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外派风云 05/02 更新第46节 反间

腐草见孙萤

前来喝茶汤，吸溜吸溜……

梅东的狮子

第二十章 屺坶岛的飞贼

渤海的咸风带走了夏日的蒸腾暑气，使得屺坶岛的农活儿也没那么辛苦。鹿文渊独立支撑，辛苦经营，已经在登莱青三府开拓出不小的产业。经过吴桥兵变的兵荒马乱，东三府已经不是单单用“十室九空、赤地千里”就能形容的，除了元老院接管的地面，是真真切切的“十室十空”。鹿文渊的主要工作就是从鲁西和东江四处搜罗人口，在大片胶东即将抛荒的熟地重新种植起来、让破败的盐场重新运营起来。

鹿文渊本想把天津危机时被张远活捉的两位飞贼打发到平度种花生，那里正缺劳力，但是想到临高方面随时可能再次提审两人，便把他们留在屺坶岛种土豆。看到眼前的杭州来客，鹿文渊心里庆幸道自己果然有远见。谌天雄在收到黄真和卓一凡关于无极派的报告，得知石翁曾经和浙江的民间势力有所接触之后，又立即将注意力放在了石翁的案件上。这次专程来到登州，就是希望能从两个飞贼嘴里再撬点东西出来。

土豆被引入大明还没有多久，周云泉也是到了登州以后才第一次吃这种块状的粮食。天津的回忆在他的心中留下难以抹去的恐惧与挥之不去的阴影，以至于每晚都会被噩梦惊起数次，每次都会一身冷汗，这才几个月，整个人都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他走南闯北，见识匪浅，这些年中原大旱，群寇蜂起，他曾经去拜会河南的金刀王家时，也算是见过“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人间炼狱了。然而这些和从天津到登州在船里的那晚相比都不算什么，也是他第一次明白生不如死的真正含义。那晚不但在他心里留下了无法消逝的伤，在他的身上也是如此——他的左脚小指已经没了，右手也丢了两片指甲，虽然左小腿的骨折已经被接上了，但是走起路来依然一瘸一拐的。好在自从到了山东，自己和陈贞石就想被遗忘了一般，再也没人过问自己，找了医师接好自己的肋骨和小腿，恢复了元气之后，就被丢在海边面朝黄土背朝天，总算给自己留下了一条贱命。看到身边的工友一个个在这已经没有人烟的登州重新成家立业，死里逃生的周云泉内心也逐渐复活，不但重又希望能够活下来，还希望能在屺坶岛开始新的人生。

他正在翻着地，生产队长老王急匆匆地找来，人还没过来就听到他嘴里就大喊着：“周云泉！周云泉！快出来，首长找你！”被丢弃在这里许久的周云泉忽然被首长记挂起，内心升起一阵发自直觉的不安，身子颤抖了一下，锄头也拿不稳，从手里掉落到地上。他压住情绪，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响亮，答应着：“这就来！”侧过身托工友帮自己收拾一下农具，就拖着伤腿急急忙忙跟在王队长身后。
就在进门的时候，周云泉看到陈贞石也被叫了过来，安排在另一个房间，腿不由得软了一下，差一点就坐到地上，好在王队长将他扶了起来。陈贞石是和自己一起在天津被抓的，这次又一起被首长传唤，显然就是因为当初的那件事，恐惧迅速占据了自己的大脑，身体也不听使唤起来，甚至连步子也迈不开。几个月以前，自己是心怀慷慨赴死之念参与了行动，因此大无畏地在接受了一整套拷问之后才撂了挑子，甚至在被折磨成肉泥的情况下，私底下还留了埋伏。然而对生活重燃希望的他，一心只想着能苟活下来，早就扛不住哪怕一次简单的拷打。
他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旁边的房间，看到陈贞石面色煞白，呆坐在一把木椅上，双手捏在一起放在大腿上，头也不敢抬。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一身黑色制服的男子，戴着黑色硬檐帽，佩有灰色肩章，看不清脸，只是能够感觉到好像在说着什么。在屺坶岛的这些日子里，他已经知道，这些人属于一个叫蒸包局的机构，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周云泉感到双腿无力，王队长着急地催促道：“周云泉，你怎么回事，首长还等着呢！”周云泉连声应和：“好，好，这就来，这就来”然而腿上却依然动不了。王队长不耐烦地折回身来，一把搀住周云泉，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进了另一个房间。房间里并没有什么首长，在一张木桌的后面，也坐着一名身着黑装、头顶黑帽的男子，看到周云泉进来，只是面无表情，用毫无情感的声音命令着：“坐下吧。”
周云泉艰难地走到椅子旁，一手扶着椅背，颇为辛苦地挪了挪身子，终于坐了下来。他只看了一眼桌子对面，就被那人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和冷峻的面孔吓到，赶忙把头低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对面的人冷漠地说道：“介绍一下自己。”
周云泉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机械一般地往外倒：“周云泉，饶州府鄱阳县人，武当派……”

