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夏清焰的脖子和肩膀在几个月的军事训练中被晒成泾渭分明的黑白两色时,天空中棉絮般的层积云也变成了轻薄且透明的卷积云,站在地面朝上看去,像一枚枚蛇的鳞片。挂在宿舍门后的日历越来越薄,吴雨音把代表十月的纸张撕去了大半,竟发现那厚厚的365张仅剩下薄薄的一小沓。
晨光刚刚泼洒到东方的天幕上,披着厚实冬季制服的飞行部学员们就排成黛蓝色的双列纵队,向校门外开去。在前几年的课外实践中,夏清焰不止一次地见识过渺无边际的稻田中翻起金色的波涛,也见识过蒸汽锻锤把红炽的铁块敲打得火花翻飞,但这次的实践内容却和之前的工农生产完全不同——测定高空风速。
走在身边的田雪奈低头看着笔记,时而仰起头默默背诵着基线测风的注意要点,而测风实验中令夏清焰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只硕大的白色气球。
实际上夏清焰也好,澳宋的国民们也好,就连明朝的土著都是见识过“飞行器”的,毕竟田野里的风筝和每年夏至苍空之镜里大量放飞的孔明灯,都算是广义上的飞行器。但是测风用的探空气球和这两者都不一样,它不仅体积硕大,更能抵达它们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在课本的描述里,由于瑞利散射几乎消失,高海拔的天空呈现出深海般的暗蓝色,地球的边缘则变成散发幽蓝光辉的圆弧,那里正是狂风止息的地方;而太阳,那个光焰万丈的球体,悬浮在更高处无垠的黑暗中。
愈向前走,天空愈加明亮,当天空最终变得湛蓝时,此行的目的地出现在了女学生们的视野中。
“原来是这儿啊,花田丘。”叶真穗手搭凉棚,眺望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土山。山丘上的树叶也几乎落尽,只剩下向阳的一小片,被秋意染成了落日的鲜红。
杨雨音瞥了叶真穗一眼:“你来过这里?连这么个小土丘的名字都知道?”
“那倒不是,”叶真穗颇为得意地咧着嘴,“来之前做了点功课而已。别看这小土丘只有四十几米的海拔,它可是咱们学校附近最高的山了。”
杨雨音笑着从鼻孔里喷出几缕白汽:“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伊顺穿着墨绿色的长摆呢大衣,不紧不慢地走在队伍右侧。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他斜着脸瞥了叶真穗一眼。
“满瓶水不响半瓶水晃荡,那你可知道这座山为什么叫花田山?”
见到教员阴沉着脸,杨雨音赶紧闭上嘴巴;叶真穗却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大概因为山上有花田吧。”
“废话,”
伊顺皱了皱眉头,然后昂起头眺望着远处的山顶,“听说过山上的花守神观吗?”
“花守神观?”叶真穗满脸疑惑地歪了歪头。
“叶同学这个年纪,没得过疟疾?”他话锋一转。
“ 就是打摆子嘛,我小时候得过。又是哆嗦又是头疼的,难受得很。”叶真穗回想起过去的经历,不由皱起了眉头,“这病以前在广东和海南都闹得也很凶,不过最近几年好像突然销声匿迹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疟疾可不是自己消失的。”伊顺开口解释道:“十几年前疟疾疫情在海口爆发,当时这一带都是低洼的沼泽,疫情也是黎区外最重的。附近的几个村子一个月内就病殁了三十几个村民,不少人家整户整户地发病。然后张枭元老带着我们进驻到了这里,当时我还只是个新兵连的班长。除了逐门逐户地检查给药,我们还带着村民一起清理杂草、喷洒农药、填平水洼、疏浚河道。”
“张元老是卫生劳动省的吧?为什么会带领驻军呢?”叶真穗眨着眼睛问。
伊顺扭头看了她一眼,缓缓解释道:“医疗队下乡平疫,首先要做的就是抽血化验,这事在今天来看是稀松平常,当年却并不容易。”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并露出自嘲的笑容:“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年我这个当兵的也体验了一回当秀才的感觉。”
医疗队进驻之后开展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把村民们集中到检疫中心的大厅里抽血化验。当他们看到护士们把白花花的针头捅进人的胳臂,然后抽出一管红艳艳的血时,本来满腹的狐疑瞬间变成了两股战战;间或有几个读过书的在暗中传言,说此系澳髡妖术,抽血是为了采割大家的魂魄。
当一名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的年轻人被护士按在检查台上强行抽血的时候,人群中切切嚓嚓的声音到达了顶峰。
“杀人啦!杀人啦!髡贼杀人啦!”年轻人双手抠着检查台大喊。
人群中涨落着恐慌的暗涌,此时变成了滔天的浪潮——村民们聚集起来企图逃向门外,慌乱的人群一路推搡护士,抢夺血样,砸碎试管,直到十几名伏波军战士挺上刺刀,才制止住近乎癫狂的人群。
“刁民,一群刁民,”伊顺拎着明晃晃的军刀,指着乱作一团的村人破口大骂,“谁会稀罕你们这几条烂命!”
