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大半宿的鹿文淵睡得正沉,直到黄昏时分,才被一阵轻微而规律的敲门声唤醒。
“庄主,黄骅元老到了。”门外传来的是通讯员毛十三压低了的声音。
毛十三自打在辽东被薛维尼的侦察队救出后,就一直跟随黄骅。这个出身东江镇军户的少年,在残酷的环境中磨砺出了超乎年龄的机警和聪慧。被带到临高接受对外情报局的系统培训后,天赋更是展露无遗,不仅迅速掌握了元老们口中的“普通话”,还成了电讯室首屈一指的报务员。黄骅见他是个可造之材,便一直带在身边。后来鹿文淵在屺母岛维持山东局面,身边正缺一个能干、可靠且熟悉北方事务的归化民干部,便从黄骅那里把他要了过来。对此,黄骅倒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毕竟跟着鹿文淵,这孩子的前途远比跟着自己这个四处奔波的“野外勘探队员”要光明得多。
两天前,一封“S级加密”的电报从屺母岛发往镇江堡,鹿文淵只在电报里说有要事相商。黄骅一见电文就知道,自己的信起了作用,这位山东王一定有了进一步的盘算。他也没怠慢,简单交接了堡内事务,便立刻搭乘一艘“探险家”级交通艇,顶着初春的薄冰,连夜赶了过来。
即便心中早有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算起来,他已有大半年未曾踏足此地,岛上的变化翻天覆地。鹿文淵在信中颇为得意地描绘过他的“庄园”建设进度,如今亲眼所见,方知所言非虚。与自己那粗粝简陋的镇江堡相比,这里俨然是一座规划严整、生机勃勃的海上新城,鹿文渊不愧是土木出身。
半年来,黄骅自己也并未清闲,为了给贸易铺平道路,他亲自一趟趟跑到济州岛和台湾,分别与冯宗泽和魏八尺会面,反复商榷、敲定了第一批可用于对后金贸易的商品名录。回到临高,他又将整理好的名录交给了商务部的李梅并提请执委会审核通过。此刻,脚下坚固宽敞的临高标准式栈桥,远处拔地而起的红砖建筑群——仓库、净化所、宿舍区,乃至那座小小的钟楼——无一不在提醒他,鹿文淵在这里打下的基础,将是他们北上计划最坚实的跳板。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海盐和石灰混合的味道——这是黄骅再熟悉不过的,元老院工业的“芬芳”。
鹿文淵早已在等候。这间位于办公楼顶层的套间,在屺坶岛的建筑序列中被明确划为“元老专用空间”,其内部装潢完全没有采用明式风格,而是由建筑口的元老祁峰亲自操刀,严格按照旧时空“英式俱乐部吸烟室”设计的。
房间的层高极高,顶部甚至开了一扇巨大的玻璃天窗,此刻正透着落日余晖的霞光。四壁是及顶的深色桃花心木护墙板,同时也兼做了书架,满满当当地塞着各种书籍——既有从旧时空带来的皮面精装典籍,也有临高印刷厂出品、封面统一为蓝色布纹纸的技术手册。房间正中,一座巨大的花岗岩壁炉统治了整面墙壁,里面烧得正旺的柞木,在发出哔哔啵啵轻响的同时,还散发出一股独特的、混杂着大海与木质香气的味道。壁炉前,两张包裹着深棕色头层牛皮的切斯特菲尔德沙发相对而立,人一坐进去就会深陷其中,舒适得让人不想起身。沙发之间的矮几上,放着一个水晶烟灰缸和一支雪茄剪,旁边还有一个打开的雪茄保湿盒,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吕宋雪茄。几步外的小几上,一瓶已经醒好的殷红色葡萄酒在明亮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迷人的光泽。沉重的黄铜铆钉与立在墙角的几盏铜制座灯,在壁炉的火光下反射着低调而温暖的光芒,共同将这个空间与外界的严寒彻底隔绝开来。一名穿着全套“生活秘书”制服的明艳少女,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优雅姿态,为两人冲泡好红茶,将玲珑剔透的玻璃茶杯分别放在他们面前的紫檀木茶几上,随即悄无声息地躬身退出,并细心地将厚重的房门轻轻带上。
“哟,黄大仙终于肯挪窝了?”鹿文淵穿着一身宽松的丝绸家居服,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语气里满是调侃,“我还以为你准备在镇江堡那闷砂,不到开春不解冻呢。”
“哈哈,一动不动是王八,再不来你这神仙洞府里烤烤火,我感觉自己真要在鸭绿江边上‘光荣’了。”黄骅脱下厚重的呢绒军大衣,毫不客气地把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长出了一口气。他端起热茶暖了暖手,随即把目光投向鹿文淵:“少废话,说正事吧,我的信你看了,有啥新想法?”