窗外的卓一凡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便陷入了深深的思想斗争中，他不知道该不该去向谌天雄汇报自己的发现。如果不汇报，传授了自己一身本事的武当派早晚免不了灭顶之灾；而如果汇报，又会陷人于不义。抬眼之间，却看到黄真已经扭头离开，正是向着澳洲人所在的房间走去。卓一凡登时醒悟过来，他双拳紧握，牙关也咬了起来，心下一狠，暗暗骂了一句“该死！”，快步跟了上去。他早已没有了选择，从他登上澳洲船的那一刻起，他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踩入了泥沼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被吞没，却无法反抗，干站在原地会慢慢下沉，抬脚抽离反而会沉得更快。
黄真与卓一凡一前一后地走到谌天雄的办公室门口，看到谌首长正和鹿庄主聊着什么，自觉地停了下来。谌天雄看到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进来，嘴上问道：“听出来什么问题没有？”
黄真看了一眼鹿文渊，发现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又看了一眼谌天雄，发现对方面色没有任何改变，这才张口说道：“那个陈贞石，不是华山的。”谌天雄瞟了一眼卓一凡，卓一凡立即上前走了一步，说道：“周云泉也不是武当的。”谌天雄闻言，双眼眯了起来，下巴微微抬起，嘴唇也紧紧地抿着。过了一会儿，他和鹿文渊对视一眼，两人都点了点头，又看向两人，吩咐道：“你们辛苦了，回去休息吧。”二人转身，正准备向外走去，谌天雄又说道：“不要走太远，也不要乱逛。”
卓一凡跟在黄真身后走出房间，二人都是聪明人，知道首长的意思，便老老实实地回到屺坶岛的招待所里，一言不发。卓一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累过，明明没有干什么体力活，却深深地感到四肢无力，一回到客房，便把自己锁在房间，瘫倒在床上，目光空洞洞的，脑子也空洞洞的。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周云泉和陈贞石的名字，如果不是澳洲人，自己说不定会和这二人成为江湖上的朋友。他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言行会将二人置于何等地步，澳洲人的手段实属闻所未闻。虽然是夏天，但是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寒意，一把扯过毯子盖在自己身上还嫌不够，双手摸索了手边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往身上盖，闭上眼睛，把身体蜷缩起来，昏昏沉沉的，却又没有睡意。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了黄真，不知道他在决心向澳洲人报告的时候，内心是否有过挣扎。
出乎卓一凡意料的是，还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卓一凡想假装屋里没人，没有回应，身体一动不动，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哪知门外的人毫不在意，把嗓子提了几度，大声喊道：“卓先生，首长在办公室等您，请您快一点。”便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卓一凡麻木地躺在床上，感到口渴得很，想要起身找口水喝，却又没力气动，只能一口一口地咽着唾沫。直到门外响起黄真的呼唤声，自己才知道逃脱不掉，翻开毯子，坐了起来，理了理头发和衣着。走到桌子前，抓起杯子，却发现杯中空空如也，于是伸手提起茶壶，摇了一摇，也是空荡荡的，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终于走出了房门。
“老黄，你房里有水吗？我先喝口水。”卓一凡现在和黄真关系加深不少，已经改变了称呼，他不自觉地还在拖延着时间。黄真并不理会，抓起卓一凡的袖子就往外走，回答道：“去前台喝，快点吧，首长等着呢。”
卓一凡最终还是没能喝上一口水，见到谌天雄的时候，首长正在看着审讯记录。这一次的拷问异常顺利，刑具刚刚摆出来，两人就跟倒豆子似的撂得干干净净；生的希望让两人早就放弃了曾经的骨气。谌天雄开门见山：“老黄，小卓，还记得你们之前的报告吗？”没等两个人回答，谌天雄又自顾自地说：“这两个人是无极派的，应该就是你们之前推测被石翁带走的两人。”
黄真接话道：“依属下所见，单思南是不知情的，至于叶近泉，我们也联系不到。无极派是个小门派，往里安插人有难度，还是得另外安排人监视。”
谌天雄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卓一凡，眼神分明是要求他也说些什么。卓一凡心里已经不再那么乱，无极派的未来如何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单思南这个朋友能不能保住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回头路，没有更多的犹豫，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谌天雄也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可是，为什么天津的任务，要从浙江找人来做？为什么不把人留在浙江对付凤凰山庄，难道对手已经不管浙江的事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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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戏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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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入佳境之后，节奏紧张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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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私盐（一）