接下来的几天里,逐渐赶来的民兵平息了村子里的骚乱;然后一幅幅或黑白或彩色的病理挂图被张贴在村公所的墙上;医疗队开设了防疫学习班,好奇心旺盛的孩子们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也想要通过讲台上那支神奇的小镜子,一睹瘟神的真容。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个原本面色惨白年轻人又扛起锄头柄披上了熹微的晨光;越来越多的孩子在弥漫着柴火味的晚风中和长辈们谈论起血液里蠕动的毒虫;主动要求抽血检查的村民渐渐在公所门前排起长队;不用督促,村民们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来填平死水、改造旱厕……当夏日的炎阳擦着花田丘的山崖落尽,秋天将要到来的时候,村民们回首望去,惊讶地发现整个村子已经一个月没有出现新的疟疾病人了。
徘徊在这片土地上空数千年之久的瘟神,第一次遭到了人类的放逐。
随着最后的病人被青蒿素治愈,医疗队即将离开的消息也在村寨间不胫而走。
1634年9月4日的那个朔夜,伊顺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被簌簌的声响从睡梦中惊醒,披衣起身,推门而出,从大门旁哨兵惊疑不定的瞳孔里,他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从山脚旁的村公所向下望去,一点、两点……无数点孱弱而渺茫的光亮,如同夏夜里萤火,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被黑暗吞没的地平线上。然而伊顺知道,那不是萤火,而是越来越多的村人,逆着没有一丝月光的的黑夜,将熊熊燃烧的火把高高举起。
就像被王朝兴衰遗弃的碎屑,闪烁在历史无情的幽蓝色湖面。
在一片混沌的山野里,能看到的只有漫山遍野涟漪般逐次点亮的光点。先是几户人家,然后是一个村子,一个聚落,最后大片大 片漆黑的田野上竟然亮起了万点星辰般的光芒……这些光芒些在道路边聚集起来,然后向着花田丘的方向缓缓流动。顺着晚风,旷野 里渐渐传来闽南驱送瘟神的歌谣,杂乱,苍凉,诡异,仿佛是来自荒古的遗音;然而仔细听来,又夹杂着某种别样的情感。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光芒流淌、翻涌、又互相交融,终于在花田丘脚下,汇聚成光芒万丈的洪流,浩浩荡荡地沿着山道盘旋而上,将低垂的夜幕撕开一道豁口。
当张元老还有医生和护士们的身影出现在宛若火龙的队伍前时,幽婉的送神曲戛然而止;而愈来愈高昂的欢呼,则如同高山上积蓄的湖水,孕育着浑浊而激昂的力量。
人们晃动着火把,高喊着,歌唱着,试图用越来越急促的脚步追赶上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伊顺惊疑地注视着眼前村人们火光下明暗不定的脸庞。他不敢相信,那种超越兴奋甚至可以说是狂热的神情,会出现在几个月前那些悲苦麻木的脸上。
在这群被自己称为“刁民”的人身上,他看到了让人沉醉而恐惧的力量。
“再后来送瘟神的游行变成了祭典,吹吹打打一直闹到后半夜,”伊顺半眯着眼睛,似乎还沉溺在那天的回忆里。
“所以这和花守神观有什么关系呢?”
叶真穗的脸上还是写满了疑惑。
“我且问你,治疗疟疾的青蒿素是从哪种植物里提取的?”
