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DIVIOL 于 2020-5-16 15:24 编辑
前情提要,抄来的,所以不要纠结,整体架构和故事略做改动,全文发完就给原文共赏。
狴犴困不住 板荡凭问谁
枯萎的老槐树,在冬天到来之前,就几乎落尽了它所有的叶子,漆黑的乌鸦装点着它老迈的残躯,高大的围墙边角肃杀得不足以生出一棵草…任一个位面、任一个国家都不会缺乏的所在:天牢。 死气沉沉的天牢。进了此间的人,便是天下大赦也多数没有福分出去的;只要踏入这个门,不论曾统兵百万,还是位极人臣,也不论曾开山立派、天下闻名……只要进了这里,连呼吸的空气也渗着镣铐的味道。 天下第一刀,其实在华夏江湖上的排名还挤不进一百名内,但他却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刀,因为他就是这甲号房的总管。他生于此,长于此,又守于此,也将老死于此。在这四面的围墙和天棚、地面,都用的是铸铁加固,耗费何多!不可能用上任何盗洞的天牢甲号房里,除了木头桌椅,就只有一块熟铁。单凭刀上的功夫,他便是天下第一刀,名副其实的第一刀。 他抱着刀,带着手脚戴着重镣的年轻人到上司面前,抱拳复命:“秉大人,人犯杜文焕带到。” 在一群剽悍侍卫环拥下的老人,长叹一声转过身,抚着花白的长须,掀起蟒袍后摆坐了下来,挥手让左右把那犯人身上的镣铐去了,示意在椅子坐下,才摇头叹息。下人例述道:“杜文焕字弢武。博通文史,能吟、咏诗歌。 天启元年(1620)再镇延绥。下诏文焕援辽东,文焕乃遣兵出河套,捣巢以致寇。诸部大恨,深入 固原、 庆阳,围 延安,扬言必缚文焕,掠十余日始去。命解职候勘。 奢崇明围成都,总督张我续请令文焕 赴救。 至则围已解,偕诸军复重庆。 奢崇明遁 永宁,文焕顿不进。寻擢 总理,尽统川、贵、湖广军。度不能制贼,谢病去。坐延绥失事罪, 戍边。 天启七年(1627),起镇宁夏。宁远、 锦州告警,诏文焕驰援,俄令分镇 宁远。进右都督,调守关门。不久告病归家。 崇祯三年(1630)陕西群盗起,五镇总兵并以勤 王行。总督 杨鹤请令文焕署延镇事,兼督 固原军。数败贼,贼亦日益多。会山西总兵王国梁击 王嘉胤于河曲,大败,贼入据其城。兵部讨论设一大将,兼统山、 陕军协讨。乃令文焕为 提督,偕 曹文诏驰至 河曲,绝 饷道以困之。神一元陷宁塞,文焕家破。遂留文诏,令文焕西还。 杜文焕非但没有和平素晋见上司的官员一样,只在凳上沾着小半个屁股,反而不时在椅上蹭来蹭去,如同猴子一般,半刻不得安宁。上官说的话,似乎和他全无半点干系,直到说得乏了,停了下来,杜文焕才从身上摸出一只蚤子,用指甲掐破了,突然“嘿嘿”一笑道:“有无鸡腿?弄两鸡腿来吃,吃饱再说。” 上官脸色一冷,本已半垂的眼帘猛地一抬,却见和善的笑意又洋溢在眼里,点头道:“善。真性情,果是豪杰本色,可以托之以大事。”说着便打发边上侍候着的大理寺少卿出去,不一刻,一盆炸鸡腿、囟鸡腿、红烧鸡腿便端了进来,文焕见状,眉开眼笑,当场便取了一只撕食起来。 “杨文岳字斗望,号京宜,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进士,授行人。天启五年,擢兵科给事中,屡迁礼科都给事中。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出为江西右参政,历湖广、广西按察使,云南、山西左右布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抚登、莱。十二年擢兵部右侍郎,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代孙传庭。擢兵部右侍郎,总督 保定、 山东、河北军务,专事剿灭乱匪。”杜文焕咬着鸡腿,边嚼着边含糊不清地说,“每天等着见你的人,怕不往你家门房塞个几十两银子都排不上号,您老屈尊来这天牢看我,想必要来找我办的不是啥好事。看在你请我吃鸡腿的份上,您啊,不如免开尊口,我也不给你难堪,自己回牢房里呆着便是,可好?” 上官不以为意地轻笑着道:“在某面前,不讨好谄媚,也不惊恐失措,仍能想起鸡腿,你仍有不羁的豪侠壮怀,不该在这斗室里终老。”扬总督说罢,只是抚着长须,望着抱着一盆鸡腿如怀抱最后一丝生命的杜文焕。 杜文焕把啃完的骨头扔了,又拈起一只鸡腿,啃了两口,听他如此说,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您老没糊涂吧?您没忘记我怎么进来的?得了,能穿得上蟒袍的家伙,哪个不是人精?你会糊涂才有鬼!我啊,还是不和你说话好些,不然必定上套。” 扬总督身后那四品武将装束的虬须大汉怒然道:“恩公何必与这厮费口舌,那南海搅翻天地的海贼,已成燎原之势,拓土茶毒愚民,以夷变夏,不去就让他横尸菜市口。” 总督扬手止住了那唾液纷飞的武官,只是笑道:“文焕心思缜密,不错,盛名之下无虚士。确然,十几年前如不是故旧之情,便无人知你。若不是此时大明存亡旦夕之间,今上也不会允了老夫之请,赦免你的罪过,授昭武校尉,领明威将军,教你军前效命……” “且慢,校尉领正四品武官衔,别羞煞我了。直隶以南仅作野之军不过万人,左良玉之军为何按兵不动,你我心里有数。张献忠贼寇已过湘北地界,无兵无响难不成从西南土司唤白杆军千里入援?大道理谁都能说,欺蒙陛下,哄骗臣公倒是在行,接下来该为国为民了?得了吧,找我庶子去,他好这口;你再说上几句千古留名之类的,他绝对就被你套上了。” 上官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半垂着眼帘,似乎说多了话,累了打盹似的。