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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3 09:5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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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薤露梦浮桥 于 2020-6-8 08:40 编辑
第十八章 李倧特烦恼
这时包括皇太极在内的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指向了这两个身着大明衣冠的“山笔架”……其实不用看,皇太极心里就有数,既然强大的宋国都已经接受了他称帝的事实,并且送上了劝进书,现在还敢如此不识好歹的,就只能是朝鲜使臣了。
在堂上众人,包括那个10年前深入朝鲜,杀戮无数,逼迫殿下逃往江华的黄台吉的逼视下,罗德宪,李廓却仍然是一脸的正气凛然,拒不下拜。
皇太极的目光不易察觉地轻轻的扫向了旁边的侍卫,侍卫立即心领神会,一脸凶相,厉声逼问道:“朝鲜使臣为何不拜?”说完在场的所有大臣都把犀利的目光刺向了两位使臣。朝鲜方面一而再再而三的违逆皇上,先是拒绝互市,后又不肯劝进,还驱逐使臣,使臣沿途甚至遭到儿童投掷瓦砾,狼狈不堪,如今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给面子,委实是做得过分了。
“大明于我朝鲜有再造之德,恩同父子。臣只知有大明天子,何况大汗与王约为兄弟,并无君臣之分,因此臣不能下拜。”罗德宪端出了一副不畏强暴的姿态,昂首挺胸地高声回答。
当然尊奉大明只是表面原因。有一些原因不便说出口,但熟知朝鲜内情的人也能猜出一二。
自天启七年来,金国先是大肆的杀掠朝鲜军民,导致平安道黄海道一带荒无人烟,后又一再的勒逼朝鲜贡献金银牛角等物,强行互市(打着贸易名义的送钱),朝鲜民力为之耗尽。如今大汗又要朝鲜这个衣冠之国,跟蒙古蛮子和近年来夺占济州岛,横行朝鲜沿海的倭髡为伍,更是被两个使臣看作一种极大的耻辱。多年积攒的怨恨和屈辱,加上朝鲜士子对大明一贯的忠诚,使得极为看重义理的朝鲜士人对向胡人行跪拜礼一事极为鄙视。“虏虽丑,然制我有余”正是这种思想淋漓尽致的体现:我打不过你,我认了,但我还是要用嘶哑的嗓音在棺材中吼道,你的金钱鼠尾辫子(还有髡头)丑陋不堪!
更何况朝鲜多年来酷烈的党争,更让朝鲜官员在仁义道德上不敢落下任何把柄,唯恐遭到敌对官员和成均馆儒生的攻击。这些键盘政治家要他们当一个郡守,指不定要把地方败坏成什么样子,可是他们不畏强权呀,敢于喷人啊。这次惹恼了大汗,固然可能会被弹劾有辱国体,辜负王命,但情有可原,尚可饶恕,自己所在的党派也有机会出面回护。可是自己如果真的向大汗下拜,那几乎是必然会被那帮平时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的爱国键盘侠喷得体无完肤,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自己所在的党派到那时也只能丢车保帅,急忙和自己撇清关系。如今朝堂上西人当道,废王光海君当时就被所有朝臣反对的两面派政策,如今早已被打着拨乱反正旗帜的西人党和殿下斥绝。这个时候敢于向黄台吉下跪的勇士,几乎必然成为历史记载中永世不得翻身的万古奸贼,不但人头难保,只怕还会祸及子孙和族人。后来的人谈及此事的时候,不知原委,总说这两个使臣不知好歹,是不怕死的愣子,自速其祸。他们以为朝鲜使臣面临的选项是站着死和跪着生。实际上两个使臣于公于私,只有站着活着一个选项,跪着就真的只能死了。