“黄花蒿。”
叶真穗略一思忖,果断回答道。
“花守神观的‘花’就是此物了。”伊顺终于满意地露出了孺子可教的表情,接着说道,“村民们为了纪念医疗队战胜疟疾,在山顶上开辟了半亩黄花蒿田作为神体供奉,后来又修建了花守神观。”
说话间,参加队伍行进到了神观的参山道前。爬过二百多级石台阶再绕个弯,就能看到山顶上斜枝掩映的牌坊——照例是简洁的澳宋风格,几根横横竖竖搭在一起的灰色石柱加上顶端一排漆黑的倒梯形瓦片,论华丽程度还比不上扬州城的偏门。在牌坊的另一侧,一名穿着白色宽袖上衣和墨蓝色袴的巫女正在拜殿前绑着缚膊。
不多时,神观里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气象教员的身影出现了,身后还跟着两名道生,推着辆装有翠绿色钢瓶和黑板的小车。王教员先是和学生们互道早安然后互相鞠躬致礼。
“向右——转!坐下!”
伊顺一声令下,三十五名女学生齐刷刷地跪坐到地上。王教员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
“同学们上午好,我们开始上课。首先来介绍一下,现在大家看到的就是标准涂色的低压氢气钢瓶……”
王教员是老归化民了,但普通话还是带着粤语的腔调,比伊顺差得远。
之前那个扎着缚膊的巫女走了出来,手上多了张抄写板。她穿上鞋走出拜殿,半蹲在百叶箱前写写记记。由于缺乏专业的气象人员,加上教众本身的需要,观云测雨这项光荣而枯燥的任务就交给了天道教。有了精确仪表和长期的数据积累,巫女们预测天气的准确率可比只会“掐指一算”的老道高上不少,这为他们拉拢了不少信徒。
“基线测风的主要方法课堂上已经讲过了,我还要再提醒一下,两台经纬仪确定的基线要尽量和盛行风的风向垂直……”
王教员的讲解枯燥无趣,夏清焰眼见巫女记录完数据,消失在了神观深处,便把目光转移到渺远的地平线上。那里风平浪静,只有几缕炊烟袅袅直上。然而在止水般的空气中,夏清焰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却如同微风一般,正朝着某个方向缓缓涌去。
悄无声息,却暗流攒动。
她微微扭头,顺着思绪的方向,看到的是田雪奈恬静的侧脸。
以及在略带寒意的空气当中,她轻柔地飘动着的黑色长发。
田雪奈清丽的剪影,和三个月前天台上的那个清晨一样,扑满了阳光。只是秋日的阳光比初夏的更加饱满,像要溢出来一样。
橘色,透亮,带着稀薄的暖意,一路流进心里。
「这是什么感觉呢?」
夏清焰好像被丝线缠住了脑袋,无法进行思考;她只能感觉到,饱含微凉的秋风从后脖颈上拂过,带来一阵酥麻的颤栗。
“夏清焰同学,你来回答,”王教员的教鞭突然凌空一指,“对于20号气球,在释放后上升多少高度可以达到99%的最高速度?风阻系数取0.4,环境密度取1.3千克每立方米。”
冷不丁的提问,让夏清焰如同被子弹击中般全身一凛,木然地站了起来。
“环境密度取1.3千克每立方米的话……”
她快速地把问题的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稍稍平复了心绪,抿着嘴唇略作思考,各种力学公式气泡般从脑海深处浮现到眼前。
「气球向上飞行,它的升力必然大于所受到的重力,也就是说在上升初期气球会做匀加速运动。而问题中却说明气球最终会匀速,有什么力阻止了它的加速呢?——是空气阻力,然而条件中却没有给出气球升力的数值,大约最后会消掉……」
夏清焰不动声色地站着,大脑却在飞速运转,鬓角的头发渐渐被汗水润湿。正当心算越来越吃力时,突然感觉小腿被轻轻戳了一下。向下瞟去,她惊讶地发现,田雪奈的笔尖有意无意地指向某个手写的公式,仿佛早有准备一般。
……
