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sb 于 2021-3-17 04:36 编辑
第四节 路遇
苏州、汉口、佛山、北京,东西南北,四边四角,明代称为 “四聚”,最是百业繁盛、商贾毕集之地。如今虽然遍地烽火,渐成燎原之势,但世上总还是有太平的地方。人只要还活着,就要赚钱、就要吃饭,世道再乱也无法彻底截断商路,资本可以出售绞杀自己的绞索,相比之下,流民的刀子也并不那么可怕了。后悔,是刀刃割到脖子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 天津的私港如今有了广州来的海船,做外洋生意,可以规避饥民遍野的灾区,海天辽阔,为内陆的土狍子们打开了一片全新的视野。 北京,郊外,两张破桌、几条长凳,七八个粗壮的脚夫和一个行旅的客商,坐在道旁一处竹篱围起的脚店里努力的吃喝着,脚夫们的腮帮子有力的咀嚼着,粗粮饼子混合着冷风和灰土被满不在乎的一起咽下,干燥的粉渣顺着嘴角洒落到桌面上,一个脚夫见了,小心的将桌面上的粗粮渣子拢到一起,顺桌沿扫到手心,一仰脖子,倒进嘴里,他如同享受了无上的珍馐,满足的咧咧嘴,开心的笑了。 有活干,没有饿死,实在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 打头的客商秦二郎将粗碗砰的一声拍在桌上,抹了抹嘴,站起身来高声吆喝道:“大家莫要吃得顶嗓,小心路上戗风。日头眼见斜了,也歇的够了,快些赶路,闭门前入城,到店还有犒劳,胜过在此吃土。” 秦二郎是个行商,他什么都卖,当然最好卖的还是澳洲货,作为中下层的经销商,他虽然能从乌开地那里拿到些批单,但天津私港的航班受时局影响,很不稳定,这让秦二郎的货源时断时续,秦二郎是个上进的青年……,嗯,中年才俊,不甘于沉沦寂寞。 秦二郎琢磨着,若是能巴上冷老爷,便等于挖了宝盆、掘了银井,钱钞会自己往门里淌。可惜,冷老爷是顶头上的大东主,是不会和自己产生什么瓜葛的。乌先生呢?乌先生上京是没带宝眷的,男人裤裆硬了,心就会软。现今人不值钱,乌先生大寿时候买两个媵妾、小娘奉上,或许能拿到更多的货物配额?坐商,就不用再这般干冒风险,到处行脚了。 胡思乱想让秦二郎有些分神。 一旁的脚夫们吆喝着、互相呼喊着,纷纷起身,互相笑骂着、乱哄哄的走向道旁几辆载满货物的独轮江州车子。 秦二郎正在招呼着脚夫们,忽然道路上一辆黑色的骡车驶入了他的视线。那车子由一匹膘肥体健的灰色大骡拉着,打眼一看并不出奇,细看却有不同,大车与寻常拉货的骡车不同,车轮在车身的后半部,能腾出更多的空间,前部开有一个供乘客上下的小门,是专门的客车。 跟车的伴当足有八个,个个都是魁伟大汉,伴当们穿着杂色衣服,簇拥着骡车,风尘仆仆的而来。 一行人到了近前,在道旁停住,一个身材微胖、管事模样的男子快步走进竹篱来,笑眯眯的对店主说道:“店主家,可有吃食吗?” 那店主见了来人气派,知道是势力人家,不由有些怵头,忙打点精神小心逢迎,道:“有是有的,只我店中来往都是些吃浑酒的村汉,饮食粗劣,也没有好应口的菜蔬,怕是奉承不得老爷。” 那管家笑道:“我等做脚下人的,出门在外,没有许多计较,店主家但有什么吃食,只管将来就是,不短你的饭钱。” 那店主回道:“这几个客人立时要走,诸位请进来吃喝,不要在道旁喝风。” 