听到朝鲜使臣如此目无皇上的发言,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都是一片拖下去斩了的声音。马福塔趁机高声进客:“皇上,朝鲜一再轻慢我大清,拒绝进贡,停止互市。上次使团出使朝鲜,递交国书,朝鲜国王拒不接见,又不奉书。使团返回途中,朝鲜人更是百般侮辱。皇上以德怀之,毫不计较。如今朝鲜使臣竟然如此当众侮辱皇上,不杀不足以体现大清的威严啊!”说完便俯下身重重地叩头。英俄尔岱也当场下跪叩头进言:“皇上,朝鲜国王狂悖,从不思皇上好生之德,不肯履约,仍旧勾结明朝东江镇,有犯我边境,颠覆我国之心啊。”上次出使朝鲜,马福塔和英俄尔岱遭到朝鲜峻拒,回国又遭到朝鲜人沿途的言语辱骂,甚至朝鲜儿童投石攻击,狼狈不堪,早就跟朝鲜人结下了深仇大恨,如今正好借机报仇,也好洗刷一点办事不力的罪责。大殿上接着响起一片附议之声,连蒙古各部的使臣也下跪叩头请求斩杀使臣。蓝定边曾被建州女真吓破了胆,差点又要出言附和,幸好忽然意识到宋国与金国平等相交,宋国表面上与金国友好通商,实际上却恨之入骨,自己无权做此重大决定,这是要心怀旧主,有辱国体的节奏,吓得又赶紧把到嘴边的附和之语又给咽了回去,这才避免了一场外交事故。
“这是朝鲜国王的诡计,想让我们背上杀使的恶名。来人,将朝鲜使臣送出宫外,遣送出境。”皇太极虽然怒火中烧,并没有傻到真的当场杀了这两个使臣。这不就成全了那两个使臣不畏强暴的美名了吗,而且也把朝鲜人涂到他脸上的屎给抹匀了。一旁的侍卫早已准备好,当即用布塞住了两名使臣的嘴,不由分说地把两名使臣扛起来,送出宫外,扔在宫门之外,将宫门关上,一气呵成,免得他们再说出什么话来侮辱皇上。经此一闹,皇太极当皇上的兴致全没了,仪式完成之后,就匆匆的让所有人下殿。
崇祯九年五月,朝鲜王京的朝鲜大王正处于一种如坐针毡的状态。李倧坐卧不安,心中烦躁不已。他又打开了上个月罗德宪李廓两人的状文:“方在虏中,适值其僭号,被劫不屈。 行到通远堡,拆見其书, 辞意悖慢,不敢齐来。暗置于杂物中, 而原本则誊写以上。 其书称大清皇帝, 称我国曰尔国……”他渐渐地读不下去了,烦闷地将奏表掼在一旁。金国大汗的狂妄和咄咄逼人,使他心中仿佛有一块石头压住,再也出不了气。而朝政的败坏,军队的废弛,财政的入不敷出,都使得他对此无能为力。作为朝鲜三千里山河的统治者,朝鲜大王李倧在国家积贫积弱的现状面前却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无能为力。
可是身为反正上台的大王,他却不能放弃责任,彻底的任由朝政这么败坏下去。当年他之所以能够联合西人,成功反正,跟光海君在位期间朝政的昏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人们之所以能够接受他夺取王位,正是由于寄予了荡清朝政的愿望。但昏君被废,朝政却没有被肃清,反而有愈加昏暗之势。首先是反正功臣,心中并没有荡清朝政的理想,反而趁着清算大北党的时机,大肆的侵夺田地,瓜分对方家产。紧接着,由于利益分配不均,这些功臣们开始大打出手。其中李适身为二等功臣第一位,已经是难得的殊荣,竟然不思感激,反而嫌恩荣不够,竟然起了叛逆之心。若非有人及时告发,使得他早有防备,再加上逃跑及时,恐怕他早就和光海君是一个下场了。
