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南柯一梦
村民们听了又哄笑起来,这人好大的口气,一副春联就要几两银子的润笔费! 邝彦见这帮刁民根本不信,一心维护自家公子,大声道:“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我家公子乃是大历邝氏,书香传家。我家公子的字画,就是秋涛先生也爱不释手、自叹不如,你们懂个屁!” “这么横!秋涛先生是哪个啊?”有人问。 “礼部侍郎陈集生子壮先生是也!”邝彦道。 这下没人说话了。 虽说底层老百姓见识不多,但对本地数一数二的缙绅还是略知一二的。陈子壮父家与母家都是南海大户,族人累世为官,本人探花中试,官至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日常给崇祯皇帝讲学的,名望极高。又如佛山李待问,官至户部右侍郎,李氏是佛山堡当之无愧的第一世家。 沉默的气氛有些尴尬,田凉本来就笨嘴拙舌,不善言辞,对此情形顿时感到手足无措,好在侯清帮他解了围。 侯清的声量不高,但有着女性特有的穿透力,“乡亲们,大宋首长做什么都比别人强,就是读书多的结果。首长派扫盲队教大家认字,收你们的孩子上学,就是希望你们过得更好,以后不再被人欺负。过段时间首长还要派农技员下来教大家养鱼,你们别笑,不读书连鱼都没有首长养得好。既然周嫂的孩子有这个机会上学,代表的是咱们全村的希望,远亲不如近邻,大家都是苦过来的,相互扶持一下。” 村民们听了都觉得有些道理,于是有人回应道:“侯大夫救过我的命,她说啥就是啥。” 何荔枝也趁热打铁,当即宣布了几条措施,村里人人出一点力,算是解决了周嫂的后顾之忧。 邝露主仆正要离开,却被田凉拦住,邝露心生警惕,以为是暴露了身份这呆头呆脑的假髡要对他不利。 谁想田凉憨憨地对他说:“邝先生的字写得真好,一定读了很多书。我是南海国民示范学校的校长田凉,我们学校刚刚筹办,师资还有欠缺,目前正在招聘合适的老师,如果你能来学校教孩子们写字,一定能让我们学校办得更好。” 田凉的话让邝露稍稍安了心,原来他是这个打算,只是髡贼也太不讲究了,安排这么个人当学校校长,但还是拱手施一礼,道:“好说好说,只是邝某刚刚返乡,待我安顿下来再做打算,他日定当登门拜访。”说完便向曾鲑鱼的小船而去。 望着邝露远去的身影,田凉还不忘喊一声:“一定要参加公务员考试哦!” “后会有期。”渐行渐远的邝露飘来一声回应。 “公子,你真的要去当髡贼学校的老师?”邝彦有些好奇。 邝露反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我刚回来,都不清楚家乡的情况,莫要与他纠缠,随口答应他无妨。” 邝彦捂着头上的包,嘴里嘟囔道:“知道了,公子。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今日才知圣人所言非虚,这些泥腿子连送孩子去读书都要讲个‘利’字。” 邝露淡淡地说:“你我又何尝不是呢?“ 目送邝露离开,村民们也都散去了,田凉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侯清说:“清姐,我觉得我特别笨,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在部队里的时候升迁总是比同期战友慢几拍,也不会说话……“ 侯清安慰道:“呆瓜,油嘴滑舌的人办事未必牢靠,首长安排你来当南海示范学校的校长,想必也是认为你忠诚可靠。“ “可是我怕我做不好。“ “放心吧,有我呢,闻永也会帮衬你的。“ 不知不觉,田凉陷入了回忆之中。 当初他还是那个饿得快死的田三五,芙妹还叫郭三娘,后来他们都被首长买了回来,净化、赐名,有吃有穿,有干净的屋子住,身上没了始终要抓挠的跳蚤。他身上的几处疥疮也在涂了几次膏药之后完全好了。在检疫营里每天有很多功课,还要受纪律的约束。在这里他结识了好朋友阮氏三兄弟,后来小二、小五、小七都进了海军,他进了陆军,跟着首长打了几次仗,在澄迈也是跟大明官军拼过刺刀的。 当初两人一同流浪的时候,他小腿受伤溃烂,有个走方郎中可怜他,帮他割掉小腿上的烂肉,是芙妹一直照顾他,才救回一条小命。自从与芙妹在临高分开之后,他俩就极少见面,期间他去过百仞总医院找她没有找到,门房说“郭护士”已经调到三亚去了。后来还给郭芙写过几封信,因为不知道具体的地址,信件要么石沉大海,要么上面盖着“地址不详”的邮戳退了回来。 元老院组织北伐之前,他终于升了连长,觉得自己终于能配得上芙妹。这次晋升前他参加军官集训队,遇到了一个曾经在三亚服役的归化民军官。从他口中得到了芙妹的下落。原来芙妹现在已经不在三亚了——她又回到了临高,这才重新取得了联系。