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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9 01:5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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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adol 于 2019-7-9 01:41 编辑
25. 祠堂里的谈话
“陈广信到了,正在外面等着。”这时,外面管着分发年例钱米的陈敏性进来回道。
“他自己来的?”陈玉京问。
“和他大儿子一起。”陈敏性回答。
“很好。敏勉,你去带他进来吧。敏性,你先让库上给他家发双份的年例,然后让张叔帮他儿子拿回家,再把陈广信的另外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一同带来。”陈玉京站起身来,向两个孙子交代。然后领着几个族老走出了耳房,步入了宗祠的正厅。
宗祠的正厅不像耳房有侧窗,光线只能从门口照进来。外面阴云密布、天气不佳,室内自然也是十分昏暗。陈广信拄杖进了祠堂正厅,厅内是他早已熟悉的摆设。
正面堂上顶端挂着“福泽绵长”的颂词,东西对联是“颍水家声远”、“川流世泽长”。颂词下方设有雕饰精致、用材上乘的神龛,里面安放了9块神主牌。按照宗法的规矩,正中是始迁祖的牌位,然后左昭右穆,排列有功德不迁的祖先牌,以及当今宗子以上四代,即祢、祖、曾、高的神位。龛前置了供案、香炉等一切应有物什,案上奉着供品,炉内燃着长香。
尽管来过多次,陈广信仍丝毫不觉轻松。正厅又名“享堂”、“祭堂”,是宗祠的核心建筑,高阔肃穆,气势恢宏,又十分安静。一走进里面,不仅是身体,连灵魂也好像同时进入了一个奇异的空间,面对着代代先祖的注视,拷问着心底最深处的隐秘。
很自然地,他想起了八年前,族长暗暗交代自己借着李崇问倒行逆施的机会、出头鼓动炉户们去攀扯李家的往事。当时,也是在这间祠堂里。他还记得很清楚,族长站在神龛前、阴影里看不真切的脸。
陈广信弃了拐杖,先是规规矩矩地跪下向祖宗行了礼,这才抬头往前看去。
——仿佛八年前的情景重现一般,族长依旧站在那个位置上,脸也依旧隐在阴影中、辨不清表情。只有花白的发丝,诉说着时光的流逝。
究竟是不同了,外面连天地都换了,这里又怎可能一如既往?陈广信心想。然后他注意到族长身边,除了那个蛮讨厌的陈敏勉以外,还有四位陈氏的族老也都到齐了,心中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广信啊,今日把你召来,想和你谈谈。”陈玉京和蔼地说,却并没有让他站起来。
“你说说,这些年,族里对你家如何?”他问道。
“族中的深恩厚德,自然是时刻记在心中。”陈广信更觉不妙,硬着头皮敷衍了一句。
“那便好”,陈玉京仿佛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空洞和诚意缺缺,继续说了下去:“你知道……如今你犯了什么错吗?”随着这句话出口,不仅是他,连同另外几名族老也是面容一肃。
“这……广信不知,请族长明示。”陈广信自然不会被这种话唬住,不软不硬地回答。
“哼”,陈玉京见他不肯就范,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神主牌位,语气转冷:“先祖在上,你背诵一下族规第五款罢!”
陈广信只得诵道:“严约束。子孙各安分循理,不许博弈、斗殴、健讼、及看鸭、私贩盐铁,自取覆亡之祸。田地财物,得之……”
“停,从头再背。”
“严约束。子孙各安分循理,不许……”
“再背。”
“严约束。子孙各安分循理……”
“好。”一连让陈广信背了三遍,陈玉京才淡淡地点点头:“现在知道了吗?”
腊月天冷,祠内又阴。陈广信跪在堂下,头上却汗流涔涔,说不出话来。
陈玉京向一名族老示意,那名族老接口道:“广信,当年朝廷还在的时候,你就领炉工们闹事。当年也只是让你家搬走,没有再为难,还帮你打了招呼,从衙门里全须全尾地回来……”
“那次是……”陈广信忍不住要辩白。
陈玉京打断了他:“好,不提八年前。上次澳洲人来时,又是你在闹,这回总和族里扯不上关系吧?”
