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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1 11:3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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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心
安建宋在冼家门前听见冼世荣说起安小红常和陆家宝呆在一起的那番话,说的无心,听的有意,老工人的心头立刻扎上了一根刺。不,说实在的,这刺,早就埋在他的心里了,他只是不愿想起那是一根刺。
近几个月来,他有多少难以告诉别人的感觉啊!他感觉到女儿和他疏远了,他感觉到女儿故意躲避他的目光,他也感觉到陆家宝在他面前的那种抱愧的笑容 … … 。多少次,他在内心深处发出了疑问,但立即又向自己隐瞒了这种疑问。“小孩子!”他总是故意轻描谈写地向自己解释说,仿佛这就回答了全部问题。
然而,当他这天离开冼家,却开始不满足于过去的回答了。尽管他一遍又一遍向自己说:“小孩子!小孩子!”另一句话却在头脑里更加响亮:“要搞清楚,要搞清楚!”正是这后一句话促使他加快了脚步,赶回家去。
他轻轻跨进家门,很希望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女儿正独自坐在桌前学习。谁知里间屋也完全是漆黑的,没有灯,更没有人。这使安建宋心绪烦躁起来,他想坐等女儿回来,对女儿发一顿脾气。偏偏坐也坐不住,就穿过堂屋,走上河堤。
文澜河上空,今夜月色分外好看,清光照耀处,不时有白色的鱼儿跳出水面来,激起小小的浪花。但安建宋的心不在这里,他的心系在女儿的身上,他一定要找到她,哪怕踏遍文澜河也得找到她。他茫然地顺着河堤往西南走,走到工人们不常去的地方,正踌躇着想折回来,忽然发现前面有两个黑影。
“这会是谁呢?”安建宋又奇怪、又心惊,一直走到距离三、五步远,这才看清安小红正把脸贴在陆家宝的胸前,嘴里说着“怎么办”的话,陆家宝手足无措地替她理了理头发。
一切都证实了!一切使安建宋隐隐冼虑但又不能告人的事情都证实了!他没有想到(更确切些说,是不愿意想到)会是这样的。
安建宋的到来,是陆家宝首先看见的,他连忙用手推开安小红,吓呆了。
安小红转脸看到父亲,又羞又愧,恨不得一头扎进文澜河里。三个人立在河岸上,是三个不同表情的雕像。安小红侧着身子站在中间,眼睛里允满了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恐怖和愧悔,直直地看着父亲的脸,陆家宝立在安小红的身后,尽力让上半截身子向后倾斜,仿佛眼前正有一根铁棍而他又无力自卫;安建宋更是一动也不动,几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回家吧 !”很久,老工人才艰难地吐出来三个字。
陆家宝十分难堪地、带着比受惩罚还要苦恼的心情走开了。他转身往前走,但并不是需要往前走(这样走去,会离家更远),只是为了不和这父女俩走在一起。安小红随着父亲沿河缓步而行,可怕的沉默压在两颗心上。老工人这才分明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十八岁了。十八年,该有多少往事,在这同一时刻,一件件地浮上心头。……
五岁上,安小红就死了娘,当爹他的亲手把她拉扯大的。这中间,经过了多少风,多少雨,多少饥寒和流离!可爹怎能比得了娘呢?最体贴的爹也抵不上半个娘。安建宋猛然想起忘怀多年的老伴来,老伴是活生生让苦难的岁月折磨死的。临死那天,屋外刮着大风,老伴用尽最后的精力支撑起自己,将冻饿得哭叫的女儿揽在怀里,抬眼望了望丈夫,露出凄苦的笑容说道:“我不行啦,孩子,交给你啦:” … … 安建宋至今仍历历在目地看见那笑容,那笑容里,有着老伴的最深刻的遗撼和对男人无比的信任,同时又好象在说,“只要你们父女两个能过得好,我死也瞑目!”
过得好吗?如果老伴一直活着,女儿决不会象现在这样缺乏照料的。安建宋想到这里,不禁鼻子有点发酸,觉得自己对不起死去的老伴,也对不起孩子。
“我整天忙生产,似乎很有点成绩,闹了归齐,连自己的女儿都没管教好!”安建宋暗暗责备自己。
到了家,安小红以为爹一定要向自己发脾气,她等待着,硬着头皮等待着。结果老工人却点起一支烟,几乎非常温柔地问道: “丫头,你做的事情,你想过没有? "
这不是严厉的父亲的声音,而是慈爱的母亲的声音。安小红不觉跪在老工人的膝前,涕泪满面地喊道:“爹……”
老工人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他把女儿抱在怀里,望着老伴的牌位说:“丫头,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好好照顾你 !我更对不起你娘,你娘临死的话我忘啦 !早忘啦!……”
老工人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紧紧咬住下嘴唇,控制了自己。
女儿看见父亲如此伤心,忍不住绝望地喊道。“我错啦,爹,我错啦!”
“别再瞒哄我,丫头!”父亲强自镇定地说,“和爹说心里话!”
安小红把自己的内心活动,一五一十全向父亲说了,她没有寻找任何客观原因,谈到陆家宝心里照样充满着暖意。
窗外的明月,似乎也在静听这心灵的陈述,暗向风儿使了个眼色,请它不要在树枝上骚扰。老工人一字一句把女儿的话听进耳朵里,中间并没有插问什么,越听到后来他就越觉得他这当爹的有责任。
“这报应已经降到我的头上来啦!”安建宋沉痛地暗想。
安小红终于把全部经过都说完了,这种坦白使她增加了勇气,她开始正眼看着父亲。那意思好象说: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已经知道错啦!