“喝酒喝茶你随意,雪茄来一根不?”鹿文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书桌上拿起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夹,递了过去:“你先看看这个,我最近鼓捣的一些东西,还只是个大纲。”
黄骅接过文件夹,封面上用临高出品的碳素墨水写着一行字:《关于构建“新辽东”战略区的初步设想纲要》。他挑了挑眉,翻开了第一页。起初,他的表情还很轻松,但随着手指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脸上的神情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文件夹里没有太多长篇大论,更多的是地图、表格、资源分布图和组织架构草案。从矿产资源的勘探与初期开采,到屯垦点的选择与产业布局;从对土著部族的社会改造方案,到“北极星团”雇佣军的武装、训练、编制……甚至还包括了对未来十年内,后金与沙俄势力此消彼长的战略推演。
这……黄骅瞳孔收缩,心中乍起波澜。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建立一个前进基地或者贸易站的范畴。鹿文淵的思路,比他想象中要细得多,也走得远得多。这里面勾勒出的,是一个集工业、农业、军事和政治于一体的,准备在辽阔的白山黑水间扎下根来,并意图彻底改变整个东北亚地缘政治格局的庞大计划。
“野心家,绝对的野心家。”黄骅默默合上文件夹,抬起头,用一种颇为玩味的眼神,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位正悠闲地品着红酒的“庄主”,却发现这位鹿庄主也用同样玩味的眼神看着他,仿佛要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同样的野心。
片刻的沉默后,黄骅将文件夹轻轻放在茶几上,手指却点向了文件夹旁边的另一份文件。那是一份物资清单,他刚才翻阅大纲时已经看到了。
“这份礼单又是怎么回事?”黄骅的语气很平静,“济州岛的土豆100000斤,临高的玻璃器300件,特制的箭簇10000只……手笔可不小。准备用来做什么?”
鹿文淵拿起酒瓶,给黄骅空着的酒杯里也倒上一些,然后才慢悠悠地回答:“准备一份见面礼,我打算去一趟盛京。”
“什么?你开什么玩笑呢,不行。”黄骅几乎是立刻就开口了,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鹿文淵,语气不容置疑,“盛京那边不能保证你的万全,我反对。”
鹿文淵似乎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理由很简单,你的目标太大。”黄骅接着说道,“‘屺母岛鹿庄主’这名号,通过这几年的贸易和冲突,在辽东沿海稍有门路的人耳朵里,恐怕早就不是秘密了。你这张脸,就是个活招牌。想微服私访混进盛京?根本不可能不被认出来,风险极高。”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以元老院的官方身份去,那动静就更大了。先不提向临高报备、等执委会批准的漫长流程,在目前这个节骨眼上,你大张旗鼓地跑去盛京,想做什么?皇太极不是傻子,这只会过早地暴露我们的战略意图,引来他最高等级的警惕和防范。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亲自去,都是一步臭棋。”
鹿文淵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端起酒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你说的这些,我当然都考虑过。否则,我拿给你看的就不是一份‘设想纲要’,而是一份‘行动计划’了。不亲自去看看,心里面总是觉得不踏实”
“看来你对我信任还是不够啊”
“哪有”,鹿文渊闪过一丝尴尬,“你的处境跟我一样,都是头面上的人物,不好太多的小动作”。
“其实你也不用亲自去,也不用指望我做军事侦察,那边有人,还是一个元老”黄骅说道
“元老?”
“冷凝云那事儿,你不会没有印象吧?”黄骅没有直接揭晓谜底,反而提起了另一件事,“那次事件,给我们所有搞对外工作的人都敲响了警钟。最大的教训,就是‘商情一体’模式的脆弱性。”
鹿文渊当然知道,后来的情报汇总里他得知石翁就是兵部侍郎王业浩,居然还想运作来山东,他的地盘。他这可不比京师,还真想跟他过过招儿。
“冷凝云把商业活动和秘密情报工作捆绑得太深,结果因为卷入上层政治斗争,导致整个京师站几乎被连根拔起。事件之后,对外情报局进行了全面的复盘和改革,确立了一条铁律——‘商情分离’。在所有高风险地区,我们的力量都要分成两条线,双轨并行。”
黄骅伸出两根手指:“一条是‘明线’,也就是公开的商站。它的任务就是正大光明地做生意,搜集市面上的公开信息,建立初步的社会关系。这条线追求的是合法合规,是彻底融入当地环境。”
“另一条,是‘暗线’。一个或多个完全独立的秘密情报小组。他们的任务才是真正的对敌侦察、机密刺探、发展核心关系网。明暗两线在组织上完全切割,人员互不往来,只有在总部层面或者预设的紧急情况下才能通讯。这样,即便一条线被敌人摧毁,另一条线也能继续发挥作用。”
这番话,鹿文淵倒不稀奇。当时的调整也考虑给他这里也配一条暗线,但后来不知道是元老院没人愿意来给他打下手,还是要节约闹革命,配两个元老划不来,总之这事儿就搁下了。
“所以,在盛京……”
“没错。”黄骅点了点头,“按照新的工作原则,对外情报局在半年前,就已经在盛京完成了双轨布局。明线上,我们通过晋商的渠道,在盛京开设了一家‘万盛和’商栈的分号。而暗线,”他顿了顿,说出了关键信息,“则是由一名元老亲自负责的独立情报小组。他的名字叫赵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