“族长,上次我真的没有参与,我也劝他们不要去捋澳洲人的虎须,可是……”陈广信再次辩解。
“真的假的,谁说得清?那些人闹事以前聚在你家,这总没错吧?或者,你若是能说明白,谁带头闹得也行,我们可以找他来对质。”陈玉京苍老的声音回响在厅中,眼中精光闪烁,透出一股有若实质的压力。
“这……”陈广信语塞了。
“广信啊,其实,从心里讲,我是相信你的。”陈玉京见状,语气缓了缓:“可是,你又不肯说是谁带头,这让我也很为难啊。况且,对陈家来说,你是不是真的参与了上次的事,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澳洲人是怎样认为的!”
见陈广信默然不语,他并不等待回应,自顾自地下了结论:“现在看来,澳洲人明显就是这么认为的。否则,为何会是国民军的曹队长专门把你带走?先前放你回来,那是澳洲人初入两广、立足未稳,不愿横生枝节。一旦他们稳住以后,难免还要清算旧账的。敏勉,你给广信叔说说那件事。”
“是,族长。广信叔,据我从经开区管委会和广州市**那边都确认过的消息,管委会的某位元老从广州调来了八年前我们和李家那桩案子的卷宗,这极可能是要彻查这一系列事情的迹象。何况,去年你家陈英带人围堵**机关,是犯了元老院的大忌的!有张、钱、叶等好几位首长都公开表示过不满。再加上,后来还有那位卓首长在你家出过事故……”陈敏勉报菜名般地罗列出一大堆事来。
陈广信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梗着的脖子也渐渐软了。
“广信,你听明白了吧。你身上这一桩桩事,哪一件是轻巧的?前后联系来看,此次澳洲人动作异常,只怕还有下文。我陈家现在的情况,可经不得这样的大案牵拖了!”陈玉京步步紧逼。
“族长,不论何事,总是我一人扛下,绝不会拖累族里!”陈广信还想再挣扎一下。
“呵呵,不会拖累族里?广信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你犯了这么多事,族里对你可有惩戒?真要是划清界限,不止是你,连你闺女也要一并受家法的!你可愿意?”陈玉京终于锋芒毕露,话里的威胁也不再掩饰。他上前一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双目炯炯地盯着陈广信。
言及女儿,陈广信的心仿佛瞬间沉到了海底,他低下了头,不再争辩。
陈玉京盯了一会,感觉压力差不多了,又把话锋转了回来:“就算你愿意,念在你为族里出过力的份上,我也是不愿的。所以,还是大家彼此留分颜面吧。也给子孙留个善缘。”
陈广信伏在地上,他过去是极为健壮的人,两年前腿坏以后,身体机能下降得厉害。此时,也不知是在阴冷的祠堂里跪得久了,还是因为内心的剧烈起落,整个人微微颤抖起来。陈玉京等人也不急,居高临下地看着、等着。
过了许久,陈广信才恢复了平静,干涸的喉咙中低声挤出一句话:“全凭族里安排……”扶地的手,仍有些哆嗦。
见他已经屈服,陈玉京显出了满意的神色,他与几名族老交换了一下眼色,又是那名罚跪男一房的族老开口说道:“王瑞恒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了你,还是一了百了的好!除此以外,最近你把澳洲人订单分发给梁、李、冼各家的小炉户,掺和别家的事,也有许多家……”
“咳!”他话没说完,就被陈玉京轻咳一声打断了,自知讲了多余的话,讪讪地闭了口。
陈玉京见陈广信情绪激荡之下,没注意到刚才族老说漏了嘴的事,松了口气,又恢复了最开始那种和蔼的口吻:“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族长,各位族老,能不能等过了年……”陈广信抬起头来,眼中流露出恳求之色。
陈玉京摇了摇头:“就今天罢!今天,在祖宗跟前,必须有个交待。我已经让人把你儿女都找来了。”
陈广信回头看去,见三个儿子被族长的那名老仆“张叔”领进了宗祠内院。室内暗,室外亮,因此他将门外情形看得清楚,陈英的哥哥们在院里,却看不清正房内的情形。
他心里明白,表面上是族里想得周到,让儿女来送送自己。然而这好意和敌意,不过是一纸两面而已,若是自己不从,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又朝着堂上磕了个头,振声说:“我自幼时父母就先后撒手,是得了族中恤孤养育,才得以读书学艺、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安家立业。陈广信今天的一切,都是族里给的,族中若有需要,万死不辞!”
