裔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他没有立刻开灯,而是借着走廊透进来的、被百叶窗切割成条状的光线,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
他手里拿着的,是程栋刚刚交给他的那个牛皮纸文件夹。纸张的边角有些硬,硌着手指。鹿文渊回临高述职的这些天,元老院里很热闹。裔凡在企划院的会议上、在食堂的餐桌边,都或多-或少地听到了一些风声。工业口和少壮派军官们对一个宏大的“北方战略”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而鹿文渊的名字,总是伴随着这个话题出现。
裔凡原本以为,鹿文渊的计划,会首先提交给企划院或者总参,然后在各个委员会之间扯皮几个月,最后才会作为一份需要进行预算审核的议案,摆到财金委的桌面上。
他没想到,这份计划的第一站,会是程栋的办公桌。更没想到,程栋会亲自把它交给自己。这意味着,程栋已经和鹿文渊接上了线。在所有公开的流程开始之前,五道口已经提前入局。
裔凡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点燃了桌上的煤气灯。黄铜阀门被旋开,嘶嘶的气流声后,一团稳定的白炽光芒驱散了室内的黑暗,照亮了堆积如山的文件和资料。
他将文件夹平放到桌面上,看清了那行打印的宋体字标题。
《关于筹集中央银行黄金储备暨成立“北方资源开发总公司”的整体金融方案》
这个标题,比传闻中的任何一个版本都更具体,也更直接。它精确地搔到了元老院金融体系最痒的地方。裔凡从抽屉里拿出计算尺、方格纸和一支削得笔尖分明的红蓝铅笔。
计划书的第一部分,是“‘点石成金’:山东招远金矿的控制与开发计划”。
这部分的核心是“收支两条线”的规划。裔凡的手指沿着纸面上的文字和数字缓缓移动。鹿文渊的笔迹充满了自信,每一个数字都似乎经过了反复测算,构成一个逻辑自洽的闭环。
支出线: 鹿文渊将第一阶段(18个月)的总预算精确控制在了198万银元。方案中附有详细的预算分解表:
人员开支(60万银元): 组建一支500人规模的“北方特遣队”。其中包括:一个海军陆战队加强连(150人),负责核心区域的武装控制;一个工兵连(150人),负责初步的设施建设和矿井开拓;一支矿业技术分队(50人),包含地质勘探、采矿、选矿和化验的技术人员;以及一支后勤与管理队伍(150人)。预算涵盖了所有人员18个月的薪饷、特殊地区津贴、被服、医疗和预期伤亡抚恤金。
设备与基建(80万银元):
采选设备(40万): 采购2台小型蒸汽机用于矿井的排水与提升,10台马拉的“澳洲式”四轮矿车,50套风镐及配套的空气压缩机,以及一套小型的、用以处理高品位矿石的混汞法选矿设备。
基建(40万): 在登州外海选定岛屿,建立一个拥有简易栈橋、仓库和防御工事的前进基地。预算包括了预制件、水泥、铁丝网等物资的采购和运输费用。
后勤与运输(40万银元): 包含特遣队从临高至山东的兵力投送,以及18个月内,维持一条“临高-登州”海上补给线的全部费用。其中包括2艘500吨级运输船的租用与燃料、维护成本。
专项公关费(18万银元): 用于“协调与登州地方士绅及明廷官员的关系,确保项目在非军事层面顺利推进”的专项资金,由特遣队指挥官全权支配。
收入线(收): 为了支撑这笔近200万的开销,鹿文渊同样规划了三条互为补充的资金来源,并附上了详细的说明,试图证明这是一个风险可控、资金来源可靠的计划。
元老院战略投资(100万银元): 申请财政金融委员会进行直接拨款,作为项目的启动资本金。理由是“为中央银行筹集黄金储备是国家级战略任务,理应由国家财政承担核心投资”。这笔资金将主要用于支付设备采购和基建等前期沉没成本。