这时身边那武官冲手下一努嘴,便有人从门外带了个英武青年进来,那人不过二十来岁,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身盔甲,穿在身上倒也颇有些英气,只是举手投足,仍不脱书卷味,嘴上无须缺了些老成之色。 “父亲。” 文焕听着有人唤自己,不觉抬起头来,一见这人,苦笑道:“嫡子狂背,不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弄这一身做甚?” “百无一用是书生!父亲,若是华夏倾覆,便是读得满腹经纶又有什么用?我之前曾随您征战不少时日,这次决心投笔从戎军前效力。狄夷军队已连陷两广三十七座城池,庶子十七哥已在七月前奔赴前线了,我不才,明日也将跟随大军,援助两湖!”青年人一脸的意气风发,映着那拭得发亮的盔甲,热血沸腾得可以淬断刀枪。 文焕长叹了一声。战争,不是评书,不是小说。书上的战争总那么的壮烈、热血、动人,但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明白。平时里的亲人,尸骨里捡出不到三两的箭头便是生命的句号;那壮实剽悍的高手,那叱咤江湖的宗师,大战之后,也许就只是一片残缺的血肉,粘在同样残破的城墙上,或是在臭水沟里与泔水同腐败,而四散的骨头也许被野狗叼在嘴间?也许,连骨头渣子都没有余下…… 扬提督那垂下的眼帘,恰到好处地在这时候撑起,似乎他真的不知道文焕的嫡子是怎么进来的,怒视了那虬须满面的武官一眼,便有左右侍卫把那杜文焕的儿子劝了出去,老人干咳了几声,仿佛真的感觉让那乳臭未干的青年穿上盔甲奔赴前线使他有莫大的内疚似的。杜文焕连一丝嘲讽的笑意都欠奉了——若是没有这位扬大人的保举,这辈子都别想出去,更别说官复原职。一个稚气不脱的年轻人就能进的地方,还叫天牢么? “你老人家想必知道,我三十八岁那年,便把原本属于我的活命的机会,让给了这孩子和夫人,那时,他还在的肚子里。为家国死过一回,我觉得足够了,不亏欠什么了,如果你觉得让这小孩上前线去,真的能改变什么,那么,如你所愿,呵呵。”文焕低着头,继续和手里的鸡腿搏斗。 那个虬须武官戟指着杜文焕吼道:“管他能不能改变什么?反正我麾下的儿郎们在流血,在奋战,为武人必行武人之事,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这是千秋不遇的大事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过上官的手抬了起来,他便悻悻地低下了头,不甘心地喃喃着些什么。 尽管杜文焕调侃的笑意,正透着对这武官演技的不屑,但经历了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人,心里却坦然得连脸上的法令纹也不曾动弹,皮笑肉不笑。上官扬手,身边的侍卫马上取出一封插着三支白色羽毛的信,点了点头,那封信,便被递到刚刚扔掉鸡骨头的杜文焕手里。 这是广里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信中只有寥寥几行字:“……职于七月初五率前营跳荡队匿于广岭谷外,见杜十七出中路,辟退敌千余,銳骑突至敌大营处三百步;敌阵有炮如云,所过处倒毙者近百数,竟都是开花爆裂之弹;杜十七全身溢血,再出一路,欲杀穿敌阵左翼,前锋营突进百二步,然火光又起……杜十七出第三路,陷阵营出,炮出而暴体而亡者过半,骸骨难寻,家丁队以铁钉堵炮线孔。敌步齐上,已无后援,陷身敌阵,遂步十七殉难……全军仅跳荡队存”。 当文焕抬起头时,上官身边的侍卫已不知何时离去了,硕大的房间里,除了甲号房总管天下第一刀以外,便只有杜文焕和扬提督了。上官站了起来,看了他一眼,却不再言语,只背着手,向门外走去。 “我去。”杜文焕扔开了那盆鸡腿,那盆本来仿佛他生命一样的鸡腿。他站了起来,这时候天下第一刀猛地拦在杜文焕和老人中间,转过身的总督大人,倒是对天下第一刀的忠心护主点了点头,但杜文焕却见到天下第一刀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那向来强项的天下第一刀,眼中隐隐是乞求的神色。 杜文焕长叹一声,终于开口道:“大人,在下只有一个请求,这厮在这牢里对我多番打骂,敢请大人禀明圣上,调拨到我手下使唤!以去在下这十年里,心头不平之气。” 青云非宿志 碧血醒征旗 如雷的蹄声连绵不断地响起,无数铁蹄敲落在官道的青石板上,官道两旁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逃难民潮,正逆着军队前进的方向拥去,哪怕这支盔甲明亮的骑军,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向前线,也无法让逃难的人们缓下脚步来。 他们这一路上见过太多的军队奔向前线了,都是剽悍的壮士,都是百战的精锐,都是经历过战阵见过血、一心报国的好男儿。但似乎这些英勇善战的大军的旗帖,只是送给怪物剔牙的牙签一样,他们都死了,一支支的军队边往前填,边把一座座城池接连失陷的消息往后方传来,东虏作乱屡次犯境,蒙古袭扰边地,今又南方出事,这大明啊…… “传大人军令,下马!造饭!”三夜三日,一人三马,马憩息,人换骑,赶了上千里路的军队终于停了下来打尖,毕竟他们到了前线,等待着他们的不是婆娘捂热了的炕头,而是海外异狄的刀锋。 杜文焕把头盔扔在边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三天三夜的急驰,就是铁打的也会累,何况是血肉之躯?他又不是骑军里那些训练有素的老兵油子,此时两条大腿内侧早就血肉模糊了。