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白小菌子 于 2023-1-18 18:42 编辑
1.无法触及的星星
青春
如果青春指的不仅仅是那个躁动与闪耀的年龄,还包括了那个年龄所有的闪耀与躁动的话,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夏清焰是没有青春的。
所谓闪耀,就像是临高国民学校的操场上,小伙子们在落日下争夺橄榄球时坟起的肌肉那样,泛着古铜色的光辉。
六月一过,“毕业式”白底黑字的牌子就竖立在了礼堂门口,吉他低沉放纵的弦音夹杂着架子鼓密集的鼓点,隔着门帘也可以清楚地听到。
然而这两种声音离夏清焰都很远。
行走在远离人声的林荫道上,道路两旁栽满了葱郁挺拔的冷杉。繁茂的枝叶几乎遮蔽了天空,不绝于耳的蝉声正是从那里,乘着海南七月微醺的晚风,飘到夏清焰的耳畔。
如果仔细听的话,会发现左右两边的蝉声有所区别。是因为品种不一样吗?道路尽头传来了女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夏清焰紧紧握住了背包的肩带;幸而那声音一会儿就消失了,才暗暗松了口气。
杉树间荒僻的小径本就少有人光顾,入夜之后更加人迹罕至。太阳很快落下山去,只有街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而在比街灯更远的地方,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温黄色的灯光除了在夏清焰的身后投出一条瘦长的影子,照射在夏清焰苍白的皮肤上,产生出了某种虚幻的红润感。
长时间充足的蛋白质和脂肪供应并没有改善夏清焰清瘦的体型,国民学校浓蓝色的水手服和百褶裙穿在身上也略显宽大,不太符合元老们 “野蛮健壮”的审美趣味。不光如此,国民学校里的同学们也对夏清焰有着某种或明或暗的疏离。
就成绩而言,夏清焰堪称优秀;论外貌举止,夏清焰也没有惊世骇俗的地方;要说是流民的出身,流民出身又和本地学生们打成一片的也不少,更何况同学们对夏清焰的态度并不是简单的“孤立”或者“欺凌”,更像是“敬而远之”。幸而夏清焰并没有很多交际的需求——即便是小腿不小心被玻璃碎片割出深深的口子,她也能镇定地看着鲜血漫出来,然后独自单腿蹦跳着去找校医缝合。
暑假已经开始,还留在学校里的,只有毕业班的学生们。林荫道尽头的宿舍区少有人居住,街灯的光也照射不到这里,此时更显出古墓般的冷清。幸而今晚的天气很好,没有云朵阻拦,月光便从亿万丈的高空跌落下来,摔碎在宿舍楼的粉墙上,留下簇簇淡蓝色污渍 「就像流进你心底的蓝月光。」 这是某首澳宋情歌的歌词,夏清焰却固执地认为这句歌词片面癫狂,如同杀人魔心底静静的杀机。 月光照耀下的花坛边,有片白色的东西。 捡起来细看,是一枚信封,借着月光可以发现被踩上了几个灰色的脚印。虽然背面的胶条已经撕开,里面的东西却没被取走。信封上没有发件人的信息,只写着临高国民学校中二5班田雪奈收。
夏清焰虽然和“田雪奈”并不熟识,却也不陌生,毕竟这位田同学几天前还在学生大会上发表过演讲——似乎留的是长发。
和夏清焰的优秀不同,或者说,田雪奈那种类型的优秀才应该是常态。那种优秀体现在,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收获相应的成果,以及能够活用这一成果,来达成更加长远的目标。田雪奈这样的孩子,大概从幼年起就对此有所自觉,并且以此为傲。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算得上夏清焰的反面,从中学开始,不光在女生中人缘很好,还受到不少男孩懵懵懂懂的憧憬。 “怎么会掉在这儿?” 夏清焰狐疑地翻看着信封,却找不出任何疑点。虽然有些失礼,但还是决定把它拆开,看看里到底有些什么。 信封里是一张对折着的硬纸,质地挺刮,白色的纸面上绘制着蔷薇色的纹章,纹章下是一行黑色楷体字:琉璃川高等学校 这是……录取通知书? 翻开表纸,反面印着一枚苍蓝色的启明星和一个长着翅膀的盾牌纹章。
田雪奈同学:
田雪奈同学你好!你投递的志愿申请我们已经收到。经过琉璃川高等学校初审与我部复核,你的中学会考成绩和政治审查达到了招生要求,请于6月30日至7月30日携带个人身份资料凭此函到琉璃川高等学校报到,逾期将按规定取消入学资格。此函请妥善保管,遗失不补。 签发人:秦川
澳宋帝国空军筹备委员会
琉璃川高等学校招生办公室
1648年6月29日 “这家伙的志愿是空军呀。”夏清焰轻轻笑了下,像是自嘲,“真是了不起。” 而夏清焰自己的志愿申请表,直到毕业会考之后的一个多月,依旧沉睡在课桌的肚子里。 洪水虽然退去,水漫的痕迹却会留下。从父母与其他饥民的尸骸中爬出来的夏清焰,没有热情,也没有希望;而所谓青春的羽衣,如果没有热情和希望的润色,只不过是白纸一张,单薄而没有重量。 刚来到临高后每天深夜,她总是习惯环抱着双膝,坐在无边的黑暗里,如同身处无尽夜海的中央。举目四望,看不见灯塔,也没有星光,只能徒劳地注视着如墨的潮水涌向无法到达的彼岸。 当夏清焰向身后的教学楼望去的时候,那里已是一片漆黑寂静,想来教师们应该早已下班,她只好摇了摇头,将信封收入挎包里。 挂钟的时针刚划过六点,夏清焰精确地从睡眠中醒来,天色大亮,值早班的老师应该已经到了办公室。 下楼转身进入盥洗室,刚握住水龙头的把手,“砰”地一声巨响惊得夏清焰浑身一颤,触电似地缩回了手。 她惊疑地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是从盥洗室最里面堆放杂物的格子间发出来的。杂物间锁上的门仿地遥晃了下,合页和插销都在剧烈的晃动中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夏清焰来不及反应,紧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 清晨的盥洗室空旷而冷清,四下只有夏清焰独自一人。刺耳的“咚咚”声像是像一记接一记的重拳,锤击在她的胸腔上。