出征之时,首长们关照将士们要给亲人写信,他思来想去,用铅笔涂涂抹抹打了几次草稿,才凑成一封信写给郭芙。 他所在的第一营战列3连被编入第三混成旅作为东路军,在付三思带领下攻略潮汕地区。潮汕地区宗族势力强盛,民风彪悍,伏波军经过数场恶战,才攻下城池。他也数次与敌军短兵相接,侥幸未受大伤,结果在进城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护城河,呛了污水,被送到战地医院治疗。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侯清。 身为东路军战地医院护士长,侯清的职责是组织伤员护理工作。由于人手不足,她作为干部,经常半夜还要到病房查床。有一次夜里给田凉的输液瓶里加药,却被他拉着手不让走,嘴里还喊着“三娘、三娘“。侯清生气地以为是这个伤员故意吃她豆腐,结果发现是高热发烧导致的胡言乱语,才原谅了他。 随着抗菌药物起效,田凉从高热中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日夜照顾自己的人不是他的三娘,而是眼前这位瘦小的“清姐“,失落之余又心怀感激。一来二去,关系也就熟了。田凉会跟她讲自己以前的故事,他和三娘是怎么来到临高的,到了临高是怎么成长的,绘声绘色地向她描述澄迈大战的惊险细节,以及他对三娘的心意。 侯清问他知不知道郭芙的心意,他说不知道。 田凉问她知不知道三娘的心意,她说不知道,她自己还是个大龄剩女,不懂这些。 田凉听了嘴巴张得老大,以明代的观念,女子二十未嫁,已经是老姑娘了,侯清都二十七岁了,竟然还没找到婆家。 侯清告诉他,她原本是有婚约的,还未成婚就遇到天灾,父母也被地主逼死,不得已带着弟弟侯闻永四处逃难,最后到了广州被元老院收容。她被分到了卫校,这时候已经二十岁了,但在时院长那里,要学习的知识太多,要救治的病人也太多,根本没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于是就这么“剩“了下来。 田凉安慰她别担心,像她这么好的女子一定会有好归宿的。侯清听了也乐呵,但她心里清楚得很,以她的情况已经不可能有好归宿了。她的脸蛋、身材跟文理学院那些女秘书比没有任何优势,自然不可能入首长的法眼。条件相近、年龄相仿的归化民干部全都已经成家立业,成长在元老院红旗下的她又不可能当别人的妾。条件差的男人她看不上,年龄小的男人又看不上她。弟弟侯闻永逐渐长大,也开始着急起来,靠着首长的关系,给侯清介绍过好几次对象,最后都不了了之。总之,就是这么个尴尬的情况,高不成低不就。 那一天,田凉正要出院,河马元老带队到潮汕地区视察部队卫生工作,在战地医院的病房里,田凉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芙妹,她是跟着河马出来指导卫生工作的,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郭芙知道有些事是时候要说清楚了,便约田凉单独聊一聊。本以为这么多年不见,会有数不清的话要说,但实际上十几分钟也就陷入了沉默,再聊一聊,俩人都发现对方已经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首长对你好吗?“田凉还记得自己最后问的那句话。 “好。“郭芙答道,带着淡淡的笑容,她那已经褪去了稚气的脸是那么的端庄美丽。 郭芙走后,田凉一个人在病房里发了很久的呆。侯清查房的时候发现他还没走,田凉把他跟郭芙见面的情形对侯清讲了一遍,他说他感觉人生一下子失去了目标,不知道自己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侯清也不是善于安慰别人的人,憋了很久,突然想起曾听林默天首长说过一句富有哲理的话,于是把它送给了田凉,她说:“故人之间有两大悲剧,一是你想见的人却一直见不到,二是你见到了。“ 田凉哭了,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哭得涕泪横流。 再后来,战事稍定,元老院决定展开轰轰烈烈的两广建设运动,由于地方干部极度缺乏,于是筛选了部分不适合继续在部队发展的士兵和干部转业到地方,支援地方建设。侯清的弟弟侯闻永先任南海区区长,后来又调任广州特别市秘书长,仍分管南海区。于是侯清通过这层关系,将田凉安排到了南海国民示范学校这一重要位置上。 当然,这背后的故事,田凉未必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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