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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初号班的社会实践课题(8.27更新67节,197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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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贡献勋章翰林1637股灾纪念章第三次反围剿纪念章

发表于 2019-7-9 01:59: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23-8-27 11:15 编辑

占新坑。这一篇开坑有点早,很多地方考虑得还不太成熟。估计更新不会很快。

1637年10月,面对两广工业建设和社会改造工作的整体迟缓,元老院决定在佛山开展重点开发的试点工作。本文以佛山1637-1638期间的工业建设和社会改造工作为背景,试图以点带面地讲讲新占领区的基层政权建设、土地政策、意识形态和对士绅/宗族的政策。

作为北方人,实在学不来广府的用词用语,所以对话不会有乡土气息,可能会违和,很遗憾。

人物比上一篇多,视角也比上一篇大,话题敏感,又是外行……所以……请不要过于期待。

--

目录:
1. 十月佛山,2楼;
2. 社会实践,3楼;
3. 嘉会堂,4楼;
4. 李永薰的朋友,5楼;
5. 第一次会议(上),6楼;
6. 第一次会议(下),7楼;
7. 围堵,8楼;
8. 调研(上),9楼;
9. 调研(下),10楼;
10. 秘书们,11楼;
11. 餐厅里的临时会议(上),12楼;
12. 餐厅里的临时会议(下),13楼;
13. 座谈会,14楼;
14. 土地制度,15楼;
15. 征地,16楼;
16. 柳暗花明,17楼;
17. 新区新貌,18楼;
18. 另一种真相,19楼;
19. 投资与劳动,20楼;
20. 公事和私事,21楼;
21. 父与子的家书(上),22楼;
22. 父与子的家书(下),23楼;
23. 春节的安排,24楼;
24. 陈氏宗祠,25楼;
25. 祠堂里的谈话,26楼;
26. 栅下铺的炉工,27楼;
27. 佛山假日(上),28楼;
28. 佛山假日(中),29楼;
29. 佛山假日(下),30楼;
30. 戒严(上),31楼;
31. 戒严(下),32楼;
32. 马车里的谈话,33楼;
33. 谣言,34楼;
34. 祭祖,35楼;
35. 大宗的规矩,36楼;
36. 接踵而至(上),37楼;
37. 接踵而至(下),38楼;
38. 曙光,39楼;
39. 招工(上),40楼;
40. 招工(下),41楼;
41. 争吵(一),70楼;
42. 争吵(二),102楼;
43. 争吵(三),116楼;
44. 争吵(四),140楼;
45. 借钱,188楼;
46. 金融整顿,206楼;
47. 门难进,221楼;
48. 小目标,273楼;
49. 金相分析(上),321楼;
50. 金相分析(下),336楼;
51. 困境,395楼;
52. 家法,408楼;
53. 冲突(上),467楼;
54. 冲突(下),488楼;
55. 正确的重量,931楼;
56. 审讯,1065楼;
57. 依法查办,1099楼;
58. 宗族的生命力,1144楼;
59. 午间约会,1236楼;
60. 大祸,1326楼;
61. 坏消息,1365楼;
62. 民营经济(上),1504楼;
63. 民营经济(下),1516楼;
64. 台风(上),1602楼;
65. 台风(中),1776楼;
66. 台风(下一),1955楼;
67. 台风(下二),1976楼;

--

@肥仔曙 给本文的一些批注以及相应的修订,1948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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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贡献勋章翰林1637股灾纪念章第三次反围剿纪念章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23-8-5 12:51 编辑

1. 十月佛山

十月的佛山,天气渐渐凉爽了下来。今年夏季的雨水很多,台风也有过两场,幸而都不太大,本地的大户们颇出了些钱米,在澳洲人的组织下协力赈济百姓。佛山本是工商大埠,四方财富汇聚之地,钱不缺,民生一直不错,涝灾风灾,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随着两广明军主力的覆灭,大规模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坊间有传闻,澳洲人和朝廷都有意和平,暗中也有接触,只是不知最终的和平将是个什么形式。不过,这和林铭没什么关系。他和那些态度暧昧、最多不过遣些旁支、同宗子弟报考“公务员”支应了事的大户们不同,就算不提以前当细作的事,大军一至,他就转到“地上”公开投了元老院、受了“伪职”,早便下不去船了。

林铭自然把士绅们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是首鼠两端,打着“维持地方”的旗号和澳洲人合作、以观风向罢了。迄今为止,“合作”还算愉快。特别是近来的剿匪,以原“忠义营”乡勇为主的国民军佛山第2中队积极参战,立下了不少功劳。大户们又送粮送衣犒军,演了一出鱼水情深。

这几个月,广东大区开始了全面的治安战,珠三角地区自然是重中之重。尽管广州城作为首府已经布有重兵,近在咫尺的佛山还是调来了整整一个营的伏波军,犁庭扫穴地荡平了整个周边。听说这个营的番号是“伏波军临高警备第2营”,放在伪明,大约就是京营禁军一类的部队了。

林铭心中对此有几分意外,他知道伏波军是元老院的正规军,更别说警备营了。元老院征服整个两广、活捉了熊文灿也没用多少部队。这里离广州不过几十里路,另一侧的三水兵站作为后勤补给基地,防守亦是严密,小小的佛山,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么?他远远望到过这支部队几次,单从军容和装备上,就看得出是一支非同一般的精锐,镇上四处张贴的剿匪战绩通报也证实了这一点。

履职两年半,林铭的工作始终平平淡淡。刘四作为镇长抓总体工作,林铭主要负责与当地士绅们联络,下情上传,上情下达,元老院没提过什么太为难的要求,士绅们也总是尽可能给足元老院面子。赈灾、剿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建设、派丁,积极配合、说一不二;筹粮、征税,自动自觉、全额缴足;兴工、兴商,更是各行各业各司其职。大家一团和气。

林铭听闻广州那边大刀阔斧地搞了许多名堂,先是满城挖坑、清理违建,然后又接连搞了几桩大案,什么拐卖案、巫蛊案、逃税案,现在老鸨龟公规规矩矩,城狐社鼠一扫而空,商人大户战战兢兢。去办事的时候,发现街面为之一肃,竟有些当年在临高东门市见过的风范了,街头巷尾叹着元老院为**办集体婚礼的风光和豪奢。

相比之下,这里从“和平解放”到现在,几乎没什么变化。道路做了清理整治,一些临街人家的墙壁上刷了标语,无非是澳宋很好打倒伪明一类的话。广州那边闹瘟疫的时候,刘四专门让人用气味刺鼻的“净水”泼街,并宣讲“卫生”知识,各家大小作坊炉户也歇业了一阵。最后,便是五斗口巡检司署盖了几栋新楼。其它还是照旧。

当然,佛山的市面也恢复了不少,一方面军需**了本地的钢铁生产冶炼,另一方面四乡的平靖也重新激活了这里的商业贸易。一切都那么正常。只是,林铭心里却隐隐有着不安。他知道元老院在临高还立足未稳的时候就很重视佛山,多次派人来这里贸易、招工。

眼下的情形,不像是元老院的风格。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走向镇正府,——也就是过去的五斗口巡检司署。这里前两个月由海南派来的施工队修了好几栋式样各异的建筑,最近才刚刚完工。镇正府的工作人员不多,包括本地新招募的公务员、警察,一共不过20多个人,在原先的都司署衙门里办公绰绰有余,林铭看不出有何必要大兴土木。

到了院子门口,林铭习惯性地迈步进去,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证件!”

他吓了一跳。作为副镇长,这里没人不认识他,往常他都是朝岗哨点点头就直接进去了。林铭看了一眼卫兵,发现并不是自己熟悉的任何一名国民军战士,笔直的腰杆、坚毅的神色,仅仅站在那里,就传来一丝有如实质的压迫感。林铭只看精气神就能断定他决不是国民军,更别说手中那刺刀锃亮的霍尔式步枪了。

他是个精明人,转念就明白必有缘由,甚至能猜出几种,于是便客客气气地掏出自己的工作证递给卫兵,解释说自己是本镇的副镇长。

卫兵核对了证件,敬了个礼,示意他可以通行。林铭走进院子,发现新建的几栋建筑前果然停了好几辆马车。

“林副镇长,就等你了,一起上楼吧。”在楼下等得不耐的是镇长刘四和国民军佛山1中队的中队长曹清。门口设了二重警卫,越发显得气氛凝重。

再次验明证件,他们被一名警卫领上了楼。这是林铭第一次进入这栋楼,他注意到建筑的墙壁很厚,窗子较少且不大,外有铁栏,室内光线略显不足。走廊很宽敞,但整体结构却有些复杂、绕来绕去的,两翼亦不对称。

跟着警卫走进一间大会议室,里面已经有不少人,林铭扫了一眼,发现居然大都是元老。他吃了一惊,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同一场合看到这么多的元老。他认出里面有在广州开大会时远远见过的刘市长,有来佛山视察过、广州警察局的慕局长,有以前共同做过参谋旅行、现任三水兵站站长的索普上校,有前段时间剿匪功勋卓著的警备第2营叶营长,有两广战役前似乎就在某个场合见过一面的郑元老。不认识的元老就更多了,足有近20人,他发现其中的好几位极为年轻、似乎只有十几岁的样子。

来不及多想,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到坐在正中的陌生元老身上,——连刘市长都屈居次席。林铭不敢一直盯着那位首长,瞥开视线,看到顶头上司、南海区区长侯闻咏也在,闷闷地坐在角落里翻看着手中的小笔记本,便和刘四二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在旁边的最末席坐了。

文德嗣见最后进来的三人已经坐下,警卫出去并转身关上了门,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今天人很全,请你们大家过来,说说这件事。可能大部分同志已经知道了,元老院决定从即日起在佛山开展工农业建设和社会改造的试点工作。除了广州等少数地方,广东大区各地的政权建设、工农业建设和社会改造一直跟不上预期进度。这其中的因素很多,包括战事的拖延、治安战的影响,等等。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想必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除了林铭等归化民干部以外,所有元老都点了点头。

“现在战线暂时稳定下来了,军事斗争告一段落,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文德嗣继续讲道,话语掷地有声。“我们一直以来都很重视佛山作为工业和商贸中心的地位,希望能充分发挥佛山水陆枢纽的优越地位、源远流长的工商传统,以及丰富的商业和手工业人力资源,把这里建成珠三角的核心工商业基地。建设方案这两年已经规划了不少,眼下要做的,就是实施。此外,佛山地处珠三角中心,耕地面积很大,土地种类繁多,地权结构复杂,经济作物种植广泛,土地集中程度较高,在佛山的农业和土地改革实践,对于未来全国的土地政策规划也有重大导向意义。”

“这是元老院做出的重大战略决策,我们必须在组织上予以充分保障。为了理顺行政关系,集中力量办大事,现在我宣布,在原南海区佛山镇基础上,合并大沥、西隆、鳌头、龙津、吉利、溶洲、上围、平洲、叠滘等村镇,设立佛山经济开发区。”

他止住了话,旁边的刘翔自然地接口说道:“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过去大家总说干部少、不够用,这次元老院下定了决心,把我们元老院最珍贵、最具活力的有生力量投了进来,成立佛山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加速推进佛山的建设和改造工作。”他忍不住露出笑意,“我宣布:”

“任命张允幂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
“任命林子琪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兼秘书长、农粮科长;”
“任命钱朵朵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警务科长;”
“任命王暮清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财税科长;”
“任命尚羽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教育科长;”
“任命卓小敏同志为佛山经济开发区建设科长;”
“任命叶孟言同志为佛山特别警备区司令员;”
“以上七位元老组成佛山开发工作委员会,全面主持佛山经济开发区的各项工作。”

“其中,张允幂元老为召集人,分管人事工作。林子琪元老分管办公机要、民政、农业、渔业、粮食事务;钱朵朵元老分管警务、司法、内保事务;王暮清元老分管财政、税务、金融、工商管理事务;尚羽元老分管社会、宣传、统战、文教、卫生事务;卓小敏元老分管建设、交通、水利、航运事务;叶孟言元老分管国民军、警备区、警备第2营以及安保事务。土地政策等重大事项由工作委员会投票决定。”

刘翔顿了顿,又继续宣读:

“刘四同志不再担任佛山镇镇长,改任佛山经济开发区民政科长;”
“林铭同志不再担任佛山镇副镇长,改任佛山经济开发区社会科长。”
“国民军佛山第1中队改番号为国民军广州第3中队;”
“国民军佛山第2中队改番号为国民军广州第4中队;”
“国民军广州第4中队即刻与驻防番禺县的国民军广州第2中队换防。”

“张允幂同志不再担任广州特别市正府秘书长;”
“侯闻咏同志不再担任南海区区长,改任广州特别市正府秘书长。”
“南海区区长暂时由我兼任。”

“南海区正府部分干部,以及本次从芳草地学习院、中学部抽调的干部,分别充实到佛山经济开发区管委会相应机构中,具体安排由佛山开发工作委员会讨论决定。”
“完毕。明天我们将召开佛山经济开发区成立大会,向所有干部宣布此事。今天先散会吧,请各位元老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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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20-7-16 12:02 编辑

2. 社会实践

“我要补充一点”,文德嗣见归化民均已出了房间,看了看在座的元老们,慢条斯理地说:“区内参与工矿建设及企业运营的其他元老视同外派出差,不得干涉非本职相关的开发区事务。大家都知道当年三亚特区军事委员会是怎么运作的,后来元老院通过的‘军事及重大行动指挥法案’也有相关规定,按照规定执行。这是孩子们的事,大人不许掺和。”

他又看了一眼叶孟言:“你平时没事也少说话。”

叶孟言也不拘束,嘻嘻一笑:“我也是孩子,文总。”

小叶这几年一直负责登莱-济州-旅顺一线的侦察总局事务,这次被调回来,以他的侦察分队为基干,在全军抽调政治可靠、军事素养过硬的伏波军战士组建了警备第2营,全面换装了最新装备。经过几个月的锻炼与磨合,这个新组建的警备第2营不仅把周边的大小土匪、散兵拉网式扫得一干二净,也把珠江三角洲地区的水网地形以及相应作战特点摸得一清二楚。

警备第2营未来一年专门负责佛山工农业建设和社会改造试点期间将大量出差至此的元老安全,特别是常驻这里的几位初号班小元老们的安全。让他过来,自然也是想着他和几名小元老的年龄差距还不算太大。军队是定海神针,总不能交给几个娃娃。

这是小元老们的社会实践。

广东大区各地政权建设、工农业建设和社会改造工作迟缓的主要因素是元老院内部的意见始终不能统一。特别是土地政策和对士绅政策,二者既有区别,又紧密联系,在元老中争议极大。

当年元老院全面控制海南时,并没有面临这样严峻的局面。这是因为,两广士绅与海南士绅,无论是在明廷中的影响力,还是对本地乡里的控制,都不可同日而语。——就在这佛山堡内出身的李待问,此时已经是户部右侍郎,若是按照旧时空的历史,明年就会被任命为户部尚书。而往南几十里、出身顺德的黄士俊,是万历三十五年的状元,此时已经做到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相比之下,元老们念念不忘的“岭南三忠”的功名和科名,还要略逊一筹。

从明代中叶起,南海县籍的读书人科名昌盛,形成了所谓的“南海士大夫集团”。南海士大夫集团的崛起加速了广东宗族势力的内部整合,至崇祯年间,大部分宗族已经完成了重构。仅就佛山周边来说,细巷李氏、纲华陈氏、金鱼园陈氏、石(石肯)梁氏、郡马梁氏、鹤园冼氏、东头冼氏、石头霍氏、黎涌伦氏、叠滘庞氏等宗族,百多年来均已先后建立了“大宗祠”,即始迁祖的祠堂。这意味着这一地区几乎所有上述望族姓氏的人口——横跨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和贫富各阶层——都被纳入了宗族势力的管理体系。盘踞在这一体系顶点的则是“嘉会堂”。

佛山在明末只是南海县下属的一个堡,按照政权不下基层的古代政治体制,这一级别的统治形式是乡里自治。在全国大部分地区,这样的自治无非是几名乡绅定期调解附近纠纷而已。而佛山作为“天下四聚”之一,行政级别虽然不高,规模却并不下于一般县城,各类事务自然也极多。在这一背景下,传统乡里自治的简单形态便在这里率先得以进化。

自天启七年(1627年)起,来自李、梁、陈等大族的多名致仕官员议设了佛山的“乡仕会馆”——嘉会堂,这是佛山市镇的民间自治机构,从其功能来看,实际成为了常设的行政机构,牢牢控制着佛山及周边地区的一切权力。

尽管迫于军事压力,佛山得以“和平解放”,士绅们甚至派出其实际控制的武装力量“忠义营乡勇”配合元老院行动。但从根本上讲,元老院的政令,从未传递到佛山镇的基层,嘉会堂依然控制着一切。佛山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如臂使指,只是“嘉会堂”暂时顺从和配合的表象罢了。连所谓的国民军佛山第2中队,都是由忠义营乡勇原班人马改编的,元老院仅象征性地派出了几名队长,对部队并无多少控制力。

前两年,元老院不愿在与明军作战的同时面临后方的不稳,自然需要与这些势力妥协。这些势力也一直表现得若即若离——既无法真正加以掌控,又难以抓住把柄打压。“社会改造”的进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再说“工业建设”,建设交通干线、疏浚河道、建设港口、开办工厂等等,元老院规划了一大堆,但这都是需要土地的。工业化必然面临的征地问题,就迫切地摆在了面前。如果搞得不好,元老院将付出极大的成本。

而两广、特别是珠三角地区,与海南官地、荒地甚多的情形完全不同,绝大部分土地早被宗族瓜分殆尽。偌大的两广,元老院竟然找不到几处大型地块安设工厂。原本没什么争议的没收官田、官地和宗室土地的政策,由于广东没一个藩王,并无宗室土地可供没收;佛山不是县城,亦没什么官地、官田;这里离广州太近,卫所都在广州,连军屯都完全没有。故而,被寄予厚望的“佛山工业建设”,就这样一拖再拖。这一事实已经在元老院里引起了轩然**。工业口的元老天天狂骂。而地方上的元老却始终对“土改”这个敏感话题避之不及。

土地政策到底是什么?私有还是国有?赎买还是没收?强制平价赎买还是协商高价赎买?零碎分散谈判还是集中统一谈判?面对着坐拥大量土地和人口的士绅宗族,元老院的政策又是什么?都没有答案,工作怎么可能开展下去呢。

眼见元老院不可能就此达成一致,在一次辩论中,面对对方的胡搅蛮缠,卓天敏气昏了头,脱口说了一句:“我儿子都TM能干!”

这话引起了元老院内多个派别的注意。

时值几位小元老的“高中毕业典礼”,王洛宾和吴南海出席了相关活动。而他们分别与卓天敏和林法天长谈了一次后,终于在元老院里支持了钱水廷的动议:“把佛山开发事务作为初号班几位年龄比较大的小元老的社会实践课题,题目就是:在一年时间内,按照企划院的佛山开发规划稿,推动建设多个工业、商业和基础设施项目,同时探索农业发展、土地改革和社会改造的相关政策。”

一年期满后,元老院会验收建设规划的达成度,期间随便他们怎么具体操作,要钱给钱,要枪给枪。一来,让他们在实践中成长与锻炼,促进团队感情和协作精神;二来,让他们根据自己的思考、当面锣对面鼓地投票决策,总比元老院里衮衮诸公根据**的位置永无休止地讨论下去要强得多。

此事听起来荒谬儿戏,其实不然。几位小元老中,张允幂和林子琪都已经20岁了,钱朵朵18岁,王暮清和尚羽17岁,卓小敏也已满16岁。从D日后不久,他们便开始在芳草地初号班中接受精英教育,至今已有9年,进度最慢的也已经全面超过了高中毕业水平。其中,张允幂已经在广州市**担任了两年的秘书长,对**的工作流程十分熟悉。

他们不仅有着不同程度的旧时空记忆,在新时空里也完善地学习了明史、政治经济学和西方经济学等课程。可以肯定地说,任何一个人都有着远远超出王初一那种水平的施政能力,甚至也比绝大多数窝在临高的元老们要强。欠缺的无非是经验罢了。

那么,元老院这次就把佛山送给他们涨经验,实习一下统治者需要做的工作。

孩子再大,父母也终究难舍。文德嗣环视会场,林法天是特地来送林子琪的;卓天敏是特地来送卓小敏的;钱朵朵虽然是自己坐船来的广东,但钱水廷夫妇却把一直在飞云号上工作的“首席女仆”钱玄黄派来照顾她的生活,身在广州的郑尚洁也是一路把她送到了佛山,此时她正一脸不情愿地听着婶婶的唠叨;王企益和张筱奇就更不用说了,两口子一同拎着大包小包地把女儿送了来,看这架势夫妻俩大概每周都得从广州过来探望;只有尚羽,一个人站在那里,带他穿越的父亲已经在攻打苟家庄的时候牺牲了。想到这,文德嗣向他走了过去,转头却瞥到刘翔正在低声跟张允幂说着话——张允幂长期在广东任职,老张自然不会因为她换了几十里外的一处办公地点就专门赶来。

文德嗣心想刘翔的手腕真是不错,当初马千瞩见“社会实践”提案在元老院里已成定局,便打算让南海区区长侯闻咏兼任佛山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领着小元老们实习。却被刘市长推出来的张允幂一下打中了七寸。元老们从心理上自然是不愿意看到归化民干部爬到元老头上发号施令,即便是小元老也不成。换成既有工作经验、又和初号班小元老们感情很好的张允幂确实是一招妙棋。而且张允幂性子较软,不容易形成一言堂的局面,也有利于小元老们实现集体决策。

他温言鼓励了尚羽几句,再次看了看几位小元老,说:“放手去干吧,元老院是你们的坚强后盾,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这里,四面围起来……”,文德嗣拿手比划了一下,“也不过就是几万人。随你们怎么来搞,最不济,你们完全搞砸了,还怕传出去丢人。我们把这几万人都埋了,或者丢到鸿基去挖煤,丢到石碌去修铁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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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23-8-5 12:46 编辑

3. 嘉会堂

尚羽跟着文德嗣的笑话一起笑了两声。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孤单的尴尬,“文区长的亲切关怀”虽令他略有触动,但也不过转瞬即逝。然而,站在穿越集团顶点的文总过来表示好意,他不得不做出一副颇为感激的样子应和。其实,父亲去世多年,小心翼翼的关怀和安慰他已领过太多、难免有些厌倦。如果不是早已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这看似关心实则近乎提醒的行为就够他郁闷一个下午了。

不过,这次的“社会实践”还真有点邪门。尽管还没人就之后的政策倾向问题与他接触,他心里其实有数——说是小元老独立自主,可真正能独立自主的又有几个?说不定,也就只有自己吧。看着文总和刘大府脸上那一副副温和而捉摸不透的面具,尚羽心里有些烦躁,心想多半是这两个家伙在人事任免上下的功夫。

他很快便把这些念头丢开了,他讨厌政治。“管别人搞什么狗屁倒灶的勾心斗角,自己只踏踏实实地干好工作就是了。社会、宣传、统战,文教卫生……”,他心里琢磨着自己分管的工作,——倒也不能算是闲散职务。

这佛山开发事权的分割,堪称按爹分配。他们这拨小元老里,张允幂是唯一有行政事务经验的,又恰好是广州市**秘书长,调过来任管委会主任抓总倒是正常;而林子琪分管民政、农粮,这就和她老爹在农委会的职务有联系了;王暮清分管财税、工商,也是一样;卓小敏分管建设、交通,还是如此。剩下的便是钱朵朵和自己,这位钱议长的千金被家庭熏陶得颇有些女汉子气质,又比自己大一岁,抓到强力部门也就不足为奇了。

所以,剩给自己的,就是科教文卫。哦,还有和本地士绅直接打交道这费力不讨好的活,也交到了自己手上。也是,起码自己还是男的,开会也好、登门也好,总比那几个女孩子方便些,免得落在土著眼中过于惊世骇俗。只是这宣传……再和教育联系在一起,其实颇有些意识形态的味道了。这工作他倒很有些兴趣,只是突然摆到眼前,心里难免生怯,——政策性的东西,马虎不得。

“总不能办砸了”,想到这,他在心里挥了挥拳头,努力露出微笑,抬头看到几位同学也十分轻松地笑着。

“你们以为我是在说笑话?”把小元老们的表情尽收眼底,文德嗣的声音忽然一沉,眼中笑意全无。

被文总压迫感十足的眼神摄住,小元老们的笑容纷纷僵在了脸上。

“那你们就想错了。我是认真的。呵。”他口中说不是玩笑,嘴角却自然地现出了似有似无的一抹上挑。

其它元老的表情没有变化,安静地看着文总给孩子们上这实习前的最后一课。

“权力的分量,你们还是没有感受啊”,文总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感慨,“这次佛山实践,你们第一件要学的事情,就是认清自己有着什么样的力量。”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小元老们的脸。

“小叶”,他转头问向叶孟言,“警备第2营把整个佛山剿了,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鞑子在扬州也只不过用了十天,何况我们在这里,有两天足够了”,叶孟言面色如常地回答,“埋十万个人,可比埋十万头猪简单得多。毕竟,猪不会排队,也不会彼此捆起来,更不会挖坑。而人,全都会。”声音中的森然令小元老们有些不寒而栗。

文德嗣满意地看到他们已经对那份重量有所感受,重新开口:“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 电影你们都没少看,这句话总听过吧?——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正因为你们有把他们全埋了的权力,所以他们才是你们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小元老们敛去了笑容,纷纷严肃下来,彼此看了看,一同点点头。

……

即使在旧时空,随便找个本地人问问,佛山的中心在哪,答案也只有一个:祖庙。祖庙是佛山的根,也是佛山人的精神归宿。相传它始建于北宋元丰年间,元末焚毁,洪武五年得以重建。最初名龙翥祠,主要祭祀北帝,即真武大帝。不同于通常意义的佛教和道教,佛山的北帝崇拜是民间自发的宗教现象。北帝司水,佛山由水运而发达,这或许是北帝崇拜形成的重要原因。

在1449年(正统十四年)的黄萧养起义中,佛山乡老以北帝信仰激励乡人,守卫佛山终于胜利,使这一信仰在民间得到了升华,在官方也得到了承认。景泰二年(1451年),佛山从南海县“季华乡”被御赐“忠义乡”名,龙翥祠也得赐新名“灵应祠”、列入官祀,并成为本地乡老治事的主要场所。200年间,随着佛山工商业的发展与繁荣,祖庙的建筑也随之增修,目前已经形成了很大一片建筑群落。

嘉会堂是群落中一处规模颇宏的建筑,灰瓦青砖,绿檐红柱。在这里,祖庙神权与士绅威望相得益彰,共同统治着佛山社区。自从澳洲人来了以后,这里又多了两块牌子:“佛山咨议局”、“佛山善后局”。

此时,建筑门前停着大大小小十几顶轿子,轿夫们规规矩矩地候在旁边,丝毫不敢交头接耳。

议事厅里,一片肃静,人人都在低头浏览手中的文件,只有林铭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微微仰头看着房梁。大厅的举架很高,厅内宽阔气派,但不知是窗口开得太小,还是被外面的树挡了,照进来的光线不是很足,室内有些昏暗。这幢建筑其实是天启七年才重建的,距今不过十年左右,然而林铭总觉得空气中似乎弥散着一股陈朽的气味。相比之下,作为镇正府被征用的原五斗口巡司署虽已有上百年,在元老院的打理下却仿佛明亮了几分,时刻焕发着生机。镇正府20多名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喧闹而充满活力。

“那么,元老院的最新通知我已经送到了,包括书面文件。我这就……”,文件不长,林铭见大部分人已经读完,把视线投向了自己,便十分礼貌地起身向面前的一众乡绅告辞。

“百……林副镇长辛苦了,我等且行商议,隔日必往府上回复。”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亦起身还礼,客气说道。

……

“孝公,您看……”中年人见林铭出了嘉会堂,望向上首的一名老者。自己的兄长虽然是这佛山堡的天,但他还在京里。老者是目前乡里间名望最重的一人,当年与几位兄长共同倡建嘉会堂。这些年来修桥造路、增缮祠庙,都有他牵头主持。

“嗯……”老者没什么表示,轻轻地点了点头,刚才他一句话都没和林铭说,只是一直皱眉看着手里那横排书写、句读分明、全是俗体的大白话“文件”。

老者其实已是在家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嘉会堂事务亦久不与闻,连向澳洲人开栅输诚这么大的事,他也只不过参会了一次,余事都交给了子侄辈。但这次李孝问——刚才的中年人——从多方渠道了解到澳洲人恐将有大动作。才交代去庞家通知的家人,务必要把老者请来掌舵。

老者是庞景忠,字孝移,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举人,官至南京户部主事,后以母老乞归。他屡受朝廷征辟不出,但对地方上的事务却十分热心,李孝问一向很是敬重,故而十分重视他的意见。而且庞、李两家是姻亲,胞兄李待问便是娶了庞景忠祖父、庞尚鹏的侄孙女,族弟征问的女儿又嫁了庞尚鹏的曾孙。

“那,各位都议议吧。”李孝问见状,对屋中的所有人说道,瞥了一眼坐位离自己最远的另一名老头。

“听我家敏勉回来讲,这次澳洲人成立的什么开发区,由几个小娃主事,但皆是真……的澳洲人。”先开口的是陈玉京,本地陈氏的族长。陈敏勉是他的次孙,本来是极有希望博个科场出身的,澳洲人一来,全成了空。不过,他没有什么怨言,甘愿作为族里问路石子,没有继续蛰伏,而是出头报考了澳洲人的“公务员”、并被成功录用。

“霍老,子衡在海康多年,您霍家是最清楚澳洲人的,您说说?”李孝问对陈玉京的话不置可否,开口对坐在最远端的那名老人说。

“嗯……听说……这次主事的一共是七名元老,合议共决大事。”老人声音很慢,颤颤巍巍地说道。李孝问有些不耐,但还是按捺住性子听下去。“从……他们的官职来看……林元老是农粮科长,王元老是财税科长,再加上刘镇长改任的民政科长,这合起来就是户房;尚元老……大概是礼房,林百户还是和我们接触,估计也是此列;叶元老是兵房,管着曹中队长;钱元老是刑房;卓元老是工房;只余吏房……看来是张主任自领的。”

老人是霍家的族长。霍家的本家在几里外的石湾,不属佛山堡内,但在堡内亦多有族人经营炉房和商铺。佛山最大的码头、汾水正埠从100多年前起就为其所控制。霍家六世祖霍韬是正德九年会元,在大礼议中与南海士大夫集团的方献夫、梁储等人站在一起,得到嘉靖的重用,霍家从此发达、大量积聚族产。除土地外,还涉足冶炼、陶瓷、木植等业。一度横行乡里、低买高卖。尽管后来在乡中其它士绅的干涉下有所收敛,但平日恃强凌弱自是少不了的。而彼时的细巷李氏却只是迁入佛山不久的小户,世代以冶铁为业,“备受邻豪所欺”。于是从五世祖李壮起,李家就一边勉强坚持,一边咬牙供养子弟进学,至第十世,李待问兄弟及子侄终于科名叠出,一跃而成为附近最强势力。

两家有这样的龃龉历史,关系自然近不到哪去。嘉会堂刚成立时,李家以霍家不在堡内为由,根本不让其参与,还是元老院进了佛山以后,了解到霍家在附近的大族地位,才把他们请进了咨议局。不过,李孝问此刻顾不上计较一两百年前的旧账,霍家的霍子衡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中举后授了海康县教谕,前些年与元老院颇打了些交道,算是佛山各家中最了解元老院的人了。他也不得不倚重这一点。

“这么说,髡贼搞得什么开发区,其实就是个县衙,新瓶装旧酒?”一名颇为魁梧的中年人插嘴说道。

听他口无遮拦地说什么“髡贼”,李孝问咳了一声,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澳洲人爱怎么折腾都好,关键是忠义营啊,这可是我们的子弟兵,调到番禺算什么事?怕是要对我们有所不利啊!”又有人不耐其它人总是兜着圈子,直接把文件上最挑动他们心神的那一条提了出来。

果然,大家心里其实都想着这一条,话一出口,房间中就陷入到诡异的沉寂中。

“唉,早已不是我们的子弟兵了……你们没看到?先是给改成什么‘国民军’佛山第二中队,现在干脆连佛山也没有了,成了广州第四中队,调到番禺去可不是合情合理嘛。”有人发着牢骚,却提不出一点有用的意见。

“好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苋儒,乡勇的营官里还是我们的人多,你跟着芝叔协理忠义营兵饷这么多年,不能想想办法?”陈玉京止住了发牢骚的人,转头看向李孝问。

李孝问叹了口气,其实确如陈玉京所说,澳洲人没有深入清洗佛山2中队——原来的忠义营乡勇——的指挥体系。他代表细巷李氏协理兵饷营造等后勤事宜近20年,说话当然是管用的。只是,稍微一想就能明白,澳洲人为什么两年多都不急着改组佛山2中队,而是现在给改了番号并命令移防,——人家根本没把这点“武力”放在眼里。但他如果这么说,就像是推脱了,还有和澳洲人共谋乡里的嫌疑。

“你们真糊涂!”李孝问正为难间,上首老者突然中气十足地一声清喝,“朝廷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这么百多个乡勇攥在手里有什么用?妄想刀兵,这是取祸之道啊!澳洲人这二年来难道是因为这点乡勇才对我们客气的吗?哼!一个个见事如此昏聩,等我死了,你们怕不是要害了这佛山的父老,咳咳……”他有些激动,咳嗽了两声。李孝问使了个眼色,旁边自有美婢上前递盂递水伺候。

“孝移兄说得对,澳洲人先前没有动乡营,那是为了安我们的心。现在调走了,也不过是警告我们不要妄动罢了。只是……这也就是说,他们接下来的动作,肯定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霍家的老头附和了一句。

“看样子澳洲人这次只是通知一下,后续必有说法。各家都要注意约束子弟,千万不能在这时被澳洲人抓住任何把柄,我看,他们行事,还是讲几分‘名正言顺’的,四乡八里都在看着,北方和江南的士人们也在看着……”说到这,李孝问自觉有些失言了,——这是兄长李待问给他信中的话,意思是让他放宽心和澳洲人虚与委蛇,澳洲人如果有问鼎中原之志,是必然要做出一副谦恭下士的姿态的、不会自毁声誉,大可不必过于畏惧。

但这话中待价而沽之意未免过于露骨,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直接结了尾:“总之,还是要看澳洲人的具体花样,只要不过分,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尽量配合他们。还有,各位也多注意,往后再也休提忠义营的事……”

庞景忠默默点了点头,没有再开口,表示认同李孝问的处置。诸人又谈了些别的事,才渐渐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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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07 | 显示全部楼层
4. 李永薰的朋友

林铭出了祖庙。刚刚是上午干部大会后,他作为社会科长被交付的第一项任务:把佛山经济开发区成立和国民军调防事宜正式通知本地的士绅们。联络士绅是他一直以来负责的工作,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他相信这帮老狐狸其实早就得到了消息。这两年佛山镇新招的公务员里,颇有不少本地大户的子弟。

文区长没有出席上午的大会,昨天开会见过的大部分元老也没有出现,只有刘市长等少数广州市的元老与佛山开发工作委员会的小元老们一同坐在主席台上。据广州市的干部们的说法,这是为小首长们“保驾护航”。

林铭也同时在大会上被正式任命为“社会科长”。他还不是很明白这个官职的含义,从刚才的事看,似乎与之前的任务区别不大。不过,考虑到刘四改任了“民政科长”,自己应该是提了一级。至少,原来自己是“副镇长”,而刘四是“镇长”,名称上就有着高下之别,而现在却似乎是平级了。要知道,连大部分的小元老们,也都是“科长”衔。

当然,最令他激动的还是能提前一天知道这个消息。虽然没有上午的大会隆重,但元老数量和归化民干部数量此消彼长,显然昨天的会议更加重要。看来自己也算是入了首长们的法眼了。

他眼前又浮现出昨天那让人吃惊的一幕——随着刘市长对佛山开发工委的唱名,那些他原本没太在意的小元老们纷纷站起来致意。看起来全是十几、二十岁的样子。他过去觉得那叶营长已经是年轻得过分了,没想到竟然还是其中最年长的。首长们这是在唱哪一出戏?

林铭想,老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次性派这么多娃娃来当领导,这不是胡闹么。而且,这些小元老里大部分还是女娃,嘴上根本就不会长毛。想到这,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忙把这不敬的念头从脑海里逐了出去。

不过,那些女娃们一个个看起来都……怎么说呢,带有特殊的气质。威风?自信?总之,和他在临高见到妻妹时她的神态有些相似,但比之还要远远胜出。林铭并不讨厌这样的女孩子,反而觉得有种特别的魅力。

“姐夫~”

这是怎么了?想到妻妹,耳中居然听到了她的声音。林铭摇了摇头,一边去拉自家的大门。

“姐夫!”

声音更近了,林铭一呆,回头看见真是李永薰正在向他挥手。

自上次临高一别,他又是三年多没见过李永薰了,他本是个怜香惜玉之人,此时看到她一边挥手一边朝自己走过来,人成熟了许多,姿容也更胜往昔,又联想起这几年来世事变迁,连天都换了颜色,不禁感慨万千,眼中竟有些湿润了。

说起来,正是李永薰把他和首长们扯上了关系。最早便是她引来澳洲人到家坐客,算是结了善缘。后来又是为去临高找她,被元老院抓住,因祸得福成了“地下工作者”。要是没有这一切,他林铭此时大约早不知蹲在哪个黑牢里了,哪儿可能当上什么“镇长”、“科长”。

林铭是不怎么信鬼神的,但此时也只能感叹,这就是命吧!他正出着神,李永薰已经走到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姐夫!想什么呢?你家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绕了好几圈都没敢敲门。”

林铭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往旁边让了一小步,他知道妻妹这一套不避男女的做派是标准的临高“新风尚”,可还是不太适应。他解释说这两年换了新天,与北上干部为主的同事相比,自家的大宅院未免太过惹眼。他清楚,以自己的政治处境是怎么小心也不为过的,便动念改造了宅邸。如今自家只占原来地块的三分之一,拆了不少多余的房舍,门脸改小,也只保留了一个不大的小院。总之是够住便好,原来的许多家仆亦遣散了大半。

这一来是为了低调,二来也有经济上的原因。他家世袭锦衣卫官职,虽在附近也有些产业,但终究还是靠着官皮吃饭的。现在旧明的那一套灰色收入是不敢妄想了,没了那些油水,靠着元老院给的“工资”可养不起这阔气的宅子、成群的家人和锦衣玉食的一妻四妾。——别的倒好说,委屈了自家的星星月亮他却是万万不肯的,只好多方开源节流。幸好,他也不必再像过去那样孝敬上官、应酬同僚了,裁了些仆役丫鬟,又在宅邸“缩建”后剩余的地块上建了一处客栈,打发一些不忍撵走的家人经营,勉强也就平衡了收支,总不至于坐吃山空。

“哎,只顾站在这里说话了,快进家里来!”林铭招呼李永薰。

这时他注意到李永薰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和一名随从、随从手中提着四色水礼,疑惑地看了一眼她。李永薰见姐夫投来了询问的眼神,连忙介绍道:“嗯……姐夫,这是我的朋友,江四,江公子……”她的话吞吞吐吐,脸也有些微红。

“林大人好,初次见面,我是李永薰的朋友,我姓江,家中排行第四,您叫我江四就行。”那名少年倒是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

“呵呵,幸会幸会。永薰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人’二字万不敢当,现在是新社会了,直呼姓名便是,我表字‘心石’,称我心石亦可。快请进屋再说。”虽然明代也有称呼上官为“大人”的用法,但并不普遍,林铭听着有些别扭,不免开始狐疑起对方的来历。但不论如何,李永薰带来的人多半也是元老院治下的归化民,还是按着新规矩相处比较妥当。

“那便搅扰心石兄了。”少年倒不客气。

如今不比以往,家里的繁文缛节尽都省了,有外人在此,自然也不方便招呼夫人出来与表妹相见。林铭领着李永薰和江四一同进了客厅,落座看茶后,便开口问李永薰这次回佛山是休假还是公事、能否多留几日。

“首长知道我在佛山待过一段时日、熟悉本地情况,所以这次成立经济开发区也把我抽调了过来,带一带这边的警察队伍。可能要在佛山长住一段时间了”,李永薰答道,“佛山的社会改造事宜提上日程,警察肯定是要扩充和整编的,具体方案还要看首长的安排。”她知道林铭是经开区的核心干部,所以也不避讳。

“真是太好了,正好就住在家里吧,房间有得是,你姐姐肯定也很高兴。”林铭真心实意地说道。

“嗯……还是不太方便。一则经开区给我们统一分配了宿舍,二则同事也不知道我们是亲戚。”李永薰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年后答道。

林铭想也的确是有此顾虑,此时不便细谈,想来今晚留宿家中是无碍的,到时让她和她表姐自去商量便可。于是他换了话题,“江公子和永薰是一齐从临高调来的同事?”