管家依旧笑道:“不了、不了,我们的家爷害了风病和眼疾,见不得风和光,主人不下车,做下人的哪能那般没有成色,乱了规矩?家爷的病耽搁不得,要快快回去请太医,店主家只管给我们灌满椰瓢、包起干粮,我们只在路上吃喝。”说完使个眼色,一个仆人从后面递过来几个水囊。 那店主去缸中灌水,他瞥了一眼那骡车,随口赞道:“好气概的车马。” 秦二郎急着走路,本来并未留心,听店主赞叹,不由好奇,转过头来仔细打量那车,看了却不由一怔,那车黄铜饰件,骡子口中戴着精光闪亮的口嚼子,挽具上的肩扣、肚带用的都是澳洲独有精工细巧的钢制小五金扣环,车窗户上镶着两块不大的花玻璃,秦二郎代销澳洲货,一打眼便认了出来,这种装饰奢华的大车极为少见,据他所知,是北京德隆的冷老爷独有。 冷凝云的车,既要体现出冷老爷的财势豪阔,给人以身位大金主的自信,又要内敛低调,不能过于张扬醒目,故而不用澳洲那种惹人注目的四轮马车,依旧用了两轮大车形制。。 大车是定制后分解成配件运到北京,再重新组装的,粗看与寻常骡车无异,细看却是用料考究、极具匠心,处处藏有巧思。 此时已是明末,贵贱等级之别早已驰废,礼制僭越不足为奇,大红、金色等以往庶民、商贾禁用的色彩如今遍行于市。秦二郎见过冷老爷的骡车,冷老爷的车正是大红车漆,但眼前这辆车却是黑色。 秦二郎心下犹疑,不由暗中留上了心,他一边吆喝着伙计、脚夫,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一步步蹭到了道边,还未挨近大车,就闻到一股油漆味道,他斜眼看去,见车厢壁板上有一道道油漆流动凝结成的油疙瘩,显是刚草草刷过漆。 秦二郎越看越是心疑,那几个伴当面目凶恶,莫非有人偷劫了冷老爷的车马、财物?商人最怕惹动是非,从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若事涉冷老爷,立时就自不同,若寻得由头巴上冷老爷,便是大好前程。巨大的好奇心和商人天生的冒险基因联合耸动下,让秦二郎的血越来越是炽热。 他偷眼看见车门处并未上锁,留着一条小缝透风,此时正巧店主将几个水囊灌满拿了过来,车旁的几个伴当口渴的狠了,全不顾车中老爷如何,立时过去接过水袋,咕嘟嘟喝起水来。 秦二郎趁此机会突然挨近车辕,快速一拉车门,车门内还有一层布帘,秦二郎啪的打起车帘。冲着里面口中高声问道:“可是玉祥堂的孙老爷吗?” 车帘打起的一刻,时间仿佛瞬间凝结,几个正在喝水的伴当听到呼喊,先是一愕,随后几乎同时抛开水囊,一齐冲了过来,先啪的闭上车门,随后各自向腰间、怀中探手,将秦二郎围在中心。 听见这边哄乱,店主也转过眼来,那边脚夫们全都撂下货车,莫名其妙的看向这里,见自家东主被围,一片吵嚷,各自从车下抽出几根半长的硬木棍子握在手中。 那管家几步走到秦二郎跟前,喝问道:“不知这位老爷有何见教?”言辞间甚是生硬,语气却全无谦恭之意。 秦二郎马上抱拳拱手,退后一步,一躬到地,大大的唱了个肥喏,满脸堆上笑容,连声称道:“得罪、得罪,某家眼拙,只道是玉祥堂孙老爷的车马,可煞作怪的,这黑色骡车竟是一模一样,却看错了眼,取扰了尊主,我且灌上一袋好酒,为尊主压惊。” 那管家皱了皱眉头,不满道:“我家主人害了病,最忌见光受风,客人行事却忒也鲁莽了。” 秦二郎一边连连作揖告罪,一边一步步的慢慢后退,脱出伴当的包围,向自己的脚夫靠拢。 