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白小菌子 于 2021-6-9 19:09 编辑
5.云上两厘米
2.
沈柚木所在的办公室位于基地行政楼的顶层。许多张桌子在办公室中央拼合起来，桌面上又用屏障隔开，算是兼顾了效率和个人隐私。窗前半拉着一层厚厚的窗帘，大概是因为落日的余晖太过刺眼。因此，夏清焰也得以看见飘荡在明暗边缘的许多尘埃。
室内的指导员大多已经离开，只有沈柚木坐在靠窗的工位上伏案工作，如此光景，倒与夏清焰记忆中的教师办公室别无二致。
“夏同学来啦，真是麻烦你了。”
沈柚木热情地从夏清焰手中接过学员的资料册，边对照着花名册的顺序逐本核验、边寒暄着招呼对方坐下。
“稍微坐一会儿吧，等我把所有学员的信息核实完。”沈柚木说着抬起头看了夏清焰一眼，嘴角露出了故人相逢的微笑，“好些年不见了——现在看上去和当初遇到你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呢。”
“完全不一样了吗？”
夏清焰回望幼年时的残影，不得不承认近十年的澳宋生活确实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实际上，她在客轮里初见广州城夜晚永不熄灭的光海时，便能感受到自己与这片国土的隔阂与距离。
「假如我没有见过光明，
我也许会忍受黑暗，
可现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
照耀地更加荒凉。」
澳宋炽日般的光辉，在彼时瘦小的夏清焰身后投下愈发深邃的阴影，而她自己也以冰雪消融的速度不断丧失着自我——旧时的记忆如同炽日下的沸水，不断冲刷着心脏。
直到最后，她终于意识到，脆弱的蝶蛹只有躲入茧中，才能避免被灼伤。
“不只是你，连田雪奈也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看样子，她现在也变成了一个可靠的人了。”
沈柚木的眼角在斜阳的余晖中舒展开细细的皱纹，语气像是回忆又像是慨叹。
“变成了可靠的人……那么雪奈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升学高中后，夏清焰常常暗自高兴能遇到这位恋人，但有时也会忍不住贪婪地想到，要是早几年遇到田雪奈会有多好。如果刚来澳宋的时候就能遇到雪奈，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于是，夏清焰理所当然地表达出了对田雪奈过去的强烈兴趣。
“田雪奈啊？我和她的姐姐的关系很好，所以很早就认识她，只不过她的变化太大——以前的田同学其实是个很不起眼的孩子。”
“是这样啊……”
在夏清焰的想象中，以前的田雪奈无非就是现在等比例缩小的模样：还不及讲台高的小雪奈自信满满地在全小学的师生面前发表演讲，想想就觉得很可爱。
然而沈柚木的形容完全无法和现在的田雪奈联系起来。
“当时的田雪奈嘛……爱哭，不喜欢说话，成绩也普普通通，总爱让姐姐搂着睡。”
夏清焰端坐在侧，安静的听着。她的全身都被窗帘的阴影覆盖，只剩下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反射着夕阳淡淡的光。
“真要说的话，现在的田同学倒是很像她的姐姐。”
很像……姐姐？
回想起田雪奈那个夜晚在琉璃川边说过的话，夏清焰突然明白了，原来她所说的“我会带着姐姐的愿望，继续活下去。”，指的并不只有关于飞行的梦想。
“雪奈的姐姐已经去世了吧？”
夏清焰直截了当地说道。
沈柚木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起头来略微吃惊地看了夏清焰一眼。
“是田同学告诉你的吗？她以前似乎不愿意提起任何和家人有关的事……”
说着她把资料册一本接一本地叠平，整整齐齐地放到办公桌的一角，然后注视着夏清焰，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结月发生事故的那晚，我也在飞艇上。”
强烈的冲击，令夏清焰一瞬间没能看清对方双唇的动作。
沈柚木没有紧接着说下去，在短暂的沉默缓解了夏清焰震惊的神情后，她才继续讲述了发生在那个夜晚的故事。
七年前仲夏的夜空，漆黑而厚重，如同一块绒缎幕布，柔顺地垂落在广州城的灯火阑珊处。蒸腾而上的夜风则把水汽涂抹在更高远的天幕上，凝结成随风流浪的棉花糖。而在云朵之上的天外，流淌着莹莹闪闪的万里星川。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那艘正在缓缓横渡天河的苍穹之舟。
