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白小菌子 于 2022-5-2 15:53 编辑
9.远在青空尽头 随着夏日的降临,南国连绵的雨势有所停歇。隐藏在云彩缝隙间的天空偶尔会露出湛蓝高远的本貌,如同一片倒挂的深渊,有让人想要纵身一跃而下的魔力。永不停歇的风也正是从那片无垠的天空边缘吹向地面,和绿树的浓荫一起,稍稍减弱了七月的暑意。 田雪奈站在佛冈基地气象小屋前的林荫小径上,周围一片绿意盎然。 在枝桠间洒下的柔和光芒当中,轻风吹得树影摇弋,她握着的成绩册,连同上面的字迹,都在流动着的光与影中忽隐忽现。 成绩册上每个单项之后都紧跟着的“优秀”,使得她成为了最早获得单飞资格的学员之一。 「我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枝杈间漏下的阳光缠绕着那张端庄的脸庞。 「只差一点点就能彻底成为姐姐了。」 成绩册的书页在指尖的翻动下发出脆薄的声响。 「可是……」 “想要成为另一个人的想法是错误的。” 从那天开始,这样冷静而果决的判断始终不停地在脑海中回响。 「错误……?」 在林间无边的沉默当中,树叶震动摩擦的声音如同幻听一般逐渐压迫着她周围的空间。 「你的意思是……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吗?」 “你明明说过会帮我的……” 田雪奈背对着重重树影,无奈地叹息着,语气听起来除了失望之外,还混杂着落寞。 此时此刻,如果站在气象站所在的山坡向下看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忙成一片的起飞平台。三艘洁白庞大的“月”级飞艇间隔一百余米,在泊位上依次排开。艇身连接着纷繁复杂的管道,地勤人员穿行其间,为修整后的首飞做着最后准备。
来自南海的风再次吹散漫天阴霾,带来了盛夏的暑意。漂浮在晴空中的云朵变得又大又湿,在遮挡住太阳的一瞬抬头仰望,可以 看到云层水银色的轮廓。 夏清焰站在起飞平台边缘,远眺着山野间明暗交织的天光,如同自己不可思议的际遇。 此时距离告别斜桥村,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 这七年来在澳宋生活的一点一滴已经让自己变成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物;唯有童年年在无边的黑暗里迸发出的愿望,依旧在胸间闪耀着别无二致的光辉。 愿望…… 当这个词语伴随着熏风从夏清焰的唇边飘出,天空深处的巨大云朵逐渐从太阳前移开,在日轮的边缘从云层里浮现的那一刹那,刺眼的光芒如同瀑布般倾洒在夏清焰的肩上,也照亮了她身前的那艘苍穹之舟。 霜月号,澳宋帝国建造的新一代“月”级飞艇——新增的生命保障系统、发动机增压器,以及更加庞大巍峨的身躯能让她抵达前辈们从未设想过的天空之城。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夏清焰抬头凝视着霜月号机体中央那枚硕大的苍蓝色启明星徽记, 启明星,只是引导白昼降临的星辰,却也能微微照亮黎明前的黑暗。 “至今为止,真是谢谢你了。” 目光外侧传来了并立身旁的田雪奈的切切低语, “虽然一开始,只是我的任性,但多亏了小焰,我才能走到这里。” 夏清焰偷偷斜过目光瞥视她的侧脸,那盘在脑后的发髻,袒露在外的耳朵与直视着前方的表情,都流露出某种似曾相识的锐气与执着;但暗中又握紧了自己紧贴着她的手。 在飞行开始的口令声中,夏清焰和田雪奈依次向右转身,缓缓环绕系泊着的飞艇漫步一周,完成了起飞前最后的检查。 登上舷梯,打开舱门,进入驾驶舱。 NDB通讯正常,燃油泵打开,液压系统正常,气囊压力正常,仪表交叉检查完毕,无线电应答机调定,挂架载荷空载,方向舵和尾翼配平无阻碍、角度零,所有舱门关好,准备完毕。 坐在驾驶位上的田雪奈驾轻就熟地完成了起飞前准备,而担任领航员的夏清焰再次核对了航线,然后将航标点标注在导航仪上。 APU启动,系留绳索解除,航线天气状况良好,可以放飞! 夏清焰立即感受到了来自座椅的压力,舷窗外的大地和以往的每次飞行一样迅速向后退去,迎面而来的则是蔚蓝如洗的高天。伴随着艇身两侧发动机的轰鸣,霜月号波澜不惊地驶入了一千米的巡航高度,然后向着西南侧的第一航标点悠然飞去。 