她瞪圆双眼,疑惑地注视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虽然尽力保持着冷静,但鸡皮疙瘩依旧一片接一片地冒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杂物间的骚动仿佛平息了。夏清焰好奇地向着杂物间缓缓挪动几步,抬手准备敲门。 就在这个刹那,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门扇再次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随后便是一大堆杂物稀里哗啦倒在地上的声音。 夏清焰向后接连退了几步,把背紧紧贴到冰凉的墙壁上。 杂物间里传来女生断断续续的悲鸣。 “我的通知书……我的通知……书……” 夏清焰捏了口袋里的信封,瞬间明白了大半。 “是那个家伙啊。” 随着一阵凌乱的插销声,隔间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校服的高挑身影出现在门后。 她足足比夏清焰高上半个头,披散着的乌黑长发直垂到背上;额前蓬松的斜刘海下是一双充满血丝的红眼睛;白皙的脸颊上还挂着成串的泪珠。 夏清焰的突然出现吓了女生一跳,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尖叫。 “那个……”夏清焰小心翼翼地试图搭讪。 “什么?” 女生脸上悲伤与痛苦的神色眨眼间烟消云散,她皱起眉头警惕地盯着夏清焰,像极了炸毛的猫。 “那个……” 眼前的田雪奈和平日里柔和圆润的形象相去甚远,夏清焰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便从上衣口袋里缓缓抽出信封的一角,“这个东西,是你的吧。” 明亮的阳光寂寞地照在盥洗室的地上。 “诶?” 田雪奈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是……” 不等夏清焰弄清楚状况,她就满脸疑惑地被田雪奈紧紧搂住了肩膀。 “谢谢,太谢谢了……因为这真的、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
七月海南饱含水汽的天空沉重而低矮,站在宿舍楼的楼顶,轻轻一蹦就能触及。 似乎是为了平复刚才的焦虑和惊喜,田雪奈深深吸入几口清晨湿润的空气,凭栏而立,对夏清焰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从刚才起,你满脸都是想问我些什么的表情。” “田同学的志愿是加入空军啊……怎么说呢……有些出乎意料。” “的确,大家都这么说。同学是,老师是,邻居也是。大家都问‘为什么不找一份更安稳的工作呢?’,‘空军不是那么好加入的吧?’。” 清晨绚烂的阳光照在田雪奈脸上,把她满头的长发都染成通透的棕栗色。她随手捋了捋耳边的鬓发,接着说道:“但是对我来说,唯独这件事非做不可。如果一定要问参加空军的理由嘛——大概是 ‘因为蓝天就在那里’。”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然后看着夏清焰问道:“同学你就是夏清焰吧?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志愿,作为交换,能告诉我你的志愿吗?” 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夏清焰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愈发震惊和疑惑的眼神。毕竟在今天以前,自己并不记得和田雪奈有过任何来往,刚才也并未透露自己的名字。 “毕竟夏同学是个能从人群中一眼就认出来的人呢。”田雪奈绽放出花朵般的笑容,“去年期末考试后的经验交流会上我们见过,不记得了吗?” 当时真的见过这个人吗?为什么不记得了?也许只是点头之交? 田雪奈努力回想,却还是一无所获,只能讪笑着说道: “抱歉抱歉,我实在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所以说,你的志愿填了什么?” 说这话时,甚至能看到田雪奈眼中闪烁着兴致勃勃的光辉。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好奇的。 “我的志愿嘛……” 夏清焰迟疑着向后退了半步,躲藏到建筑物巨大的阴影中,仿佛是有意为了和对面的女生保持距离。她能感受到,田雪奈的光明与耀眼,如同夏夜里炽热的烟火,绚烂璀璨;但靠得太近,便容易被灼伤。 “…………” 夏清焰微微别过脸,一言不发。 “要不要和我一起参加川高的飞行部?” 湿润温热的气息扑到额头上,抬起双眼,可以看到田雪奈双唇细腻饱满的纹理被朝阳照亮。此刻的她恰好站在阴影边缘,背着手笑吟吟地注视着自己。 初夏的晨光里,田雪奈带着暖意的邀请,让夏清焰第一次感到莫名地慌乱。 “要是能和夏同学一起参加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清晨的太阳陡然明亮起来。 在那个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无比清晰。夏清焰能看见田雪奈清澈的深色瞳孔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她鬓边几根乌黑的发丝被微风撩起,逆着晨光轻轻舞动;不远处的教学楼浸没在难以置信的明黄色光辉里;地平线上涌起大片大片辉煌壮丽的云霞,如同玫瑰色的火焰熊熊燃烧。 在许多年以后,夏清焰每每回忆起这个清晨,都不禁疑惑…… 为何当时会郑重其事地答应面前这位女生的请求—— 然而无论如何,这一事实都昭示了她这一生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