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sb 于 2021-5-19 08:29 编辑
第十节 师承
两匹健骡拉着一架大车,自大路上辚辚行来,车上货物堆的不高,但车轮深深碾入没有铺装的路面,留下深深的车辙,可知车辆重载。 老冯穿着臃肿的棉服,堆坐在骡车上赶着大车。 老冯显得有些萎靡,与老冯的人不同,他的鞭子分外精神,鞭把是红枣木的,和熟皮的软鞭连接处装点着一簇蓬松扑撒的红缨。每过沟坎的时候,老冯都会看似随意的一抖手,那软鞭的鞭稍立刻就会在骡子头上适时炸响,打醒骡子的精神,发力拖拽,打响一鞭,加力三千,只有最好的车把式才配有这样的从容和慵懒。 十余个杂色服饰的伙计跟着大车缓步而行, 廖三娘、赵良简和刘畅各乘一匹杂马,三匹马呈一线三点拉开,护住大车头尾,小八子骑着头驴子跟在廖三娘身后。 廖三娘出城有段时间了,那两辆用作障眼的大车已经回去,她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随,才与银车汇合,往城外庄子赶去。 廖三娘停住马,从怀中抽出手帕,沾了沾额角的汗水,眼角余光一扫,见小八子心事重重跟在后面,不禁有些奇怪,问道:“你这猢狲,平日里没个闲时,今日是怎的,犯了时气吗?” 小八子夹了夹驴子,赶上前来与廖三娘并驾停住,他吞吞吐吐半晌,忽然抬头大声道:“三娘子,我诚心认你做个干娘,还恳请你应允。” 廖三娘一怔,随即笑道:“我才多大年纪,哪能收得这般大的儿子,平白叫人闲话。” 小八子犹豫一会,突然翻身自驴子上滚了下来,就着土地,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高声道:“入得局来,承蒙三娘子看觑提携,感恩不浅,小子家贫命贱,无以为报,只豁出这一副泼皮身子,但有厮并斗杀,小子以为干娘前驱,刀枪丛林里冲进滚出,虽死无憾,但请三娘子成全。” 廖三娘右手轻带,胯下那马略一偏头,“噗嗤”打个响鼻立住,前蹄不安分的刨腾几下。 小八子用眼角余光看向廖三娘,逆光之下只能见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却看不清面目。 马上人半晌无声,小八子心头一沉,心中只觉不好,思忖今日怕是心愿难遂。 豆大的汗水自小八子的脸颊滴落沙土,小八子心中忽然有了丝悔意,不该这般仓促,还该拜托他人从容沟通运作,两方定下才好说开。今日如此莽撞,等于将廖三娘挤住,若是驳回,便再无可旋回。 忽然耳边一声沙沙的笑声响起,廖三娘道:“皮猴子,便收了你,只我眼刁手硬,规矩又多,眼中不揉沙子,犯错不饶,你可熬得打?” 小八子心头大喜,一骨碌起来,道:“多谢干娘成全,小子皮粗肉厚,骂也受得,打也吃得。” 廖三娘道:“起来吧,虽是干儿,回去后也当下帖摆酒,算拜入我廖家的门人。” 小八子重又上驴,与廖三娘并辔缓缓而行,言语间二人又亲近了许多。 小八子道:“儿子虽不成器,也希图稍有长进,不给干娘丢了面皮,日后还要干娘费心点拨。” 廖三娘笑道:“我平日在局子中早见你是个眼乖会事的,有心要带挈你,你就不说,也要教得你成才。咱们习武之人,没那许多虚套,只看勇力强悍,自古武艺无外马术、长垛、刀枪、擎重之属,即所谓马、步、弓、刀、石,根基便是打熬气力,习武无力,万事皆休。对方一枪扎来,格挡不出,便要被一枪戳死。我考较考较你,你可知道几年前那次武举吗?” 小八子愣了下,歪头想了下,道:“可是殿试武状元之事吗?” 廖三娘赞许的道:“你竟然知道。” 小八子道:“当时我小着几岁,只依稀记得那年武举会试发榜,唯二能使得动百斤重刀的举子,其中却被黜落了一人,只取了一个,论者皆道不公,此事引得京师一片聒噪喧然。” 廖三娘点点头,道:“那是崇祯四年,被黜落的举子叫做徐彦琦,另一个叫做王来聘,后来殿试之上王来聘得了状元,那徐彦琦时运不济,却没点中三元,可当日他若使不动百斤重刀,不能展露武力,又有谁肯来为他出尖申辩。” 说到这,廖三娘轻叹了口气,颇觉有些唏嘘,片刻后又道:“我廖家自有套石锁的抛、接、举法,辅以推拿抟揉、外用膏丹,即是所谓大宋的系统训练恢复之法,我自小习练,最是能增长气力,又不落伤,待此间之事毕了,我便传了给你。” 小八子连忙道:“多谢干娘”。 行了一程,小八子又问道:“干娘,咱们是哪一门武艺?” 廖三娘道:“我这本事乃是家传,当世武艺难得流动,各家藏私,故而除了军中武艺,多为家族中父子、兄弟相互传授,便是少林寺,自元代福裕大师始,也是按照俗世间的宗法,订立辈分系谱,师徒代代衣钵相承,与血亲相传所差不多。 廖三娘顿了顿,又道:“我家虽是用刀的,但是单刀,我这刀法却不是得自家传,而是传自瓦氏夫人一脉。” 小八子问道:“这瓦氏夫人是哪个好汉?” 廖三娘回答道:“这瓦氏夫人乃是石砫宣抚司。