杜文焕对抱着长刀站在边上眺望的天下第一刀招呼道:“还好我带了两个鸡腿,小刀,要不要匀你一个吃?不要?正好,我还嫌不够呢……这不招呼一声,感觉我这人特小气,爱吃独食一样的……你继续装镇静,不用管我……” 天下第一刀其实是不敢坐下,他很害怕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他母亲本是斩立决的大罪,是杨大人求情才让他母亲在牢里生下了他,也就是因为扬大人不断升官保举,别人不太为难他,才学成了刀法当了这甲号房的总管。从出生就没有出过甲号房,更加没有骑过马,他现在微微发颤的两腿,恐怕比杜文焕更惨一些。 远处一个逃难的老汉,正向路边造饭的军士打听着什么,那军士疲倦地应付了他几句,老汉似乎受了惊吓往这边打量着,然后苍老的脸绽出一股生气,他奔向同伴,急促地说着些什么。天下第一刀开始听不清楚,但后来那些逃难的人似乎缓下脚步,而他们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京师骑军!我们有救了!” “他们凭什么相信坐吃山空的这帮兵油子?”天下第一刀皱着眉,极疑惑地问正吃完一个鸡腿的杜文焕。他在这十年里,并没有觉得杜文焕有多大能耐,对于他来讲,一再以“只要我能出去,必定带你出去”来让他帮忙搞吃搞喝,但他从来就没当过真。尽管现在真的把他带了出来,但他仍只是觉得,杜文焕,不过是一个有趣的丘八老头。 “小刀,一会上路了,你就拖到最后,找机会跑吧。”杜文焕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两三口啃完最后的鸡腿,掏出半路上捡到的几份不知谁散落的地契文书,胡乱擦了手,撑着树干站了起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这么说,“再往前,你就走不掉了。这十年里,多谢你一直照顾我,我总不能看着你去死……” 谁知天下第一刀脸色铁青地望着杜文焕,过了半晌才咬牙道:“某虽是一介武夫,却也知道忠义二字,你敢将生死置于度外,踏出天牢来赴死,我便不舍得这条命么?无论生死若何,总须试它一试!” 杜文焕听罢,只有苦笑,想不到这小刀,却是跟他儿子们一样的不开窍。若不是得到荆南大军和庶子都殉难的消息,杜文焕绝不会出来的。他十年前不被问斩,就是因为士大夫自居的天下共主,正直多事之秋还用得到他,还有因为阉党东林朝堂争辩不休。如今局势动荡这两波人都消停了,陛下还留着他做什么? “小刀,千古艰难唯一死,我不过试试你罢了,果然是好汉子!好!”杜文焕有时觉得,自己很有些做奸臣的潜质,似乎那老奸巨滑的杨文岳,才跟他是同一类的人,“你不要生我的气。兵家至言,知已知彼,百战不殆,小刀,咱们到现在,仍不知道敌军有多少人,有什么作战的习惯,甚至连一个活口也没有,我想,要打赢这场仗,得了解敌人,我决定,带一个斥候小队,轻装快马先行到前线去刺探军情…… “这五千人马,要交到你手上,不试一试你,教我如何安心?这不是你我一人生死,是五千壮士的性命,是大明的国运!”杜文焕两眼泛红地握着天下第一刀的手,郑重地交代着,“小刀,为国珍重!” 还没等被他煽得热血沸腾的天下第一刀回过神来,已带了十来人的斥候小队,飞驰而去。 一个时辰以后,杜文焕身边最后一名斥候勒马道:“大人!兄弟们都分散刺探军情,你孤身一人……” “十几年前,宁远大军重围中,我都能全身而退千里示警,何况如今?”杜文焕慷慨激昂。 当目送那斥候远去,杜文焕才舒出一口气,辨了方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信鸽,向天一抛,自身猛地一缩,向远方快速遁去,转眼已不可见。信中急急道:“夫人,我已脱身了,快带嫡子去南京孝陵卫有故人可托,白马镇相会,我后月便到,大明有数之不清的深山老林,何处不是世外桃源!等这天下平定了,再入世不迟!” 之前掐指算过,从陕西西安至直隶青州济南地界,有熟人相托,例数月。整军编练已有小半年,这时发作刚刚好,文焕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出了甲号房,就是虎归深山龙入大海,杨老儿以为派五千兵就可以看住他?这国家兴亡,食肉者谋之——做官的人去担心吧,换谁当皇帝不是一样过日子?卖过一次命,看透了天机。 当下杜文焕策马奔向江边僻静无人的小树林内,把甲胄卸开,胡乱扔进江里,取了长衫把战袍换了,又解了马的肚带放那马自去逃生,只因这是军马,马头从不低垂,肩高1.4以上,骑着它难免落下一条线索让人追寻。 片刻后从林内出来,挂破了几处的衣衫和溅染了泥水的袍裾,加上肩上挽着的小包袱……他已和逃难民众一般无异。杜文焕信步绕了个弯,便上了河堤混进那逃难人潮里,便是火眼金睛也难以在这数以万计的人流中剔出他来。 江浙府城的繁华,杜文焕从京师和骑军开拔经过时,就远远领略过了。当随着逃难的人流再次回到时,他远远就和身边的难民指点着,城门外几个善长仁翁搭的粥棚。也许没有什么比一碗热粥,更能温暖这些惊魂未定的可怜人的心了。 走到城门口时,逃难的人潮已分成几股涌向粥棚,而走向城门的,只有杜文焕孤零零的一个人。“咔!”两把长枪交叉着拦住了杜文焕入城的路,城门老卒无奈地挥了挥手道:“小兄弟,去找碗粥填了肚子,然后找个窝棚憩憩,知府大人有令,流民不得入城。” “君子岂吃嗟来之食?”杜文焕板着脸,憋出一股子穷酸气,“学生寒窗十年,历经童试、院试、岁试、科试,此番筹措盘缠,千里奔波府城以赴乡试,军爷阻我,焉是国家取士之道乎?” 通常人的能耐和其能闯出的祸,大约总成正比的。天牢甲号房里呆着的,或是沉冤未雪,或是罪孽深重,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无一庸人。 