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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28 17:4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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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恶魔后花园 于 2021-11-28 20:31 编辑
06.议事(1)
黎遂球端起茶杯小饮一口,润了润干燥的嗓子,“髡贼初到之时,我只当他们是会些奇技淫巧的海商,在临高落脚的目的跟濠镜澳的弗朗机人一般,当年紫记的澳洲货初现广州,我也为母亲和夫人买过澳洲镜子;没想到后来王督听信谗言非要去招惹他们,何如宾‘征琼’前在广州的阅兵演武我去看过热闹,谁知何如宾不仅全军覆没,还被人打到五羊驿外勒索了30万两赎城费,广州府以下村镇全都被祸害一遍,这才觉得他们是一群船坚炮利的海贼,再后来听说洋面上的其他海贼被澳洲人剿的剿、收的收,已成海上一霸,方觉此贼是心怀叵测的巨寇,远不是刘香佬、郑芝龙之辈可比的。
“再后来,我是在东皋别业的假山上亲眼看着从‘大世界’一路修来的‘铁梯’,上面跑着冒着黑烟白雾的铁自动车。澳洲人可谓步步紧逼,谁想到这些‘做生意做工很厉害’的海贼竟然敢冒用大宋的旗号来争夺天下!”
黎遂球眉头紧锁,脸上挂满了焦虑。
邝露离乡数年,少了许多一手信息,便问:“美周(黎遂球)的意思是,这些人不是赵宋后裔?”
“相貌虽类中华,行的却净是泰西之法。莫非是赵宋后裔流落泰西,谎称自澳洲而来?”黎遂球对此也是非常迷惑,道:“五仙观的崔道长时常搞些所谓‘沙龙’的小聚会,我也去过。澳洲人虽未明说,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崔胖子乃真髡。五仙观的‘沙龙’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儒释道经典,无所不谈,更有各种精妙机器演示,热气球上天可鸟瞰府城,显微镜观水可见滴水之中八万虫,不少意志不坚的士子已教他蛊惑去了。”
陈子升道:“澳洲人的学说虽与泰西类似,但我却认为澳洲人更胜一筹。利玛窦云:‘天包于地,故地之下皆天。人首顶天而足于地,地居天内如鸡卵,然四方上下环而立也。’但利氏认为天是有限的实体,以地为中心,地之上还有九重天,曰‘月天’‘水星天’‘金星天’‘日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恒星天’‘无星水晶天’,其上还有‘宗动天’‘永静天’,日月星辰皆绕地而行。澳洲人却有太阳系模型,以日为中心,星球之外皆为虚空,远较西人学说简洁,四季变化、日食月食,各类天象尽可解释。且澳洲人的船更坚、炮更厉,若澳洲人来自泰西,为何泰西却无人知道澳洲人的来历?”
黎遂球点点头,“乔生(陈子升)所言有理,不过这也是我忧虑之所在。”
“此言何意?”邝露和陈子升异口同声地问。
黎遂球道:“西法入中国,徐光启等深信不疑。西人云,自泰西浮海入中国,至图中(坤舆万国全图)昼夜平线之处,已见南北二极,皆在地平,略无高低,道转而南过大浪山,已见南极出地三十六度,则大浪山与中国上下相为对待也。夫日月所运行者,南北二陆与二十八星宿相缘而转,其南时有不知名之星,而以为此盖绕于南极者。北有勾陈、太乙诸象,而南何以无之?乃不几于尊卑之象倒置,人亦何幸而生为近北极之人,何不幸而生为近南极之人?不依然可定华夷中外之别乎?