舟山的码头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船上或是只剩干干净净的甲板和船舱，或是码放着各色大宗小众的货物，正等着卸货或者抛锚起航。远处一眼望去，天际还有不知道船只往来。这样忙碌的景象里最令人吃惊的，莫过于帮忙维持码头秩序的，不单单有浦发行的员工，竟然还有宝陀巡检司的官差。类似于当年元老院初登临高时的情况，宝陀巡检司的上上下下早就被各种澳洲享用和银子喂饱，成为了舟山商栈的鹰犬。
最近一个月以来，从南面来的货船越来越多，吃水很深，满载着一包包麻袋。这些船被领到一个刚刚建好的新码头，远处一排顶高底宽的新库房，堆放着运来的这些麻袋。新库房的房顶中间高两侧低，地基也要高出一截，像是很怕下雨和积水。这些天来，偶尔会有身着绫罗绸缎的大陆商人进出，每当他们走出时，总是满面笑容，像是看到了银子似的。
实际上，这和看到银子也差不多了，因为库房里堆积的是来自元老院治下的私盐。若是两三个月以前，齐魏也没有本事为舟山的商栈找到这么多盐。元老院的盐场着实不算少，不仅海南岛上有包括旧时空闻名遐迩的莺歌海盐场在内的一系列盐场，还在台湾开辟出高雄和北港盐场，而且东三府围绕莱州湾等地建设了盐区，两广攻略后自然也接手了两省的大片盐场。不过由于台湾和山东人口太少，盐场灶丁有限，因而产能无法释放出来。广东的盐场更是破败不堪，灶丁的生产器具都不全，生产方法依然是落后的煎煮法，运司的管理也腐败混乱，这些年来在元老院私盐的冲击下，广盐的产销每况愈下。更为关键的是，澳宋治下一千多万人的消费与工业的消耗实在是庞大，因此在三个月前元老院盐的供应一度仅能维持内销自用。好在近来广东的盐业生产终于步入正轨，尽管管理和生产工艺尚且无法和海南台湾相比，但总算是可以满足齐魏的胃口了。
齐魏并不打算在1635年就大规模向江南输盐，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建立渠道和打通关系上，打算通过和几家既有良好的商业信誉、又在私盐生意上积累了足够经验和人脉的盐商试着做几笔买卖，先熟悉起来这江南的私盐生意。来年的食盐供应想是会扩大很多，不但广东的盐场会进一步改进，山东那边也会增添灶丁，并且改进卤水制盐的技术。山东的卤水制盐有漫长的历史，其浓度比海水更高，晒盐的时候无论是占用的土地面积还是人力都要少于海水晒盐。然而在旧时空直到建国以后，才为卤水制盐建立了规模庞大、工艺先进的工业生产体系，并迅速推广到了华北的盐场。元老院提前了数百年将这份技术带到了胶东。到了来年，有了充足的广盐和胶东盐，才是澳洲盐有可能冲击两淮两浙盐区的时候。
为了帮齐魏搞私盐生意，独墨也专程从松江赶到了舟山，毕竟这将是德丰钱庄在江南做的第一笔大买卖。此时独墨手里正捧着一小罐盐，用手指捏了一小撮盐，低下头舔了一口，齁地脸拧在一起，嘴角向一侧扒拉着，一只眼睛也眯了起来。齐魏看着独墨的表情，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独墨也跟着哂笑了一下，问道：“别看我笑话了。”一边说着，一边把盐罐随手丢在了桌子上，两只手掌也互相搓了搓，又关心地问道：“你说咱这生意成吗？我对私盐生意不了解，但是两淮两浙盐运对朝廷财政意义非同寻常，总该查得比广东那边严些吧。咱们小打小闹还行，将来真能做大吗？”
“这你可就太想当然了。”齐魏放下手里的文件，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一直走到独墨身边，才一屁股坐到了办公桌上，抓起了独墨丢在桌上的盐罐子把玩起来，他没有回答独墨的第一个问题，继续说道：“就算没有元老院，私盐的泛滥也已经超过两淮盐运司的控制了，眼下的两淮盐区，即使是按照最保守的估计，私盐的销量也在官盐的两倍以上，不保守的话，则在四倍以上（注1）。大明官府即使是按照封建时代的标准来看，也已经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政权组织了。淮浙盐区每年近十亿斤的买卖，官盐处境可不妙；而且这个市场太大，咱们也别太贪心了，能跟着徽州的大盐商们一起分杯羹就可以了。”
“乖乖，四倍以上！大明官府这么菜鸡的吗，官盐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独墨惊讶不已，他对盐运衙门的无能是有耳闻的，但是这个情况还是超过他想象的，他担心地追问道：“如果私盐贩子这么强，程家和吴家是对手吗？”
岑山渡程氏和西溪南吴氏是齐魏接洽的为浦发行代销食盐的两家盐商，均是被两淮盐运司编入纲目中的大盐商，在旧时空的明清两朝曾是叱咤风云、富可敌国的大豪商。齐魏从两淮二十纲众多盐商里选择这两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诸如济阳江氏、郑村郑氏，甚至眼下正在江南商界翻云覆雨、一手遮天的西门汪氏，他都考虑过，然而这些家族正如日中天，现在的浦发行和他们谈生意难以争取到最好的条件和更深入广泛的合作，必须要等到元老院的盐业产能进一步释放，浦发行手里积攒的资本更雄厚才行。
而齐魏挑选的这两家则不同。岑山渡程家的程大典一支刚刚从徽州迁到扬州不久，立足未稳，又遭到了仪征之劫，正是艰难的日子。而曾经煊赫一时的西溪南吴家则在天启和崇祯两朝经历了黄山之狱，分家时吴养春继承了家族盐务和木材两大最挣钱的生意，遭到胞弟吴养泽嫉妒和诬陷，被下狱迫害致死；后来为吴养春平反时，又反过来打击了吴养泽这一脉，两番波折后，吴家伤筋动骨，元气大伤。可叹的是，万历年间这吴养春还和一些族人为朝廷捐饷三十万两白银，无论是发自内心要报效朝廷，还是为了给自己花钱买名声和保险，总归算得上爱国商人的身份了。齐魏认为，这个时候找这两家合作，是雪中送炭，不但能在私盐生意上深度捆绑他们，还有很多其他的生意能做，比如说，齐魏为浦发行选择的木材生意合作伙伴就是吴家。这样简直是上天送上门的时间窗口并不长，在旧时空，这两个家族都没有花费太久时间重新兴盛起来。吴家虽然再也未能恢复在木材市场的统治地位，但守住了利润最大的盐业生意，甚至还靠着茶叶生意重新闻名大江南北。程家更不得了，程大典不但自己生意做的漂亮，家学也很上道，他的儿子程量入和孙子程之韺在顺治、康熙年间更是担任了淮南盐务总商，一跃成为江南乃至全天下商界的头面人物。
万历年间袁世振在两淮废除“开中法”，推行纲盐。“开中”的核心在于由商人为朝廷和边镇运销粮食布匹，换取盐、茶等商品的官引，逐渐演化出运粮的边商、支盐的内商和运盐的水商。这一方法虽有优越之处，但也面临中央财政不足与效率低下的缺陷，因此后世一直有修补。到了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将一些地方上的惯例正式化（注2），允许由内商直接向盐运司支付折色银换取盐引，将余盐银转为正式收支，并尝试推行票盐法，使得太仓一时间大为充实。叶淇辞官后票盐法被中止，隆庆时庞尚鹏改革又试过票盐法，并全力解决私盐问题。然而由于朝廷滥发盐引，无力兑付，造成了严重的盐引壅积，不但“开中”制崩坏，甚至整个国家的盐政都岌岌可危，濒临崩溃，到了万历年间袁世振到两淮巡盐时，仅官府承认的便有两百万积引。于是袁世振便在淮南推行纲盐法，每纲持二十万引窝本（注3），分十年销清，开中法仅局限于正盐，甚至于在实际操作中连正盐也大量施用纲法。淮北也如此照办，先是划为十四纲，后改为十纲；到天启崇祯时，两浙、山东、福建、长芦等盐运司也转为纲盐法，大批的盐商从而获得了世袭资格，朝廷财政所倚重的，也正是这些世袭商人们每年上缴的盐税和余盐银，而非出售盐引的收入。
曾经的两淮二十四纲、现在的二十纲大商拿到了世袭的饭票，几十年来又不停有家族分家并家，到了崇祯中晚期，还能不玩物丧志、纸醉金迷的已经不算多了。先祖们暴霜露，斩荆棘，靠着一双腿跑出来的生意，后辈们只要在酒楼里吃喝玩乐之余出租家族的窝本，就有成船的银子运进家里。跟这样的商人合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即使前期小打小闹般地卖些私盐没问题，但之后更深更广的买卖就得让元老院操碎心。齐魏不是没有接触过这些人，当初做木材生意时他还找过吴养春的同族、东坑吴廷的后人，然而余清斋的传人真是让齐魏打心眼里瞧不起。吴程二家的重新崛起，很大程度就是靠同行衬托；和他们合作，齐魏更省心，元老院后续的扶持投入也能省下来不少。
“私盐贩子再横，见到正经盐商也得当爷爷捧着。”齐魏努了下嘴，示意桌上放的一份材料。独墨也两步走到办公桌边，一手拿起了材料，一边和齐魏并排坐在桌子上，嘴里还嘟囔着问：“这是啥？”
“表格，列的是各家盐商上缴的盐税、余盐银和各种苛捐杂税。万历的时候两淮押解太仓每年不过六十万两，由于不停加征军饷，算下来现在每年竟高达两百万两以上，这还不包括两浙盐区。和私盐相比，这些都是凭空多出来的成本，你说，这样的买卖怎么做？”齐魏反问独墨。
“提高产品质量？”独墨脱口而出，立即就意识到了自己这是异想天开，赶忙补充：“开玩笑的。我还记得你提起过，私盐不但价格便宜得多，连质量都比官盐好，也难怪私盐销量比官盐多出去这么许多。这官盐的生意，岂不是卖得越多亏得越多？怎么有种卖石油都能破产的感觉？”
“没错，确实有不少盐商破产了。旧时空有些好做惊人之语博人眼球的学者说明清的盐商不是垄断暴利行业，是靠着自己双手辛勤劳动致富的呢，依据就是这个。但是，咱们这些日子见过的盐商们，一个个富可敌国，挥金如土，哪里有破产的样子？”
独墨当下明白过来，眼睛紧紧盯着齐魏，说出结论：“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二十纲盐商才是真正的大私盐贩子，或者说，是私盐贩子的老板？”
“真是聪明呐！”齐魏笑着点点头，“这私盐的门道，我可得给你好好掰扯掰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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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
1.        有明一代，盐法变革颇为复杂，自洪武年间定下开中之后，几乎每一朝都会有或大或小的变革，甚至还有过盐引盐票并行、开中纲法并行等情况，不同盐区制度也不一样。好在关于占据天下盐课强半的两淮盐政，流传史料颇丰。由于明廷财政对盐运的依赖，明代盐制也是明史研究的重点之一。本文区区两段简短介绍是不可能全面概括的，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自行阅读藤井宏、中山八郎、林枫、徐泓、黄仁宇、李三谋先生等人的著作。
2.        文中涉及商业家族，均为历史真实存在的，提到的各家祖籍、经营业务、人物名称乃至家族经历也均真实存在，但是程家在仪征遭劫的影响被我夸大了。需要指出的是，即使祖籍和姓氏相同，也并非是同一个商业家族。比如程大典的兄弟程大功，也是岑山渡程氏，但在商业角度而言已经分家；比如西溪南吴氏，此时已遍布整个江南，被称为西溪南吴氏的有名气的商业家族有很多，本文提到的吴养春家族只是其中一个。关于徽商，有兴趣的可以看藤井宏、张海鹏（安徽师大的张海鹏先生，并非社科院的那位，两名历史学家同名）、王振忠先生等人的著作。
注1：此处数字根据林枫先生的《明代中后期的盐税》与徐泓先生的《明代的私盐》。
注2：《明史》等史料称开中折色是叶淇创立的，但是本文采用藤井宏和王振忠先生等人的观点，即叶淇是将已经私下运行的惯例正式化并且全面推广。开中折色也并非全部盐引均由白银购买，比如说浙盐就曾经实行银粮各半，两淮、长芦、山东都实行过正课用粮开中，余盐准许白银。
注3：谈论自宋朝开始以后的盐法，“窝”是一个无法避开的概念，然而直到今天，依然无法对“窝”进行统一定义，众多知名历史学家均对“窝”有着详细的说明，但是各家也有对细节有所争论。因此本文不再详细介绍“窝”，只是简单说明“窝”和引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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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私盐（二）

