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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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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hn79 于 2025-12-9 20:29 编辑

第一章:密信入宫
煤油灯的光晕在账本上晃动,像一只困在琥珀里的蛾子。
冷凝云摘下玳瑁框眼镜,揉了揉眉心。德隆钱庄北京分号的这间密室,隔音做得极好,外间隐约传来的算盘声到这里只剩下模糊的嗡鸣,反倒衬得室内更静。桌上摊开的不是账本,是几份用不同笔迹、不同纸张写就的信笺碎片,有些甚至是从废纸篓里翻捡出来的。旁边摆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碟,碟中盛着半透明的无色液体。
他拿起一枚狼毫小楷,蘸了蘸碟中液体,轻轻涂在一张看似寻常的宣纸信笺边缘。
字迹缓缓浮现,先是淡黄,继而转为清晰的褐色。是标准的馆阁体:
“三月以来,上每夜必登煤山寿皇亭,北望烽火,时常垂泪。饮食日少,脾性愈躁,杖毙侍膳宦官一人。闻保定已陷,曾持剑欲自刎,为曹化淳等夺下。近日密令王公公检点宫中细软,似有……南狩之意?”
冷凝云的动作停住了。“南狩”,一个多么体面的词。他盯着那两个字,仿佛能穿透纸张,看见紫禁城深处那个穿着褪色龙袍、在巨大宫殿里焦躁徘徊的瘦削身影。
崇祯皇帝朱由检。大明王朝最后一位主人。在他的时空记忆里,这个人的生命将在约四十天后,终结于煤山一棵歪脖子树上。
他把显影后的密信移到灯下细看。没有落款,但笔迹他认得——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身边那个机灵的小火者,法号“静明”的小太监。过去五年,这条线埋得极深,深到连王承恩自己都可能不清楚,他身边这个低眉顺眼、专司跑腿的小徒弟,每隔两个月,就会用德隆钱庄“特别优惠”的汇率,往他老家“捎”一笔银子,而密信就藏在银票特制的水印暗纹里。
起初只是为了生意。要在北京站稳脚跟,攀上宫里的大珰是最快的捷径。王承恩好西洋奇巧,冷凝云就投其所好,从临高运来精巧的自鸣钟、带八音盒的怀表、能看清苍蝇腿的显微镜。关系在一次次“薄礼”和“通融”中建立起来,王承恩甚至半开玩笑地称他一声“冷财神”。情报最初只是副产品,关于市井流言、官员升降、宫廷用度,帮助德隆在一次次政局波动中提前规避风险。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条情报线的重心,悄悄转移到了那个深居宫墙之内的皇帝身上。也许是从孙传庭战死潼关的消息传来那天,也许是从周皇后开始变卖首饰补贴内帑开始。
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
“进。”
归化民助理小赵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摞新到的汇票,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忧色:“掌柜,临高总号的急电,第三次催问北地资金回笼进度,措辞……一次比一次硬。”他把一张电报纸放在桌上。
冷凝云扫了一眼。和前几天一样,核心意思没变:北方局势危如累卵,命北京站即刻收缩业务,盘点资产,最迟于三月十五日前,携重要账册及贵金属储备,撤往天津预备船舰南返。落款是财经省和对外情报局的双重印章。
“知道了。”他把电报纸压在那份显影密信下面,“外面情况如何?”
“乱。”小赵言简意赅,“米价一天三跳,城门口挤满了想逃出去的富户,守门兵卒索贿都忙不过来。听说闯贼的前哨,已经到昌平了。宫里……”他压低声音,“咱们在五城兵马司那个眼线说,昨天宫里又抬出来几个,说是‘急病暴毙’,但街面都在传,是皇上……又发脾气了。”
冷凝云沉默了片刻。“王公公那边,最近一次‘孝敬’送过去了吗?”
“按您的吩咐,加了三成。还是老路子,夹在给静明小师傅老家捎带的土产箱子里。”
“回信呢?”
“有。静明捎出来一句话,”小赵学着那小太监细声细气的调子,“‘老祖宗说,冷掌柜的情谊,他记在心里。时局如此,各自珍重。’”
各自珍重。冷凝云咀嚼着这四个字。王承恩这是在委婉地划清界限,也是在暗示最后的时限。那个老太监对崇祯的忠心不容置疑,他或许已存了殉死之心,此刻只是不想连累“生意上的朋友”。
“掌柜,”小赵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临高的命令……咱们真的不理会吗?天津那边的船,据说只等到二十号。再晚,万一水路断了……”
冷凝云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没有看小赵,目光落在密室墙角那个不起眼的铁皮柜上。那里锁着的,不是银票,不是账本,而是一套三年前就开始准备、至今仍在不断完善修改的图纸。
“小赵,你跟了我几年了?”
“五年零四个月,掌柜。从咱们在北京前门大街挂出‘德隆’招牌那天起。”
“记得我们为什么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吗?”
“记得。您说,在北京,消息比银子值钱,信用比刀剑管用。”
“还有呢?”
小赵想了想:“您还说,咱们和别的商号不一样。咱们背后……站着元老院,站着一种‘新东西’。”
“新东西……”冷凝云轻轻重复,嘴角勾起一丝复杂的弧度,“是啊,新东西。火车、铁船、电报、能看清细菌的镜子、能算出星辰轨道的机器……元老院带着这些东西降临这个时代,告诉我们,要改造它,征服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可你有没有想过,元老院这十年来,眼睛主要盯着哪里?”
“南洋。”小赵不假思索,“香料、锡矿、橡胶园,还有马六甲的海道。听说南下的船队,一年比一年庞大。”
“还有呢?”
“还有就是……咱们脚下的中原。但除了山东站搞得风生水起,其他地方,多是贸易渗透,情报搜集,像咱们北京站这样。元老院的精兵强将,大部分都在往南走。”
“说得对。”冷凝云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大明两京十三省地图前,手指从临高点出发,沿着海岸线向南滑动,掠过台湾、琼州,直指马六甲,“南下,有黄金、香料、温暖的海水、相对容易控制的土邦。风险小,收益看得见摸得着。而北上……”他的手指向北移动,越过黄河,落在北京的位置,然后继续向上,指向那片广袤而寒冷的平原,“这里有什么?一个正在崩溃的庞大帝国,几百万饿红了眼的流民,关外虎视眈眈的蛮族,还有一个……固执、多疑、除了象征意义似乎一无是处的皇帝。”
小赵似乎有些明白了:“所以……临高才一直催我们撤?”
“不只是撤。”冷凝云转过身,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分界的阴影,“这是一个战略选择。资源是有限的,元老院内部,南下的声音一直占着上风。在他们看来,与其把宝贵的武力、物资投进中原这个烂泥潭,不如专心经营南方,建立稳固的基地,等中原各方势力杀得筋疲力尽,再出来收拾残局。这叫‘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很稳妥,很明智。”