“地球既然圆如瓜壳,而以北极、南极为瓜之蒂与脐,今从瓜内视壳,有一物附于蒂与脐之间,而随瓜身为转动,则近脐之处为南道,越近则越狭,去脐而渐近蒂之处为北道,必宽而广。如此是夏至之日,其日夜则均长,冬至之日,其日夜则均短,而当其短又何以历一昼夜,必尽此三百六十度四分度之一为哉?还不自觉其学说之荒谬,说什么‘上之所为昼,则下之所为夜’。岂知如此之说,其度数广狭已不能停匀,而且必有一国,人首顶南极,太阳运行至尾箕之时,正周转于天上,而无偏障,则亦必无高低出落,岂非长昼不夜也(极昼)?又必有一国,首顶北极,于其时也,乃不几晦冥而无昼夜也(极夜)?果如所言,上下四旁,皆山川、草木、人物,所居原无上下,谓无东西南北上下之分,推而究之,若人皆倒悬于世,而《周易》所谓天尊地卑以为贵贱之位者,皆无可定。若此类学说流祸世间,使世人皆信之,将来无君臣上下之分,其祸将不可底止,这就是我所忧虑的事情。”
“美周所言极是。”之前一言不发的陈子壮此时开口了,“无论利玛窦之《万国全图》,还是髡人之《世界地图》,中国皆为亚细亚洲,而以西洋为欧罗巴洲。欧罗巴不知何解,以泰西推之,必为夸其大之语。至于‘亚’者,《尔雅》释诂云:‘次也。’《说文解字》云:‘丑也。’《增韵》云:‘少也。’‘细’者,《说文解字》云:‘微也。’《玉篇》云:‘少也。’亚细亚为西语,华语则次小次洲也,其侮中国极矣。近人论史,每嗤赵宋为弱,然元昊改名兀卒,华言吾祖,欧阳文忠上劄子谓:‘吾祖两字,是何等语?吾者,我也。祖者,俗所谓翁也。若许其称此号,则今后诏书,须呼吾祖,是使朝廷呼番贼为我翁,不知何人敢开此口。且番贼撰此名号之时,故欲侮玩中国。今自元昊以下,名称官号,皆用夷狄,每事自用夷礼,安得惟于此号独用华言?于我称臣,而使我呼为祖,当以此折之,乞拒而不听。’而今人甘受西人、髡人之侮嫚,而不之觉,曾无一人悟其奸者,何也?”说罢又是阵阵叹息。
陈子升见兄长叹息,起身向陈子壮和黎遂球施一礼,有些惭愧:“承蒙两位兄长教诲,愚弟先前只觉澳洲人学说精妙,未能看破其用心,实在惭愧。”
黎遂球道:“西人、髡人均以日测历,于是仿南北二道之环转为圆仪,如铜球一般。其于倚盖(注1)之说,无相悖之处,而以为地在天中。西人、髡人固以为中国至小,欧洲、澳洲至远、至大,以倚盖之说推而言之,则是地大于天,故不得不作地球论以伸其说。乔生知此,无当所惑,幸甚幸甚!”
陈邦彦平日里与陈子升交好,虽然与陈子壮有书信往来,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与陈子壮相见。他见众人已形成了某种共识,便说到:“诸位果然学识渊博,学生钦佩。依学生之见,天人感应关乎社稷安危,历代天象解释具为皇家掌管,设钦天监专之,他人不得染指。如今髡人有教无类,垂髫总角皆授之以历代不授之法,且其学说教人以无上下尊卑、无君臣贵贱之义,流毒匪浅,实为以夷变夏之法,其心可诛。”
邝露道:“我是看不透澳洲人到底想做什么,即是海寇,至多不过仿效郑芝龙,以攻取广州来要挟朝廷招安,朝廷只要许以一个临高守备或者琼州游击的官衔,准其在琼州‘便宜行事’,大约便能退去。若是朝廷不许,少不得和当初围困广州一般,在四乡勒逼富户‘报效’,抢掠一番退走。只是这伙髡贼进城之后,非但不抢不杀,亦不急着做买卖,勒逼‘报水’。反倒是安心在广州治国理政起来。据说‘刘知府’还是坐着‘八抬大轿’堂而皇之进的城。自此之后便是三天一个布告,五天一个‘政策’,还专门办了个‘邸报’来发布,颇有些‘沐猴而冠’之意。自古有马上得天下者,未闻有船上得天下的,更别说船上治天下了。”
“诚如湛若(邝露)所言,以区区琼州一府之力,对抗大明十三布政使司的天下,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山大王占个山寨也要穿上龙袍过个皇帝瘾,何况是拿下了南天第一城,势大滔天的髡贼?”黎遂球点点头,同意邝露的想法,他压根不信澳洲人有“逐鹿中原”的资格。毕竟他们是海寇商人出身,在广州也是招揽那些贫苦百姓去琼州,从未听说他们招揽过什么读书人――倒是对商人很热情,“我之前在乡下避居不出以避锋芒,若是髡贼鱼肉乡里、滥杀无辜,我等自然少不得募集乡勇,以死相拼,护卫桑梓。只是没想到……”
不等黎遂球说完,陈子壮接话道,“没想到髡贼‘沐猴而冠’竟然有模有样!”
“是啊,先收拾了胥吏,整顿了治安,后疏浚沟渠、修整道路,平抑物价、整治卫生、发展商业、清剿匪患……连城里多年不治的几个“痼疾”都被髡贼给治好了。特别是去年岁末的大瘟疫,虽说我避居乡下,并未亲眼目睹,但是看守城宅邸的仆人和城内的亲朋故旧说起这次大疫,对澳洲人都是交口称赞,称他们‘有治事任事之才’……”
黎遂球说到这里,被陈邦彦情绪激动地打断了,“所以,髡人岂是以琼州一府之力对抗天朝?不出三年,便是岭南二十一府之力,此乃南汉、南粤故事。”
注1:倾斜的伞盖。古代有“天倾西北”的说法(见《淮南子·天文训》),后因以“倚盖”比喻天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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