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恶魔后花园 于 2021-10-17 17:30 编辑
02.疍家
南宋隆兴年间,邝氏从南雄珠玑巷逃难到南海县大历堡大镇乡定居,邝露主仆这一遭算是重走了一趟祖辈的“长征”路。南雄是明朝岭南分守道的驻地,也是粤赣货物的重要集散地,起威、大昌沿北江商道均有布点。明朝还没有从南雄直达大历的客运航船,但大历堡地处珠江三角洲冲积平原,水网密布,河道纵横,水上交通十分便利,只要随着北江商道各据点之间的往来船只,数日便可返乡。 原以为髡贼造反,各地必是残垣断壁,民不聊生,可是一路所见的景象,令邝露颇感意外。沿江圩市虽可见房屋毁毁,还有不少被火烧过的痕迹,但赶集的乡民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基本上已恢复往日的繁华,不少沿江荒地上新盖了一些简陋的窝棚,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座小村落。 “船家,这些高脚棚是怎么回事?以前怎么没见过?”邝露问摇桨的船夫。 船夫用手指了指江边,“客人说的是疍家村吧?听你口音不像是外地人,还不知道首长的恩典?” 邝露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前些年得罪了知县,便亡命天涯去了,如今改朝换代了,才敢回家尽孝道,确实不知家乡的变化。” 船夫听了不禁肃然起敬,道:“前朝的狗官没几个好东西,先生不畏强权,肯定是好人啊。” “惭愧……”邝露有些不好意思。 “前朝不仅要收我们这些疍民的鱼课,还要收翎毛、鱼鳔、鱼油,丁银也少不了,还要我们服徭役。我们的赋税比谁都重,却不准我等读书科举,不与我等婚嫁,不许我等上岸居住,上岸也不准穿鞋。水大鱼吃蚁,水干蚁吃鱼,大欺小,小欺矮,无可欺,就欺疍家仔……”船夫诉说着生活的苦难,不知怎的,眼睛里又有了光,“首长一来便发了谕旨,大宋人人平等,削了前朝的贱籍,免了我们许多赋税,不仅准我们上岸居住,还给我们治病,教我们识字,准我们参军、参加大宋科举。你看那些高脚屋,便是在首长准我们落脚的荒地上建起来的,周边的荒地也许我们开垦,免五年田赋。今年岸上收成不好,四处都有饥荒,首长们筹办了许多修堤坝的活,只要帮首长干活,就有一口吃的。” 听到这里,邝露脑子里像炸了一样嗡嗡作响,珠江疍户的悲惨处境他是了解的,春夏水大鱼多时可供一饱,长年贫乏,不能自存。这些年他在各地见识了太多,江西的九姓渔民比珠江疍户只会更惨。富者良田千顷阡陌相连,贫者卖妻卖子无立锥之地。髡贼一来便削了他们的贱籍,待之如良民,这些人终不为大明所用了。 邝露问船夫:“你也帮首长做过事吧?“ 船夫道:“不瞒你说,三年前有人坐我的船,问我‘如果有人让你们上岸盖屋,同广州人一样生活,一样成家立业,你们拥护吗?’我说‘我不懂什么叫拥护,我只知道如果有这样的父母官,我什么都听他的’。后来首长打梧州,我便带了十几个兄弟帮首长们行船运粮。“ “哦,怎么没混个一官半职?“ “先生说笑了,我今年六十岁了,大字不识一个,学也学不会了。我们常年在水上讨生活,一身都是病痛,每到雨天,全身的关节骨都痛,又常年弯腰在这狭小的船中生活,背也驼了,当不得官了。“船夫一身衣物打满了补丁,虾沽帽下两鬓斑白,脸上的褶子就像岁月划下的伤痕,话匣子一打开,什么事情都往外倒,”我们疍户是被人瞧不起的贱民,我五十多岁才成家,老婆是个寡妇,也是疍户,死了老公才改嫁给我。可惜她前些年得病死了,没能看到今天。她是个好女人啊,洗衣做饭,捕鱼运货,什么都抢着做。我这身衣服的破洞都是她补好的,没有她,我还得穿漏风的衣服啊。我想她肯定是上辈子欠了我的债,这辈子才来还的,她也这么说,可是为什么只还了几年就走了呢?她死了,我的魂就像丢了一样,好几次差点掉进江里淹死……“ 一阵凉风吹过,邝露的眼角有些湿润。他不想让船夫瞧见,走出船篷,目光正好落在船篷上那幅字迹有些模糊的发白春联上,歪歪斜斜地写着: 疍户生疍户死船中几代疍户 横风去横风来篷里一生横风 横批:早死早好 船夫见他看得出神,道:“这是前些年,一个读书人给我写的,我不识字,水上的朋友也不识字,往来的客人们看了都笑,想来是一副好对联。