分赃不均导致的动乱,严重地动摇了国防,给了北边的金国可乘之机。在后来的丁卯胡乱中,逃往金国的李适余党替他们带路,使得他们深入朝鲜境内,如入无人之境。这一惨痛的教训并没有使权贵们敛手。相反,李适这只鸡一死,那帮朝堂上的猴子却跳得更高。南人党的实力尚存,朝堂上的西人党很快又分裂成了勋西党和清西党,目不暇接的党争使得自光海君以来就腐败昏暗的朝政变得更加暗无天日。
现在李倧已经明显的感到了人心的向背。“只是换了主人啊”,“嗟尔勋臣,毋庸自夸,爰处其室,乃占其田,且乘其马,又行其事,尔与其人,顾何异哉?”这样的言论和歌谣已经开始在市井上传唱,并且屡禁不止。这使得李倧极为恐慌,有了一种即将被民众抛弃的感觉。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内乱没有任何平息迹象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的外敌入侵更是将朝鲜这一叶扁舟推向了波涛更为汹涌的未知海域。先是天启七年丁卯胡乱,在从虏的朝鲜人的鼓动下,胡将阿敏率4万骑跨过冰封的鸭绿江南下,迅速攻破义州安州平壤等好几座城,直抵平山,一路杀掠百姓,威逼剃头,使得朝鲜被迫与之结盟,约为兄弟。好不容易送走了凶神恶煞的女真人,还没缓过几年的气,李倧突然收到从西南的济州岛上传来的极为惊人的消息:自壬辰倭乱之后,再也没有大规模入侵过朝鲜的倭人突然登陆济州岛。紧接着便传来了全岛尽丧倭人之手的消息。当时李倧还以为这是日本将要再次大规模入侵朝鲜的前奏,于是立即下令封锁了富山浦和豆毛浦的倭馆,并令水师严防倭人登陆。后来他才知道,夺走济州岛的并非倭寇,而是一股被称作髡人的强大的海上势力。壬申髡乱后,为了收复济州岛,李倧下令集合全罗,忠清,庆尚三道的兵力,原打算以济州岛上蛰伏的忠良之士为内应,里应外合夺回济州岛。谁知计划败露,岛上的忠良之士被屠戮一空。髡人的军舰又横行朝鲜海域,四处攻击朝鲜的船只,甚至登陆袭杀士兵。一时间朝鲜八道都传来了髡贼兵船出没,甚至登陆杀人的消息。髡人的船只高大迅捷远胜朝鲜的板屋船,火炮的射程威力又远胜于朝鲜的火炮,有的船只甚至还能喷吐黑烟而无风自行。水师见此惊为妖孽,毫无招架之力,见之无不走避。一时间举国上下,谈髡色变,畏髡如虎。不但收复济州岛一事遥遥无期,连八道贡米转运也因髡船四掠,乃至入汉江口游弋而一度断绝,使得汉阳大米奇缺,米价一日三变。幸好髡人在海上四面入侵的情况只持续了一个月,此后便退兵,不再相扰,否则李倧就只能遣散汉阳的官员和百姓,将朝廷迁到松京或平壤就食了。
内忧外患接踵而至,三千里山河不绝如缕,再加上自反正以来接连不断的日食日珥等天文异象,使得李倧对国事日益感到绝望。 “有明朝鲜国二百余年基业,难道真的要在我手上断绝了?”自天启七年以来,这种恐惧感就已经开始盘踞他的心头,现在更是日日如此,挥之不去。
由于心头烦闷,他不得不放下了罗德宪的上疏。现在又由于这烦闷,他又不得不拿起了另一份上疏阅读,以解胸口郁结的烦闷。
这份上疏是平安监司洪命耉的。李倧打开一看:“伏见罗德宪、李廓等状启之辞及贼书誊出之语, 心胆俱裂, 不觉痛哭。 当伊贼僭号,驱迫使臣之日,伏剑死义,非所责于此辈,而连日被驱, 参闻鼓乐之声,则众胡牵曳,不得自由之言,渠等何敢自白?至於僭慢之书,托以糊封坚裹,不即拆见,至于通远堡,始潜置之…… 臣之愚計, 莫如募得义士数人,持德宪等之首,投之贼汗之门,据大义而峻责之,则彼虽犬羊, 亦必慴惮……”果然又是一份要求杀掉受辱使臣的上疏。