父亲完全没有想到打骂,也没有针对事实作任何批判,呆了半晌,才问:“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走,我离开蒸汽机厂!”女儿冲动地回答。
“不,走不是办法,走了人走不了心!”父亲温和地说,只要你能想通了,就好。过去的事情,让它从此过去吧!"
女儿的眼泪重新流了出来,这是对父亲的信赖无限感激的眼泪。她终于痛苦而又坚定地说:“爸爸,你相信我吧,我姓安,我是您亲手抚养长大的,我不会再错下去,决不会!”
父亲搂着女儿的头,再也不说一句话。
陆家宝这天夜晚走回家去,罗绣娘立刻看出他的眼神发直,不说一句话便躺在床上。虽然摸不清男人心灵里究竟掀起了什么风浪,但一头睡的人总隐隐感觉到这风浪是和自己有关的。
“只要能让他高兴,我怎么都行。”可是,怎样才能让男人高兴呢?她不知道。猛地,脑海中竟浮出见过一面的安小红模模糊糊的形象来,她没有勇气再往下想去了。“能找一个人说说心事该多好!”她又想,立即想到了杜雯,紧跟着便摇了摇头,向人家说什么呢?又怎能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来麻烦人家首长呢?
近来,罗绣娘上妇女识字班很努力,才一个月,她已经学会了五百个常用字,她很希望自己能在文化上和自己的男人站得一肩高。今夜晚,她等着男人回来,有几个生字想问冋男人,不料男人竟倒头便睡。
“那个'石'字旁边加个'角'字念什么?”她竭力不想别的,光想生字,想着想着,终于昏昏沉沉、心不在焉地睡着了,但不久,又从梦中哭醒了。她梦见她还很小,一只伸着鲜红的舌头的狼向她扑来,她喊娘,娘不应,便哭了。当她惊醒时,唯恐这哭声惊动了男人,就轻轻喊了男人两声,陆家宝没有应。
陆家宝其实一夜也没有合眼,妻子的哭声,更使他心烦而又愧悔,他听出这哭声似乎和他有关。
第二天大早,他看也不敢看罗绣娘一眼,便离了家。
太阳刚刚从东方露脸,晨风徐来,分植在道路两旁的垂柳更显得生气勃勃、婀娜多姿。一片片明镜也似的水塘边,时而会发现三两个休班的工人,在那里独坐垂钓。陆家宝向公共牛车站走着,仰起脸来,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不知怎地,愁闷竟以百倍的冲击力随着这新鲜空气袭上心头。他比昨夜更清醒了,也更确切地知道自己是犯了罪,无论如何,安小红总比自己年轻呀,为什么自己会不冷静呢?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话说开呢?偏偏等那个时候,……唉!
“我怎么跟安主任见面?”陆家宝坐在公共牛车上继续想。
“混蛋,大混蛋一个!”他在心里痛骂自己,离工厂越近,他对自己的恼怒也就越深。 '
“我算个什么人?我对得起谁?”跨进机工车间,他的脑海里填满这两句话。
从此,陆家宝和安小红疏远起来,也尽量躲开安建宋。但偏偏他是生产小组长,安建宋又是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向下布置工作,他不能不参加会议;小组里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他也不能不向车间主任请示。表面上,一切都照常,骨子里,陆家宝感到自己的心随时随刻都在受着一种难以忍耐的煎熬。
“最好是把我调开!”他时常这样想。
恰巧这时又正当冼世荣刚下了挑战书在兴头上,一天总要拍个两三回肩膀,拍得他简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几次想托词吿假,但又担心耽误生产,又怕人误会他躲着曲轴组的挑战。陆家宝勉强坚持着。虽然如此,他领导小组的热呼劲,却比以前差多了,这是十个人中至少有八个都能看得出来的。
安建宋不言不语在一旁观察着,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终于有一天,把陆家宝叫到主任办公室去,单独谈了一次话。
“你怎么啦,小伙子,掉魂啦?”车间主任劈头第一句就问。
小陆不能再沉默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安主任,把我调到别的车间去吧!”
安建宋“嗯”了一声,半天没说什么,他完全能够理解这个年轻工人内心里所感到的羞耻。他从老花眼镜框上面看着陆家宝的脸,最后挑明了说,
"我知道你在我面前有点难为情,我也不打算马上原谅你。而且你能不能让我原谅全在你自己,我劝你少胡思乱想,尽早把脑子放在生产上,比什么都好!首长早说过:‘何以解忧,唯有加班!’996是福报,007能超度一切凡尘琐事。和建设一个全新的世界相比,眼前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一个大好青年分心的?”
安建宋把话说完,就停下了,那深沉的眼光笔直地盯住陆家宝。陆家宝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最后才站起来说:“好吧!”
陆家宝一回到小组,就向自己发了狠:一定要把活塞组搞出成绩来。他拼死拼活地翻读各种各样技术书,许多新奇的技术知识,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他再也没有工夫去想别的事情。
陆家宝的心情,也随着生产热潮的高涨,又活跃起来了!眼下,第四季度,有什么事情是比厂里冲击3000马力的年度生产任务更让他上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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