林铭知道李永薰忽然带“朋友”来家,必然有事。他端起茶盏,借机观察对面的少年。

只见少年大约17、8岁,身量高挑,但颇为纤细,穿着一身剪裁精致的青色儒袍,显得文质彬彬。他肤色白皙、五官端正,并未髡发,而是头戴方巾。

好个眉清目秀的美少年!林铭心里暗赞一声,联想到小姨子之前的态度,心想莫非是“那种”朋友?李永薰今年也已22岁了,在临高找个男友倒是正常,听说在临高很是提倡“自由恋爱”的风气。这名少年虽然看起来比李永薰小几岁,但小姨子的条件也不差 。——是了,这次大概是带回来让自己和她表姐看看,总算这妮子还把他们放在心里……

林铭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想到李永薰的父母远在南京,女儿大了、又在临高,也难对她的终身大事插手,而自己居然未想到此节,还要女孩子自己领回家一个,真是愧为兄长了;又想起李永薰刚来佛山时那古灵精怪的样子,现在却出落得这般俏丽可人,偏又透出一分职业女性的干练,这便要出嫁了,不免心下十分难舍……他心中念头千回百转,脸上却不动声色。

名唤江四的少年微笑答道:“呵,我不是警察。家中经营铁货生意,近些年赚了点小钱。听闻澳洲人要在佛山振兴铁业,便拿出些历年的积蓄,打算在这里开一家分号。听永薰说心石兄世居佛山,对这里甚为熟悉,想请您帮忙物色一家铺面……”他说着一口标准的官话,听不出来是哪里的口音。

小商人出身?林铭感到有些违和,对面少年的态度好像过于泰然自若了一点,气质也更高雅些。他又仔细打量了对方几眼,——坐姿端正,举止得体,一直把茶杯端在嘴边,小口小口地细品。

尽管心中疑窦不小,但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举手之劳自然满口应承:“此是小事,包在林某身上。佛山冶铸作坊多集中在栅下一带……”

听他介绍过大体的方位,又聊了聊本地冶铸行业的历史和各种情况。少年表示想去几处可能的市口看看,于是林铭就带他们去找了相熟的炉房业会首——实际只是“炒炼熟铁打造军器行”的行首——吴献隆。此人是本地冶铸行业的地头蛇,这里天天都有铁货铺子开张和倒闭,想找个铺面容易得很。听了林铭等人的来意,当下便引着他们前往几处新近出兑或出租的铺面查看。

岭南巨镇果然名不虚传,佛山的繁华令江公子边游览边不住点头。汾水正埠前的河面帆樯林立,码头上的力工喊着号子装货卸货,汗水挂在赤膊虬结的肌肉上,只看一眼便仿佛能感到一股热浪扑面涌来。街面上的商户一家挨着一家,各色商品看得人目不暇接。除了佛山最有名的铁货、瓷器、布匹以外,还有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和小吃。

祖庙门口则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了,高大的灵应牌坊矗立在街口,香火缭绕中层层叠叠的殿宇隐约可见。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商人、农夫、本地人、外地人、参拜上香的、求神还愿的,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对面街道上的生意亦很兴旺,不停有行人驻足摊前讨价还价。几家饭铺门口的桌凳上也坐满了食客。

吴献隆原先便十分巴结林铭,佛山解放后,林铭摇身一变又成了澳洲人的“副镇长”,心里更加佩服。他消息灵通,此刻又相当卖力,几人很快看过了好几处铺面,都是在佛山的主要商业街区。然而,江公子却始终没有流露出特别相中哪一处铺面的意思。

吴献隆也不奇怪,做生意,选择地段是一等一的大事,哪儿有那么容易就敲定的呢。不过,这两处街区都看过了,再接下来,他所知的店铺位置就要差一些了。他看了一眼林铭,见对方没什么表示,只得又带几人前往栅下铺。

栅下铺的气氛却与之前逛过的街市大不相同。一进铺区,身周的气温似乎高了几度,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院子里、大门边,一堆堆的铁块木炭散乱堆放着,四处可见。路上的行人明显稀疏,步子仿佛也更快几分。铺区里不时地发出某种巨响,街边建筑内偶尔也会传来几声大喝。

一行人兜兜转转,来到了一家炉房前。门上匾额写着三个字:“广信炉”。

门面上似乎没有人,吴献隆也不招呼,径自领着他们走了进去。只见铺面里收拾得十分干净,但货架上没什么商品。室内家具多有破损,柜台的中央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个大洞,还未修补。屋内屋外都没有人,远远的打铁声传过来,更显得这边有点冷清。

吴献隆沉吟了一下说:“嗯……这家铺面过去是栅下口碑不错的一间,只是前两年炉头出了点事,往后经营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如果我去说说,或许租金还能稍便宜些。”

“哦?那敢情好。我看这里还不错,附近的冶铁作坊也很多。”江公子一反常态,好像对这间店铺颇为意动。

“栅下冶铁作坊云集不假,但你是铁货生意,倒也不必拘泥于此,刚才看过的那两条街亦是铁商聚集之所。这里人多且乱,终日炉火不息,烟雾缭绕、街市嘈杂。虽则租金便宜些,却不算上好的地段。”吴献隆没想到先前在汾水正埠和灵应祠附近的两条街市看过几处不错的铺面,林副镇长带来的公子都没相中,却偏偏执意要在栅下开店,好意劝到。

“吴大爷,这话什么意思?难得有人来租我家的铺面,您老是要拆台么?”这时里间传来一声脆生生的质疑,随后一名少女从后面走了出来。少女个子不高、面色红润,脸上沾了些炭灰,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她嘴唇略薄,小鼻梁微带骄傲地高挺着,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身上穿着半旧的衣衫,只在不起眼的地方有两处补丁。衣衫有些宽大,倒看不出身材怎样。

吴献隆笑笑,没回答她的话,而是问道:“是英囡啊,你爹还好吗?”

女孩白了他一眼,“就那样,整日躺着坐着,还能活蹦乱跳不成?”

她又转向江四:“这位公子,我家是本地炉户,铸的锅是附近最好的,这间铺面原是经营自家铁货,只是现在我爹干不了活,几个哥哥手艺上还不熟,这才想把铺面租出去周转一二。您放心,有我爹的指点,我家的铁货很快就能恢复!您要是租下这间铺面,我家的铁货可以折价由您代销。我爹在附近的炉户间还有几分薄面,到时也能帮您在这里站稳脚跟。”

小姑娘一番话说得干脆利落,林铭和李永薰眼中都露出一丝赞赏。

江四面上也多了几分感兴趣的神色,他环视了铺面一圈,各处走走看看,又考虑了片刻,然后微笑对她说道:“既如此,我便定下你家的铺面。可不要忘了你说的话。”

“自然不会。”少女马上回答。

江四点点头,转过去对吴献隆说:“吴会首,我家也是小本经营,又是初来乍到,既然他家租金便宜,又肯替我们联络生意,那便定在他家吧。还要烦请您做个中人。”

吴献隆见这江公子心意已决,也不再劝阻,而且他心里也有些同情这家的遭遇,便答允下来。这时,这家的男人柱了拐出来与吴献隆见礼。于是由吴献隆作保,双方当即立了契,江四吩咐家人给了定金。

诸事完毕,吴献隆送林铭等人一直出了栅下铺才告辞离开。林铭则提出自己做东,邀请江公子去尝尝佛山本地的名菜甑鹅。

江四知道林铭不过是客套话,便推说晚间还要筹划具体的开店事宜,改日必去府上拜谢今日的帮助。又客气一番后,也带着家人回转宿处去了。——李永薰今日自然是回林铭家里团聚。

林铭没有挽留,通过半个下午的接触,他的心里已经大致有了些猜测,只是面上不露分毫异色。而且,直到回家后,他也没有盘问李永薰什么,这倒让一直紧张的李永薰大大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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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23-8-5 12:55 编辑

5. 第一次会议(上)

“好了,就剩我们几个了。”张允幂抿嘴一笑,看着会议桌边的少年少女,他们都长大了。连最小的卓小敏也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只是这副姿态与他文弱的气质实在不搭,看起来不太可靠的样子。被好几个姐姐含笑注视,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起来,浮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怕他太过尴尬,张允幂连忙收敛了笑意,移开眼神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大家可能还不是很熟悉工作流程,我先说一下我设想的模式,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随时提出来。”

“我们每周开会一次,会上讨论需要集体决策的重大事项和涉及多科室协调的问题。每次的会议议程均将提前一天发给大家,因此需要提交讨论的内容必须至少提前两天送给子琪。经三人以上联署,并经我同意,可以召开临时会议、或者增加临时议程。”

“所有人的日常行程安排均需由秘书整理好提交给子琪备案,前往广州及更远的地区出差必须提前两天以上向我报备或请假。隔壁房间的通讯室里有三台无线电报,可以与临高、广州等地联系。还有两部手摇电话,用于与警备第2营营部和宿舍楼值班室联络。”

“每人配备小型红旗马车一辆,秘书一名、警卫员四名,对讲机两部,格洛克手枪一把,弹夹两个……每人每月工资20元。”

“警卫班成员同时负责宿舍楼的警卫工作。办公楼、招待所以及开发区**院内的其他建筑,由警备第2营的两个排轮流值班。设立勤务班负责宿舍楼的后勤工作,餐厅在办公楼。宿舍内务、后勤、警卫轮换以及通讯室24小时值班事宜由钱玄黄负责。不许把枪支、对讲机、文件等重要物品随意留在宿舍,要记得放入保险柜。如有其它人员留宿必须进行登记。”

“宿舍楼一共四层,一层是警卫班的驻地,从二层往上每层三个套间。尚羽和小敏住二层,叶哥的房间也在二层,但他一般会住在警备第2营的营部里。子琪和我住三层,空一个房间作为活动室。其余人刚好住在四层。招待所则供出差来佛山的其它元老居住。”

“OK,工作和生活制度都说完了,下面大家可以看一下手头的资料了。”

每个人都拿起了手边的油印资料,仔细查看。

“佛山经济开发区1637-1638发展建设规划纲要”

“佛山地处珠江三角洲腹地,毗邻广州,以汾水等水陆线路与省城及其它地区相连,交通便利,共同组成外贸-内贸的二元贸易体系,是全国最重要的商贸中心之一。明代以来,佛山商业及手工业资本大量积聚,冶铸、陶瓷、纺织、中医药等产业发展繁盛,工商业劳动者众多,已出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萌芽。佛山及周边地区农业开发成熟,是重要的经济作物产区。佛山具有优越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的交通条件,源远流长的工商传统,是元老院近期的重点建设地区。为全面推进佛山地区的开发建设工作,特制定本规划,规划期为1637-1638年。”

“一、佛山经济开发区的基本情况”

“根据广东大区第16370122号文件,佛山经济开发区包括原南海县五斗口巡检司全部、黄鼎司大部、江浦司一部,位于北江干流以东,东平水道-潭洲水道-平洲水道以北,珠江广州段以西,珠江大沥段以南,约396平方公里的区域。常住人口137,304人,总人口15万以上。佛山堡内城镇化水平较高的区域位于汾水河、佛山涌、新涌等水系环绕之下,东西长约6公里,南北长约2.5公里,总面积16平方公里左右,总人口5万人以上。”

“佛山82%的人口系属于李、陈、梁、霍、冼、庞、伦、罗、方、何、黄、杨等十多个宗族。两广战役前堡内主要权力集中于士绅议事机构‘嘉会堂’,由伪明户部右侍郎李待问、其胞弟细巷李氏李孝问、伪明致仕南京户部主事庞景忠、纲华陈氏陈玉京、东头冼氏冼圭、石(石肯)梁氏梁锦湾、郡马梁氏梁完赤、梁完善共八人组成。除李、庞二人出身科举外,其余成员大半亦有任职藩椽吏员的经历。”

“佛山的科名昌盛,除上述人员以外,尚有在外地任官的4名进士和5名举人。堡内有崇正、厚俗、敦本、忠义、报恩、立善六处社学。岁贡、恩贡20余人。两广战役以前,主要军事力量‘忠义营’乡勇定额120人,实编200人以上,系脱产的专业军事力量,另编有非脱产的‘忠义乡兵’600余人。主要权力控制在细巷李氏手中。”

“本地区面积广大、人口众多,旧明统治基础较牢,宗族势力深厚,儒学意识形态顽固。形势较为复杂。”

“二、佛山经济开发区内的农业、手工业及商业发展现状”

“(一)农业”

“截至今年年初,广州特别市的土地清丈、人口普查以及税务普查工作已全面完成。佛山经济开发区内共有耕地面积50.2万亩,其中沙田约为6%,水田16%,桑基鱼塘32%,果基鱼塘13%,滩涂地18%,旱地、坡地等其它类型耕地约15%。粮食作物以水稻为主,种植面积不到10万亩,经济作物包括蚕茧、塘鱼、荔枝、甘蔗、龙眼、棉花等。”

“在产权上,已没收官田、隐田、寄田等共4200亩,另有产权未定的沙田3万亩左右。其余耕地中,族田、乡田约占23%,占地200顷以上地主1户,100-200顷4户,50-100顷17户,10-50顷35户,1-10顷83户,50-100亩335户,其余自耕农2,247户。(上述数字包括户口在经开区内但土地在经开区外的情形。)疍户约1000户左右。”

“(二)手工业”

“佛山手工业主要集中于堡内及附近张槎、石湾、黎涌、沙冈、简村等村落。以冶铸为主,包括陶瓷、纺织、中成药等多种。其中冶铸分为七类(炒铸七行),分别为铸锅行、铸造铁灶行、炒炼熟铁打造军器行、打拔铁线行、打造铁锁行、打造农具杂器行和打造铁钉行。”

“佛山冶铸手工业以生铁加工为主,堡内及附近少有矿石冶炼产业,铁矿冶炼土炉设施大多分布于矿区附近。根据广东大区16350002号文件,区内主要铁矿产地,包括广州、归善、河源、龙川、揭阳、海阳、饶平、海丰、大埔、程乡、长乐、新会、南海等地共49处矿山全部收归国有。经过一年多恢复和改造,目前省内铁矿石年产量可达1万吨以上,超出土炉的冶炼能力。”

“佛山冶铸业炉户3,650家,从业人数19,646人。其中存在雇佣生产的大型作坊22家、56处,多为本地宗族士绅所有。其余为以家庭生产方式为主的小型作坊。李、陈、霍、冼、梁等五个宗族控制了80%以上的生铁进货、冶铸以及销售产业。”

“佛山陶瓷业主要集中于石湾,有上、中、下窑三个区域,集中控制在霍、吴、陈、梁、苏等家族手中。根据生产器物不同分为八行。所属成员1,755人。”

“佛山纺织业以妇女在家劳动为主。上至士绅大族、下至贫民百姓,女性普遍从事纺织活动。”

“佛山中医药产业尚处于初兴阶段,计有梁、黄、冯等17家药铺,集中在汾水正埠附近。规模最大的是卫生部所属润世堂佛山分号,以及合作伙伴杨润开堂。当前,润世堂牵头,杨润开堂、梁仲弘馆、万应坊等多家药铺正在洽谈行业整合及扩大生产事宜。”

“(三)商业”

“佛山的商业资本主要来源于一部分手工业者的利润积累、地租的转化、宗族富户的资助、官宦得财、外地流入的商业资金、借贷形式的初级金融资本等。其中以手工业者通过出售产品积累的货币财富为主,这些铺户作坊往往既是手工业者,也扮演商人的角色,生产和流通集于一体。”

“(1)铁商:规模稍大的冶铸炉户往往工商一体,炉户同时也是铁商,既有坐贾,又有行商。大宗族把持特定货物贸易的现象较为普遍。共计674户。”
“(2)陶商:陶瓷贸易主要由石头霍氏控制。有大小商家62家。”
“(3)布商:42家。”
“(4)丝商:27家。”
“(5)药店及药商:17家。”
“(6)米商:34家。”
“(7)柴商、木商:26家。”
“(8)牙商已全部取缔。”
“(9)典当、珠宝、银铺:29家。”
“(10)盐商:31家。”
“(11)船商:11家。”
“(12)另有颜料、成衣、烟草、鞋袜、糖、铅铜、水果等商铺,共92家。”
“合计1,045家。”

“佛山及周边地区的农业和工商业发展较好,是明代最繁荣和发达的地域之一。选择在佛山进行综合开发试点工作,有利于发挥这些优势。”

“三、佛山开发建设的基本原则和主要目标”

“广东大区有数倍于海南的人口与土地,是元老院事业下一步发展的重要根据地。先进的工业技术、先进的农业技术、先进的经济和社会管理制度是元老院力量的源泉。充分利用先进技术和制度的优势,是佛山经济开发区建设的基本原则。”

“1637-1638年度佛山经济开发区工作的主要目标是,以工业和基础设施项目建设为牵引,全面加强对社会的控制,充分调动人力资源和自然资源,提高农业生产率,促进佛山地区的手工业向机器工业转变,扶植本地商业资本的重组与优化,建立稳固、高效的基层政权,改善居民的生活条件和劳动条件。”

“四、1637-1638年度佛山经济开发区的主要任务”

“(一)工业建设”

“(1)建成投产年产能1万吨生铁、5000吨粗钢的佛山钢铁一期项目。”
“(2)建设配套的选矿、轧钢、加工项目。”
“(3)建设配套的煤炭、铁矿仓储,动力设备维修项目。”
“(4)建设水泥、砖瓦等建材加工厂项目。”
“(5)建成投产纺织厂1座。”
“(6)建成投产玻璃厂1座。”
“(7)建设合资中药厂1座。”
“(8)扶植地方手工业资本建设民营大型铁器加工厂2-3座。”
“(9)扶植地方手工业资本建设民营陶瓷厂1座。”

“(二)基础设施建设”

“(1)建成广佛铁路。自汾水正埠北岸起,沿佛山水道向北,再折向东偏北,终点为白鹅潭西港水陆联运中心。全长16.3公里。”
“(2)建成广佛公路。自汾水正埠起,向东修建佛山涌公路桥,折向东北,终点为白鹅潭西港水陆联运中心。全长14公里。”
“(3)拓宽、改造旧佛山-省城大路。”
“(4)白鹅潭西港扩建及水陆联运工程由广州特别市**负责建设。”
“(5)建成佛山新港。候选地点位于潭洲水道、平洲水道、东平水道与吉利涌交汇处北岸。”
“(6)汾水河、佛山涌、新涌清淤工程。”
“(7)境内北江干流、东平水道-潭洲水道-平洲水道、汾水河、佛山涌、新涌岸堤整治工程。”
“(8)佛山镇区街道拓宽、桥梁加固、路面排水与房屋防火整治工程。”
“(9)沿汾水河、佛山涌、新涌内侧建设佛山镇内环防汛路。”

“(三)农业与土地”

“(1)保障粮食稳产。”
“(2)协助组建天地会佛山分会。”
“(3)推广天地会‘全包’代理种植服务、‘半包’技术支持服务。”
“(4)推广先进育种、积肥、轮作方法,推广先进农具使用,扩大优良作物种植面积。”
“(5)组织乡村水利设施建设。”
“(6)推动农业合作化试点工作。”
“(7)探索土地制度改革工作。”
“(8)开展减租减息运动,确保地租水平不超过50%。”
“(9)保障农业税的征收工作。”

“(四)商贸、金融与税收”

“(1)保障物价稳定。”
“(2)设立合作社佛山分社、德隆粮行佛山分号、德隆银行佛山支行。”
“(3)整顿佛山商贸市场秩序、建立规范的工商管理制度。”
“(4)建成佛山钢铁贸易物流园项目。”
“(5)建设佛山小商品批发市场项目。”
“(6)建设佛山中心商场项目。”
“(7)清理典当行、银铺,规范金融与信贷秩序,逐步取缔高利贷。”
“(8)保障税收工作。”
“(9)调动本地民间资本有序参与佛山工业及基础设施建设、工商业生产、贸易与金融业。”

“(五)社会改造”

“(1)促进佛山现有的2-3万名手工业劳动者尽快按照技能转化为工人。”
“(2)瓦解宗族势力对土地、人口、社会思想的控制,逐步没收族田,解散宗族组织。改变合族聚居的社会生态。”
“(3)宣传元老院的优越性,逐步抑制儒学意识形态在社会中的影响力。”
“(4)镇压伪明余孽。”
“(5)提倡男女平等,促进妇女走出家庭、参加社会劳动。”
“(6)移风易俗,提倡良好生活习惯,摒弃不良风气。”
“(7)建成初等小学1所。逐步引导适龄儿童参加新式教育。”
“(8)促进旧式私塾、宗学、社学与书院教育向新式教育转化。”
“(9)保持社会基本稳定。”

“五、保障措施”

“(一)加强组织领导与基层政权建设”

“成立佛山开发工作委员会。统一领导佛山经济开发区的各项工作。从学习院、国民学校中学部抽调20名毕业生,充实到佛山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从南海区**抽调部分干部,充实到佛山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

“(二)加强统筹协调工作”

“政务院各省、院、部、委、局以及元老院直属重要企业设立元老级联络员,负责对接佛山经济开发区的需求。佛山经济开发区试点工作是本年度元老院的首要任务,政务院各部门、元老院直属企业必须全力配合这项工作。”

“(三)安全保障措施”

“设立佛山特别警备区。以侦察总局北方分队为基础,组建临高警备第2营,负责佛山地区的安全保卫工作。至本计划执行前,应在佛山经济开发区建成元老居住区,确保安全以及供电、饮水、通讯、后勤服务等良好和健康的生活条件。”

“(四)预算”

“不计工业建设项目,本年度佛山经济开发区的财政预算为30万元。其中财政省下拨一半,另一半由广东大区及广州特别市自筹。本年度佛山经济开发区内的税收上缴后将全额返还。下一年度的税收返还比例将视本年度计划执行情况再行决定。”

---

注:这篇写得很艰难。佛山的现状是查了史料的,虽然有脑补的细节,但想来不会相差太远。不过,前面一段关于基层领导班子的组织架构、运作方式,以及后面的公文结构都是根据一鳞半爪的了解写得,欢迎各位捉虫。

另外,也欢迎各位就后面工业建设、基础设施、商业规划、预算额度等等问题的全面性、合理性和可行性提出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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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09 | 显示全部楼层
6. 第一次会议(下)

“这玩意儿……感觉很难啊……”,尚羽一边翻看着材料,心里一边琢磨。看起来,《规划》里“社会改造”的几项工作是他未来一年多的任务了。可是佛山的乡里秩序已经成型,政治、经济、思想、组织,严丝合缝、浑然一体,真可谓是老鼠拉龟——无从下手,而他们要做的事偏又千头万绪。

转化手工业者是应有之义,从元老院的角度看,佛山最大的财富正是这一批最早的产业工人阶级,以及炉房主阶层中可能产生的新兴资产阶级。不过,这些被寄予厚望的阶层现在还完全处于封建行会式的生产关系中,信奉儒学意识形态,受到宗族势力的影响,暗中潜伏着旧明的顺民和同情者。新旧矛盾交织,敌我形势复杂。

他叹了一口气,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广州要搞街区清理,要整那么多的大案,要搞什么集体婚礼,——他原本觉得这纯属无聊的“立威”之举,现在却能体会到,一个个案子,就是新**手上的一根根提线,顺着这些线,才能撬动保守且有着巨大惯性的旧社会。这“社会实践”果然有些门道,身为主政者,换个角度思考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不少以前似是而非的事情。

“所以,社会改造不是一味宣传,也不可能单纯以行政手段去硬性命令,——结果只会流于形式。而应该以几件关键的事作为抓手,顺势而为……”,尚羽觉得有些思路了。

不过他很快又泄了气,“问题是,这些关键的事在哪儿?要是有什么神奇的抓手就好了。”

“嗯……大家心里应该有数了吧。工作是很艰巨的。从我过去两年在广州工作的经验来看,这道课题,如果我们能交上60分的及格卷,就算是成功了。”张允幂看到小元老们已经大致浏览了《规划》稿,重新开口说。

“但是也请大家记得,佛山开发中,方方面面的工作不是孤立的,工业与基础设施建设,农业建设与土地制度,商业整顿,社会改造,它们之间的相互关联很紧密。而我们,也是一个整体,所有人共同谱写这份答案,没有谁会得到单独的成绩。所以,不必拘泥于自己分管的领域,有什么意见畅所欲言吧——”

然后她止住了话。——她突然意识到会议开始后,其它人还没发过言。不过,初号班的小元老们在一起是嘻嘻哈哈惯了的,猛然间面对面坐在会议室里一本正经地讨论严肃的工作,一时还不太适应。他们沉默地互相看了一会,个别人似乎都有些忍不住想笑。

“我年龄最大,先插个话吧。”叶孟言见此,便接下话头,“前段时间王主席、督公还有不少领导都找我谈过,那天文总的话你们也听到了,我是军人,军事以外的事务我尽量不表态。除非是政治上的重大决策,一般问题我就弃权了。即使重大决策,你们也不要指望我在争议很大的时候进来投票左右局势,这不是好事。”

“我虽然只比你们大8、9岁,但我是全程经历元老院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的。别看元老院内现在五花八门的意见并存,大局却始终是稳定的,其原因就在于,不论谁对某件事的具体观点是什么,有一套更根本性的东西是大家都承认和遵循的,你们可以把它叫做‘游戏规则’。或者你们可以认为,从古代到今天,统治阶级往往是团结的,一般是斗而不破的,最终还将是没有国界的——所以我们最忌惮的事,才是全世界无产者也团结起来。”

“咳,扯远了。那么回到刚才的话题,这一次,我们内部在佛山仍然要保持这个风格。在关键事项上,即使不强求大家的意见完全一致,也应尽量避免过大的分歧,一共就这么几个人,再多的多数也不过是几票,再少的少数也有几分之一。”

“佛山开发是大事,但也不必有太大压力。元老院已经给你们铺好了路,国民军佛山第2中队改番号和调出,实际上就是元老院鼎力支持你们,发给佛山士绅们的信号。安全上的事情交给我,有警备第2营在,谁也翻不了天。”

然后,他便真的闭了口,直到会议结束,也没有发表任何军事以外的意见。

“我觉得……我们还是需要花一两周,甚至更长的时间实地到各处调研一下”,林子琪看了一眼张允幂,第二个发言说道,内容自然也是没什么争议的。

“土地清丈、人口普查做得差不多了,这是我们推进工作的基础。但是遗留的问题还有一些,比如沙田的地权问题,奴仆税现在也是缓征的吧?还有钢铁厂的选址、铁路选线。土地政策是重大事项,却也是大多数工作的开端,我认为应该把这个问题列为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

“同意。”
“嗯,是应该这样。”
“子琪说得太好了。”
……

大家纷纷表示了赞同,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从工业建设的角度来说,钢铁厂和相关配套设施厂址的候选项并不多,材料后面附件4里枚举了一些,我问过季叔叔,他说最好在这几个地点里面选一个,而且相关设施集中分布比较好。我打算致电临高,立刻安排工厂建设队伍过来,毕竟再拖也必须在一两个月内动工。这个项目是重中之重,肯定要首先解决,否则我们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嗯,同意。”

“我看一下,钢铁厂选址的地权分布是怎么样的……西边和南边这两块地还可以……北边太碎了。”

“还有建材厂,最好能离钢铁厂近一点,同时开发起来。”

“这个事需要和士绅沟通……”

“是不是应该安排我们全体和嘉会堂见一次面,把这个规划和他们摊开谈一次?”

“告诉他们全部规划?有必要吗?”

“从广州那边的情况来看,乘着大军之威,先把阻力最大的事情办成,是比较好的办法。时间拖得越久,士绅们越能摸清我们的政策思路和底线。叶哥刚才也说了,国民军佛山第2中队改番号和调出是元老院发给佛山士绅们的信号,其实也就是为了营造出一种“大军入城”的效果。趁他们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宰一刀,过了这村,他们就该讨价还价了,这帮人,精着呢。”

“我们是应该晓以利害,先礼后兵。讲明白发展工业、规范商业和改造社会对佛山的好处,光明正大地要求他们配合,如果不服从再打压。”

“会面也不应该全体出动吧。可以搞一次座谈会,我们这边尚羽和小敏去一下也就行了。”

“我看了一下,钢铁厂选址都在佛山外周的水道边上。如果冶铸手工业劳动者能转化为钢铁厂工人,这批人就可以迁出镇中心,空出来的地方做商业项目。”

“嗯,纺织厂如果也在钢铁厂附近,可以吸收钢铁工人家属的劳动力。”

“社会改造的事,一开始不能太激进,纺织厂是个不错的抓手,先鼓励女性出来工作,然后慢慢移风易俗……”

“去年的鼠疫事件可以利用一下,一方面作为镇内街道拓宽和排水整治的理由,另一方面还可以设置些强制性的卫生规定、提倡良好生活习惯,除四害之类。”

“可别搞成运动。扰民。”

“有时候真就是靠这个才管用。我还觉得有必要七八年来一次呢。这叫周期律。新朝初立的时候最容易树起新风气,大凡社会改造和制度变革,也只有这样的时候阻力才小。而且,矫枉必须过正,——世风总是要日下的,得给后世留出纲纪废弛、礼坏乐崩的余地,统治才能延续得久些……等到积弊深重再改革,没了帕累托改进的空间,事倍功半,而且十有八九是要失败的,成功也只是进三退二。看看王安石、张居正吧。还有……”

“停停,虽然我们不怕删帖封号,但你还是别跑题了。督公讲这一段的时候,大家都在场,还记了笔记……而且你别忘了,他最后说的是避免这个循环只有靠不断解锁黑科技,哪天没得解锁了,就让我们把《宣言》发出去。”

“咳咳……小学有没有可能直接在本地社学基础上建立?”

“馊主意。我看第一所初小应该是钢铁厂、建材厂、金属加工厂、纺织厂等工厂集中区的工人子弟小学。社学什么的,迟早要取缔。”

“关于商业项目,也没必要非得就着旧城区吧,佛山市区的规划要比现在的二十四铺大得多,我看不如在汾水河北岸按新标准直接建新城。老城区,再怎么改造,也还是那样。更何况,全推倒了,元老院里说不定会有人扯什么不注意保护老建筑。”

“工人住宅区也要集中重新建设啊,征地任务又增加了……”

“还有居民迁移、治安,得新设派出所吧。我觉得警察力量还不太够。”

“再招募一些?”

“最好素质高一点,有没有岛上老牌国民军的退伍士兵?”

“算了吧,听说国民军还要再扩充呢,哪有那么多退役的。是不是叶哥?”

点头。

“现在预算到款只有财政省给的10万元,广州市和广东大区答应的钱还没到,财政省后续的5万要等明年才会下拨。”

“佛山在广东大区,又是广州市下辖,而且是工商税的重镇,我怀疑,这规划里有坑,他们打算让我们用佛山本地的税收抵地方自筹部分的预算。暮清你可要问明白,让他们给个准话。”

“嗯,这两天我去广州问问我爸。”

……
……

小元老们渐渐进入了状态,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很是热烈。在讨论中,基本确立了前两个月的工作重心是钢铁厂及附属设施的建设,如果可能的话,就一举解决土地政策问题。通过钢铁厂的招工,带动手工业劳动者的转化,形成示范效应,吸引民间的手工业资本,——主要是大炉房自我整合、升级,元老院提供有限和有偿的技术支持。

迁出的工人将住进统一建设的新社区,旧宅则折抵新宅,从而在镇中心空出的地块建设商业项目、公共项目,更方便推进街道整治和城区建设。在人口的迁移和征地等过程中,逐渐瓦解宗族聚居的生态,在工人中传播新文化、削弱旧明意识形态。同时,除了手工业者的转化,工商业项目和基础设施建设还将吸引一部分农民进城务工,农业劳动力的减少将有益于推进农业合作化和减租减息运动。

以此为基本目标,第一周所有人都去各自分管的领域中调查,林子琪是调查农业生产、合作化、土地清丈抽查和粮食供求;卓小敏是考察工厂选址、铁路选线、城镇防汛、交通,以及冶铸手工业炉户现状;钱朵朵是想办法着手扩充警察队伍、听取内线和隐干的报告,——她主管内保,暂时兼着政治保卫局的特派员;尚羽组织评估街道卫生,考察几处社学,着手建立扫盲学校,以及组织士绅开一次佛山开发工作的座谈会,林子琪、卓小敏也会参加;王暮清要抽查本地炉户商铺的注册和缴税状况,要去考察商业街区,要掌握粮、棉、盐、柴等基本生活物资的销售渠道和物价水平,最后还要跑一趟广州要钱。如果一个星期时间不够,下次会议将决定是不是再加一个星期。

计划很是不错,小元老们都觉得第一次会议很有成效,摩拳擦掌地打算从明天开始便全力以赴的工作了。

然而,理想很丰满,不和谐的声音却从窗外传了进来。

“冤枉啊~”
“曹清,给我出来!”
“求元老老爷们做主!”
“光天化日的,打人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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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10 | 显示全部楼层
7. 围堵

小元老们原以为闹事者很快便会被警卫解决,不料过了好一会,外面还是十分喧闹。

张允幂皱了皱眉,见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又嘱咐了两句让大家注意实地调研的安全,便宣布了散会。上访这事儿虽是古今皆然,然而恰逢他们新官上任,这个时间点却是有些蹊跷。她看了一眼钱朵朵,后者正同样皱眉往窗外看去。她又想了一下,终于没有说什么,而是叫住了尚羽。

“关于座谈会,这次要让他们明确知道,我们的政权是要下乡的,不可能再像前两年那样存在实质性的‘自治’或者‘间接管理’现象。我看可以和他们说,为了进一步加强基层政权建设,保证行政效率,请每名咨议局委员推荐1名干部进入管委会工作,我们办个边做事边学习的干部培训中心,我来负责。”

这实际上就是要从嘉会堂收回元老院早该收回的基层行政权力,作为补偿,允许嘉会堂及周边地区的大户们每家出一名子弟直接参与行政工作。尚羽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只有这一次是特殊情况,主要是三个方面的考虑。其一,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干部肯定是越多越好,而外面已经很难再有支援了;本地招募,多半也还是这些大户的子弟。其二,和嘉会堂的沟通和交接不可能一下子就完成,有这些熟悉地方的人可以作为过渡。其三,嘉会堂都是些老头子,而能被推荐到管委会来的则应该是年轻人,这些人就算出身大户,也说不定能潜移默化地受到一定新思想的影响。”

人事是张允幂亲自负责的,她本没必要和尚羽解释这么多。不过尚羽他们刚从芳草地出来,理想主义肯定要多一些。至少,张允幂记得她自己当年是有过此类困惑的。现在她已经实际工作了两年,又全程深度参与了广州的两次公务员考试,自觉有必要多说几句,以便帮助他们尽快进入角色。

“当然这是临时的办法,以后还是必须走公务员考试的路线。这些人进来就先算作临时工,编制以后有机会慢慢解决。反正他们都出身大户,也不在乎这个。”她最后补充道。

--

“怎么回事?”钱朵朵走到管委会大门附近,被外面聚集的人数吓了一跳。

管委会的大院就是以前的佛山镇**大院,而镇**大院又是改自五斗口都司署。原本是四周围墙,院门处还有一面照壁。这里在刘四和林铭主政期间没什么改动,但前几个月为了迎接元老们,大兴土木,把围墙连带照壁都拆掉了,换成了高高的铁栅栏和大铁门,栅栏与铁门顶端磨得尖利。这样的改建,外面的人想要爬进来自然是更难了,但视野却变得一览无余,声音也清晰可闻。

值班的警卫排如临大敌,按照预案,荷枪实弹地各自站在事先部署好的防御位置上。警卫排的排长和钱玄黄站在警卫室的门口,刘四也在。而林铭则带着几名警察堵在大门一侧的偏门前,满头大汗地与围在门口的人**涉着。

钱玄黄看到钱朵朵带着两个警卫员正往这边走过来,朝警卫排长和刘四交代了一句什么,跑到她的身边说:“大小姐,是一些炉工闹事,说佛山解放之初国民军打伤了人,两年来一直求告无门。这次听闻管委会成立的消息,聚集了行会的工人一同来讨说法的。您看是不是先别过去了,等林科长带人把他们安抚好了再说?”

钱朵朵见她身上穿着高仿防刺背心,还背着从飞云号藏品中带来的AR,侧面口袋里装着好几个弹夹,一副全副武装的架势,刚才的一点吃惊顿时化作了想笑的冲动:“玄黄姐,你也太小题大作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钱玄黄打断了:“大小姐,这事没那么简单。管委会才成立几天,怎么可能连炉工们都知道‘换了新的县太爷’?还聚集起这么多人……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刚才我们已经呼叫国民军了,3中队是海南过来的老底子,等他们封住街两端,然后把这些人暂时拘押起来、仔细审查一下比较好。”

钱朵朵先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刚刚在楼上听到,他们是点名曹清和国民军当时打伤了人吧,这时叫国民军过来可能会激化矛盾。我们不能刚开始就和佛山手工业的工人们结下矛盾,你让国民军先回去。我过去说两句撵走算了。”

她没有掏枪,而是两手空空地直接走向了门口,途中吩咐一名警卫员:“去把警卫室的扩音器拿过来。”

扩音器和高音喇叭的原理很简单,元老院早就能够自制,普及的难点在于电池。好在小型的喊话器耗电不多,配一个大型钟式电池也能用上好几个月。钱朵朵拿起喊话器,见警卫员、警卫排长和刘四一同搬着笨重的钟式电池箱子过来,叹了口气对身边的钱玄黄说:“记得一会联系临高,调几根长线过来,——不就省得搬这玩意了?另外,尚羽跟我说想借用一套扩音喇叭装在马车上,以后做成流动宣传马车。我觉得主意不错,可以拨一套给他试试,不过记得让他注意马的适应能力,别惊了马还损坏了设备……”

这时,林铭见来了一名小元老,心知今天的事肯定是这位全权负责了,便开始向她介绍更详细的情况。

原来,佛山解放之初,因为四乡不靖,生铁原料被切断,商路也不通,没工做、没饭吃的炉户们闹过几次,还抢了两家铺子。——其实近几十年来,随着佛山冶铸手工业的蓬勃发展,工匠“鼓噪”事件是颇为频发的,大户们也因此组织了“忠义营”乡勇。这个武装,不只是对外的,更是对内的。

然而,当时进驻佛山的国民军暂时解散了“忠义营”,便不得不承担起这部分工作,接受当地士绅的要求,镇压了“暴乱”。

这一过程难免打伤了一些人,其中伤得最重的一人,名叫陈广信。据说是打折了腿,至今也没法干活。他的技术在炉业工会里是排得上号的,平日又乐助豪爽,凡事爱挑个头,在佛山铁锅行颇有些威望。眼下就是这人的家属聚集了一批同业过来告状。

钱朵朵眉头紧锁说道:“我前两天看过关于这事的简报,席司令路过佛山的时候为此专门批评过曹清。我记得简报上写当时很多圈起来的工匠被移交给了炉业工会,遭到了拷打。说起来是那些大户们打得更多吧。”

“是,是有这事。曹中队长后来还写过两份检讨。”林铭不愿对同僚多加评论,轻轻一语带过,“不过炉业工会里拷打归拷打,却一般不会影响人做工的能力,——那不是绝人家的路嘛。当然,有时打得狠了也难免失手,但炉户们多是有家有族,即便打死打残了,宗族间知会一声,孤儿寡母领一份钱米,也就摆平了。闹事的这家,却是当时……这个……的确是我们给打坏了的,他族里若是不管,恐怕就不太好过活了……”

钱朵朵心想敢来闹事就别怕挨打,本来是他们鼓噪起来,还抢了铺子,放他们全须全尾回去算是我们仁义,打坏了胳膊腿、甚至丢了性命,那也是咎由自取,岂有时隔两年又跑过来聚众围堵**大门的道理。不过她听林铭语中也似有一丝同情之意,便不再发问。拿起手持喇叭,准备喊话。

卓小敏和尚羽此时也带着警卫员和好几名归化民干部来到门口。尽管应对上访围堵是钱朵朵的职权范围、并不关他俩的事,但二人一合计,觉得身为男人,不能在这样的事态下躲在女孩子的后面袖手旁观,于是喊了警卫员和下面的干部一同赶了过来——起码可以助助威。

钱朵朵哭笑不得,心里却还是有些暖意,也不再多言,抄起喇叭、向门外的人群字字清晰地说道:“在我澳宋,聚众围堵**机关是犯罪行为!本次念在你们不知规矩,又是初犯,暂时不予追究。我要求你们立刻散去!”

喇叭的扩音效果不错,炉户大多没见过这玩意,陡然间听见少女掷地有声的喊话在上空回响,人群有些骚动起来。有的人似乎心生去意,开始往外挤,但更多的人没有动,门前乱做一团。又有声音大喊:“冤枉!冤枉!求元老老爷做主~”

“让警卫排鸣枪示警。”钱朵朵指示警卫排长。

“大小姐,不行”,钱玄黄连忙拦住打算发令的警卫排长,向她劝道,“枪一响,这些人立刻就会争相奔逃,酿成踩踏事件。要死人的!”

