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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21 11: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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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晚到的约瑟 于 2021-6-21 16:51 编辑
老病根
在挥汗如雨埋头赶任务中,在那热火朝天的竞赛气氛里,冼世荣暂时被压制下了“升级”的念头。但六月一过,这心思又翻腾上来了。他无数次地在心肚嘀咕:“我这问题一定得解决,不解决就别想让我睡上安稳觉。”
白天干活的时候,一会儿搔搔头,一会儿抽支烟,那种坐卧不宁的样子,连组长陆家宝也看出来了,就笑着问:“师傅,怎么啦?又犯病啦?”
陆家宝虽说现在担任组长,毕竞过去跟冼世荣学过手艺,当过徒弟,即便有时说出话来多少带点刺儿,但每张嘴必定把“师傅”摆在前面。
这在陆家宝也许是出于尊敬,冼世荣听了,却更加恼火,把右手从脸上挥过去,划了一个半圆,挺着脖子吼道:“呆一边去!”
他很想抽工夫找一趟车间主任,老哥儿俩再“谈谈心”。可安建宋很忙,上班时自然谈不了什么,下班以后,安建宋回家也很晚。冼世荣到他家里去了两次,却不巧每次都遇到陆家宝也在,安小红正和他亲密地谈着话。老年人哪能跟青年人掺合到一块儿去?况且,要让陆家宝摸透他这点心事,陆家宝还不得编着法儿损他?因此,每去一次,冼世荣都是屁股不沾板凳,就败兴走了。
说话间,已到7月,天气愈加热了起来。这天下了班,冼世荣在家里呆不住,就拿着把芭蕉扇,敞着对襟白布褂,独自到文澜河沿上溜达。抬头往前一看,嗬,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见安建宋刚刚迈上河堤。准备顺着河沿往家里走。
冼世荣就象得了活宝一样,抢上几步,抓住安建宋的手,一连气地喊:“唉呀,老安,老安,总算我香没白烧,把你找到啦!”
安建宋一看这架势,还能不摸底?偏故意逗冼世荣:“老哥儿们,怎么啦?见我这么亲热,抱老生子啦?”
“别拿我开涮啦,老哥!”冼世荣不离本题地说:“再来个老生子,我养活得了吗?”
“养活不了送给我,我要!”安建宋随口回答,脚步并没有停止下来,继续朝回家的方向走。
冼世荣把他拉得紧紧地说:“走,老哥,闲着没事,先到我家里歇会儿!”
“谁管我晚饭?”安建宋故意问。
“兄弟再穷,也不会少了老哥一顿饭吃!”冼世荣一拍胸脯,慷慨激昂地表示了好客之心。
安建宋明白:再不和这“老滑头”彻彻底底谈一次,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关的。就一面折回身跟随冼世荣往桥方向走着,一面仍然憋不住劲,一本正经地逗冼世荣道:“既然老弟有这种盛情,我也不好推辞。不过咱也别太破费了,马马虎虎叫上两个菜,来它半斤酒,咱老哥儿俩痛痛快快叙一叙当年。”
“反正短不了你饭吃!”冼世荣含糊地同答。好嘛,两个菜,半斤酒。那得多少钱哪?还“别太破费”呢!
安建宋眼见冼世荣的高兴劲儿矮了半截,早就知道这一拳正打在“老滑头”的心坎儿上,不觉哈哈大笑道,”老哥儿们,心眼里怎么样?烧的慌不烧的慌?”
“又拿我开涮!”冼世荣低声叽咕一句,再不象刚才那样激昂慷慨了。
“别害怕,老哥儿们!”安建宋拍拍对方的肩膀说。“我这肚皮早在食堂里塞得饱饱的啦!”
冼世荣这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叹口气说:“嗨,谁还在乎你吃一顿?” 安建宋笑了笑,到此也就“适可而止”。多少年的老弟兄了,玩笑自不妨开销几句,但总不能没有个分寸,挖苦得太厉害了呀!
两个人井排走着。冼世荣员比安建宋小一岁年纪,但却显得消瘦、苍老。只那两撇稀稀拉拉的八字胡,在嘴角上 一撅一撅的,还使人感到有点神气。他们俩一直沿河向西南方向走。原来冼世荣也住在麦大力、周大波他们住的那片宿舍里。这宿舍,是蒸汽机厂的老宿舍,质量不如丁字坝的工人新村,但因离工厂较近,所以人们还都愿意在这里住。
这老哥儿俩一路走着,安建宋故意不吭气,冼世荣挥着芭蕉扇,摸摸胡子,私下里编着词儿,暂且也无话。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冼家门前。冼世荣一跨进门坎,就大呼小叫地让老伴烧水沏茶。
安建宋见冼世荣的老伴正坐在一张方桌后面补袜子,忙招呼道,
“冼娘,你好啊!”
“哎哟,我当谁呢,原来是安大哥!”冼世荣的老伴两只手轻轻一拍,连忙起身迎客。“真稀客,哪阵风把你刮来的呀?”