“那……掌柜您觉得不妥?”
“不是不妥。”冷凝云走回桌边,手指点在那份显影的密信上,“而是不够。小赵,你说,元老院带来的‘新东西’,最根本的是什么?”
小赵被问住了,迟疑道:“是……那些机器?”
“是,也不是。”冷凝云缓缓道,“最根本的,是一种‘可能性’。一种跳出三百年一轮回的治乱兴衰,真正建立一个不一样的国家,不一样文明的可能性。而要承载这种可能性,需要一块足够大、足够深厚、人口足够多、文化足够有韧性的土地。南洋的岛屿可以提供资源,但只有中原,只有这片华夏故土,才能提供那个‘底座’。”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如果我们现在撤了,把北方彻底丢给流寇和东虏,让他们在这里厮杀、整合、建立起新的野蛮秩序,等我们十年、二十年后从南方回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是一个已经统一了北方、消化了亿万人口、或许也学会了一些我们武器皮毛的、更强大的敌人。那时候,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会是现在的十倍、百倍。”
小赵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
“我的意思是,”冷凝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南下的战略或许安全,但它会让我们失去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东西——时间,和主动权。北方的混乱是危机,但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崇祯皇帝,就是这个机遇的钥匙。”
他拿起那份密信:“他是大明天子,是正统的象征。他活着,并且在我们手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来我们涉足中原,将不再仅仅是‘海外强藩’的入侵,而是可以打出‘奉天讨逆’、‘恭迎天子’的旗号。意味着我们可以最大限度地收拢北方的民心,瓦解旧明残余势力的抵抗,用最小的代价,最快地建立起统治秩序。意味着我们可以用他作为筹码,去和关外的皇太极谈判、周旋,甚至离间。”
小赵听得心惊肉跳:“可……可这太冒险了!就为了一个皇帝?而且,临高那边……”
“临高那边,需要有人帮他们下决心。”冷凝云打断他,语气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或者说,需要有人,先帮他们把生米煮成熟饭。当他们发现,北方的钥匙已经在我们手中,而南方的利益暂时又无法与这把钥匙的价值相比时,战略的天平,自然会倾斜。”
他重新坐下,拿起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开始书写。不是回给临高的电文,而是给王承恩的回信,用的同样是密写药水。
“静明师傅敬启:承蒙老祖宗挂念,云感激涕零。时局虽艰,然信义不可弃。贵上若有用得着鄙号之处,万勿见外。前日所呈‘安神丸’,乃海外秘制,或可稍解忧烦。另,闻京中不稳,鄙号地库尚算坚固,若有要紧物事或人等需暂避风雨,可至前门外大栅栏德隆本号。一切皆可安排。知名不具。”
写罢,他吹干墨迹,交给小赵:“用最快、最稳妥的渠道,送到静明手上。记住,这封信,比我们银库里所有银子加起来都重要。”
小赵接过信,手微微有些发抖,但还是用力点头:“明白,掌柜!”
“还有,”冷凝云叫住他,“从今天起,钱庄照常营业,但只收不放。以‘整修库房、清点存银’为由,谢绝大额存提。把咱们库房里那些‘特别物资’的清点一下,我要知道确切数目和状况。”
“特别物资?”小赵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您是说……那些水泥、铁条、南洋硬木,还有……那些图纸上的东西?”
“对。”冷凝云点头,“三年前我们以防备盗匪为名,陆陆续续运进来的那些东西。是时候让它们派上用场了。另外,给我们在京里养着的那些工匠发话,明天一早,我要在后院见到他们。工钱翻三倍。”
小赵彻底明白了掌柜的决心,胸中反而涌起一股热流:“是!我这就去办!”
密室里重新剩下冷凝云一人。他走到墙角,打开那个铁皮柜,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厚纸。展开来,是一张极为详细的建筑图纸——《德隆钱庄北京分号防卫改造及地下结构详图》。
图纸上的德隆钱庄,早已不是一栋普通的三层楼加前后院的商铺。地下的银库被扩大、加固,并延伸出隐蔽的通风井和一条通往两条街外另一处产业(名义上是德隆的货栈)的应急通道。地面建筑的外墙标注着加厚的尺度和内部暗藏的夹层,窗户位置被修改,预留了射击孔。后院不起眼的杂物棚下,是通往地下二层的隐蔽入口。图纸的边角,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标注着材料强度要求、施工要点,甚至包括了几种应对火攻、烟攻、地听的简易防御设施设计。
他抚摸着图纸,眼神专注,仿佛已经看到了这座建筑在战火中屹立的模样。
南下,还是北上?
他轻轻折起图纸,放回柜中,锁好。
有些路,需要有人先走一步。有些决心,需要有人替整个元老院来下。
煤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坚定,孤独,像一枚投入历史洪流中试图改变其走向的、沉重的棋子。
窗外的北京城,夜色深沉,隐约有零星的狗吠和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传来。这座帝国的都城,正沉浸在它最后一个平静——或者说,死寂——的春夜之中。而风暴,已然在地平线上聚集。
冷凝云吹熄了灯,密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他眼中,那点为了改变元老院航向而点燃的火焰,在静静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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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铁堡与王承恩
夜色如墨,前门外大栅栏街面早已没了人影,只有德隆钱庄后院灯火通明,却用厚厚的毡毯遮住了所有门窗缝隙。空气里弥漫着石灰、桐油和新鲜木料的气味,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这个时代罕见的金属锈蚀味。

冷凝云站在院中,一身深蓝色的细棉布工装,袖口挽起,手里拎着一盏加装了遮光罩的煤油风雨灯。灯光照亮了他面前摊开在地上的巨幅图纸,也照亮了周围十几个屏息凝神的汉子——有德隆雇的工匠头儿,也有这些年暗中网罗的、有营造经验的归化民骨干。

“都看清楚了?”冷凝云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他手中的细木棍点在图纸核心区域,“这里是主楼,三层。我们要做的,不是修修补补,是把它从里到外,变成一座堡垒。”

工匠头儿老鲁,一个满脸风霜、手指关节粗大的五十岁汉子,蹲下身,凑近图纸,浑浊的眼睛里透出难以置信:“冷掌柜,这……这些黑线是?”