杜文焕在里面呆了十年,本就有雅趣的和几个饱学鸿儒也厮混得熟络,此刻摆起谱儿来,倒也把城门老卒唬得服帖,陪笑道:“原来是赶考的秀才老爷!”当下摸出路上捡来那沓田契文书,在里面小心拣出一份秀才告身文书递给老卒验过了,便自进了城。 长沙城头,澳宋军队的旗帜如枪林立。将军轻抚着肩高1.6的长毛健马,静静地聆听参谋的报告:“将军阁下,我军已攻下第三十八座城池!重伤三十人,轻伤七十五人,殉职只有三名士兵……” “啪!”很有点壮怀激烈的参谋军官,被将军突然的一巴掌扇得几乎站不稳了,鲜血从的鼻子里淌出,连后槽牙也有点松动了。但军人以服从为命令的天性,却让他一动不动笔直站立着,就是最严厉的教官,也无法挑剔他的军姿。 将军闭眼良久,对于他来说,不是“只有三人”,而是“竟殉职三人”! 慈不掌兵,在哪一支军队都一样。当下达攻击命令时,只要达到作战目的,伤亡是可以接受的。但战斗结束以后,事情便变得复杂起来——当将军的军队失去一个士兵,就意味着军队的实力永远缺损一分。17世纪的这块土地太原始,战术、知识都落后太多的华夏人,是不可能快速补充进澳宋的军队的,连国民军都得受训2月以上,更别提百战老兵了。 思考了半晌,将军才张开眼睛。他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指着在作战室沙盘上的一个点,对待命的参谋道:“命令。” 参谋军官本已绷直的腰身一紧,几乎让人怀疑是否会绷断了脊梁。 “放弃强攻,暂时放弃长沙府,分三路穿插,直抵襄阳,争取与入江舰队联络,左良玉不足为惧,必要时吃掉这支京城来的骑军,参谋部起草作战计划,必须在短期内让这块所谓华夏土地的统治者,明白我们的力量,要让他们认识到跪拜在大宋国军队的脚下,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是,长官!” 南京城里,杜文焕进了客栈里坐定,叫了两个鸡腿一碗白饭,风卷残云一般地吃了,倒也真不负了他父亲取的名儿,一点也不搭配。抹了嘴,正想叫店家来结账,却听见用屏风隔起的雅座里,脆生生的女孩声音:“我爹和屏儿姐他爹,都收拾着生意细软,预备着那异狄军队一打过来,便逃难去了……我等姐妹,用罢了饭,便往北上赶路……据说京师已有援军抵达,奔前线去了,只叫五省提督往城头一站,那些异域小丑,岂有不灰飞烟灭之理!” 却有另一女孩犹豫着道:“但那提督的名号未曾听闻,但荆南一路大军南征的将军,就是这次援军总兵的子侄,去了可曾回音?怎不见战事消停?逃难的人还是一日比一日多啊……” 谁知她话没说完,便杂七杂八地被众女子争论道:“年纪轻便定强过父辈么,据说他们都经历过与鞑子作战呢。”“当年援辽陕西军面临大战,只会带着婆娘跑路,哪见他有半分顶天立地的男儿气概?”“极是,那时十七郎不过二十八岁,便与张贼数十万精锐血战才保得江南太平,而后又千里示警,何等英雄人物?怎是他父辈可相比的,辽东驰援怎么不见浴血?” “我看这个来援的大帅身陷天牢十数年,不定便是当年战事不利故意被奸臣陷害所致!咱们听评书也不是一天两天,那些无胆匪类,玩起阴谋权术,比起英雄好汉可不是强得一分半点……”这位更是给这一门下了定论了,“前番杜十七郎前往长沙,不过作态罢了,候得左良玉逼退敌军,他不过是论功定赏时好分一杯羹的货色,前番来翠香楼还欠了银子便去打仗了,哪有左大帅来的痛快!” 这时却听有人在屏风外叹了一声,讽笑道:“你们真把这来援京营当回事,除了那总兵自领的陕西边军兵马何曾调拨其他予之?又有没有发现,那左某人十几年来,最为嗜食,所过之处片瓦不留,乡间传闻食人亦有之?两边相见共御,不先自己打起来就不错了。”屏风内众人唇齿相讥,但那人说到这里,却也便容他说完再行教训。 只听那人道:“活着的,我看没谁是圣人。别说他杜氏一门在大明并无些许薄名,就是真有些许权势;为何传闻来援首帅却喜鸡腿,就是你们几位小家碧玉,想必也不觉鸡腿有多好吃吧?你们可否想过,为何来援总兵杜大帅不食熊掌、不食翅鲍?也许唯一的解析,是十七郎他爹那厮,援辽以前除了鸡腿以外没吃过其他的好东西,也不过是个乡里丘八而已,不会有大作为的。” “荆南路那场大战以后,朝廷就没了念想,派些无用之人延缓下局势罢了。也许是睹物思人,只好吃鸡腿,边吃可以边幻回忆幼子的音容……唉,回家去吧,我瞧,这次来援不会有太大变故,一样是个输,指不定现在跑到深山老林里躲着性命呢!” 几位女孩听了,全然忘记教训屏风外那厮的打算,都不觉黯然泪下,纷纷嘤然泣道:“必是如此,必定是如此,十七郎舍命不惜身!”“真英雄者,有义之豪侠,早折在临高了,还用得着京师出兵?!”“行侠应效卓一凡,嫁郎当择杜家郎!”“我倒是觉得如果左帅不来援遁入山林,也是为还华夏黎庶一个太平世界,积蓄力量,待机而战罢了……”“便当是真的,须知他家父辈天牢十年不知受了多少苦,还肯用命?人家左帅先藏匿起来养好伤势,又有什么可指责?”…… 这少女情怀,着实令人无从捉摸,能奈她何?坊间有痴迷应天府梨园戏子的,有痴迷青楼歌伎的,她们便要痴迷荆南大战的亡者,便是偶像有甚不足,到了她们眼中,却也是至情至性之壮烈高大,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头的了。 夜色渐暗,早就趁机出了城往白马镇赶去的半徐老头,想起那些女孩小厮的话语,也只有连连苦笑。若是太平时势,庶子本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你情我愿又非用强拐骗——倒不介意借着她们的仰慕,一亲芳泽,也不便阻拦。可现时不同往日,要嫡子也为了这些仰慕而去前线送命,却是万万不能。 