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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0 10:5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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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离开啦
厂长室内,空荡荡的,胡增寿的心也是空荡荡的。他独自一人走到写字台前坐下,心不在焉地用废纸拂去玻璃砖上的薄薄一层灰沙,然后又随手翻过一张早晨没有翻的日历来,木然地说:“四月一号。”
几件公文,象判决书一样地摆在面前,他动也不想动它们。而那些向远处伸去的毗邻的车间,照样传来各种复杂的音响:有金属切削机的咝咝声,有空气锤沉重的敲击声,也有铆钉枪赛过机关枪一样的尖叫声 … … 。这些,让胡增寿听起来,都成为送别的乐章。
“是啊,我要离开啦!”他点了点头。
斜对着厂长室的窗户,有一排车间正在动工修建,平地上矗立起用角钢搭建的支柱,建筑工人围着水泥搅拌池穿来穿去。几年来,蒸汽机厂就像他自家的孩子,从襁褓中的小婴儿到蹒跚走路,到奔跑,一年一个样,谁知道将来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但胡增寿很清晰地记得他第一天走进这间办公室就任的情景:十几名工人,在门口站着,远远见他来,就噼噼啪啪的一阵鼓掌。胡增寿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是欢迎自己的。心里这就想着,他们的消息真快,自己也才接到任命书怎么,怎么就都知道我就到这里来就职呢?杜祥林带着于怀德和一班人笑脸相迎,说是接了部里的通知,知道新厂长任命下来。一面说着,一面将他向里引。那一群工人,自然是像众星捧月一般,紧紧地在后面跟随。进了厂办院子,见正面走廊柱上,高高地钉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厂长室,一看之下,胡增寿心里不免一动。想自己苦了一辈子,也有今日。胡增寿得意之下,挺着胸脯子走进了屋子去。那屋子竟是顶大的一间,里面有沙发,有写字台、写字椅,有盛公文帐簿的玻璃橱子,墙壁上也张挂着生产计划表。这原先是首长办公的屋子,不料自己一个挑货担在满街修破碗的,一个满手油在机器前削铁的人,今日居然也坐得首长的位子了。他这样想着,一股香风飘来,乖巧的厂办秘书轻声细气地将图章表册等项东西,一一地点交给他收着,说是受了前任厂长的委托,来办交代的。胡增寿还能说什么?见了这些东西,只有心里得意,脸上傻笑。至于接收以后,应当怎样的应付?有什么任务要支配没有?却是完全不知道。
时间,毫不怜惜地向前奔驰。胡增寿正神游在回忆中,猛地,各处响起了铃声。
“下班啦!”胡增寿醒悟地自语着,机械地将桌上的公文锁进抽屉里,然后站起身来。他感觉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呢?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问自己道:“莫非今天还有什么事情没办?”什么事呢?还是想不起。此刻,显然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情绪,在他的心头增长着,一分钟比一分钟强烈,一秒钟比一秒钟强烈。
“反正再重要的东西,再重要的事情,自己还担心什么?现在也不用着急了,不是吗?”
当胡增寿离开办公大楼向厂外走,持枪的门警惊奇地看了看他,也许,在他们的眼里,胡厂长踏着下班铃出厂,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吧?
迎面一个老者,高举两手,向他连作了几个揖道:“胡厂长,恭喜恭喜呀。” 胡增寿起初愕然,后来看清楚了,却是厂里的老门子。
他不明白老门子恭喜的喜从何来?但又不能说破。“要离开啦,要离开啦!”胡增寿心头一直萦绕的这一句终于脱口而出,单调低声重复,仿佛在自言自语。
见厂长霜打茄子,老门子笑道:“去易去得,来易来得,厂长不厂长只是一份差事,都是给首长听差,老儿我瞧得出首长们都是念旧的人,更何况胡厂长您的大才是在“上面”挂了号的,赶明儿又念起胡厂长,另有高就,一步登天,继续又为元老院服务,岂不可喜可贺?”
老门子的话,胡增寿也就这么一听。所谓的“挂了号”,今天见范首长的做派,就很让人心里打鼓了,显然“上面”也不是铁板一块的。
一抹夕阳,正泛着向文澜河告别的红光。文澜河上,扬起了点点顺风的白帆,这些船要开往哪儿?哪儿又是它们的归宿?谁知道?谁能说得出? … …
“要离开啦!”胡增寿对着文澜河说。
从建厂发展到现在,胡增寿已经在这里呆了五年零两个半月了。是的,五年零两个半月,只多不少,要知道,当他进工厂的时候,首长们还没进县城,周围人都还当首长们是一伙亡命的海贼。这五年多,他熟悉了文澜河的水涨水落,他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工厂的建设,这五年多,一个百十人的工厂发展到一千多人,许多车间、许多机器,也都是在他眼前增添起来的,这五年多,文澜河的黎明和黄昏,不知不觉在他的头上过早地染上了几缕白发,他那额头的皱纹,也随着职责的逐渐加重,格外明显了。这一切,难道是轻轻松松的吗?现在,还说什么呢?要离开啦!……
从广府,跨海逃到临高,胡增寿前半辈子数也数不清曾经离开过多少地方,但任何一次的心情也不象今天。
如今,胡增寿已不再是过去的劲头了,他习惯了文澜河边上的一草一木、一风一雨,甚至博铺渔船带回来的海鱼腥味,他也早就闻得舒贴了。他不愿离开,亦或者是不要这样默默而去。
从海上刮来的晩风,吹在脸上,清凉清凉的,摆渡口,有潮气蓬勃的青年男女工人在喧闹、在歌唱。看来,在他们的心里,从来没有过烦忧,甚至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烦忧。他们永远不会了解此时此地胡增寿的心情,和他们的欢乐真有天壤之别。
在蜿蜒的文澜河边上拐了几个弯,胡增寿不知不觉到了家。这里,有着一片标准工人新村的平房。胡家门前两棵椰子树树已经长出大伞般的叶子,这椰子树,是胡增寿参加建造这片工人新村义务劳动时那年亲手栽下的。没想到,就种在了自家的门前,也算是缘分。
翠绿的树叶在海风中摇曳,树下面嬉笑的男孩子,冷不防看见老豆回来了,互相吐了吐舌头,连忙溜回屋去告诉妈妈。女人万没料到胡增寿今天会回来这么早,慌手谎脚地迎出门。
三岁的细妹照例张着翅膀,已经扑到门边喊:“老豆,老豆!”但老豆的一双手却是空空的,没有带棉花糖,也没有带水果。细妹失望了,一对亮晶晶的眼珠不住地转动着,看看老豆,又看看妈妈。
“忘啦,忘啦,”胡增寿失神地说,连抱都没有抱女儿一下。这使小女儿感到万分委屈,扑向妈妈,差点儿哭出声。
这时,胡增寿把小女儿抱在膝盖上,好言哄了几句。妈妈也抚摸着女儿的圆脑袋,轻轻地说.“细妹,跟哥哥们出去玩儿去吧! ”
“老豆,平常你到家,天都黑了。难得今天早会家,就陪我玩玩嘛。你看对门的阿宝多好,他老豆给他做了个好大的陀螺,邻家孩子的陀螺都斗不过他的。老豆,你给我做个更大的,一定把阿宝打败!”
胡增寿心头一酸:是啊,孩子长这么大了,还没好好带他玩过。
女人朝几个孩子挥挥手“走!细妹,跟哥抽陀螺去吧!”小孩子只知道贪玩,哪里知道大人的心烦。将小妹妹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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