“铁条。”冷凝云平静地说,“熟铁锻打成条,每根长六尺,宽一寸,厚三分。外墙砌砖时,每砌三尺高,横向铺一层铁条,纵向每间隔一尺半,也要立一根铁条,与横向的搭接绑牢。砖与砖之间的灰浆,用我提供的那种‘灰泥’,掺入细砂,要抹足、压实。”

“这得用多少铁……”老鲁倒吸一口凉气。这年头,铁是管制之物,价比白银。

“铁的事不用你们操心。”冷凝云语气不变,“我已经备下了。关键是手艺——铁条必须完全裹在砖和灰泥里,不能露头,接茬要牢固。这是第一桩。”

他的木棍移向图纸上标注的地下部分:“第二桩,地库。现有的银库往下再挖一丈二尺。四壁和顶板,用青砖砌好后,同样加铁条,再用‘灰泥’里外抹上厚厚一层,特别是接缝处。库门不动,但库门内侧这道墙,”他点了点图上银库入口处一道加厚的阴影,“用青石条垒砌,中间灌‘灰泥’。门后,加设两道包铁皮的榆木门闩,要从里面用绞盘才能放下、提起。”

一个年轻些的工匠忍不住问:“冷掌柜,这是防什么?这架势,怕是官兵……”

“防的是乱兵,是流寇,是趁火打劫的任何人。”冷凝云看了他一眼,“记住,你们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做的一切,出了这个院子,半个字都不许提。工钱翻三倍,但若有谁嘴不严……”他没有说下去,但灯光下平静无波的眼神,让所有人脊背一凉。

“明白,明白!”老鲁连忙点头,又指着图纸上一些奇怪的符号,“这些圆圈,还有这些虚线是……”

“通风,排水,传声。”冷凝云耐心解释,“圆圈是通风口,位置要隐蔽,口子上要加装铁栅和可以开合的挡板。虚线是预留的陶管,用来排水,也要通往隐蔽处。还有这些,”他点了点分布在墙根、地板下的几个小叉,“埋设空心铜管,一端开口在室内,一端通向院墙外不起眼的角落,可以用来监听地下的动静,防备有人挖地道。”

工匠们面面相觑,这哪里是修库房,这分明是……他们想不出合适的词,只觉得心里发毛,又隐隐有种参与某种秘密大事的激动。

“第三桩,”冷凝云指向后院,“这里,杂物棚底下,开挖。入口要隐蔽,下去后是一条通道,连接主楼地下新挖的部分。通道不用太宽,但要结实,同样要加铁条、抹‘灰泥’。出口……”他的木棍移到图纸边缘,那里模糊地画着街巷轮廓,“暂时就到这里。具体出口位置,到时候我会另指给你们。这条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由老鲁你带两个最信得过的徒弟亲手做。”

老鲁重重点头,手心有些冒汗。

“第四桩,楼内。”冷凝云继续,“所有临街的窗户,外侧保留原样,内侧加装可以推拉闭合的厚木板,板上开观察孔和射击孔。孔的位置、大小,要严格按照我给的尺寸。二楼、三楼的几处房间,地板要加固,承重要够。楼顶平台,四周砌一圈两尺高的矮墙,也是掩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工期,二十天。材料我供,人手你们找可靠的人,工钱优厚,但必须日夜赶工。吃住都可以在院里解决。能做到吗?”

二十天?老鲁心里飞快盘算,这工程量,平常起码得两个月。但看着冷凝云不容置疑的眼神,想着那翻了三倍的工钱,还有这些闻所未闻的营造法,他一咬牙:“掌柜的信得过,小老儿就拼了这把骨头!就是……动静怕是瞒不住左邻右舍。”

“动静可以有。”冷凝云淡淡道,“就说德隆钱庄要扩建银库,加固库房,防备乱世。有人问起,大大方方让他们看运进来的青砖、灰沙。但铁条、‘灰泥’,还有地下的工程,必须是夜里进行,严密封锁消息。哪些该让人看,哪些要藏严实,老鲁你是行家,分寸自己把握。”

交代完毕,工匠们领了详细的分项图纸和第一批材料银钱,各自低声议论着散去准备。冷凝云示意小赵留下。

“掌柜,真要这么干?”小赵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青砖和用油布盖着的、隐约露出铁灰色的长条物,声音有些发干,“这动静太大了。而且,二十天……闯贼恐怕不会给我们二十天。”

“李自成在等。”冷凝云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他在等北京自己乱,等崇祯自己崩溃,也在等山海关吴三桂的态度。二十天,是我们能争取的极限。但真正的关键,不在这里。”

他转身向后院角落一间平时堆放杂物的小屋走去。小赵连忙提灯跟上。

小屋门推开,里面空荡荡,只有地上一个不起眼的铁环。冷凝云拉起铁环,掀起一块厚重的地板,露出向下的阶梯。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涌上来。

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地窖,原本用来储存冰块。此刻,地窖里却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深褐色棉袍、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者。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

王承恩没有带任何随从,孤身一人坐在一张简陋的木凳上,手边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看到冷凝云下来,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冷掌柜,好手段。杂家若不是亲眼看着这屋子白日里还是堆破烂的地方,真不敢相信,短短几个时辰,下面就多了这么个去处。”

“王公公见笑了,雕虫小技,只为掩人耳目,安全第一。”冷凝云拱手,示意小赵在上面守着。他走到王承恩对面,也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深夜劳烦公公冒险出宫,是云之过。但事机紧迫,不得不如此。”

王承恩的目光落在冷凝云沾了些许灰泥的衣襟上:“冷掌柜方才在上面说的,杂家在下面,也听了个大概。好一座‘铁堡’。”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掌柜的如此大动干戈,所谋者大。只是杂家不明白,你一个商贾,纵然富可敌国,在这滔天巨浪里,又能如何?你那钱庄修得再坚固,挡得住十万流寇?留得住这大明最后的气数?”