这本该是一次毫无挑战的飞行。 然而,当飞艇到达清远上空时,夏清焰却发现四周的云量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加。就连近在咫尺的座舱之外,都有大片大片的浓积云飞速发育,很快就形成了连绵在半空的雪山,不少山峰的顶端还在不停向上翻涌,一直延伸到数千米的高空;而举目向更远处望去,那里也正在逐渐染上灰黑的颜色,这颜色越来越深,将天际线都洇得愈发粗厚,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原本的晴空朗照已经变得阴云密布。 “前方出现大面积积雨云,准备返航。” 夏清焰做出了决断。 “收到,我把航向转200。” 首次单独飞行就铩羽而归,这田雪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消沉,在座舱内黯淡的光线当中无力地左飘右摇,这让夏清焰不忍心去看她的表情。 田雪奈开大节流阀,轻摆操纵杆,在愈发湍急的气流中勉力维持着飞艇的航向,同时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漫天沉重而浓稠的云朵,驾驶着霜月号在半空中划过一个硕大的半圆。 然而就在艇艏重新指向基地的时候,夏清焰看到的,是比刚才更加阴晦的天空。借助云顶缝隙里渗入的阳光,甚至能看到远天硕大的积云下垂落的雨幡;脚下的低空中不知何时已经铺开了厚实的云毯,完全阻隔了自己望向大地的目光;而在四周,饱含水汽的云朵依旧在无休无止地膨胀,随着日光被逐渐遮蔽,它们由灰白变得乌黑,直到把空气染成午夜的颜色,让人很难相信现在依旧是阳光刺目的夏日午后。 层层叠叠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霜月号牢牢包裹,酝酿着一场云墨滔天的风暴。舷窗外是滔天巨浪般的墨色云海,驾驶舱内则是如同寒冬般的沉默,夏清焰的耳畔只剩下了发动机不甚清晰的轰鸣以及各种仪表的滴答作响。 在这样的寂静中,她的额头逐渐渗出薄薄一层和盛夏无关的冷汗:午后温暖潮湿的气团,飞速发育的积云,还有高空中不断下沉的冷空气——这一切都预示着雷暴锋面的形成。 还来不及细想,汹涌而来的白光转瞬间就将风挡淹没,暂时将两人的视觉一并夺去。 纤细瘦长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划破云层,在耀眼电光的裹挟下,由天顶直劈向人间。 随后震耳欲聋的雷鸣席卷过霜月号的整个身躯,就连舷窗玻璃也发出轻微的震动。在那闪电的光芒消散之后,瓢泼暴雨转瞬而至,如柱的雨滴在艇壳两侧汇聚成湍急的水帘,沿着窗玻璃流泻而下。 头顶和脚下是厚实得看不到边际的云层,四周是由暴雨交织而成的幕布,间或有几道刺破雨幕的闪电,昭示着雷暴无与伦比的威力。 “怎么办?” 一向自诩镇定的夏清焰也感觉自己的嘴唇在一点一点变干。 霜月号的厄运并未到此为止。 面前风挡上原本透明的水幕突然变成了白色的破碎水柱,原本嘈杂的雨声骤然变成巨大的轰鸣,甚至让人有一种航行在瀑布下方的错觉——然后突然感到身体猛地向下一沉,自由坠落的心悸感如同巨浪般将夏清焰拍入深海之中。 她惊恐得看着高度计上飞速下降的数字,然后绝望地意识到,下击暴流出现了。 “雪奈……” 夏清焰扭头朝着田雪奈大声喊话,她明白两人的最后时刻即将来临。 然而,让她更加绝望的是,田雪奈根本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因为在一片轰鸣之中,夏清焰看到对方也对着自己无声地张了张嘴。 “你——说——什——么——?“ 她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 “排……前中段……重水……大流量!“ 田雪奈双颊通红,湿哒哒的刘海零乱地贴在额前,目光炽热而坚定,用自己的整个体重向后拉住操纵杆。 “我要超越升限。“ 随着前段的配重水逐渐排空,飞艇的重心后移,艇艏缓缓扬起,压力转移到了背上,舷窗外的云层向下斜斜沉去,高度计上的数字开始缓慢回升。而在田雪奈将节流阀推满的那个瞬间,穿透雨幕而来的,是四台航空发动机爆发出的来自石油和烈火的低沉怒吼。 