屺姆岛业务资产注入(滚动资金): 将屺姆岛现有业务打包注入项目。报告中详细说明,其核心业务“武装护航”,已经与登州总兵府、莱州府的数个海商家族签订了长期合同,为其运往辽东和朝鲜的船队提供保护,年均稳定收入在28万银元左右。鹿文渊论证,这笔现金流足以覆盖项目大部分的人员薪饷和日常运营开支,从而大大减轻元老院的财政压力。
成立“山东黄金开发优先股公司”(定向募集50万银元): 这一条是整个融资计划中最具想象力的部分。鹿文渊建议,成立一个项目子公司,专门负责招远金矿的运营。并向元老院控制区内的特定土著势力,定向发行500股优先股,每股1000银元。招股书中明确,优先股股东享受投产后前三年纯利润的20%作为分红,但不拥有公司决策权,且三年后公司有权以1.5倍的价格强制赎回。
方案的核心,是那份无比诱人的“金矿开采收益预期”。
“……根据旧时空地质资料及对外情报局对本地矿工的访谈,招远玲珑矿区为典型的脉状金矿,矿石品位极高,且浅层矿脉易于开采。
本项目将分两阶段实现收益:
一、 近期收益(项目启动后6-18个月): 本阶段目标为‘以战养战,快速验证’。我们将集中力量开采一至两条已探明的、平均品位不低于15克/吨的富矿脉。利用小型设备进行生产,目标日处理矿石50吨。
开采量估算: 50吨/日 x 300工作日/年 = 15,000吨矿石/年。
黄金产出: 15,000吨 x 15克/吨 x 70%(初期混汞法回收率) = 157,500克,约158公斤黄金。
财务价值: 按当前国际金银比价1:12估算,年产值约合22.7万银元。此阶段的主要意义在于,用较小的投入快速产出黄金,向元老院证明项目的可行性,并获得一笔宝贵的、可用于扩大再生产的自有资金。
二、 长期收益(项目启动后第3-5年): 本阶段目标为‘规模化生产,稳定国库储备’。在完成大型采矿场、选矿厂和配套设施建设后,生产将全面铺开。我们将同时开辟多个采矿工作面,对矿石进行大规模处理。
开采量估算: 日处理矿石能力将提升至800吨。
黄金产出: 考虑到大规模开采会拉低平均品位,我们按8克/吨的保守品位估算。但随着选矿技术的升级(蒸汽动力捣矿机与后续化学法的引入),回收率可提升至85%。年产出为:800吨/日 x 300工作日/年 x 8克/吨 x 85% = 1,632,000克,约1.63吨黄金。
财务价值: 年产值约合235万银元。在第五年,随着技术的完全成熟和更多矿脉的投入,我们有信心将年产量提升至4吨以上,届时,仅此一个项目,就将为元老院提供一笔数额惊人的、稳定的硬通货收入,为新币制的推行和海外贸易的扩张,奠定坚不可摧的金融基石。”
裔凡逐字逐句地读完,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他拿起红色铅笔,在那份看似完美的预算表上画下第一个圈。
他从身后的文件柜里抽出两份档案:一份是“发动机行动山东支队费用决算报告”,另一份是“对广东西江流域进行水文勘探的专项行动成本审计报告”。他将两份报告的数据与鹿文渊的预算进行交叉比对。铅笔和计算尺在他的手中快速移动。几分钟后,他在自己的方格纸上写下第一条批注:
“1. 支出预算严重失实。参考‘发动机行动’,同等规模兵力在敌对区域维持存在,后勤消耗与战斗损耗成本是常规驻防部队的2.5倍。鹿的方案未计提此项风险准备金。设备采购清单仅包含主体设备,未包含备件、维修工具及运输过程中的损耗。‘公关费用’定义模糊,极易成为不受控制的账外支出。结论:此阶段实际支出,在不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的前提下,预估为350万银元,预算缺口巨大。”
接着,他审视那条“收入线”。他的蓝色铅笔在“屺姆岛现有业务收入”上轻轻一点。