那杜文焕出了荒川府,行到三更,已离白马镇不过两里,突然听见官道上清脆马蹄声传来,他连忙往路边树后一躲。却听马蹄声到他藏身树前便戛然而止,沙哑的声音朗然道:“将军打算藏到何时?” 在树后探头打量,只见月光下,通体炭黑的骏马上那女子勒着缰绳,头上斗笠沿上系着一圈青纱,夜色里看不清面目,那女子体态玲珑,并不裹脚,看得十年未闻女色不禁吞了一口口水,但她一说话,那沙哑得若刀刮铁石似的嗓子,却倒让人倒足了胃口。 “你子可不是这般性子,你便一路地躲,能躲到哪去?”那女子见老人由颤颤巍巍慢慢变为刚毅的脊背,颇为英武几分,杜文焕无奈地走出来。对方笑道着亮留个一下腰牌,一闪而过,道:“圣上言明,准我探视于你,为此战谋,故随军各地征募好勇之士三十,于你帐前听用。” 只须你一战功成,名扬四海自是不出意料,美女财宝也是寻常,封侯进官,何谓钱?何谓权?一国尽皆掌取!有了可战之力,假以时日,逐鹿中原未尝不可!” 若说二十岁上下的庶子和嫡子在这,或是年轻数十岁的自己,受到这番煽动鼓舞之下,半点心动也没有,那也太过矫情。哪怕他再如何觉得萧何韩信才是自己人生榜样都好,少年时总是不缺乏热血的,但都这年景了,无非是一句:“虎虎孩童罢了。”这时远处几不可闻的马蹄声却让人警惕起来,心道不是这妮子的仆犯捉我回去吧。 四方杂乱马蹄从远处迅速奔来,转眼东边的骑者已奔到二十步开外,马上骑者远远便吼道:“前面可是总兵大人?”说话间已奔到跟前。那骑者便是之前跟杜文焕从骑军里分出的斥候小队的士兵之一,他滚鞍下来,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见确然是总兵,勉强行了一礼道:“大人,快!马让给你,快回骑军之中!职张强,已探知敌军前锋,舍了长沙府,直向襄阳方向去了,而后必是汇合水路舟师,怕不用五月下旬便到南府地界!” 西边那马也跑近了,马上骑兵已几乎不能控马,杜文焕打了个唿哨,那马总算是军马,便停了下来,那骑兵被抱下马来,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后背两处交叉刀口,苍白的皮肉外翻着,血都流干了。那骑兵稍有了点知觉,挣扎着道:“敌军……前锋,前锋……已近….” 话没说完,颈椎无力软了,脑袋一歪,头上的铁兜銮掉落地上,滚动在青石板的官道上“叮当”作响,一缕忠魂已然消逝。杜文焕无奈地站了起来,他可以操纵随行所带本部五千人马,皆是敢战家乡子弟,似有当年权柄之感,但操纵不了生命的流逝,他人如此,自己亦然。 这时又从东方奔来两骑,远远便听其中一骑在吼道:“庞老二,撑住!撑住,不要睡觉啊!”文焕脸色一变,急步向前迎了过去,那庞老打马被扯缰绳急停,呻吟了一声,稍有了些生气。另一斥候勒住庞老二跟自己的马,喘气道:“禀大人,职已探得,敌军前锋十二人,遭遇时离此三百里外,现离南京约一百五十里到二百里,计三名轻骑兵携骑枪、短火枪、马刀,未披甲;六名具装步兵配盔胸甲,携长火枪、配刺刀;两名轻步兵,带连发散火器、短刃;一白袍者,不知、不知司何职……”说到此处,那骑兵慢慢地软倒地。 杜文焕抢向前扶他身子,却见他身上七八处划伤的创口,腹间裹着一角战袍,不住渗出血来。这时边上那唤作庞老二的哑声道:“老哥本已脱身,为了救我,腰间中了一刀,肠子都流了出来,他又不肯停下歇息,只撕了战袍裹住……” 无声,往那士兵身上摊布,但人已死得通透,放下那士兵尸身,文焕向天悲号了一声,扯住那张强衣甲,怒道:“我让你们去侦察敌情!侦察敌情!也没规定你们什么时候回报,也没规定你们到什么地方报告!你们为何一定要去送死?你们为何一定要死在我面前!直娘贼,蝼蚁尚知惜命,你们不会逃命么?连逃命也不会么?” 张强被他吼着发愣,大约这是第一次见将军这样让他逃命的上官,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杜文焕叹息道:“你们,却是又如何找到我的?” “大人在京师日久,我等从军十数年,所习便是追踪查敌之术,想来大人使我等刺探敌情,必也身先士卒,故一路寻来,却是不费半点工夫……”张强总算找到一个能回答的问题了。 西边又有马蹄响起,不一会便到了跟前,幸好这骑兵都没受什么重伤,但没等杜文焕松一口气,那骑兵便道:“……职王逸探知……其他三个兄弟都去了,还有二个兄弟不知所踪……” 那戴着笠帽的女子在边上不屑地道:“敌军也是当兵的,你们也是当兵,听来也就十几人的小队,你们也实在太过窝囊……” “老子一人就砍上了三个!”王逸一脸的悲愤,放声吼道,“你看这刀!你看老子这刀上缺口!就是砍裂了那些杂碎的头盔才斫缺的!”但说到此处,他又无力扔了刀,坐倒在地上,那五大三粗的行伍汉子,扯着自己的头发,哭得和小孩也似的,“但那见鬼的盔甲硬度!那宋兵火器一崩,那些杂碎都不用担心肉搏!李老哥说要砍了那白袍无家的,至少换一个,谁知冲过去5个人,他都捅了那白袍九刀了,那穿白袍的怕连心都给捅烂了,就是没有流血!他们个个会放火器!一下子李老哥身边,本来死了四五个被撞倒的杂碎便站了起来,乱刀把李老哥斩翻了……” 我悲天下忧 君忧汗青辞。 白马,平静的小镇里,百姓里多数人甚至并不知道异狄军队入侵的事。镇头那豆腐西施虽说是未圆房就死了丈夫的寡妇,坊间三婆六姑都暗地里咒骂的克夫扫帚星,但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和苗条高挑的身段,却让她的铺子前面,每天总围着十数个慕少艾的书生、地主家的少爷。 几个闲汉靠在墙角晒着太阳,不时调侃着豆腐西施看上某个老客,有时那些客人里性子不好的,踢上几脚,都是一个镇里的,也没人下死手,那些闲汉也笑嘻嘻地挨了揍,极夸张地大呼小叫喊痛——任谁都看得出的戏闹。 杜文焕带着三名披甲顶盔的斥候进了镇,后面马上还有一个身段迷人的蒙脸女人,顿时让这镇口的人们停下手上活计,连闲汉们也停了嬉闹张望过来。