钱朵朵一呆——那怎么办?闹事者因为踩踏死在**大门口的街上,这比堵路抓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为难间,跟在卓小敏身后的一名干部突然开口说道:“钱首长,我是本地出身。我认识其中一些炉户。要不然,我把这几个人先劝回去?这样慢慢人少了,也就容易散了,要找首长们说话的,也方便说。”

卓小敏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干部是个20多岁的青年,他记得名字好像叫“陈敏勉”,是去年通过公考进入镇**工作的陈家子弟。除了前两天熟悉部门时作过自我介绍,还没和他单独交谈过。没想到这个时候他敢开口插话。卓小敏看了钱朵朵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他。他耸耸肩,表示自己也还不了解这个干部。钱朵朵想了想,便点头招陈敏勉过去,又把手持喇叭递给他。

陈敏勉果然认识人群中的不少人,他站到电池箱子上,学着钱朵朵的样子把手持喇叭举到嘴边,一口气点了人群中十来个人的名字,先是狠狠地训斥了一顿,然后让他们“滚回宗祠”,跪12个时辰领罚。如果能劝走其它人,劝走一个免一刻钟。

这回街上骚动得更厉害了,被点了名的人如丧考妣,纷纷见人就不由分说地拉走,人群中很快就出现了好几个大洞,还有不少人借着这个机会,三个两个地溜了。

效果立竿见影,转眼间,人群便散去了大半。剩下稀稀落落的一些人,想站到大门近处一些,却又犹豫着挪不动步子,便聚在远处围观。

钱玄黄、刘四和那警卫排长等人都松了口气,面色舒缓了不少。然而钱朵朵、尚羽和卓小敏互相对视了一眼,却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一丝深藏的玩味。陈敏勉从电池箱子上下来,恭敬地双手把喊话器还给钱朵朵,不声不响退回了原来站着的位置。

钱朵朵接过喇叭,含笑向他点了点头,没有使用喇叭,而是又走了几步上前,直接面对围在门口的人群说:“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这样吧,你们如果确实有事上访,都来做一下登记,便可回去。留一人下来说话。”

听到官府要留名,围在门口的人不干了,大部分人都一哄而散,混入了后面街上剩余的围观人群中,只剩一个小姑娘和一名妇人还留在门口。

“这位……”,妇人还犹豫着没说话,那名小姑娘却先开了口。

不过,陈英的话稍微卡了壳。从刚才的一番情景,她自然能看出这里主事的是钱朵朵。只是她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她弄不清楚对方是官员本人,还是官员的家眷、丫鬟、管家娘子?更不晓得“首长”这种称呼。想称官衔,可对方看起来并不像个官,就算是官也不知是个什么官。想叫“老爷”,可对方既不老,又是个女的。想叫“夫人”,可对方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万一要是还没出嫁怎么办?想叫“小姐”,可是自己并不是人家的奴仆。

时间不等人,听到她的声音,附近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她涨红了脸,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位姐姐,我……我和王家阿姨才是想……想上访的”,她倒记得刚才钱朵朵称自己这些人为“上访”。总算用对了词,她稍微不那么紧张了,话语也渐渐流利起来。

“就我们两个人,能不能进去说,外面的叔叔哥哥们也是不放心我们,请您千万不要怪他们……”然后她便回身朝围观的人群行了礼,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说让他们都回去。语气十分真诚。

围观的人此时又站得远了些,却并没有听了她的话散去。有人躲在人群后面大喊:“你们只管说话,乡亲们就在这里守着!”引得人群中传来一片附和叫好声。

钱朵朵脸色一沉,就想让警察出去把人群驱散,却突然听到有人说:“首长,她家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真是蛮冤枉的,您就听听她的话吧。”她抬眼一看,居然有警察也在求情。

她顿时打消了让他们出去驱散人群的念头,又看了一眼跟自己出来的警卫班战士,心想如果命令这些人动手倒也能做到,只是场面就有点难看了。她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皱起了眉,终于没有让警卫班出手。而是考虑了一下说道:“既如此,你们先进来吧。”

待陈英和那名妇人进了门内,她又让卓小敏和尚羽先领着她们去会议室。目光在警卫排和那几个警察之间打了几个转,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接下来清理和扩充警察队伍时必须要掺沙子,决不能容忍现在这样警察全是本地招募的情况继续下去。

然后她重新举起喇叭说道:“最后一次警告,还有上访的,就进来谈话。其余人等,立刻散去!再不离开,第一次鸣枪示警,第二次就开枪了。打死勿论!”少女的声音散发着冰寒,这个小乱子已经持续得太久,她有些不耐烦了。她还担心张允幂或者叶孟言见事态迟迟得不到控制,也赶过来插手,那可就显得自己办事太不利索了。

街上的人见上访的苦主确实都进去了,便又散去了些,只余三四十人还在观望。钱朵朵也不再犹豫,她瞥了一眼刚才陈敏勉站着喊话的电池箱子,又看了看那几名警察和林铭,再次对警卫排长下令:“对空鸣枪示警。”

枪声齐鸣,硝烟骤起。人群哄然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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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贡献勋章翰林1637股灾纪念章第三次反围剿纪念章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11 | 显示全部楼层
8. 调研(上)

冷清了一年多的广信炉,再次成为了栅下铺的焦点。前两日陈广信家的女娃刚刚去过镇**“上访”,今天一清早,一队国民军就开进了广信炉前后的街道,他们封住了两端的路口,清空了行人,街上所有的建筑出口都放了哨。

炉工们大多被炉户主拘在炉房里,但附近依然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我说怎么样?和澳洲人作对能有好下场?看这个架势,陈广信家怕是要抄家了……”
“他家都落魄成个什么样了?有什么好抄的。”
“你懂什么?这是官府的下马威,不为钱财。”
“说不通,陈家的女娃还有王家的婆娘那天进了衙门,没过多久就回家了,要抄家,能把她们放出来?”
“怎么说不通,听那天去的人说,陈家大宗已经不保陈广信了,当天跟去的陈家人全被陈敏勉骂了回去。再说,人是放回来了,你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听说,澳洲人最是好色,只怕……”
“唉,可惜了,他家英囡在栅下铺是头号的靓女,这附近有多少后生仔惦记着她……”
“胡说,上百号人一同送她们进的镇**,没一个时辰就回家了。那么多人看着,澳洲人不可能造次。”
“吹吧,澳洲人后来放了枪,你那上百号人跑得连一个都不剩。”
“咳……放枪是放枪,可是对天的,半个人都没伤到。澳洲人才来几年,恤民的样子是必须要做的。想当年……”
“广信兄以往照顾大伙那么多,真要是抄家,我们还要去跟澳洲人讨个说法!”
“对对!”
……

“这些人总是操心太多,而知道得太少。”江四放下了手中的书,感觉这是一种很无聊的行为。

这些评头品足、洋洋自得的人,其实不过是佛山较为发达的工商业社会中,分化出来的市民阶层。他们有余力空谈更多的社会和政治事务,形成了一定的“参与感”。他们关注士绅、关注澳洲人,自以为摸准了“脉搏”,甚至掌握了“隐秘”。但事实上,他们只是自我娱乐罢了,并不具有改变社会的力量。反而无论是士绅们、还是元老院,都把目光集中在那些沉默的大多数——炉户、农民身上。

“我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呢?我来到这里,到底想要看到些什么?”他默默地沉思着,却没有答案。不过他并未气馁,正因为如此,他才要像现在这样、置身于这里。

他喜欢这样的沉浸感。

“江大哥?”这是房东家女儿的声音。这个女孩子真是胆色不凡。当初在租房时,她说过她爹在栅下铺还有几分薄面,自己为了试试她夸下的海口成色,便透露了几句关于佛山经济开发区成立的消息,没想到她竟然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不过,她毕竟还只是个小女孩子,应付起来比那个官场老油子林铭要简单得多。江四露出和蔼的微笑:“怎么了?外面怎么回事?”

“那……那个”,女孩子有些扭捏,“元……元老院的老爷,哦对,是一位首长,今天要来我家调……调查什么的。我爹和哥哥们只会做活,本来想说让吴大爷过来帮忙招待,可是现下封了路,他大概过不来了。您以前也和元老院打过交道的吧,能不能请您帮帮忙,嗯……就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规矩,您提点一下。”

陈英有点忐忑地望着江四,小心观察他的表情变化,生怕对方的口中吐出拒绝的话,又担心自己总用这些事情打扰人家,会不会惹来厌烦。

前段时间,广信炉的存粮见了底,而以往可以赊账的几家粮店却都拒绝继续赊买粮食——这很奇怪,眼下明明已到秋季,粮价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回落,而且有价无市。

当时家中没有现款,是江公子愿意以她家的铁货作为抵押,预支了三个月的房租,又请托了相熟的粮商,平价周转了许多粮食给她家,才算度过了难关。从那以后,她便很是信任这位善良亲切、风度翩翩的江公子。这次遇到难题,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她的话说得拐弯抹角,但江四听得明白,其实就是请他帮忙接待。这原本是他极力需要避免的情形,然而事到临头,也不可能躲过去,索性一口答应下来:“嗯,好。不用紧张,首长应该是来调研的,也就是参观一下你家做工和生活的各种情况。到时他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要看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和平时一样就好。”

然后,他看到女孩子的脸上绽出了极为放心的笑容。单为这笑容,这次的麻烦也值了,他想。

--

卓小敏带来参加调研的随行人员不多,除一名秘书、两名警卫员以外,只另有三名技术人员,分别来自香港造船厂、新成立的佛山建设集团公司,以及仍处于筹备中的佛山金属加工厂。他把首次调研的地点放在广信炉,正是因为那天的上访事件。

当日卓小敏和尚羽把陈英带到会议室之后,也留下来参加了会面。钱朵朵在外面驱散了围堵者,又从档案室调来了佛山解放之初、国民军“镇暴”的相关记录。几个人研究了半天材料,没发现存在什么大问题。曹清的处置虽然有欠妥之处,但作为佛山当时军管状态下的实际负责人,其决策在程序上合法,作出的决定也在权限范围内。两位男士不便对这事发表意见,最终是钱朵朵一锤定音,认为不能承认陈英的诉求。

不过陈英却坚持说当初曹清和李家有勾结,是有意打伤了她的父亲。证据就是那次事件中,包括她父亲在内,一共只有两人的伤最后致残,而这两人都与李家曾有过节。她父亲伤到腿以后,已经基本失去了劳动能力,家中营生也每况愈下。在颇为强势的钱朵朵面前,她没有多少畏惧,堂堂正正地主张着自己意见。谈到父亲是佛山铸锅行的名师时,她的眼神溢着流彩,自豪仿佛写在脸上;而谈到这两年的家计艰难时,她的眼圈红了,却没有掉下一滴泪水。

男人总是见不得漂亮女孩的委屈,卓小敏也不例外。而且,他也有些被这女孩子的气质打动了。于是便插话提出可以考虑为她家解决一部分经济困难。具体来说,就是会考虑在钢铁厂和加工厂建成以前,优先向曾经被打伤的炉户订一批近期所需的铁货订单,这批订单来自香港造船厂和佛山建设集团公司。钢铁厂投产以后,则优先安排这几户的子弟进厂。

这无非是台面上不让步,台面下给甜头的旧套路,钱朵朵想了想也就默许了。不过,卓小敏手里的订单也不能随便就给出去。既然广信炉是典型的佛山冶铸手工业炉户、陈广信又是铸锅行的技术翘楚,那么他正好接下来去考察一番,看看他们究竟有没有能力完成元老院的订单。如果真的技术过硬,说不定还可以树立为技术改造或者帮扶的示范。

一行七人走进广信炉,没有在铺面停留,而是直接走到了后院,只有作为技术随行人员的贾苯,深深看了一眼新近装修过的铺面。他两年前就被从临高抽调过来筹备佛山金属加工厂,直到今天也没建成。一直是借调在佛山镇**里兼任技术干部。相比之下,他的另一重身份倒是如鱼得水。

真正的冶铸作坊位于后院,是通风良好的一处高棚,修得十分宽敞坚固,防雨和排水措施也相当精妙。高棚大致分隔为连通的两间,左边一间的棚下有三处土炉,较大的一处是固定的釜状炉膛,下方有出水口。另外两处则是箕状炉膛,炉子较小,看样子是可移动的,抬起来倾斜时铁水可以从箕口泻出。较远处放着两缸清水。右边一间整整齐齐码着好几个木桶木箱,里面装着细沙、木屑、炭末和各色粘土。地上摆着三四个铸锅的泥范(泥模),更多的破碎泥范则堆在角落里。生铁锭和精炭放在一旁的仓房中。地面中央是一个大坑,坑里还有火星。

此时,最大的化铁炉已经生了火,两个精壮的小伙子正赤着上身轮流鼓风。一名拄着拐杖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旁指点着他们。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热意。

“首长来访,草民腿脚不便,有失远迎。”中年男人见女儿和租了自家铺面的江公子引着一行人来到后院,才转身微微行了一礼,不冷不热地说道。

陈英拿自家父亲的臭脾气没办法,不免担忧地看了看尊贵的访客。警卫面无表情,秘书皱了皱眉,卓小敏却没太在意。江四看到陈英的担忧,送去了一个安慰的眼神,让她别太紧张,陈英也报以一笑,略放松了一些。

果然,卓小敏对炉房主的冷淡不以为意,兴趣很快被吸引到了炉房的结构上。他四处走走看看,偶尔停下来仔细观察铁锭、泥模,有时和贾苯等三名技术干部低声交流几句。而随着他的动作,中年人的表情也有了一丝松动,他露出些许狐疑之色,试探着说道:“草民陈广信,敢问首长也懂冶铸?”

“当然”,卓小敏理所当然地回答,“钢铁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钢铁的冶炼和加工是我元老院的核心产业。你这炉房建得很好啊。前面造型,后面浇铸,一丝不乱。”

“秋风起,铁水钻路。”陈广信拄着拐杖,口中念到,“现在正是冶铸的好季节。”

卓小敏笑着点点头,说道:“陈师傅是铸锅行的名师,今天过来是想看看名闻天下的红模失蜡和群炉合铸。”

陈广信却哑然失笑:“首长说笑了,我家只是个铸锅的小炉户,哪里用得上失蜡和合铸。不过,五十年前,我家先人倒是有幸参与过祖庙那尊三足铁鼎的铸制。首长感兴趣的话,小民就讲几句古。”

卓小敏脸色微红,只看资料,难免露了怯,不过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回道:“陈师傅请讲。”

“失蜡精铸法乃是为了铸制那些表面有精细浮雕、纹样或者文字的铁器。而群炉合铸则可以铸制那些一炉铁水不够的大型铸件。这两种技艺是我佛山冶铸业同行用来铸造特殊铸件的方法。一般而言,最先是造型师傅制作铸件的蜡样;其次是捣炼模泥、制作泥模——包括型腔和泥芯;接下来红模定型,也就是组合外泥模、蜡型和内泥模芯并加出入水口;至此,造型就完成了。然后便是熔铁料、焙烧泥模熔去其内蜡型,最后浇铸。若是大型铸件,则同时融化多炉铁料,逐炉依次浇铸以一次完成。”

他顿了顿,又指点了儿子几句,才接着说:“我家平平铸锅,却不用这么麻烦。薄壁件的铸造,如锅、钟等,其关节在于内模芯和外模型之间用于浇铸的间隙空腔必须薄且均匀,若内芯和外型有接触点,则铸件会产生孔眼;若间隙空腔过厚,则锅不能用,兼且费料;若空腔不均,则钟声不正,亦属失败。古时铸造,皆需首先造实体模,时日迁延,浪费甚大。故而现今采用得都是红模铸造了。”

说到这里,他又喊了一个儿子过来,让他从那堆破碎的废泥模中拿出几件来给卓小敏一行人观察。他用拐杖点了点地上的半个泥模:“早先,大家用刮刀造型,勉强可以用,但还不理想。近百年来,我们发现如果内模芯和外模型分别用不同类型的模泥完全贴合,经干燥和焙烧后,内外铸型会有不同程度的收缩,形成的空腔就薄厚一致了。”

“这便是佛山铸锅百多年来如此精良的奥妙所在。”陈广信自傲地说,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具体的模泥取材和焙烧火候,那就是大伙吃饭的倚仗了,请首长恕小人不便相告。”

卓小敏心想,陈广信的叙述和泥模的实物与《天工开物》的记载是相符的,他已经基本弄清楚了红模铸造的原理。这实际上是一种无模造型,由于选用了特定的造型材料,一开始可以制成完全贴合的内外铸型,由于铸型具有较大的塑性和足够的透气性,在自然干燥和高温焙烧后收缩,会形成十分均匀的铸型空腔。浇铸前则再次加热,在红热的型腔里灌注铁水并随炉冷却,这是把浇铸和热处理过程相结合,从而消除孔眼、浇不足、冷隔、应力集中等致废因素,形成金相组织十分细致均匀和表面光洁度极好的铸件。这样的工艺下成品率当然很高,铁水的利用率也达到了最大程度。

他不禁感叹,佛山手工业果然是一座宝库。广信炉的铸造工艺,虽然在规模、材料和精度方面比元老院近代化的铸造厂还有差距,但在原理上已无本质区别。而且,从陈广信最后的话来看,这个时代的手工业者已经意识到流程和原理并不值钱,最关键的技术秘密是造型粘土材料的配比和工艺过程中的温控等参数。

最后,他注意到广信炉的泥模是一模多铸的,并且废泥模看来也可以捣碎回用。

这时,陈广信让两名徒弟烧红了地上的几个泥模,并搬到了釜状土炉不远处。随着他的一声招呼,他的一个儿子扒去了出水口处的泥封,赤红的铁水流到了出水口下的盛器中。看到铁水已经差不多足够,那名青年再次用泥塞住出水口,两人合力抬起盛器,走向了泥模处。

地上的泥模直径大约二尺,而空腔——据陈广信介绍——只有二分,也就是直径67厘米的锅,厚度只有6.7毫米。这个精度已经相当可观了。不过,那盛器连同铁水,大约得有六七十斤,两个人费力地抬着,小心翼翼地接近地上的泥模,散发出来的热气令场中之人个个汗流浃背。

走到近前,他们微微倾斜盛器,把铁水灌入泥模,开始了浇铸。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过程所吸引了,卓小敏还好奇地凑了过去。

没人注意到,土炉出水口处的泥封出现了几条裂缝,而这些裂缝正在变得炽红。

---

注:本节关于红模铸造的相关细节,参考了 朱培建编著;《佛山历史文化丛书》编委会编 佛山历史文化丛书 第1辑 2016. 不懂冶金和铸造,欢迎建议和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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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12 | 显示全部楼层
9. 调研(下)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贾苯,别人都在仔细观看浇铸过程,卓小敏更是背对着土炉,一边看,一边从腰间拿出水壶喝了口水。只有他,观察浇铸之余,还留意着其余人的动静。不过,出于职业习惯,他更关注人,而不是物。因此当他看到出水口的异状时,炽热的铁水已经喷了出来,距离喷口最近的,正是卓小敏。

贾苯站得较远,肯定是来不及拉开卓小敏了,卓小敏的秘书和警卫员也都站在外圈。他直想闭上眼睛,不敢想像在这里伤了金枝玉叶的小首长的后果。不过,极强的心理素质还是让他立刻发声示警,果断抱起一箱细沙向土炉跑去。

卓小敏毕竟没有经验,听到贾苯的示警,竟然没有立刻跳开,而是回头看去,——迎面而来的是一片赤红。他呆呆地无法作出任何反应,脑中只来得及浮现出两个字:“完了”。

这一瞬间,发生了好几件事。先是一道身影撞开了呆立的卓小敏,然后顺势扑在他的身上护住了他;卓小敏手中的水壶飞了出去,被喷出的铁水击中,“啪”地爆开,瞬间水汽四溅;贾苯终于赶到,一箱子细沙倾过去,盖住了喷涌的铁水。

卓小敏脑后勺先着了地,摔得眼冒金星。他勉强回过心神,眼前却还看不清什么,只感到自己被一具纤细的身躯死命压在地上,那身体温暖、柔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身体的主人似乎比他更害怕,浑身都在颤抖,口齿间漏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痛声。

“刚才真是危险,现在应该已经脱险了吧”,躺在地上,眼前只能看到棚顶,后脑的剧痛几未消减,意识也晕晕乎乎的,卓小敏却被一阵奇妙的安心感包围了。

这时,卓小敏的警卫员终于跑了过来,手忙脚乱地试图拉开压住卓首长的陈英、查看首长的情形,不料竟一时没拉动。这固然有他俩被刚才的一幕吓得几乎脱了力的因素,更是因为那炉户的女孩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像是要把卓小敏勒死一般紧紧抱着他。无奈之下,警卫员只好把两个人一同往安全处拖过去。

陈英是第二个看到铁水喷出的人,比贾苯发声示警还早些。在那一刻,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卓小敏受伤,否则立时就是全家的灭顶之灾!直到卓小敏的警卫员拉她的时候,她的心里仍然在飞快地转着:就算最终保不住卓小敏,也必须把自己搭进去。她家既是挂了号的“上访户”,又有参与“暴乱”的前科,若无有力的证据,那么“行刺”、“叛乱”之类可怕的罪名是逃不掉的……满脑子都是这些想法,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被当时四溅的水汽烫伤了,只有身体在本能地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恐惧。

“哗啦啦!”一盆冷水浇到了二人的身上,江四的说话声从上方传了来:“快,把他们分开。”

陈英迷迷糊糊地,听到江四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松了手,身下的卓小敏被扶走了。江四则接过了她,一把扯下上衣,查看她后背的烫伤。

烫伤并不很严重——只是水汽而已、又隔了衣服。陈英感到江四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背上轻触着,很是舒服,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是一瞬,她忽然反应了过来:自己的上身只剩下了一件肚兜,还正在被江公子在背后摸来摸去。她的脸瞬间羞得血红,完全不敢抬头看江四的眼睛,心中砰砰乱跳,脑海一团乱麻,再也无法思考卓小敏到底受没受伤、今天的事故会不会累及全家之类的事情。

卓小敏此时已经恢复了冷静,他环顾四周,发现除了他和陈英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受伤。陈广信的两个儿子还在合力抬着铁水,在陈广信的怒骂下,勉强稳住了阵脚,继续浇铸。他的秘书、警卫员围在身边,四处检查他是否受了伤。贾苯则领着两名技术人员,连同广信炉的几名学徒处理那座土炉。

卓小敏摇摇头,向秘书和警卫员示意自己完全没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透过围在身边的人,看向另一边江四怀中的陈英。少女的后背**着,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曲线使他几乎挪不开视线,不过,看到她被水汽烫得通红的皮肤,他又有些担心。然后,他自然而然地回忆起了刚才少女压在他身上时,那种温香软玉的感觉。

卓小敏感到有些内疚,这个女孩奋不顾身地救了他,他却无法把心思从她的身体上转开。然而目光稍稍下移,他又从肚兜的缝隙中看到了少女胸前微微的隆起,两点蓓蕾若隐若现。这下他再也没办法去体会那份羞愧,只觉得一股热血瞬间涌上了头部,难以自抑地屏住了呼吸,心跳也不争气地加速起来。

“咳”,他的秘书稍微咳了一下,卓小敏一下清醒过来,发现江四正在瞪视着自己,连忙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视线,再也不敢往那边看去。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屌丝,居然露出这样的丑态。想到这,他的心情一落千丈,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陈英对此毫无察觉,她想鼓起勇气推开江公子,可是江四温和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别动,我让你哥哥去拿烫伤药了。”她家是炉户,烫伤药自然是常备的,她一边想着“江公子不是在趁机占我的便宜吧”,一边又忍不住期待他那纤细手指为自己涂药时凉凉的触感。

……

调研活动并没有因为事故终止,仍然按照预定的日程进行了下去。

旁人多少感受到了卓小敏的兴致大减,这并不奇怪,毕竟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故,卓小敏没有立刻走人已经大出他们意料了。只不过他们想不到的是,令这位小元老情绪低落的原因并不是刚才的事故,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情。

然而,对手工业炉户的生产与生活现状的考察,是佛山开发工委下一步工作和决策的需要,并不单是卓小敏一己的兴趣。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完。

一行人重新回到室内落座,卓小敏先是关心过陈英的伤势,并郑重表达了感谢之意。然后才开始询问广信炉上下生计的问题。包括生铁的进货渠道、行情,粘土、木炭、型砂等原材料的购买和采集,同业的竞争压力,**与借贷,生产周期,铁锅的销售状况,人力、粮食、银钱的开销,学徒的待遇,缴税情况等等,涵盖了手工业经营和手工业者生活的方方面面。

刚才差点伤到这位尊客,陈广信虽然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心里也着实捏了一把汗。在这样的心理压力下,他的态度变得合作了许多,对于卓小敏的问题,几乎是知无不言。

关于生铁的进货渠道,他表示各家一般都有相熟的铁商。这些铁商有的是来自广东各处铁矿附近的“大炉”、即生铁冶炼作坊的销售人员,也有游走于各大炉之间,专门贩运生铁锭的行商。两广战役期间,生铁的进货一度受到了影响,在元老院推动矿山收归国有的进程中,矿区生铁冶炼作坊的生产也有过停顿。但从年初开始,供货就基本恢复了正常,行情也一路回落至战前的水平,并还在持续下跌。

卓小敏心下了然。去年起,广东各地铁矿的采掘作业就逐步开始机械化/半机械化的改造,目前的生产规模已经超过了原有的土炉冶炼能力。为了吃掉这些铁矿,不仅一部分土炉自发进行了扩建,元老院本身也调高了马袅钢铁公司两座高炉的负荷,提升了产能,并开始向民间少量供应生铁。受此影响,生铁价格自然是越来越便宜,佛山的冶铸手工业也稍稍恢复了些战争中消耗的元气。可以预料,当钢铁厂投产以后,这波景气还将继续下去,直到配套的加工厂建成为止。

作为燃料和主要原料之一的精炭,也包括冶铸过程中所需要的木屑、炭灰等木、炭加工品,炉户大都从木商及炭商手中购买;而粘土和型砂却是各家炉户自行采集。佛山附近不同地区的粘土性质是有较大区别的,往往需要富有经验的老师傅亲自鉴别和筛选;细砂则需要取用远离生活区的肥砂并进一步加工,防止生活废水沉淀物等杂质影响铸造的质量。

在谈到同业竞争的问题时,卓小敏向陈广信询问了取消行业限制的可能性。当前,佛山炒铸七行,乃至更细的分行业壁垒是极为严苛的。以铸锅行为例,情况是“凡铸有耳者不得铸无耳者,凡铸无耳者不得铸有耳者,兼铸之必讼”。也就是说,铸有耳锅的炉户就只能铸有耳锅,不能铸无耳锅,反之亦然,否则就要惹上官司。这样的行业界限固然有促进明确分工和深钻一行技术的积极作用,但无疑也是极为落后的行会体系,不仅会严重阻碍技术互通与统一市场的建立,而且不利于元老院充分挖掘佛山手工业的产能,更为大户们控制整个行业提供了方便的工具。

陈广信本人在铸锅行中已是地位颇高的人物,他仔细听取并思考了卓小敏的意见,但只是很谨慎地表达了有限的赞同。不过他答应会把元老院的这一建议——按照卓小敏的说法,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强制性的政策——反映给炒铸七行的会首们。

对于佛山的炒铸七行,或者更广泛地说,旧式手工业的行会组织,元老院的基本态度就是取缔,把底层的手工业劳动者解放出来,但原有行会组织中有影响力的人物,包括资本雄厚者、技术过硬者、商路灵通者、经营擅长者,依然是客观存在的,这是必须正视的现实。对此,卓小敏的初步想法是,取消行会组织后,仍然有必要搞一个冶铸业“协会”或者“学会”,把这些行业优势人物组织起来、利用好,并且控制住。就像佛山经开区管委会不再承认嘉会堂的“影子**”职能,但改头换面、保留“咨议局”作为协商机构的操作一样。

在资金上,大多数的手工业炉户是典型的“小本经营”,即自有一定的资本,但抵御风险和扩大生产的能力较差,借贷行为仍然相当普遍。当前,元老院不再需要本地的手工业提供大炮、火枪或者特殊铸件等“官督民办”的产品。炉户们的本行产品生产周期并不很长。借贷一般发生在市场波动、季节变化,以及赊销和三节结账等传统销售习惯所致的现金短缺等情形下,是解决**困难的主要手段。也反映了作为个体小手工业者的炉户们在资本和销售市场上处于弱势地位、议价能力差的处境。

最后,陈英也带伤出来,向卓小敏介绍了广信炉的家计开支,包括最近粮价上涨,造成炉户普遍生活成本上升的情况。

其实,粮食不足是元老院这两年一直面临的重大难题。从1637年起,历史就进入了所谓的“崇祯大旱”时期,实际上是连年的异常气候灾害,大陆、乃至东南亚地区的粮食减产十分严重。广东本来就是缺粮地区,前两年两广战役又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农业生产,由于灾害和明廷的封锁,原本从大陆上的粮食输出地区流入两广的粮食也有所减少。而元老院治下的人口却极度膨胀,海南、台湾等基础较好的老区采用和推广新作物、新农法和水利建设所提供的粮食增产量不足以填满新占领区的海量口粮需求。种种因素结合起来,就形成了目前的困难局面。

这是卓小敏,或者说,几乎所有元老都心知肚明的。广信炉所面临的困境,只是这一宏观经济问题影响下千家万户中的一个缩影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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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贡献勋章翰林1637股灾纪念章第三次反围剿纪念章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20-11-13 13:15 编辑

10. 秘书们

结束了调研,冯海宁长出了一口气,今天实在是太危险了。作为秘书,他对于卓小敏遇难的内心恐惧一点也不比陈英小。不过,今天的事情估计还不算完,以陈英和广信炉的“前科”,首长们大约不会放过这个疑点,他们这些随行的干部,弄不好也要脱一层皮。

他刚走进佛山经开区管委会办公室,就听见有人招呼:“海宁,有你的信。”

向他打招呼的人是同事兼好友,赵传一。他们一同在芳草地上了8年学,上个月才从中学部被抽调出来,充实到佛山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中。这一批提前毕业来到佛山的中学生一共20人,其中有4人来自学习院,其余的16人均是国民学校第一批毕业的中学生。他们受到了基本完整的新式教育,并且与小元老们年龄相近、经历相近、以前还共同上过课,是小元老们的“亲信”,多被任命为秘书、助理等近职、要职。

他接过信封,见是母亲寄来的,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令堂来信?”赵传一凑了过来问道。

“嗯。”冯海宁闷闷地应了一声,拆开信封,看了几行就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把信扔了进去。

“又是催你回老家结婚的?”赵传一显得有些幸灾乐祸,“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跟家里说阿璃的事?”

“我已经说过了,说不通。”冯海宁叹了口气,“我娘也是迫不得已,老家亲戚给她的压力很大,想让我娶表舅家的远房妹妹。我爹死后,我就去了临高读书,这七八年来,把我娘一个人丢在海康,想到她的压力,我就实在没法违拗……”

“远房妹妹?你没跟他们说我们阿璃是举人老爷家的小姐,润世堂东主的姻亲?你表舅家及得上?再者,你是东家,他们不过仰仗你才混口饭吃,怎么还敢反过来逼婚?”赵传一很是诧异。

“事情复杂得紧。我爹是入赘,我家也是我娘那边传下来的产业。去芳草地之前,我一直都跟得是我娘的姓。像现在,虽然名义上我们是东家,可行里从掌柜到伙计,大半还是三外公和四外公那边的人,我们不过是拿些分红,生意上的事几乎插不上手,族里的事,我和我娘也说不上话。在他们眼里,我始终还是外人,连公司里的同业们,也都更认可我母亲娘家那边的人,毕竟都是几辈子的交往了。”冯海宁解释道,颇有些沮丧。

“看来,少东家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赵传一见他真的很烦恼,也收去了笑意。

“唉,什么少东家,一点意思也没有。如果不是首长们念着我爹当年的情,那点产业大约早被几个表舅吃干抹净了,我和我娘也不知埋在哪座坟头里了。”冯海宁一脸不屑地说。

“但话说回来,我也不想管什么产业。现在广东解放了,总公司要再次改制、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原来的大小同行都要裁撤,纳入总公司的直接管理,人员自然也是汰弱留强。我家原本也只是小同行,现在就等着改制,到时拿了股权便彻底撒手,把我娘接到广州或者佛山来。结婚的事估计也就不了了之了。大不了,多少也匀点或者卖点股份给几个表舅。至于行里的那些亲族,有能力留下做员工的就留下,不过就和我们再没什么瓜葛了。”他又接着说。

多年好友,赵传一也大致知道冯海宁家里的情形,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想彻底放弃父亲留下的产业,看起来没有丝毫留恋。

“算了,别说这些事了。阿璃呢?”冯海宁见自己的女友林璃没在房间里,随口问道。

“哦,杨润开堂的杨大老爷派人请‘三小姐’过去吃饭了,说什么‘都是一家人,来佛山这么久还不去家里坐坐,太见外了’。她实在推脱不过,只好去了。”赵传一语中带刺。

林璃也是和他们同期的同学,是润世堂杨世祥夫人的表姐的女儿,论起和杨世意的亲戚关系,只怕比冯海宁和他那表舅家的远房妹妹还要远。杨大老爷哪里是请亲戚去吃饭,分明是请管委会的财税科长秘书去吃饭罢了。

冯海宁没露出什么异色,显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继续问赵传一:“你们那边也去调研了吧,听说尚首长已经走了好几个地方?”

“大街小巷转了两日,又挑了几户贫富不一的居民考察了生活、教育和卫生条件。今天去了崇正社学。”赵传一答道。

“情况怎么样?”

“不怎么样。临高自然不能比,但比广州也差不少。几万人聚居,水源主要取自地表水,排污也是一样。人口密度大,又有手工业,饮用水的洁净程度根本没有保障,照我看,这鬼地方到现在还没发疫病,真算是真武大帝保佑了。”赵传一话里带着鄙夷,仿佛忘了元老院来之前,临高比佛山还差得远。

他看了一眼办公室没什么旁人,才继续说道:“刘科长他们干了两年,别的方面都束手束脚,只在这一块算是下了工夫,但至今也就是宣传宣传烧开水和不随地大小便之类的卫生习惯。很难说能起到多大效果。尚首长说,宣传工作还要加强,除了贴布告、刷标语、撒传单,我们还搞了个流动宣传马车,东风马车载上电池,再挂上高音喇叭,宣传员反复宣讲政策和生活知识,还播发新闻。这里多数人、特别是从事家庭劳动的妇女们普遍不识字,宣传马车的效果肯定比布告标语传单强。不过有好几个铺区的街道太窄,违建问题严重,马车都进不去。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违建自然要拆,但是最好配合财税科那边的工商和税务登记工作,南海区过来的干部里有两个参加过广州清理违建,到时候让他们带几个人依样画葫芦就是。”冯海宁不在意地说了一句,街道整治涉及到建设、工商、民政、社会、警务等好几个科室,到时估计还是联合行动。

赵传一点点头,又接着说:“从实际工作来看,卫生问题主要是打井和修厕所,一个给水一个排水控制好,再加上烧开水宣传和随地便溺罚款,大致也就齐了。等工厂起来,暖瓶肥皂毛巾脸盆什么的都普及了,就更好了。这块倒不用我们破费太多,卫生工作是造福乡梓,不怕那帮大户不出钱。尚首长已经给临高发电要求建筑总公司派人过来支援和培训本地的打井队了,明年年底前的目标是平均每两户一口适宜饮用的深井,最远取水距离不超过100米。”

“这么说,工作还挺顺利嘛。”冯海宁想到今天发生在广信炉的事故,不免羡慕对方的顺风顺水。

赵传一的脸马上耷拉了下来:“难办的是文教。”

“文教?我记得佛山文化还满昌盛的啊,社学、义学、私学很多吧。”冯海宁有些好奇。

“就是太昌盛了才难办。尚首长今天带我们去了崇正社学调研。崇正社学在佛山的几处社学里规模最大,原本是想看看能不能依托那里建一所扫盲学校的。结果看下来,难。”

“怎么?”

“入学的孩童相当多,富户子弟且不说,大族里稍近支的贫户子弟,全年入学或者农闲时入学也很普遍。学的内容相当成体系,除了寻常的三、百、千等蒙学读物以外,也讲授算、历、礼、制、史,甚至经、策等知识,这里进学的人多,不第的秀才自然也多,蒙师是不愁的,士绅宗族又时常捐钱……总之,师资力量很强。”

“相比之下,临高以前的社学早就废了,根本没人去读那玩意,伪明官府也没钱维持。嚯,这里可好,真是兴旺,到底是富啊……难怪人家一个堡仅伪明一代就出了好几十个进士,我们临高整个县自古以来也只出了刘老爷一个人。不怕你笑话,我家好几代都是刘老爷家的家仆,刘老爷中进士以后,不说鸡犬升天,也是与有荣焉。到人家这地方来看,才知道以前我们竟不过是坐井观天,个中滋味真是……哎……一言难尽。”赵传一表情复杂。

但他很快便恢复了过来,继续说道:“尚首长的判断是,这里的普及教育水平比较高,说明城镇居民识字率肯定不低;经史礼制学得多,说明儒学……那个……‘意识形态’根深蒂固。我们如果只建设低水平的扫盲学校,不仅无法满足需求,而且起不到教育民众归化元老院的作用;而如果一开始就建小学,原本计划的师资力量就不大够了;同时,扭转已经在青少年观念中成形的一些不合适的思想,也比从头教育更难……”他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做“意识形态”,因此囫囵吞枣地复述了尚羽的原话。

“不过,各地社学虽然基本上都是乡里筹办,但名义上还是官方设立的,教什么东西也一向是官府指定,这样我们就多少有了主动权。原来仅设立一所初小的计划,可能要大幅修改,现在打算设立三所初小和一所技校。其中一所初小立刻开始筹建,就设在崇正社学,改名佛山中心小学。现阶段的主要精力放到这边来,等钢铁厂建成,那边的居民区成型了,再考虑建设职工子弟小学及附属技校。”

“其余的几处社学也全部接收,其中一处预备时机成熟后成立一所女小,剩下的改成以成人扫盲为主的扫盲学校。扫盲学校重点放在培训基本说话和识字技能,推广普通话、简化字和白话文,再教一点简单算术。”

“初小这边,目前我们的对策是强制使用新教材,再加严格的考试制度。师资力量不足,就先从旧社学的蒙师开始培训,愿意进入小学为元老院和新社会服务的,可以长期聘用,待遇按职工算。那帮不第秀才没什么生活来源,这么好的条件肯定不会拒绝。但拿了元老院的工资,就必须按我们的教材讲,不许歪到旧儒学那边去。到时芳草地出来的干部辛苦点,可能还需要抽查听课。”他拿出一套新版的小学标准教材,包括语文、数学、自然、社会、品德共五科。

冯海宁抽出一本语文教材翻了翻,里面主要是白话文,但同样有为数不少的文言文,包括诗经、左传、论语等儒家经典,也有辞赋、诗词,也有诸子、史记、唐宋八大家等古文。他摩挲着崭新课本的封面,感叹道:“比我们几年前用的,又不一样了。”

赵传一却不这么想,他在教育科工作了些时日,又是主管宣传的尚羽的秘书,很能意识到这些教材的内容组织其实颇有门道,与自己和冯海宁当年学的旧版一脉相承,只是更加丰富、更加有效罢了。数学、自然两科姑且不论,在语文、社会和品德的教材里,虽然没有过于贬低儒学,但将其降为诸子百家之一;客观上承认其在汉朝以后的主导地位,但也批判其局限性;指出其本身并非一成不变,又刻意淡化宋明理学和心学的发展。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呵呵,看起来不一样,其实还是一样。孔子述而不作,首长们也是一样的,这里面没什么他们自己写的文章,可是他们的想法就体现在教材的编排里。我敢说,如果本地的小学以后实打实地按照这套教材来讲,各级考试也遵循这个思路,那么教育出来的,就是和你我一样的新人。那帮本地的秀才真要是聪明,该跳脚了……”

这时,赵传一发现冯海宁朝自己打眼色,连忙止住了话头,回头一看,原来是建设科的陈敏勉进了办公室。

陈敏勉是本地大族陈家的子弟,听说以前在广州府学的成绩名列前茅,本来是极有希望中举的。两广战役后,功名之路自然是断了,但不同于其它暂时“蛰伏”的读书人,他却果断出来考了公务员,随后一直默默无闻地在镇**工作。

前些天炉户闹事、围堵管委会大门时,陈敏勉很是出了一回风头,事后还受了几位首长的表扬,说他有办法、能办事、立场坚定。尽管本人依然十分低调,却难免受到多方注意。出身本地的干部纷纷与其拉扯关系,早期过来的“北上干部”也难免客气一二,而他们这批和小元老们一同来到佛山的芳草地精英心里,却普遍生出了些竞争之意——旧明的府学廪生和芳草地的中学生,到底谁才更有能力?

再者,他们多少了解首长们对这些大户出身干部的态度,在能够完全信任以前,还是要留神的。特别是,大户们目前并没有完全驯服,这批干部的任用,带有妥协的性质。赵传一甚至从尚羽那里听说,管委会过些天还打算以咨议局委员推荐的形式,不经考试录用一批临时干部,直接进来工作。

“听说——”,赵传一瞥了陈敏勉一眼,压低了声音:“咨议局里面有人提出,想让元老院承认伪明的功名,生员相当于小学学历,贡生是中学学历,举人是大学学历……”

“哼,想得倒美,我们在芳草地是什么学习强度和淘汰比例?学了多少科目?每天早9点晚9点一周6天学满9年,升到中学的又有几个?他们平时吟风弄月喝酒玩乐娶妻生子什么都不耽误,只背背四书五经、写写八股对策就想和我们一样?笑话。首长们决不可能答应。”冯海宁冷笑一声说道。

“是,这次佛山的事,只是临时的情况。不过,我们也得找机会表现一下,让首长们看看,真正能办事的还是我们——”赵传一当初就给文总献过花、又“家学渊源”,在国民学校一直是积极分子和学生干部,与冯海宁等人和学习院出来的那几个书呆子相比,对这些事情稍微敏感些,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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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14 | 显示全部楼层
11. 餐厅里的临时会议(上)

“冯海宁!”冯海宁正琢磨着赵传一话中的意思,外面传来一声召唤。

他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地立正喊道:“到!”然后才郁闷地想到,这里已经不是芳草地国民学校了。

可是他没法不激灵,这声音是他们都怕的,小钱首长。她不仅平时就是小首长里最不假辞色的,而且芳草地的中学生们大多也知道,与其他几位小首长的父母只是“普通首长”不同,这位小钱首长的父亲在元老院里也是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是真真正正的“公主”。

钱朵朵有些奇怪他的反应,不过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吩咐道:“你跟我来一下。”

冯海宁老老实实地跟着钱朵朵进了小会议室,抬头看见今天一同去广信炉的两名警卫员也被钱玄黄领了进来,心里顿时明白,这是要盘问刚才在广信炉发生的事故了。不过,那三名技术人员并没有过来。冯海宁也不意外,他们毕竟只是负责考察广信炉的冶铸工艺,不直接对首长的日程和安全负责。

“钱秘书,你先带他们两个人到外面等一会,一个一个问。”钱朵朵对钱玄黄说道。

待两名警卫员又被钱玄黄带出去后,她才重新盯住了冯海宁的脸,惜字如金地开了口:“说说白天的情况吧。”

“尽量说得完整些,不要有什么遗漏。”她又补充道。

冯海宁不敢有什么异念,原原本本地向她汇报了白天的情况。在他自觉已经说无可说之后,钱朵朵又反复盘问了事故前后的各种细节,包括所有人——重点自然是陈广信一家——当时的动作、表情、站位,土炉的位置、状态、泥封等等。有些他能回忆起来,也有些他没看到或者印象太浅、不记得了。但钱朵朵没有什么表示,问完后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就这样,钱朵朵依次询问了冯海宁和那两名卓小敏的警卫员,再加上之前贾苯的汇报,基本掌握了事故的全貌。她拿起旁边秘书做好的记录翻了翻,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前往卓小敏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没有人在。此时已是傍晚,卓小敏大约是去吃饭了。

进入元老专用的小餐厅,钱朵朵便看到卓小敏和尚羽正在一起吃饭,他们吃得都很简单,尚羽一边往嘴里送食物,还一边在一份文件上勾勾画画。

她走上前,对卓小敏直截了当地说:“我刚刚向冯海宁和那两名警卫员了解了大致情况,白天的事还有些疑点,我建议把广信炉的人暂时控制起来、慢慢讯问。那个有问题的土炉,最好也找人鉴定一下。”

尚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惊讶地从文件上移开目光,看向卓小敏和钱朵朵。

卓小敏有些尴尬,他本来已经嘱咐过随行人员不要声张今天的事故。不料还是刚回到管委会大院,消息就传到了钱朵朵的耳中。“不用这么小题大做吧。白天的事,我看纯属意外而已。那个陈广信是个实诚人,他家里的人也都很老实。”卓小敏心里对钱朵朵不知会一声就盘问他的秘书和警卫员有些不痛快。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内保和警卫都是钱朵朵的职责。

“是你自己看出纯属意外的,还是陈广信家的漂亮姑娘让你看出来的?”钱朵朵揶揄了他一句,话里却没有放过这件事的意思。

卓小敏更尴尬了,不肯多说什么,只硬邦邦地坚持道:“我很好,不用调查了。今天真的是意外,不信,你再找李永薰问问。”他知道李永薰是那边的联络人。

“不用问她了,我可以作证。”这时一个声音从小餐厅的门口传了过来,卓小敏一看来人,不禁想起了白天的那一幕,有些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钱朵朵眉头微皱,刚想出言反驳,外面又进来两个人,正是张允幂和林子琪。

“咦,今天人好全,你们都在啊。”张允幂仿佛没有看到场中的紧张气氛,大大咧咧地笑着说。

然后她转向了尚羽:“小尚,之前说的事情,嘉会堂那边有什么反馈?”

