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节 孝子贤孙
“二狗啊……孙子啊……”钱金花吃力地说,“奶奶浑身都疼……”
尼玛伞松了口气,原以为这回肯定要穿帮,可这老太婆还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孙子。大约是因为她耳聋眼花,又被病痛折磨,所以连孙儿的声音也分辨不出了吧。
“要找郎中吗?”尼玛伞说。说完,他就后悔了起来,要是真叫了外人回家,他说不定就得露陷了。
“床头柜上那个白盒子,是电话……”钱金花说,“直接按红色那个钮就行……”
尼玛伞犹豫不决,见钱金花那阵阵哀嚎的样子,叹了口气,照她说的做了。
突然,那脏兮兮的白盒子里传来了一个浑厚的男声:“喂?”
尼玛伞哪想得到还有这出,立即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般朝后倒了下去,他捂着嘴,强忍住喉咙里蓄势待发的叫喊声,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是谁?”
“我是镇卫生所黄大夫啊,不是你打电话来的吗?”那声音说。
尼玛伞啧啧称奇,心想这髡贼究竟有何等法术,还能把一个大夫装进这小小的盒子里。
“你在里面?快出来!”尼玛伞慌张地说。
“你说什么啊?别瞎打电话,没事我挂了啊?”黄大夫说。
尼玛伞自然不能让他轻易离开,赶忙说:“这老……不,我奶奶犯病了,大夫救她!”
“钱奶奶啊?”黄大夫看了看来电显示说,“好,我这就来。”
说罢,对面挂断了电话。
惊魂未定的尼玛伞见钱金花浑身发抖,便回房把自己的被子给她加上了,又倒了些热水给她喝下,见她还是老样子,便束手无策了,也只好在老人身旁候着。
大约四十多分钟后,屋外传来了阵阵敲门声。尼玛伞快步出去开门,只见一个身穿白大褂,脸上带个白面罩的高大男人立在门外,差点让他以为这是白无常上门来收魂了,吓得屁滚尿流的。
黄大夫见他一脸惊慌的样子,以为他是在担心奶奶的病情。他没见过钱金花的这个大名鼎鼎的孽孙,但那家伙的事迹自然没少听过,这回真见面了,竟觉得他和传说的样子不太一样。
“我是黄大夫,钱奶奶怎么样了?”
尼玛伞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白衣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心想黄大夫不是装在那个盒子里吗,怎么突然跑门外去了,莫非是哪路神仙,懂得移形之术?他愣了半天,见黄大夫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又想到那老婆子还在熬着,便赶紧将来人迎了进去,对他说:“大夫,我奶奶怎么了?从早上开始就浑身疼得要命。”
“昨天还好的吗?”黄大夫坐在床边问道。
“昨天好好的呢。今天突然就……”尼玛伞说。
黄大夫观察了一下钱金花的病情,又掏出个银管子在她身上听来听去的,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说不好,得去大医院看……”
说完,他又把尼玛伞拉到客厅,压低声音对他说道:“老赵啊,钱奶奶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这把年纪了,之前也都是保守治疗的。现在病情突然又加重了,你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说是“你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可这尼玛伞却是真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见黄大夫一脸难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屋掏出了五百块钱递给他意思意思,觉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这是干嘛?”黄大夫连忙推辞说,“改天你补了挂号费就行,收了你钱我也没办法啊……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如果要治,就去省城大医院。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治疗过程可能会很痛苦,开销也是非常大的,最后还不一定有效果……如果还是选择保守治疗的话,按时吃药,你就趁这几天多陪陪老人家吧……”
说完,他就快速收拾了一下东西,出门去了。
尼玛伞一脸迷茫地看着空荡荡的餐厅,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黑白画像,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如今,卷了这家中的财物一走了之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但这双曾经杀人如麻的手却怎么也动不起来,无论他的理智如何敲打自己的神经,他都没法从这狭窄的陋室中离开。
卧室里传来了钱金花的呼喊,吃下了药,她不知是稍稍好转还是已经习惯这疼痛,说起话来气息平稳了不少。老人见尼玛伞进了屋,便努力笑着说:“二狗啊,奶奶好点了,不用带奶奶去医院,我一把年纪了,去医院也治不好,还得浪费不少钱,不如早点去和你爷爷团聚。这治病的钱还是留给你娶媳妇好。”
尼玛伞有些心酸,虽然这一切的误会都是钱金花的老眼昏花导致的,但她这些天却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当孙子看,有什么好东西,全都给尼玛伞,自己却不吃不用。这种宠溺又怎是尼玛伞这样的奴仆感受过的?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钱金花就打断了他,说道:“你边上那个床头柜抽屉底下,有十万块钱,你就拿着吧。旁边还有个袋子,里面有几件首饰,是我娘家传下来的,听我娘说都是清朝的古董,可值钱了,你将来把它们给你媳妇,再传给你孩子……”
尼玛伞赶忙取出那包钱和首饰,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许他在那巴牙喇手下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死士,但过去的赵二狗,也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罢了。人是会随着环境变化而改变的,这几天的澳洲式生活,也让这个杀手的心软化了许多。
突然,他打了个激灵,嘴唇开始颤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对钱金花说:“这几件首饰,您说是大清的?”