“私盐的种类，多种多样，但就其源头也不过只有三处。第一处，跨区行盐，又称邻私，比如说江西赣州府虽属两淮盐区，但市场上确是广东盐占据主导（注1）。”
“可以理解，毕竟赣州府离广东盐场更近。”独墨点了点头。
“第二处，运司的官仓。淮南一引盐是430斤（注2），但是通过贿赂，盐商们可以按照一引480斤乃至500斤向外带出。这是小的，更凶的叫官私，藩王们凭借特权从运司取盐外售，明目张胆；或是官员太监们以权谋私，将朝廷的盐变为自家私盐。”
独墨双手一拍，哈哈大笑起来：“哈哈，跟旧时空一模一样的，这可是见得多了。”
“第三处，就是盐场灶丁卖出来的，称为灶私。朝廷既不给灶丁生产工具，税赋也重，于是灶丁们便私下将生产的盐卖出去。盐商们可以凭借身份光明正大地去盐场买盐，因此灶私大多流入盐商手中，称之为商私——”
“真是无商不奸！”独墨发表感慨，打断了齐魏。
“我觉得吧，咱们作为卖私盐的，这么说同行不太合适”齐魏摇了摇头。
“不对，是你们卖私盐的，我是搞金融的，比你们这种盐狗子高大上多了。”
“屁，你是金融泡沫误国，我这怎么也算的上是实业兴邦了！”
“别扯淡了，快继续讲。”独墨把话题拉回来。
“嗯嗯。除了商私，还有水上悍匪和无业游民拉帮结派，也买卖私盐，称为枭私，当今水上的帮派多数都是这样的盐枭；还有漕丁会在长芦买了盐夹带到江浙来卖，称为漕私；最后呢，还有运盐的船夫，也会偷偷地一路卖盐，称为船私。”齐魏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了起来。
“这算是挖朝廷的墙角，薅朝廷的羊毛吧。”独墨打趣道，继而又好奇地问：“等一下，灶丁的税赋很重吗？我怎么听说有人为了逃税，假冒灶丁身份？还有，盐商们买盐不是去运司衙门和官仓吗，为什么可以去盐场私自收买？”
“那是因为朝廷允许灶丁在交足盐之后种地补贴家用，因此农业税有折扣；然而他们该交的盐银，还是得照交。至于私自买盐，这倒是正常的。本来嘛，运司从灶丁手里买盐，盐商从运司仓库取盐，这样才是官盐专营。然而后来盐政崩坏，运司衙门也嫌弃这样费时费力，便只在官仓里放很少的盐，由商人们自行去收买灶丁的盐。这种情况，过去虽然在地方上是普遍现象，但还是被认为是私盐，直到弘治年间叶淇改革盐法，只要按照手持的盐引数目去收购，就也承认官盐身份。盐商们为这部分自己收购的私盐，需要上缴余盐银。到了今日，余盐银已经是正课的三倍以上。”齐魏解释道。
独墨当下打了一个激灵：“这听着怎么感觉像是有点包税制？”
“可不就是，旧时空不少学者就是把明末和清朝道光以前的盐商称为包税人。”
“将来拿下江南，元老院治下决不允许包税人的存在！”独墨恨恨地说。
“那是！旧时空乾嘉盐务全盛之时，‘富可敌国’都不足以形容徽州盐商。”
“这么看来，余盐远多于正课，而商私又规模庞大，归根结底，私盐的大头就是这群有着官引的盐商了。怪不得你不找盐枭和私盐贩子，反而是找纲商。”每次两人扯淡离了主线，独墨都会及时地把话题重新拽回来。
“没错，哥们你真是上路！而且吧，想要把盐卖出去，也得有渠道。船私和漕私属于私人夹带，数量很小，不足挂齿，沿路就卖掉了；枭私和官私则不同，有些人有自己的销售渠道，但也有很多转手给盐商。旧时空不是有句话吗，叫渠道为王，这个年代也是一样的。”齐魏说道。
“你这不也是瞧上了人家的渠道才跑去跟人合作的？”独墨反问，没等齐魏回答，就又感慨道：“啥时候咱自己也把渠道铺开了，还能再多挣点。”
“对现阶段的元老院而言，这个不见得合算。大陆上的商业渠道极看重关系和乡党，我们这种外来户铺渠道投入太高，还会把那些有权势有资本的盐商从合作方变成竞争对手。无论如何，做生意嘛，总得让大家都有饭吃。”齐魏反对道。
“也对。再说，咱们就算把渠道铺下去，万一哪一天杭州站待不下去，渠道被毁掉，可就得不偿失了，只能等到启明星旗插到江南的土地以后再说了。”独墨停顿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赶忙问道：“照这么讲，岂不是说，咱们的竞争对手，其实不是官盐，而是灶私？官盐是盐商们为了获取身份必须卖的？这样的话，靠卖私盐其实没办法打击明廷财政了？”在元老院里，既有不少人希望通过出售私盐打击明廷脆弱的财政，加速明朝的灭亡；也有不少人担心如果真的卖私盐让明廷灭亡得太快，在澳宋还没做好接管准备的情况下大陆的秩序就崩溃，白白损失掉人口，上演人间惨剧。
“也不好就这样说吧，买官盐也不是为了啥身份，而是只要有盐可以买，盐商们都会想办法买的。就像刚才说的，现在盐课大头是余盐银而不是正课，只要盐运衙门想收税，总有办法的，在旧时空的时候余盐银的计算就是一笔糊涂账。虽然说流程是按照从盐场买盐多少决定余盐银份额，但实际上很多时候是运司衙门的人和盐商两方张张嘴定下的——”
“妈的，真腐朽！将来这批人全都吊路灯去！”独墨愤愤道。
“你能不能不打断我？”齐魏也愤愤道，“虽然市场大头被私盐占据了，但是私盐价格比我们现在的售价还是要便宜的，真说不好咱们的竞争对手到底是谁。而且吧，大陆的食盐供应本来也算不上完全充足。无论如何，对明廷的财政会有影响，但是具体还得看咱们的盐场到底能产多少盐，盐运衙门和盐商们到底能扯皮到什么程度，毕竟在原时空，官盐就已经被私盐打趴了，但应收盐课却也越来越多，敲一敲盐商总还能拆东墙补西墙。”
“你这个逻辑不对啊，不应该是盐课越收越多，官盐才越来越不是私盐对手吗？”独墨质疑道。
“哎，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反正明廷也没几年能过了。说起来，现在运司欠太仓的钱就是一笔糊涂账，说是两淮每年要交给太仓二百多万两白银，每个盐场每年正课、余盐、科罚、纳银等等都有详细数字，但实际上官场上上下下没一个人说得清运司衙门到底交了多少钱，我们见到的数字与太仓和边镇实际到账数字，差距不要太大。原时空朝廷从两淮盐课拿走的钱，本时空运司使使手段，总也能凑个七七八八的。”
“这么说来，可能对灶丁的生计影响更大了？会不会有很多灶丁失业？”独墨问道。
“有可能吧，我不敢讲。淮南盐场灶丁拢共也就几万人，算不上什么大事。”齐魏满不在乎，活脱脱一副无良资本家做派。
“也好，就算失业了，招募过来，不是说山东和台湾的盐场都缺灶丁吗，也正好帮咱扩大生产。”独墨也很快适应了自己大资本家的身份。
“你看，你这不也站在了盐狗子的立场了吗？”齐魏嘲讽道。
“屁，咱们这叫实业兴邦！”独墨不屑一顾。
“兴邦兴邦，大家都兴邦！一会儿吴天权就要到了，你陪着我一起去见他吧，咱们一起兴邦！”

