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县城,政治保卫局。
鹿文渊略微有些诧异,旋即又恢复了平时神态。:“郭东主,你好,久仰大名了。”
“文渊同志,久仰了。”郭逸站在办公室门口,脸上带着一种看不出情绪的、礼节性的微笑,主动伸出了手。他没有穿政保那身笔挺的制服,而是一套合身的灰色休闲款干部服。
“郭局长,幸会。叫我文渊就好。”鹿文渊与他握了握手,触感干燥而有力。
“说来也是,当年我们都在对外情报局,竟是到了现在才相识。来,里边请。”
进入办公室,一股混合着咖啡、雪茄和淡淡柠檬味马鞭草的气息,将走廊里冰冷的来苏水味隔绝开来,仿佛两个世界。角落里,一架用临高自产的柚木和黄铜精心打造的天文望远镜。它的镜身被擦拭得锃亮,正对着窗外广袤的天空。墙上挂的好似银色的星图,走近了才能看清,那是由无数根银线和数百个大小不一的、用象牙雕刻的人名、商号、官职连接成的网络。这是广州府的权力拓扑图——十三行、官府、缙绅、海商乃至珠江上的水匪,每一个节点都被精准地放置在属于它的位置上。这是郭逸在广州十年心血的结晶,一张被他彻底征服、如今裱在墙上静静观赏的、无声的战利品。
靠窗的位置,两张深棕色的单人沙发相对而设,中间的黑檀木小几上,早已备好了两杯加冰的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的折射下闪着光,杯壁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仿佛算准了客人的到来时间。
“坐,”郭逸指了指沙发,自己先坐了下来,“尝尝看,用你在山东种的葡萄酿的白兰地,我让办公厅的调酒师稍微处理了一下。”
鹿文渊在他对面坐下,端起酒杯示意了一下,抿了一口,酒液醇厚,带着一股奇特的、让人心神安宁的木质香气。“好手艺。比我在屺母岛自己弄的那些强多了。这股异香是……”
“海南的沉香,”郭逸拿起一根雪茄,用专门的剪刀剪开,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尖闻了闻,“一点个人爱好。算是给这杯‘革命的烈酒’,添一点个人的味道。”
他抬起眼,目光状似不经意地落在鹿文渊那头并未束起的、齐肩的头发上。
“说到‘个人的味道’,”郭逸的语气很平和,像是在聊一件有趣的技术问题,“我一直很好奇。我在广州时,为了不显得另类,头发、服饰、言谈举止,都尽量向本地人靠拢。你在山东,面对的都是前明的兵将士绅,环境比我当年复杂得多,居然能一直保持这个发型。这份定力,或者说……这份‘不融入’的坚持,我很佩服。”
鹿文渊闻言,笑了起来。他知道,真正的对话,现在才开始。
“郭局长见笑了,”他晃了晃酒杯,“和您在广州城里与虎谋皮相比,我在山东不过是管着一个大工地,每天面对的都是报表和数字,反倒简单些。”
“不束发,倒不是什么坚持,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个‘精神坐标’。”
“每天早上起来,在镜子里看到这张现代人的脸,这头现代人的头发,我就能立刻提醒自己——‘我不是他们’。这头短发,就像一个锚,一个防止我在那个巨大的、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你的旧世界大染缸里,迷失自己的精神之锚。”
他抬起头,看见郭逸饶有兴致的听他讲着: “我想,您在广州那么多年,周围是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听不完的阿谀奉承,您的心里,肯定也有一根比我这头头发更坚固的‘坐标’吧?否则,一个人离中央太远、太久,是很容易忘记自己究竟是谁的。”
郭逸的眼中浮现一丝波动。沉默了几秒,将雪茄放在烟灰缸上。
临高的夜晚,蟋蟀声声。两个元老院顶级的“敌后”工作者,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深刻的共鸣。
郭逸身体微微前倾,缓缓切入了正题,语气已经从最初的公事公办,带上了一些行里人之间探讨业务的味道:“文渊,说回你的北方。既然我们都需要坐标来防止自己被旧世界同化,那你那个宏大的计划,等于是要将几百万、甚至未来几千万的旧世界土著,都彻底‘格式化’,让他们认同我们这个全新的坐标。你的鼓动能力很强,元老院里不少人现在都很兴奋。”
他话锋一转,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但是,你知道,政保总局的工作是防微杜渐。兴奋,往往伴随着失控的风险。这是一个路线问题,我们不会轻易表态。但在它成型之前,我需要知道,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准备走多远?或者说,在你的蓝图里,元老院统治的‘安全边界’,究竟在哪里?”
