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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前路无明 秦二郎三十许岁年纪,中等身形,面貌粗糙,穿青色行衣、皂皮靴,风尘满身,一见可知是久历行旅之人。 秦二郎坐在下首,先望向上首的李儒风,又看眼廖三娘,有些局促的捻了下衣角。 廖三娘坐在秦二郎对面,摸出铅笔,打开笔记本,静静等他开口。 李儒风先开口道:“有劳先生,请茶。” 秦二郎将茶盏端起,刚凑到嘴边后,又立刻放下,道:“小人先去冷宅,方知冷府如今遇到大事,乌先生现今住在德隆铺里,我却没见着。冷老爷的旁夫人荷香出来见了小人一面,听了小人言语,却道此事不宜寻乌先生,只合与局主禀白,遣人引着小人来此,深夜取扰,局主见恕。” 李儒风大手一挥,道:“这等风火事,随到随报,管什么昼夜。秦先生肯来通声息,便是好朋友,先生还请仔细说过。” 秦二郎向李儒风的方向拉了拉椅子,说道:“那日我押货归来,只到了京郊……” 李儒风听完秦二郎的讲述,用手指在下颌刮了刮胡子,从服饰描述看,心中认定事情不假。 描述中冷凝云服饰与出行时一致,劫匪没有给冷老爷及时更换服装,算不上疏漏,他们不会想到有人会主动冒险开车门查看。 墨镜、眼罩、抿须、耳帽,是为隔绝冷凝云的感官,扰乱他对时间、路程、路况的判断,防止冷凝云反推路线信息,绑匪是做了人质归来后的防范,从这一点分析,说明绑匪没有灭口的打算,可以推断冷凝云是暂时安全的,这让李儒风多少放了点心。 冷老爷拥一副极其罕见的椭圆镜框的墨晶眼镜,戴上后像一只瞎眼蛤蟆,据说是大宋原产,是冷老爷自宋土出亡时带来,这眼镜有个诨名叫做“雷朋”,也不知这叫雷朋的工匠是何许人也。 这眼镜在北京是独一份,冷老爷爱若珍宝,极少佩戴,几乎成了冷元老个人的防伪标签,当日恰巧戴了这眼镜,可以确定车内是冷凝云本人。 李儒风见秦二郎停口,再无补充,他转眼瞟了下廖三娘,廖三娘轻拍笔记本,点头示意记录完毕。 李儒风站起身,缓步走到秦二郎身前,巨大的身影遮的秦二郎眼前一暗。 秦二郎慌忙起身,李儒风伸出双手,握住秦二郎的双手,轻轻摇晃下,满脸诚挚说道:“患难见真情,德隆、和联盛是有记心的,待尘埃落定,当与先生欢饮共醉。” 秦二郎的背影自视线中消失了,李儒风站在空洞的厅堂门口,面对沉沉的黑暗,稍立片刻,对厅外喊道:“多掌两盏灯来。” 不多时,厅内又掌起几根大蜡,将内厅一角照的通明。 李儒风、廖三娘二人站在桌前,桌上平摊着一张简单的北京地图。 廖三娘左手托起烛台,右手食指在地图上轻轻划动,片刻后皱了皱眉头,说道:“此路是往张家口去,张家口近接紫荆、飞狐、居庸三关,西邻山西雁北,北通蒙鞑,又有西北关市,若绑匪挟持冷老爷远走塞上,草色浩荡,寻人如旷野淘沙,没处抓摸。” 李儒风俯下身子看了看地图,摇了摇头,道:“未必走张家口,路可以换,人可以走,走出去的,还可以转回来。保定、天津、蓟镇皆可去得。” 廖三娘道:“路途之事,叫诸位师兄进来大家共商,只你我二人,总有偏颇之处。” 李儒风抬起头,声音低沉:“诸位师兄可以福祸与共,可以托付生死,但不能尽诉衷肠,他们,终究不在体质之内,贴不到心头肉上,只有你我议出个头绪,才好叫他们进来商度事节细处。” 廖三娘眼波忽闪一挑,微微点了点头,她将烛台放回桌上,直起身子,绕过这个话题,轻声说道:“寻常如要筹措十万敲丝需要多少时候?” 李儒风一怔,道:“便是豪商,多方筹借,少说也要一两月才能办齐。” 廖三娘轻拍下桌子,轻声说道:“着啊,若是大钱,总要宽限时日筹款,要知道这里不是临高,办事飒沓,钧令到处,撮风流水般立可办就。大明上下做事,少时都要旬日时间,多时便要数月。可那贼人来书,却不写筹款的限日,只说办齐,择日交托。好似知道德隆就有现银一般,我想来,贼人短时必定会有后信到来。” 李儒风眼神一峻,道:“莫非德隆高层中有人……” 廖三娘摇摇头道:“不是,刚出事之时,我就叫乌先生查过,北京德隆高层雇员的择人十分谨慎,行财的掌柜、管干,哦,是经理、会计,均是几经筛选。