吴天权即是西溪南吴氏现任当家，吴养春的三子（说明2）。在派出的掌柜报告说浦发行的盐质量好过淮盐，价格虽然不便宜，但是对方承诺可以具体面谈，提供各种优惠，还是心动了。和那些只想躺在祖宗本上纸醉金迷的纲商二代不同，吴天权幼年时经历过吴家鼎盛的辉煌，后来又目睹了父兄的惨剧和家族的纷争。和很多徽商家族的安排相似，本应是长兄继承家业，自己则要努力读书进身科举；但是突如其来的黄山冤狱让自己不得不中途接手家族生意。这些年来的起起伏伏、人情冷暖，让他看透世间炎凉，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家族能够复兴，也比任何一家纲商都用心经营生意。
然而世道越来越难，他家的林场在上次的冤狱中被夺走大半，自进入崇祯八年以来，湖广局势糜烂，从四川收购木材的道路也不平静，转运成本大为上升，木材生意越来越难做；食盐的生意也因为湖广和江西的兵乱颇受影响，好在淮南尚且安稳，生意的架子总还能维持。正在这时，忽然有来自舟山的商栈称自己有稳定的南洋名贵木材供应，正在找人代为销售，吴天权当机立断，用最优厚的条件从一众新安的同行手里抢到了这个供应商。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一次表现出来的果断和魄力，给舟山商栈的东家留下深刻印象，不过两个月，这处名唤浦发行的商栈又私下找到自己，称他们有稳定的食盐供应，质优价廉，希望和吴家合作。
吴天权当然明白，如果浦发行是家靠谱的供应商，那么这就是家族复兴的天赐良机；但如果不是，不但可能会赔钱，甚至可能会再次惹上官司，重演父兄的悲剧。思量再三，他先让几个不同的掌柜分别去舟山考察，才最终决定亲上岛来，面谈机宜。

