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航路
如同天光明暗交替,时间日复一日地切实流逝着。历经了无数次的模拟训练,夏清焰和田雪奈终于通过了飞艇操作考试和体能测验,再次坐到飞艇驾驶舱的后排——和前几个月的模拟操作不同,这回她们将在两位前辈的带领下,真正丈量蓝天的高度。
此时,这只通体雪白的巨兽仍然安静地蛰伏在大地的表面,清晨散落的云隙光将它静静地照亮。天际的流云在逐渐湿润的空气中变得愈发蓬松柔软,白昼被不断拉长。季节的帷幕正在缓缓拉开,夏日很快又将到来。
夏清焰被安全带束缚在座位上,扭头出神地注视着窗外熟悉的风景,视线由朦胧变得清晰。
耳边响起了沈柚木简洁而爽朗的口令。
起飞准备——
恒速调节器调整——螺旋桨桨距已最大;
油量表检查——正常;
气囊气压检查——正常;
艇壳验电器检查——正常;
燃油加压——加压至3.5kg;
在那个白昼渐长的清晨,有稀稀落落的阳光洒落进来,将狭小局促的驾驶舱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橙色里。主驾驶位上传来一连串开关拨动的噼啪脆响,孟苍羽驾轻就熟地确认过每一个读数,然后对着舷窗外的地勤做了个准备完毕的手势,
进气道检查完毕,
系留绳索检查完毕,
开始舵面检查:
踩舵——垂直尾翼偏转;
操作杆左右摆动——水平尾翼反向偏转;
操作杆前后摆动——水平尾翼同向偏转;
舵面检查完毕。
起飞引导员竖起右手拇指在头顶画了个圈,表示“一切正常”。
APU按照流程被启动,飞艇后部随即传来了轻微的震颤。
打开综合配电盘的开关,ADF指针偏转,领航员沈柚木再次核对航路信息,
引擎开关被依次切换至“左”、“右”、“两”——点火装置正常。
一切水到渠成,明绿色风袋在系留杆上高高扬起。
起飞!
系留绳索被释放,夕云号终于真正悬浮在大地之上。
透过舷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逐渐上浮的艇身在地面投下的硕大阴影;生活舱里传来了叶真穗夸张的惊叹声,即使隔着舱门,也能想见她目瞪口呆地把脸颊紧贴在玻璃上向外张望的表情。
高度计的指针不断右偏,孟苍羽启动了引擎,然后轻推节流阀;沈柚木手下的发报机则发出有节律的滴滴声,飞艇进入离场程序。
“修正海压1075。”
“近地风320,1.4米每秒。”
“云底高度1700米。”
“空军416允许离场。”
孟苍羽缓缓后拉操纵杆、释放配重水、推满节流阀,艇身两侧发动机的轰鸣陡然变大,螺旋桨把静止的空气加速成呼啸的狂风。夕云号微微昂起艇艏,在柴油机得力的嘶吼声中,愈飞愈快,掠过日轮边缘,直刺碧蓝云霄。
大地飞速退却,高天迎面而来。
轻微的刺痛感穿透了夏清焰的耳膜,却让头脑愈发清醒。
某种虚无的力量将自己牢牢地压迫在座位上,五脏六腑都在后移,随之而来的心悸让她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
这样的感觉与其说是飞行,不如说是坠落。
夏清焰一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呼吸,一边向舷窗外看去。近处的阡陌交通逐渐变得像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经纬;随着高度的上升,远处嵯峨的群山看上去愈发平缓,直到最终化作连绵起伏的土丘;而天际原本颇为波澜壮阔的连江,此时看来也只如一条缓缓流淌的银色缎带,绵延在苍翠的群山之中。