这些人从来有‘财自道生,利缘义取’之守,口风极严,人死话不泄,这是传家饭碗,坏了操守声名,行里便再立不住脚根。而且,能接触汇总的核心数据,只有广里总行来的财务总监,若有背主奸人,不难查出。” 李儒风看了眼廖三娘,道:“可巧的是,确有大注现银在德隆账上。” 廖三娘点了点头,道:“近期有数万银子新近汇入,是杨公公从宫中几个大珰处吸储而来,德隆还为此给了他一笔返现。加上德隆的底银,足有十多万,寻常周转,不会存这许多现银。” 李儒风拍了拍脑门,道:“杨公公的嘴,怕是不十分稳便。” 廖三娘疲倦的闭了会眼睛,少倾,二目睁开,道:“除了入宫当值,查查杨公公近些日子见过哪些人、办过哪些事、去过哪些地方,多打几个波折,寻个不相干的人出头,我等不要露面。” 李儒风沉默片刻,突然道:“要加人手。” 廖三娘道:“哪来人?” 李儒风略一沉吟,道:“两处,雇觅别家相好的镖行,寻几个信实的好手来添力帮衬。另外,将平日依附咱们讨生活的那百十个习闲、打行且暂收入进来,给他们多支公雇钱,应付外面诸般杂事,如此便不会占住局子内的好手,能放开做事。” 廖三娘道:“你来定夺。” 李儒风说到这,犹豫了下,道:“明日有一车敲丝起发,这许多银两不能堆在城中一处,如前所议,先运些出去,免得要用钱时出不得城,仓促间都压在手中,耽延时光,误了大事。赎银事大,只是这里我却离不得,我知你刚回,身子沉困,但总要有个铁砣,方压的平秤杆……” 廖三娘点点头,道:“不必说了,我去。” 李儒风见廖三娘答应,不由松了口气,然后他在地图上插上一个小小的木柄图钉,接着用手指在那处点了点,道:“我寻了个海底清楚、与澳宋亲厚的朋友,在京郊的此处借了套宅子,那庄子环墙高垒,易守难攻,我已派人打了前站。你自管押骡车过去,到了那里,便在城外驻下,暗中顺秦二郎所述头绪,打探头次,只不要张扬。我这厢一有动静,便派报马透风给你,若此段时间无事,能拖到工作组来,那是最好,若事有严急,我去那里与你汇合。” 廖三娘无声的点了点头。 李儒风接着道:“如今德隆和冷宅众所瞩目,八百只眼睛盯着,只觉我等是一方膏粱肥肉,眼里红的要喷出火来,只想混乱搅局,从中取利,只一封催命书,便引得人上门诈财,何况骡车。明日我派三辆骡车互相遮掩,你行事惹眼,识得你的人多,所以你随空车,调引开众人眼光,到了城外,再跟银车结成一伙。” 略一顿,李儒风接着道:“我已分解、夹带出去四条南洋快铳,就在庄子,由你调度,短时,我将另外六条全数调拨出去,以备万一,城中,没这些家什用武之地。” 廖三娘也不推辞,干脆道:“好。” 李儒风问道:“你选哪几个同去?” 廖三娘低头寻思片刻,道:“要那队能摆鸳鸯阵的趟子,镖师要赵良简和刘畅,老冯和小八子也尽是好的,一并与了我。” 李儒风毫不犹豫,道:“都给你。” 李儒风说完,低头想了想,走到后厅的板壁侧面,从板壁后摸出一个蓝布包袱,然后返身回到廖三娘身前,将包袱在茶桌上缓缓摊开。 布角掀起,露出两枝乌光闪闪的单动左轮枪,双枪交叉枕着一条子弹带,静静的、冷冷的,为秋夜横添一丝寒色。 蜡烛啪的爆了下烛花,光滑的枪管上映着烛花,闪过一抹橘红的高光,映的二人眼神忽闪一下。 起威被军情、政保、警察等多部门渗透,股权被稀释,内部充满了新旧体制和势力交替的乱象与违和,也出现了许多先前不曾有过的上升管道,为一些人提供了进入体制内的机遇,李儒风的胡子很粗,心思很细,对机会拥有敏锐的触感,他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来京,是敌前资历,是步步上升的前置任务,调回后会有一级职务晋升,可直接参加各安全情报部门的内部选拔,危险,但是捷径。 搏前程,从来都不容易。 李儒风看着手枪,目光慢慢从手枪移到廖三娘的脸上,他看不懂眼前的女人,不知她要的是什么,她的世界里,没有男人、没有孩子、没有富贵权势,她的眼中,永远蒙着一层纱。 他凝视了她片刻,轻声说道:“小心。”