尚羽看了一眼对峙的钱朵朵和卓小敏,才回答说:“嘉会堂提出,希望我们以此为契机,承认旧明读书人的功名。生员相当于小学学历,贡生是中学学历,举人是大学学历,其中贡生和举人公务员考试免试。”

众人大哗。张允幂却紧锁眉头没有作声,此议并不新鲜,广州市**留用的一些旧明官员或者高级幕僚,包括吕易忠等人,其实也有过类似建议。只不过,那些降人们是自以为得了能安天下读书人心的妙策。而嘉会堂的提议,就是**裸的开价了。

“这不可能!”林子琪脱口而出。

“呵。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能的。那些读书人,说白了就是大明的社会精英嘛。人家身在大明,自然是要走读书和功名这条路;如果他们生在临高,未必就不能在芳草地里成绩优异、毕业当个干部呢。”

“就像资本主导的社会,人们自然会奔着商人和企业家的路走,这便是旧时空的欧美;若是官僚主导的社会,优势群体就会向官员和公务员聚集,这便是帝制以后的中国;若是军人主导的社会,精英便去当军官,例如先军政治的朝鲜;若是宗教主导的社会,精英便摇身变成教士,例如中世纪的欧洲、旧时的西藏。社会精英无论什么时代、无论在哪都有,只是体制不同,表现形式不一样罢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想,元老院承认旧明的功名,也就没那么匪夷所思了吧?这只是个信号,代表元老院接纳了大明的社会精英成为统治体系下的重要成员。”,说话人语气微嘲,“嘉会堂要求我们公开承认旧明的功名,目的应是如此。否则,有心的大户子弟考个公务员未必会很难。对他们来说难的是,不确定能否真正融入到我们的体系里来。换句话说,他们想让我们保证,未来的社会权力架构中,也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诸人听了这话,都陷入了思考。只有尚羽似乎已经想透了这件事,接着说道:“元老院要大规模扩张,用人的确不可能只拘泥于芳草地出来的干部,芳草地的毕业生每年才有多少?吸收愿意认同我们道路的、有能力的人物,也是应有之义。新领土和殖民地的精英人群一旦证明了他们的忠诚和能力,就有纳入我们体系的价值。”

“而在伪明统治地区,这样的精英人群的确有很大一部分是读书人、或者士绅子弟。说实话,这方面我是有点担心的。锥子放进口袋,总要露出尖来,我们不给这些人出路,这些人就会给我们找麻烦。他们是地方上根深蒂固的优势人群,兴风作浪起来,对社会安定很不利。”

这就涉及到最核心的对士绅政策了,元老院里撕过多次都没有分出胜负,在场的小元老们纷纷提起了兴趣。

“我们不能直接用伪明的功名,这不仅仅是保证地位的表态,而且是一种思想认同的表态。承认了伪明的功名,就等于承认了儒学的正统性,这是元老院不可能接受的。”林子琪这时回过神来,反对道。

众人纷纷点头。

“嗯……那么降等使用呢?功名毕竟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读书人的文化水平,这一点至少应该予以部分承认。秀才算作扫盲学校、举人算作初小、进士算作高小,公务员均需重考,这样如何?”尚羽也知道嘉会堂的方案不可能原样通过,所以这两天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矮化是个不错的策略,既打压了对方的地位,又给了出路。

“不可能吧,堂堂进士,读了三四十年书才考上,你给人算成小学毕业,这不等于是骂人么?”卓小敏觉得对方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

“我们的小初高里面教的东西毕竟不同。即便一些读书人寒窗苦读三十年,他读的那些知识却未必是合格的现代公务员所需要的,唐诗宋词又不能拿来处理行政事务。”尚羽回答。

“呵呵,明代的读书人,倒也不是只会唐诗宋词,主要还是四书五经,公文写作,还有策论。旧时空的公务员考试,还真有科举的基因,在一定程度上是沿袭了这个思路的。”张允幂提醒尚羽。

“不接受就算了,我看那些进士还及不上芳草地的高小毕业生,本来就是伪明余孽,不清算他们已经是宽宏大量了,还敢找麻烦?”钱朵朵一如既往地强硬。

然后,她又继续说道:“不过,这是个重要问题。允幂姐,我提议现在召开佛山开发工委的临时会议,大家一起讨论一下,正好我这边还有一件事要和大家说。”她看了卓小敏一眼,“有人附议吗?”

卓小敏楞了一下,没想到钱朵朵到底还是要把刚才的事拿出来说,他心里有些忐忑,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阻止了,经三人动议就可以提出召开临时会议,林子琪和尚羽已经先后说了:“同意。”

张允幂觉得有些突然,不过既然有这个制度,就得执行。现在已经有三个人联署,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就在这儿?”她严肃下来,环视一圈,看大家都没什么意见,便让林子琪去通知王暮清和叶孟言过来开会,又吩咐餐厅给与会者每个人准备一份晚餐。

这时,她见还有人一脸无趣地站在一旁,露出一丝笑容:“那么,记录就拜托佛山开发区特别观察员同志了,请您也一同列席会议。”

“好。”

……

不多时,王暮清和叶孟言便先后赶到。王暮清就在宿舍里休息,而叶孟言也碰巧在附近巡视,正打算顺路过来吃顿好的,总在军营里实在是腻了。

边吃边聊。临时会议包括两项议程:第一项议程由钱朵朵动议,是关于卓小敏今天在广信炉遇到的事故,以及后续是否需要进一步调查的问题;第二项议程由尚羽动议,讨论如何回应嘉会堂“承认旧明功名”的要求。

第一项议程,钱朵朵先是详细介绍了白天广信炉的事故,并把之前询问的记录递交给所有人传看。卓小敏虽然不太情愿,但也说明了大致情况。然后钱朵朵建议拘捕陈广信一家,并且对卓小敏的秘书和警卫员作出警告处分。

卓小敏自然是强烈反对,其他人也都觉得这事无可无不可、而且主要应该尊重卓小敏自己的意见。会议书记则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乱地添料,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卓小敏偷看人家女孩子胸部的眼神,与会者只觉身临其境。一时间,严肃甚至有些剑拔弩张的空气变得欢快起来。

不过,书记倒也明确表态支持卓小敏的看法,认为今天的事情完全就是事故,并且还自然地提议:“我们这就开始表决吧?”

“咳,你不是佛山开发工委成员,没有表决权!”钱朵朵忍不住出声提醒。

书记又无辜地向张允幂望去,张允幂却报以抱歉的一笑:“那么,佛山开发工委的同志们就表决吧,赞成钱朵朵同志意见的请举手……”

“嘁。”

投票结果是——2比4,意外地,张允幂支持了钱朵朵的意见。卓小敏、尚羽、王暮清和林子琪反对。叶孟言投了弃权票。

提议被否决,钱朵朵一言不发地坐了回去,而卓小敏灰头土脸,也看不出丝毫胜利的模样。其他人都十分尴尬,忙不迭地岔开话题,开始了下一项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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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19-7-22 19:42 编辑

12. 餐厅里的临时会议(下)

会议进入第二项议程。

议题大家都不陌生,尚羽重新介绍了背景:前两天社会科长林铭正式向咨议局宣布,允许每位委员推荐一名干部进入佛山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工作,同时明确要求咨议局委员们“严格自律”,做好“参政议政”工作,不得干涉地方行政事务。而咨议局全体委员则提出了一项“建议”,希望元老院对旧明的功名予以承认,生员、贡生、举人分别相当于小学、中学和大学学历,贡生和举人参加公务员选拔免试。

然后他说道:“嘉会堂的要求嘛,肯定是不能就这么直接同意的,他们的知识体系毕竟和我们不同,最多是在识字和读写方面,比起普通民众略高些。所以我认为,可以考虑从‘衡量文化水平’的角度,对旧明的功名降等承认学力,但至少得降两格,进士能算高小顶天了。这样能够开个口子,让愿意忠诚于我们的旧明读书人进入体制内。当然,对于这些旧知识分子,也要再行教育,否则就是引狼入室、自找麻烦。”

“嗯,我看,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在内,试探我们的态度。强调从‘文化水平’、而不是‘意识形态’的角度降等承认,确实可以考虑。”张允幂点点头。

“我还是觉得,进士算成高小,这不是还价,而是挑衅了,还不如完全拒绝。”卓小敏表示反对。

“忠诚和认同之间还是有差距的,我们已经展现了强大的力量和潜力,那些士绅、读书人当然很愿意投奔我们。但就像嘉会堂的条件一样,他们可以效忠,打得却是让我们认同他们那套价值观的算盘。所以,承认旧明的功名,‘衡量文化程度’的作用小,‘昭示认同儒学’的作用大,弊大于利。降不降等,都没什么区别。”林子琪也表达了反对的观点。

“佛山手工业和商业基础良好,这和佛山士绅思想上的开明和进步是分不开的,佛山出现资本主义萌芽,也说明佛山士绅中已经开始出现了早期的资产阶级。从士绅中分化、培育新兴资产阶级是我们的主要任务之一。这里是全国条件最好的地区,在佛山我们不大加培育,那全国就更无可观之处了。”

“我认为对于士绅的要求,可以考虑部分接受,这有利于把其中的开明派与保守派分割开。现在他们的要求里,保守派的意图或许就如子琪姐说的,是借此要求我们认同儒学意识形态,但其中未必没有开明派,希望我们对他们未来的社会地位作出一定程度的保证。毕竟‘功名’这个东西,除了意识形态和文化水平的意义以外,还有社会地位的内涵。”王暮清此时插话说道。

“没必要对他们的未来作出什么保证吧,政权在我们手里,他们只能通过积极配合我们工作去努力争取社会地位,岂有什么事都还没做就先得报酬的道理。至于能不能融入我们的体制,这取决于他们自己的表现吧。”这自然是钱朵朵的发言。

……

小元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完全一致地把嘉会堂的提议给否了,争议的焦点只在于,要不要实行尚羽提议的“降等承认功名”。

大家讨论得热络,张允幂却注意到刚才讨论第一项议程时还颇为活跃的会议书记,这会儿只是沉默地在一边记录,一言不发。她沉吟了一下问道:“书记,你怎么看?”

“?!”书记似乎没有想过张允幂会问到自己,脸上显出有些为难的神色。其他人也纷纷把目光转了过来。

“啊……我的观点可是和你们都不太一样,你们确定要听?”书记小声地问。

大家点头。

“好吧。在我看来,虽然是在讨论功名的问题,但你们的着眼点却太过于局限于士绅和读书人身上了。不妨站得更高一点。”

“刚才暮清提到佛山资本主义萌芽来之不易,应当分化和培育其中的新兴资产阶级。那么换个角度说,佛山的手工业基础最好,所以这里的工人阶级也是最早熟的。我也看了资料,近些年频繁的工匠‘鼓噪’,还有之前大户们让曹清镇压的‘暴乱’,士绅们不清楚是什么性质,我们还不知道吗?其实就是无产阶级的觉醒呀。”

“元老院的力量源泉是工业化,工业化产生了受到更高层次教育的、更有纪律性的产业工人阶级。进一步的工业化,也必将产生数量更多、更成熟的工人阶级。他们的‘破坏力’比农民要大得多得多。现在大家担心这些旧明的既得利益群体闹事,可是他们闹事也是凭着宗族的余威来影响和控制普通人民闹事,只凭他们自身却翻不出什么浪花。那么,与其费力气向这些大明的统治阶级妥协,为什么不建立较好的福利制度、分享应有的政治权利给工人阶级呢?你们怕士绅们兴风作浪,就不怕无产者的力量?反过来说,如果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还怕什么士绅给我们找麻烦呢?”

“元老院是全面使用带有膛线的火枪的。这就意味着把平民训练为暴力单位的时间大大缩短,平民掌握暴力的难度大大降低。热兵器出现和火药技术的进步是促使中世纪贵族体系全面崩塌的主要因素。它们永久改变了战争的形态,使之不再是贵族、骑士的专利,也就令国家政治权利不可能继续垄断在这类精英阶层手中。国家要武装大量的平民去打仗,必然将向他们不断分享政治权利,这是难免的。19世纪-20世纪的民主进程,和轻武器使用的不断简单化、自动化的进程是吻合的。”

“同理,元老院的伏波军、国民军,无论给多高的待遇,从根本上说,还是那些底层人民的兄弟子侄。他们迟早要意识到自己拥有的力量,如果不逐步分享政治权利,等他们自发地觉醒了,闹出大革命、巴黎公社甚至阿芙乐尔的旧事,不就太被动了吗?”

“我认为,可以考虑从手工业者中选择有能力、有威信的合作者,你们愿意培育成直营工厂的干部也好,愿意培育成新资产阶级也好,都可以抗衡士绅的影响力。这样的人,才能最大程度认同元老院的价值观。那个陈广信和他女儿就很有潜力嘛,我确信。”

钱朵朵忍不住说道:“按你的说法,所谓工人阶级的‘干部’,从被我们选择的那一刻起,其实就不再是底层平民了。他们觉醒了拥有力量和要求政治权利的意识、成为了干部或者资产阶级,本身就已经变成了精英阶层,还有多少人能保有以前身为工人时的初心呢?一个人、两个人,可能不会改变,更多的人呢?整个阶层呢?你能指望他们所有人都永远保持理想吗?不可能的,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阶级。”

她拿了些甜食进盘,接着说道:“其结果,就是蜕变、是妥协。无论他们是‘篡夺了农民起义果实的地主阶级’,还是‘勃列日涅夫时代的修正主义官僚’,亦或是‘走……嗯,这个蛋糕不错……道路的……嗯,蓝莓……派’,无一例外。历史上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先例吗?没有吧。”

“呵呵。这就涉及到,不断……唔”,书记也拿从她的盘中了一块蛋糕放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嗼咕……论,不仅是一国与其它国家之间的问题,也是社会内部保持理想的精英与其它精英之间的问题,或者说,取得政权以后还要继续……嗯咕……的问题。所以,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不过,元老院来这个时空,又不是来探索解救世界的良药的,不说了罢。”然后又把手伸向甜食盘。

“一个国家是无法长久与她自己的精英阶层为敌的,这意味着社会效率的低下,意味着无**状态的混乱无序,意味着趁势上位的人往往是另一批精英分子和野心家,意味着新一轮的蜕变。即使……”,钱朵朵看书记又要拿蓝莓派,抢先一步塞进嘴里,“嗼咕……也做不到。”

“说一千、道一万,都只是站在我们自己立场的理由。元老院自然要从长远、整体、大局出发,重视效率、有序。可是对一个今晚就要吃不上饭的人来说,世界上的理论就只有两种,一种是认为剥削和压迫有理的,另一种,是认为造反有理的。你猜猜他会认同哪一种?”书记舔了舔手指。

“好啦好啦,这些话可别到外面去乱说!”张允幂瞪了书记一眼,有点后悔自己一句问话引了这么多理论出来:“精英阶层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现在,我们打压旧明的读书人和士绅阶层,但是也要从其内部分化新资产阶级、从外部——也包括你说的手工业者当中——培育新资产阶级。完全不要精英阶层,只能把不平等的旧秩序砸烂,却无法建立有效的新秩序。乱世人还是太平犬,这或许是个问题,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无论精英还是底层,‘想做奴隶不得的时代’,总还是不如所谓的‘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特别是你这个奴隶主!”说到这,她忍不住又瞪了书记一眼。

书记嘻嘻一笑,摆出了一副端正的坐姿记录着,看起来好像在说:“这得好好学学”。

“咳,不用记,根本不用记,这些东西记什么?待会全撕了!”张允幂哭笑不得。

“避免治乱循环,正是要大力发展工业。就算不能根治社会问题,起码人们生活质量和精神尊严是切实提升的。如果物质基础极大提高,人的意识也极大成熟,也就没什么精英和底层之分了。所谓‘六亿神州尽舜尧’,说得不就是这么回事么。”又看了看所有人,她用上了结束话题的语气:“空谈天堂的美好没有用的,工业生产力一直发展下去,才有可能达到那个理想。”

“好了,到此为止,跑题太久了”张允幂敲了敲桌子,“现在请大家对这个问题表决吧。请尚羽重新复述一遍议题。”

尚羽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话,他是不愿意扯什么虚头巴脑的理论问题的,还不如想想学力认定的具体考试方案。见大家都讨论完了,便再次说出了自己的提议:“既然大家都不认同直接答应嘉会堂的要求,那么我提议,对旧明的功名在‘文化程度’的范畴内的予以部分承认。秀才、举人、进士分别相当于扫盲学校、初小和高小文凭,有旧明功名的人员参加公务员选拔,不予免试,而且需要再教育。”

投票结果是——3比3。支持者包括尚羽、张允幂和王暮清,钱朵朵、林子琪和卓小敏投了反对票。叶孟言照例还是弃了权。

和第一项议程不同,这属于“重大事项”,所有人都解释了自己投票的原因。尚羽自不必说;张允幂认为目前士绅总体表现得很顺从,管委会应回以较为温和的态度,有利于后续工作的推进,保持谈下去的姿态很重要;王暮清认为这个要求对方作出较大让步的方案能够促使士绅内部的分化,更容易看清潜在的合作者;卓小敏认为这种降等的“文化水平”认定可能被当做挑衅,有不如无;林子琪认为从“意识形态”上不能给士绅们错误的信号;而钱朵朵则反对把旧明功名联系到新体制下的“社会地位”。

不过,3对3到底该怎么办。

张允幂其实也想过投票可能出现这个情况,只是今天第一次出现这情况,又是临时会议,有些措手不及。她看向叶孟言,看看他是否会改变弃权的态度,但叶孟言没有回应。张允幂想起了他那段“尽量一致”的话,终于下定了决心:“提议没有通过,请尚羽答复嘉会堂,我们暂时还不会承认旧明的功名。请你回去考虑一下替代的学力评估方案,愿意考试的,还是应该给个机会。那么,今天会议就到这里,散会吧。”

……

小元老们三三两两地散了,尚羽和卓小敏一同往回走。他俩年龄相近,在芳草地时就私交不错,在这里又是仅有的男性小元老,一同行动的时候颇多。

看到卓小敏一路沉默,尚羽多少能理解他的心情。当日他对那个上访的女孩子印象也不坏。刚才听了白天事故的介绍,那么危险的情形下,“美人勇救英雄”,很难不让少年心动。他们虽然是小元老,但是在家长们的要求下,学习院反而监视得很紧,初号班的生活是毫无恋爱元素的,张允幂、林子琪已经20了,都丝毫没有动静,更别说他们几个了。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青春的悸动毕竟开始萌发。这次放到佛山来,好比鱼归大海,鸟入山林,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区区初恋,也是情理之中吧。

想到这里,一股念头油然而生:“不知道,我的爱情……又在哪里呢?”

“算了,不想了。”他摇摇头,重新看起手上拿着的文件。

“卫生”——后面划了勾;“教育”——也是一个勾;“宣传”——又一个勾,只有“统战”,上面用红笔圈了个圈,打着星号,后面是三个小字:座谈会。

虽然今天的投票没有同意他的提议,但他依然认为,从现在佛山的形势来看,安抚住这些士绅是要紧的事。这些人能量很大,对于上到读书人、下至底层无产者的整个社会都有莫大的影响力。尚羽始终认为他们的配合能够令佛山的建设和各项新政事半功倍。毕竟,这些建设和新政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坏事,只要能够充分地沟通和对话,慢慢消除敌意、取得他们的认可,工作起来就会方便很多。

或许是道德感强,或许是“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也或许是性格“懦弱”,尚羽对于暴力和流血是相当反感的。也因此,他一直很不欣赏钱朵朵的做事风格,觉得她的手段往往太生硬,太直接,没有转圜余地。在芳草地的时候,作为班级里面的纪律委员,钱朵朵的严厉是一等一的。现在到了佛山,又掌握了强力部门,她这种性子就显得越发的危险,今天的动议和争论就是明证。

“得早点开座谈会,越早越好,否则,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尚羽这么想着,下定了决心,他下午已经让赵传一起草邀请的请柬,估计此时已经完成,待会看一遍就送到办公楼里的油印室去。

……

另一边,钱玄黄自然是跟着钱朵朵回宿舍。走在路上,她有些担忧地问道:“大小姐,您何必这样呢。今天那个提议,明显是费力不讨好,您一个女孩子……”

“唉,玄黄姐,不是我一定要这样,而是身在这个职位上,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有些事我也不得不做啊。如果这个班子里连我都不是强硬派了,那么元老院的政策还能推行下去嘛,怕是三下五除二就被尚羽和小敏他们拱手全让给士绅了,而允幂姐和子琪姐只怕还在装傻……”

然后她顿了顿,换了个话题:“我爸那边有信了吗?”

“是的,电文刚刚我已经译好了,关于您询问的沙田地权问题,虽然有所有权归国有的说法,但开垦者一般有永佃权。老爷还说最近元老院里的风向仍是倾向于强硬,为了平衡起见,同时也埋下保护归化民财产权的伏笔,希望您在佛山按他先前和您说过的策略,主张温和的土地政策,比如谈判式赎买。”

“啧。”
……

---

注:本节鸣谢@bart 提供的心理活动和观点。
btw:大家都说书记的人设不符,所以嘴炮部分进行了大幅的修改。

关于书记的设定:(反白剧透)
她是位小元老,女性,17岁,设定中的名字叫做艾思绛 ,化名才是江四,原型是 @S酱瑟瑟发抖。

相比于其它的小元老分享佛山开发的事权,她在这次的社会实践中,放弃了作为统治者的决策权力,换取了作为一个旁观者、零距离观察社会变革的自主权以及必要的方便。这就是目前的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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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16 | 显示全部楼层
13. 座谈会

不大的会议室,坐了20多个人,所有人都围坐在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周边,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上首和下首。林铭碰巧坐在了长条的一端,望着左右手边分别坐着的乡老和小首长们,很有些不自在。他把**在椅子上挪了挪,试图换一个舒服的位置,可是怎么坐似乎都有些别扭。调整了一会,他放弃了,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是一次“圆桌会议”。不仅林铭感觉无所适从,所有与会的咨议局委员们也一个个手脚不知往哪放,不停腹诽澳洲人果然粗鄙少文、毫无规矩。

平日在咨议局内部,尽管大家没有明确地排过“座次”,可是开会时只要看看都来了谁,你坐哪他坐哪是心照不宣的,叙官职、叙功名、叙嫡旁、叙年齿、叙宗族大小……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办法,人人各安其位,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不必刻意考虑,也从来一丝不乱。

他们不是不能接受“元老”们都坐在上首,也做好了还有“小元老”坐在上首的心理准备,甚至连“小女元老”坐在上首的可能性他们也讨论过,商量好大家捏着鼻子认了。可唯独这乱七八糟、丝毫不讲次序和等级的坐法,让他们心里着实难以接受,胸中仿佛有一百只老鼠在抓心挠肝,恨不得冲上前去把每个人按在该呆的位置上。好几名委员甚至已经在心里为三位元老和两名科长也排好了位置,方案惊人地一致。

林子琪、尚羽和卓小敏对此毫无察觉。会议室里除了咨议局委员们,管委会这一边有他们三个和民政科长刘四、社会科长林铭五人,还有几个秘书和勤杂人员。本次座谈会旨在向佛山士绅们宣讲元老院未来一段时间将要在佛山推进的主要工作。希望讲清楚工业化和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会给地方带来的好处、先进农业技术的优势、社会深度治理的重要性等等,以期他们的配合。

三个人轮流发言。

最开始是卓小敏介绍近期准备上马的钢铁厂项目,以及冶铸手工业的改造方案,他列了不少数字出来,指出这个项目将对佛山经济具有巨大的拉动作用。委员们听得一知半解,不过项目筹建地点是在汾水河下游北岸、珠江干流西岸或者平洲水道下游北岸的事情他们却听明白了。元老院在前两个地方甚至没有一亩土地,当即有好几个人若有所思地交换了眼神。果然,之后卓小敏还拿出一个清单来,请单上有名的地主们考虑“土地转让事宜”。

然后是尚羽。他先是介绍了卫生工作的重要性,准备得很细,夹杂了不少生活卫生常识,从“除四害”到“讲卫生”,从“清垃圾”到“疏渠道”,从“挖水井”到“建厕所”。不少人听得不耐,直到最后听到这位小首长提到“卫生防疫,人人有责”时,才明白过味来。果然,尚羽接下来就倡导在佛山开展“新卫生运动”,要求士绅们带头完成“指标”。仅原佛山堡的24铺区内,要求在三个月内灭鼠10万只、灭蝇、蚊各3000斤。限期清理铺区内垃圾场及垃圾堆,由管委会组织协调垃圾船统一运往郊区指定位置填埋。“号召”士绅们捐款成立卫生基金会,资金主要用于挖水井和修厕所。

接着他又说到教育,正式告知士绅们原有的社学一律停办,并入筹建中的佛山中心小学。在原崇正社学基础上,先建一所教师进修学校,把原来准备开办初小的人员调过去培训几处社学的“蒙师”,培训结业并考核合格者颁发“初级师范同等学力”证,可以聘为初小老师,从此由经开区财政支付工资。教育的事情和卫生正相反,不再接受士绅捐款和聘任——自然也就不受其影响。而义学、各族宗学和私塾则暂时不做统一规范,只发给参考教材及基础、初级和中级文化水平考试大纲,任他们怎么教都行。

所谓初、中级文化水平考试,实际对应了国民学校初小毕业和高小毕业的文化水平,通过后的合格证明也相当于乙、甲种文凭。只不过是为没有受过规范初小和高小教育的成年人准备的。而基础文化水平考试即是扫盲学校培训后的丙种文凭考试。

随着元老院的工业不断升级,行政管理事务也渐渐繁重,以前各扫盲学校批量培养的丙种教育水平人员已经渐渐无法满足需求。新增的许多关键技术岗位和基层管理岗位,不仅要求上岗人员有过硬的专业技能,也需要他们受到更多、更完善的文化/通识教育和意识形态教育。

元老院的主要教育机构,女子文理学院自不必说,职业学校、师范学院,以及国民学校的初小、高小、中学部和学习院,在芳草地教育园区内均有独立的院落和严格的门禁制度,不招收超龄学生,也不方便敞开接收进修人员。因此,教育部便在芳草地设立了“同等学力”成教班,与国民学校、职业学校、师范学院和文理学院共享师资。

本来由于师资力量的有限,这一制度暂时没有在临高以外实行的计划。现在尚羽打算在佛山办一个小规模的“同等学力”认证机构,这样即便不能开培训班上课,起码可以定期考试,供那些自学的旧明读书人获取新体制下的文凭——只要通过相应级别的考试就行。这不同于公务员考试,而是在企事业单位用人时需要的文化水平资格证明,比如初小教师、卫生所医师、企业干部等等,当然,未来的公务员考试也将要求通过一定水平的文化水平考试作为前置条件。

这其实便是对之前拒绝的“承认旧明功名”之议的补充政策了,咨议局委员们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不过,尚羽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今天座谈会的主角其实是林子琪。她要讲讲农业、粮食和土地问题。

咨议局委员们见卓小敏和尚羽都看向了林子琪,再加上之前拿到的通知和刚刚的介绍,都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此时也顾不得林子琪是个刚满20岁的女娃了,纷纷都把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

林子琪并不紧张,她笑了笑,开门见山地说:“各位委员好,初次见面。我是管委会副主任林子琪,兼任农粮科长。”

“时人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1]。在我看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到佛山来做这份工作,就要负起责任,这些天,我在佛山周边转了转。我看了地里的粮食,看了鱼塘、桑树,看了江里的沙田,看了水渠,我去了十多家米店看粮价和销况,我也考察了不少佃户生活和租子的情况,还亲眼目睹了一场田皮、这里叫‘质田’的交易。我有很多感想。今天我想和大家聊聊,分享这些感想。大致,有这么三个方面。”

“第一个,说一说我们现在面临的粮食供应形势,以及管委会对于目前佛山粮食生产的一些看法。”
“第二个,想介绍一下如何增产、增收的问题。”
“第三个,和大家谈谈土地制度和租税方面的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围坐的士绅们,见他们的注意力仍然十分集中,也没有提问的意思,便继续讲道。

“先说粮食的问题吧。民以食为天,粮食生产是一切工作的基础。去年以来,广东市面上的粮食短缺情况,想必在座各位都有所了解。今年秋粮已下,问题缓解了吗?我可以坦率地告诉大家,我们的判断是,还没有。这个问题有很多因素,这里不多赘述。但粮食问题是关乎国计民生和社会安定的大问题,不容丝毫差错。两广的高产田大半集中于珠三角地区,以前的南海县,则是两广地区唯一一个耕地超过200万亩的农业大县。而现在,这200万亩耕地,有四分之一位于佛山经济开发区境内。这可能比粤西、粤北的一府甚至数府还要多。所以我可以告诉大家,元老院极为重视佛山的农业生产、特别是粮食生产情况,要求全力促进农产品、特别是粮食的增产、增收,有功于此的,要公开嘉奖;懈怠、阻挠、破坏农业生产的,要从重惩罚!”

“为了贯彻这个方针,我在这里可以向大家预先通个气,下个星期,佛山经开区管委会就会下发通知,要求全力保障粮食生产,具体内容大家可以去看文件。大致包含这么几条,一,不允许抛荒耕地,抛荒超过6个月的耕地,没收田主及佃户的所有权或使用权;二,现种植粮食作物的土地,两年内不允许改种经济作物;三,两年内停止一切新改水田为鱼塘的活动;四,鼓励现有的棉、蔗、果田改种粮食作物;五,粮食种植予以减租及缓征的优待,具体方案后面再说。”

“上面的办法,主要是为了避免减产、鼓励种粮;而比避免减产更重要的,是促进增产。所以,下面讲讲第二个问题,关于现有的粮食、乃至经济作物的种植,如何从生产力的角度,增产、增收。”

“可能有的委员有所了解,我元老院是有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的。全面负责元老院直属农业生产活动的组织,就是‘天地会’。天地会佛山分会前两天已经在佛山经济开发区挂牌成立,就位于原镇**建筑内,我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天地会针对不同的土地权属现状和不同客户的需求,主要提供两种服务。第一种‘全包’服务,由天地会取得土地用益物权并代缴农业税,每年向土地所有权人提供货币化的定额或浮动收益,可通过协商确定;第二种‘半包’服务,由天地会向土地所有权人或土地用益物权人提供有偿技术支持,包括育种、积肥、轮作等先进农法,先进农具的使用和优良作物的播种等等,农业税则由土地所有权人或土地用益物权人自行缴纳。”

“在水利开发方面,我们规划了一些农村水利设施建设方案,总体来讲,佛山位于珠三角腹地,土地的灌溉、排涝条件都相对较好,但仍然有必要在农闲期间组织修建一部分水利工程。卓科长会后将给大家下发第一批预备修建的水利工程清单,动员户口在工程所属区域内的16-50岁男性劳动力,每户可出1-2人,我们将给予工食补贴。咨议局各位委员也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大家都知道,水利建设、土壤改造、长期施肥都是有利于农业稳产、高产的。未来天地会的服务全面铺开后,还有更多的增产增收方法和提高耕种效率的工具。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方法和工具,往往在大型、相连的地块上,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碎片化的土地权属状态则不利于这一点。为此,天地会将组织自耕农试行农业生产合作化,具体来说,就是各户在集体保有土地所有权的基础上,转让土地用益物权给天地会,建立直属农场并进入农场成为员工,每月获得农业劳动收入,年终则获得集体农场的分红收益……”

这时她注意到有一位委员忍不住举了手,便停下了话,示意对方提问。

举手者正是李孝问,从刚才起,他就敏锐地注意到“土地”、“所有权”、“农业税”之类的词,觉得必须要问明白这些概念。

听了他的问题以后,林子琪点点头说道:“这其实就是我现在要说的第三个问题,关于土地制度和租税。土地制度和租税是除了生产力要素以外、另一个深刻影响农业生产的重要因素——生产关系要素。对其进行适当的调整,理顺生产关系,同样可以促进农业的增产、增收。旧明的土地制度杂乱、繁芜,并且纸面规定和现实情况严重脱节。官府和民间往往各执一词,在实践上又极度偏重于赋税的征收,是很不健全的状态。我元老院的法律则细致、规范、严格得多。不过,关于土地制度的改革方案和具体规范,元老院尚在检讨之中,我今天能够向大家说明的,仅仅是基本厘清的一些大致共识,暂时在佛山经济开发区内部试行的一部分内容。这个要先说清楚。”

她扫视了一圈,丹唇轻启:“自古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严格来讲,全世界的土地,其终极所有权都归属于元老院。”

---

注1:之所以是“时人讲”,是因为这句话是董其昌说的,这个人本来就是明末的人,万历17年的进士,历史上1636年才刚刚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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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17 | 显示全部楼层
14. 土地制度

委员们顿时骚动了起来,大多数人都变了脸色,李孝问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再次举起了手。他们没想到这座谈会开到这里,竟然会听到这样令人无法接受的消息,若不是此时身在岗哨重重的管委会大院里,若不是外面站着全副武装的伏波军战士,只怕有些人已经不顾身份开骂了。

林子琪看着他们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她用手压了压,加大了声音说道:“不过!”

这个词一出,室内立刻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不过,仅就目前来看,元老院暂时还没有变更现有土地所有权状态的计划。”

这虽然是个转折,但里面定语未免太多,委员们勉强耐住性子,继续专注地听林子琪下面的话。

然而,林子琪却抛开了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开始解释起相关名词来。

首先便是“土地所有权”和“土地用益物权”的概念。这两个概念大致相当于明代的“田骨”和“田皮”,也有的地方称“田底”、“田面”,广东则是“粮田”、“质田”。都代表了明代以来土地所有权和使用权的逐步分离。

“田骨”即土地所有权。在明代,所谓的官地、官田,实际就是“田骨”归属国家的土地。“田骨”也是国家收税的依据,在明面上,田赋是向“田骨”所有者征收的。也因此,“官田”的税赋实际是租、赋一体,额定税额比“民田”高得多。

“田皮”权是可以对土地长期占有、耕作、转让的一种权利,其中可能包含经营权、部分所有权、使用权等诸多内涵。明代并无关于“田皮”性质的官定规范,在制度上倾向于不承认和禁止,在实践中往往又放任民间自行发展。这就导致各地、甚至同一地方的不同地块之间权益分割各不相同,不仅造成了土地权属的混乱,而且不利于赋税的合理征收。

“田皮”权的出现是有其合理性的。最基本的一条就是佃户在长期佃种土地的过程中,投入了大量乃至几代人的心血对土地进行改良,这些劳动成果沉积在土地上,在乡里间就形成了长期或永久租佃的权益基础,从而体现为“田皮”权。“田皮”权相对于土地所有者的“田骨”权是具有对抗性权利的,在拥有者没有欠租、废耕的情况下,“田骨”拥有者无权随意加租、夺佃。在土地交易中,则有“换东不换佃”、“换佃不换东”之说。即“田皮”不仅能够独立流转,有时甚至具有比“田骨”更高的价值;而“田骨”所有人的改变,也不会影响“田皮”。

“田皮”的再次流转、转租,实际形成了“一田二主”、“一田三主”的情形。但“田骨”的集中程度是低于“田皮”的,据历史资料统计,即使是土地集中程度超过90%的江南地区,其集中也往往体现在“田皮”的集中,仍然有50%左右的土地,“田骨”是归属农民的。

元老院里法学会的二把刀们查阅了大量的文献,最终决心抛开使用权、经营权、甚至是旧时空特色的“承包权”之类的说法,用更加现代或者说西方化的“用益物权”概念解释“田皮”,算是为土地制度的制订提供了最基础的讨论框架。

这番解释把委员们听得云里雾里,不过“田皮”和“田骨”大多数人是很清楚的。他们个个都是人精,再联想起刚才林子琪的话,也就基本明白了元老院似乎很重视把“田皮”——他们叫什么“土地用益物权”的——集中到天地会那里。心想这帮澳洲人倒是精明,在这个上面做文章。不过,既然如此,林元老刚才又何必说什么“率土之滨”之类的话吓唬大家呢?莫非也是怀着预备讨价还价的心思?

林子琪没有让他们费神琢磨太久,把话又转回了刚才的问题上:“终极归属权是元老院,暂不变更当前的土地所有权状态。以这两条为基本依据,水流、海域、滩涂,所有权全部归属元老院。地上及地下的一切矿藏资源,所有权归属元老院。旧明的官田、官地,以及一切没有合法书面契证的森林、山岭、草原、荒地,所有权归属元老院。沙田的所有权归属元老院。依法没收的土地,所有权归属元老院。其余有合法书面契证的耕地、宅基地、城市工商及住宅用地,以及林地、草场,土地所有权保持不变……”

“嗯……方才卓首长言及土地‘征用’和‘转让’,不知对于有‘田骨’的土地,是怎么个章程?”说到这里,一直闭目没有发言的庞景忠突然打断了林子琪的话问道。

林子琪暗暗皱眉,这本是她今天最不想谈的问题——因为在佛山开发工委内部还没有形成统一意见。没想到这个老头眼光刁钻得很,避开了之前她长篇大论的那些所有权归属元老院的宣言,反而一语说中了这桩最实际的利益。

——对于佛山士绅们来说,什么水流、海域、矿山、森林,都是些不关己事的天边规定,他们只要听到自家能保住田地就放了大半的心。这林首长说是“暂时”,然而他们对于官府这一套却最是精熟,官儿们的话历来说得模糊活泛,不过是怕以后出什么问题、好有个搪塞的余地罢了。只要时日长久,惯例已成,谁还记得起当初那些暂时、目前之类的词儿呢?

老者的话如醍醐灌顶,咨议局的委员们想通了关节,心里不禁都在暗自点头,纷纷竖起耳朵、死死盯着林子琪的脸,生怕漏看了一个表情、漏听了一句话。

卓小敏和尚羽城府不深,此时稍稍变了脸色,有些担心地看向林子琪。

林子琪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泰然自若地说道:“在公共利益需要时,对于所有权属于元老院的土地,元老院可以依照相关规定、向土地用益物权人支付足额补偿后,征用土地;对于……”她终究还是略微犹豫了一瞬,然后才继续说:“……所有权属于其它民事主体的土地,由双方协商、限期解决问题。”

这回答说得十分含糊,首先,“民事主体”就挖了坑,“协商”和“限期解决”也根本就是模棱两可的囫囵话——若是超过了限期,是强制征收呢,还是就此放弃呢?

这样的解释当然不能让士绅们满意,李孝问接连问了田皮的“足额补偿”是多大额度、这个额度又是否需要“协商”、什么叫做“协商限期解决”等好几个问题。不过,林子琪却没有给出更明确的答复,只说之后会下发相关的说明给他们。委员们见她的态度很坚决,也只好暂时放弃。不过,每个人的心思都开始急剧地转动了起来。

林子琪不管他们怎么想,自顾自地接着说:“土地用益物权不得多重流转。换句话说,我元老院承认‘田骨’和‘田皮’分别独立存在,这已经是相对于旧明落后制度的极大进步和补充。‘田皮’的多次转包加重了终端佃农的租税负担,降低了农业生产的整体效率,在粮食问题如此严重的情况下,元老院将不予承认。至1637年年底为止,存在‘田皮’多重转包现象、且没有妥善处理好租佃关系的土地,其土地用益物权将归属终端佃农。”

委员们又是大吃一惊,在座的人家中土地都不少,但相当大一部分的土地只是“田皮”,“田骨”则不知分散在了哪些地方,有的甚至可能在其它府县的居民手中。他们一时想不通这一条又是想要做什么事。难道“田皮”的所有者就必须自行耕种?