“好!”陈玉京轻击手掌,趁热打铁地说:“我可以在此向列祖列宗发誓,各位族老也在此见证,从今往后,只要有陈氏宗族一天,必不使你儿女挨冻受饿。”最后还不忘敲钉转角:“东厢房里已经准备好了酒菜。你还有什么话,可以交代给敏勉,让他写下来……”
……
天上的雨还在下,天色似乎又暗了一些。
陈广信拄着拐杖,缓缓走出祠堂,陈玉京等族老都没有跟出来,只是站在正厅前,目送着他走到院子里。院中之前为了春节大祭礼清扫屋舍的几个仆役、连同那名管族中分例的账房,均已被清了出去。陈广信的三个儿子不明情况,一头雾水地站在院中等候,那名老仆“张叔”则守在内院的门口。
陈广信的目光留恋地在三个儿子的脸上依次划过,心中突然涌出了无穷无尽想说的话。然而,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千言万语只能吞回肚子里。怀中的信,也是陈敏勉代笔的,只写了些通常嘱托、按了手印。他心里叹了口气,终于没说什么话,只是问道:“英囡呢?”
陈英的大哥最为敦厚,虽然察觉气氛不对,但也没有多想,回答说:“午间去街上了,说要再买些年货。张伯说来不及等她了,我们便先跟了来。爹……”
陈广信抬手止住了儿子的疑问,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吩咐道:“在这里等着,过一会我唤你们再进来。”说完就走进了东厢房。
陈广信的三个儿子平日里都是被他管得怕了的,此时见父亲如此交代,便老老实实在门口等着,并不敢乱动。过了片刻,却听到屋中扑通一声、似有人摔倒,又有叮当哗啦的瓷器碰碎声音。陈英的二哥和三哥彼此望了望,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只有老大还在木讷地低头等着。
然而很快他便瞪大了眼睛——一枚摔破了口的酒杯,恰好滚到门槛边停住,映入了他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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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这两节关于宗祠和宗族的相关描写参考了不少资料。如仍有错讹之处,欢迎指正。
1. 曹立前, 张占力. 试论明清宗族保障的经济支持与制度性约束机制[J]. 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09, 54(4):38-42.
2. 栾成. 广州南沙明清广府麦氏大宗祠的文物价值[J]. 神州民俗(学术版), 2013(1):56-58.
3. 吴祖鲲, 王慧姝. 宗祠文化的社会教化功能和社会治理逻辑[J]. 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4(4).
4. 周金凤. 明清时期东莞宗祠、祭祀及相关问题研究——以东莞市博物馆藏相关碑刻为依据[J]. 岭南文史, 2010(1):37-41.
5. 叶汉明. 明代中后期岭南的地方社会与家族文化[J]. 历史研究, 2000(3):15-30.
此外,还包括关于南雄珠玑巷陈氏宗祠、三水白坭乡陈氏宗祠的图文报道。文中的族规,实际上是《庞氏家训》的内容。祠堂的布置,参考了《朱子家礼》。
还有,其实我是有点怀疑佛山一个本地大户的祠堂能否存在“有功德不迁”的神主,还9代。这个事可能有问题,往上4代+始迁祖可能更合适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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