冷凝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难关。说服王承恩,比准备十座堡垒都重要。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公公,在下并非仅仅是个商贾。”他缓缓开口,“我背后的力量,公公这些年,多少应该有所察觉。那些自鸣钟,显微镜,还有比朝廷官银成色还足、样式还精的‘德隆银元’……它们不是凭空来的。”

王承恩眼皮微抬:“海外宋人?”

“可以这么理解。”冷凝云不置可否,“我们带来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些或许能改变局面的东西。但我们的力量,如今大部分在南方,在海上。元老院……也就是我们的首领们,对于是否要立刻全力介入中原,尚有分歧。很多人认为,南下经营,积蓄力量,等待中原尘埃落定,方为上策。”

“明智之举。”王承恩淡淡道,语气里有一丝讥诮,“如今这局面,任谁看了都要摇头。大明这艘船,沉定了。聪明人,自然该躲得远远的。”

“如果只是为了发财,为了保全自身,确实该躲。”冷凝云的目光变得深邃,“但如果我们想要的,不仅仅是发财呢?如果我们想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种新的秩序,终结这几百年一轮回的乱世呢?”

王承恩终于正眼看向冷凝云,昏暗的灯光下,老太监的眼神锐利如刀:“新秩序?就凭你们?冷掌柜,你也读过史书,这天下,从来都是打出来的。你们那点奇技淫巧,或许能惊世骇俗,但于百万军中取天下,怕是……”

“我们不必亲手去取百万军。”冷凝云打断他,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我们可以让该得天下的人,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得到它。然后,用我们的‘奇技淫巧’,去重塑它。”

“该得天下的人?”王承恩的嘴角扯动了一下,“谁?李自成?还是关外的东虏?”

“都不是。”冷凝云一字一句道,“是依然代表着华夏正朔,依然在亿兆百姓心中有着无上分量的人。”他盯着王承恩的眼睛,“是陛下。”

地窖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王承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冷凝云看到,他放在膝上的、枯瘦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良久,王承恩才开口,声音干涩:“陛下……陛下绝不会苟且偷生。国破之时,便是陛下殉国之日。这一点,杂家比谁都清楚。”

“所以,我们不能让国破。”冷凝云身体微微前倾,“至少,不能让陛下心中的‘国’破得那么彻底,那么绝望。公公,您侍奉陛下多年,您知道陛下最痛苦的是什么吗?不是流寇势大,不是东虏凶悍,是这满朝文武,离心离德;是这天下人心,涣散如沙!陛下以为是自己德行有亏,才致天罚,可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是这延续了二百多年的体制,从根子上已经烂了!它束缚了生产力,禁锢了思想,制造了惊人的不公和腐败,最终耗尽了所有的元气!”

他越说越快,仿佛要将心中积压已久的想法倾泻而出:“陛下想救,可他一个人,救不了!他用严刑峻法,换来的只是更多的欺瞒和怠政;他节衣缩食,省下的银子对于庞大的财政黑洞不过是杯水车薪!陛下缺的不是德行,不是勤政,是一个全新的思路,一套全新的工具,一个……真正能帮他、也是帮这天下走出死循环的力量!”

王承恩的呼吸似乎粗重了些,但他仍沉默着。

“陛下若此时殉国,成全的是个人的气节,但断送的是什么?”冷凝云的声音带着一种痛惜,“是这大明法统最后一丝体面!是天下忠于明室之人最后的希望!李自成或东虏会如何对待陛下身后的名声?他们会极力抹黑,将一切罪责推给陛下,彻底打碎这面旗帜!到那时,再有人想举起‘大明’二字凝聚人心,将难上加难!中原将陷入更长久、更黑暗的混乱和野蛮!”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但若陛下活着,哪怕暂时隐忍,情况就完全不同。陛下活着,大明的法统就活着。我们保护陛下,不是让他去屈膝投降,而是为他保留这最后的火种,这面旗帜。有了这面旗帜,将来无论是整合北方的抵抗力量,还是与各方周旋谈判,我们都将站在道义的制高点。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方法,帮助陛下,一点一点地,重新收拾这旧山河,并在这个过程中,注入新的东西。”

“你们……想要扶植一个傀儡?”王承恩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冷凝云斩钉截铁,“我们想要合作的,是一个清醒的、认识到必须变革的盟友。陛下经此大难,若能看清旧制度的绝路,或许……恰恰能成为打破桎梏的最关键力量。我们需要陛下的名分和影响力,陛下需要我们的力量和新知。这不是谁扶植谁,这是在为这片土地,寻找一条可能的生路。一条或许痛苦,但不必再重复往昔轮回的生路。”

地窖里再次陷入沉默。王承恩闭上了眼睛,胸脯微微起伏。冷凝云的话,像一把重锤,敲打着他数十年来坚固的信念。忠君,殉国,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但冷凝云描绘的另一种可能——一种并非全然绝望,甚至带有一丝诡异希望的可能,却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脑海。

陛下……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吗?这样死了,于国于民,又有何益?若能留下这缕血脉,这面旗帜,将来……将来会不会真的有不一样的局面?

他想起崇祯夜夜登高望烽火的孤独身影,想起他日益消瘦的脸颊和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作为最亲近的奴才,他比谁都清楚皇帝内心的痛苦和无助。也许……也许真的可以有一条活路?不是为了苟且,而是为了……将来?

王承恩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股锐利却更加逼人:“冷掌柜,你这些话,大逆不道,却也……惊世骇俗。杂家姑且信你背后真有几分本事。但你那‘铁堡’,真能护得陛下周全?闯贼若大军围困,你们如何应对?粮秣水源能支撑几日?陛下藏身于此的消息,又能隐瞒多久?”