其实,这一条并不意味着“田皮”所有者必须自行耕种。它表面上似乎偏向于“终端佃农”,但又有哪个田主会傻等到最后一刻白白失去“田皮”权呢。最终的结果必将是,非自耕的“田皮”土地上,转包关系局限于一层,农民最多是向“二地主”或者“田皮”主佃种土地,而不能再向“三地主”/“四地主”佃种土地、养活更多的不劳动者。一部分原有向“三地主”/“四地主”佃种土地的农户,将会被迫成为受经营型“田皮”主雇佣的农工,或者干脆失去土地。

这是佛山开发工委的小元老们颇为自得的一条政策,它一举多得。首先,迫使部分“三地主”收回二次佃种权自行耕种,这降低了转包层级,增加了耕种人口;其次,被收回“二次佃种权”的农民将失去土地,成为佛山工业潜在的劳工后备军;第三,大“田皮”主将不得不从租佃型地主向经营型地主转化,付出更多的力气管理雇佣农工从事农业生产;第四,不擅经营的地主将不得不依赖天地会的‘半包’技术支持,或者干脆把“田皮”转让给天地会;最后,农业税的征收变得更加简单。

不待他们想明白,林子琪又开口了:“关于农业税,元老院将统一向土地用益物权人征收,达到起征点的,税率暂定为10%~30%,根据土地面积和土地条件累进。对于土地所有权人,则按相关规定征收财产税。原有租赋在“田骨”、“田皮”,甚至佃户三者间分摊的土地,请在保持土地用益物权不变的前提下,重新自行协商地租水平,并报管委会农粮科备案。”这里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联系到前面对“承认功名”的拒绝,实际上是已经完全取消了旧明功名的免征特权,从而消除投献等行为导致的税收流失。这是元老院一直以来的政策,如今自然不会再有改变。

“最后要说的是减租减息的问题。管委会年底前会下发文件,自1638年起,位于佛山经济开发区境内的土地,终端地租水平不得超过年平均亩产的50%;种植粮食作物的耕地,终端地租水平不超过年平均亩产的40%,农业税率也相应降低5%。确实由于自然灾害等不可抗力因素产生的欠租情况,应予以减免;除此以外的欠租、欠债情况,年利率不得超过二分。”

士绅们已经渐渐麻木了,元老院农业税的税率可谓是吓人了,比大明的官定税率高出几倍。不过,明代的财政危机一向被元老院里的诸公所诟病,经过在海南和广州等地的试验,只要消除大量的中间低效环节,这个水平的税负还是能够承受的。此外,下面挤压终端地租水平,中间提高农业税,这就削弱了土地所有权人的议价能力,再加上土地税,管委会还是打着尽可能促使土地所有权及使用权都向元老院手里集中的主意。

“现在粮食的紧张状态,未来1-2年内可能仍将持续。自耕农、佃农的生活普遍陷入了困境,而地租水平却普遍在五成到八成以上,诸位委员,这样的情况,你们能安心坐在家里吗?我到农户家里去看,佛山这样肥沃的土地上,他们却真正是家徒四壁。有的人,因为这两年粮价上涨,不得已欠了租、欠了债,那真叫一无所有,甚至上无片瓦、身无寸缕。”林子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开展减租减息运动,表面上是让各位减少了收益,但潜伏的矛盾得到了缓解,社会由此变得更安定,同样是让利于乡人、造福于乡梓,最终仍将有利于诸位的举措。”她苦口婆心。

“这是元老院为了提高农民劳动积极性、保持农民生活水平、保障粮食稳产高产的重要战略决策。各位咨议局委员务必带头实行、严格执行。否则,以破坏农业生产论处!”最终,还是没藏住,锋芒毕露地发出了威胁。

……

---

注:本节写了一些土地制度方面的问题。这只是极为粗疏的初步设想。查了些资料,不过大部分内容还是根据一鳞半爪的了解拍脑袋写的。文献看不太懂,又是法盲,所以真诚欢迎捉虫,欢迎各类意见和建议。

关于农业税的部分,参考了 @奇怪的抓手 的同人和建议。

部分文献:
1. 柴荣. 明清时期田皮交易契约研究[J].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4, V28(4):126-135.
2. 柴荣. 明清时期“田皮权”属性法理研究——以民法用益物权为解释工具[J].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5):90-98.
3. 张可辉. 明清地权契约中"业"的表述与田骨田皮的"业权"属性[J]. 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5).
4. 陈振汉. 明末清初(1620—1720年)中国的农业劳动生产率、地租和土地集中[J]. 经济研究, 1955(3):124-139.

另外还参考了土地管理法、物权法和民法总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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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18 | 显示全部楼层
15. 征地

“你那边谈得怎么样?”
“跑了10多户,好说歹说,谈下来6户。你呢?”
“差不多。”
“一共多少?”
“50多亩。”
……

这些天,佛山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中芳草地出身的干部倾巢出动,前往征地清单上的小地主和自耕农家里洽谈征地事宜。可是一个多星期下来,征地目标只完成了三分之一不到。

面临的问题五花八门:有的地上有坟;有的人说祖训不许卖地;有的“族田”必须等年节期间“合族共议”并“祭告祖先”之后才能考虑出让;有消息灵通的地主表示征地区域正是他们计划改种粮食的地块,虽然同意出让,但是要求依照更低的农业税率计算地价;最多的情况,则是虽然愿意出让,但地契却抵押或者典卖了出去,对象自然还是那些大户。

上次座谈会时,小元老们自觉很精明地只把咨议局委员们自家的地块列在了征地清单上,并没有让他们知晓工业园区全盘的征地计划。没料到转了个圈,许多纸面上不属于大户的地,实际还是通过抵押和典让等方式隐性地控制在士绅们的手中。这其中又有许多花样,有的抵押和典让是约期赎回的,有的可以随时赎回的,有的根本不许提前赎回,有的提前赎回需要加价,有的已经超期形成了“绝卖”、但尚未备案登记,情况十分复杂。

年轻的芳草地系干部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征地的问题,办公室里的本地干部却没有凑上前去。他们这些天也在忙活征地的事务,只不过是与大户们联络土地出让事宜。在咨议局委员们的“积极带动”下,大部分的士绅都表达了顺从的意愿,几乎没有峻拒的。然而,签好土地出让协议的,倒也没多少。大户们的承诺虚得很,对于抽象的大局,都表示要全力配合,一到具体落实,就提出自家的种种特殊情形,要么是要缓些时日,要么是想讨价还价。

不过,不管怎么说,论明面上的进展,人家那边是形势大好,自己这头是困难重重,冯海宁心里相当不爽。他转头朝走廊对面的会议室大门望去,这是管委会正式成立的第三个星期,小元老们正在会议室里参加本周的例会。本次例会出奇地久,隔音甚好的门后,偶尔传来一两句高声的争辩。

门开了,他看见卓小敏当先走了出来,脸色十分阴沉。冯海宁不敢怠慢,连忙迎了出去:“首长,钢铁厂选址的事……”

“回我办公室再说。”卓小敏没声好气。

还没见总是一副柔弱样子的小卓首长心情这么差过,连去广信炉调研差点死在事故里,也没到这程度。冯海宁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后面进了办公室。

卓小敏的办公室不算大,大约十几平方米的样子,两扇窗户开着,室内仍有些阴。最里面背靠窗摆着一张写字台,是卓小敏的办公桌,上面散乱放着不少稿纸、文件、书册,铁制的文件筐里则是更高的一摞文件,笔筒里插着六七支笔。一个相框摆台被挤到了桌边,半个框体已经悬空,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样子。冯海宁趁着卓小敏取笔的空挡,把相框扶正、顺便偷瞄了几眼,上面是一名中年男子和看起来更年幼些的小卓首长的合影。这是一张极罕见的彩色照片,画面毕肖,背景似乎是哪里的一处工地,两个人都在大笑,头上还戴着安全帽。相框一角的缝隙里还夹着另一张相片,是初号班小元老们的合影。

房间中央是一张小会议桌,四周整齐地摆了五把椅子。墙角放了几盆绿植。一面侧墙上挂着大比例尺的佛山地图,另一面侧墙则挂了好几张大幅黑白相片,冯海宁认得其中的三幅取景,分别是圣船、芳草地的俯瞰和马袅钢铁厂的车间内景。

卓小敏拿了笔,走回到小会议桌旁,桌上也铺着一幅大比例尺地图,上面已经用各种颜色的笔做了不少涂抹和标记。他望着地图,心中很是烦闷,恨不得用手里的笔在上面打上一百个叉。

征地进行得十分不顺。在原本的规划中,佛山的工业园区将包括3-4个片区,中长期规划面积10-15平方公里。其中,第一期的征地面积为5平方公里左右,钢铁厂及建材厂主要选址在珠江河南岛段西岸区域,物流园区和轻工业区主要选址在汾水河北岸区域、规划中的广佛铁路起点附近。另外,为了筹建佛山新港和广佛铁路,也启动了潭洲水道及平洲水道分界处附近的东平水道北岸区域和广佛铁路规划沿线的征地工作。

可是眼下看起来,汾水河北岸的轻工业区,以及广佛铁路规划沿线的地权状态极为复杂,征地完成量不足十分之一,如果没有强制手段,几乎是不可能达成预定目标的。珠江河南岛段西岸的钢铁厂规划区域,则有约一半分属陈、李两族,这两家表面上答应积极配合,暗地里却多有小动作。下面的干部们不知就里,但小元老们根据政保体系的先期摸查,基本可以判断出,这一区域内以祖训、坟地等理由拒绝出让土地的小地主和自耕农中,相当一部分与这两家有所瓜葛。

这实际是在测试元老院的政策底线了。

座谈会后,咨议局委员们针对管委会公布的暂行土地制度及土地转让方案提出了不少问题,管委会也做出了一些书面回答,但对于征地的强制性、田骨/田皮的赎买价格估算、谈判限期等问题,始终还是没有确定的答复。这一方面是因为管委会内部没有达成一致,另一方面也存了走一步看一步的侥幸心理——万一征地很顺利,用不着强制手段呢?说到底,经济开发区是要做试点工作的,政策上难免有模糊不定之处、需要在实际操作时摸索具体方案,制度也要留有足够的弹性空间和余地,话是不能说死的。

小元老们的想法过于天真了,以为靠着两广攻略和剿匪、忠义营改编的余威,能够震慑住本地的士绅大户们,让其乖乖配合工作。但土地问题被士绅们看做核心利益,是不可能拱手让出去的。问不出来,那么就试探;不敢和官府硬顶,那么就软顶;不方便自己出面,就操纵族人、乡人出面;不情愿立刻承诺,就祭出“拖”字诀。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方法千万种。可是卓小敏却等不得,小元老们也都等不得,他们还指望着马上动工钢铁厂及配套项目,拉动整个规划方案的实施呢。一日打不开社会改造的突破口,就不可能真正控制佛山的人力、物力、财力资源。

关于征地办法,刚才的会议中进行了冗长的讨论和辩论,最终就卓小敏两天前提交的强制征地方案进行了投票。——在这种形势下,不少来佛山出差的工业口元老都认为是推行强制性政策的好机会,卓天敏也特地发电催促他,说有许多人支持他提出相关方案。

然而,令卓小敏始料未及的是,这一方案在投票中被以1:5否决了,除了他自己以外,竟无一人赞成。所以他的情绪才如此之差。心里埋怨父亲那边对形势的误判,也对自己的首次提案就遭到其他人的一致反对而感到十分沮丧。

卓小敏其实也知道,这样的大事,方案通过与否很可能仍需取决于元老院内部的博弈。只是当冰冷的现实摆在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原本,他认为至少钱朵朵或者林子琪会支持他的方案。但在投票后的说明中,林子琪对强制征地政策可能引发的后果表示了忧虑,强调现阶段不应冒着影响佛山开发区正常农业生产的风险推行这一方案;而钱朵朵则根本没有详细解释,只说她认为此时贸然推动强制征地政策,“时机并不成熟”。

会议之后又讨论了替代方案,但没什么结果。大致就是广佛铁路和汾水河北岸的园区建设暂缓,重点保住钢铁厂的建设能够按计划执行,河南岛西岸区域进一步做做工作。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现实,说和不说没什么两样。尚羽提出可以考虑适当提高征地补偿,遭到了王暮清的激烈反对,理由自然是财政紧张。

目前第一期规划的征地面积是5平方公里,也就是7500亩。其中包括元老院之前没收的地块1000多亩,主要集中于规划中的佛山新港附近。那附近过去是个明军的军营哨,还有个赵公庙,算是不必费心考虑征地问题。

即便如此,征地面积仍然接近6000亩。而佛山经济开发区境内,大部分田地都属于“上田”,两广攻略前的平均地价在每亩15两银子以上,少部分的中田,也能达到4-8两左右。开发区管委会提出的征地补偿方案则更优厚一些,是依据每亩地的20年预期收益计算地价的。按上田平均亩产200斤水稻——普遍种植经济作物的地块实际还高于这个数字——来计算,扣除平均25%的农业税,每亩地的价格达到了惊人的22.5元,当然,这是“田骨”和“田皮”的总价。不过,如此算下来,6000亩中/上田地的征地补偿将超过10万元。佛山经开区现在已经到账的财政预算一共只有10万元,加上财政省和广东大区、广州特别市画的大饼,全部也才30万元,立刻拿出10万元征地都是不可能的,更别说还要进一步提高征地补偿了。

王暮清还在会上提出,上田亩产实际上是高估了,150斤才比较适宜,补偿15年,这样一来,上田的补偿金就能降至13元左右。只是管委会先前与许多农户洽谈土地出让时,上田22.5元、中田10元的偏高价位已经作为重要筹码吹了出去,本以为会手到擒来,结果却事与愿违。如今,也实在没法把说出的话吞回去、让补偿金反往下降。

卓小敏估计,这个事还有得官司打。

---

感谢 @奇怪的抓手 提供的土地价值估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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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19 | 显示全部楼层
16. 柳暗花明

卓小敏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重新思考起解决方案来。现在强制征地的提案受阻,提高征地补偿又不现实,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缩减第一期规划的征地面积了——如果放弃河南岛西岸区域,把征地目标暂时全部集中在管委会已经掌握地权的1000多亩地附近,或许更容易一些。只是,河南岛西岸区域位于珠江干流旁边、水运优势很大,在原时空就是广州钢铁厂的旧址,年产量一度达到300万吨,发展潜力更充分些。他心中多少有些不甘。

他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想着还是更现实一点吧。一期规划面积降到5000亩左右,建设钢铁厂、建材厂和相关配套设施,也基本上够了。旧时空汉阳铁厂早期所在的武汉龟北路区块面积不过才1平方公里多些,就集中了港口、铁厂、兵工厂等许多设施,其中铁厂在辛亥革命以前生铁年产量一度超过13万吨。相比之下,3平方公里还多的面积对于规划产量仅1万吨生铁和5000吨粗钢的佛山钢铁一期来说,是绰绰有余的。

这一区域的地权主要在梁家和霍家的控制下,梁家是北面石(石肯)、华远、里水、禄境、大麦、小麦等村,而霍家则是西面石湾、简村、澜石、河宕、沙冈、黎涌等村。卓小敏看着地图,心中盘算着这两家的态度,刚想开口和冯海宁重新确认一下这一区域的自耕农和小地主的土地转让情况,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冯海宁打开门,发现是自己的女友林璃,正怯生生地站在门外。

“卓首长在吗?”她见是男朋友过来开门,顿时变回了平常的神色,小声问道。

冯海宁让开半个身子,让林璃看到屋内的情况。他有心提醒一下她,卓小敏的气儿正不顺,可是又没法说出口,挤眉弄眼半天,只换来林璃瞪了他一眼,拨开他径直走进了房间。

“嗯?有事吗?”卓小敏认识林璃,她是王暮清的秘书,也知道她是冯海宁的女友。他以为又是王暮清打发她过来说降低征地补偿金的事,并没显出什么意外之色。归化民干部面前,自然也不会流露出什么不该有的抱怨情绪,普普通通地问道。

“卓首长,您……您可能知道,我母亲的表妹夫,是润世堂的杨世祥。”这是林璃的开场白。

卓小敏一愣,他知道杨世祥是谁,不过倒真没留意过王暮清的秘书居然是杨世祥的亲戚。但他没吭声,听着林璃继续往下说。

“前两天,表姨夫的堂兄,啊,也就是杨润开堂的掌柜杨世意找过我,托我向首长们汇报,说杨家在佛山有些地,愿意报效元老院。刚才我向科长请示了这件事,科长说让我直接过来向您汇报一下。”

“表姨夫的堂兄,这都是些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卓小敏心里暗暗吐槽。不过,杨家看准当前的时机跳出来做这一番表态,其背后的意义颇值得玩味。卓小敏不会认为杨家说要“报效”,他就真的能直接免费“笑纳”。单有这个态度,就算是雪中送炭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杨家的地具**置在哪,若是在北江边上,那也没什么卵用。于是当下便问林璃:“杨家名下的地块在哪?”

“分成了4、5块,最大的一块是在奇槎附近,有1000多亩。杨世意还说,在奇槎那边,杨家尚有些影响力,他们也可以帮忙动员附近乡民出让土地。总计,有2000亩左右吧。”林璃回答。所谓“尚有些影响力”、“帮忙动员”云云,其实都是骗鬼的,若是没有绝对的控制力,杨世意断然不敢打这个包票。

“我不是很确定具**置,但大体上是这附近。”她又补充道,用手指了指桌面地图上、平洲水道北岸的一处区域。

“嗯……”卓小敏来了兴趣,这块地赫然就在筹建佛山新港地块的不远处,只不过与他原先想的工业园区延伸方向不太一样,位于平洲水道的下游——卓小敏本来是考虑到排污问题,希望把钢铁厂放在上游一些的区域,这样污水可以从潭洲水道分流一部分,汇入南边的顺德水道,免得流经珠江广州段。他坐了下来,在地图上反复比划端详,沉吟了半晌。

“这个提议不错,奇槎附近这块地的确对我们很有价值,其它地块暂时不用考虑。这件事是好事,谈不上什么报效。你可以去和杨世意说,既然他是杨世祥的堂兄,那也算是元老院的自己人,不必搞旧明那一套虚伪的说辞,我们还是按照之前公布的征地补偿方案给予补偿金。”虽然这块地与元老院已经掌握的地块之间,还隔着一小段区域,但卓小敏仿佛已经看到了曙光,心情好转了不少,笑着对林璃说。

“首长,杨世意也说了,他们银钱周转尚好,不需这么多现钱。土地是产业,换得还是产业才好。如果首长们不肯白拿这些地,他愿意把这些土地作为本金,希望在润世堂里入一股。可能的话,还希望能把杨润开堂的字号也一同并入润世堂旗下,作为分公司、保留品牌独立运营。据他说,杨家已经和我表姨夫沟通过这件事,杨世祥表示他那边没什么意见,但润世堂现在已经是卫生部控股的企业,接受元老院的领导,这样大的动作需要企划院批准才行。”林璃似乎早就知道卓小敏会这样讲,一口气说出了杨世意的真实打算。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倒是会挑时机。”听了杨世意的真正开价,卓小敏心想。

这倒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事了,需要和企划院、卫生部一同协调,麻烦得很,不知能不能成。好处是,相当于不花一分钱白拿了1000多亩地——毕竟无论地价如何折算,总不至于要佛山经济开发区的财政预算掏这笔钱。另外,也相当于佛山中医药产业的整合迈出了重要一步,只是这一步大大有利于杨润开堂罢了,有了元老院的背景和润世堂的金字招牌,一下子便让他们相对于其它的中医药字号取得了绝对的优势地位。

不过,杨家这2000亩地真的很诱人,如果能和管委会已经掌握的区域、以及最近一段时期在附近陆续征得的散碎地块连成一片,基本就能达成第一期征地目标了。

卓小敏越想越兴奋,刚才还是一筹莫展,转眼间却又柳暗花明。他指着国有地块和杨家地块之间大约2000亩左右的区域问冯海宁:“这块地是谁家的?”

冯海宁想了想,答道:“大部分好像是霍家的。”

“好,把霍蒙逵叫来。”卓小敏攥拳锤了一下桌子。

不多时,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被冯海宁领进了办公室。他身材相当高大,相貌十分粗犷,外表看上去不像个读书人,更像个打铁的。不过,他实际曾是广州府学的附生,也是前段时间被咨议局委员推荐进入管委会工作的那批临时干部之一。霍蒙逵刚刚工作一个星期,就表现出了相当高的能力和人望,他与同期被李孝问推荐上来的李象同,还有陈敏勉三人几乎不分伯仲,隐然成为了本地干部中的领头人物。

霍蒙逵走进房间,见卓小敏已经坐在了小会议桌的主位上,林璃坐在一侧,冯海宁则走过去坐在了林璃的对面,他想了想,又看看桌上的地图,坐在了冯海宁的下首。

卓小敏没有任何废话和客套,他手指按在国有地块西面的一块地上——并不是和杨家地块中间的区域——盯着霍蒙逵的双眼问道:“这块地对于元老院下一步的计划非常重要,霍家肯不肯出让?”

霍蒙逵有些惊讶,平时比那几位小姑娘首长还文弱三分的小卓首长,此时却散发出一股连他也略觉压迫的魄力。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瞥了一眼地图,笑着说道:“首长,我来之时,我大伯特地吩咐,但凡首长们的需求,霍家均全力支持。”

“你能替霍家做这个主?什么时候能签协议?”卓小敏没有移开目光,仍然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霍蒙逵神色坦然:“是。我可以保证,协议明天就可以签。只是——”

“来了”,卓小敏暗想。

“只是,关于征地补偿金的问题,我大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让我找机会向首长们简单说明一下。”他见卓小敏没什么表示,便继续说了下去:“首长说的这块地,田骨、田皮大都是霍家的,按之前管委会的书面通知,每亩总计补偿22.5元。现在我们情愿减少一多半,按10元每亩计算补偿金,但请求把这部分土地的‘田骨’,置换为霍家沙田的‘田骨’。”

卓小敏一时琢磨不透这是个什么操作,他看了一眼冯海宁,冯海宁反应很快,马上问道:“也就是说,你们愿意把这一片的‘田骨’,等面积置换成沙田的‘田骨’,这一片的‘田皮’,按每亩10元计算补偿金?”

“是的,而且,连这一块地,霍家也愿意按相同条件出让给元老院”,他指的正是当前国有地块东侧、与杨家地块中间的那片区域,“并且,我们还愿意帮助管委会说服这些区域内的其它民户,一同出让土地,保证这几块地能连成一片。”霍蒙逵最后胸有成竹地说道。

“呵呵,你们倒也不亏。”卓小敏这时基本明白了霍家的意图,话里有话地说道。

沙田是明代以后,珠三角成陆加速的主要因素。沙田并非含沙质多的土地,而是一种沿海濒江淤泥积成的田地,是围海造田、向江争地的结果。由于上游水土流失等因素,珠江三角洲地区河道不断淤浅,人们又通过抛石、种草实行人工促淤,加快沙田淤涨,最终可以形成极为肥沃的土地。沙田由于海潮涨落、江流积坍,面积不定,废复无常,兼之都是逐渐新成陆之地,因此有明一代,在土地性质上属于官田,只是允许开垦者或者购买者“永业”。元老院也继承了这一点,宣布沙田的土地所有权归属元老院。

明代珠三角地区已经形成了一整套加速制造沙田的办法。在淤积未露出水面时,距江面4、5米的阶段称为“鱼游”,此时为鱼类洄游觅食之所;1-2米时,船橹可触,称“刺橹”;进一步长高,退潮时能露出水面,则白鹤可立其上,称“鹤立”;此时即可种草,草去便可种稻、桑、麻等作物。沙田四周可种芦苇等植物防止塌陷,并以此截持土壤流失,以便扩大耕种面积。沙田土质润泽,经过耕种管理后,大约三年即可成为上好熟田,因为四周滨江,又有收芦、捕鱼、养殖等各类副业,土地价值很高。

由于南海县早在秦汉时期就已经成陆,因此佛山的沙田数量不算多,只有大约3万亩左右。香山、新安、顺德等县才是沙田最多的地区。不过,开发区境内的这3万亩沙田,大半是被霍家控制的。这些沙田的“田骨”价值,实际比元老院征地目标区域的地块“田骨”价值更高。卓小敏面上不禁露出了迟疑。

“首长英明。霍家名下沙田很多,从前明起就一直没有‘田骨’,心里总是不够踏实。而且沙田都是种粮,是佛山的主要粮食供应来源之一。如果能按这个条件置换‘田骨’,霍家计划在全部的沙田地块上购买天地会的技术支持服务。”霍蒙逵见状,又加了一块筹码。

卓小敏动心了,霍家的这几块地连起来大约有3000亩,加上国有地块和杨家地块,就是4平方公里左右的沿江区块,足够折腾一阵子了。而且,征地费用较低,估计总补偿金不超过5万元,这一点肯定会受到王暮清的欢迎。只是,这两家提出的条件尽管谈不上过分,可一旦答应下来,就相当于是在征地问题上向大户们妥协了,他的心里还是有根隐隐的刺。

想到这,他没有说同意或者不同意——这么大的事,他也无权独自决定,只是点点头,示意霍蒙逵可以回去工作了。

霍蒙逵离开之后,卓小敏又考虑了一会,才最终下定了决心,对冯海宁和林璃吩咐:“林璃你去找你们科长,就说现在我有新的替代方案了,把握很大,只是涉及面比较广,可能还需要协调临高方面的支持,请她和我联署立即动议召开临时会议。海宁你去找林副主任,也这么说。”

随后,他也站起身,打算自己去找张允幂谈这个方案,争取她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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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新区新貌

河汊纵横的水道上,一条不大的货船缓缓前行。货船吃水很深,挂着中国式的硬帆,转向却相当灵活。若是有经验的老船工,肯定会有违和感,不过陈英没坐过几次货船,察觉不出这艘船的异常之处。她只是有些拘谨地坐在船头,不时偷瞟一眼身旁江公子的侧脸。

虽然正值腊月,但江风不大,上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暖和,坐观两岸风景,比呆在阴潮的船舱里强得多。江四饶有兴致地朝岸上张望着,水道两边挖了许多鱼塘,堤上种着一排排果树,似乎是荔枝。

“江大哥,真的可以带我一起去吗?”好几次张口又闭上,少女终于鼓足勇气发出了声音。

“当然,都到这里了还说什么。新区的建设中,也用到许多你家造的铸件啊。而且,若不是炉主的面子,澳洲人怕是很难说服七行里的老古董们暂时抛开‘规矩’、答允各家炉户自由接受他们的订货。”江四头也没回,满不在乎地说道。

少女脸上浮现出一丝忧虑:“其实,我爹原本也不赞同的。只是这两年澳洲铁货一船一船地运到佛山,质量更好,种类更全,价格还很低,本地铁货不得不降价许多才能卖出,有的炉户手艺不佳,甚至蚀了本。眼下铁货的销量有所恢复,偏偏从去年起,粮价又飞涨起来。我们炉户不像农家,买不起米,总可以自家种些瓜菜杂粮;我们卖不出铁货去,就吃不上饭了。”

“也幸好澳洲人近来订了许多不同的铁货、大家不愁没有工做,否则,真的连年节也过不去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货舱,补充道。

江四转过了头来,看了一眼少女有些疲惫的脸,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沉默了下去。其实,元老院外销钢铁制品的生产成本,比本地的市场价更低许多,之所以现在定价比佛山铁货还要略高,一方面是为了获取尽量多的利润,另一方面也是避免一下子完全压垮佛山的冶铸手工业、酿成巨大的社会问题。

不过,保持较大的市场竞争压力显然是元老院所乐见的,工业口可是一直把佛山的整个手工业体系看成盘中的菜。炉户们的光景或许还能有一次短暂的回光返照,但从长远看,未来只会越过越难。必要的时候,元老院自然会倾销“澳洲铁货”,彻底击垮本地产品,迫使工人们进入工厂工作。而眼前的少女还懵然不知——她正身处怎样一场山雨欲来的深刻社会变革前夕。

“不过,还是有几家不行了”,陈英没有发现江公子瞳中闪过的一丝复杂情绪,话里流露出几分同情和惋惜,“他们技艺不到家,做工慢、费料,本行的铁货都不大行,我爹也不敢把澳洲人的订货发给他们做——他们自己做坏了倒在其次,就怕连累了大伙都做不成。”

江四心里想得却是,元老院用工业化生产的铁制品压低了佛山手工业者的利润,迫使他们为完成元老院下发的订单而更多地劳作。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比以往做了更多的工、生活水平却仍在下降,反而还为能拿到元老院的订单、不至于饿死而感到庆幸。少女大概意识不到,她所庆幸的“有工做”,本质上是元老院通过经济手段加大了对他们的剥削程度。

“说起来,还得谢谢江大哥。多亏你托关系找到澳洲人,让他们去工地做工了。”陈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对话,总是她说得多,对方回应得少,但她知道江公子一直在认真听。

“工地上人很多的,一会你就能看到了。”江公子收回心思,淡淡地说。

他们乘的船此时正进入东平水道,宽阔的江面令人眼前一亮。顺流而下,一大片建筑出现在了视野中。建筑群似乎还有许多尚未完工之处,从船上望过去,密密麻麻的人群猬集在那些地方,不停攒动着。

佛山经济开发区成立已有三个多月,度过了最初举步维艰的日子,在征地工作取得进展后,立刻全面开展了佛山新港、佛山钢铁厂以及建材厂的建设工作。

目前,开发区最南端的东平水道-平洲水道北岸区块的征地工作已经全部完成,共计征得超过5000亩土地,与该区域原有元老院控制下的1000多亩合起来,总面积约为4.5平方公里左右。被命名为佛山工业物流园区。

在工业园区中,第一期启动建设的是一个码头、一个建筑材料厂、一个钢铁厂以及附属的选矿厂。其中,码头建有300吨级内河型货船泊位2个,100吨级泊位5个,其余大小泊位23个;并建设了海关与货场。建材厂包括木料加工厂、水泥厂以及砖厂各1座。钢铁厂则建设了与马袅钢铁厂相同规格的125立方米高炉1座、平炉1座、炼焦开滦炉1座。选矿厂日处理铁矿石能力近200吨。

所有厂区和港区都预备了第二期、第三期的扩展空间。企划院给佛山钢铁厂定下的5年发展目标是年产生铁10万吨以上、粗钢6万吨以上,轧钢、锻造、铸造、机械加工等下游产业齐全。相比这个目标,现在的规模只能说是试验性的。

除了上述几个主要工厂以外,工业园区还建设了诸多的配套工程,包括煤炭、铁矿、木材以及各式成品货物的堆场、仓库,蒸汽机及各类机械设备的修配站,大规模的工人住宅、宿舍和生活服务设施,净水厂、污水处理厂、水塔等等。建设区域内的土地进行了平整、填埋,地上修建了简易公路和港区/厂区轨道,地下挖掘、疏通了沟渠,厂房和部分居住区铺设了上下水管线。

当然,三个月的时间是不足以从零开始建设这样一片工业园区的。部分工作实际从小元老们来佛山以前就已经启动了,包括原军营哨、赵公庙附近1000余亩官地的平整、水系的治理、道路的修筑等等。本地大小河涌的水文情况更是在前两年军事行动期间就被详细地测绘了出来。由于佛山新港原本就规划设在这里,所以许多码头泊位亦早已动工,港口附近还建造了一个货物物流仓储中心,储备着陆续从各地运来的大量建设物资。

而这三个月新建的各厂区和宿舍区,则是以南侧的港口为中心,以垂直东平水道、与港口相接的南北向“新港大路”为中轴线,东西相对地散布于这一区域的两侧边缘。目前,新征地块的“两通一平”工作还在不断向外拓展,以便各工厂日后的扩建。

建设期间,最多时有超过40名元老从临高、三亚等地赶到佛山,指导各工厂的建设、进行设备的安装调试以及规划续建的方案。元老院还从临高建筑总公司、马袅钢铁集团、博铺港务局、田独矿务局等处抽调了管理干部、技术骨干和熟练职工500余人,支援到对口的新建工厂中。目前已经开始运行的建材厂以及各工地的建筑工人,少数来自于破产的手工业工人、学徒,大多数则是受到本次征地影响、以及因去年年末颁布实行《佛山经济开发区土地管理暂行办法》而失地或半失地的佃农,共有2000余人。

站在佛山新港开阔的码头上,陈英一时间被这片拔地而起的建筑群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举目远眺,高耸的烟囱林立,宽敞的拱式厂房星罗棋布,仓储区有堆积如山的原料,居住区是整齐划一的楼房,四通八达的道路上跑着穿梭不停的车、走着奔波不定的人。近处,在喷吐浓烟的机器怪物轰鸣中,钢筋铁骨的起重机轻易地装卸着船上沉重的铁货。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哨子声、呐喊声、撞击声、机械声,合奏着一曲混乱而充满活力的工业交响曲。

江四站在她的身边,也沉醉地望着眼前朝气蓬勃的气象。

“江大哥,澳洲人有神仙相助吗?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居然就建成了这样一座新城!”陈英用极为不可思议的语气问江四,少见地没有在说话时把视线移到江公子的脸上——这里已经令她目不暇接了。

“神仙是不存在的,陈英。想解释这样的建造速度,其实也简单。”江四微笑看向她,一指工地上的工人们:“你看他们,他们过去是在土地上劳作,到收获的季节,就能够获得食物。现在,他们比以前更辛苦、更劳累、更长久地在工地上工作,却不会收获粮食,他们劳作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你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顿了顿,见陈英体会了其中的意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才接着说道:“而且,还不止他们在劳作。那些煤炭,来自鸿基和琼山,是劳工们挖掘的;那些铁矿,来自省内各处矿山,是矿工们开采的;那些木材,来自福建、海南、台湾、缅甸的山里,是各地的伐木工采伐的;那些机器、车辆,来自临高的工厂,是元老院的职工们制造的;所有这些,都是由许许多多的码头工装载在货船上,又由许许多多的水手和船员们,航经海洋和内河,不远千里运到这里来的。”

“所以,明明是人的力量造就了这一切,怎么能说是神力呢?这些都是劳动的成果。”

“劳动……”陈英咀嚼着这个词的含义。

“是啊,劳动。而且,这里面也有你家和佛山千万炉工们的劳动啊。你们这些日子做工的时间比以前更长了吧,但并没有造出更多的锅不是吗?那你们做工的成果去哪儿了?”江四问陈英。

“嗯……卖给了江大哥你,然后你又卖给澳洲人。拿回了澳洲人给的钱,我们好买粮吃饭!”陈英想了想,回答道。

听到少女天真的回答,江四不禁莞尔:“那么,澳洲人又拿了你们多做那么多工才造出来的铁件放到哪里呢?”

陈英恍然大悟。她又望了望这座峙立在广袤乡村中的工业区,观感忽然变得不同了——原来,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有她的一份努力和功劳。少女的眼神更亮了,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脸蛋也因为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

---

注:关于工业园区的建设规模和项目,三个月时间可能有点紧,故而打了个补丁,具体的可行性,请各位提出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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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另一种真相

“江公子又送铁件过来了。”这时,林铭从码头的另一个泊位走过来,向江四招呼。身旁还有一名不认识的30多岁男人。

自从林铭帮助江四租到陈英家的店面后,相互间并未再有来往,林铭毕竟太过精明,江公子不是很愿意和他照面。不过,他和李永薰是常常见面的,所以此时倒也不显见外。“林科长陪客人参观新港?”江四寒暄了一句。有外人在此,故而以官衔相称。

“呵呵,这位是李氏兄弟铁行的李掌柜。说起来,和江公子你的经营方式差不多,也是承接元老院的订单,发包给其他炉户,再代为统一收购和运送。只不过,他主要面向李氏大宗的炉户们,自己也经营着一家炉房。”林铭介绍道。随后,他又向那名男人简单介绍说江公子是海南来的铁商。

“李崇问,幸会。”男人一双眼睛在江四的脸上转了两圈,才伸出手来,自报了姓名。他一副旧明商人的打扮,看衣料却是绸缎的,腰中悬着一块玉佩,而头上又剃了个平平的毛寸,看起来不伦不类。

男人的握手邀请很自然,这让江四有些意外,他莫名地略觉嫌恶,但还是伸过手去和对方握了握:“江四,幸会。”

“能和江公子这样的人物结识,李某实在欣喜。”李崇问又客套了一句。这话听起来很正常,江公子也没什么反应,但旁边的林铭却眼皮一跳。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李崇问一眼,然后略显着急地说:“那么,我们马上还要去港务大厅办理货物核验和入库的手续,先走一步,失陪了。”

那名叫李崇问的男人听林铭这样讲,没再说什么,朝江四点点头,又瞥了一眼江四身后的陈英,便跟着林铭离去了。

“好,林科长、李掌柜你们先过去吧,我还要等这边卸货结束。”江四也含笑说道。

待二人走远,江四才感到身旁的气氛有些异样——陈英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他回头看了少女一眼,发现她的表情十分僵硬,仍在死死盯着林铭和李崇问离开的方向。江四疑惑地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啊?”陈英吓了一跳。

“怎么了?”江四看出了她的异常。

“那个人……是李家的李崇问吧。”陈英脸色难看地问。

“唔,是啊,刚才他不是自我介绍了吗?怎么,你以前认识他?”江四心想看李崇问的神态倒不像认识陈英的样子。

“就是他害得我爹被打坏了腿!”陈英咬牙切齿。

“你爹的腿不是澳洲人打坏的吗?”江公子很惊讶。

“那还不是李家的人捣了鬼!”陈英愤愤不平地说。

“还有这事?”江四的表情严肃了下来,“能和我详细说说吗?”

“嗯……”少女神色黯了黯,犹豫了片刻,才缓缓从头说起:“那李崇问,是李家大宗李老爷的族弟。原为南海县的秀才,后来许是托了李老爷的门路,去了南京的什么学里读书。与我们做工的炉户比,是天边一样的人物,本没怎么听说过他。大概七、八年前,他突然回来了。一回佛山,就仗势纠集了好几户劣商,在以前的广韶会馆那边设了座,打出李府的旗号,强迫四乡运来的稻米和生铁都必须卖与他家。收了所有的米铁之后,他家便加勒高价,卖给小炉户们。若是谁家恶了他,还压根不卖,逼得人家生意做不下去。只几个大宗名下的大炉房,自有进货的路子,也能平价从李崇问那里进货。”

“李家以铸锅起家。本地铸锅一行,大半是李家的人,陈家人只有小半,我爹算是其中领头的。有一天我爹被大宗召过去,也不知在那边听了什么,回来就喊了许多平日相熟的炉户,要去广韶会馆抗议。大家一听是这件事,都很积极,连同老小,聚集了上千人,声势很大。李老爷是京里的大官,大家毕竟还是不敢去李府鼓噪,就把李崇问纠集的那几户劣商的产业给砸了。”

“这一下,事情就闹大了。南海县里来了好多兵,打伤了不少人,还抓走了我爹和王家叔叔,当时我才八岁,那些兵差来抓人,几乎把我吓死了。李崇问也没落得好,李家看佛山炉户们都反对他们仗势敛财,就把李崇问推了出去,说是他自作主张。官府也不问黑白,先是打了我爹他们,大家凑份子、上下花了好多钱,才算没给打坏;然后也打了李崇问几棍子,说他‘儒貌市心’、‘败坏门风’、‘激起民变’,给他功名革了,会馆也拆了。从此,就结了仇。”

她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我家犯了事,往后就不怎么受大宗的待见。幸好我爹在炉户间还有些面子,又有技艺,搬到栅下这边来,也能过下去。直到澳洲人来。那次全堡上下又歇了工,澳洲人明明没怎么扰民,堡里也没有过兵,七行里的大炉房们就是不让大家开炉。不开炉就没饭吃,大家无法,又想推我爹出来起头,我爹不肯,说澳洲人新到,正缺几个没眼色的开例作法子,这时撞上去没好处。可是大家不听,没了居中调度的人,闹得很凶,还抢了好几家米铺。”

“江大哥你也知道,澳洲兵比官府的兵厉害得多。出了这种事,当即就把那些人围了,扭送到公会里去,人人都吃了不少打。最可恨的是,公会里李家的管事平素与我爹不和,不知从哪里听了消息,说闹事炉工的骨干之前都聚在我家,是我爹在背后策划鼓动的。那个曹清就亲自领人到家里把我爹抓走了。之后的过程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有传言说是很大的首长主持了公道,才把我爹和炉工们放出来,但是都挨了打。特别是我爹和王家叔叔,都被打废了腿,那阵子兵荒马乱的,也找不出究竟是谁下的黑手了。”说到这里,陈英的眼圈红了。

“不过”,她的话音又坚定了起来,“李崇问上次被革了功名,李家一时不敢再支持他,本来是灰溜溜地闲混了好几年的,而这事后不久,他便重新出来做了李家铁行的掌柜。再加上,被打坏的人又都是和他有旧怨的,所以大家都说肯定是这个坏家伙在背后捣鬼!”

尽管明知视角不同、眼中的“事实”自然也会不同,但听到这另一个版本的“真相”,江公子的心里还是乱糟糟的。好半天,他才收拾好情绪,安慰少女道:“事情都过去了,澳洲人也不可能再找你家的麻烦,别担心了。上次你去申诉,他们不是还给了一些补偿嘛。”

说到这里,他不禁暗自皱眉——“补偿”,这叫什么话!过去的自己是断然不会说出这种混账逻辑的——重要的,难道不是一份公正吗?只是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句话不自觉地就从口中滑了出来,想咽也咽不回去了。

陈英并没听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她点了点头,表情开朗了些。较真起来,她家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澳洲人有意打坏了人。自己带着那么一大群人围堵官府申诉,未受什么责难,还能拿回优待,澳洲人行事算得上是宽厚了。而且,后来那名小卓首长在自家遇险,澳洲人也没有来找过麻烦。当时全家可是提心吊胆了好一段时日,直到澳洲人如约向他们优先发放了铁货的订单,才松了口气。

澳洲人发给她家的订货数量相当大,很明显地超出了广信炉的铸造产能,实际就是默许他们通过向其它炉户转包,从中小赚一笔。然而陈广信的性子一贯是豁达慷慨,去年以来炉户们的生计都很艰难,有这样一大批包销的订货,价钱也不错,就无偿匀了许多订单给其他人,缓解大家的困境。

江四和陈英各自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船上的铁货已经快卸完了。

一个混着意外和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陈英?”

陈英抬头看去,发现是卓小敏在不远处向自己挥手。见她已经注意到自己,他“哒”、“哒”、“哒”地跑了过来,身后照例跟着秘书和两个警卫员。

自上次调研以来,陈英没再见过这位“小卓首长”。不过,她在事故的几天后,曾经收到过他让人送来的一个十分精巧的金属工艺品,据说是他亲手制作的。具体是什么东西没看懂,但那工艺品光滑的表面、精美的纹饰和复杂的结构,连她父亲都啧啧称奇,叹服说不晓得澳洲人是怎样做出来的。一同送来的还有一束花和一张卡片,都是为了表示对她当日救了他的谢意。陈英随后还在江公子的指点下,礼节性地回了一封信。

虽然算是有过这样一段“交往”,陈英看见卓小敏跑过来,心中仍不免有些慌张,她求助似地看向江四,却发现江公子正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坏笑着。

卓小敏已经跑到了近前。

“你是和这位……公子一起来送货的?”他问了一句没意义的话,权作开场白。

“嗯。”陈英不知该怎么回复,只能低头勉强应了一声。她不是深居闺中的大户小姐,却也不习惯和同龄的男孩子这样面对面地说话。

“那正好,我要看看园区的建设进展,带你在这里各处转转、参观一下吧!”卓小敏并不扭捏,大大方方地邀请道。他性格偏软不假,但怎么说也是小元老,还不至于见了漂亮姑娘就说不出话。

“这……”陈英有点为难,她本来以为卓小敏过来只是打个招呼、寒暄几句。没想到对方就这样直接地邀请她同行,不禁十分困扰地再次望向江公子。

江公子此时却在和卓小敏眼神交流,见后者投来“帮帮忙,欠你一次”的恳求视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哦,你不是也很好奇那边的厂区吗?就跟小卓首长去看看呗。”他含笑劝道。

“不用叫什么‘首长’了,上次要是没有你,我说不定已经重伤或者死了。可以的话,我们就算是朋友吧。”卓小敏立刻接上话,与江公子一唱一和。

“那怎么行……”少女刚说了这半句,又被江公子截住了。

“啊,货物已经卸完了,正巧我接下来要去找林科长他们汇合,还要办核验和入库手续,没时间陪你。你就去吧。”他扔下了一句重磅炸弹。

这下陈英终于沉默了,她实在不想再去和那个李崇问见面,只好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卓首长了。”

“叫我卓小敏就行了。”卓小敏说道,没注意到身后的冯海宁和警卫员同时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站姿。

“那……小敏哥?”陈英小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与几个哥哥一同被豪爽的父亲养大,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见卓小敏的确只比自己略大,而且自己当时也的确实救了他,心一横,直接问道。

这回连江公子也没想到她能这样率真,意外地楞了一瞬。反而是卓小敏似乎有所准备,微笑回答:“好啊,走吧。”

……

---

注:李崇问,字扩衷,是李待问的族弟。南海县庠生,援例在南太学入监。回乡候选期间,在佛山“借势射利”“包粜包铸”,引起以陈广信、王瑞恒为首的炉户聚众骚乱。此事参考了:

罗一星. 明末佛山的社会矛盾与新兴士绅集团的全面整顿[J]. 广东社会科学, 1992(5):93-98.