天晚了,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走入一间大客店中,一个店伙计快步迎上前来,满面堆笑的道:“客人可要打尖住店?” 那管家点点头,道:“我家主人不耐烦嚣,又害了眼疾,可有独间的大房头。” 店伙计连忙道:“有的,有一间阔敞上客,保管清净,只是贵些,一日时银二两。” 那管家道:“一日给你四两,只我家主人害了眼疾,见不得光,需用被子封住窗子,也不要叫闲人来搅恼,可能办得?” 店伙计忙道:“能办。我家是处大店,十肴五果、赶唱妓弟也尽是有的,客人如有所需,只管索唤……” 那管家一口打断道:“不要。” 那管家看了客房,店伙计将窗子堵了,那管家见了颇是满意,随伙计去前面客厅中上簿挂号,然后出去招呼一声,不多时,几个伴当拥着个富贵客人进来,也不说话,直入客房,砰的将门关上。 店伙计刚要跟进房伺候,却被一个伴当横身挡住,那伴当身材高大,夹着臂膊,双手握拳,瞠目横眉,将伙计骇的一跳。 管家走上前来,笑言道:“我家主人不惯外人,由我等一力侍候便是,不劳店二哥费心。” 那店伙计连称:“是、是。”退了出去,行至半道,回头向那房门看了眼,目光中满是疑问。
蒙眼布解开,冷凝云睁开双眼,摇曳的灯火刺的他眼睛一痛,他再次闭上眼睛,过了会,才重新睁开,适应了黯淡的灯火。五感丧失的混沌让他几乎崩溃,今天他终于见到了久违的世界。 冷凝云的面前摆着一张方桌,桌上一盏油灯,油灯前摆着一碗药汤,缭绕的蒸汽在灯火的光晕下显得朦胧而迷离。
冷凝云活动了下脖子,他偏了下头,一柄斜倚在侧旁椅上的长剑映入他的眼帘。 随即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不要回头。”那声音温和,听起来暖暖的。 冷凝云的颈椎马上僵住,他回答道:“是。” 那声音再次响起:“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久了,人会疯的。” 冷凝云没有说话,默默听着。 那声音道:“今日宿店,只为叫冷先生松泛一二,冷先生养尊处优,身娇体贵,此刻身在逆境,怕你急火攻心,奔波劳苦,耐受不得,冷先生贵人,死不得。先生眼前,是安神、却火、补气的汤药,请用。” 冷凝云顺从的端起桌上的汤碗,喝了一口,苦涩味顶的他皱了下眉头。 那声音接着道:“冷先生,一会有人伺候您洗脚、出恭、饮茶、吃喝,若听到敲门声音,请自蒙二目,面壁而坐,不要与来人对面。只要依听安排,不要挣扎、不要多事,冷先生自会平安。” 冷凝云道:“全凭好汉吩咐。”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我看过澳洲人的书,书很好,是救世之论。” 冷凝云心头突的一跳,口中轻轻“哦?”了一声。 那声音却不回答,跳过话头,道:“明日过后,路,还很远。” 那人不再说话,他的手越过冷凝云,取走了斜依在一旁椅子上的长剑。 冷凝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取剑的手,那手很白,泛着光。 身后的门砰的关闭了。 冷凝云环视四周,看着这昏暗的房间,他忽然想起了刚刚那柄剑。 自宋代以后,长剑便失去了作为武器的用途,被刀所取代,逐渐退出了战场,沦为文人雅客的装饰佩玩,或是将相王侯彰显身份的礼器,有些大明的官员和将官,甚至会佩戴一柄木剑来装腔作势。 但那剑不同,那剑很长,木质的红鲨鱼皮剑鞘,剑柄一把半长,可单手握持,也可双手合握,剑格处雕有缠枝花,剑柄首上开有穿绳孔,孔中系着暗红色的挽手绳,剑柄的缠带泛着淡淡的腥红,那是渗血的颜色,昭示着这是一柄杀人剑。 冷凝云呆呆想着,他见过的武人,不论大明官军、镖行武师、江湖好汉,没人实战用剑,所以那剑才会让他如此印象深刻。 那剑红红的,红的触目,红的刺心,红的,像一道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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