冷凝云知道,王承恩心动了,至少在考虑这种可能性。他立刻回应:“‘铁堡’之固,超乎常人想象。粮秣清水,我已秘密囤积,足以支撑数月。至于消息隐瞒……”他顿了顿,“这就需要公公鼎力相助了。陛下‘失踪’,需要时间发酵。闯贼初入北京,千头万绪,首先要稳定局面,搜刮财物,追索勋贵大臣。等他们真正把注意力集中到寻找陛下,并且怀疑到德隆头上时,我们已经争取到了最关键的时间。而这段时间里,我背后的力量,不会真的坐视不管。南方的分歧,需要北方的既成事实来打破。只要我们这里撑得够久,展现出足够的价值和决心,元老院的目光,终究会被吸引过来。”

“你是说,你在逼你背后的人做决定?”王承恩眯起了眼睛。

“是创造让他们不得不做决定的局面。”冷凝云纠正道,“南下的利益是实打实的,北方的风险是清晰可见的。元老院不是铁板一块,很多人需要被说服,被推动。而没有什么,比一位活着的、在我们保护之下的大明天子,更具有说服力和冲击力了。这是一剂猛药,或许会引发剧烈的反应,但也能治最深的沉疴。”

王承恩久久不语,只是用那双看透了宫廷无数阴谋诡计的眼睛,死死盯着冷凝云,仿佛要把他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想法都挖出来。

最终,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把他大半生的坚守和某种固有的认知都吐了出来。

“冷掌柜,你是个疯子。”王承恩的声音疲惫,却带着一种决断后的轻松,“但眼下这世道,或许只有疯子,才敢想,才敢做。杂家……姑且信你这一次,陪你疯这一回。”

他站起身,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阶梯前。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压得很低,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最关键的交待:“那‘最后的退路’,务必要妥当。不在近旁引人注目,也别远在天边鞭长莫及。真要动用到它的时候,一丝一毫的差池,就再也没有转圜余地了。”

冷凝云心中了然,王承恩这是在用最隐晦的方式,确认和叮嘱那尚未言明的地道出口安排。他微微颔首,同样以隐晦却坚定的语气回应:“公公放心。‘路’已看好,两头都做了周全准备。该近时能近在咫尺,需远时亦有接应。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卡在咽喉要道上。”

这番哑谜般的对话,两人心照不宣。王承恩得到了他需要的、关于最后保障的模糊确认,而冷凝云也守住了具体位置这一核心机密。在这种掉脑袋的谋划里,知道所有细节的人,越少越好。

王承恩不再多言,身影慢慢消失在阶梯上方,融入地面的夜色之中。

冷凝云独自站在地窖里,油灯的光芒将他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说服王承恩,只是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接下来,这座“铁堡”必须如期矗立起来,而临高那边的风暴……恐怕也已经刮起了。

他吹熄油灯,走上阶梯。地面上,小赵正焦急地等待着,手里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报纸,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

“掌柜,临高……又来了,是元老院办公厅和蒸包局的联合急电。”小赵的声音有些发颤,“语气……很重。要求您立刻对违抗命令的行为做出‘明确解释’,并再次强调‘一切后果自负’。”

冷凝云接过电报纸,就着小赵手里的灯光扫了一眼。上面的措辞果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厉,几乎到了最后通牒的边缘。他能想象到,此刻的临高,那些坐在宽敞会议室里的元老们,正如何激烈地争论着,而自己,无疑成了风暴的中心。

他把电报纸慢慢折好,塞进衣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回电。”他平静地说,声音在空旷的后院里清晰可闻,“北京站冷凝云知悉。解释容后详陈。北地事机,已非单纯商贸。云仍坚持原判,并已开始执行‘甲字备用方案’。若元老院最终决定弃北,云请独自承担一切责任。但在此之前,请相信云的判断——此间事,关乎元老院未来百年国运走向。南下可得利,北上可得势。利在一时,势在千秋。盼诸公慎思。”

小赵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这段话记下,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铅笔。

冷凝云抬头,望向南方那片看不见的、波涛汹涌的大海方向。

钉子已经楔下,现在,就看谁能把谁扳动了。而那条“最后的退路”,那条连接着生存与希望、也连接着无限风险的隐秘通道,它的两端,已在他心中勾勒出清晰的图景,却必须作为最深的秘密,埋藏起来,直到不得不启用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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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反围剿纪念章1637股灾纪念章

发表于 前天 21:01 | 显示全部楼层

德隆堡:最后的堡垒


第一章 退路


雪。阴沉沉的天空中,飘飘落下厚厚一层,将这战场上、堑壕、坑道、弹坑、残铁,黑的、红的,全部染成了白色。

最后的决战仍未分出胜负,最后的堡垒仍在伏波军(残部)手中。战士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裹着殷红的纱布,借着长枪斜倚着站起身。

身后,就是德隆堡——这是伏波军最后的堡垒、这是澳宋最后的据点、这是大宋江山最后的地盘!

“同志们!我们不能输!”肖紫珊不顾嗓子干哑,努力喊着最后鼓舞士气的豪言。

这是最后的战争。

就跟文总被抬下前线之前说的一样,“再退一步,我们将无处容身!”

的确,“圣船”早就锈透了,如果不是内部几根水泥柱子在硬撑,可能早就塌方了。

还能退到哪儿去?

澳洲?虚无飘渺的澳洲?

澳洲在哪儿?