该文引用的相关记载出自《佛山忠义乡志》《李氏族谱》以及《盟水斋存牍》等文献,但此事在史料中只提到发生于“崇祯年间”或者“崇祯初年”,没有具体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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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22 | 显示全部楼层
19. 投资与劳动

卓小敏带着陈英在工业园区里转悠,冯海宁和警卫员则跟在稍远些的地方。近几个月,这边来来往往的元老不少,他们几个人只是四处看看,倒不至于惊扰园区内的正常作业。卓小敏心想陈英从小在炉房里长大,大概会对冶铸钢铁之类的事感些兴趣,便领着她往钢铁厂的方向走。

陈英沉默地跟在卓小敏的身后,只在他说话的时候回答几句,几乎不主动攀谈。她已经十六岁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子,卓小敏对她的好感,她多少能感觉得到。然而,她这样炉户的女儿,和一位小首长……这未免太难以想象,令她毫无现实感。况且,在对方的世界里,这说不定只是王侯家中的公子哥儿,偶一尝试的拾花野致,换换口味而已。

想到这里,陈英觉得如此大的身份差距,多想也是无益,索性抛开这些有的没的,专心地参观起来。

卓小敏对身后少女的心路历程一无所知。经过一片二层楼房时,他见陈英颇为好奇地东瞧西瞧,开口介绍说:“这是工人宿舍区。要进去看看吗?”

陈英之前在码头上就望见了这一片楼房,听说竟然是工人住的地方,也产生了兴趣。他们随意选了一栋,沿着外楼梯走上了二楼。长长的一条走廊、房间门都开在同一侧,正是在临高已不算罕见的“筒子楼”。

关于佛山新工业区的工人住宅,建筑总公司和相关部门有过多次讨论,也形成了不少解决方案。最符合当前现实条件的是“长屋”方案——全部平房、带院子的居民区,公共水井、公共旱厕,适合普通工人家庭居住。由于不需要什么基础设施,这些居民区可以建在距离工厂稍远的地方,面积也相对较大。当本地手工业者大量进入园区的工厂后,开发区管委会准备用这些房子的产权置换他们在佛山老镇区内的房产。

另一方面,为了迎接从临高等地携家或单身赴任的归化民干部和技术骨干,工业园区各工厂大院内,也盖了一批条件比较好的楼房。与不需要修建供水管线和下水道的“长屋”相比,多层住宅一般必须考虑上下水问题。而这些楼房则采用了取巧的办法,就近接入了各工厂已经铺设完毕的工业用给排水系统,通过楼顶安装水箱、分时供水等方式,与相邻的工厂共用水塔。故而大多数户型都有共用或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其中,钢铁厂因为废热很多,附属的小区还有热水使用。

建筑总公司为这批住宅设计了好几种户型,有16-18平方米带厨卫的户型,有居住面积相仿、2户或3户共用厨卫的户型,还有居住面积达到50平方米以上、独立厨卫的豪华型。由于需要尽可能地减少额外的上下水建设,小区内部相当拥挤,建筑密度超过40%。目前一共修建了不到15000平方米,主要供临高等地调动过来的500多名干部工人和他们的家庭居住,被戏称为“干部楼”。此种住宅区离工厂很近,就属于“分配”性质的房子了,产权归工厂所有,不会卖给工人。

此外就是密集的单身工人宿舍了,这其实才是工业园区短期内最大的住房需求。单身宿舍楼的外观与“干部楼”类似,也位于工厂附近。楼里是典型的宿舍结构,一个个10几平方米的房间、双层床,挤8至12个人,没有厨房、吃饭由食堂解决,水房和卫生间是每层公用的。单身宿舍建得比“干部楼”更多,卓小敏和陈英走上来的,就是其中一栋。

卓小敏打算检查一下工程的完成情况,质量上自然不能苛求什么,不过起码的完成度和该有的家具设施总不能缺。他逐一进入每个房间查看,摇摇铁床,敲敲柜子,试试锁头,开开窗户,拧拧水阀,冲冲便池,偶尔还仔细听听门合页的声音。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他暗自摇了摇头——工程水平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陈英却从没有见过这种楼房,在她眼里,许多东西既新奇,又方便,铁制物品也各式各样。铁的双层床架、薄铁皮的柜子、铁锁头、门窗的铁合页、铸铁的水管、水龙头……她眼尖地发现了不少自家也铸制过的铁件,一些过去只知道外观、不清楚用途的零件,也目睹了组合后的功能。虽然是8个人共用房间、相当拥挤,但她能够想象到,在这里生活是多么舒适和便利。

“几个月就建好了这么多的房子,真是了不起。”她由衷地感叹。

“这正是工业化生产和标准化的威力了。”卓小敏微带骄傲地说,“过去,手工业者们生产分散、效率低,规格模糊,各家造出的产品之间差异很大,只能零散地售卖和应用。而这段时间,元老院下达的订单里,都附带有明确、统一的尺寸和质量要求,每一户都发给了通止规、乃至更精密的量具,不允许超过指定的公差。这样的生产组织下,每家的分工可以更加细致,产能更高,成品能够通用、互换、组合。一言以蔽之,佛山经开区内冶铸手工业的生产潜力被更多地挖掘和解放出来了。这是元老院科学指导和缜密规划之下的结果,比起这里过去的分散作战,效率自然要高得多。”

“而且,这两年手工业铁制品的市场不断缩小,在粮食紧张的大环境下,佛山的手工业经济实际已经陷入了困境。这次,元老院为佛山工业区的建设先后投入了上百万元的资金,未来还会继续增加。巨额投资进入佛山的工业建设和基础设施建设领域,有效地拉动了手工业生产,增加了就业,大量货币通过**订单流入炉户和工人手中,造就了市场的景气,也保住了服务业,这才挽救了农产品价格上涨的危机……”

他说得很高兴,把自己这几个月在管委会的工作和实践中悟到的不少体会都说了出来,全然没发现女孩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失落。她本来是期望他也和江公子一样,能够提到佛山手工业工人们的劳动成果的。

但陈英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些闷闷地跟着卓小敏下了楼。

走到楼下,迎面过来另外一群人。“卓科长,这是领小女朋友出来玩?”其中一人笑着问卓小敏。

陈英的脸红了起来,虽然她以前没听过“女朋友”这种说法,但从字面大致猜得到是个什么意思,何况,对面几个男人的猥琐笑容也让她对猜测更加确信。

卓小敏不得不窘迫地解释:“呃……不是。她是我的朋友,才第一次过来,我带她转转。您几位可别开玩笑把人吓跑了”,然后依次向这几名元老问好:“陈叔叔、张叔叔、吴叔叔、杜叔叔……”

那元老并没什么“叔叔”的自觉,仍在嚷嚷着起哄:“小敏,我看你才失礼!当着人家女孩子的面,说什么‘只是朋友’,这叫‘朋友卡’懂不懂,想当年我……”,他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硬生生地停住,换了个方向:“……所以说,你们这一代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姑娘多好,我同意了!你爸要是不同意,让他来找我。”

另一名元老则从背包里掏出一架照相机,一定要给两人拍一张合影。

卓小敏十分尴尬,偷眼看向陈英,发现她除了脸红得像要滴血以外,倒没有表现出特别厌恶的样子,心中不禁松了口气,也有一丝窃喜。但他不想让陈英不自在,因此还是为难地求放过。

这几位从各自的安乐窝跑到这大农村里搞建设,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生活都快淡出鸟来,好不容易碰到了有趣的八卦机会,又怎么可能放过。卓小敏拗不动,无奈之下,只得和少女一起拍了好几张照片。这过程中,众人一会儿告诉少女照相要怎样微笑,一会儿指点她摆什么动作,来来回回地折腾,把卓小敏急得束手无策,直到他们心满意足才肯告一段落。

“咳,好了。我倒有个正事想问问。”开口解围的是新安县来的吴思南元老。他一改刚才的玩笑口吻,不客气地说:“你们那个沙田产权的处理办法,我是有意见的!”

卓小敏一呆,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到沙田上去了。然而对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也只好继续听下去。

随着佛山开发区征地工作的进行,和杨家、霍家讲好的条件,都一一兑现了。

杨家那边,卫生部对杨润开堂字号纳入润世堂集团旗下意见不大,却并不情愿匀出润世堂的股份给杨世意。经过企划院的反复协调,不少相关元老也在院外做了工作,才决定卫生部只出让象征性的很少量股份,继续保持绝对的控股权,而让杨世祥从自己的股份里分了一些出来给佛山杨家,佛山杨家则用杨润开堂的股份和杨世祥做了互换。

名义上,卫生部是用象征性的那点股份作为佛山杨家土地的对价,而实际上,在股份互换中是杨世祥吃了亏、补足了缺额。为了再对他进行补偿,卫生部成立了一个传统医学研究中心,让他挂了主任的职务,每年拨付一些经费,许诺他可以自由延请大陆上的“名医”,组织进行中医药方面的研究。

这样一来,以杨世意为代表的佛山杨家,算是佛山第一家彻底融入元老院体制内的大户了。当然,他家的体量还远远及不上李、霍、梁、陈这几家。

相比之下,霍家的条件要简单一些,不涉及元老院内部的协调,政策权限都在开发区内部,佛山开发工委的临时会议上就决定了此事。用等面积的沙田产权置换了现在工业园区里的两块地皮,虽然算是妥协、还略有点吃亏,但是为了抢出时间、抢出建设钢铁厂的这块根据地,小元老们也都同意了——等钢铁厂投产、生铁产量达到1万吨以上,他们就有了强大的工具,可以用经济手段直接干预本地的冶铸手工业格局,也就掌握了更大的主动权,算是弃子争先。而且建成工业园区,也为社会改造和产业工人的转化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卓小敏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反对者。

---

注:关于工人宿舍和居住区的设计,主要参考了微信群和北朝论坛的@苏伊士总督 @心慈手软谢列平 @钟利时 @奇怪的抓手 @赵贵 @周围 @无法不甜,以及其他无法一一列举的许多书友的有价值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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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贡献勋章翰林1637股灾纪念章第三次反围剿纪念章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19-7-9 01:34 编辑

20. 公事和私事

吴元老看问题的角度和小元老们不同,他是嫌佛山这边政策口子开得太大了。沙田的土地所有权明确属于元老院,这点并无争议,然而吴元老认为,土地使用权——或者用益物权——也不应轻易交给那些大户。沙田都是明代以后新造陆的土地,旧明的政策其实很模糊,只要脸皮厚一点不承认沙田开发者的“永佃权”,而代以其它次级的权益——比如30年或者50年使用权,大量肥沃的土地就能到手。

现在,佛山经济开发区不仅承认了霍家对境内沙田的土地用益物权,还用所有权置换其他土地的所有权、更坐实了这一点,让吴元老很不乐意。珠三角的沙田主要分布于新安、香山、顺德等县,香山和顺德都是归化民县长,不敢对佛山经开区的试点政策提什么意见,吴元老便当仁不让地“代表”三县过来兴师问罪了。

“你们佛山才多少沙田?3万亩。承不承认都是无所谓的事。我们新安可是有30万亩都不止!”吴元老痛心疾首地说,就差指着鼻子骂小元老们“崽卖爷田不心疼”了。

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半天,一会说重大政策的试行一定要考虑周全,佛山作为经济开发区,不仅要考虑自身的情况,也要多考虑周边兄弟府县的情况,政策要有普适性;一会又说新安县的沙田原本在疍户安置中是要起到关键作用的,现在因为佛山的示范政策,遇到了阻力云云。最后话题一转,终于图穷匕见了,说佛山经济开发区作为元老院工业建设的重点地区,有责任带动周边地区的经济发展,要求工业园区帮忙解决1000户疍户的上岸安置和就业问题。

卓小敏被他绕得头昏脑涨,听到这句方哭笑不得地明白了吴元老的真实意图——这倒不奇怪,眼见元老院在佛山投入了大量的资源,广东有不少府县都打着坐一程顺风车的主意。他想佛山开发区境内的1000多户疍户还不知安置在哪好呢,工业园区初期的招工数量有限,还要兼顾转化本地的手工业工人,哪儿可能随随便便就解决好几千人上岸吃饭的问题。于是咬死推说这方面的政策必须得拿到开发工委的会上讨论决定,软话硬话转圈话扯了一箩筐,才哄走了这帮大爷。

这期间,陈英一直在卓小敏的身后站着。看着他满头大汗地和几名元老解释、讨论,还总要保持晚辈的礼节,特别是面对气势汹汹的吴元老,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而说的话题,偏偏又全是怎么发展地方经济之类的事,很是滑稽。她有些忍俊不禁,也忘了刚刚被调侃的害羞,此时见卓小敏总算送走了那几位元老,递过一条手帕给他,抿嘴笑道:“可真是辛苦你了。”

陈英没怎么思考就把口袋里的手帕递了过去——她在炉房里也经常给她爹和几个哥哥、甚至是学徒们递手帕擦汗,只是个习惯动作。那边卓小敏却有点想多了,他接过手帕擦了两下,便珍惜地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衣兜里,稍显难为情地对陈英说:“谢谢,等我回去洗干净了再还给你吧。”

陈英这才意识到之前行为的暧昧,脸又红了起来,气氛一时也变得古怪。

过了好几秒钟,还是卓小敏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说道:“那……那么,接下来去看看钢铁厂吧,那里有我们元老院造的高炉……哦,就是你们说的‘大炉’,从矿石中炼生铁的。不过,我们的高炉非常大,肯定比你想象的还要大。”

“嗯,好……”陈英仍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应道。

两个人继续往钢铁厂的方向走。冯海宁早就借故溜了,只剩下两名警卫员还跟在不远处当电灯泡,职责在身,想跑也跑不了。

125立方米的高炉,其实也没有大到难以想象,如果是个立方体,不过5米x5米x5米的见方罢了,和陈英家的一间大屋差不多大小。然而,坚固宽敞的厂房,高炉精细严整的砌工,配上各式各样的机械设备、轨道,这一整套近代化的生产体系看下来,就极为壮观了。这还只是冶炼生铁,卓小敏又带陈英去看了炼钢的平炉,平炉配套的煤气车间,全厂的动力车间,炼焦车间等等。

其中,令少女印象最深刻的,是平炉。她是冶铸炉户的女儿,知道什么是钢,更知道钢和铁的区别。听说元老院竟然能如此大规模地炼钢,相当吃惊。忍不住问了许多关于炼钢的问题,卓小敏也拣她能理解的部分,耐心地向她解释。说者娓娓道来,听者全神贯注,交流得十分融洽。

……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一个热切的声音,破坏了二人之间的氛围。

“是卓首长吧?我是李氏兄弟铁行的李崇问。林科长说您今天找我过来?”

被人打断了温馨一刻,卓小敏颇为扫兴,但他今天的确是交代了林铭要把李崇问找来的,事实上,这也是他到工业园区考察的一个主要环节,准备谈谈整合一批手工业炉户,改进技术,建立民营铸造厂的事。因此,尽管心中纳闷林铭去哪里了,他还是转头准备与对方先打声招呼。然而,就在不经意间,他忽然看到了陈英凝固住的脸,少女脸色涨红,紧紧抿住嘴唇,胳膊也微微发抖。

卓小敏终于想起了曾经在档案里翻到过的资料——眼前这家伙,和陈家似乎是有仇的。

他顿时进退维谷。民营铸造厂的事情非常重要,这个李崇问在细巷李氏的炉户间也很有影响力,还实际管理着李家大宗的大炉房,要整合这个本地最大宗族控制下的冶铸手工业资源,此人是绕不过去的关键人物。卓小敏不能因私废公,只得硬着头皮不顾身边女孩带刺的视线,笑着和对方寒暄。暗暗盼着冯海宁或者林铭、江公子谁都好,赶紧过来救场。

李崇问是第一次与卓小敏会面,见是个清秀的少年,不觉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握住了卓小敏伸出来的手:“小卓首长,初次见面。我们李家铁行和炉房,就盼着元老院的指点呐,以后……这个,可要多多亲近。”说了半天,也没放开卓小敏的手。

卓小敏被一个男人抓着手不放,感觉十分别扭,一面微笑回话,一面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回来。

李崇问知道自己失态了,但他是个老油子,并不慌张,而是延续着激动亢奋的语气,惊叹工业园区的建设速度和钢铁厂的宏伟规模。仿佛方才只是太过激动而已。他目光扫了几下,自然发现了卓小敏身后的少女似乎是那名“江公子”带过来的,很是疑惑,不免多看了两眼。亏得陈英强忍住怒意,把头低了下去,半个身子躲在卓小敏的后面,才没让他察觉什么异状。

李崇问心里盘算,面色依然如常,语气殷切,口中讲得头头是道,不住称赞元老院的规模化、标准化的思路是多么伟大正确,大量创造的工作机会造福乡梓等等,说辞竟与卓小敏说给陈英的那一套有五六分相似。

卓小敏无心与这个“知音”闲扯,他见没人能来解围,只好单刀直入地提出了细巷李氏的炉户整合问题。李崇问大概没想到这位小卓首长没谈几句就进了正题,滔滔不绝的话语一顿。不过,谈到正事,他也面容一肃,沉吟了一会才回答:“这个,首长,和您讲实话,我是做不了主的。合并同业、打破行规,建成炉工更多,铁炉更大、分工更细、冶铸更快的大炉房,我个人是完全赞同的。也能看到许多好处。但事涉全宗大政,没有我说话的份。如果首长信任我,我愿意尽可能扩大李家的大炉房规模,可能的话,引进一些元老院的澳式铸法和机器,产出了成果,也好和我七哥他们说项。”

“听说,杨润开堂如今并入了元老院的润世堂公司,近两个月内部搞了不少的‘改制’和‘规范’;雷州那边的糖业公司,这些年想必也是元老院直接领导,法度亦很严谨……我就想,我李家大宗的大炉房,还有我交好的不少中小炉房,目前都由李氏兄弟铁行统一代为采购铁料、销售成品,可否也照此例组织起来,按着大宋的规矩,开一间‘公司’。请卓首长教我!”说完,他竟然深深作了个揖,态度极为诚恳。

卓小敏不禁动容,这李崇问,眼光还是很毒的,一席话也说得坦诚务实。看起来确实有几分真料,是个人才。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谨慎地说道:“你说的这些,都可以谈。引进新铸法和机器,我可以帮你联系马袅钢铁集团,即使限于你们的自身条件、无法与我元老院的铸造水准相当,也会远远超过佛山炉房业当前的水平。至于公司化改制的问题,你可以去开发区管委会找王首长,她负责财税及工商事务。同业合股的公司化改制是一件大事,在佛山这里,你愿意走出第一步,很难得。同时,也需要探索,族产、家产、个人财货,应该通过怎样的途径,合理转变为符合现代企业制度的公司。”

“另外,你通过采购生铁和销售铁货的贸易商行控制购销渠道,把多家大小炉房的生产统合在一起,想法是不错的,能有效提高市场竞争力。”卓小敏又补充道,心里却想,这不就是“辛迪加”么。

不料,听了卓小敏的这句夸奖,冷静精明的李崇问突然激动了起来,连连点头,似乎要流下眼泪来:“正是如此!首长真是英明。我前些年就一直想着,如果我佛山的所有大小炉户都能统一进货,那不就可以压低那些生铁料的进货价格了?不卖与我们,他们能卖到哪去!如果大家都能统一售卖,那不就可以提高铁货的价钱了?不来我们这买,他们又能去哪买!可是,从族里,到炉户,没几人明白我的苦心……”

卓小敏心头一沉,暗道“糟了”,这老小子说什么不好,偏提起这茬,这不就是他和陈英家结怨那次的事吗?他偏头瞥了一眼陈英的脸色,果然已经阴沉得快滴出水来,赶忙止住了李崇问的念叨:“咳,你这是胡搞!”

说了一句,却想不出接下来应该怎么说了,只得硬扯下去:“嗯,那个,市场的事情,统一有统一的好处,竞争也有竞争的好处,我元老院对此有深刻的研究,是一门专门的学问,博大精深。你以为自己随便想想,就能万事大吉了?像你几年前的做法,也就是伪明不知所以、放过了你,换了元老院,定要治你个扰乱市场秩序的罪!”他语气缓了缓:“如果想知道这里面的奥秘,你可以多观察我们在佛山的各类政策,从中体会。等以后时机成熟了,也可以进修这方面的知识……”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着陈英的情绪,眼看少女脸上的怒色越来越浓,自己这边的话也越来越没逻辑,几乎要编不下去的时候,天籁之声终于响了起来。

“哎呀,李掌柜,你走得太快了,已经和卓首长聊过了?”林铭和江公子一同走了进来。

林铭眼睛一扫,立刻就掌握了情况。当日陈英闹上访的时候,他是负责堵在门口的,当然认得她是陈广信的闺女,那边李崇问,还有两家的多年仇怨,他亦是一清二楚。而这小卓首长对那女孩的意思,更是连瞎子也看得出来。只是,今天这事,如果自己没去帮江公子办入库手续、因为担心李崇问失态而把他自己放出来,就能避免了。甚至直到现在,如果江公子没和自己一起过来,自己就能支开李崇问,让小卓首长和那女孩独处一会,说不定也还有挽回的余地。可惜,来不及了。

林铭终于什么也没做。因为陈英已经走到了江公子身边说道:“江大哥,我们是不是要走了?”

江四看了卓小敏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点点头说:“嗯,家里还有事,快走吧。”

他不能失礼,与卓小敏、林铭和李崇问一一道别,陈英却始终站在他的身后,不发一语。直到他们快走出厂房的时候,她才回身遥遥向卓小敏行了一礼,脆生生的嗓音远远传了过来:“谢谢您今天带我参观了这么多地方,卓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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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19-7-9 01:35 编辑

21. 父与子的家书(上)

一则:

“小敏,敬电已收。得知你一切均好,稍微放下心了。你那样坚决说不用回临高检查,便依你吧,你已经长大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数,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

“不过,切勿掉以轻心。这几天就别去外面跑了,在住处休息休息。留意观察后脑、后背有没有隐伤,感觉哪里不舒服,一定及时提出,千万不能顾忌面子!这些话,刚刚回电里已经说了,此处再唠叨一遍,希望你不要觉得爸爸啰嗦。”

“还有,一定要记住这次的教训!工业生产和建设中,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故发生,21世纪尚且如此,何况是现在、何况是原始手工业的简陋环境呢!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现在负责佛山的工业和基础设施建设方面的工作,更是要一切小心。”

“前几天民生省开会,讨论下一年度的工伤和死亡配额。我们建总是事故大户,每年的名额都不够用,像今年,8月份那次的事就把剩下全年的名额都用光了。民生省那边要求我们比本年度减少5%的工伤致残和死亡人数,被我顶回去了。技术没有突破,设备安全性没有明显改善,连培训周期都没有延长,只有工程项目在增加、疲劳工作时间在增加、菜鸟新工人在增加,就这个样子,想要降低工伤的绝对数量,不现实。我只能说,在扩大建设规模的情况下,尽量保证事故率不升高。”

“我看了佛山新港前期筹建工作的报表,佛山那边的情况,还要更差一点。你的工作性质,难免要去工程一线参观、检查、调研。说实话,我很担心。总之,首先一点,安全规范一定要遵守,这是对你自己负责,也是对其他人负责,更是对我负责。你万一出了什么事,爸爸后半生都要生活在阴影里!”

“关于那家炉户,我同意你的看法,不查就不查吧。我是不愿意无缘无故怀疑别人的,何况,人家当时还救了你,记得好好感谢人家。但是须注意,广东下面府县的形势比海南复杂得多,大小事件层出不穷,《每周动态》几乎天天都有相关情况送上来,想来你也能看到。所以,还是应提高警惕。也不要对钱朵朵的做法有什么意见,她只是为自己的工作负责罢了。”

“这次你们去佛山锻炼,起因是我在元老院里说了那句气话,实际上,钱朵朵的爸爸恐怕是早有此意的。还记得小仓号事件后的那一波宣传吗?别人早就在布局了。我们太老实,直到现在才能品出几分味道来。关于以后的发展方向,你也要好好想一想了。若是以前的我,肯定希望你继续像我一样,做做专业技术方面的工作。这些是真本事,吃这碗饭踏实一些。然而现在,实话对你讲,我也没了方向。只能简单说说我的一二考虑吧。”

“过去在旧时空,也包括刚穿越那几年,我总认为,干实事的是我们这些人,上面指手划脚的领导们,尸位素餐就算好的,只要别添乱。这两年,感觉不同了。我们这些人,说到底,究竟有什么可牛的呢?不过是站在了几百年人类文明发展的肩膀上。建总里优秀的归化民干部职工很多,其中出类拔萃的,如今现场经验已不逊我们多少,假以时日,完全可能在专业技术方面代替我们、超过我们。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我是不相信穿越前的一纸契约,就能让我们这些人、连同子子孙孙都永世保有权利的。制度是人订的,人就能改。而权利需要基础。目前为止,元老们总体上还是不可替代的,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享有各种权利。二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呢?谁知道。三十年后,你才四十多岁,和我现在差不多。”

“可替代性越高,职业价值越低,这是很自然的道理。专业技术这条路,终究是有极限的,靠500人,不可能永远垄断近现代分工越来越细的技术,总有一天要依靠归化民为主的研究力量来推动科技发展和复原。那时,在专业技术方面,元老还有什么优势可言呢?最多不过是拥有能够接入大图书馆保密数据库的权限,用这一条把归化民中的精英挡在后面。但是这样一来,真正的权利基础就不是元老自身,而是大图书馆的数据库,元老们只是一条条保密数据的输出管道而已。命运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上,也谈不上心里踏实!”

“上次河叔叔回来,我们几个人一起聚聚,大家也讨论了不少,最后的结论是:就权利基础而言,技术不如军事牢靠,军事不如政治牢靠,而政治又不如横跨政军牢靠。我们这代人,打了天下——就算只是搞技术打酱油,在各自的部门也已经成势,无所谓了。对你而言,却并非如此。从这个角度看,钱朵朵的爸爸,三年前就开始铺路,比我们都要高明。上周我去佛山送你,看到张允幂在广州锻炼了两年,气质也大不一样。你有一点优势,毕竟是男孩子,在这一班同龄的孩子里面,倒是稀缺,笑。未来的路走哪条、怎么走,我这边自然会帮你参谋,你自己也要好好想一想。”

“不知不觉,写了许多话。今天便到这里吧。祝你平平安安,一切顺利!”

“父字”

“1637年10月24日”

---

二则:

“小敏,我看了你在座谈会上的发言稿,讲得不错。听说你有点紧张?其实不用紧张,文总那天说得多好,大不了全埋了。哈哈,虽然我是不同意的,但是这个气魄还是要有。”

“不过,平心而论,你这份稿子,写得不如林子琪好。你看她的发言,开头讲自己的实地考察,拉近距离、确保说服力,接着马上从听众都有亲身感受的粮食短缺问题切入,宣布了几条政策,也讲明白了面临的问题。有问题就要解决,所以先从生产力的角度讲农业增产的问题、推广天地会的服务,再以农业合作化为过渡,从生产关系的角度讲农业增产的问题、引出土地政策,最后以减租减息收尾,又扣回粮食短缺的现状。结构完整、逻辑清晰、首尾呼应,很有水平!只可惜,下面的士绅大概是体会不到这些精微之处,对牛弹琴了。”

“我这边一切都好,阿宁和小聪他们也都很好,感谢你的挂念。这里条件一如既往,不必惦记,只是你不再每周回家,有些难以适应。”

“说起来,你以前每星期也只周末回家一次,我在三亚那几年,更是长年都见不到。可是那个时候,并不像现在这样的想念你。或许是人到中年,心境开始变了。”

“最近,我时常怀念起旧时空的情景。公司办公室空调吹出的冷气,工地上挖掘机挥发的机油,拥挤地铁里乘客的私语,娱乐节目嘉宾夸张的笑声,麦当劳冒着气泡的雪碧,小区门口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有我们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小的、拥挤逼仄的、破旧不堪的、22平方米的老公房……”

“小敏,你可能对旧时空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毕竟离开的时候,你还很小。但是爸爸也没办法和别人说这些心情,只能和你讲一讲。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听我说一说吧。说真的,我现在当上了所谓‘建筑总公司’的总经理,你以后在新世界也将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然而,夜深人静时,这样的念头不止一次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带着你,抛开过去的一切来到这里,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在这里,电脑和手机再也不需要升级,看到一半的电视剧永远不会知道结局,我不可能每年去给爷爷奶奶扫墓了,你也没办法集齐零食里附赠的卡牌……”

“我带你到这新时空,没有征求过你的同意,你不会责怪我吧?”

“呵呵,这个问题我只是想问问而已。很奇怪,问过似乎就解脱了,所以并不需要你的回答。大概,也不想知道你的答案。如果是面对面,或者通电话,我可能永远也说不出这些话吧。单从这一点来看,我们走之前那个时代几乎已经绝迹的‘写信’,也是件美好的事情呢。”

“我现在,偶尔会想起你妈妈。尽管和她是那样不欢而散,我还是有点想她。以前,我也给她写过信的。信里也像现在一样,写了许多没法对第二个人说的话,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啊,不过我不是对阿宁有什么意见。她很好。工作很努力,品质很好,对小聪很好,也把我的生活、把整个家里都照顾得很好。而且,说实话,她比你妈妈更年轻、更温柔、更漂亮,也更善良。只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我想来想去,缺得也许正是那些无法对第二个人说的话吧……”

“我在考虑把她扶正。——不要吓一跳,我只是考虑,还没有决定。而且我也不是在问你的意见。当然,如果你愿意提出你的看法,我也愿意听听。不过,在那之前,请你先听听我的看法:”

“我们这些人来到这里,终归是要结婚的。大部分元老依然把正室悬空,无非是为了将来可能有更好的女人。然而,穿越九年了,更好的女人在哪呢?我看不到。是更漂亮的女人吗?那不必等,现在就有。是更有地位的女人吗?观念不会相同,隐患也很大,没意思。是更符合旧时空价值观、更有共同语言的女人吗?她们现在比你还小。”

“如此,等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又在等什么呢?我已经四十四岁了,还能等多久呢?再等十几年然后娶个和小聪一样大的女孩子吗?我不想那样。而且,席位继承又怎么办?”

“另一方面,虽然我对阿宁没有意见,但她并不是合适的妻子。和生活秘书不同,妻子是要与丈夫对等的,这样的对等,不仅是身份上的对等,更是心理上的对等。阿宁做不到这一点,我也做不到。所以,即使把她扶正,我恐怕也没办法和她讲这些心里的话,勉强去讲,她也听不懂。这个问题,大约是无解的。心中很矛盾,所以我还在考虑。”

“不说这些了!近来情绪莫名其妙地烦燥。说不定是你走了的原因,笑。但愿仅此一次。”

“这几个月元老院里的情况不太好,个别元老越混越不像话!有的人见两广战役结束,看不清楚现实状态,一味叫嚣扩张论;另一些人则是任何事都不管不问,缩在安乐窝里,连工作的劲头都快没有了;结了婚打私人小算盘的,都算是好的。”

“建筑总公司里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虽然有王伯伯的支持,大体还算顺利,但是下面燕副总和梅经理主意多得很,上面梅部长爱越级指挥,冰叔叔和李阿姨又是万事不干己的冷淡性格,工作开展起来束手束脚。没办法,慢慢和他们磨吧。佛山那边,下个月我会让陈叔叔和张叔叔过去,你也算半个地主了,记得好好招待他们一回。”

“父字”

“1637年10月30日”

---

注:关于卓天敏的人设和相关资料,感谢群里@苏伊士总督,@沉雷,@墨浅等各位元老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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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父与子的家书(下)

三则:

“小敏,来信已收到。信中未提你的身体状况,最近是否健康?近期你似很忙碌,要注意平衡工作和休息,身体的锻炼也不能懈怠。你还年轻、仍在长身体阶段,不要认为熬夜无所谓、透支身体无所谓,副作用二十年后才会找回来。人生如负重而致远,你的人生还长着,会休息的人才会工作。”

“提案没有通过,有什么关系?不必太在意!昨天王伯伯约我喝茶,也提到说文总和刘市长那边亦主张暂时缓一步。这次是我们对形势误判了。元老院常委会上次例行会议,我们散发了佛山开发区这段时间征地受到阻挠的相关材料,反响很不错,当时有不少元老都表示应该考虑强硬一点的手段。纵观历史上各国的工业化,都要进行土地改革。想全面搞工业建设,这件事绕不过去,迟早要面对。断人财路尚且犹如杀人父母,何况是要动土地这个士绅们的命根子呢?哪里有那么多的温情脉脉!海南建设环岛铁路、公路和电报线路,都不知费了多大力气征地,那真是各种手段齐上阵,软硬兼施。更别说广东、珠三角了!我是不信温和赎买能解决土地问题的。”

“只是,时机上可能确实不太成熟。之前会上我也注意到吴农相没有说话,林子琪担心激进的土地政策会影响粮食稳产和农业税征收工作,这大概是农林水产省内部的一致意见。关于粮食紧张的问题,现在农业省压力很大,两广战役前是他们拍胸脯说足够吃,结果这两年缺口这么大。殖民贸易部那边反映,恐怕整个暹罗和占城的余粮,都满足不了我们这边的缺口,他们还在想办法。据说湖广流入的粮食在恢复,但是增长太慢了,远水不解近渴。和明廷谈和,粮食压力也是重要因素。不过,再怎么说,佛山开发区的粮食供应,肯定要死保的,你也不用太担心。”

“总之,这种小挫折不要紧。人哪能没有挫折呢。元老院来到新时空,手里握着这么大的优势,尚且走得磕磕绊绊。你们几个年轻人,第一次独当一面,当然会遇到种种挫折。只要做事,就总会有成功,有失败,唯有什么都不做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样,那又何等无趣!所以说,这样令人沮丧的情形,以后还是会有的。重要的是,如果你心里觉得难过了、委屈了、不平了,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情绪不好的时候,不在家信里诉苦,又去哪里诉苦呢?不对我说,又对谁说呢?我总不会因为这样平常的事情责怪你的。上次我也写给你许多不怎么愉快的话题,你也不会和我计较吧?都是一样的。”

“至于土地政策,大家都是为了元老院的事业,长远目标是相同的,只是短期判断之间有差异而已。既然这次多数人反对,就过些时候再说。你能迅速找到新的方案,把工作推动下去,这很难得。昨天我和王伯伯说起你的方案,他也夸你们能解决问题。润世堂那件事,他表示会考虑帮忙推动,你们尽快拟好报告提交上来。”

“此外,我再啰嗦一句。你要记住,不论政策上的观点如何,你们这一班的几个人总是肩上担子很重,这在元老院里是公认的。不要管长辈们之间有什么权力斗争,也不要管各自的立场上有什么理念不合,长辈的斗争归长辈,孩子的友谊归孩子,公事的理念归公事,私人的交往归私人,要和班子里的其他人团结好。”

“祝工作顺利!”

“父字”

“1637年11月15日”

---

四则:

“小敏,好几日未收到来信,你最近很忙?再忙,写两封信的时间还是有的,写信也是一种休息。”

“前段时间,陈叔叔他们送来一张存储卡,说有你的照片。我看了一下,拍得不错,就去印了一些,选几张附在信里了。”

“从照片上看,佛山天气很好,日间温度大概不很冷。不过,再怎么样也是冬天,又是小冰期,一定注意保暖。临高这边夜里凉得很、又潮湿,比三亚难过许多,直线距离不到200公里,气候竟然差得这么多,也是奇妙!”

“从秋入冬,温度降了不少,然而季节变化不太明显——没有落叶。不知佛山那边如何。我还是很怀念北方的黄叶和雪的,但愿有一天能回去吧。不过,也不知道以后迁都的事怎么安排。近来元老院里又把迁都的话题翻了上来,吵过好几次。工业口、电力口、科技口的人不愿意动,还有大图书馆。想想也是,搬家三年穷,他们家当多,都是按百年大计预备的,轻易挪不走。眼下刚稳定四五年,就要搬广州,广州也不是长久之计,又说未来搬南京。的确令人泄气,还不如在临高多对付几年算了。”

“但是眼下看来,两广建设刚开个头,两三年内是不太可能再对北方大规模用兵了,南京没个五年十年怕是过不去,这时间不长不短,鸡肋得很。我们建总倒无所谓,永久新都也好、临时新都也好,首都建设都是大规模基建工程,明显增加我们的份量。不是有那句话,‘**和央企,衡量成功程度的标志不是利润和营收,而是人员和预算’嘛!”

“听说照片里的女孩子就是救了你的女孩?长得挺好看的,眼睛也很有神采。”

“呵呵,看到这里,你大概能猜出来我下边要说什么了:关于谈恋爱的事。”

“以前,学习院在我们这些家长的要求下,对你们几个是管得比较紧的。当时课程也多,估计你们大都是没这方面的经验吧。当然,孩子一般不愿和父母谈这些,所以究竟有没有,我们也不知道。现在你们都已经高中毕业了,旧时空姑且不去说它,新时空这里,以你们的年龄,结婚并不算早,反而还有些晚了。上次钱朵朵她爸还和我开玩笑说,从现在开始,在这方面给孩子们松绑了。啊,但是他说先不要告诉你们的,所以,你至少先别告诉钱朵朵吧。”

“自由恋爱这件事,在新时空是个新鲜玩意。在旧时空几千年的人类历史中,也不过是近一二百年来才有的事情,近几十年才成为普遍观念。这中间又夹杂着许多诸如男女平权、婚姻和财产继承之类复杂的事情,直到我们穿越前,仍然是纠缠不清的。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也就不和你讲了。你只需明白,自由恋爱从来没什么‘天经地义’之说就好。”

“但另一方面,‘爱情’却是古已有之的。爱情和婚姻的关系,也是经久不衰的话题。这倒是可以说说。”

“经久不衰的话题,也就意味着没什么对错可言。我只说说我的观点吧。我们那时网上流传过一句话,‘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这话很荒谬,我们当年都是当做笑话听的。然而你爸爸我谈过几次恋爱,后来也结了婚、有了你,我有过可称为‘成功’的恋爱吗?我不会告诉你细节,但可以告诉你结果:没有。最接近成功的恋爱,大概就是和你妈妈,从结了婚这一点来看,或许也可以称得上是成功了,可最终却是以失败的婚姻为结局的。”

“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不同于年少轻狂时的看法——即使不至于说不结婚的恋爱就是耍流氓,也不必排斥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是万物有始即有终,爱情自然也不例外,那么,又有什么比一个美满幸福的婚姻更适合**情的坟墓呢?这就是我的看法。”

……

“上午的信写了一半去开年终总结会了,午饭时总觉得你年前该来信的,下午果然就收到了你的信。我感冒已经完全好了,不必担心。其实根本算不上感冒,只是年前事多,有些累了而已,休息几天,也就好了。阿宁又做了去年那种她家乡口味的泡菜,说你很喜欢吃,前天捎过去了一罐,不知收到没有?”

“吴元老提的事,不用去管他!佛山经济开发区有自己的步调,在权限范围内自由试点政策,这是当初元老院决定了的,其余人都不能干涉!王伯伯、文总、钱伯伯和吴农相他们也都十分认可,马国务卿没说话,但据说当时也投了赞同票。元老院里的态度是基本一致的,你们尽管放心大胆地工作就好。”

“不过,带动区域经济协同发展,并不是不能考虑。佛山是手工业和商业中心,同周边的府县是可能形成互补关系的,别人需要你们的带动,你们可能也需要别人的补充。往后如果遇到佛山内部的什么阻碍或者难题,不妨把视角放得更大更高一些,全国一盘棋,有时就能另辟蹊径。比如之前征地的事,突破口是佛山杨家,而杨家则着眼在润世堂,眼界还是很广的。下次再遇到这类情况,也可以放宽思路,元老院会在各方面都鼎力支持你们,以举国之力斗一地士绅,一定要拿下他们,做个示范。”

……

“接着说上午的话题吧。”

“其实,关于你的恋爱和婚姻,我不想指手划脚。呵呵,和你说实话,如果是小聪,我会毫不犹豫地加以‘粗暴’干涉,不可能放任他自己去恋爱。但是对你,我没有这样的要求。我只是希望你能意识到,在这个新世界,元老的婚姻和恋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以前说过,婚姻是需要对等的,无论你选择其它的元老、元老子女,或者是归化民作为妻子,婚后你都将不再会是原来的你,而是两个人、甚至两个家族的共同体。这样一来,婚恋需要考虑的因素,就太多了。所以,对于元老来说,爱情其实是一种奢侈,有爱情的婚姻更是难求的。”

“你应该是对那个女孩子有些好感吧,从照片里能看出来,从信里也能看出一点——你说和那个士绅的公务交往可能惹女孩子不愉快了,有点患得患失。呵呵,不过我能理解。通过你的描述,我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女孩。如果你愿意和她试试谈一谈,可以大胆去追求,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想清楚我上面和你说的那些事情就行。你担心她会讨厌你,可以找机会解释一下嘛!为了公事优先,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是你作为元老很基本的原则。如果她能体谅你、认同了,说明她是明理的;如果她不能接受和认同,也只是说明你们原本就不可能在一起。”

“本来,到这里就差不多该结束了,然而,对我们来说,还有另一方面的事情需要考虑——生活秘书。我估计,这个制度不会留存很久的,甚至不会延续到小聪他们那一代。不过你应该还赶得上‘末班车’。该知道的办公厅到时会告诉你,我不在这里和你说,只有一句:如果你确实自觉在生活上需要照顾,不是不可以考虑,我也没有立场阻止你,但记住,你是很难和生活秘书谈恋爱的,而她们却仍会摊薄你对真正爱人的感情。”

“好了,关于谈恋爱和婚姻,话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干涉你的选择。哦,但是你要注意,不许强迫人家女孩子!如果你没有做好为人家负责的准备,不许碰人家的身体!”