“ 邝露道:“好是好,只是有些旧了,不如我送你一幅新的吧。“ “好啊,先生真是个性情中人,前面不远便是我们村子,待我上岸寻一对红纸。”船夫说着便向前方疍家村的方向驶去。 邝彦偷偷拉了拉邝露的衣角,示意怕吃板刀面。邝露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安抚道:“无妨,公子我精通六艺,文武双全,寻常人奈何我不得。这里已入汾江,离大历不远,正好见识一下澳洲人治下是何等的河清海晏。” “公子,你想送他一幅什么对联?“ “冬去春来,喜东南西北辞旧岁。苦尽甘至,望湖海江河庆新生。横批:大好江山。“邝露在最后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公子是恨熊都督丢了这大好江山吧?“ 邝露不语,是熊都督丢的吗? 此时,船头哼起咸水歌来: “三个泥堆砌个灶呢,沙煲煲饭冇(没有)底风炉啊哩, 米缸冇(没有)剩隔夜米咯,灶坑冇(没有)条隔夜柴啊哩! 人地嫁女有个红皮窿啰,我地嫁女一个烂鸡笼啊哩; 人地嫁女有花轿坐呢,我地嫁女就船过船啊哩! 上有宝舟下有艇呃,无你兄哥只艇咁(那么)凄凉啊哩, 藤仔篾囊到处捆啰,头摇尾摆好似深海生龙啊哩。 师傅整船又唔(不)防漏啰, 你阿嫂晚间瞓(睡)落睇(看)鱼游啊哩, 师傅整篷又唔(不)砌叶啰,你阿嫂晚间瞓(睡)落又睇(看)天河啊哩。” 歌词悲悲戚戚,歌者神采飞扬,小船伴着歌声轻快地前行,还未到岸,岸上便有人喊道:“鲑鱼叔,田校长和侯大夫来啦……” 船夫回喊道:“好嘞,我马上到!” “鲑鱼是什么鱼?”邝彦好奇地问。 “哪有什么乳名?那是岸上人才有的!”船夫道,“小哥有所不知,我原名曾鲤鱼,我帮首长运粮的时候,首长说,鲤鱼活在池塘里,格局太小。鲑鱼是一种深海鱼,要像鲑鱼一样,跋涉数千里也能找到自己来的地方,这叫鲑鱼之梦,人如果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我没见过鲑鱼,不过首长么说想必是很好的,后来我就改名曾鲑鱼了。” 邝彦对此嗤之以鼻,暗想:“髡贼果然粗鄙。“
如今疍民虽然被允许上岸生活,但他们基本上属于赤贫阶层,建不起像样的民居,因此多选择在靠近圩镇的海滨搭木棚聚居。这种木棚以竹木为架,以木皮或竹篱为墙,以茅草为顶,铺上光滑的木条或木板,不设床。这些木棚小的仅能容身,大的也不过能摆下两张床,一律是干栏式的高脚吊楼。 邝露主仆随曾鲑鱼进了村,村中今日来了不少假髡,十分热闹。被称为“田校长“和”侯大夫“的人是一男一女,看起来都只有二十来岁,正在向村民宣讲政策。一起来的还有十来个假髡,有的像匠人,有的像大夫,至于其他的假髡,邝露一时看不出所以然。 田校长说话中气十足,一看便是个练家子,只是总觉得有些呆头呆脑,“乡亲们,首长在广州新建了国民学校,给了咱们村一个公费读书名额。这两年,我们一直有扫盲工作队到各村扫盲,村里的孩子们都认了不少字,元老院的规矩是逢进必考,所以我们要在村里组织一次考试,考试成绩最好的孩子可以得到南海国民示范学校的名额……“ “田校长,公费读书名额是啥意思啊?“村民中有人问。 “公费的意思就是读书的学费减免,成绩优秀还能拿奖学金。“田校长解释道。 又有村民问:“吃穿用度的钱怎么办?“ “这……首长们给的奖学金很足,只要成绩好,都不是问题。“田校长知道村民们都很穷,孩子对他们而言是半个劳动力,要让他们谁家养一个全脱产的孩子读书着实有些困难。 “要是成绩不好怎么办?“ “还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免利息的。“田校长说得没那么干脆了。 村民们听了开始窃窃私语,似乎大家对送孩子读书的愿望没那么强了。 另一边,别看侯大夫是个女人,却领着两个匠人假髡正在看手上的图纸,一面指挥村民挖坑,一面指挥村民从船上搬运火砖,还要一面指挥同行的小大夫给村民们看病,是个女中豪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