“是啊,几百年前传下来的呢,听你太爷爷说,咱家祖宗在清朝时候是当大官的。”
尼玛伞的脸色立马刷白了,黄台吉立国号大清,不过是今年的事情,这几件首饰,怎么会是从“几百年前的清朝”传下来的呢?他很想问个究竟,但钱金花也不知道更多的情况了,只一口咬定几件首饰是清朝的。尼玛伞见她这奄奄一息的样子,不像是故意说谎骗他,便权当她是脑子不清楚了,在说糊涂话。他去厨房熬了点稀粥,扶她起来喝下后,便帮她垫好枕头,让她坐起身子休息了。
在黄大夫的指导下,尼玛伞艰难地打着省城各大医院的电话,帮钱金花预约入院,却发现好几家大医院的“床位”都很吃紧,口径都是让他“等电话通知”,还告知说至少要排到一个月开外了——钱金花可等不了那么久。手足无措尼玛伞只好再次打电话求助黄大夫,得知可以去“私立医院”试试看,就是价钱会贵很多。
尼玛伞看看这“十万元”,差不多有300多两银子,想必也是绰绰有余了,便致电那家著名的私立医院,预约一周内入院。
之后的日子里,尼玛伞善心大发,对这老太太百般照料,从早到晚地服侍着,把钱金花伺候地服服帖帖。老太太觉得孙子懂事,变得如此孝顺,不由心生慰藉,一度连病情都缓和了许多。
然而,三天后的晚上,气温骤降,窗外又开始下起了雨。家里那台用了十多年的破空调制热效果不太好,钱金花受了凉,身子更受不住了。尼玛伞把家里所有能盖的东西都找来给她盖上,可她还是一边发颤,一边痛苦地呻吟着。
尼玛伞没了辄,只好坐在床边陪着。屋外寒风瑟瑟,透过窗户的缝隙发出了尖锐的啸叫声,让尼玛伞想起了自己的老家。每当数九寒天,家里就会响起这种鬼哭狼嚎般的声音,长辈都说这是孤魂野鬼来捉人了,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出门。为了让身子暖和些,同时吓跑这些小鬼,他们总会围坐在篝火边,一起高声唱歌。
于是他便唱了起来,这是首用21世纪的眼光来看陈旧而简陋的民歌,既没有优美的旋律,也没有绵长的曲调,甚至连完整的歌词都没有,很多地方就是随便哼哼哈哈对付过去的。但这歌声在九尺见方的狭小空间中回荡,却给钱金花的心中带来了久违的温暖。她仿佛找回了青春,回到了北方,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和早已不在世的亡夫并肩走在山路上,一起哼唱着那些不上台面的山歌小调,笑着往家的方向前进着。
渐渐地,钱金花陷入了梦乡。这一晚她睡得很安稳,梦见了许多故人,有乡里乡亲,也有家里的长辈,还有许多一起南下的革命同志。她梦见一家团聚,齐坐在堂前拍照合影,每个人的面孔都清晰可辨,只有她那孙儿赵伟的脸,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