很快,舷窗被薄云覆盖。
极目晴朗的南天,可以清晰地看到广州城零次栉比的天际线屹立在清亮的日光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珠江北侧二百二十米高的广播电视塔“星川树”。此时铁塔的一期工程已经完工,苍蓝的塔身中部是白色四方形的二层观景台,驻足观景台中便能在百余米的高度睥睨一马平川的珠江平原;星川树脚下方圆五千米的范围内,参差错落地簇拥着成片十余米高的商业建筑群——酒店、旅馆、公寓、百货大厦以及各式各样的写字楼;而在商业建筑群的外侧,便是绵延不绝的居民区,它们比商业建筑群更加低矮,多数是只有两三层高、铺着黛青色瓦片的斜顶小楼,间或有几栋平顶的警务站或是卫生院;最外侧的市郊,则坐落着各类守卫严密的机关大院、大量使用钢结构顶棚的工厂,以及大名鼎鼎的帝国陆军第二医院。从空中望去,广州新城内形形色色的建筑,连同铺装地坪,就像侵蚀着大地的灰黑色斑块;而纵横交错的路网则如同斑块伸展出的无数根触手,肆意蔓延在这颗农业星球翠绿的表面,暗中积蓄着颠覆的力量。
虽然这样的情景早已想象过无数遍,但是当幻想终于转化成现实,夏清焰的脑海深处依旧闪过颤抖的思绪。
震惊的情绪,凝重、绵长,又时断时续 。
就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按压着心脏,令喉咙无法发出声音。
从扬州到临高,从地面到苍穹,
曾经仰望的力量,如今触手可及。
夏清焰收回目光,将双眼凑近先进光学吊舱的目镜,从云朵的缝隙间俯瞰大地,如同神明投下目光。在广角镜头的审视下,山川、农田、道路、建筑全部变成了沙盘般的微缩景观——仿佛自己可以把整个世界都握于掌心。
“第一次俯瞰大地,很震撼吧。”
沈柚木笑着收起导航地图,语气里带着几分前辈的了然,“平时再熟悉的风景,只要换个角度去看,就会发现一切都变了模样。”
测高实训开始了,夏清焰小心翼翼地操纵着光学吊舱镜头的角度,使其进入垂直模式;再调节镜头光圈和倍率,使右侧目镜中央的十字丝能清晰地对准地面参照物;然后缓缓转动控制副镜头角度的手轮,把左侧目镜的十字丝对准同一个地面参照物;最后读出手轮右侧对准的刻度数就能得到飞艇的实时对地高度。
测量对地高度的下一个科目是测量地速。具体操作方式和之前类似:同样需要先瞄准位于飞艇正下方的参照物,设置测量高度和测量持续时间,然后按下开始测量的按钮,同时持续转动手轮,调整光学吊舱持续瞄准参照物,直到测量时间结束、光圈闭合后,用手轮左侧的刻度数除以测量时间,即可获得地速。
得到对地高度和速度后,再结合当前空速,就可以装订各种机载武器的攻击参数了。
……
高空测量作业终于结束,观测员按规定进行轮换,叶真穗迫不及待地挤进了驾驶舱。
田雪奈解开安全带,但是没有立刻站起身来,而是眯起眼睛凝视着舷窗外的远方。
穿过安全门,来到生活区,走廊两侧的吊床已经被收起,夏清焰和田雪奈选择了靠右侧的一排座位,并肩坐了下来。
太阳越升越高,窗外的天空显得愈发明亮。
随着飞艇不断向南飞行和降低高度,夏清焰发现脚下的云量正慢慢减少,大地露出了广阔无垠的本貌。少时云雾完全散尽,舷窗边缘窜出一条翠绿色踊跃的山脊。从空中俯视,依稀可以看见山顶丰茂的树木,以及从树木的掩映中缓缓斜逸而出的黛青色飞檐。
不知不觉间,夕云号已经飞临白云山上空。
侧倚在舷窗边,默默俯瞰着大地的田雪奈,忽然如同朝圣般地轻声说道:
“终于——终于来到了这里了。”
“这里?”
