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投石问路(一)
与屺坶岛的冰封世界恍若两个次元,南中国的临高,早已被提前到来的盛夏热浪所统治。
马袅,南海示范兵工厂。
这里是元老院暴力机器的心脏,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由煤焦油、硝化甘油和滚烫金属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远处的靶场上,时断时续地传来沉闷的炮声,每一次撞击都让办公室的玻璃窗嗡嗡作响。厂区内,新铺设的米轨铁道上,蒸汽牵引的小火车拖着平板车来回穿梭,车上装载着通红的钢锭或是码放整齐的黑色炮弹,一幅紧张嘈杂而充满力量感的工业画卷。
兵工联合体办公室主任林深河元老,正站在一张巨大的绘图台前,神情专注。他没有戴眼镜,一双眼睛锐利得能穿透钢板。他手中拿着的不是什么仪器,而是一枚刚刚从试制车间送来的130mm榴弹的黄铜弹壳。他用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壳壁,又凑近了闻了闻里面残留的火药味,眉头微蹙,似乎对新批次无烟火药的稳定性还不甚满意。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名穿着元年式蓝色作训服的通讯员走了进来,双手捧上一个贴着火漆印的牛皮纸文件袋。
“报告主任,山东紧急信件。”
“山东?小鹿?”林深河头也没抬。他与鹿文渊的私交不算深厚,但同为第一代元老,彼此的性格和能力还是有所了解的。在他印象里,鹿文渊是个精明强干、行事稳健的“藩镇”,很少会用“紧急”这样的字眼。他随手放下弹壳,接过文件袋,熟练地用裁纸刀划开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一叠信纸。
信纸用的是临高自产的5A级书写纸,字迹是鹿文渊那手漂亮的钢笔字,工整而有力。
“林兄深河,见字如面……”
开头是再寻常不过的问候。林深河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准备用几分钟时间浏览一下这位“山东王”的请托或牢骚。然而,几行字看下去,他的神情便严肃了起来,原本闲适的姿态不自觉地收起,身体微微前倾,伸手摸烟。
鹿文渊的信,没有黄骅那种扑面而来的激情与狂躁,通篇都是冷静的分析和冰冷的数据。
信中首先以一份详尽的《关于山东及周边地区安全形势的评估报告》开篇。鹿文渊用事实和情报数据,阐述了后金政权在皇太极治下,其组织度和动员力的惊人成长。特别是1636年的入塞劫掠,证明了元老院目前装备的野战火炮和步兵火力,在面对后金这种高度机动化的军事集团时,依然存在“打击窗口期短、火力投送量不足”的短板。
“……其行动模式,已非传统流寇,而是一种以战养战、目标明确的战略劫掠。可以预见,此类入关行动将成为常态。我元老院虽坐拥广府,然华北地区若遭其反复蹂躏,人口锐减,经济崩溃,则我等未来北上,所接收者,将是一片赤地千里之废土。此为远忧。”
“……其锋芒所指,虽为大明,然其对我元老院在山东及济州岛的力量,必存忌惮。如今后金主力分散,尚无力南顾。然一旦其整合完毕,以我屺坶岛之孤悬,恐将直面其兵锋。届时,若无压倒性之技术兵器,恐陷入苦战。此为近患。”
紧接着,信件的第二部分,标题是《军工产业剩余产能迁移的可性能探讨》。鹿文渊在文中完全没有提“战略转移”,而是将其定义为一次针对未来“大陆决战”的“军工前置部署”。他用大篇幅分析了临高发展军工产业的固有瓶颈:海南的煤铁资源品位不高、储量有限,且远离未来的主战场,漫长的海运线既是优势也是战时的累赘。
“……欲从根本上对后金形成技术与产能的双重碾压,非建立一个近在咫尺、能够自我循环的北方军工基地不可。辽东半岛南端,正为此天然之选。此地南临渤海,不仅便于海运,更可依托海军之力,建立绝对安全之‘工业特区’。若能取之,则我等可将炮口与钢厂,直接建在敌人卧榻之侧!”
第三部分的标题是:《关于辽南地区资源勘探的初步评估及建立北方军工复合体的可行性分析》。
“……据多方情报及对大图书馆资料的交叉验证,辽南金州、复州直至鞍山、本溪一带,蕴藏有世界级的煤铁资源。其储量、品位及伴生矿种,远非田独、鸿基所能比拟。‘……铁矿石裸露于地表,俯拾皆是……’,且多为易于冶炼的优质磁铁矿。更不用说抚顺那足以让任何工业国眼红的露天煤矿——那是冶炼优质焦炭、提取化工原料的宝库!”
“……林兄试想:若能取之,我等便可在此地,以军工为核心,建立起一个集采矿、冶金、机械制造、化工于一体的巨型工业联合体!届时,田独矿那点可怜的产量再也无需掣肘我等的雄心,我们可以建造千吨级高炉,生产出真正意义上的高强度合金钢,去制造更大口径、更长身管的巨炮!我们可以利用丰富的煤焦油资源,去发展一个全新的化学工业,彻底解决炸药与合成材料的瓶颈!这,将是元老院真正的‘北方钢铁之城’,是未来一切大陆战略的坚实基石!”
