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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9 01:5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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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大宗的规矩
卓小敏坐在上首的位子上,放眼整个院子,席间全是男性族人,不免有些失望。不过这也在预料之中——陈家作为大族,自是男女有别。这种重要场合、又有外人,当然不可能让女眷露面。尽管他只想着远远能望陈英一眼就好,但看来也是无法如愿了。
他不便太明显地流露出失望之色,还得强打起精神,帮衬旁边的尚羽把场面应付过去。毕竟今天他们不得不出席这索然无味的活动,一方面是为了强行搜查宗祠的事安抚陈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面向全佛山公开做出姿态、破除不利的谣言,二者都与他昨日的擅自行动脱不开干系。为了达成更好的效果,他们还带了一名照相师和一名宣传员一同来到了宗祠,尚羽交代一定要抓拍到体现元老院与陈家族人“亲善”的照片,再写篇通讯,年后登在报纸上。
正式发言均由尚羽负责,卓小敏闷闷地坐在旁边,只偶尔说两句话,打打招呼。没一会儿,他便又开始走神,想着陈英是不是就在一墙之隔的内宅里、也不知她的心情有否好转……之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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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的心情不怎么好。她没有去参加女眷们的会食,在自己的房间里心事重重地摇着纺车。陈家还没有分配丫鬟给她,只有一名陈敏勉的贴身侍女在旁边陪着。
“啪!”棉线断了。
陈英幼时丧母,家里是父亲、哥哥、学徒一帮男人,冶铸的事情耳濡目染、了解甚详,却没个女人能教她女工,纺绩织纴实在不怎么会。以前在家的时候,她也只是偶尔给父亲哥哥缝补缝补,技术差劲得很。她笨手笨脚,又心不在焉,一小会儿的工夫已经弄断好几次线了。
“小姐……这哪里行得啊,您已经十六了,一两年就要出阁,这样的手艺,到夫家怕要被笑话的!”那侍女大约地位不低、颇受宠爱,虽然看起来并无恶意,但也不怎么掩饰脸上止不住的笑意。
根据家规,陈家族人是不外购衣物的,女孩子从六岁起就由族中每年发给棉(吉贝)10斤,麻1斤,十岁以后增加至棉30斤,麻5斤,均要自己纺绩,以作日用及积攒嫁妆。而嫁进来的女人,同样要负担织做自己和丈夫、孩子的日用衣物,不许雇人代劳。在本地大族中,这是普遍的家风。只有仆役的衣服才会从外面购买。
“哼。最多我也去‘梳起’,不嫁人就是了。我——”陈英正有些心虚,又被侍女揭短说破,不免脸红了一下,但她口中却不肯服软。
“小姐——”侍女听到这话吃了一惊,连忙压低声音阻止她说下去:“在家里千万不能提什么‘自梳’之类的话。连我们这些下人也不敢,更别说您了,要挨打的!”
“自梳”是指未婚少女通过特定的仪式,自行易辫而髻,打破“未婚蓄辫,婚后束髻”的规矩,以示决心不嫁,独身终老。更有年龄相近的多名少女互结姊妹,相约不嫁,称“金兰契”。若是娘家不许未嫁女在家长住,她们就搬出父系家族,共同生活、相互照顾,作为归宿。
这是珠三角地区特有的一种风俗,于明代中后期兴起,至清末民初时盛行,直到解放后才渐渐衰落。后世一般认为,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明代以来,礼教对女性的压迫达到了最黑暗的顶点,而岭南女性向来在社会劳动中占有极大的分量,独立意识较强,二者产生了严重的冲突。更重要的是,珠三角地区兴盛的棉、桑、丝、织等种植业、养殖业及手工业,使得女性能够经济自立、生活自足,为抗婚不嫁并结伴自梳提供了必要的社会经济基础。同时,自梳女为了立足乡里,往往会将大半劳动成果归于娘家,换取娘家对不嫁行为的默许。偶尔,也有女性因娘家经济贫困、无力负担嫁妆且缺少劳力,而被迫“自梳”的。
这种风俗在文化上的渊源,则可以追溯到岭南地区受到苗、瑶等少数民族文化中所遗存的母权制习俗影响上,甚至还有民间信仰的影子在里面,故而受到了自我标榜中土汉家、儒学正统的大宗族的排斥与打击。陈家也不例外。
陈英说得不过是气话,听了侍女的提醒,便不再言语,抿着嘴继续摇动纺车。
然而,没过多久,“啪”一声响,线又断了。
“我不做了!我要再去看看我爹!”她赌气地把手里的棉条掷到一旁,站起来说道。
“小姐!小姐!您现在是大宗的人了,说话要注意。况且今日是祭礼,去吊唁是不合规矩的……”侍女见陈英要换上孝服,连忙劝道。
“什么规矩?我才不管!你凭什么拦着我?我要去找族长禀报!”陈英又怎么会听从这一套,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按规矩,过世的老爷才是您的父亲。您原来……那个,叔老爷只能算是您的本生父亲……而且您也不能唤‘族长’,应当唤‘祖父’……”侍女懂得还不少,唠唠叨叨地继续劝着。
“还不住口!”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冷喝,吓得她一哆嗦,回头看去,只见陈敏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原来,他在宴中见到卓小敏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自然清楚这位小卓首长心里想得是什么,便寻机离席、到后面来看看情况,恰好在门口听到了这番对话。
陈敏勉走进房间,表情阴沉地训斥道:“什么浑话!不懂不要乱说。连世宗皇帝继承大统,也是尊睿宗为皇考,斥责了什么“本生皇考”之类的谬论。你倒敢在这里卖弄。胡言乱语!罚回去自己掌嘴五十!”