夏清焰没有问出口,只是看了看田雪奈,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星川树,然后猛地意识到,白云山附近大概就是田结月发生空难的地方,在雪奈眼中,或许能看到早已不在人世的姐姐吧。
回想到沈柚木的话语和田雪奈面对姐姐的殷殷思慕,就能大致弄清楚年幼时的雪奈通过自我磨砺,成长至今的原因。
田雪奈真正的梦想和飞行没有关系,她正真想做的,不过是把自己打磨成姐姐的模样,于是便在成长的道路上不断磨蚀着自我,以一种畸形的方式寻找着出路,显得义无反顾。
优雅矜持的气质,光鲜耀眼的梦想,甚至包括竞选演讲时的英姿,都是她在舞台上表演的面具。
田雪奈将自己束缚在了对姐姐的爱意当中,强行为自己树立了必须达成的目标。
不仅为了回应周围的期待,更是为了自己心爱的人。
然而,只要心意足够强烈,就能让人变成另外的一个人吗?
夏清焰没有哥哥或姐姐,所以并没有什么充分的根据,但她还是坚持认为,姐妹或许确实与彼此十分相像。在同样的家庭环境,同样的长辈熏陶下成长,自然会产生许多的共同之处。可即使如此,细微的个人爱好、长相、喜恶、性格,总不可能样样都彼此一致。哪怕两人的根源都来自于同样的血液,也是如此。所以无论再怎样雕琢和装饰,也不可能完全取代另一个人。
即便如同夏清焰,经历过童年接二连三的打击和来到澳宋后难以排遣的孤独,使她变得和十年前截然不同。但正是所经历的无助、悲伤、绝望、愤怒、寂寞和震撼,一起塑造了如今的自己。因此,夏清焰清楚是她做出的选择,她心中的渴望,孕育了现在的她;因此,她也可以断定,田雪奈根本无法实现自己的心愿。
人从生到死,唯一能够扮演的,也就只有与生俱来的自我。
即使再怎么努力地去假扮别人,最终也只会为那残缺不全的演技而失望不已。
雪奈想必,永远无法对饰演着姐姐的自己感到满足。
所以。
所以——
这一切的一切,应该向她表明吗?
夏清焰将目光从的田雪奈的侧脸转向舷窗外的高天。
飞艇从云层下方闪烁不定的水雾间穿行而过,将阳光勾勒出明暗相间的影子,如同夏清焰模糊不清的记忆,拥有斑驳的色泽。
在过去的十年里,即便身处澳宋最繁华的城市,面对着近在咫尺的车水马龙,她也只能远远地眺望,就像眺望江河彼岸的风景——挚爱的亲人和童年的玩伴早已逝去,孤身一人的她觉得世界不过是巨大幕布上的素描,飘荡在了无生气的日光之中。
现如今,自己分明正悬浮在碧蓝色的虚无里。如果从更高处俯视,庞大如夕云号的机体,也不过是万里层云间的沧海一粟。夏清焰知道,在这样无始无终的永恒里,雪奈、自己、夕云号乃至整个澳宋帝国,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梦境。然而无论原本多么苍白清冷的梦境,只需坠入小小一滴异彩,就能染尽整个世界。
这滴异彩,便是雪奈。
自从与雪奈接近,夏清焰便发现自己的全身心就都被染上了她的色彩,就此深深地被她吸引。
田雪奈在她与自己之间创造了河流,创造了海洋,让自己的情感止不住地朝着她的方向流淌。
飘洒在这一路上的,都是美丽得令人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芒。
在这混乱的思绪中,夏清焰低下头,看着田雪奈漫无目的地低垂在身边的手,某种渴望改变的心愿,霎时间充盈满了她的胸口。
她轻轻握住身旁那枚柔软的手掌,然后缓缓地用自己的右手将其包覆;同时微微侧过脸,聚精会神地窥探着对方的神情。
“小焰?”
田雪奈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错愕,眨眼间却又烟消云散,如同水波不兴的湖面。
“原来小焰怕高吗?”
她微笑着,反手将夏清焰的手牢牢握住。
然而,始终关注着雪奈的人,却能察觉得到小小的破绽。
即在错愕之后的刹那,雪奈因为失望而黯淡的眼神。
那极为短暂却真实存在的瞬间,夏清焰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不安的浪潮倏然从身后袭来,将她的双脚浸没在冰凉刺骨的天蓝色海水里。
果然是这样吗?
雪奈在那个夜晚的告白不是权宜之计,而是真不希望被我喜欢?
如果不互相喜欢,又如何称为“恋人”呢?
雪奈想要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