无敌的元老院、战无不胜的元老们知道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肖紫珊硬撑着拧开存量不多的水壶,让嘴唇轻轻沾了一点儿湿气,稍稍缓解了一下嘴唇干裂的不适感。

“报告队长,敌人冲上来了!”陈小二一手拎着澳宋第二兵工厂制造的M1加兰德半自动步枪,一手指着地下指挥部外面。

“准备战斗~~”肖紫珊把一顶加厚凯夫拉头盔扣在头上,拎起架子上的一挺轻机枪,“喀嚓”一声换上满仓的弹匣。

“同志们,坚持就是胜利,人民等着我们立功的消息,弟兄们,给我顶住,顶住!”陈小二缩在堑壕里,嘴里喊着似乎连自己都很难说服的口号。


战线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夺回,然而下一刻,又被潮水般的敌人冲破。

炮弹已经用光了。手榴弹存量也不多。唯一还能撑着士气不倒的,大概就是,这德隆堡,原本就是一座补给品仓库,食品、燃料、枪支、子弹,都不缺。

这座元老院最后的堡垒,围墙最薄弱的地方,也是以12米厚的高标号钢筋混凝土堆成的。更别说它还有加起来几十公里长的、迷宫一样的地下坑道。

然而敌人似乎是无数的。敌人的尸体已经把视野之内堆成了小丘,甚至敌人丢弃的战场物资,也不知叠了多少层。

“这样不行。”堡垒临时总指挥肖紫珊看着观察孔外的局势。


“这样不行。”数公里之外,明军督师孙传庭看着倒在冲锋路上的官兵,“红夷大炮还没有运上来吗?我们的鲁密铳完全不是髡贼的对手!”

“禀告督师,没有!”炮营营长、降将阿济各低着头,“就算运来了,我们也没有火药可用了!”

孙传庭用缴获来的单筒望远镜远远地观察着这座钢铁堡垒,脑子飞快地切换着不同的攻击方案。不行。还是不行。



三体-海人;h754321;舒凝-荷莉卡;量子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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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21: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密电、密使与密谋

北京以北三百里,居庸关外。

初春的风卷过燕山余脉的残雪,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吹不散弥漫在隘口内外的浓重血腥气。昨日还能隐约看见的关墙上“明”字大旗,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粗制滥造、颜色驳杂的旗帜,在硝烟未散的晨风中懒洋洋地耷拉着。

大顺“权将军”刘宗敏骑在一匹抢自明军将校的河西骏马上,缓缓穿过还在冒烟的关城城门洞。他身材魁梧,披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明军高级将领的山文甲,头盔夹在腋下,露出一张被北地风霜刻满皱纹、却因连日胜仗而红光满面的脸。眼神锐利,甚至有些凶戾,扫视着关城内跪伏一地的降兵和瑟缩的百姓。

“袁宗第呢?”他声音洪亮,带着陕西口音。

一员将领策马上前,抱拳道:“刘爷,袁将军已率前锋马队往昌平方向探路去了,留话说若是顺手,就去叩一下沙河巩华城,看看虚实。”

刘宗敏哼了一声:“就他手快!告诉各营孩儿们,进了居庸关,北京城就在鼻子底下了!都给我打起精神,别他娘的抢东西抢花了眼,误了大军行程!”他顿了顿,看向身边一个文士打扮、却同样骑着马的人,“宋军师,你看这北京城,咱还得几天能进去?”

被称作宋军师的,正是大顺谋士宋献策。他身材矮小,骑在马上有些滑稽,但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他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眯眼算了算:“刘将军,按眼下这势头,官军胆气已丧。依在下看,多则十日,少则五六日,圣驾当可入主紫禁城。只是……关宁的吴三桂,还有关外的东虏,不得不防。”

“吴三桂?”刘宗敏嗤笑,“他老子吴襄还在咱手里呢!至于东虏……”他眼中凶光一闪,“他们敢来,正好一并收拾了,也省得日后麻烦!”话虽如此,他挥了挥手,对传令兵道,“派人回去禀报闯王,居庸关已下,我军休整一日,明日即向昌平进发。另外,让后营的李过加紧点,别光顾着收罗降兵,粮秣要紧!”

“是!”

望着传令兵奔去的背影,刘宗敏又对宋献策道:“军师,进了北京,哪些地方得先攥在手里?哪些人得先看起来?”

宋献策早有腹案,压低声音:“首要自然是皇城、武库、粮仓。至于人嘛……崇祯皇帝,死活都得捏在咱们手里。其次便是那些阁老、尚书、勋贵,尤其是管钱粮、知兵事的。刘将军,北京城里的金银财宝、娇娘美妾,可都等着您呐!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疑虑,“近日有零星传闻,说京城里有些‘海外宋人’的铺子,甚是蹊跷,富得流油不说,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宋人?”刘宗敏皱了皱眉,“咱在西安也听说过,卖些玻璃镜子、自鸣钟啥的,有钱的冤大头。怎么,军师觉得不妥?”

“小心驶得万年船。”宋献策道,“尤其是那个叫‘德隆’的钱庄,分号开得到处都是,据说跟宫里还有些不清不楚。咱们进城后,这些地方,也得派人‘照看’起来,看看究竟藏了多少油水,又是些什么路数。”

刘宗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知道了,到时候派一队孩儿去便是。现在,传令杀猪宰羊,让兄弟们吃饱喝足,养足精神,准备进京享福!”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沈阳,清廷皇宫。

暖阁内炭火融融,驱散了关外早春的寒意。大清皇帝皇太极斜倚在铺着貂皮的炕上,面色有些病态的潮红,不时低声咳嗽几声。他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眼袋浮肿,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光芒,依然锐利如鹰隼。

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范文程等重臣分坐两侧,气氛凝重。

“这么说,居庸关真的丢了?”皇太极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平静。

“是,皇上。”多尔衮躬身道,“探马回报,昨日午时前后,关墙上升起的是闯贼的旗号。明军几乎未作像样抵抗。”

“崇祯……”皇太极缓缓念着这个名字,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他手下,当真是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了么?吴三桂那边,还没有确切回音?”

范文程接口道:“回皇上,吴三桂已率关宁军离了宁远,正在回援北京的路上。但他行军缓慢,似在观望。我方的使者已再次携厚礼前往接洽,晓以利害。”

“观望……”皇太极咳嗽了两声,“他在观望北京能不能守住,也在观望我们出什么价码。聪明人。洪承畴那边呢?”

多尔衮道:“洪先生近日又上书,力谏我军即刻起兵,趁流寇初入北京、立足未稳之际,以‘吊民伐罪、为明复仇’之名,迅速入关。他认为,此乃天赐良机,稍纵即逝。”

多铎年轻气盛,忍不住道:“皇上,洪先生说得对!咱们八旗劲旅养精蓄锐这么多年,不就等这一天吗?让那些流寇和南蛮子互相撕咬,咱们正好坐收渔利!请您下令,臣弟愿为前锋!”