“‘武装护航’收入,本质是利用我方军事优势进行的权力寻租。该收入的稳定性,完全依赖于大明在山东北部的政治和军事存在。一旦我方与大明在山东发生冲突,或大明自身崩溃,此项收入即刻归零。属高波动性、不可持续收入,不能作为项目核心现金流。”
他的笔尖在“定向招股”这一条上停顿了很久。他没有立刻计算这50万银元能起到的作用,而是反复审视着那份附录中的“潜在投资者清单”。这份名单让他第一次对鹿文渊的政治嗅觉产生了高度的警惕。名单上没有一个元老的名字,却囊括了元老院治下最有实力的几批土著新贵:广州和香港地区与元老院深度合作的大商人、大买办;通过对外情报局秘密渠道联系上的、希望为自己搜刮来的家财寻找安全出路的紫禁城大珰;甚至还有几个在北方与冷凝云的“德隆银行北上支队”有过激烈冲突的晋商票号代表。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融资了。这是一次精准的政治捆绑。将广州的新贵、宫中的太监、北方的晋商……将这些大明朝内部最富有、信息最灵通,但又彼此互不统属、甚至互为死敌的势力,用“黄金”这根线,全部串联到了元老院的战车上。裔凡几乎能想象出后续的场景:一旦项目启动,广州的买办会为北上的船队提供最廉价的物资;京城的太监会提前送出任何关于山东的风吹草动;而那些晋商,为了他们投下的真金白银,则会毫不犹豫地利用他们的票号网络,为元老院在北方的经济活动提供便利。
鹿文渊用区区50万银元的“入场券”,撬动的将是数倍于此的无形资产和政治资源。同时,也巧妙地将元老院的扩张风险,转嫁给了这些土著精英。裔凡的蓝色铅笔在名单旁写下了一行字:“以金融手段整合、分化、绑定北方上层建筑的尝试。风险极大,收益同样巨大。此非财务问题,是政治问题。”
最后,他审视那份收益预期。他对“年产4吨”这个数字的真实性毫不怀疑,旧时空日本人在技术远不如元老院的条件下,都能在招远年均掠夺近三吨黄金。问题在于实现它的代价。
“收益预期过于乐观。‘15克/吨的富矿脉’能持续开采多久?根据地质学一般规律,这种高品位矿体通常规模有限,鹿的方案默认它可以稳定供应一年,过于乐观。我预估,此类矿石最多支撑6个月的生产,之后将迅速下降至平均品位。其实际年产出应修正为80-100公斤,财务价值减半。其‘以战养战’的构想,基础不牢。而长期收益的每一个数字,都建立在需要巨额军事和基建投入才能实现的‘理想条件’之上,其前置成本在计划书中被严重低估。”
一个小时后,裔凡完成了对整个计划中“黄金”部分的解剖。他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写满批注的方格纸。
鹿文渊的计划,在政治上是天才的。他用黄金做了一个无比肥美的鱼钩,这个鱼钩精准地挂住了元老院几乎所有实权派别的欲望:军方的战功、工业口的资源、财金委的货币改革……甚至,他还巧妙地将大明王朝内部最活跃的资本势力也一并拖下了水。
但在财务上,这份计划漏洞百出,充满了未经证实的假设和一厢情愿的乐观。
裔凡很清楚,程栋要的不是一份简单指出这些漏洞的否定报告。他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看着笔记上自己下意识写下的那句话:
“结论:必须将‘黄金’的收益与风险,同整个‘北方开发’计划进行剥离。国家核心战略资产,必须由国家队亲自下场,直接控制。”
他知道,这才是程栋真正想要的答案。这个鱼钩,元老院吃定了。但谁来收线,以及这条线上最终钓起来的鱼归谁所有,才是这场博弈的关键。
他将方格纸整理好,翻开了计划书的第二部分。那才是真正的硬骨头:关于东北工业基地建设的庞大计划,以及那张铁与血的资产负债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