正当齐魏向独墨科普私盐贩子夹带私盐的各种把戏的时候，齐东强扣响了办公室的门，在门外恭敬地说：“掌柜的，客人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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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
1.        对明代中后期官商勾结贩私盐的一些把戏，有兴趣的可以参看王日根先生的《明代中后期福建盐业的剖析》，很有意思。
2.        因为未能查到吴养春这一脉在崇祯年间掌管生意的家主是谁，因此原创了吴天权这一人物。
注1：明代盐的产销划分为10个盐区：两淮、两浙、长芦、山东、福建、河东、陕西、广东、四川和云南，无论是生产和销售原则上都必须在规定区域内。之所以称为“原则上”，是因为在操作中跨区行盐无法避免，甚至在某些时段是由中央朝廷或地方官府出面组织跨区行盐的。其中两淮盐区上缴盐课占天下强半，是朝廷财政柱石；两浙盐区则是仅次于两淮和长芦的第三大盐区，淮浙食盐生意之大、盐商之富由此可见一斑。
注2：有明一代，不同盐区不同地点每引盐重量不同。仅以两淮而言，洪武时期每小引200斤，嘉靖时期则在280斤以上，到万历年间改革后每引盐重不停上升，到了万历中期每引达570斤，1616年以后则减为430斤，原计1631年恢复570斤，但实际上并未恢复；两浙盐区此时每引在300斤以上。