皇太极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仿佛在权衡着什么。良久,他才缓缓道:“急什么。崇祯还在,大明这面旗就还没彻底倒下。李自成……一个驿卒出身,骤然得了天下,岂是那么容易坐稳的?让他们先斗,斗得越狠,流寇的凶残暴露得越彻底,明朝的遗老遗少才会越盼着有人去‘解倒悬’。我们不仅要入关,还要入得‘名正言顺’,让北地的汉人,不那么抵触。”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过,多铎说得也有理,兵贵神速。传令各旗,人马粮草暗中检点,随时待命。再派精细探子,不仅要盯紧北京动向,山海关、蓟州、宣府,一切入关孔道,都要牢牢看着。尤其是……”他看向范文程,“范先生,你刚才提到,北京城里有些‘澳宋’的商铺?就是前些年你们说过的,海外来的那伙人?”

范文程点头:“正是。其商船行踪遍布南洋,火器似也精良。在我大清境内虽活动不多,但在南朝京师及江南,势力渗透颇深。此次北京变故,不知彼等会作何反应。”

皇太极若有所思:“海外孤悬,却能搅动中原风云……有点意思。也留意着吧,看看他们是跟着明朝这艘破船一起沉下去,还是另有什么打算。一切等进了北京,自然明了。”

几乎就在刘宗敏踏入居庸关、皇太极在沈阳暖阁定策的同时,临高百仞城元老院办公楼的顶层会议室,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压抑而躁动。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满了人,烟气缭绕。墙上的机械挂钟指针已指向深夜十一点,但没有人有离开的意思。

“……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陆军代表席亚洲“砰”地一掌拍在地图上北京的位置,眼睛发亮,“冷凝云这小子,胆子够肥,眼光够毒!崇祯!活的崇祯皇帝!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大义名分!这意味着整个北中国,所有还对明朝有那么一丝念想的人心,都可能向我们倾斜!这是我们伏波军从海南一隅,真正踏上大陆中心舞台最快的捷径!”

他激动地在会议室里踱步:“南下?南下当然重要,香料、橡胶、马六甲,都是钱,都是资源!但根子在哪里?根子在华夏本土!在这四万万人口,在这几千年的文明积淀上!我们现在不去抓这个根,等李自成或者皇太极把北方消化了,整合出一个新的庞然大物,我们再想回来,要流多少血?死多少人?现在介入,成本最低,收益最大!我坚决支持冷凝云的判断,这是把元老院战略重心扭向北方的天赐良机!必须全力支持他!”

“席总长!你冷静点!”南洋公司代表,一个肤色被热带阳光晒得黝黑的中年元老,猛地站起来,脸色不豫,“全力支持?怎么支持?把我们正在南洋拓展的船队、人员、资源抽回来,扔到北京那个马上就要被流寇淹没的烂泥潭里去?你知道文莱油田刚有眉目,知道我们在婆罗洲和苏门答腊跟荷兰人争得多厉害吗?海军弟兄们在印度洋展示存在,为我们的商船开路,每一分力量都有大用!北方的风险是明摆着的,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大义名分’,就要动摇我们经营多年的南下国策?我坚决反对!”

海军方面的一位负责人也沉声道:“席总长,陆军弟兄们求战心切可以理解。但现代战争,尤其是跨海投送,打的是后勤,是舰队!我们的主力舰队现在分散在南海至印度洋的航线上,保护着至关重要的贸易命脉。如果为了北方一个不确定的目标,强行集结舰队北上,且不说沿途补给困难,万一南方出现真空,被荷兰人甚至英国人钻了空子,损失谁来承担?我们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冷凝云的行为是严重的擅自行动,应该立即制止,勒令他执行原定撤退方案!”

“制止?勒令?”席亚洲冷笑,“然后呢?把崇祯留给李自成砍头,或者留给皇太极当傀儡?到时候你们捧着南洋的香料和橡胶,能挡住整合了北方资源的八旗铁骑南下吗?目光要放长远!北方的战略主动权,一旦失去,再想拿回来就难了!”

“长远?”工业口的代表展无涯扶了扶眼镜,语气冷静却带着忧虑,“席总长,长远的基础是现实的工业能力。我们的钢铁、化工、机械,确实需要北方的煤铁资源和更大的市场。从这个角度,提前布局北方有吸引力。但问题是,我们现在有能力同时支撑大规模南下开拓和一场高强度的北方介入战争吗?资源是有限的。冷凝云的方案,听起来美好,但执行起来,很可能变成一个吞噬资源的无底洞。”

“所以就要因噎废食?”杜雯开口了,这位文教卫生口的女元老带着理想主义者的激情,“我们来到这个时代,仅仅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大的剥削集团吗?北方亿兆百姓正在遭受战乱之苦,一个古老的文明面临最黑暗的时刻。冷凝云同志或许方式激进,但他抓住了道义的制高点,尝试去阻止最坏情况的发生。这不仅是战略,更是责任!如果仅仅因为计算风险和成本就退缩,我们和旧时代的军阀商贾有什么区别?我支持有限度地介入,尝试保住崇祯这面旗帜,这关乎我们元老院的立身根本和历史评价!”

会议室里吵成一团,北上派、南下派、务实派、理想派各执一词,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蒸包局的赵曼熊在角落里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讨论战略前,是不是先该确定冷凝云还是不是我们自己人?他的权限到底在哪里?他下一步究竟想干什么?我们需要更多情报,而不是在这里空对空地争吵。”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长桌尽头始终沉默的几人。王洛宾揉了揉太阳穴,文德嗣盯着天花板似乎在出神。最终,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马千瞩身上,他面前铺开着不同的报告、地图以及冷凝云那封措辞强硬的回电,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敲击声停了。

马千瞩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情绪激动的众人,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吵,解决不了问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定调的力量,“冷凝云违抗命令,擅自启动高风险预案,是严重的纪律问题,事后必须严肃追究。”南下派脸色稍缓。

