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20-4-11 19:25: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红白小菌子 于 2020-6-7 10:11 编辑
十一月,从云端挂下来几阵牛筋一样粗短而白的雨,阴冷潮湿的风无孔不入,从天际一路吹入骨头的缝隙。坐在图书馆窗边的夏清焰掖了掖衣领,吐出一团乳白色的雾气,感叹着冬天果然已经来临。
浪涛般厚厚的卷云铺散在天空中,太阳就像被大海吞没,失去了光明。晦暗的天光透过窗玻璃,在笺纸上洒上一层淡淡的亮色。
夏清焰端起冒着腾腾热气的瓷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舌尖和咽喉瞬间被略带刺痛的热流包裹。但在适应这种温度后,它便在体内形成一股暖意,让人在这寒风瑟瑟的时节里,平添了几分安逸。也许正是太过安逸的缘故,茶已经喝了大半,但夏清焰面前的演讲稿却依旧空空如也。
平心而论,夏清焰不喜欢图书馆里的气氛。明明已经座无虚席,满屋子却没一点声响。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肃穆——空气中仿佛横满了无数根绷紧的弦,仔细听的话,还可以听到它们微微颤动的声音。而夏清焰之所以坐在这里,事情还要从一个星期前说起。
当期中考试成绩排行榜被贴出来的时候,夏清焰并不和大部分同学那样惶惶不可终日,她没有期待,也就谈不上负担。路过时匆匆瞥了成绩榜一眼,不出预料,自己依旧排在二十几名处,而田雪奈的大名还是高居总排名第二,飞行部第一。
“雪奈就是雪奈啊……”
夏清焰略带倾慕地叹了口气,对排名不感兴趣是一回事儿,感到佩服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回到教室的时候,她看到田雪奈半倚在自己的课桌边,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清焰,三年级的前辈们开始驻训了,所以飞行部的部委要进行换届选举。”
按照元老院人尽其用的一贯理念,川高飞行部的学生们只要顺利升到高三都会进入航空基地实习,原本飞行部委的各个职位,则会由低年级的学生接任。
“我需要一个推荐人,来做我的推荐演讲。”
夏清焰微微偏过头,等着她继续讲下去。
“可以请清焰同学来帮我吗?”
田雪奈的语气轻松明快,听起来还掺有一点殷勤。夏清焰则一脸狐疑地凝视着她,仿佛她说的是某种听不懂的语言。
“你也太强人所难了……”
和田雪奈一起递交完报名材料的时候,傍晚的放课铃已经敲过三遍。久雨初霁,暮色四合,学生们熙熙攘攘,汇聚成喧闹的人流,从教学楼涌向食堂和宿舍。
“我想了好久,可怎么想清焰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田雪奈紧挨在夏清焰的身边,看着她笑吟吟地说。
“这种事情应该拜托叶真穗去做啊,这家伙写东西不费脑子……”
夏清焰皱着眉头,满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真穗啊……”田雪奈摸了摸后脑勺打起了哈哈,“她的文科成绩确实好得不像话……”
“所以为什么要找我呢?”
夏清焰低着头,微微别过脸,看着自己的双脚在人工湖畔色彩斑斓的鹅卵石上一前一后地不停交替。
“拜托清焰的原因嘛……”
田雪奈沉默了片刻,然后脸上露出一丝暧昧又尴尬的神情,“真的想听吗?”
夏清焰不说话,只是投去了怀疑的目光。
“本来想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
田雪奈突然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深深吸入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仿佛是为了冷却她不知何时被夕阳烧地通红的脸颊。
附近放课的学生们早已四散离去,湖滩边只剩下两只白色的水鸟正在嬉戏。
“小焰,听我说。”
田雪奈的身体在夕阳下投出长长的影子,遮住了夏清焰的半边脸。
然后影子突然不安地晃动起来。
田雪奈向前猛地踏出一步,紧紧攥住了夏清焰的双手,夏清焰惊慌地抬眼看去,发现田雪奈正直视着自己的双瞳,她的侧脸被斜阳照得通亮。逆着阳光,可以看到一层稀疏细小的绒毛。
“我果然还是……喜欢你呢,就是、就是那种喜欢……”
田雪奈直截了当地说。
「喜欢——?」
“………………………………………………”
原来染红雪奈脸颊的不是夕阳。
在那个瞬间,世间万物好像都沾上了一层洁白的霜糖,散发着温润的光晕。
盘踞天空多日的阴翳早已散去,夕照穿过透明的空气,为远处的教学楼勾上金色的轮廓,再罩上粉色的纱;身边的湖水荡漾着破碎的夕阳,悄无声息地舔舐着陂岸。
夏清焰的胸口闪过一阵悚然的悸动,仿佛心脏迸出一道缝隙。
明明迸裂的不过是一个干枯的空壳,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痛感直穿过胸膛,还有鲜烈而清脆的碎裂声在脑际回响?