梅东的狮子

第二十三章 私盐（三）

“吴东主，多日不见，可还安好？”齐魏刚刚迈进招待厅的门，就拱起双手，笑着向吴天权问好。
“齐掌柜，客气客气。您的买卖真是越做越大呀，恭喜恭喜！”吴天权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拱手还礼。
“哪里哪里，鄙号的这点生意怎么敢和吴东主您相比！”齐魏一边说着，一边让开身，让独墨走上前来，引荐道：“这位是山西来的德丰钱庄独墨独掌柜，在松江和杭州立了票号。”
独墨本来就是山西人，虽然新旧时空山西口音有些差异，但稍一培训就难辨真伪，晋商此时已经是有名的商帮，因而外情局就顺手给他捏了山西钱商的身份。独墨也拱起双手：“小号草草初创，还请吴大官人多多帮衬！”
“不敢不敢！独掌柜从山西将票号开到松江杭州来，一定是经商有道！咱们还得互相提携！”吴天权一边说道，一边心下纳罕。山西商人曾经遍布江南，但自万历年间开始，他们便逐渐回撤到扬州至临清州一线，将广阔市场让给了徽州、浙江与江西的商人。现在松江和杭州竟然还有山西的票号，这独掌柜手段一定不凡。
三人又是一番寒暄这才入座，吴天权尝了一口桌上的清茶，眼前一亮，这味道正是六安瓜片，歙县一众吴氏家族均涉足经营，自家的茶庄也把它当成拳头产品，浦发行用自家的茶来招待自己，也算表达了诚意。不过这水也好，温度也好，用的茶碗也好，都欠缺功夫；齐掌柜偌大的身家，也不着绫罗绸缎，而是一身布衣，想来想去，也只好认为这人实在是不事讲究，不懂享用。
茶方入口，齐魏便问道：“吴东主，鄙号上月的南洋木材，品相可还好？”
“甚好甚好！方才一月不到，已售出大半。自从两广沦陷以来，南洋的紫檀和花梨已断了半年，这次来舟山，还要叨扰齐掌柜，再加一批。”吴天权谈起这批木材，毫不掩饰心下欢喜，追加木材订单确实也是他本次到舟山的目的之一。两人又谈了几句木材的事情，吴天权才终于谈到了正题：
“听前番管事所言，齐掌柜快人快语，因此愚兄也不多话。本次来访，乃是为了浦发的盐。齐掌柜也知道，吴家诸般产业，以祖上留下的盐务为第一。浦发行有盐，自是再好不过，只是——”
“吴东主若不放心，不如一同去盐仓看看？”齐魏满面笑容，不等吴天权回答，已做出起身状。吴天权立即满口答应，三人起身，离开招待厅。浦发行的门脸距盐仓不远，三人便也不搭车，走着前往。借着这段路程，齐魏替独墨拉起了生意：
“吴东主，在下这次请独掌柜来舟山，实是有大生意要一起做。”
“哦，那可就要请教一二了。”吴天权早就满腹疑问，浦发找一个票号来旁见证所为何事。
“岂敢岂敢。吴东主也见到了，在下这点小小的家业，做的是批发生意。往来货物不但体量极大，而且种类繁多，因此钱财流动不但数额不小，还颇为频繁。宝陀巡检司旁的市场是小商小贩们的生意，银钱结算，还算方便。但是咱们这样的大宗买卖，每次劳烦贵号船运现银出没风波，非但不安全，而且银钱筹措运载，期限愈长，生利愈重，贵我两家都徒增不少麻烦。”
吴天权何等人物，齐魏话才说个开头，便已明白这次一个钱庄掌柜来此的目的。不过，他多年行商养成的习惯，使他依然谦虚非常，继续问道：“吴掌柜所言甚是，可这与独掌柜的票号生意关联何在？”
齐魏使了个眼神，独墨会意，便搭话道：“吴东主有所不知，齐掌柜当年在北方生发之时，便与鄙号往来颇多。向时齐掌柜于莱州经营渔盐，京师直隶多有商贾采买，只是登莱之乱后，道路不通，地面不靖，钱货往来唯有海路。然而出没风波，多有不虞，于是齐掌柜便与鄙号联兑。京津客商有大宗生意者，先于鄙号开户，从莱州取货后，回津门销账；若齐掌柜需在京津辽东采买货物，亦将货物集于津门，由鄙号代为划账。无论是买是卖，但凡一方有银钱缺口急需周转，鄙号均有低息借贷，以成人之美。这次齐掌柜请在下前来，便是想在江南效仿山东旧事。”
吴天权面上表情毫无变化，但心里却早已打了好几个转。表面上看，这么做好处确实不少，只需在德丰钱庄的账目划上一笔，交易就算完成，省时省力，更免去风波之苦；尤为重要的是这低息借贷。做生意的人，每年总要调那么几次头寸，虽然独掌柜并未明讲利息多少，但总不会高过别处的头寸，也不需要手忙脚乱到处筹措。不过风险也是极明显的，首先便是在德丰开户后，自家总要先存上一笔数目，再就是德丰的信用自己心里实在没有把握。更何况，独掌柜说的是山东旧事，但自己走南闯北，却从未听说过此等旧事。
独墨看吴天权迟迟不接话，也猜到对方在思虑什么，便继续道：“银子若存在鄙号，留待支用，则按存银多少与支用期限，鄙号另有一份利息相付。”
“此法甚好。不知贵号设在松江何处，银库看管可还安全？”德丰的主意打得确实漂亮，但是吴天权不敢冒险，看到对方一再提出新的优惠，心下生了疑，已经否了老西的生意，只剩嘴上还在打着太极。
“鄙号门面虽在华亭县，但为浦发行代办的业务则在上海县黄埔以东的办事处上。”独墨看吴天权兴趣不大，便也不再多言，点到即止，生怕对方疑心渐增，反而误事。他心里盘算起来要不要和齐魏商议，先在己方已经垄断货源的南洋高档木材或者某些澳洲货物上强制推行，其他生意留待日后建立了信用再慢慢开展。
三人话还没说几句，便已到了盐仓。齐魏面对这满仓盐袋，将手一挥，扭头看向吴天权，嘴角掩饰不住的得意：“吴东主，贵号掌柜曾抱怨鄙号的盐贵。现下请您自己查验，我浦发行的盐，值不值这个价？”说罢，抬腿走向身边的一包盐，抬手就要招呼伙计破开包装。
“且慢！”吴天权立时打断，身子微微鞠了下躬表示了歉意，嘴上说道：“齐掌柜，不是愚兄信不过，不过做生意总要谨慎，还请阁下见谅。”说罢，环顾四周，目光停留在仓库深处，又颇为客气地问道：“敢问齐掌柜，愚兄可否验一下那里的几袋盐？”
齐魏哈哈笑了起来，向伙计挥了挥手，与吴天权一边走向仓库深处，一边说道：“吴东主心思果然细腻，这有何不可！只要吴东主想看，不光这间仓库，这里的所有盐仓，每一袋盐，东主均可查验！”
吴天权快步跟上，看着伙计用小刀破开口袋，漏出一张大口，就走上前去，将手伸入麻袋里，抓出一把，放在眼前把玩了一番，还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吴天权不但在这间仓库里查了几袋，又到了别的仓库，随意指出几袋，细细查看，前前后后，共破开了不下二十袋，这才心满意足。这二十袋盐，尽皆洁白如雪，非但好过官盐，甚至于两淮出产的最好的私盐，也难过于此。更为可贵的是，所查的几十袋，品质如一，毫无出入，这背后如何费时费力，吴天权想想就觉得可怕，也难怪浦发行给自家字号掌柜开价高于两淮私盐许多。不过，这价格还是得砍一砍：
“齐掌柜，贵号的盐，着实没话说。然而，淮南私盐每斤场价不过三厘，即使再费些周章，开船时每斤也不过四厘。就算是浦发的盐再好，一斤六厘，也高得离谱了。（注1）”一边说着，吴天权一边摇起了头。
“吴东主怕不是欺小弟是生人？淮南盐场乃是煎煮制卤，而后取盐。盐场周边草场，或已开垦为田，或是出料有限，仅仅煎盐用草一项，成本便已较十年前翻番。更何况盐场久为富灶大户垄断，总要给人也留一分利。眼下就算在盐场取盐，也少不得每斤三厘半，上了船怎么也得四厘八毫。”齐魏本以为吴天权是为人还算诚信，哪成想此人竟一张口就出言诓骗，心里对他的印象差了几分。不过转念一想，这年头做生意的，谁还能没这点心眼，总在情理之中，还是不要斤斤计较了。
吴天权见到自己的伎俩被戳穿，竟也毫不在意，毕竟这也是大明商场上的惯例而已；他所震惊的是这外来的商人竟然如此了解淮盐的情况，自己原本打的靠信息差压价的如意算盘是无法成功了。一边心里思考别的主意，一边说道：“饶是如此，一斤贵出一厘多，另算海上舟楫之费，还是太贵了。”
“若是吴东主到舟山取货，自是要承担风波之险、舟楫之费。不过东主可以在松江取货，浦发价格不变，仍是一斤六厘。”齐魏停了一下，看到吴天权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知道对方已经动心，便趁热打铁，“不过，若是要在松江交割，需要德丰代为收账。”
吴天权闻言，又开始踌躇起来，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独墨见此，心想如果做得太急，反而让吴天权不把德丰的信用和实力放在眼里，还是要从长计议，便插话道：“德丰代为收账，只是为了浦发在江南采买货物方便支付。因而吴东主不必在德丰开户，付现银即可；如果现银有缺口，德丰还可酌情调些头寸，利息不敢说最低，但必定比淮扬二府市面头寸低上些许。”
“能在松江取货，自是极好。然而每斤一厘二毫之差，仍是不少。”吴天权咬死了这多出的溢价不放。
齐魏心里颇为不屑，但依然耐着性子说道：“浦发盐好，即使贵上一厘多，在南直、江西和湖广依然可以轻松售出，对贵号的名声也好。再者说，盐场私枭供盐，总是有多有少；灶私也好，枭私也好，贵号总要多方筹措。盐丰时总要筹银多购盐，盐少时则更为艰难，购盐耗时靡久，仅仅生息就不是一笔小数目。我浦发行不但量足，而且供货稳定，只要吴东主有意，每月决计不缺一斤半两，运至松江，否则自当双倍赔偿。如此一来，仅省下的船脚人手，还有利息，这一厘二毫的差距，也能抹掉了。”