信的末尾,鹿文渊话锋一转,提到了执行层面的问题。
“……此事若行,必为元老院千秋之业。然文渊深知,此举耗费巨大,非山东一地所能承担。且兹事体大,易引非议。故今日仅以私人信函,与兄探讨其技术与战略之可行性。若兄亦以为然,或可先与工业口诸君通气,待形成共识,再提交企划院,以‘军工资源安全’专项,徐徐图之。文渊与黄骅兄在北,愿为马前卒,为诸公先期探路。”
在这封信的最后,还有一段看似不起眼的附言。
“……另,据对外情报局近期从北方商人及耶稣会教士处获得之零散情报,有一股自极西之地而来的‘罗刹’势力,已越过乌拉尔山,沿西伯利亚南缘向东渗透。其人发色或红或黄,善用火器,组织严密,侵略成性。虽其技术水平尚不得而知,然其扩张之势,已与北上之蒙古部落产生冲突。此乃我等未来在北疆,或将遭遇之全新敌手。一个同样处于前近代化,且习惯于火器战争的欧洲式对手……”
林深河将信纸缓缓放下,靶场传来的炮声似乎也消失了。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一片壮丽的幻景:成排的烟囱直插云霄,高炉喷吐着炽热的铁水,巨大的水压机将通红的钢锭锻造成巨炮的雏形……
这股因宏伟蓝图而生的燥热,在他的血管里奔腾了不到一分钟,理智迅速回归、开始了精密机械般的算计。他不再是刚登陆D日时那个一腔热血的技术宅了。在元老院这个庞大的政治生物体内浸淫了近十年,尤其是在执掌了兵工联合体这个吞金巨兽之后,他比谁都清楚,任何伟大的技术构想,最终都必须在政治的绞肉机里滚上一遭。
鹿文渊的信,是魔鬼的低语,不仅在于它描绘的蓝图有多诱人,更在于它精准地戳中了林深河内心深处最大的焦虑和野心。
焦虑是什么?是“武器高级过分无用论”!
这个论调在元老院内部,尤其是在财经口和一部分陆海军“实用主义者”中,很有市场。他们认为,凭借元年式步枪和12磅“拿破仑”炮,元老院已经足以碾压本时空的任何敌人。继续投入巨额资源去研发后装线膛炮、金属定装弹、乃至机关枪,是“极大的浪费”,是军工口为了骗取预算的“自娱自乐”。“一群短视的蠢货!”林深河在心中暗骂。
他们根本不理解,元老院对大明和后金的胜利,本质上是组织度的胜利,是工业化对农业社会的降维打击。可一旦这种代差优势被敌人用数量和空间来稀释,短板就会立刻暴露。就像鹿文渊信里提到的,后金的骑兵来去如风,现有的野战炮兵反应速度太慢,步兵火力密度也不足以在短时间内形成有效的“屠杀带”。胜利能保证,但交换比并不好看。这还是在敌人完全不懂现代战争的情况下!
而鹿文渊那段关于“罗刹”的附言,简直是神来之笔。
罗刹!俄国人这会也到了雅库茨克了吧!
林深河的瞳孔猛地一缩。这个被大多数元老忽略的名字,在他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这个军工专家太明白了。17世纪中叶的沙皇俄国,正处于军事技术爆炸的前夜。他们或许还在使用粗糙的火绳枪,但他们拥有学习和迭代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是整个欧洲的军事技术体系!跟还在玩弓马骑射的后金打,是碾压。可跟一个正在崛起的、同样玩火器的近代化雏形的国家在西伯利亚的广袤土地上对抗,那对后勤和武器性能的要求,将是指数级的提升!到那时,谁还敢说12磅滑膛炮就“够用”了?
鹿文渊这小子……真是把一把最锋利的刀子,递到了我的手上!林深河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有了这个“潜在的百年大敌”,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推动整个军工体系的代际升级,让所有“够用党”都闭嘴。
林深河环视着自己的办公室,窗外是初具规模,但依旧显得“小打小闹”的马袅兵工厂。这里是他的心血,但也只是个“作坊”的放大版。受限于海南的资源和临高的政治格局,兵工联合体在元老院的权力序列中,始终是一个依附于陆海军的“技术支持部门”。他们负责实现别人的战术构想,而不是提出自己的战略需求。
他林深河,不想只当一个匠人。他要当克虏伯,当杜邦,当一个能用钢铁和火药,去影响甚至决定元老院战略走向的巨头!
而鹿文渊的计划,恰恰提供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集采矿、冶金、化工、制造于一体的“北方军工复合体”!一旦建成,那将是一个独立于临高之外,拥有自我造血能力的庞大集团。它将不再是陆海军的附庸,而是与他们平起平坐,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重要的权力中心。届时,他林深河所代表军工口,将成为元老院中举足轻重的一极。未来的战争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将不仅仅由总参谋部决定,更要看他这个“北方钢铁之城”的产能和技术储备。
这才是真正的“权柄”!
不行,这事太大了。这绝不是他一个兵工厂主任能吞得下的。
“老展,是我,林深河。”林深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忘了你的的铁水,那里用不着你监工,立刻到我办公室来。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关乎我们这些人未来二十年的饭碗,也关乎……你的高炉以后烧的是田独那点破烂矿石,还是能让整个大陆都为之颤抖的真正钢铁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