但张强他们三个,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只眯起眼来,那透着杀意的眼光就使得无人敢围上来打听。 连镇口驻军治所里的队率,也犹豫了许久,直至他们一行过了豆腐西施的铺子,想着若来的是上官,怕自己会落个治军不力的罪名,才死命捏了一下大腿,赶上去问道:“不敢请教几位……” 王逸一回过身来,那队率见了他衣甲上所缀军衔,顿时吓了个激灵,连忙跪下叩头道:“不知陪戎驾到,卑下白马治所进义副尉陈三,恭迎大人。”王逸是那斥候小队的队副,便有个陪戎副尉的等级——从九品下的官职,是最低品级的武官职位了。 但相比之下,这队率不过是进义副尉,按军制,无杀敌立功者,五年晋升一级,从进义副尉晋到进勇校尉,要十五年,而且就算过了十五年晋到了进勇校尉,还一样是未入流的无品官。要再晋一级才是陪戎副尉,才算作有品级的武官。 故之对他来讲,王逸实在是个很大的官了。 王逸斥道:“瞎了你的狗眼,还不见过杜昭武?”说罢让出身来。杜文焕这个昭武校尉,是正六品上,却领明威将军仪仗,督导副总兵之职,懂得自然懂。对于陈三来说,简直就是天一样大的官儿,他趴在将军面前,都说不出话来了。 “子开之!给我滚过来!”还没等陈三叩见这位大官,镇里唯一的客栈,云来客栈门前一貌不惊人的老妇女,叉着腰冲这儿嚷嚷着,“你这死丘八,自小教你读书不要惹事,精忠报国,哪一点做到了!老娘今天不让你吃足竹笋炒肉片,我看你明儿敢闹了天!” 便在陈三惊骇的眼光下,这位六品大官连滚带爬奔到那老妇人跟前跪下,嬉皮道:“娘,先说好,打归打,不要再让我背书了,我这不让您逼的么?您要不整天逼我读书,我也不用躲天牢里避了……啊哟……娘,你老人家手劲不减当年啊!轻点,轻点,要扯断了……” 却见那老妇女一手扯着六品官儿的耳朵,一手操了根两指宽竹篾片,可着劲儿地往那屁股上招呼。 陈三喃喃道:“真打啊?” 似乎为了回应他的话,那老妇女全然和寻常市井妇人打儿子没半分区别,边打还边骂:“叫你小子不读书,叫你小子办坏事儿……当官怎么了?当官你也是我养大的!老娘不管教你还得了?不许号!叫你还号!” 王逸毕竟是陕甘子弟兵见怪不怪了,当年十几岁从军跟随参将当家丁。老妇人打的人虽然四十好几了,但依然无从躲避。找到空时,王踢了陈三一脚,才让后者清醒过来。陈三连忙跑过去掩在杜文焕身上,还没开口便挨了几下,不由惨叫道:“老夫人!啊哟!这打不得啊,您要打……啊哟!也得进屋啊……于大人官声有碍啊!” 虽然只是天近傍晚,但铺天盖地的乌云,却早就把西落的太阳掩遮得连余晖都没有了。天下第一刀的脸色比天色却还更黑一些,眼前那小小的从八品行军司马,着实嚣张到了极点。 自杜文焕走后,天下第一刀说的话,从来没人理会过,方才跟杜文焕出去的斥候小队,回来了一个重伤的斥候,谁知连那信报内容,这行军司马也拒绝告诉他。天下第一刀在甲字房里当总管时,便是当朝二品如扬提督,也不曾这么给他脸色看,更别提身陷天牢里一二品的大官,哪个不是客客气气?何曾受过这等闲气!愈想愈发愤怒,那手已不知不觉移到刀柄上了。 但那瘦削的行军司马,却连与他对峙都懒得,只顾与边上骑军的判官相议,分派士卒安营扎阵。掌书记已写完军报,行军司马用了印,教传令兵送往最近的驿馆去了,方才对被他们完全架空的天下第一刀行了一礼:“不敢请教大人,官讳如何称呼?”官讳,正式的名字。 他这话倒把已几乎要拔刀怒斩的天下第一刀问得发愣了。 那行军司马似乎还嫌天下第一刀不够尴尬,或是为了解析清楚,叉手行了一礼道:“如昭武,官讳福钦赐带御器械、昭武校尉、权署京折路骑军钤辖、字开之。”这里面赐带御器械是表示皇帝的信任,并非真的要去御前当值;昭武校尉是官职,也即是级别;钤辖是差遣,实际的职务为统军总兵,仪同明威将军;权署,暂时代理为副。 可天下第一刀他哪里来的什么官讳?他母亲生下了他就被问斩了,然后在天牢里长大,后来学刀也是托人照应吩咐下去,一个死囚教他的,连拜师都没有,教了他半年那死囚就提了出去杀头了。小时候有人叫他,便是“喂,小孩!”长大了,亲近的人、上司管他叫小刀,囚犯大多管他叫刀爷,他连个姓也没有,甲字房总管本来就是个牢头,哪有什么品级? 是以这么一问,便把他问傻了。不知从何答起。那行军司马微微一笑,低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下官敢请大人教我,何以知骑军事?”连官讳品级职务都没有,怎么来管骑军的事? 天下第一刀死命地咬着牙,那握着刀柄的手无力地松开,他难道说,啊,杜文焕把你们交我管了?要让那行军司马问一句:有何凭据?他不是更加无从答起?他无力地叹息了一声,突然觉得,当初让他拖到队伍后面,溜之大吉,也许才是对的。 在白马镇的云来客栈里,老妇人看着老老实实坐在跟前的杜文焕,旁边站着夫人和小厮,大气不敢出一口,实在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他和夫人的遗腹子,早在半年以前,就纠结了官学的同窗,投军去了,几天前托人送来的家信,说他们就要随大军出发,增援前线去了,信里不断地提到“战死”、“死战”、“血洒边关”、“马革裹尸”……着实地让她惊怕。 儿大不由娘,她能做什么?让刚出牢狱的夫君去把儿子换回来么?对老妇人来说阿福虽不是她生的,但也是从小养大的,她心里向来视阿福是自己的孩子,断没有让阿福去换自己孙子活命的道理。她虽是杜桐的妻子,陕西观面上的汉子,因着她先夫的官位,向是对她极敬重的,但除了这层外壳,她也只是一个识了些字的村姑罢了。她能做的,也就是一个村姑的本分——把收拾好的包裹塞到杜文焕手里,低声道:“小子,找到地方了,再来南京接娘和家人……跳窗跑吧,外面那几个家伙,娘帮你挡住。快走!”