“可以请你,做我的恋人吗?”
田雪奈被夕阳照亮的脸上泛起一抹嫣红。夏清焰能通过被紧紧握住的双手,感受到她强烈又迅速的脉搏。
夏清焰的眼前一片明亮,大脑却昏昏沉沉。
只觉得滚烫的血液一波接一波地冲刷着脸颊,太阳穴的某处也在剧烈地跳动。
口舌从未如此干燥过,喉咙像针扎般地疼。
燥热的汗水从背后渗了出来,又逐渐被冷风吹干。
纵使雪奈一直是自己倾慕的对象;纵使雪奈的出现如同黑暗里的灯塔;
但是雪奈是女生,自己也是女生……
夏清焰没来由地感受到一阵恶寒,不由得缩起了肩头,虽然脸颊烧地滚烫,心底却因为恐惧而发凉。
应该同意吗?
还是拒绝?
这个问题硬生生地闯入了她认知的盲区,比数学习题册最后的附加题更难以解答。夏清焰的内心已经彻底手足无措,她左顾右盼,希望附近有人能递给自己一根救命稻草。
不不不,这种时候被其他人看到会更糟糕吧!
脑内已经乱成一团浆糊,黏糊糊地把思绪粘住,根本无法做出回答。
………………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吗?”
夏清焰垂下脑袋,竭尽全力挤出一句话。
“好吧。”
田雪奈不安地叹了口气,强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看上去紧张而动摇。这个女孩一向以坚韧优秀的面目示人,夏清焰从未见过她露出如此无助的神色。
“那我先走了。”
夏清焰不敢抬起头目送田雪奈远去的背影。她独自站在清冷的湖畔,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皮肤上似乎还残存着田雪奈掌心的余温。
看来自己的内心并不和想象的那样空空如也,在田雪奈告白的那一刻,心底的某处分明涌起了电击般的刺痛,然后被随之而来的恐惧吞没。
虽然恐惧,却并不反感。或者说,因为不反感而感到恐惧。
夜色从东方侵蚀着天空。夏清焰第一次发现胸腔的空壳里,还残留着某种稀薄而脆弱的存在,此刻就如同一个陌生的自己,完全裸露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中。
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走错了门;在走廊里差点撞到柱子;饭菜也只是从喉咙里穿过,完全尝不出味道;到了晚自习,精神更加倦怠不堪,完全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习题上。
回到宿舍,吴雨音似乎察觉到了异常,关切地嘘寒问暖。而夏清焰则似乎心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匆忙完成洗漱,躺到床上,希望能在田雪奈回来之前进入梦乡。
然而那些突现在胸腔中的异物,硌得她无法安眠。汽灯已经熄灭,身体仿佛处在无边黑暗的中央。夏清焰仰面朝天,凝视着上方的床板,能感觉到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胸廓的扩张与收缩。空气从口鼻进入体内,在漆黑的夜里,连气息与骨骼摩擦时的感觉都比平时更加纤细敏锐。
然而即便如此,夏清焰扪心自问,也依旧无法理清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愫;就如同在黑暗中无法看清自己的容貌一样。
「整个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只是演员,他们都将进场和退场。」
正如将数据代入公式,便能得到确定的结果。在夏清焰寂寥的人生观里,世界只是一幕恢弘而机械的舞台剧,每个演员都拿着剧本,背诵各自的台词;自己则是观众,坐在阴暗的观众席里,冷眼旁观着舞台上愈发耀眼的灯光。
如果舞台上的演员突然对着观众读出台词,会怎么样呢?
这对夏清焰来说非常棘手。
心中的悸动,如同流沙逝于掌心,没有实体,不能预测,也无法被棱角分明的文字所描述。对于夏清焰来说,那些本该摇曳于胸的东西早已散佚在她回忆的海滩上,久远到无法记得它们的面貌。以至于她心安理得地以为它们早就和父母亲人,还有那个穿单褂的男孩一起消失掉了。
“我喜欢你。”
夏清焰试着回想着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股刺穿了心脏的剧痛,让她的眼前迸出了一道火光。在火光的内侧,有早该消失的东西忽隐忽现。
或许应该反过来,正是因为回想起了某种东西,心脏才会感觉到撕裂般的疼痛。
那句话不是表白,而是诅咒。
心脏兀自在暗夜里跳动的声音,响亮又刺耳。夏清焰翻身下床,趿着拖鞋,走到窗边。窗外泛着亮色,刺眼而又柔软。她伸手触及天空,顺着指尖流下些透明闪着清辉的液体,那些是什么?是天上的琼浆玉液,还是早已干涸的心田里泛起的浪花?
窗边的少女越是用力去想,越是一无所获。她只知道,唯有天上的那轮残月,注定会悄无声息地向西坠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