“郭局长,你问到了一个我无法只用语言来回答的问题。”鹿文渊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旋转的冰块: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的‘安全边界’,是一个由‘对工具的可控性’、‘对原料的可控性’和‘对我们自己的可控性’这三个动态指标构成的系统……”
“文渊,政保总局的工作,是审查可行性,确保安全性,而不是听取哲学。”郭逸打断他说道。
“空谈理论,是对您和您所代表的政保总局的不尊重,麻烦您拿一张东北亚的地图来。”
郭逸微微眯起眼晴,指节轻轻叩击桌面,对门外说了声:“送一副最高权限的东北亚地图挂到我的办公室。”
片刻之后,两名政保局人员抬着一个沉重的图轴进来,在房间侧面一处空置的墙壁上,熟练地将地图展开。随着‘哗啦’一声,一幅巨大的、用防水油布绘制的、充满了精密等高线和军事符号的壮丽画卷,取代了办公室里所有的生活情调,成为这个空间唯一的焦点。
鹿文渊手持指挥棒,站在巨大的东北亚地图前,整个人的气场从容不迫:“郭局长,元老院统治的‘安全边界’在哪里?我将给你一个更务实的答案。”
郭逸伸手表示:“你继续”
“元老院的统治,从来不是靠一纸条约或者一道边墙来保障的。我们的安全边界,取决于我们的国家能力能将统治的触角,有效地渗透到多远、多深。”鹿文渊用手里的指挥棒在地图上点向山东:“以胶东半岛为例。我们为什么说这里是安全的?不是因为我们有多少驻军,而是因为在这里,我们的联络员可以精确到每一个村口,我们的税务官可以核实每一亩田的产出,我们的团丁可以登记每一个家庭的人口。凡是我们的户籍册、税收表能够覆盖的土地,就是我们的安全区。 这就是国家能力的体现。现在的胶州半岛只是名义上属于大明而已。而我的整个战略,就是为元老院在北方建立一套能够高效汲取和渗透的国家机器。而我之所以能够在这里搞事实上的土地改革,除了孙元化稀里糊涂的配合,更主要的是,这里原来功能性的士绅阶层已经不复存在,传统的土地租赁和人身依附的生产关系不复存在。这在两广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想想你们与刘翔一起跟梁存厚斗得有来有回,那还只是两广,还没到士绅势力更为强大的江浙、中原……这也是我为什么想让李自成、张献忠去替元老院完成‘格式化’的原因,脏活总是要有人做的。”
郭逸突然在鹿文渊年轻的脸上看到一丝无情的阴冷。
“还有第二层,为了维护安全边界,元老院的精英阶层要能实现自我复制,毕竟我们才500人,早晚是要交班的啊。临高跟广州的干部培训成果我这里是指望不上的,这几年我在乡勇团丁中选拔了一些聪明伶俐的苗子,把他们送到冯宗泽那里,帮我进行扫盲和俗称行政培训。如今已经能完成一些基础的基层行政工作。接下来我还打算把其他的一些专科教育搞起来,当然得元老院的支持啊”
郭逸没想到鹿文渊实际上已经走了这么远:“看来你的私活儿没少干。”
鹿文渊也不尴尬,微微一笑:“光是学校教育显然是不够的,这几年我在屺坶岛建立水泥厂、木材厂,少批量的培养了一些产业工人,几年的锤炼已经让这些帝国的螺丝钉有了深刻的认同感和精英意识。接下来的规划中,我打算建立更大更多的工厂,让他们在工作中学习成长吧。”
“当然还有最后一层,任何政权,都要有暴力机构作为保障。但为了防止它暴走,我们必须做到两件事:一是赋予它行使暴力的合法性,我们的军队,必须被宣传为文明的守护者,是秩序的化身。我们每一次开枪,都是在执法,是在清除混乱和野蛮。而任何对我们的反抗,无论打着什么旗号,都必须被定义为犯罪。二是严格控制它行使暴力的程序完整性。开火权与审判权必须严格分离。任何超出常规交火范围的、大规模的暴力行动——比如对某个村庄进行清剿,对某个宗族进行强制迁移——现场的军事指挥官只有提议权。这个提议,必须上报给一个由文职官员、政保特派员和军事主官共同组成的临时安全委员会进行评估和授权。必须有文官体系的签字,暴力机器的齿轮才能转动。而且我希望政保和总参能够制定一套标准行动手册,针对不同的情况——城市暴动、乡村械斗、武装叛乱——都有明确的、标准化的处理流程。从警告、驱散、隔离,到使用非致命武器和最终开火,每一步都必须严格按照手册执行。更重要的是,每一次行动,从指挥官的决策依据,到每一名士兵打出每一发子弹的理由,都必须有书面和电报记录,存档备查。我们要让每一次暴力行动,都像一次可以复盘的、有预案、有流程、有报告。”
郭逸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侃侃而谈,不由感慨,一代新人换旧人,鹿文渊没有被眼前的迷雾笼罩了头脑,他想的足够长远,已经有了未来帝国统治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