注1：关于崇祯年间私盐价格，现存资料过少，嘉靖及更早时间的资料虽多，但是对此时的参考意义有限，因此这里参考万历年间的价格。万历湖广淮盐官价每斤1到6分不等，私盐仅1厘半；浙盐官价每斤5到6厘，私盐1厘；福建官价每斤竟有3到4钱，而私盐低至仅仅8毫。官私价差，动辄十倍以上，可谓触目惊心。但根据袁世振的调查，到万历晚年，淮盐仅生产成本便已升至每斤2厘到3厘半不等。如若算上出场前后的各种花费（并非缴纳盐课，仅含出场时的各种杂费），场价已升至每斤7厘，但这笔花费私盐可以省去多少并没有很详实的研究数据。到崇祯八年，生产成本只会更高，但具体是多少我并没有查到。综上所述，我这里设定此时淮盐生产成本涨至3厘半以上，算上出场花费，涨至4厘半以上。这个设定很不严谨，但也只好将就着用了，还希望有大佬能够指正。

腐草见孙萤

前排吃盐（不是）…………

没事乱溜达

盐税有多少？

梅东的狮子

没事乱溜达 发表于 2019-9-22 14:34
盐税有多少？

你是说朝廷对两淮的盐税吗？

yehudi

速度应该加快一点啊更新

没事乱溜达

梅东的狮子 发表于 2019-9-22 22:08
你是说朝廷对两淮的盐税吗？

对啊，大致多少

梅东的狮子

yehudi 发表于 2019-9-22 22:29
速度应该加快一点啊更新

这个周末我都更了三章了。。。
大哥给个活路吧

梅东的狮子

没事乱溜达 发表于 2019-9-22 23:36
对啊，大致多少

崇祯年间，算上加派的辽饷，每年两淮应缴盐税超过两百万两白银，其中只有三十万来自盐引，其余全部来自于余盐银和科纳。

imageme

赞美更新！

梅东的狮子

腐草见孙萤 发表于 2019-9-22 13:50
前排吃盐（不是）…………

这竟然发现一个吃完茶汤就吃盐的，饮食能不能健康点

腐草见孙萤

梅东的狮子 发表于 2019-9-23 08:14
这竟然发现一个吃完茶汤就吃盐的，饮食能不能健康点

hhhhhh那还不是因为你上的菜（？）就只有这。。没事，反正临高位面不用担心减肥也不用担心血管硬化（大手一挥）

gripen

梅东的狮子 发表于 2019-9-23 02:56
这个周末我都更了三章了。。。
大哥给个活路吧

你别肝死了....就正常速度更吧 别跟刘主任似的写一半玩消失就行

星际联邦原住民

gripen 发表于 2019-9-25 09:49
你别肝死了....就正常速度更吧 别跟刘主任似的写一半玩消失就行

箫主任的更新速度（确信

梅东的狮子

gripen 发表于 2019-9-25 09:49
你别肝死了....就正常速度更吧 别跟刘主任似的写一半玩消失就行

你还真是心疼我（捂脸）

梅东的狮子

星际联邦原住民 发表于 2019-9-25 10:20
箫主任的更新速度（确信

据说萧主任一个月更20章呢，比不了比不了

gripen

梅东的狮子 发表于 2019-9-25 13:49
你还真是心疼我（捂脸）

是因为不想闹书荒而已 你别瞎想啊喂

梅东的狮子

gripen 发表于 2019-9-26 09:27
是因为不想闹书荒而已 你别瞎想啊喂

到底是谁在瞎想啊喂！

gripen

梅东的狮子 发表于 2019-9-26 12:56
到底是谁在瞎想啊喂！

你要这样我就得@明月昭昭 在她后宫给你留个位置了

星际联邦原住民

gripen 发表于 2019-9-27 08:25
你要这样我就得@明月昭昭 在她后宫给你留个位置了

虽然苏法医最想上小叶同志，但楼主也不是不可以喔

梅东的狮子

gripen 发表于 2019-9-27 08:25
你要这样我就得@明月昭昭 在她后宫给你留个位置了

再敢多嘴，直接送交浮游地！

梅东的狮子

星际联邦原住民 发表于 2019-9-27 10:45
虽然苏法医最想上小叶同志，但楼主也不是不可以喔

话说哪里有苏法医上小叶的同人，想看

星际联邦原住民

梅东的狮子 发表于 2019-9-27 12:10
话说哪里有苏法医上小叶的同人，想看

wiki吧～大佬我想看要素过多同人(≧≦)

高扬的旗帜

赞美更新，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