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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归途 腊月,小冰期最猛的寒潮之一从西伯利亚奔袭而下,粤北山区又迎来了一场大雪,大庾岭旁的珠玑巷已是银装素裹。自唐代开元年间,张九龄组织开凿大庾岭新道以来,这里便是南北商贾往来的必经之路。自广东入赣,有两条通道——大庾岭上的梅岭道和南雄东北方的乌迳道。梅岭道又分为横浦道、小梅关道和大庾岭新道,向前均是到南安(大余),而乌迳道则东出至南野(信丰)。 一队挑着担子、坐着轿子、牵着驴马的商贾过了梅关古道,行至中站村稍事休息便又匆匆上路,直到珠玑巷才停下来。有的在此卸货交接后又折返梅关,有的还要继续向天南第一城进发,那里才是他们的财富之地。 珠玑巷自唐宋开始兴盛,原有三街四巷,一千多户居民,靠的是便是这南往北来的商人和挑夫。如今却有些衰败之意,远不如它极盛之时,还多了不少持枪巡逻的髡兵。大庾岭原来是江西、广东贸易的主要陆上通道,北方往南方运的主要是药材、粮食和金银,而南方向北方运的主要是广盐、铁器,呈现出“过南者月无百驮,过北者日有数千”的景象。自从元老院开通海洋路线之后,江西的货物走水路出海直达广州,价格还比陆运便宜一半,于是这条商道上的商旅数量已大不如前,许多以驮运为生、以挑夫为业的人失去了衣食来源,生活没有着落,不少人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加入了土匪行列。 元老院攻占这里之后,无力继续扩张,由于广东缺粮的现状,私下与明朝控制区的地方士绅达成协议,对方保证不限制粮食贸易,换取元老院不再攻占更多江西城池。 一个明国装束的文人神情悲戚,想起他的师长黄公辅当年从此经过时曾赋诗一首,有感而发:“长亭去路是珠矶,此日观风感黍离。编户村中人集处,摩肩道上马交驰。” “公子,这诗写是什么意思?”跟在他身边的小厮问道。 文人道:“哎,不过是感叹当年繁华之景,不提也罢。” 与他一同过关的商人正在树下休息,见他长吁短叹的,劝慰道:“老先生,没什么好感概的,去年宋明交战,盗匪横行,这庾岭道的商路断了有一年之久。好在大宋伏波军得力,又剿了许多土匪,眼下地面平靖下来,我等才能重操旧业混一口饭吃。” 文人摇头,叹道:“可怜我大明养士二百余年,没想到天南诸城一朝易手,养的净是些酒囊饭袋!” 商人搓了搓冰冷的双手,又送到嘴边哈了口热气取暖,道:“我倒觉得,大宋也不差,至少……” 文人冷哼一声,心想商人果然都是些见利忘义之辈,为利奔波不能侍奉父母是为不孝,因利忘君恩不能报国是为不忠。 众商人见他面露不悦,一人道:“君只知商贸繁华,却不见民生多艰。此地处赣闽粤三省交界,万山蟠结,溪峒深阻,政教疏远。朱明自正统至崇祯,百余年间几乎隔年便有乡民暴动。大宋来了之后,土匪降的降,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南北商贸虽不及以往兴盛,但营生却是比以往要好做。” 又一人接话道:“是啊,崇祯元年,兴宁山贼苏峻聚众,来回抄掠赣闽粤三省邻县。南赣巡抚先是招抚,给山贼封了几个把总官衔,没多久又叛,苏峻被击杀后,余党钟凌秀等数千人于崇祯三年复起,流劫会昌、武平、程乡,诸县深受其害。兴宁由于多盗匪,所以乡人择地之可守者,筑围屋以避乱,凡为围三十六,为寨七十一。” “就这南雄一地便有十多道关隘用于御匪呢。” 那小厮有些好奇,问:“既然如此,那短……宋兵施了什么秘术?能将这为祸百年的匪患肃清?” “小兄弟,你这就不懂了。世上有天生的土匪吗?朱明剿匪,不得根本,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你倒是说啊。”小厮提醒道。 