实践前的注意事项终于讲完,夏清焰站起身来抖了抖跪得麻木的腿。按照要求,学生们以宿舍为单位,分成七组,每隔十五分钟释放探空气球并测定风速。
当轮到夏清焰一组时,其他学生们已经完成实习,稀稀落落地回到山下。夏清焰与田雪奈一起负责向气球中灌入氢气并调节浮力;杨雨音和叶真穗则分别守在神观两侧的经纬仪前,校准着水平螺旋。
捏紧气球的收口,看着原本瘫软在地上的乳胶口袋逐渐充盈,直到最后变成一大个洁白柔软的圆球,晃晃悠悠地漂浮在深秋的天空下。
细细的绳索将巨大的乳白色探空气球系留在地面的测力计上,夏清焰小心翼翼地将水注入气球下的配重袋,田雪奈蹲在测力计旁观察读数的变化。
“好了,配重正好。”田雪奈示意停止注水,“清焰你把气球抓紧了,我要解开系留绳啦。”
巨大白色气球几乎挡住整个视野,明亮的阳光从球体与蓝天的缝隙间洒下。绳索解开的瞬间,夏清焰的双臂立刻感受到狂野的升力,身躯随即变得无比轻盈,仿佛只需轻轻一跃,便能逃离尘世,飞向云端。
夏清焰长久地凝望着那片可望而不可即的所在,直到自己的双手被田雪奈紧紧抓住,并被她的手掌包覆其中。
那双手就像是被秋空浸染过一般,凉丝丝的。
如同突然遇到猎人的小鹿,夏清焰注视着对方惊疑地睁大了双眼——抓住气球并不需要两个人的力量。
透过洁净得不复存在的空气,可以看到田雪奈的长发在阳光的渲染下呈现出从金黄到棕黑的渐变色,脸庞也在几道细细的阴影点缀下显现出纤弱的美感。
夏清焰双颊发热,背后先是流出了冷汗,过了一会儿,又渐渐升温。
由于忘记了眨眼,感觉双瞳有些干涩。
远处的天空晴朗得耀眼。
田雪奈微微偏过头,把视线投向远方,一边等待着叶真穗调整器械,一边轻轻哼唱着那首姐姐交给自己的童谣。
“现在我有一个孩子般的梦想
若能实现的话 请给我一双翅膀
就在脊背中央 就像鸟儿一样
雪白的羽翼啊 伸展开迎接风浪
在这无垠的长空展开宽广的翅膀
自由自在地飞翔
没有悲伤与绝望向着自由的方向
挥舞起雪白的羽翼振翅远航……”
歌声细弱,仿佛只有紧挨的二人可以听到;却又如同秋日斜阳,稀薄明媚地从每片红叶上淌过。
“准备——!”经纬仪旁的叶真穗拖长声音,同时高举起一只手臂,“三、二、一,放!”
手臂挥下,夏清焰和田雪奈同时松手,获得自由的探空气球迫不及待地奔向深不可测的天空。
浑圆硕大的白色气球在天幕下格外显眼。夏清焰昂起头眯着眼睛,目送它一路上升。叶真穗和杨雨音则小心调整着经纬仪的倍率,尽量让气球保持在十字丝的中央。同时,每过一分钟她们就要记录下经纬仪的仰角和水平角,连续观测十分钟,以此计算出不同高度层的风速。
当探空气球消失在白云深处的时候,叶真穗吐出长长一口气,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总算填完了,眼睛都快瞧瞎了。”
说着把记录板塞进夏清焰怀里,咧开嘴灿然一笑:“你们周末也在一起吧!这组数据就拜托了,我去帮雨音。”
夏清焰楞了楞,回过神来的时候叶真穗轻快的背影已经跑出去很远。
真穗一定以为我和雪奈是挚友吧。
她低垂下目光,注视着手中的抄写板,悄悄地向自己发问。
挚友也好,普通朋友也好,都是久远到快要遗忘的东西。
记忆的洪流瞬间将夏清焰内心深处的闸门冲开,死寂的白骨和喧闹黑鸟、从脏污的棉被间滴落的脓血,漆黑的屋子里苍翠的苔藓和亮晶晶的芒硝,还有回荡在夜色里锥心刺骨的哭号……那些沉入脑海底部的片段重新从眼前闪过,明明鲜润如昨日,却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毕竟神观深处传来的,只有寒水溅上青石板的声音。
当田雪奈询问为什么盯着抄写板发呆时,夏清焰先是抬起荡漾的双眸凝望着对方的脸庞,然后灿然一笑,没头没脑地感叹了句:
“真是好一个秋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