粗重的雨幕迎面而来,瞬间又被奔腾的气流吹飞;飞速旋转的桨叶将雨滴击碎,凌空划出四条螺旋形的尾迹;永不止息的狂风从艇壳表面掠过,疯狂地撕扯着掠过的每一条缝隙,似乎要把整艘飞艇都撕成碎片。 空速计读数的飞速攀升,座舱原本轻微的颤动变成了剧烈的颠簸。酸水从夏清焰的胃里涌出,如同烈火一般烧灼着咽喉;剧烈跳动的心脏将滚烫的血液灌注满全身,从双颊到指尖都是难以言说的燥热;就连耳边也突然出现了辽远而虚幻的鸣响——然而她能做的只是紧紧咬住牙关,在全身无法抑制的战栗中,陪伴着霜月号一点一点接近极限。 霜月号,这具澳宋帝国为了征服苍穹而制造的机体,在滔天云浪中一直线地加速、爬升、突破云海,刺向对流层的顶端。 愈向上,天空愈发明亮,夏清焰的余光看到了不断崩塌的云塔。 F面板上淡绿色的指示灯轻轻闪烁了一下,表示维生系统开始运行。 当高度计轻轻划过9800的刻度,夕云号洞穿了由水珠和冰晶组成的万顷云海,如同一条巨鲸横跃出浩瀚无垠的洋面。 湍急的乱流无法抵达这里,取而代之的是平稳强劲的信风。 随着姿态改平,超重感瞬间消失。 砰砰作响的心跳陡然平缓,就连耳边发动机的轰鸣似乎也骤然远去。 夏清焰幽邃的瞳孔里倒映出一汪纯粹的暗蓝。 在无垠云海的上方,是只属于平流层的暗蓝色天空。 在暗蓝色的天空里,弥散着无数细小的冰晶,它们构成了璀璨到无法直视的钻石尘,将太阳牢牢包裹,如同运行在荒古中的洪流,光焰万丈、灿若焚金。 震惊的情绪稍稍平复后,夏清焰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气。确认了空速和高度都恢复正常,全身原本绷紧的肌肉像是力气突然被抽干一样松缓下来,知道这时她才感觉到飞行服的内衬已经完全湿透,此刻正黏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 为了防止积碳,节流阀的流量被降低,发动机的轰鸣消失了,此刻能听到的只有两人略带颤音的呼吸。 在冲破雷暴后的寂静中,田雪奈注视着前方那片清晰寒冷的暗蓝色沉默许久,眼神中节后余生的兴奋渐渐消失,却而代之的是无所适从和迷惘的神色,仿佛在无垠的夜海上失去了方向。 夏清焰把目光从对方被澄澈天光覆盖的脸庞上收回,她知道田雪奈至今为止未曾正视的一切,终于在飞艇冲破雷暴云的那个瞬间,纷纷现出了真面目——现在的自己航行其中的,正是连田结月从未触及的天空。 当远航的船只掠过近岸的灯塔,向着再无航标的夜海深处驶去,慕然回首,能否发现那座曾经耀眼的灯塔其实也早已熄灭呢? 夏清焰不得而知。 她独自确认完导航仪表都正常工作后便尝试重新联系塔台,申请备降海口空港。 得到批准、同时确认地面已经做好迫降准备后,霜月号开始缓缓转向,两人在高空凛冽的寂静中,一路乘风向临高飘流。越向南飞行,低空中的云量越少,当太阳终于快要落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时,飞艇已经抵达临高管制空域的边缘,脚下大地山川的轮廓也变得清晰可见。 “小焰,我……” 耳边突然传来田雪奈微弱到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 “雪奈又要说喜欢我了吧?” “欸?不是……” “骗谁呢,” 夏清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你有一个小习惯,每当你陷入动摇的时候都会攥紧双手,哪怕是现在——你自己没发现吗?” 说着看了眼田雪奈紧握住操纵杆以至于有些微微发白的指尖。 “所以……” 田雪奈还想说些什么。 “请听我说,” 夏清焰扭过头,直视着田雪奈被夕照染得通红的侧脸。 在舷窗外地平线的尽头,鲜红的夕阳如同一枚薄薄的剪纸,贴在透蓝的天幕上,和田结月葬礼的那个傍晚一模一样。 “人是无法成为其他人的,你只能成为自己。” 田雪奈的脸庞被夕阳光芒的洪流淹没,变得有些难以辨认轮廓,夏清焰却依旧能在逆光中看清她鲜明的双眸正紧紧注视着自己, “不要为了成为姐姐而丧失自我。” “正是因为从来就没有自我,所以才想成为其他人……” “而且……如果无法成为姐姐,那么这些年来我所有的努力……” 在夏清焰的记忆里,曾经有一个女孩子,始终憧憬着狂风止息的天空。 即使越是靠近,天空就越是黯淡,也仍想要将其触及。 