嘉靖三十三年,倭寇犯海,嘉靖爷选调广西田州的瓦氏夫人,统帅各州土官、狼兵抗倭,夫人以花甲之年帅军,带同儿孙子侄,远来万里靖难,临阵有言‘此行也,誓不与贼俱生。’二月至苏州,被总督张经委至俞大猷总兵账下听用,后于金山、松江数与倭奴合战,狼兵骁勇鸷悍,斩首上百,倭奴气沮,退守柘林。四月,严嵩义子赵文华督逼张经,派瓦氏夫人出攻柘林。夫人行至漕泾遇倭寇埋伏,倭寇围困数匝,瓦氏夫人披发舞刀,纵马往来冲突,倭寇欲拽住马尾将她战马曳倒,马尾几被拔光,夫人浴血厮杀,透破重围,夺关而出。后汇同大军,于王江泾大败倭奴海夷,至今当地仍有‘花家瓦,能杀倭’之民谣传颂。瓦氏夫人,身老心犹壮,久战气弥坚。如今思来,仍叫人热血如沸,恨不生当同时,并与杀倭。”说到这,廖三娘不由得右手握紧成拳,用力捶了一下左手掌心。 廖三娘说到此,顿了下,接着道:“十年前我随父亲到了广里,一日见一个年老的獠人在街市上售卖皮货,我父见其器宇轩昂,颇是不凡,攀谈之下,才知道他家中的祖妣原来是瓦氏夫人麾下的女从头目,习得瓦氏双刀,我仰慕瓦氏夫人忠义肝胆,有心行效,便求家父舍了笔家资,拜在其门下,学了这瓦氏双刀之法。据闻天都侠少项元池得了瓦氏真传,若有缘受教,实是美事,但按年头算来,他早该殁了,就算活着,只怕年纪也极为高大,怕是难了。”说到此,廖三娘遗憾的摇了摇头。 小八子不再说话,而是将师承记在心下。 小八子问道:“三娘子,你可见过大宋的官人?这澳宋的官人是何许模样啊。” 廖三娘想了想,道:“我作为镖行的妇女代表,与会过妇女代表大会,见过妇联的杜官长。这妇联是个专管妇人家的衙门。” 小八子听了,道:“哦,原来是大宋教坊司。” 廖三娘听了,咯咯笑了起来,道:“那却不是,教坊司是统管伶人、俳优,大宋叫做‘女团’或‘文工团’。这妇联是统领天下妇人的,任你是忠烈节妇还是行院表子,统归她管。杜官长却是个女官,只是她……嗯,为人行事颇是希姹,不管是中枢的宰执、副相,还是六部的尚书、侍郎,见了都她竞相走避,便是文使相、马督工也要头疼,人皆称其‘女王’,是个政事堂里的尴尬人。” 小八子咂舌道:“娘亲,一个妇人这大官威,好大的威势。” 廖三娘道:“也不是官威,那些元老倒似如被大虫唬住般。那日妇女会议后,我见办公厅萧主任正与几位元老相谈,见了杜官长来,萧主任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发声喊‘打拳来了’,众人登时卷堂大散。只我见那杜官长身子娇弱,不似个习武的,不知使得什么拳。只她待我倒好,引着接见了几次。” 小八子奇怪道:“这办公厅又是什么名目?” 廖三娘道:“便是禁中的役服祗候班,只是澳宋虚君,并无大内,于是这办公厅便成了侍奉元老的司局。” 小八子奇道:“那又是什么?” 廖三娘被连番问的有些不耐,随口道:“便是二十四衙门。” 小八子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司礼监,这萧主任想必是宫中大珰,可是秉笔太监?” 廖三娘连忙纠正道:“不不不,算是澳宋的宗人令吧。” 廖三娘说完,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初时瞻仰大宋庆典,只道可复见皇宋衣冠、重睹卤簿威仪,临到出来,却只见仪仗简陋,诸元老皆髡发短褐,对襟排扣,便是留发者亦是被发散髻,无紫服金鱼、无长脚幞头,衫子短的遮不住肚子,打扮的如同短趁杂作的役夫一般,却个个竭力作出一派雍雍穆穆、端正严肃之态,百姓观之无不暗暗发笑,按新词说,是自我感觉良好,自己眼中的自己和旁人眼中的自己总是不同,实是丑不自知。再加大宋元老个个细皮白肉,肥褡褡的,一眼看去,倒都似是阉的一般。”说到这,廖三娘想起诸位元老尊容,越想越觉可笑,不由掩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小八子满面不解之色,想不出是何等模样。 廖三娘又道:“你我只在这天高地远处调笑几句,日后你若随我回了广里,却不可没了上下,这般口敞着胡说。” 小八子点了点头,又问道:“元老们可是称大老爷吗?” 廖三娘道:“却不是,大宋叫做首长。首为上、上为贵;长为先、先为尊,即尊且贵,是为首长。” 小八子心中牢记,说道:“儿子明白,日后到了广里,万不会乱了上下阶级之法。” 廖三娘道:“日后我自会带同你们弟兄去到临高,看看这天,看看这地,看文澜河两岸繁花如锦、看东门市十里灯火阑珊,看看这花花世界,看看这大好河山。” 廖三娘说完,朗声清笑,纵马轻驰,追上大队。 小八子也连忙催了催骡子,紧紧跟上。 道旁齐腰深的枯草丛中,一丛草叶被拨开,缝隙间一双眼睛默默注视着骡车离去,少倾,草丛沙的一响,闭合起来,留下一片死般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