座舱外万籁俱寂，星辰闪烁；座舱内灯光幽暗，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背光。沈柚木透过舷窗俯瞰，广州市满城的火树银花将夜云的罅隙照亮，仿佛自己正航行在光芒闪烁的万顷波涛之上。
这是朝岚号进入夏季修整前的最后一次夜航训练，按照计划，机组从佛冈基地起飞，途径清远，到达肇庆后沿原路返航。
“注意积雨云。”
机长田结月看见前方的航线上出现了厚实高耸的雨层云，从九百多米的半空向上翻滚着，一直延伸到对流层的中部，遮蔽了星光，如同一堵凌空九霄的城墙。
她示意沈柚木观察天气的同时向塔台发出电报：
“103航向出现大面积积雨云，申请高度下800，空军447。”
“空军447，下800保持。”
在接到指令的同时，沈柚木感受到驾驶舱出现了不寻常的震颤。她迷惑地望向田结月，还没开口，整艘飞艇突然陷入了剧烈的颠簸之中。虽然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位上，沈柚木的五脏六腑还是几乎被颠到移位。
“怎么办？要上升高度吗？”
驾驶舱在剧烈的颤抖中发出嘈杂的声响，沈柚木不得不大声询问。
“航向转190，高度上1200保持。”
沈柚木话音未落，田结月就发出了爬升高度的命令。她知道夏始春余正是广东上空天气系统最复杂的时候，幸运的是只要及时爬升高度，就能摆脱低空乱流的影响。
果然，随着飞艇高度的上升，颠簸逐渐平缓下来，爬升到1200米高度的时候，气流终于稳定，仪表盘的读数也恢复了正常。所有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随即田结月向塔台汇报，要求返航。
飞艇进入进场航线之前，塔台先后释放了多个探空气球，确认乱流已经消失。沈柚木轻推操纵杆，同时释放12、13号气囊的氢气，以保持降低高度后的净荷升力。随即飞艇艇艏向下倾斜，慢慢没入云海，然后从薄薄的云层底部穿出。
她抿紧嘴唇，注视着气压高度计和俯仰角指示器的读数，关闭放气电门、同时缓缓将飞艇的姿态改平。
然而飞艇的下降率却没有丝毫变化。
12、13号气囊的次要告警灯亮了起来。
“电磁阀坏了？”
这个闪念还未从沈柚木的脑海中消失，次要告警灯就熄灭了，紧接着红色的主要告警灯开始闪烁。
“12、13号气囊失去升力！”
后座上传来了机务员疑惑而恐惧的声音。
“10,、11、14、15号气囊也正在丢失升力！”
次要告警的灯光如同涟漪，以最开始的两个气囊为中心，迅速向两边扩散；很快又逐次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升力面板上主要告警灯一片刺眼的血红色。
灾难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沈柚木不由自主地向侧下方看去，广州城里每一条灯火璀璨的街道似乎都突然变得格外明晰，而漆黑的大地正飞速向自己扑来。
“放配重水，最大流量！”
田结月大声命令，脸贴着舷窗望向飞艇的后段。
光是触摸到舷窗的玻璃，就能感受到异乎寻常的热量。
飞艇中上段的天空被熊熊火光照得通亮。
尖锐急促的火灾警告铃响了起来。
“MayDay- MayDay - MayDay，空军447主气囊火情，无法维持升力！”
田结月颤抖着打出求救电报，冷汗从她的脸颊一路蜿蜒流淌到脖颈。
“空军447，报告现在位置。”
“广州01,181；佛冈01,305。”
“空军447，保持航向210，注意北侧丘陵和飞行高度，准备跳伞！”
“……”
沈柚木感觉自己紧张到无法集中精神，眼前一片迷蒙，指尖也微微发麻。后背渗出了薄薄一层与盛夏的燥热无缘的汗水，带给人某种近似于寒颤的感觉。 就在沈柚木不知所措的瞬间，田结月却娴熟地切断了飞艇尾部两台发动机的油路，打开辅助喷淋系统，然后紧紧握住操纵杆，勉力维持着飞艇的水平姿态。
“沈柚木，你去组织跳伞，我来稳住姿态。”
田结月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了起来。
格外沉着的语气令沈柚木的大脑得以明晰，她立刻判明了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
和艇员相互检查完伞包，沈柚木拍了拍田结月的肩膀示意一起离开。
田结月没有回头，而是继续仔细地调整着剩余两台发动机的节流阀
“我很快就会跟上来的。”
她的语气温柔而坚定，沈柚木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一幕，不由觉得那就像是大人哄小孩时做出的许诺。
“……还有，跳伞之前别忘了检查高度和风速。”
说话间，朝岚号已经化作熊熊火球。远远望去，如同夜空中的流星，正在加速坠向大地。