不过,趁着陈英不注意,他却向侍女递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然后,他转向陈英说道:“小妹,你对广信叔的一片孝心,我们为人子女,自是能理解。你只管去好了,不必禀报祖父,他只会赞赏你的孝心,不会责怪你的。”
“只是嘛——你别嫌兄长啰嗦——的确是要多注意些。一则,礼仪要有分寸,孝服不要错了,现在全佛山都知道你进了纲华陈氏的大宗,是嫡亲的孙女了,倘若出了岔,别人不会笑话你,却会指摘我们陈家不懂规矩;二则,如今你的身份不比以往,要回广信炉,我安排一个丫鬟和两名可靠的家人跟着你去。我晚些时候也会过去,你就在那边等我,晚上就不要留宿或者守灵了,跟我一起回来……”
这一番话软中带硬、恩威并施,陈英也没法再坚持更多,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
陈敏勉回到席间时,族宴仍在继续。尚羽正在与陈玉京谈话,说些社学改造和文化水平考试方面的事情。卓小敏也一改之前的神思不属,相当严肃地对陈敏性和一群陈家的冶铸业炉户说道:“……宗族办社会,教育、福利、养老,你们还是做了很多工作,族人有归属感,也说明了你们工作的有效,这是好事。”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们要注意,宗族不是法院,不是军队,更不是**!家法、私刑,要完全废除!宗族、族群之间的武力争斗,要严格禁止!对于族人的人身控制,要彻底取消!元老院要建立的新社会,是最大程度发挥每个人的能动性的社会,是最大程度挖掘社会生产力潜力的社会,是允许人们自由选择工作内容和居住地点的社会。大家都要解放思想,适应元老院带来的更新、更好的社会制度。”
他心里想着陈广信自杀的事,语气和表情也就很不客气——就算没有陈英,他对当日那个有些顽固的中年炉户的印象也不错,这样“被自杀”,很是惋惜。而且小元老们已经在佛山主事几个月了,多少都带了一点“官威”,几句话说得锋芒毕露。这下连陈敏勉亦十分意外,他是卓小敏的直接下属,也从没见过小卓首长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
又过了一会,尚羽结束了谈话,他见照相师也照得差不多了,向卓小敏耳语一句,准备告辞了——毕竟他二人又不是当真来吃饭的,没必要等到宴终人散。至于卓小敏没能见到妞,那就不关他的事了,他可不打算迁就更多。
尚羽让陈玉京等族老留步,陈玉京推让不过,只得打发陈敏性和陈敏勉兄弟代他们送送两位元老。出了宗祠,陈敏性提起陈家也计划扩大冶铸作坊规模,询问能否从元老院购置机器、外聘师傅,引进新式的“澳洲铸法”。
卓小敏和尚羽对望了一眼,心想这些大户的鼻子倒灵得很,前几天李崇问刚刚前往管委会,和卓小敏、王暮清以及马袅钢铁集团等企业的派出人员开了大半天的会,探讨了李氏兄弟铁行扩建、技术升级和改制的可能方案。
李崇问打算以相当高的代价,从元老院引进几条准备淘汰的民用铸铁制品生产线。小元老们本以为他已经算是新时空敢冒险的资本家代表了,没想到陈家反应也这样快,不等年节过完就主动找上门来。
不过,扶植本地冶铸业资本进行产业升级、建设若干家大型机器化民营铸造企业、取代遍地开花的小手工作坊,原本也是佛山开发规划案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是乐见其成的。有了之前与李氏兄弟铁行的协议成果,依例而办便是。
卓小敏答应让陈家年后遣管事的人到管委会联络,只说到时会安排他们与元老院的相关企业对接和协商——眼下自然尚不能做出更多的承诺,作坊选址、元老院是否占股、出资比例、产权结构、技术转让水平、原料采购及商品销售渠道和定价……需要讨论的细节还多着。
陈敏勉一直将卓小敏他们送到巷口,临别前,他看到卓小敏欲言又止,心里一笑,主动说道:“关于昨天的事,广信叔的棺木已经抬回了自家。舍妹现在还是很难过,方才又回广信炉去了。事情的原委还没有对她讲,如果今天要去验尸,烦请首长们稍加关照一下,能避开她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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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节的参考资料,主要是几篇关于“自梳女”的文献。
1. 乔玉红. 明清岭南“自梳”与“不落家”风俗的再思考[J]. 中华文化论坛, 2015(10):44-52.
2. 李宁利, 周玉蓉. 珠江三角洲“自梳女”兴起背景探析[J]. 云南社会科学, 2004(4):89-93.
3. 欧阳婉娆. 珠江三角洲“自梳女”风俗初探[J]. 广西民族研究, 1999(2):92-96.
4. 邵一飞. 试析自梳女习俗的起源、构成和基本特征——以广州地区自梳女习俗为例[J]. 文化遗产, 2012(2):148-156+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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