这边大车旁的几个伙计缓步跟上,始终成半圆形将秦二郎牢牢逼住,同时侧过头来,齐齐看向管家,那几个伴当呼吸全都渐渐急促起来,目光不停在秦二郎和管家之间切换,盯向秦二郎的目光也越来越是凶狠。 管家面色慢慢冷了下来,刹那间那管家便有了决断,他不易察觉的冲几个伴当点了下头,一个伴当立刻走到大车后面,从后面箱板中拖出一个极为沉重的草袋子,草包一动,传来几响哗哗的金属摩擦之声。 秦二郎额角见汗,他用袖子擦擦额头,他的手一顿,然后他忽然抬起头看向店主,大声的问道:“店主家,却不知此地副巡检还是薛保吗?” 那店主看了看两边,忙开口应和道:“还是薛副巡检,客人可认得他吗?” 秦二郎高声笑道:“那是我家兄弟,如何不认得,他原是本乡的吏员,极有臂力,为人颇有公心,被选为副巡检,为地方巡缉盗匪。不知今日他可曾巡绰?” 那店主道:“他早间带着二十弓手巡绰过去。” 秦二郎大声道:“好、好,他巡绰往返向来都是原路,想来不多时便要巡游回来,我等兄弟许久未见,着实想他。不若我少驻片刻,在此等他回来,且与他一起喝上几杯,一叙兄弟别后情谊。” 店主看了眼那伙伴当,忙道:“是啊、是啊,不多时就要回来。” 秦二郎转脸对脚夫们大声说道:“且撂下车子,稍候我家兄弟回来,少不得壮鸡大鸭款待,大家却不忙在这一时。” 秦二郎又道:“再往前面不远,还有一处招商大店,据我所知,那里是各路公文的下处,各路下县的官吏都在那里歇宿,人来人往,繁忙的紧啊。” 那管家听了,一下站住,他微微眯了眯眼,显然不知道秦二郎所说是真是假,他轻吸口气,眼睛中目光不住流转,显是心下不住翻滚盘算。 片刻后,管家忽然满面笑容,一膀子挤开几个伴当,那几个伴当横列的队形被撞的散了开来,场面立时缓和,那管家走到秦二郎身前,轻轻握住秦二郎的双手,摇晃了两下,温声笑道:“这位老爷哪里说到什么赔罪,出门在外,便是认错人,也尽是常有,只是我家主人姓韩,却不是姓孙,老爷且莫要再搞错了。” 秦二郎忙道:“不敢、不敢。” 不多时,那一行人补了水、包了干粮,毫不停留,立刻启程,车轮滚过紫陌,轧出两行车辙,尘沙漫起,掩去一路行迹。 望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秦二郎的笑容逐渐淡去,最终消失不见。 那昏黑的车厢内,挤着两个人,一个东主,一个伴当。 东主衣饰华贵,双手揣在袖中;眼上带着墨晶眼睛;他只留着短须,嘴上却系着只有长须才用的,与口罩类似、遮挡胡须的抿须;耳朵上戴着只有极寒天气才用的毛皮耳罩。 伴当与东主挨靠极近,近到伴当的手臂与东主的腰腹紧紧贴住,当车帘被打起,光线射入的一刻,一点反光映入了秦二郎的瞳孔,那光冰冰的,铁一样冷。 车里的东主身材臃肿,秦二郎并能不确定车内之人是谁,但直觉告诉他,那东主,就是冷老爷。 秦二郎在原地僵立了片刻后,忽然对脚夫们说道:“启程。” 脚夫们刚刚坐下不久,听见他说话,愕然的看了过来,不知道他们的老板究竟哪根筋搭错了,刚才要歇,现在要走,这让他们很是有些无所适从。 秦二并不去不管他们如何,他自顾自的骑上驴子,大声喊着:“回城,去县衙!不,去德隆银行!!不,去冷宅!!!” 秦二郎大声的吼叫着:“走!现在、立刻、马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