不能再犹豫了。
沈柚木使劲推开通向飞艇外壳尾部的舱门，骇人的热量裹挟着刺鼻的焦臭扑面而来，几乎让所有人瞬间窒息。
一进入应急通道便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穹顶在燃烧，空气在呼啸，万物都发出炽烈灼目的光焰。纵使全身被喷淋水浇透，但在足以烧融铝合金骨架的氢氧焰面前，这一点孱弱的庇护依旧微不足道。
终于，被加热到上千摄氏度的空气化作强劲的热风，让飞艇发出了临死前的颤抖，把艇员们掀翻在滚烫的蒙皮上。
沈柚木无力地趴着，意识朦胧，眼睁睁地看着驾驶舱被烈焰一点一点吞噬。
“ 结月、结月……”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却似乎有东西堵住了咽喉，泪水也被炙热的空气烤干。
……
每每回忆这件事的时候，沈柚木都无法记起当时的三人是如何逃到应急舱的，她只记得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拉开应急舱门，查看高度和风速，把牵引绳挂上引导槽……
“高度420米，风速16米，大姿势，跳！”
来不及感到紧张，三人便从机舱内鱼贯而出。随着让人心悸的失重感，四周温度骤降，如同一头扎进了清凉的海水。强风吹拂过沈柚木的脸颊，逐渐带走了让人昏沉的热度，两枚白色的降落伞在脚下依次打开，然后自己的身体也被猛地向上一提，沈柚木才突然意识到，她们活了下来。
回首仰望，冰冷浩渺的大空之中，朝岚号，这位澳宋帝国引以为傲的云上舞者，正包裹在熊熊烈火之中，绝望地破碎、解体、分崩离析。它洁白的铝粉蒙皮如同少女细腻紧致的肌肤，在炽焰的寸寸剥蚀下，挣扎惨叫着变得焦黑蜷曲，有些部位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当氢气和空气不断混合，终于到达爆炸极限的时候，朝岚号的最后时刻来临了。
接连两次的剧烈爆炸，向天际抛射出无数红热而绚丽的碎片，将整个飞艇彻底撕碎。纷纷扬扬的碎片如同一场火雨，散落在这个星球漆黑的表面。
此时的朝岚号已经只剩下一副零星火花裹挟着的破碎骨架，重新被重力束缚，笔直地坠向人间。
而沈柚木望眼欲穿的那朵伞花，始终没有绽放在夜色里。
她只能感到自己浑身绵软无力地被降落伞吊在半空中，想要呼喊又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被钢钎从喉咙直扎到心脏，每次呼吸都伴随着胸廓碎裂的疼痛。
在嗅寂无声的夜色里，每一缕微风拂过肌肤的触感都格外清晰。沈柚木突然觉得脸庞上有湿润的东西淌过，伸手触摸才发现是两行冰凉的泪水。
沈柚木讲完她的故事，夕阳终于落下山去，夜色从敞开的窗户悄悄爬进室内，再从地板蔓延到两人的全身。
办公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暗之中，夏清焰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内勾勒着田雪奈的侧脸，浮现出的却是从未谋面的田结月的模样。
从沈柚木的讲述中，能够察觉出田雪奈和她的姐姐田结月，以及加入飞行部所拥有的真正含义。
田雪奈自述关于飞行的梦想完全不是出乎她的内心，甚至不是为了继承姐姐的遗愿——而是为了彻底成为姐姐。也就是说，迄今为止大家所能看到的完美无瑕的雪奈仅仅是一层虚饰的外壳。
而她单独面对自己时展现出的软弱、动摇、孤独和任性，才是真正的田雪奈——恐怕没有任何的自信和锐气，如同光辉所掩盖的阴影。
那么，那个羞赧着向自己表白的女生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想弄清楚。
夏清焰发热的手指愈发用力地攥紧了裙角。
这就是那一天，发生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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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红白小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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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21-4-12 21:11: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