商人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小声地说:“大多数土匪不过是因豪强仗势欺压同宗同族以致他姓他族之人,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激起的民变,以致盗匪横行无忌。大宋来了之后啊,打土豪,清血债,分田地。负隅顽抗的要么死了,没死的据说都流放南洋去了。” 文人冷笑道:“哈哈哈,我道是为何,原来是髡……宋兵做了这里的土匪头子。” “慎言,慎言。”商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官家人才放心下来。 文人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夺人家产,分人田地,此番行径与土匪何异?” 又一商人道:“自古‘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我身处乱世,想必听过‘匪过如梳,兵过如箅’的说法,百姓既怕盗匪,更恨官兵。唯独我大宋伏波军不干奸淫掳掠、杀良冒功之事。兵祸一起,疫病也跟着流行,两年间粤北痘症肆虐,村村戴孝。幸得官家施以疫苗,如今边境村落已人人接种,不再受这死别之苦。倘若土匪都如大宋这般,我等就是从贼又如何?” 文人不再说话,他和小厮在南安城也经过了所谓“净化”隔离,被那身穿白衣的短毛女子拿着一种从未见过的针在手臂上戳了几下,等上臂出痘之后才准许入关,还发了张“疫苗接种证”。 商人们还在眉飞色舞地谈论之前的战事,“伏波军兵锋所指,如摧枯拉朽一般,攻下南雄、南安和南野城,赣州震动。当此之时,临武的矿工也起义呼应,伪明匪兵被打得抱头鼠窜……“ 一人笑道:“嘿嘿,南赣巡抚听说‘短髡不满千,满千不可敌’,吓得紧闭城门,差点上吊。” “赣州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没听说伏波军攻打过赣州。只是那南赣巡抚辖区丢失过半,崇祯小儿气急败坏,一怒之下将他下狱了。” …… 听着商人们的演艺评书,文人抬头闭上了眼。三年前的正月十五,他在广州与朋友乘醉策马,纵游花灯夜市,好不痛快。适逢南海知县黄熙胤出巡,他来不及回避,被衙役大声呵斥,他也不下马,黄熙胤十分生气,命人收了他的马。他恃才傲物,自命一代风流才子,讽刺道:“骑驴适值华阴令,失马还同塞上翁。”因此得罪了知县。 黄熙胤上奏削去他的功名,更要拿他治罪。他的岳丈按云南便道梁元柱求情也无用,不得已亡命广西,从此浪迹天涯,脚印遍布广西、湖南、江西,也见识了大明朝烽烟四起的景象。 去年忽然听说髡贼作乱,兵不血刃便拿下广州,他心忧家人安危,又有心回乡组织义兵报效朝廷,于是想尽办法欲回广州。只恨那髡贼断了大庾岭商道,盘查甚严,终不得返。待到今日,髡贼似乎与朝廷达成某种默契,不和不战,商路重开,这才踏上了返乡之路。 这一去,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邝彦,我们走。”文人对小厮叫道,走上了一辆“起威”的驴车。 “来了,公子。” 上车后,文人又吩咐小厮准备笔墨,此时他心中文思翻涌,得了一首好诗。 “公子,车上颠簸得厉害,怎么能写好字呢?墨汁怕是要洒一地。”被唤作邝彦的小厮嘟囔道。 文人斜眼看了他一眼,道:“你家公子会在意这些?” 邝彦只好在颠簸的驴车上拿出文房四宝,准备妥当,文人提笔写道:
归兴 去年书剑返咸阳,庐岳登高一望乡。 不见秦城售赵璧,但闻丰狱弃干将。 洪都蔓草牵衣带,大庾梅花笑客装。 今日輶轩对奇字,一区尘满读书床。 落款:邝露 丙子
注:这首《归兴》确实是历史上邝露1636年经过梅关时写的诗,被称作《前归兴诗》,后来还有一首《后归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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