她紧紧咬着下唇,不敢说太多的话,只怕想到自己两个小孙子,一死一走,那泪水一淌下来,阿福便走不了了。 杜文焕倒也没多想,只觉寻到遁世的所在,再回来接娘和夫人也是道理,否则这一大家子,长途跋涉也不是法子。接了包裹道了珍重,便要从窗口跳出来。老妇人却一把拉住他,摸着他的头发,叹息道:“让娘再看看你,你也老了,孙儿都比娘还高,他们能闯的祸也越大,你爹走后娘护不了你们所有人了……你要本分做人,本分过日子……要把庄稼侍候好,不要赖着婆娘坑头当癞汉……” 唠叨了许久,天都黑透了,杜文焕才拜别了娘,又跟夫人墨迹到半夜,才从窗口跳了出去。相传紫金山又称钟山、牛首山大小三十多座,自天地初开就人烟不多,方便藏身又近于府城。杜文焕自恃自己从军一身壮硕,只要那里没人,便不会有战事,便是避世绝佳之地。当下借着星光辨认了方向,便向留仙山脉方向奔去。 行到二更天的时分,本就被乌云笼罩着的天空,漆黑里沙沙地下起了雨,杜文焕看这雨颇有愈下愈烈的架势,只好回头,快步赶到方才路过的破庙里,把庙里朽了三只脚的供桌拆了,堆在一块,生出一缕烟火,折腾半天才把那堆朽木点着。 长夜独听雨,那雨丝扫着破庙后的竹叶,很有点呜咽的味道。许是他自家满腹的心事,更觉凄风苦雨的难以入眠,便只好坐起来,往包裹里取个烧饼拗下一角来嚼着,也算作打发时光。眼见包裹里他娘还塞着几本册子,翻开看了却是养父之前的笔记。 被养父收养以前,他实在太小,小到连亲生父母是什么模样也记不起来了;而十八岁那年,生父殉国以后,他便被家主收养,或许家主念着他父生前的好处,凡事都由着他去胡闹,杜文焕便跟那班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听说知晓了许多官场内幕,冷眼看去,顿觉世上没一个是好人。后从军立职,席爵至今,父辈超授右都督,佥书后府,自援辽无功反受攻讦而家道落魄,陛下寡恩不念世代镇守之功,相形之下落寞至极。 但此刻翻起父辈前的笔迹,却使得他眼眶有些发热。也许因为回忆总会美化过往的事物,在他心中,为父几乎完人一样,尽管如英雄岳武牧,不像评书、坊间传说那么高大完美,但他总觉得,如果世上还有一个好人,也许就是父辈了。 杜桐的笔记很随性,显然是悟出什么,便记下什么。杜文焕胡乱翻着,突然翻到这页,小楷写得工整:存天理,灭人欲……天有四时,地有五行,是谓天理;不存天理,无以感知五行……人欲者,富贵易淫、贫贱易移、威武易屈,此为人之天性;不灭人欲,则难立志,心志不坚,何能以悟法?……志存高远,义之所至,何惜此身?…… 杜文焕把册子急急塞进包裹里,几乎当成一条毒蛇般远远地把包裹踢开。 听着庙外夜雨滴答滴答地下,看着跟前火堆里不时爆起的火星,不知不觉中,呆坐了许久,醒觉那雨似乎小了些,想起身推开庙门看看天色时,一伸腰全身骨头作响,怕是足足过了两三个时辰。 无言苦笑着,发了这么久的呆,他心中一直不停地盘算着,到底是该如圣人言,灭人欲,以领悟道德的极致,还是保住性命,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这日子真这么混混沌沌地过下去,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管,活着又为了什么?为了活着而活着,却是更悲哀的事了;但是便和父辈那样,领悟出了,不也被弹劾下野了么? 思来想去,全然没半点头绪,便决心不去理会,倒头蜷在篝火边,披着长衫小睡。可是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眠,隐隐约约间竟觉得周围似乎不对。 杜文焕知道大大地不妙,看了笔记以后,心中似乎起了纠结,整个心绪全乱了,如此下去,忠义排斥,形神皆灭,沦为愚民草莽!要他依圣人云,不顾性命去灭人欲,却又非他本性。杜文焕心知必须把这纠结寻出来,但一时间哪里辨得分明?无奈起身推开庙门,雨不知几时停了,一阵清风扑面,吹着他打了个激灵,顿时省起心中纠结:那死在他面前的斥候! 没错,他的心不安。依他本性,也许世上没什么好人,死光了拉倒。但那些斥候,却是依足他的命令去行事的,是为了完成他交付的任务而战死的——哪怕他本意并不是叫他们去战死,但他的确让斥候去打探敌情了。 干掉那支敌军小队。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也许算是给执行命令的几位斥候一个交代,会让这心结平复下来?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踏在泥泞的路上,甚至考虑过娘是不是故意把为父的笔记放进包裹来扰乱自己的心绪?当然很快他又推翻了这种可能性,娘只不过是略识些字的村姑,杜桐那满是之乎者也的笔记,恐怕娘连断句都断不出来。 也许唯一驱动着杜文焕前进的动力,就是越往白马镇走过去,天地之间浩然正气便越趋向平和。 破虏百思计 白马千古碑 在镇口的豆腐西施的铺子里,杜文焕换上了部下给他准备的衣甲。平静的小镇在接到敌军将至的消息后,马上就如搅动了的池塘一样变得混乱了。杜文焕小口小口地喝着豆腐脑,把一碗豆腐脑喝完,已是日上三竿,镇里准备逃亡的人们已经抢先恐后地离开了。 娘和一大家子已经在那自称锦衣卫的蒙面女子护送下,第一批离开了小镇,杜文焕也目送着最后一批百姓离去。现在这小镇,除了五十个治所的军汉,便只有豆腐铺门口,那青楼女子留下的30名忠勇敢战之士了。 有人支着脑袋侧卧瞌睡,只不过体态夯实,一看就是练家子;有人只是不停地喝酒,但他那小小身板却纹丝不带醉意,至少已喝了七八缸酒,似乎还仍能继续喝;有人在逗一只大猫,被她逗的猫,半个时辰已咬跑了七八条大狗…… 总而言之,这是一群扔到哪里都惹人注目的人。杜文焕喝完最后一口豆腐脑,整整衣甲出了小铺,对那些人士道:“你们赶上逃难的人们,去吧。”