现在的李倧看到这样的上疏就来气。他不由得又想到了今早上朝时群臣听闻使臣状启一片喊打喊杀,互相攻讦的激烈景象。“殿下,罗德宪李廓令我国体受辱,死有余辜啊!”这些任事无能的贪鄙小人却偏偏个个都是一副大义凛然,道貌岸然的嘴脸,行卑劣之事,却以清流自居,欺世盗名,真是该杀!心中虽然这么想,但李倧也深知他倚仗西人上台,又倚仗党争维护自己脆弱的权力,不可能真的把这些人全杀了。
李倧又打开了一封上疏,此次上疏之人为副修撰金益熙。上疏内容是:“臣门为治之道, 有本有末。 正其本者, 虽若迂缓, 而实易为力; 捄其末者, 虽若切至, 而实难为功……”通读全篇,其大意无非是大谈治国道理,“为治之道,有本有末”,又说人主欲明本末,必正己心,“人主之心正,则天下之事,无一不出于正”,反之,“人主之心不正,则天下之事,无一得由于正”。接下来便说殿下即位十几年,国势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日益败坏,都是因为殿下的心为私欲所累,“以一己之私,侵削乎好恶之公”,以至于“以忠为邪,以不肖为贤”。接着把话题转移到如何辨别忠奸上,拉拉杂杂说了好多辨别忠奸之法。谁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锋一转,又批评他不能“公好恶于一心之中”,又时常动怒,以至于心不得其正,这才为小人蒙蔽。文章的最后说了一大堆的话,无非是让他摒弃私心,一心为公,兼听则明,广开言路,这样才能听到忠言,不被小人蒙蔽云云。
“又是一堆无比正确,却毫无作用的废话。”李倧心想。不过,总算有一个不是上疏喊打喊杀,把那两个使臣斩了,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人了。并且仔细想想,金益熙的话并非毫无道理。他之所以任用西人,不就是出于报答靖社功臣,换取他们支持的一己私心吗?这些功臣们之所以仗着自己反正有功,侵占罪臣的家产,甚至爵人以私,说来说去,也都是因为他出于私心,纵容袒护了这些功臣。至于明辨忠奸,虽然听上去老套,但也确实是君王必须具备的修养。宋神宗变法急于求成,听不进司马光明辨忠奸之言,让新党的一帮小人乱政,终致靖康之耻。金益熙这一番上疏虽毫无新意,多少也算切中了时弊,还是值得鼓励的。
于是写下答复:“省疏具悉。 嘉尔爱君之忠。 疏辞无非嘉言至论,予当留念而改革焉。 顷日重臣之言,予亦知其不可,尔勿控辞,速出行公。”写完之后,又写下一封教旨:“益熙因求言,投进疏章,其言直切,其志可尚。 有志之士,乐闻而兴起, 皆如此人, 則何忧乎国不治, 而民不古也? 其赐熟马一匹, 以表予意。”
写完这些之后,李倧心中松快了许多了,对使者国体受辱,惹恼金汗,给国家招来祸患一事也稍有谅解了。考虑到使者面对凶残的胡虏,仍能不屈身事之,也称得上一句坚贞不屈。只是现在朝野上下舆情汹汹,不可不惩处,便写下教旨:“既有不屈之迹,虽不可遽加刑诛,奉使辱命之罪,不可不惩,速命拿拘处置。”……
正当李倧为朝鲜随时可能遭遇的兵燹忧心忡忡,为朝鲜东人西人的党争心火郁结之时,元老院也正在为北上南下争得焦头烂额,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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