然而天空却并不总是风平浪静,在触及天空的旅途中她遭遇过几乎粉身碎骨的滔天云浪, 但确确实实,让她有了前行的勇气, 直到不知不觉中,邂逅了一颗特别的星星, 于是她发誓,这次一定要将它握在手中, ……没错,这一次, 夏清焰终于下定决心向着星星,高高跃起—— “虽然我不认识过去的你,对你的了解也仅限于来到高中之后,但那也是真正的你,” “我知道你的习惯,知道你喜欢的花色,知道你的梦想。” “即便你一心想要成为姐姐那样,你也并非除此以外就别无所有了。因为无论是我,还是雨音和真穗,又或者是其他的同学们……大家都不认识你的姐姐,我们所认识、所了解、所喜欢的人只有你。” “这些其实也只是模仿姐姐……” “模仿?” “然而为了成为姐姐而努力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 夏清焰侧过脸去,看向田雪奈光芒荡漾的双瞳, “即便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雪奈一直沿着姐姐的航路前进,但从刚才的那一瞬开始,坐在驾驶座上的,就只有雪奈自己了。” 沉默,如水滴般落在两人中央,似乎就要在不久后引发阵阵耳鸣。 “姐姐……已经不在了……” 在明暗变化的天光中,田雪奈仰起头,把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那方深邃而寒冷的虚无,发出了一声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叹息, “自从一直被视为榜样的姐姐去世之后,我就一直对这件事感到异常恐惧。我曾经认为,只要一无是处的自己成为姐姐,周围的人就不会那么难过……” “……但这是错误的,对吧?” 即将坠入大地的夕阳向天空投来最后的光明,闪过田雪奈落寞而不甘的脸。此时薄云已经散尽,随着飞艇切入下降航线,临高市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条街道都在夕照下慢慢变得清晰。 很快,黑夜深沉阴影自北方席卷而来,眨眼便把脚下斑斓多彩的万里江山化作一片晦暗死寂的深潭。 明末的夜色本该是这样的。 机舱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地面望去, 接下来,她们看到了那片闪烁在历史之外的光芒——如同洪流般奔涌向大街小巷千家万户的明黄色的灯光,这是澳宋城市的日常,却是发生在十七世纪的奇迹。 那个瞬间。 那片在漆黑的地表被骤然点亮的光海。 以及在无边的黑夜当中,从光海延申向大地深处的千枝万蔓。 在田雪奈的大脑正中央,点亮了三颗大小各异的白色光斑。 那个瞬间。 她的目光穿过那片曾经生活的光海,看到了无数次遥远模糊的梦境中闪回的片段,无论是在庙会拥挤的人群中,紧紧抓住自己的那枚柔软的手掌;又或是在夏夜漆黑的荷塘边,陪伴自己被无数萤火环绕着的身影,想要伸手触碰,却发现它们终究已经停留在漫长的时光里,被一点一点消磨成如同泡沐般一触即碎的轮廓; “花开花谢,终有梦醒时分。” 梦境里,唯有姐姐的这句话语依旧清晰地在耳畔回响,与远方城市的灯光融合在一起,就像就像随风飘拂的窗帘一般,微微拂过了她的脸颊。 在那个瞬间, 田雪奈突然意识到,即便自己永远也无法再次触及姐姐的背影,但那份来自记忆的余温,这日复一日在胸中荡漾的温暖,只要心念所动,依旧能迸发出如她一般耀眼而动人的光芒。 垂挂在很远地方的天幕依旧是黛青的颜色,但城市的灯火却从下方柔和地照亮了田雪奈的侧脸,夏清焰清晰地看见两条浅浅的泪痕,在明丽的光芒当中,渐渐染上了斑驳璀璨的金黄。 当霜月号刚刚平稳地降落在海口空港的泊位上,两道掺杂着泡沫的巨大水幕立刻覆盖了艇身。田雪奈和夏清焰被搀扶着走下舷梯,登上马车迅速从泊位撤离。而当她们到达塔台走下马车时,穿着各色制服的人们同时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和欢呼。 田雪奈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只好一边紧张地朝人群挥手,一边偷偷回头看向夏清焰。 “这些都是属于您的。” 夏清焰露出了比万家灯火更加温暖的笑容。 “谢谢你,我已经没有问题了……因为我可以成为我自己了。” 在嘈杂声中,田雪奈眼角的泪水早已被悄悄拭去,只有清丽的背影伫立在漫天摇曳的星光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