他仿佛看着街边乞丐一样地打量着这三十人,“我要的不是杂耍班子里的高手,蛮夷的军队,大约也不会有兴趣看你们表演这些杂耍。” 那三十人全都是自幼便被认为骨胳精奇的,便是进了“锦衣卫”里,除了练武以外,却是从没受过半点委屈的,此时被文焕当面羞辱,已有三五人拔刀相向,欲斩于剑下! 杜文焕披甲顶盔却也掩不去眼里那丝戏谑神色,只是笑了笑道:“杀了我又如何?也不外是会杀人的杂技戏子罢了。若能克敌复地,成就战阵之上而不动者,方才不凡……也罢,给一件小事让你们去做,做得成,我便带着尔等去战南蛮军,若如此小事都不能办好,你们便自去吧……” “且慢,我们两人只是作画,指引嘉靖帝喜爱我等画作才入得锦衣卫班职,并无上阵杀敌之能,肯否自去?”说话之人瘦骨嶙峋。 想了一会儿,文焕道:“上阵之士需勇武悍不畏死,平时做些掩人耳目之事于大局无补,愿去则去,某不阻拦。” 便在这三十名莽夫足以杀人的眼光里,杜文焕随口吩咐他们去办件小事,此事之微不足道——至少,在那些人眼里在,这简直是对他们的污辱,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只听杜文焕说,两个时辰内若把事办好,给他们叩头赔礼都行。几乎杜文焕话一出口,那三十名人各自杳然而去。 杜文焕看他们去了,只是“嘿嘿”地笑得跟猴子一样无耻,招手让这白马镇治所的队率、那叫陈三的进义副尉过来,只教他见了敌军,七百步外射上几轮箭,便叫那五十军汉弃了刀枪,赶上逃难民潮逃命去。 陈三张大了嘴巴。大明军中,步弓射程不过百五步,神机弩也不过二百五十步;实战之中,步弓有效杀伤也是在七十步之内,神弓弩是百二十步,鸟铳也不过150步还未必有准头。陈三想不到这坊间传言的京师援将,做到六品的武官,居然连这都不知道?愣了半晌才道:“大人,这、这七百步外射得中谁?” “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杜文焕也不恼,只是反问了一句,只教陈三按令行事便是。陈三还待再劝,那杜文焕身边的王逸已“铮”的一声把长刀抽出了一半,陈三也就不敢再说,灰溜溜自去和那班军汉安排。 南京城里一班未出阁的少女提着竹板在街上唱曲,这倒是个新鲜事,便引来许多路人围观。虽说自本朝得国以来,民风也渐去了前朝一些陋习——诸如待嫁年纪的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人看见到小臂便要自杀以示清白之类种种的荒唐礼教,但一群二八年华的少女,看那装束饰物,皆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在这街上唱曲子,却也是前所未有。只听那身材修长眉如远山的小姐唱道:“……君当闻,小十七,冲龄示警八千里!君当见,爷昭武,受命危难阻敌袭!”唱的原来却是杜文焕与庶子,只听快板一急:“……怜我非须眉,不能急国急;怜我无勇力,无以衣戎衣……” 那一曲唱罢,便有少女托了铜盘为杜文焕的骑军募捐军费粮草,人群中挤出几个商贾模样的,当头那个便是王家当铺的东主,一把扯住刚才唱曲的少女,便要挤出人群去——这几个商贾却都是寻女儿寻到此处,此时见到,都和王家当铺的东主一般,招呼随行家人要把女儿弄回家去,却被人群里几个长者、老学究劝道:“此是尔家千金?善!古之巾帼须眉,不外如是也!” 众人也纷纷赞颂,须知此时商贾虽富足,却在华夏没什么身份地步,所谓士农工商,最后的才是商人,哪里有受过民众如此抬举,当下也抹不开脸面,倒是马车行的东家被女儿缠得不过,承诺分文不收把民众认捐的粮草钱物运到杜文焕所辖骑军驻扎之地;来寻女儿的米行的掌柜也不愿失了面子,尽管心中极肉痛,却也只好咬牙当众允下,为杜文焕所辖骑军筹粮,只收成本,不赚分文…… 白马镇外的官道上,陈三站在杜文焕身后,望着杜文焕的眼神里却失了之前那丝敬意,盛名之下多有不符,援辽之败看似是真。他很有些难过地摇了摇头,只对着平日里亲近的几个军汉做了个眼色,这时却听杜文焕急急道:“快射快射!” 陈三远远望去,那远处只见三骑敌军的轻骑在千步开外停了马,那五十名军汉,除了几名陈三的心腹兄弟,其他见杜文焕招呼了,便胡乱搭箭射了,射了三轮,那远处的敌军原本还下意识弯腰躲闪,后来看那百来支箭远的射在百步外,近的只射了七十步,在马上笑得不可开交。 “快撤!”杜文焕又是火燎火焦,领头就跑,那掌旗持鼓的军士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杜文焕劈手抢过旗鼓随地扔了,赶鸭子一般驱着他们远离。但当杜文焕的手伸到陈三面前时,这个卑微的队率、不入流的进义校尉,却猛地闪开了。 陈三唇上疏稀的老鼠须颤抖着,许是风里的寒意太大了,抑或胸中的血太热了。他身后站着六位平日与其交好的军汉,他们也许平日里霸行欺市、滥用职权,但这一刻他们就坚定地站在陈三身后,也许如同平时跟陈三一起去市井为非作歹一般的坚决。 “大人请速转战前方,容下官为大人断后。”陈三恭恭敬敬地给杜文焕行了一礼道,“卑职虽是官迷,但也带把!白马治所,有死队率,无生逃兵。”他拔刀出鞘,挺直着腰,带着那六个军汉,头也不回地向前。 杜文焕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心头如被重锤猛击一般,愣了半晌才望着陈三他们的背影,喃喃地道:“也好、也好,这戏便更真些……”不知他在向谁辨说,只是似乎风大了沙子迷了眼,两颊斑纹近是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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