安建宋笑着回答:“可惜我太重啦,风刮不动。是老冼用勾魂牌硬把我勾来的。”
“是吗?” 冼娘不觉絮叨起来,“你老冼兄弟每天不念道,不念道也念道你一百回,你如今又当了机工车间主任,他不正归你辖治?可你这架子也比以前大啦,两三个月,连我们门边也没踩!”
“去去去,老娘们!”冼世荣不耐烦地说。“客人来了,还不快沏茶,这儿有你什么事?用得着你在这儿嚼老婆舌头!”
老太婆碰了一鼻灰,当着客人,很觉脸面磨不开,便嘟嘟囔囔地说:“哼,如今正是婚姻法当道,连咱们工会大主席都低了头,你还躲在门后面趁威风呢!”然后才走开了。
安建宋看了看屋子里,被子还是七、八年前那两床破被,桌子、板凳也不好好收拾,邋邋遢遢地,心说,“这真是一对老宝贝,投髡从龙这么多年了,还装成这么个烧锅断顿的穷酸相,要钱干什么啊?”心里这样想着,便坐在桌边,仍旧故意不言语。
冼世荣虽说私心较重,客人刚坐下,也不好马上就来个“开门见山”。这人,安建宋有时喊他“老滑头”,并不是指也心眼多、缠不得,而是指他拐弯抹角小算盘藏在头里,平时为人倒也比较忠厚。譬如现在,两个人隔着方桌面对面坐,冼世荣很长时间也没有把词儿编好,直急得抓耳搔腮。
“我说,老冼啊!”结果还是安建宋先开了腔。“你这心眼里,倒是怎么盘算的呢?”
这一问反把冼世荣问住了。什么盘算?给我升级,给我涨工资,我应该升级,应该涨工资,你既然来当车间主任,难道连这点事还不明白?冼世荣心里这么想,嘴里可没有这么说,只吞吞吐吐地道:“我 … … 我盘算什么?还不是一天能吃三顿饱饭,就心满意足啦!”
“闹了这么久,咱跟着首长好几年,老哥儿们还是吃不饱啊!”安建宋差点儿失声笑出来,掰着指头说:“来,我替你算算这笔开销!一家五口人,儿子、儿媳妇都在乡下种地,用不着你来养活,实际上,家里就是你、老伴,再加上个小孙子,总共三口人。你一月连奖金至少拿八十流通券 ,多说,吃上两袋半面,花上二十来菜钱、煤钱,再去掉十几块钱零花,一个月最少还可以存到德隆银行里……”
“别,别!”冼世荣顶怕别人替他算帐,一算就会算出来他这几年陆续在银行里存下的八、九百流通券。这件事如果让人知道,怎么还好提升级的事呢?因此,他把双手向前一伸,象是要筑起一个坝,将安建宋的话挡住,紧跟着便诉苦道:“老哥,谁家能没个三灾八难?再加上乡下年景不好,儿子、儿媳妇也断不了来喝血,我还存钱呢,屁都存不住!”
安建宋也不便过分挑明了,只抿着嘴一笑说:“老哥儿们,钱心也别太重啦! 这年月,过去五年咱吃的,住的,用的变化你看见了没有,现在新的五年计划开始了,咱跟着首长们干还怕没奔头?还想存多少钱去乡下买田、置地吗?有病啊!”
最后一句话,安建宋本是无意中开玩笑说出来的,冼世荣听到了,却大惊失色。这正是老头子几十年的一块心病啊!
冼世荣一直有个最基本的想法是:人生在世,务农才是根本啊!自己手艺再好,自己也终究两腿一蹬干干净净,而买地收租才是留给子孙的产业。但是,从前他办不到啊!家里虽有二亩薄地,除去捐税,连一个人都难得养活。起早贪黑做铁匠,是自己可以糊口,可将来呢?将来总有自己做不动的一天,将来自己总要“告老还乡”的。到时候没地,一家人又去吃啥?
澄迈大战后,元老院重新丈量土地,推行税改,农技下乡,乡下亲戚来走动,也常提起如今的变化,说是某某家又买了别人五亩地,某某家买了十亩,牛马车辕,生活蒸蒸日上,言下不胜羡慕。冼世荣的还乡之念,不觉油然而生,可他又怕靠不住,不如先脚蹬两只船。
至少得多积攒一些钱,给儿孙们多置几亩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自己这辈子。
表面上,他干活也积极,只是一到紧关节要的时候,往往会因为超额奖、等级等问题闹一阵子情绪。过去杜祥林当机工车间主任,总是用许空头愿的办法来对付他。其实更加剧了老头对这些得失的忧虑……
安建宋因为这几年和冼世荣不在一个车间,接触不多,当然想不到这“老滑头”的病根。但一句买田置地的玩笑话,竟让冼世荣大惊失色,就不能不引起他这车间主任的注意了。他心里想:噢,病根原来在这儿! “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这真算得上老病根儿了!
安建宋正踌躇着不知话该如何谈起,忽听冼世荣的老伴在门外喊道:”当家的,快看,又来了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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