“过两天就是除夕了,不论穿越前后,好像还是第一次和你分开过除夕?过年记得自己吃点好吃的吧。提前祝你春节快乐!”

“父字”

“1638年2月10日”
---

注:本来想致敬一下《傅雷家书》,可惜翻了半晚,人家艺术水平实在是高,想借鉴也没得借鉴。最终只有一小段,洗了一二百字的稿。另外就是,设定卓小敏有个弟弟,正好可以起名叫卓小聪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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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26 | 显示全部楼层
23. 春节的安排

“……我重新看了当时的档案,李家在炉业工会的管事与李崇问的关系确实很密切。从广州府调来的伪明存牍也写得很清楚,这个李崇问在崇祯三年返乡后,凭势射利、包粜包铸,激起民变……与陈、王两家有旧怨并非虚言。佛山解放之初的那次工匠闹事风波中,最终又的确只有陈、王二人致残,并且陈广信原本不在炉工的打砸现场,还是曹清亲自带人从家里抓走的。”

“以前我们的判断只是曹清在这件事上有嫌疑,现在把这些证据放在一起,就能显出他和士绅交易的蛛丝马迹了。我看,是不是应该再从曹清这边查一查……”卓小敏看了一眼书记,结束了发言。

这是小元老们春节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主要讨论假期的工作和值班安排,卓小敏却在会上了临时插入了上面的话。

除了书记以外,小元老们大多觉得这个话题很突然。管委会成立几个月来,曹清的工作一直做得不错,他们基本是满意的。特别是在镇区街道治安、卫生的整顿中,国民军起了很大作用。而且,国民军毕竟是暴力机器,大家平时十分默契、谁也不插手。

没人接话,气氛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尚羽看了卓小敏一眼,心里埋怨对方怎么不提前跟自己打声招呼——当然,就算是打了招呼,他多半也要劝卓小敏打消这动议的。

“嗯……小敏,你这个提议,有什么预期的目标吗?”张允幂见都不吭声,又见卓小敏似乎有些意外大家的反应,暗暗叹了口气,打破了会议室里的寂静。

“目标?”卓小敏一呆,他从书记那得知了“另一种真相”后,专门发电从广州调来了相关文牍,研究了好几天——白天公务多,他只能熬夜看这些材料,已经连续两个晚上通宵了,此时眼圈发黑,眼珠通红。但他确实发现了不少线索,精神又十分亢奋,因此才兴冲冲地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提了出来,并没想太多。

“是啊”,张允幂看到他还是一副迷糊的样子,有意点醒他:“我们的所有政策和行动都是围绕着一个核心目标——佛山工农业建设和社会改造的试点工作——来进行的。你的提议与其相关吗?”

“那个李崇问前两年包粜包铸,是典型的仗势欺人和扰乱市场,说明……”卓小敏下意识地回答。

话还没说完,就王暮清被打断了:“小敏,这个托词连你自己都不能说服。新兴资产阶级,哪个没有原罪?‘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资本论你都给忘了?大户里面,李崇问这样资产阶级意识觉醒的人物并不多,在企业经营上也做得不错,是我们当前重要的团结对象。他要搞原始积累,有些剥削现象又不稀奇。我们的工厂就没有剥削了?”她看了一眼书记——在座的人都能想到,八成是这位给卓小敏灌了什么迷魂汤。书记耸耸肩,仿佛也没料到他会这样直接在会上提出来。

“那曹清和他勾结在一起……”卓小敏还在执迷不悟,别的小元老都有些无奈,却不好再开口。

“我不能同意。”这时,会议室角落里传来了懒洋洋的反对声,几乎从不干预开发区事务的叶孟言冷笑着发言了:“曹清工作并无过错,对佛山情况熟悉,是我们的骨干力量。佛山归化初时,他的确有所失察,但是当时交给他的最大任务是保持佛山稳定,他的具体做法虽然有可改进的地方,总体方向上却并无不妥之处。就算是被大户们当了枪使,也不是他主观有意犯错,席总参谋长当时就已经批评过他,他也写了检讨。一事不二罚,总不能你想睡人家的女儿,就跑到这来讨这两三年前的公道,没这个道理。”

他丝毫不留颜面,直接戳破了卓小敏的心事。卓小敏涨红了脸,想要辩解自己根本没那个意思,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小叶平时极少在会上发表什么意见,卓小敏要查曹清,看来是触了逆鳞。他长期在军队里,又比他们都大,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屋里的气温似乎也下降了几度。

张允幂只好又出来打圆场:“这个事,小敏你再回去想想。我看,我们也不用表决了吧……”她岔开话题,开始安排后面的工作:“那么,春节还按原计划,一半人留下值班,朵朵、尚羽、小敏和我,大家一定要注意……”

春节期间,大部分来佛山出差的元老都要赶回临高,叶孟言亲自带一个连护送,顺便回去参加年会。这几日钱朵朵会到军营驻地去,暂时接管警备营和国民军的指挥权。尚羽在临高没有家人,自然是留守,还有新春招待会之类的统战工作,也少不了他出面。卓小敏则是去工业区那边盯着,防止援建元老暂离期间出什么乱子。至于张允幂自己,更是懒得回家,正好在管委会坐镇。其余人便可以休假了,林子琪和书记打算跟着大部队回临高一趟,而王暮清会去广州和父母团聚。

“允幂姐,这几天我住到警备营那边去,‘隐干’的汇报也暂时挪到那边。哦,还有,我们得注意了,这么多出身大户的干部,管委会现在简直和筛子一样,毫无秘密可言。虽说让士绅推荐干部充实到管委会里来,本来就有安慰的意思,但这个风气也不能助长。允幂姐你在安排干部的时候要小心,子琪姐那边最好在办公室的制度上也防范一点……”钱朵朵说道。

张允幂和林子琪不住点头,她们最近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三个人便开始讨论是不是年后把北上干部们单独召起来开个会,讲讲纪律,王暮清也插话加入了讨论。

今天的会开到这里,议程都已结束,佛山经济建设进展不错,年节又近,几个女孩子轻松地随口闲聊,话题内容很快跑到了衣服和首饰、还有林子琪她们回临高帮忙带什么“女元老特供品”之类的事情上……

卓小敏闷头坐在位子里,忽然觉得这几天沉浸在资料中的自己十分可笑。——是啊,“目标”。元老的一举一动都是有目标的。在芳草地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所有人都习惯了带有明确目的的发言,也习惯了揣摩别人发言的目的。有的很直接,有的则需要转转脑子才能明白背后的意图。但无一例外,都是有目的的,连自己以前的提案也是如此。

“那么,自己刚才的提议,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卓小敏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回忆着这几天的心路:因为女孩子的拒绝而沮丧,然后听到书记闲谈时提起陈英眼中的李陈两家恩怨,然后呢?自己似乎是产生了好奇,不仅重新翻看了上次曹清镇压工人闹事的档案,还从广州调来了相关记录,越看越觉得符合陈英的推测。似乎没有再多想什么,就一冲动提了那件事。

“绝没有拿这件事去女孩面前逞什么威风的猥琐打算!”卓小敏下意识地想否定叶孟言的话——这是他绝不会承认的。少年的自尊心无法接受,而且他也的的确确没有这样想过。

“——对,自己是被材料绑架了,觉得研究了好几天,有了结论,迫不及待想要提出来。”他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然而,思绪的洪流里,却有一小块顽石,不和谐地杵在那里。明明那么小,水流却为之一滞,极为显眼,无法忽视。

“潜意识里,能说一丁点这种念头也没有吗?”

渐渐地,顽石发出了游丝般的质疑声音,明明那么细,却清晰地直传入心里,想捂住耳朵,也没有用。

“如果没有,自己又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在会上那样提案呢?”

他反复追问着自己的本心,越想越迷惑,会议室里女孩子们的欢笑声仿佛离他渐渐远去,耳中只剩下内心的铿锵争辩。

……

尚羽接过书记递来的会议记录,咬着笔杆简单浏览了一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刚要递给卓小敏,看到他还在死死盯着桌面的茶杯出神。

“这已经快魔怔了吧……坠入爱河的男人真可怕。”尚羽一边想,一边拍了拍卓小敏的后背,把他从一个人的世界里唤了出来。

所有人都在会议记录上签好字,会议就算结束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刚才的事,连会议记录上也只字未提。他们又聊了几句假期的闲话就散了会,佛山的元老们首先得去广州,然后再一起坐“元老专用舰”回临高,单程要一天半左右,下午就出发了。钱朵朵、卓小敏也会分赴警备营驻地和工业园区坐镇。张允幂见卓小敏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向尚羽丢了个眼色,示意他再去开解开解。

尚羽咧了咧嘴,表情好似吃了八个苦瓜一般。自己这毫无恋爱经验的,去劝那正体验恋爱酸涩的,真不晓得谁更可悲一点。他跟上卓小敏,和他并肩在走廊里前行,正想着怎么开口。迎面卓小敏的秘书冯海宁却领着女朋友走了过来:“首长,我们下午也回家了……”

尚羽见卓小敏又走神了,估计是看到自己秘书和女朋友甜甜蜜蜜的样子,受了暴击,连忙捅了他一下。

“哦,好!给你母亲也带个好。”卓小敏反应过来,狼狈地答道。

冯海宁有点纳闷小卓首长的态度,他知道最近卓小敏在研究李崇问的档案,心里稍有些担心。不过,他很快把担心抛到了脑后——人家是首长,有什么需要自己担心的呢?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纵然海康已经受元老院的影响多年,他这次硬着头皮带女朋友回家,还是有些“惊世骇俗”,大概免不了一场风波。

他走进办公室,和同事打了几声招呼,也朝与这边泾渭分明的本地出身干部们略略点了点头。

“这次谢谢你了,传一。”冯海宁对赵传一说到。赵传一本来是可以休假的,不过他为了让林璃能跟冯海宁回家,特地留了下来代为值班。

“冯秘书,你们什么时候回海康?”赵传一点了点头,还没说话,只觉眼前光线一暗,一名壮硕的本地干部从旁边走过来搭话了,正是霍蒙逵。

“下午就走,怎么了?”冯海宁有些意外。

“我和你们顺路,过年也要去海康,我十二叔在那边。正好一起走吧?”霍蒙逵很热情。

冯海宁心想这倒巧了,霍家是大族,说不定还有外售的红旗马车可以搭。上次为了霍家出让土地一事,他与霍蒙逵打过不少交道,彼此也算熟悉,感谢一番便答应了下来。

霍蒙逵就势融到了冯海宁等人的圈子里,聊了半天。芳草地干部和他的共同语言不多,所言多是拜年一类的客套话。不过,这个举动相当惹眼,本地干部们不动声色地继续做着手中的工作,耳朵却纷纷竖起来留意起这边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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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27 | 显示全部楼层
24. 陈氏宗祠

宽敞的院子里,三五仆役四处清扫整理,丝毫不敢怠惰地忙活着。天色阴沉,云层厚密,下着细比牛毛的雨丝。这雨极疏极微,大部分还未落及地面,就化为水汽、消散在了半空中,少数洒在地上,也立刻吸附了进去,院中竟不见什么积水。

这是个三进的院落,正门是三开间的明柱门屋,平稳深沉。前面墙上贴着水磨砖。门前是二级石阶,有石鼓、石狮子各一对。石门额阳刻楷书“陈氏大宗祠”。两侧镌刻对联,右面是“苏山毓秀”,左面是“颍水朝宗”。

进入内院,院中正房门上悬挂木刻横匾,上书“颍川堂”,两侧又有木刻对联:“祖系本重华”,“宗璜于颍川”。院子以条石铺地,两边有厢房,皆是碌灰筒瓦,琉璃瓦当、滴水剪边,青砖墙,花岗岩石脚,干净肃正、法度庄严。四周轩廊雕梁画柱,石檐柱布满了浅浮雕,无非是忠孝节义、诗书礼乐等主题。

宗祠的建筑相当完好,这一方面是因为建得并不很早——始建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还不到八十年;另一方面,也看得出佛山商贸繁盛、宗家的财力雄厚,能够时时修缮维新。

嘉靖十五年(1536年)经礼部尚书夏言奏请,世宗才“诏天下臣民祀始祖”。借“大礼议”的东风,打破了宗法制度有史以来只有皇帝才能够庙祀始祖的特权, 实现了宋儒程颐所提出的士大夫也能够奉祀始祖的愿望。南海士大夫集团是大礼议中的活跃分子,受此影响,佛山诸家的大宗祠建立算是早的,这与本地的大户士绅强调宣示自身的汉族儒学正统、对抗岭南瑶苗土著文化习俗的需求有关。

正房廊檐下摆了一把藤椅,一名老者安坐椅上,轻击扶手,看着院中不时来往的人。凡进院的人,都先过来向老者见礼,老者有时接受行礼、问问话,更多时候则只是点点头,或者挥挥手,让他们免礼自便。他的身后还站着两名青年,偶尔侧过头交谈两句。

西侧厢房门口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摞木签、一个匣子、一卷簿册,一名账房先生坐在桌后。见过礼的人,便来到这边,报上身份,账房翻阅簿册,核实身份,记下几笔。然后取两根或三根木签交给来人,偶尔还从匣子里取一两枚亮闪闪的银币一同递过去。来人再向老者鞠躬,才退出院子。

“霍蒙逵去海康了,肯定又是去找霍十二……眼下还说明不了什么,不过我看对霍家要留个神。上次若不是他家跑出来搅局,澳洲人征地搞什么工业区,怕是没那么容易。”陈敏勉垂手恭立,微微弯腰,轻声在老者的耳侧说道。身旁的青年和他相貌有些相似,略大三四岁的样子。

“还不是为得那几千亩沙田,他家,哼,历来如此。”那名青年哼了一声,不等老者有什么反应,当先不屑地说道。

“敏性,不要太轻率。以后你当了这个家,也还是如此啊?霍家若真像你说的那么不堪,这十年李侍郎这样压他家,早垮了。”陈玉京中断了轻击扶手的动作,没有对陈敏勉的话做什么置评,先对那名大几岁的青年教训道。他的语气十分平和,青年却恭敬地认错。

“是,孙儿太轻狂了,谨记爷爷的教导。可是爷爷,李侍郎一向公私分明,怎么能说——”陈敏性的话里有着不解。

“呵呵,你们懂什么?想看明白这些,还得历练几十年。”陈玉京看着前方院门,波澜不惊地说道。

“那件事……”他刚想再开口对陈敏勉说什么,院外又来了一名三十多岁、獐头鼠目的男人,一进院门,先是左右扫视,看到对面廊檐下的老者,脸顿时耷拉下来,不甚情愿地蹭到跟前行礼。

陈玉京见他这副模样,面色一沉,出声喝到:“鬼祟葳蕤,像什么样子!”

“是,是。”男子不敢争辩,口中一面干应着,眼睛一面往厢房门口的账房那边瞟。

陈玉京本来只是看不顺眼,随口训斥,此时见他形容愈发猥琐不堪,心中也起了厌恶,问道:“听说你因妻嫂妯娌不和,凭妇人挑拨,搬出家去了?还要争长竞短、分家析产?”

“不,不是……没有的事。”这几项可都是大过,男子慌忙否认,“如今佛铁为澳铁所挤,售况不景气,因想着大哥照管家里炉业也尽够了,我手艺又不精,赶巧澳洲人的工地招工,便应募过去做活。那边离家十几里路,往来实在不便,就想着买套房子……澳洲人说可以和镇内老房置换、价格优惠,这才和我爹还有大哥商量……”

“好了!”陈玉京听来听去,发现他果然还是要分家,兼之又是去澳洲人那边做事,更加不悦:“偏听妇人言语,横生嫌隙,骨肉离间。你父还在,就分搬出去,争家竞产。还敢厚颜到这里来领年例?你不要领了,回去好好反省!若不是年节将至,怕污了这院子的地面,少不得罚你几十棍子的家法!”他只字不提给澳洲人做工一节,单抓住分家的事,劈头盖脸申饬了男子一顿。

男子被训得面色颓丧,不敢多说一句,又望了一眼那边桌上装银币的匣子和领族中分例的米筹,灰溜溜地退了出去。直出了院门,他的脸才垮下来,低着头自言自语地骂道:“他X的!早知这样,不如留在工地上给澳洲人加班。到这里受这份鸟气!”说完,还往旁边啐了一口。

“啪!”不防脸上挨了一记巴掌,他愤怒地抬起头,表情却僵在那里,发火也不是,赔笑也不是。

却原来是他堂伯、也是他那一房的族老,和另外三名老人一同正从前院往里走,他啐出的口水还沾在一名老者的鞋上。

“孽畜!”他堂伯骂了一句,“还不磕头认错!”

男子无法,只得跪地告罪,磕得头皮都破了,那名鞋上沾了口水的老头才拿拐杖顿了顿,说道:“算了算了,无心之过。”然后不再理他,迈步往内院走。

男子灰头土脸地站起来,刚想走,又被本房的族老叫住了:“站住——,去门口跪到天黑!”说完,丢下男子,也进了内院。

“大哥(族长)!”几名老人进了内院,也要给陈玉京行礼。陈玉京忙站起来阻住,客气道:“哎,这么大年岁了,免了免了。请几位过来,是有件事想商量一下。”他回头朝陈敏勉说道:“敏勉,请几位族老到东耳房奉茶。”又交代陈敏性:“敏性,你在这里盯着年例分发。”

……

“咳,我那不孝侄子,各位见笑了。”方才那男人一房的族老自觉失了颜面,主动提了一句。

“刚才我也骂了他几句,年例也没让领。”陈玉京笑着说道。

“大哥骂得好。我让他去门口跪着了。干什么不好,偏要去给澳洲人做工!——不过,他媳妇的孝心倒不缺,只是和他家老大媳妇整日吵吵,动不动就闹到翁姑面前。我们也是烦得不行,有时想,索性让他们滚远点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他话到此便住了口,后面也就不须提了,几个人自然都能明白。

“陈广信已经来了?上次的消息属实?”另一名老者适时岔开这事,进了正题。

“还没有。我让敏性在前院等着了。上次那事,敏勉你给几位族老说说。”陈玉京答道。

“是,爷爷。我最早是从开发区管委会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后来又问了广州市**里的旧日学友,也证实了这件事。澳洲人确实把八年前那个案子的公文调到了佛山,可能要重新审理。只目前来看,似乎还没有牵扯到我们家。”陈敏勉恭敬答道。

“八年前的事和澳洲人何干?”一名族老纳闷道。

“澳洲人向来行事乖违,谁说得清楚?”另一人说道。

“不论有什么内情,一旦重新审查,结果无非是两种。一种是李崇问翻案,一种是鼓噪的炉户们翻案。澳洲人花大力气翻出这些陈年烂谷,总不会只为了再重复一遍朝廷当年各打五十大板的结论。”陈玉京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听说李崇问近来和澳洲人打得火热,连头都剃了。照我看,八成不会是要收拾他。”

“不是他,那就是……”

“李家出了这么个东西!也不怕连累了葵公(李待问)。”

“这分明和我们上次一样,表面上是这小子自作主张,李家随时可以撇清。实际上,必然是有李苋儒(李孝问)甚至葵公的默许。”

“那会不会是李家想利用此事、借澳洲人之手整我们?”

“难说……按理来讲,眼下的状况,实在不是自己人相互牵扯的时候,李苋儒不会看不出这一点。”

……

族老们你一言、我一语,半天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陈玉京见状,向侍立身后的陈敏勉示意了一下。陈敏勉点点头,寻了个没人说话的空档,稍微清了下嗓子,见族老们的注意力转了过来,才不失恭谨地说:“总之,如果陈广信这条线断了……无论澳洲人怎么查,也就扯不上我们了。”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话中之意却是狠厉,族老们心头纷纷一寒,只觉后脊凉飕飕的。室内沉默了下来,人人都在心里盘算,谁也不肯当先开口。

过了好一会,陈玉京见无人搭腔,便问起了另一桩事:“刚才听小六讲,佛铁受澳铁冲击很严重,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外面罚跪那名男子一房的族老答道:“这倒属实,澳铁一向质优价廉。先时量还不大,这两年澳洲人占了两广全境,澳货畅行无阻,本地铁货是越来越难卖了。”

“关键是价格降不下来”,陈敏勉此时又插话说道,“澳洲人炼铁铸铁,是规模极大的作坊、用水火之力的机器。那些机器我在图画上见过,若是没有夸张,当真是熔铁如雪、削铁如泥、力大无穷。如此大批量的制造,自然成本比我们的作坊低得多、用人比我们的作坊省得多、质量比我们的作坊好得多。”

他见众位族老听得入神,又补充道:“我听澳洲元老讲过数次,本地炉户也不是不能引进这些澳洲机器,只是小作坊却万不可能,必然是比现下各家的大炉房规模还要大的作坊才行。这样一来,人力既省,成本与质量即便仍不能与澳铁相当,比之当前的佛铁应能强上许多。”

“那李崇问似是有意整合一些李家的炉房,开间更大的作坊、引进澳式铸法和澳洲机器。”罚跪男一房的族老忽然想起了此事,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说:“听说,李崇问多次讲澳式铸法,机器才是关键,炉工和冶铸师傅就没那么重要了,新作坊应该会大幅压低工钱……”

陈玉京微微点头,把话题转了回来:“广信惹过祸,但也为族里做了不少事。八年前就不说了,往后这些年虽然是不得已让他搬去了栅下,但他于炉户间的人望还在,我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任陈家人给他捧场。前些日子他闺女领人去澳洲人那里闹,澳洲人为了息事宁人,还给了他家一大笔铁货的订单,听说他无偿匀给了不少人?”

那罚跪男一房的族老马上应和着答道:“不错,只是这次他却有些不地道!陈广信是为族中做过事,可族里也没亏待过他,不是我们上下使力,他的腿八年前就断了!可是他呢?说我家小六手艺不行,根本不发给他订单——我倒不是非要挑这个理,但他有那么多的澳洲人订货在手,却没给陈家人几单,这总是事实吧?反倒是栅下的梁家、李家、冼家的小炉户们分了大半去。”

听了这话,另外几名族老眼中闪过恍然之色,若有所思了起来。

“嗯……族中待他不薄,也该是他回报族里的时候了。”沉吟了片刻,一名族老终于率先表了态。

“陈广信的几个儿子都不错,以后我们应该多关照一下。”另一名族老说道。

最后一人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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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2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19-7-9 01:41 编辑

25. 祠堂里的谈话

“陈广信到了,正在外面等着。”这时,外面管着分发年例钱米的陈敏性进来回道。

“他自己来的?”陈玉京问。

“和他大儿子一起。”陈敏性回答。

“很好。敏勉,你去带他进来吧。敏性,你先让库上给他家发双份的年例,然后让张叔帮他儿子拿回家,再把陈广信的另外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一同带来。”陈玉京站起身来,向两个孙子交代。然后领着几个族老走出了耳房,步入了宗祠的正厅。

宗祠的正厅不像耳房有侧窗,光线只能从门口照进来。外面阴云密布、天气不佳,室内自然也是十分昏暗。陈广信拄杖进了祠堂正厅,厅内是他早已熟悉的摆设。

正面堂上顶端挂着“福泽绵长”的颂词,东西对联是“颍水家声远”、“川流世泽长”。颂词下方设有雕饰精致、用材上乘的神龛,里面安放了9块神主牌。按照宗法的规矩,正中是始迁祖的牌位,然后左昭右穆,排列有功德不迁的祖先牌,以及当今宗子以上四代,即祢、祖、曾、高的神位。龛前置了供案、香炉等一切应有物什,案上奉着供品,炉内燃着长香。

尽管来过多次,陈广信仍丝毫不觉轻松。正厅又名“享堂”、“祭堂”,是宗祠的核心建筑,高阔肃穆,气势恢宏,又十分安静。一走进里面,不仅是身体,连灵魂也好像同时进入了一个奇异的空间,面对着代代先祖的注视,拷问着心底最深处的隐秘。

很自然地,他想起了八年前,族长暗暗交代自己借着李崇问倒行逆施的机会、出头鼓动炉户们去攀扯李家的往事。当时,也是在这间祠堂里。他还记得很清楚,族长站在神龛前、阴影里看不真切的脸。

陈广信弃了拐杖,先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向祖宗行了礼,这才抬头往前看去。

——仿佛八年前的情景重现一般,族长依旧站在那个位置上,脸也依旧隐在阴影中、辨不清表情。只有花白的发丝,诉说着时光的流逝。

究竟是不同了,外面连天地都换了,这里又怎可能一如既往?陈广信心想。然后他注意到族长身边,除了那个蛮讨厌的陈敏勉以外,还有四位陈氏的族老也都到齐了,心中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广信啊,今日把你召来,想和你谈谈。”陈玉京和蔼地说,却并没有让他站起来。

“你说说,这些年,族里对你家如何?”他问道。

“族中的深恩厚德,自然是时刻记在心中。”陈广信更觉不妙,硬着头皮敷衍了一句。

“那便好”,陈玉京仿佛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空洞和诚意缺缺,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如今你犯了什么错吗?”随着这句话出口,不仅是他,连同另外几名族老也是面容一肃。

“这……广信不知,请族长明示。”陈广信自然不会被这种话唬住,不软不硬地回答。

“哼”,陈玉京见他不肯就范,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神主牌位,语气转冷:“先祖在上,你背诵一下族规第五款罢!”

陈广信只得诵道:“严约束。子孙各安分循理,不许博弈、斗殴、健讼、及看鸭、私贩盐铁,自取覆亡之祸。田地财物,得之……”

“停,从头再背。”

“严约束。子孙各安分循理,不许……”

“再背。”

“严约束。子孙各安分循理……”

“好。”一连让陈广信背了三遍,陈玉京才淡淡地点点头:“现在知道了吗?”

腊月天冷,祠内又阴。陈广信跪在堂下,头上却汗流涔涔,说不出话来。

陈玉京向一名族老示意,那名族老接口道:“广信,当年朝廷还在的时候,你就领炉工们闹事。当年也只是让你家搬走,没有再为难,还帮你打了招呼,从衙门里全须全尾地回来……”

“那次是……”陈广信忍不住要辩白。

陈玉京打断了他:“好,不提八年前。上次澳洲人来时,又是你在闹,这回总和族里扯不上关系吧?”

“族长,上次我真的没有参与,我也劝他们不要去捋澳洲人的虎须,可是……”陈广信再次辩解。

“真的假的,谁说得清?那些人闹事以前聚在你家,这总没错吧?或者,你若是能说明白,谁带头闹得也行,我们可以找他来对质。”陈玉京苍老的声音回响在厅中,眼中精光闪烁,透出一股有若实质的压力。

“这……”陈广信语塞了。

“广信啊,其实,从心里讲,我是相信你的。”陈玉京见状,语气缓了缓:“可是,你又不肯说是谁带头,这让我也很为难啊。况且,对陈家来说,你是不是真的参与了上次的事,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澳洲人是怎样认为的!”

见陈广信默然不语,他并不等待回应,自顾自地下了结论:“现在看来,澳洲人明显就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为何会是国民军的曹队长专门把你带走?先前放你回来,那是澳洲人初入两广、立足未稳,不愿横生枝节。一旦他们稳住以后,难免还要清算旧账的。敏勉,你给广信叔说说那件事。”

“是,族长。广信叔,据我从经开区管委会和广州市**那边都确认过的消息,管委会的某位元老从广州调来了八年前我们和李家那桩案子的卷宗,这极可能是要彻查这一系列事情的迹象。何况,去年你家陈英带人围堵**机关,是犯了元老院的大忌的!有张、钱、叶等好几位首长都公开表示过不满。再加上,后来还有那位卓首长在你家出过事故……”陈敏勉报菜名般地罗列出一大堆事来。

陈广信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梗着的脖子也渐渐软了。

“广信,你听明白了吧。你身上这一桩桩事,哪一件是轻巧的?前后联系来看,此次澳洲人动作异常,只怕还有下文。我陈家现在的情况,可经不得这样的大案牵拖了!”陈玉京步步紧逼。

“族长,不论何事,总是我一人扛下,绝不会拖累族里!”陈广信还想再挣扎一下。

“呵呵,不会拖累族里?广信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你犯了这么多事,族里对你可有惩戒?真要是划清界限,不止是你,连你闺女也要一并受家法的!你可愿意?”陈玉京终于锋芒毕露,话里的威胁也不再掩饰。他上前一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双目炯炯地盯着陈广信。

言及女儿,陈广信的心仿佛瞬间沉到了海底,他低下了头,不再争辩。

陈玉京盯了一会,感觉压力差不多了,又把话锋转了回来:“就算你愿意,念在你为族里出过力的份上,我也是不愿的。所以,还是大家彼此留分颜面吧。也给子孙留个善缘。”

陈广信伏在地上,他过去是极为健壮的人,两年前腿坏以后,身体机能下降得厉害。此时,也不知是在阴冷的祠堂里跪得久了,还是因为内心的剧烈起落,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陈玉京等人也不急,居高临下地看着、等着。

过了许久,陈广信才恢复了平静,干涸的喉咙中低声挤出一句话:“全凭族里安排……”扶地的手,仍有些哆嗦。

见他已经屈服,陈玉京显出了满意的神色,他与几名族老交换了一下眼色,又是那名罚跪男一房的族老开口说道:“王瑞恒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了你,还是一了百了的好!除此以外,最近你把澳洲人订单分发给梁、李、冼各家的小炉户,掺和别家的事,也有许多家……”

“咳!”他话没说完,就被陈玉京轻咳一声打断了,自知讲了多余的话,讪讪地闭了口。

陈玉京见陈广信情绪激荡之下,没注意到刚才族老说漏了嘴的事,松了口气,又恢复了最开始那种和蔼的口吻:“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族长,各位族老,能不能等过了年……”陈广信抬起头来,眼中流露出恳求之色。

陈玉京摇了摇头:“就今天罢!今天,在祖宗跟前,必须有个交待。我已经让人把你儿女都找来了。”

陈广信回头看去,见三个儿子被族长的那名老仆“张叔”领进了宗祠内院。室内暗,室外亮,因此他将门外情形看得清楚,陈英的哥哥们在院里,却看不清正房内的情形。

他心里明白,表面上是族里想得周到,让儿女来送送自己。然而这好意和敌意,不过是一纸两面而已,若是自己不从,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又朝着堂上磕了个头,振声说:“我自幼时父母就先后撒手,是得了族中恤孤养育,才得以读书学艺、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安家立业。陈广信今天的一切,都是族里给的,族中若有需要,万死不辞!”

“好!”陈玉京轻击手掌,趁热打铁地说:“我可以在此向列祖列宗发誓,各位族老也在此见证,从今往后,只要有陈氏宗族一天,必不使你儿女挨冻受饿。”最后还不忘敲钉转角:“东厢房里已经准备好了酒菜。你还有什么话,可以交代给敏勉,让他写下来……”

……

天上的雨还在下,天色似乎又暗了一些。

陈广信拄着拐杖,缓缓走出祠堂,陈玉京等族老都没有跟出来,只是站在正厅前,目送着他走到院子里。院中之前为了春节大祭礼清扫屋舍的几个仆役、连同那名管族中分例的账房,均已被清了出去。陈广信的三个儿子不明情况,一头雾水地站在院中等候,那名老仆“张叔”则守在内院的门口。

陈广信的目光留恋地在三个儿子的脸上依次划过,心中突然涌出了无穷无尽想说的话。然而,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千言万语只能吞回肚子里。怀中的信,也是陈敏勉代笔的,只写了些通常嘱托、按了手印。他心里叹了口气,终于没说什么话,只是问道:“英囡呢?”

陈英的大哥最为敦厚,虽然察觉气氛不对,但也没有多想,回答说:“午间去街上了,说要再买些年货。张伯说来不及等她了,我们便先跟了来。爹……”

陈广信抬手止住了儿子的疑问,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吩咐道:“在这里等着,过一会我唤你们再进来。”说完就走进了东厢房。

陈广信的三个儿子平日里都是被他管得怕了的,此时见父亲如此交代,便老老实实在门口等着,并不敢乱动。过了片刻,却听到屋中扑通一声、似有人摔倒,又有叮当哗啦的瓷器碰碎声音。陈英的二哥和三哥彼此望了望,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只有老大还在木讷地低头等着。

然而很快他便瞪大了眼睛——一枚摔破了口的酒杯,恰好滚到门槛边停住,映入了他的眼帘。

---

注:这两节关于宗祠和宗族的相关描写参考了不少资料。如仍有错讹之处,欢迎指正。

1. 曹立前, 张占力. 试论明清宗族保障的经济支持与制度性约束机制[J]. 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9, 54(4):38-42.
2. 栾成. 广州南沙明清广府麦氏大宗祠的文物价值[J]. 神州民俗(学术版), 2013(1):56-58.
3. 吴祖鲲, 王慧姝. 宗祠文化的社会教化功能和社会治理逻辑[J]. 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4(4).
4. 周金凤. 明清时期东莞宗祠、祭祀及相关问题研究——以东莞市博物馆藏相关碑刻为依据[J]. 岭南文史, 2010(1):37-41.
5. 叶汉明. 明代中后期岭南的地方社会与家族文化[J]. 历史研究, 2000(3):15-30.
此外,还包括关于南雄珠玑巷陈氏宗祠、三水白坭乡陈氏宗祠的图文报道。文中的族规,实际上是《庞氏家训》的内容。祠堂的布置,参考了《朱子家礼》。

还有,其实我是有点怀疑佛山一个本地大户的祠堂能否存在“有功德不迁”的神主,还9代。这个事可能有问题,往上4代+始迁祖可能更合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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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23-8-3 23:29 编辑

26. 栅下铺的炉工

佛山堡内,城镇化水平较高的区域被汾水河、佛山涌以及新涌所环绕,其中汾水河与佛山涌分流处的汾水正埠是佛山的主要港口。汾水河——亦称汾江河——分自东平水道,自西向东而流,至汾水正埠与佛山涌分流,“汾水”实际就由“分水”演变而来。分流后,主流向北、再折向东,最终可抵珠江,是广州-佛山二元贸易体系的主要动脉,称佛山水道。佛山涌则自汾水正埠起,流向东南,汇入平洲水道。而在汾水正埠上游的新涌口,也分出一股向南的河涌,约2公里后向东,3公里后再向东北,汇入佛山涌,这便是旧时空早已淤积的新涌了。正是新涌的存在,使佛山镇区被水系所环绕,形成水陆运输极为便利的地理条件。

这一区域在明初时是十五个村,由于工商贸易发达、村落扩张,发生了最早的“城镇化”进程。至明中叶时,原本的村子已经逐渐隐没连成一片。1452年(景泰三年),这一区域被划分为“二十四铺”。即:栅下、东头、明照、桥亭、医灵、彩阳堂、山突岐、耆老、锦澜、仙涌、社亭、真明、明心、石路、纪纲、丰宁、黄伞、祖庙、山紫、岳庙、福德、潘涌、观音堂、汾水铺。

城镇化代表了工商业的发达,也代表了更大的贫富差距。正如伦敦东区、巴黎十一区、纽约皇后区与上海“下只角”等大多数城市的早期历程一样,佛山这些铺区间也有高下之分。由于河涌环绕,早期的冶铸炉房一般是傍涌而建,在整个镇区星罗棋布。工商中心则集中于祖庙、汾水、栅下三处。祖庙是地理中心、政治中心,也是信仰中心,自不必说;汾水则占了水陆要道,亦有发达的道理;而栅下铺,却是佛山最早的居民社区。时移世易,汾水和祖庙渐渐崛起,正埠与灵应祠一再扩建,炉户外迁、渐渐开始集中于栅下一带。

所谓“栅”,是由于佛山的“城镇化”与大多数其它地方的“城镇化”走了不同的路、有“栅”而无“墙”。

中国传统上是重视筑城的,也就是说,政治中心、军事中心,带来了非农业人口,先有“城”而发展形成了城镇;唯有佛山,却是工商中心带来了非农业人口,先有“镇”而发展形成了城镇。因此也就从没有城墙,只有环绕在汾水河、佛山涌和新涌内侧的一圈木栅,佛山开放性的城市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栅下铺,就位于佛山镇区的南部——“下方”的“栅”边上。新涌在这里分流,形成新涌南段和大塘涌,深入铺区内部,是众多炉房运输生铁、木炭等原料和铁货产品的生命线。

这里是佛山冶铸业的核心地区,居住着中国乃至世界上最早的一批工人阶级。

卓小敏的马车正行驶在栅下铺的街道上。佛山工业物流园区不在镇区内,往南越过新涌、还要再向南走大约3公里才能到,新涌北岸的栅下铺恰好位于管委会到工业园区路程的中段。他坐在马车里,手里攥着刚刚收到的父亲来信,心中十分懊悔——自己果然还是太不成熟了。

冷静下来,他也意识到上午自己在会上的表现堪称没有脑子。叶孟言的话糙理不糙,自己在工业区的那天明明还能意识到公事优先的,这几天或许是熬夜查资料的缘故,钻到了奇怪的牛角尖里。

“大胆去追求,没什么大不了的。”
“担心她会讨厌,可以找机会解释一下。”
“为了公事优先,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如果能体谅,说明她是明理的;如果不能,也只是说明原本就不可能在一起……”

卓小敏反复看着父亲信中的话。信封里的照片露出一角,上面的女孩有点不自然地笑着。

“太患得患失了吗……”他自言自语,终于不愿再这样心烦意乱下去,把信胡乱塞进衣袋,也不顾照片都露出了半张,直接吩咐道:“停车。”

卓小敏没有在意对面警卫员投来的诧异视线,检查了一下随身的手枪和对讲机,开门跳下了车。他把要跟下来的警卫员拦在车上说道:“你们按原计划去工业园区,不要惊动任何人。过一会我呼叫你们再过来,如果没有呼叫,你们就……”,他看了眼手表——刚刚两点,“……傍晚五点钟在栅下铺南边新涌的平政桥头派出所那里等我。”

他刚想走,摸了摸兜,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警卫员:“车上有钱吗?”

元老院极为慷慨地给小元老们定了20元的月薪,自他们到佛山赴任以来,已经发了5个月,总计100元。然而,小元老们的日常衣食住行全是公费和配给,几乎毫无花销,这笔巨款基本没动过。而且,他们从来都是秘书司机警卫员前呼后拥,也根本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卓小敏心想自己真特么机智,居然还没忘了这件事。

车上有几块钱的应急经费,他又把警卫员和司机身上的钱全搜刮了下来,一共凑了七八元的样子,统统装进口袋里,转身朝铺区中走去。

“啊,首长!地图!”一名警卫员突然想起来,举着车里的便携地图唤道。

卓小敏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他分管佛山镇区的街道整治和河涌疏浚,几个月来,不知做过多少次图上规划与实地考察,这巴掌大地方的地形和路桥早已烂熟于心,更别说同时还是“江记铁铺”的陈英家的位置了。

细雨霏微,他没有打伞,身上穿了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手枪和对讲机都放在了内袋里,制服裤兜里的银币叮当作响,脚上是一双元老特供的军靴,看起来英姿飒爽。只有头上,是临时从车里随手拿了一顶棒球帽戴着挡雨,有些不伦不类。这副装束自然和本地居民大不相同,但在土著眼里,与“假髡”的“制服”剪裁风格倒也没有什么区别。

当然,这不意味着真的没有区别。如果是老归化民,其实一眼便能通过款式或衣料等内敛的细节看出这是位元老。土著分辨不清何种服饰更加尊贵,只是因为元老们并不像传统社会居民所熟悉的那样、夸大性地通过繁复的衣饰彰显地位和权势,使他们往往产生“澳洲人服装上下尊卑不分”的错觉。

街上行人不多,不过道路两旁的院子里、棚子下,却三三两两地聚着无所事事的炉工子弟和学徒们。明天才是除夕,不少人已经开始掷骰子、推牌九、玩叶子戏了。卓小敏看着街边炉房的土烟囱,鼻头轻轻嗅了嗅,感觉今日的栅下似乎连烟味也淡了几分。不知是被雨雾压住,还是接近年节、炉房歇业的缘故。

他知道目前佛山冶铸业的情况不算好。工业园区的第一个建设**已经过去,又近年节,元老院的订单有所减少。而本地铁货的根本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一方面是在临高钢铁产品的竞争下,滞销、价格下跌和**困难;另一方面却又是土炉开工率不足,炉工子弟和学徒就业不充分。在如此缺乏钢铁产品的时代,竟然局部形成了这样典型的“过剩”型经济危机。若是没有**订单带动的上一波景气,这帮游手好闲的人早就饿肚子了。

卓小敏想下个月钢铁厂正式投产以后,生铁供应量大幅增加,或许可以考虑适当下调价格。这样一来,土炉铁制品的成本降低,也就有了进一步的利润空间,或许能够稍微延缓危机的爆发。当然,宏观来看,佛山铁货困境的本质是手工业作坊的生产效率低下,在元老院先进机器工业制品的冲击下必将大面积破产的长期历史趋势,除了产业升级以外,并无它路可走。

他一边盘算着,一边走到了广信炉的门口。

广信炉没有人。

卓小敏有些意外,过两天就是春节了,陈英全家能去哪儿呢?他走进与广信炉相连的“江记铁铺”,江公子不在,李永薰也回了表姐家,此时门市里只有一个经陈广信介绍、本地雇佣的小伙计看着店,自然也不认识卓小敏。

小伙计说炉主似乎是回大宗了,而陈家兄弟刚才也不知因何事匆匆忙忙地走了,广信炉的学徒则都回了家。至于人家的女儿,他就不清楚了。

卓小敏又多打听了几句,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对方反而露出了些许警惕之色。他不便再刨根问底下去,见大门并未关严,走过去探头看了看,里面一片漆黑,十分安静。卓小敏有些犹豫,想着是改天再来拜访、还是再稍微等一会。正在徘徊间,却发现街对面忽然冒出一群人,径直走了过来。

他方才没怎么在意,这时想来,刚才确实有七八名年轻后生聚在对面院子里的房檐下躲雨闲聊。那伙人走近了,隐隐对卓小敏形成了半包围的态势,为首的一个向前半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问道:“哎,你在人家门外探头探脑干什么呢?”

“哦,我是来找陈英的……”卓小敏觉得自己光明正大,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直接说道。他本来还想问问这些人知不知道陈英去了哪,但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个好主意,便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年轻的炉工们都咧嘴乐了,露出黄乎乎的牙齿。——这个澳洲小白脸还真好笑。聚在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想来找陈英的?可大家都说是因为得了前段时间的澳洲订单、过年来给广信叔拜年的。像他这样两手空空跑来、直接把话说出口的一个都没有。

为首那人也翘起嘴角,带着一丝嘲弄说:“你是谁啊?跑到人家里来找大闺女,懂不懂规矩?”

卓小敏的心情从上午起就极度不爽,回话也就不怎么客气:“我和她是朋友,关你什么事?”

对方的表情阴沉了下来,不过还是有些忌惮卓小敏的身份——看打扮,必然是个为澳洲人做事的“干部”,迟疑了片刻没有动,只是不善地盯着他的脸。

“咦?这是什么?”这时站在卓小敏身侧的一名青年突然说道,伸手一抽,把卓小敏大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的信封和照片捏在了手里。

“!”卓小敏不防这人敢拿自己的信,顿时气得浑身血液上涌。

“还给我!”他冷冷地说道。

那人却浑不在意,沾满污垢的手把玩着照片:“啧啧,偷画人家大闺女的画片,澳洲人是不是都和你一样**?”

他正口水四溅、说得高兴。卓小敏忽然一步上前抢回信,右手攥拳冲着此人脸颊一下就把他打翻在地。

对面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有三四个人纷纷挽起袖子,围得更近了,明显打算上来给他点教训。连旁边江记铁铺的小伙计也走了出来。

卓小敏出手后就知道自己冲动了,如果他不先动手,凭着元老院目前的威势,这些炉工哪怕只认为他是个最底层的小归化民,也是断不敢和他打的。然而现在场面失控,这伙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犯起浑来,自己的麻烦就大了。

不过,事已至此,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当面的危机应付过去再说。他一边说着“是他先抢了我东西”、尽量拖延时间,一边不动声色地退向广信炉的大门。

对方并不给他这个机会,前面挽袖子的三四个人一齐扑了上来。

卓小敏也不慌乱,又向后退了两步,对面扑了个空。

事实上,自由搏击是小元老们的必修课,别看卓小敏平时一副小受模样,真动起手来,一般的伏波军士兵都不是他的对手。那几个炉工不过恃着有把子蛮力,动作毫无章法,被他闪身晃倒一个,抡拳击倒一个,伸腿绊倒一个,三下五除二就都揍趴下了。

这还是卓小敏顾忌着事态扩大、没有下狠手。只有方才那为首的青年,似乎是练过,趁他对付另外三个人的时候,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把他踢了个趔趄。但卓小敏随即抓住了他的腿,将其掀翻在地,还抬起军靴朝裆下踩了一脚,估计此人没半个小时爬不起来了。

这下其余的人不答应了,一个个嗷嗷叫着冲上来要与他撕打,刚被打倒在地上的三个人也爬了起来,那名与这些人都相熟的小伙计还跑到街上去喊邻里的人过来。卓小敏怕被围殴,拼着脸上身上挨了几下,利用这几个人暂时不敢全力纠缠的机会,退到了广信炉里,堵在门口,凭着地形优势与他们周旋。

互相对峙了一会,对面的人越聚越多,似乎还有一些人准备翻墙进院从后面包抄他。

卓小敏头上开始冒汗了,他想打开对讲机叫人,却发现好像是刚才那名青年踢中他胸口时,把对讲机也踹坏了,竟然发不出信号。无奈之下,只好一边盯着对面的人群,一边从怀中掏出了格洛克手枪,虽然枪口还指着下方,但已经利落地打开了保险。

他也想过要不要亮出身份、斥退这伙人,但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泡妞被人围殴,还高喊自己是元老自保,这画面实在逊毙了,真要这么做,万一被其他小元老知道了,只怕羞死的心都有。

围在外面的人不明白他开始时拿那个黑盒子是在搞什么名堂,但自然能想到后来握在手中的大约就是传说中著名的澳洲连珠手铳。一些人骚动了起来,看样子是想先下手为强。冲突一触即发。

……

“你们干什么呢?都给我住手!”千钧一发之际,街上传来女孩子怒气冲冲的声音。

陈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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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23-8-5 12:59 编辑

27. 佛山假日(上)

听到陈英的声音,围在门口的年轻炉工们真的安静了下来。

陈广信在栅下铺很有威望,她从小跟着父亲在社区里打混,也带了几分直率爽快的气质,加上人又漂亮,很受到栅下青年一代的仰慕。特别是自从她帮忙打理广信炉的账务以来,在与各家炉房店铺的交流中,逐渐对这些工人子弟和学徒的底细了如指掌。而且这几个月,在江公子的支持下,连元老院通过“江记铁铺”和广信炉这条线发下来的铁货订单分配,她也掌握了不小的发言权。

拎着刚买的年货往前走,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来,陈英终于看清站在自家门口的居然是卓小敏,独自一人和这么多人对峙着,身上有两个鞋印,手背蹭破了一小块皮,脸颊也有一点淤青。她顿时惊得脸都白了,手一松,年货哗啦啦全洒在了街上。

陈英顾不得东西,连忙跑上去结结巴巴地问:“卓首长……”

“卓小敏。”卓小敏不想把气撒在陈英身上,但是被这么多人围了半天,还挨了几下,他确实憋了一股火,话里难免带了一丝恼意。

“……”陈英此时不敢和他争辩,只得略过称呼的事不提:“您……你没事吧?”

卓小敏摇了摇头。

这时,后面有几个机灵的听到陈英称呼的是“首长”,当即惶惶不安起来,转身想要溜走,却被陈英发现了喝道:“谁敢走?”

这几人只好又把脚挪了回来,低着头不敢看她。

陈英走到先前被卓小敏踢了裆部一脚的青年旁边——他的腰还直不起来呢,被人扶着站在圈外——也踢了他一脚,竖眉问道:“梁三,怎么回事?”

梁三吞吞吐吐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他的叙述半遮半掩,陈英却心知肯定是这些人见卓小敏来找自己、形迹有点可疑,惯有的抱团排外心理和雄性竞争意识双重作用下,才故意要为难他一下。只是没料到卓小敏是元老,根本不可能受这个气,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虽然卓小敏先打了人,但起因也是他们那边的人抢了东西和挑衅在前,谁对谁错实在扯不清楚。看到卓小敏口袋里那张在打斗中有点弯折的自己的照片,她不禁有些脸红。

然而她很快又发起愁来——原委对错并不关键,关键是这些人打到了卓小敏,只怕澳洲人不肯干休。

陈英十分为难地看了看卓小敏的眼色,见他没有表现出打算报复的意思,就试探着让后来的那批人都散去了,只留下开始动过手的几个人,一同进了家里。

“首……首长,我们真的不知道是您。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陈英让卓小敏坐在堂屋里,自己取了伤药在他手背蹭破的地方涂一涂。那几名青年则哆哆嗦嗦地向卓小敏鞠躬谢罪。

卓小敏只是有点灰头土脸,手上蹭破那点皮其实压根算不上伤口,连血都没有流出一滴来。不过,此时女孩子抓着手涂药令他十分惬意,又有些不好意思,一时神游物外,根本没有在意那几个青年说了些什么。

那几名青年见卓小敏不置可否的样子,还以为打定主意要收拾他们,心里更加畏惧,领头的梁三一咬牙,也顾不上陈英就坐在旁边,带着其他人“扑通”就跪了下来。

卓小敏吓了一跳,他不愿意在陈英面前摆什么元老的威风,连忙站起来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们元老院不兴这一套!”

“那……”梁三等人还是不肯起来,又求助似的望向陈英。

陈英小意地抬头看着卓小敏的脸,有心帮他们说两句话,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不过这几个青年都是和广信炉关系不错的炉户子弟,她也不想看到他们这副样子,便转头对梁三等人说道:“你们快起来吧,卓……首长们确实不喜欢这样。”

梁三等人这才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

卓小敏叹了口气,没对这几个人说什么,而是坐下来直视着陈英的眼睛说道:“我今天过来其实是想找你谈谈,有件事希望你能听我解释一下。我们……”他左右看了看,想起来广信炉现在没人,似乎不便和女孩子在这里独处——当然更不愿意让这几个人在旁边看着,想了想说道:“出去到街上走走吧?”

他见陈英又看向那几名青年,挠了挠头说:“让他们回去吧,也告诉之前走的那些人,不要声张今天的事情。”然后又转头面向那名叫梁三的青年,语气诚恳地说:“是我先动的手,我也有错的,也向你们道个歉。你……没事了吧?”

这些人哪敢接受卓小敏的道歉,见他愿意揭过今天的事,赔罪的话又说了一大串,忙不迭地识趣告退了,走得比兔子还快。倒令陈英感到有些难堪。

……

卓小敏和陈英沉默地在街上逛着,陈英不好意思和卓小敏肩并肩,走在他身边落后小半步的地方,自从广信炉出来,二人就谁也没说话。

他们信步而行,街面上十分干净。这是几个月来卓小敏和尚羽、钱朵朵积极配合、刘四专门指挥,还出动了大批国民军和警察、动员了数万人次的劳工才达成的结果。所有道路两边的违建全部拆除,路面普遍升级或者修补一新,路旁清掏深挖了排水明渠,河涌的岸堤也得到了整修加固。原来随处可见的垃圾统统清理、外运、填埋,镇区内修建了几十个公共厕所,灭鼠、灭蚊蝇等“新卫生运动”也取得了不错的成效。

街两旁的住宅门口有不少都贴了新式的春联,有的墙上还贴了版印的套色宣传年画,此时称“画贴”,内容包括树新风、学知识、讲卫生、守法纪、勤劳动、破迷信等许多主题。孩子们来来回回地在铺区内奔跑玩耍着,笑容久违地爬上了幼小的脸庞。一些人家有年前扫除的习惯,里里外外地清洁着屋舍,如果不是正下着雨,大约早把床单被褥和衣物晾出来了。

为了尽可能保证援建佛山的元老安全、震慑潜在犯罪分子,自从经开区成立以来,佛山就一直处于“严打”的状态。钱朵朵通过各种关系,争取了20多名退役伏波军和40多名退役国民军充实到佛山的警察队伍里,加上新招募的一些人,目前佛山的警察总数超过了100人,相比于15万左右的总人口,虽然警民比例依旧偏低,但已是整个广东的独一份了。在持续的高压和打击下,不仅恶性犯罪基本绝迹,就连小偷小摸、乞讨、甚至随地大小便之类的行为也变得少见。特别是“二十四铺”的老镇区范围内,警察密度更高,社区也更安全。

当然,整肃的治安环境背后,是较大的打击面和偏重的量刑。佛山经开区从南海区划分出来以后,也成立了自己的基层法院。依据广东大区高级巡回法院的特别授权,佛山经开区基层法院取得了“便宜执法”和“就地复核”的尚方宝剑。也怨不得方才那几人知道卓小敏是元老以后,害怕成那种不堪的样子——刚开始的三个月里,佛山几乎每天都有人被绞死,拘留所和劳改队人满为患。钱朵朵甚至只用劳改人员就完成了镇区内所有桥梁的整修工作。

不过,这样暴风骤雨式的运动也有一个明显的好处——佛山的居民在“和平解放”两年后,第一次开始意识到了元老院的存在。心头得时刻留意治安条例,眼角余光里总有巡警值勤,这是元老院对佛山进行直接统治的最有力宣示。

另一项令元老院在民间存在感大增的事物便是尚羽搞的“流动宣传马车”了,此时正在不知隔了几条街的街区上播发新闻,卓小敏和陈英也能听得清楚。

“佛山开发工作委员会第24次全体会议于今天上午召开,委员们讨论了放假期间的工作安排。王暮清首长要求全面控制节日期间的物价水平,保障群众过上一个安宁、祥和的春节……卓小敏首长下午视察了佛山工业物流园区的……”

卓小敏穿越时还小,却并不妨碍他从各种资料和平时与长辈、同学的交流中了解到,这种编导水平的宣传节目如果放在旧时空,就是垃圾货色。然而这个时代的民间娱乐活动极为匮乏,新奇的“话喇叭”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引起居民们的浓厚兴趣。宣传效果居然相当不错。

听到这预先编辑好的新闻里出现了自己的名字,他尴尬地一笑,对陈英说道:“呃……本来我是要去工业园区的……路过你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要把这个还给你……”

说着,他掏出了之前陈英借他擦汗的手帕递给她,然后,又把有些皱了的照片也递了过去:“谢谢你的手帕。这是上次照的照片,我父亲印了几张,也送一张给你。”由于担心对方不肯收下,他交给她的照片并不是两人的合照,而是一张陈英的单人照片。

陈英好奇地接过照片,刚才她只瞟到一眼,此时终于可以仔细看看这样惟妙惟肖的澳洲画片了——上面还是她自己。

卓小敏又低头整理了一下想说的话,然后不再迟疑,直呼陈英的名字,见她抬起头来,忍着砰砰的心跳,坦率地对她讲:“陈英。关于上次在钢铁厂里见到李崇问的事,我想和你解释一下。”

“我知道你父亲和李崇问是有旧怨的,我也知道你对于那件事有你自己的立场。”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从个人的角度,我愿意相信你的看法。但是从元老院的角度,那次事件已经过去许多年,真相到底如何,并不是元老院所关心的事。至于两年前的事件,我只能说,对于你的父亲,元老院现在并不认为他是主使者,但也不会就此事再有什么动作。”

女孩子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卓小敏忐忑的心略微平定了一些:“元老院也好,佛山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也好,都是很复杂的体制,许多决策都是从多个角度综合考量才最终作出的。因为李崇问是佛山冶铸业很有影响力的人——实话说,他的影响力还要超过你的父亲——所以是元老院目前十分重要的合作对象。也因此,我需要在公务上与他交往,并且必须对他保持必要的尊重,这是工作的需要,是不能受私人情感和个人观点所左右的。”

“这样的公务交往,之前有,以后可能还会有。我知道你对于上次的事感到不开心了,所以我想向你解释一下,公务是公务,私事是私事。我希望这些事情不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友谊。但是,”他顿了一下,有点艰难地说:“这只是我的愿望,如果你不能接受,我也可以理解。”

“我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些话,今天才来找你的。”他最后补充道。

卓小敏的态度平静、语气真诚、意思直白,原原本本地叙述了现实状况和自己的想法,完全是直男的大直球。一口气说完,觉得心中郁积了很久的闷气一扫而空。

陈英始终一声不响地听着他的话。不过,听到一半时,她就无法继续与卓小敏保持对视,低下了头去。此时卓小敏看不清她的表情。

卓小敏的这番话,意思很清晰,她完全能够明白,他的心意很真诚,她也完全感受得到。只是,她的心里很乱,自己也理不清自己的想法,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少年的赤子之心。

两个人就这样在似乎没有尽头的街道上一直向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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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31 | 显示全部楼层
28. 佛山假日(中)

不知走了多远,雨更小了些,落在身上几乎毫无感觉。两人来到一条颇为繁华的街道上。街两旁开着不少间杂货铺子,行人也变得密集,街角有几个熟食摊位,诱人的香气远远飘了过来。

“咕噜噜……”卓小敏心情不好,中午没怎么吃饭,这会儿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肚子不由自主地响了起来。

他有点尴尬,而陈英却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嘻嘻……”然后,她自然而然地脱口问道:“小敏哥,你饿了?”

卓小敏惊讶地转头看向她,刚刚的一点尴尬被抛到了脑后。陈英意识到了自己对卓小敏的称呼,脸也很快变得发烫。然而,这次她没有低下头,也没有移开目光——随着那声称呼,一缕奇妙的心情仿佛一束光线,照在了纷乱的思绪上,她决定不再理会心中的一团乱麻,全凭直觉、沿着光亮的方向走下去。

陈英知道自己的脸现在一定很红,但还是强忍害羞,坚持把话说完:“不介意的话,去我家给你做些吃的吧。”

幸福来得太突然,只不过短短一瞬间,卓小敏就感觉身体里的喜悦似要满溢出来了。他继承了父亲的内敛性格,内心的情感并不轻易流露于外表,此时白皙斯文的脸上,却抑不住地腼腆微笑着。

他没有傻到追问妹子之前问题的答案,摇摇头说:“我们好像不太方便回去……”

刚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回到女孩子家里孤男寡女的,他担心影响不好。而且,广信炉也不是什么有情调的地方,还不如在大街上压马路。

“那……”陈英显然并没有发现她的一句“小敏哥”就已经让卓小敏饱了,还在琢磨给他吃点什么的问题。

“你想吃那些小食吗?”她指了指街角的熟食摊问道。

卓小敏摇摇头。开玩笑,尽管离得尚远,但他不用看也知道这些露天摊的卫生状况相当堪忧。小元老们从小就吃惯了食堂,就算偶尔烧个烤什么的,那也是在飞云号上,享受着办公厅的特供肉。即使在临高,也从不随便买路边土著卖的东西吃,更别说这里了。他刚才甚至起了念头——年后要通知尚羽和王暮清,整顿整顿这些随便出摊卖熟食的流动商贩,起码也得强制办理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吧。

陈英并不意外,她早预料到这位少爷大约是不肯吃路边摊的,又想了想,探询地问:“……要不然,我去借些炊具,在外面给你做些野味?”

“嗯?”卓小敏眼睛一亮,野炊,这倒是让他大感兴趣。如果能吃到陈英的手艺,他也不介意违反一下元老不许随便吃野味的纪律。其实,这一条根本没几人遵守,有那么一批元老——没错,就是北美帮和陆军的元老们——反而还特别热衷于打猎。

他把手伸进兜里,掏出了一把亮闪闪的银币,豪气地说:“不用借了,我们直接在这附近买吧。这些钱应该够了吧?”

陈英哭笑不得,不过转念一想,或许卓小敏是嫌弃别人家用过的炊具不干净,便点了点头:“那我们去天后庙吧,离此已经不远,那边的集市上什么都能买到。”

天后庙,自然是祭祀“天后”的。佛山的铁商认为天后是他们在铁货贸易和水上贩运中的保护神,因此天后庙在栅下的地位并不输于祖庙多少。只不过,相比于祖庙的真武大帝是整个佛山的信仰中心,对于天后的信仰,更集中于栅下的炉户和铁商中。后世一般认为,“天后”实际就是“妈祖”,二者是相同的信仰。

栅下的这座天后庙相当新,是崇祯元年的时候,细巷李氏的大铁商、李待问的兄长李好问牵头集资修建的,至今还不到十年。它位于栅下铺的最南端,面朝新涌,是栅下的“核心商圈”。之前二人走到附近时,街道上的行人增多、商铺渐密亦是由此缘故。

陈英与卓小敏打破藩篱以后,又恢复了当日在工业园区讨论钢铁工艺时的融洽。但卓小敏并没有把话题往暧昧的方向上引,而是保持着单纯“朋友”间的距离。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想要多和女孩子相处一段时间,再决定要不要发展下去;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过于急躁,吓跑了好不容易才愿意停在手上的小鸟。

这时,他注意到陈英经常会驻足在铁货商铺前,与老板或者伙计聊天,询问铁货的价格情况。越听,面色越是沉重。不由开口问道:“你是担心本地铁货卖不出去,会影响炉户们的生计?”

陈英目视前方集市的热闹景象,轻轻答道:“嗯……这些事是江大哥——江记铁铺的江公子教给我的,他说从市面上的铁货销售状况,可以判断出目前佛山炉房业的处境,也就能知道炉工们未来的光景是怎么样的……”然后,她转过头来,略带忧郁地问:“小敏哥,上次你说我们这些手工业者生产分散、效率低下、工艺落后,已经陷入了困境……佛山的炉房业,真的已经无法挽救了吗?”

卓小敏被她充满希冀的闪亮眸子盯着,心里有些不忍:“这个……”,他暗自后悔上次无意间说了这些有的没的,在女孩子的心里埋下了阴影,“佛山的炉房业,是很宝贵的财富,特别是熟悉冶金加工的炉业工人们,是元老院最稀缺的人力资源。元老院绝对不会坐视大家没工做、饿肚子的。只是……未来的佛山钢铁产业可能需要换成一种更高级的形式,从成千上万的小炉房,变为少数几家大型的国营和民营钢铁企业。”

他正苦恼怎样才能继续解释得更明白,女孩子却垂下了视线,先向他道了歉:“啊,对不起。这也属于是你的公务吧,我不应该问的。”

然后,当再次看向前方时,她已经露出了开朗的笑容:“不管怎么样,我们大家都会比以前更努力地做工的!江大哥说,只要更多地劳动,生活就会更好!”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天后庙正门前的街心处。这里是栅下最繁华的地方,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正是集市最热闹的一天。庙前的石阶上人挤着人,对面的街道旁店挨着店,买卖的吆喝与说笑的嘈杂混在一起、此起彼伏。除了拥有固定铺面的生意以外,许多看似是兜售自家产品的摊贩也蹲在路边,竭力地招揽着顾客。一群半大孩童在行人的空隙间穿梭打闹个不停,前方某处不时响起一两声鞭炮的爆鸣,远近各处传来了叫好、欢呼、拍手、怒骂声。市井里喧天的百态,诠释着年节在这个工商巨镇的含义。

“英囡?你不是刚买过年货回家?”一名自家摆摊的老者认出了陈英。

“啊,广明伯。我想再买一柄菜刀。”陈英看着老者摊位上的货品说道。

这时卓小敏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带着一把战术匕首,他拉了拉陈英的袖子,跟她说不用买刀具了。

陈英连忙向老者道歉,说自己不买了。

老者狐疑地看了一眼卓小敏,并没有挑理,他摆摆手问陈英:“你家什么时候出摊啊,我还想买口新锅嘞。”

“今年我家的铁货全部由江记铁铺代销了,所以……”陈英解释道。

“哎,这样啊,早知道我便直接去买了。”老者拍了拍脑袋。

“嗯……下午的生意怎么样?”陈英又忍不住询问铁货的市场状况。

“还不错!今年比往年都要强,如今澳洲人在佛山订了这么多的铁货,大家都赚了不少钱,过年总要换些家什。呵呵,不是我说,你爹太顽固,我早和他讲,不要和澳洲人做一样的东西,你们做不过他们。你看我……”老者似乎是专挑没有澳洲竞品的铁货经营,大约生意很好,絮絮叨叨地吹嘘自己的眼光,脸上喜气洋洋。

他们又闲谈了几句,陈英才带着卓小敏离开。

“这位老伯是你家的邻居?”卓小敏刚才从对话中听到这个信息,略感奇怪。

“是啊,还是没出五服的远亲呢。”陈英不在意地回答。

“他想买锅,为什么还要等你家到集市上出摊?你上午买他家的东西,为什么也要到集市上来?”卓小敏不解地问。

“都是亲戚,又是相处很好的邻里,怎么能谈钱呢?”陈英反而觉得他的问题奇怪。

卓小敏更糊涂了:“那,到集市上来就可以了吗?”

“这是自然啊。不过,我家铁货现在都由江大哥的铁铺代销,这便没关系了,广明伯之后应该会去店里买吧。”陈英理所当然地说道。

“也就是说——,亲戚、邻里间是不能做生意的,但是到集市里就可以,通过其它人的店铺也可以?”卓小敏想了半天才捋顺其中的逻辑。

“嗯,是这种感觉。或者应该说,到集市上,大家就暂时不是亲戚、也不是邻居了。”陈英理解了卓小敏的疑问。

“那岂不是说,你要买刀,他要买锅,本来到隔壁交换一下就可以,但却不成。偏偏必须等到集市的时候,各自分别把自家的铁货背来,然后他卖给你,你卖给他,再各自把交换的铁货又背回去?”卓小敏觉得十分荒诞。

“嘻嘻”,陈英被他的说法逗笑了,也察觉到这种逻辑很荒谬。但她认真地想了想后,居然真的点点头:“嗯,是的,必须是这样的。平日里大家是要好的族亲和邻居,守望互助,别说一柄刀、一口锅,就是更多的财物,若是可以救助于他,我家也不会吝啬。但是如果想交易货品,那便不是邻里、也不是亲戚,须得到这集上来,买卖才做得成。这个,其实和你说的,公务是公务,私事是私事,是类似的。”

卓小敏咀嚼着陈英的话,终于若有所悟。这种现象其实在旧时空仍然存在,本质是熟人社会中的商业交易问题——所谓的“在商言商”,只是他穿越前后都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事情,所以才感到稀奇。

天后庙的集市果然货品齐全,他们很快陆续买好了不少东西,包括一口临高产的小锅,若干斤木炭,几盒火柴,一小袋精盐等等,卓小敏还想买一些食材,却被陈英拦住了,只买了几合上好的白米。卓小敏有点纳闷,陈英却调皮地一笑,说食材尽管包在她身上。

“砰!”前面不远处又传来鞭炮的爆响,半截炮头崩到了天上,一些孩子望着天上炮头的飞行轨迹,追逐奔跑着。

好巧不巧,这截炮头恰好落在了卓小敏的眼前,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捞,便把炮头抓在了手里。

“啊……”那几个孩童追近了,见到卓小敏手中的炮头,脸上都显出了失望的神色。

“这是?”卓小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询问地看向陈英。

陈英抿嘴一笑:“你呀,看来要交好运了。明年可要记得给天后娘娘还愿~”

她解释说,“抢炮”是这里的春节习俗,特制的炮头点燃后射向天空,大家追逐争抢,抢到者就会在新的一年里万事顺利、兼且发财。正式的“抢炮头”活动会于初一当天在祖庙前隆重举行,佛山各家大族大姓都要派人参与争夺,能抢到炮头的宗族,便极尽夸耀,其他人亦会敬他家几分,是本地春节期间的重要活动。眼前这个,不过是附近的孩子们模仿着游戏而已。

卓小敏觉得有趣,但他自然不会在意这点彩头,见追到附近的几名孩童都眼巴巴地瞅着他手里的炮头,不禁莞尔。他正想随便寻个方向把炮头再抛出去,忽然瞥见一个瘦弱黝黑的小男孩,站在稍远的地方,也望着这边,眼中露出极为羡慕渴望的神情。

卓小敏改变了主意,走上前去,打算把手里的炮头送给他。

“哎!你做什么?”陈英吃了一惊。

“嗯?”卓小敏听出陈英的惊讶,动作一滞,“怎么了?”

“你不能把炮头给他……他不是和这些孩子一起的。”陈英的眼神有些闪烁。

“为什么?”卓小敏更奇怪了。

“你看他的脚……”,陈英小声对他说。

卓小敏低下视线看过去——原来小男孩没有穿鞋。可他还是不明白,这和抢炮头有什么关系。

“他是‘水流柴’”,陈英终于说出了答案,“按规矩,是不能参与到‘抢炮’这样的活动里的。”

卓小敏明白了。“水流柴”就是以疍家人为代表的、漂泊不定的弱势群体,在宗族势力强盛的珠三角,属于社会中的最底层,受到本地土生大姓大族们的集体排斥和压榨。不仅仅是不能参加祭祀一类的活动,上岸是连鞋都不许穿的。他们过去不准参加科举考试,更没有陆上人会与其通婚。即使是陈英这样的本地普通炉户家庭,也免不了歧视的观念。

他欲言又止,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忍之色——仅从一场顽童的游戏,就能清楚地看到,歧视思想是如何从小潜移默化地灌输进孩子们心里的。

在元老院眼中,所有的佛山居民都是平等的,不会高看有钱的老爷们,也不会歧视这些“水流柴”。不过,想起刚才梁三等人迫于元老院的威势、在自己面前那样低三下四的样子,卓小敏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责备陈英。

看到卓小敏的表情,陈英有些不以为然。在佛山生活了十六年的她,其实并不认为排斥那些“水流柴”有什么问题。不过,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看到那名小男孩可怜巴巴的样子,也动了恻隐之心。

“唉,试着拿去给他吧,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对卓小敏说。

卓小敏走到那名小男孩的面前,把手里的炮头递向了他。

“啊……”小男孩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然而,他却没有像卓小敏预料的那样、欢天喜地地接过炮头,而是躲开双手,往后退了两步,一个劲地摇头,只有视线还不舍得从炮头上挪开。

其他的孩子见到此幕,或愤怒、或威胁、或嘲笑、或蔑视的目光,纷纷投向了这名小男孩。

“怎么回事?”这时,一名同样光着脚的大汉寻了过来,看到这个场景,赶忙伸手把小男孩扯到了身边,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谢谢您,我们不要。”随后就弯身抱起孩子,匆忙离开了。

卓小敏有些怅然地看着手中的炮头,而周围的孩童则重新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手上。他忽然感觉不太爽,仿佛要将心中闷气都抛开一般,一扬手,把炮头掷向了远处。

孩童们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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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7-9 01:59:32 | 显示全部楼层
29. 佛山假日(下)

一道长长的石垒,向前方延伸出去。石垒已不知是何年代修砌的,只残留矮矮的一截,淹没在齐膝高的荒草中。不远处是一颗巨大的榕树,极广的树冠下,垂着数不清的气根。

卓小敏和陈英正沿着石垒朝榕树方向走,四野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在天后庙买齐野炊的用具和材料,就出了栅下铺、过桥来到新涌的南面。一水之隔,这里的人烟比镇内稀少许多,满目都是翠绿的田地、桑林和水塘。两人在大路上行了一会,便下了道,循着田间的小径七转八转,穿过三块稻田,绕过两个池塘,又钻过一片桑林,才看到这番景色。卓小敏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亦步亦趋地跟在陈英后面。

大榕树估计有几百年了,独木成林。树冠茂密,林中十分昏暗,被少女带着左绕右绕,卓小敏终于看到了透着光亮的出口。

走至树林的边缘,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长满嫩草的空地,不少野花散落在草地上。正前方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后面和右面是那颗大榕树,左侧则是一段稍高些的石垒。依着石垒,有人搭了一间简陋的石屋。

陈英对卓小敏露出得意的笑容:“怎么样?这里不错吧?是我无意中发现的,那边的石垒旁还有一小股清泉呢。”

虽然已经记不清来路,但他们过桥后只走了大约20分钟,此处肯定距江流不远,卓小敏十分怀疑所谓的“清泉”,只是与地表水系相连的浅层地下水。不过,他顾不得计较这些——这里真的很美,又有佳人在侧,还能奢求什么呢?他把身上背的东西丢到地上,寻了一处干爽的地面,一**坐在一棵树下,沉醉地看着眼前的风景。

卓小敏的眼睛不断追着少女忙碌的身影移动,看她有条不紊地把沿途采集的一些野菜和蘑菇用泉水洗干净,晾在一旁;然后把白米装进路上砍得的几节竹筒中、也加入泉水,用不知什么植物的叶子塞严。

“喂,休息好了的话过来帮忙搭个灶。”陈英察觉了他的视线,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卓小敏站起来,没什么仪态地拍了拍**上的草屑,走到陈英的身边,表示一切听她的指挥。

陈英指着石屋边上一堆散乱的石头说:“就在石屋前,挑几块等高的石头放成三角形就好。”

卓小敏撇撇嘴,觉得陈英有些看不起自己。小元老们学过野外生存,生火还是会的。他见石屋门口的一边本来就有个浅坑,看样子曾经搭过灶,便掏出战术匕首修整了一番,然后用石头沿坑边垒成一圈,很快搭了一个不错的火塘出来。他找了三块等高的大石头,呈三角形放到火塘里,又去树林里捡了不少干树枝,松松地架在坑底,最后在上面垒了几块木炭、点着了火。

忙活了半天,他正打算叫陈英把装好米的竹筒拿过来,却发现她脱了鞋袜,略提起裙子,正赤着脚站在小溪里,弯下腰似乎在捉鱼。

立春刚过,即便是岭南,水温估计也只有10度上下,卓小敏能看出她觉得有些冷,不过**的脚丫站在灰黑色圆圆的卵石上,被清澈的溪水一衬,又让他挪不开视线了,犹豫着不舍得喊她上岸。

陈英很熟练,没见她用什么工具,不多时就逮到了四五条半尺上下的鱼,装在草篓里,准备上岸了。卓小敏连忙扭过了头去。陈英很快穿好鞋走了回来,她借过卓小敏的匕首,麻利地把鱼处理好,然后又想了一下,走到树林边缘朝树冠里看了看,三下两下爬到树上,从鸟窝中摸了三枚鸟蛋下来。利落的动作看得卓小敏心驰神往。

……

两条较大的鱼被陈英用树枝穿起来,撒上盐,烤得焦黄。三条较小的鱼则与野菜、蘑菇一起,共同煮了一锅鲜美的鱼汤。竹筒饭早就丢在火塘里烤焦了竹皮,剖开竹筒、喷香的米饭粒粒晶润,令人食指大动。陈英又拿一根木棍拨开炭灰,烧熟的鸟蛋骨碌了出来。

两个人一齐开动,很快就把食物全部吃得精光。

“吃得太饱了……”卓小敏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后靠着石屋的墙,前方火塘里的火种还有些余温,烤得身体暖洋洋的,天上的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一些普通的野味,真有那么好吃?”陈英坐在旁边,想起他刚才的吃相,不禁含笑问道。

“这里的景色太美了。”卓小敏没有直接回应,他看着前方的树林和小溪,忍不住诵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

“这是……”陈英很意外,她听得出这是一篇古文,而众所周知,澳洲人于文学一道上,是没什么声誉的。

“这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卓小敏回答。

“原来是桃花源的故事,我听过的,讲得是一个人有一天误入了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叫做世外桃源,里面人人都能吃饱穿暖,也没有官府和坏人。这个人离开后又想去,却再也找不到了。”陈英有些显摆地说。

“你不觉得这里很像吗?”卓小敏问她。

陈英眨巴眨巴眼睛,她只是对这个故事有所了解,印象最深刻的则是世外桃源的温饱与和谐,里面那些写景色的词句就完全不懂了。

卓小敏笑了笑,开始一句句为她解释:“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讲一个武陵的渔夫……什么?武陵?武陵就在这里往北一千多里吧……”

“他有一天迷了路,沿着小溪、穿过一片桃花林,发现一片美丽的草地,上面落满了绚丽多彩的花瓣……你看?和这里很像吧?”

“他走啊走,进了一个山洞里,山洞的尽头隐约有光亮,一开始很狭窄,走了几十步以后,忽然视野大开,只见土地平坦、房屋整齐,土地肥沃,鱼塘丰饶,桑竹繁盛,所有人都安居乐业,不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都自食其力,努力劳作,彼此间平等相待,和乐融融。这就是桃花源的世界。”

……

“……后来,就再也没人试图去找了。”

陈英听得很认真,直到卓小敏讲完,还在回味着文章中的寓意,过了一会,她忽然问道:“小敏哥,你们是从桃花源来的吗?澳洲也和桃花源一样吗?”

卓小敏想“澳洲”和“虫洞”的说法还真有那么一点像桃花源,但他立刻摇了摇头说道:“澳洲不是桃花源。”

“为什么?我听说,澳洲就是一个特别富足,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的地方。”陈英脸上露出了向往。

卓小敏被问住了。——是啊,女孩子说得没错,相比明末,旧时空确实是一个特别富足、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的地方,这难道还不是桃花源吗?为什么自己可以不假思索地否定这一点呢?父亲他们,又为什么会穿越到这里来呢?

——大概是因为平等吧,即使旧时空那样富足了、温饱无虞了,却依然无法达到《桃花源记》所描写的社会理想中的平等与和谐。所以,澳洲并不是桃花源。至于元老们,既不是来自桃花源,更不是为了建设桃花源才来这里的。他很快得出了结论。

然而,这个答案,又怎么能跟女孩子说呢?

卓小敏只好含糊道:“唔,澳洲如果真的那么好,我们就不会离开了。”

然后,他马上切换了话题:“对了,你知道你的名字里,‘英’是什么意思吗?”

陈英摇摇头,她只是炉户的女儿,没有想过名字还可以有“意思”。

“英,就是花的意思。《桃花源记》中,‘落英缤纷’,就是在讲花瓣纷纷落下,华丽绚烂的情景。”,卓小敏望着面前这一片草坪上星星点点的野花,“来到这里,从第一眼时,我就想起了这个词,‘落英缤纷’。”

听卓小敏将自己名字的释义娓娓道来,陈英有些不好意思,她没有说话,只有眼睛越发亮了。卓小敏也停下话语,空气一下安静了下来。

许久之后,陈英才歪头看了看卓小敏,开口说道:“真奇怪,我见过炉工做得好的人,也见过学里那些有学问的秀才,却没见过你这样,两者都明白的。”

卓小敏有些害羞地一笑,呆在这个女孩身边令他感到很轻松。她不像初号班的小元老们给他太大的压力、知道他从小的各种糗事,现在长大了,又可能出现联姻,到佛山以后,更是要时刻端着“元老范”。她也不像学习院里那些围在身边“陪太子读书”的女孩子,被教导得很刻板,见了他毕恭毕敬,但眼神里又暗藏着似要把他吃掉的火焰。

陈英待他的态度自然、亲和,很随意却又礼貌,爱脸红但不扭捏,还带了一丝“野性”,在他眼中有着奇妙的魅力。

“我爸爸——我父亲是做建筑行业的,所以我这次是负责佛山开发区的工业和建设工作。以后,说不定我也要一直做这方面的事情。但其实,我很喜欢文学的。我还写过诗呢……”

“诗?能说给我听听吗?”

“零乱的房间,迎来唤醒的朝阳,书桌上,毕业证映入秋窗~”
“梦里演绎天边的风景,白云尽头,星火微芒~”
“想去旅行,不是铁路,也不是气球与飞艇~”
“一片孤帆,载我向大海的远方~”

少女嘻嘻笑了:“你这算什么诗?我虽不懂什么学问,却也没听过你这样的诗文。”

卓小敏挠挠头,他其实从没给别人看过自己随便写的这些东西,连他的父亲也没有。毕竟,元老院的总体思潮是反“文艺”的。他解释道:“这个嘛,虽然不合旧体诗词的格律。但诗的美感源于意象和韵律,不论几言、不论格律体裁,也不论文言还是白话,只要符合诗的精神,便可以叫做诗。”

陈英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但她的确不太明白这些,连同卓小敏的解释,也只是半懂不懂地点点头。这时,她又想起卓小敏之前的话,注意力转了过去:“你刚才说,你父亲是做建筑行业的,就是盖房子的吗?你父亲是匠户出身?”佛山的炉户多是自由民,并不是大明户籍体系中的底层匠户,她听说尊贵的首长居然也是匠户出身,不免大为好奇。

“嗯……不只是盖房子,桥梁、铁路、水坝、河堤、电报线路……这些基础设施的修建都是建筑业。不过,我们不像伪明那样把人分为农户、匠户、军户、商户之类的不同等级,并不存在‘匠户’的说法。元老院以工商立国,十分重视建筑产业。我父亲在临高建筑总公司工作。”卓小敏掏出兜里的信件,把信封上印的“临高建筑总公司”几个字指给陈英看。

陈英又脸红了,期期艾艾地说:“我不太认字……”

卓小敏有些发窘——这本是很明显的事,自己却毫无意识地踩上了地雷。

但陈英没太在意,她凑过来看着信封上的邮编说:“这些澳洲数字我现在认得了,这个是一,这个是零,这个是三……嘿嘿,我帮家里记账,算账用的文字和数字都认识!是我爹教我的。”

“嗯,其实像你父亲这样的手工业师傅,既有文化,又懂得技艺,在临高那边的待遇是很高的。”卓小敏觉得这次自己没有说错话。

果然,听到卓小敏称赞自己的父亲,少女的脸上浮现出自豪的笑容:“我爹总说,他虽然念书念得不好,只能来做炉工,但若是没有念过那两年书,炉工也做不到这样好。他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去世了,念书是在宗学念得,铸工的学徒也是得了族中的资助,才能学到这些本事。可惜我是女孩子……要不然,我也可以去宗学,多认两个字……”

“是啊,文化和手艺也是相辅相成的。现在临高那边,工人进入技术学校之前,通常都要接受两年左右的初小教育,男女都一样。未来,文化教育的年限还会进一步提高。”

“江大哥说,元老院以后要设立小学,他可以推荐我去学习,听说,还有专门给女孩子上的小学呢。这是真的吗?女孩子上的小学会教纺丝织布吗?”

“是的,会成立一所女小。但是女小和普通小学的教学内容是一样的,不教纺丝织布,也是学习写字算术。在临高,都是男女合校的,在澳洲,绝大部分的学校也都是男女合校的,佛山这里是考虑士绅们的思想一时不容易转变,才决定设立一所女小。你如果想去上学……”

卓小敏的声音越来越轻,忽然某一刻,他停住了话。陈英侧过头去,发现少年已经靠在简陋的石屋旁,睡着了。

少女看着他的睡脸,目光柔和起来——像今天这样相处,就是所谓的“朋友”吗?卓小敏虽然不像江公子那样,能时常说出令她敬佩万分、或者恍然大悟的话,但是和他在一起聊天、逛街,也十分轻松快乐。

这一刻,她忘了卓小敏是高高在上的元老。在她心里,这只是一名相貌清秀,身手却很好;出身富贵,又熟知钢铁建筑的事情;明明是澳洲人,偏偏自称会写诗;兜里有大把银币,仍喜欢吃自己随便做的野味——而且,看上去疲惫万分的、熟睡的、少年。她知道,他的疲惫,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让佛山变得更好,而这几个月来,更好的街道、更好的风气、更好的治安,她也有亲身的体会和感受。

陈英向火塘里添了一些木炭,让火烧得更旺了些,然后往卓小敏那边靠了靠,抱起膝盖,安静地坐在少年身旁守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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