“但是,”他话锋一转,拿起那份回电,“他基于一线情报做出的形势判断,特别是关于‘崇祯’政治符号价值的分析,以及北方快速整合可能带来的长远战略性威胁,执委会认为,值得高度重视。”北上派精神一振。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手指从临高划向北方的北京,又划向南洋星罗棋布的岛屿。“我们面临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南北选择题,而是一个资源有限条件下,如何把握战略机遇期、平衡远期利益与当期风险的难题。南下,利益可见,风险相对可控,是我们多年经营的根基。北上,风险巨大,变数极多,但潜在收益也可能是颠覆性的,能从根本上改变我们在大陆的被动局面。”

他停顿了一下,转过身面向众人:“冷凝云已经把一颗棋子,落在了我们原本没想立刻落子的地方,而且很可能已经引起了对手的注意。现在,我们有两种选择:一,弃子,明确战略方向,承受北方可能出现的战略被动,以及内部的人心波动。二,将计就计,有限度地支持这颗棋子,看看它能搅动多大的局,为我们获取多少信息和主动权,同时严格控制风险,不使其绑架整体战略。”

他走回座位,目光变得锐利:“我倾向于第二种。执行‘有限支持与观察方案’。”

“第一,”他看向展无涯和赵曼熊,“以‘特殊物资试验输送’和‘情报渠道确认’为由,由蒸包局协调,工业口提供,向山东站秘密调拨一批指定的防御装备、通讯器材、医疗用品和特种给养。尝试通过最可靠的隐蔽渠道,看能否送到冷凝云手中。这不代表战略转向,而是对前线人员冒险尝试的一种‘风险投资’和情报搜集的延续。”

“第二,”他看向席亚洲和海军负责人,“陆军和海军配合,命令山东站及附近特侦力量,提高戒备等级,向直隶边界方向进行秘密侦查和有限前沿部署。任务是密切监视北京、山海关方向一切重大动向,尤其是李自成、吴三桂、清军三方的实时动态,建立预警机制。但严格规定,除非得到执委会直接命令,或自身遭遇攻击,否则严禁任何形式的主动介入和交火。这是保障我们投资安全的‘保险丝’,也是收集第一手战略情报的必要措施。”

“第三,”他最后看向秘书,“给冷凝云回电。电文如下:北京站冷凝云,来电收悉。执委会已审议你处报告。你之行为严重违规,必予追责。然鉴于你身处一线,判断或有依据,现特许你,在绝对保证自身及核心资产安全之前提下,可相机执行‘甲案’之必要防御及信息收集部分,严禁主动挑衅或扩大事态。所谓‘政治运作’,需待后续明确指令。所需‘特殊物料’已尝试调配,接收与否视情况而定。元老院整体战略需综合平衡,你处之行动及结果,将为评估北方战略价值之重要依据。慎之,勉之。执委会办公室,马千瞩。”

电文念完,会议室一片沉寂。这封电报,堪称平衡艺术的典范:严厉的纪律警告,模糊的行动授权,有限的物资承诺,将个人行动与战略评估挂钩,重申了整体平衡的必要性……既没有满足北上派的全部渴望,也没有让南下派感到被完全背弃,更将决策压力巧妙地回传给了冷凝云本人。

席亚洲似乎想说什么,马千瞩抬手制止了他:“席总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如果现在就把宝全押在北方,一旦失利,我们将满盘皆输。先让冷凝云去探路,让我们看清楚,北方这潭水到底有多深,李自成和皇太极到底是什么成色,崇祯这张牌究竟有多大分量。同时,南洋的进度,一刻也不能放松。文莱油田,加快。印度洋航路,确保。我们要的是左右逢源的可能性,而不是孤注一掷的冒险。”

他环视众人:“没有异议的话,就按此执行。散会。”
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会议室只留下淡淡的烟气和尚未平息的争论余韵。最后离开的是王洛宾、文德嗣和马千瞩三人,他们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仿佛有些话需要在更私密的空间里交换。

勤务兵进来收拾了茶杯和烟灰缸,重新沏了一壶浓茶,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带上了门。宽敞的会议室顿时显得格外空旷,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文德嗣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让临高港的夜风和零星的灯火透进来。他背对着两人,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冷凝云……这小子,在元老院里一直不算特别起眼。财经口出身,做事踏实,但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没想到,把他放到北京那个大染缸里五年,倒是淬炼出这么一股子孤狼般的狠劲和……眼光。”

王洛宾坐在原位上,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苦笑道:“狠劲是看到了,这眼光到底是不是‘毒’,还得两说。老文,说真的,他这步棋,风险太大了。我们整个北方情报网,很可能因为他这一次冲动而暴露,甚至被连根拔起。他个人生死事小,这么多年在北地的经营毁于一旦,这个损失……”

“风险确实巨大。”马千瞩接口道,他依旧坐在会议桌旁,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铅笔,“但老王,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冒这个险?仅仅是为了立功?或者像有些人私下议论的,想当‘曹操’?”他摇了摇头,“我和冷凝云接触不算特别多,但印象里,他不是那种权力欲望特别强、喜欢行险搏富贵的人。他更像一个……精算师。只不过这次,他算计的不是银元,是国运,是我们元老院的未来走向。”

文德嗣转过身,靠在窗台上,目光在两位同僚脸上扫过:“他的那份长电文,你们仔细看了吗?里面有一句话,我印象很深——‘诸君,我们穿越是为当殖民者,还是真要把文明之火传下去?’这话很重,也……很直指本心。我们这些年,在南洋、在沿海,建工厂、开矿山、搞贸易,获取了巨量财富,也推广了新技术。但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不是也在不自觉地重复旧殖民者的老路?掠夺资源,输出商品,控制航路,然后呢?中原腹地那更深层的文明结构和社会矛盾,我们是否有勇气、有决心去真正触碰和改造?冷凝云可能觉得,崇祯是一个切入点,一个让我们不得不从‘外围掠夺’转向‘核心改造’的契机。尽管这个切入点,看起来是如此脆弱和危险。”

王洛宾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坐在这个位置上,我们首先得对穿越集团这上千号人、对几十万归化民、对我们在南方已经开辟的基业负责。感性上,我佩服冷凝云的勇气和理想主义,他敢把自己放在历史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齿轮之间。但理性上,我必须首先考虑如何控制风险,如何避免因为他一个人的‘本心’,把整个集体拖入无法预料的深渊。老马提出的‘有限支持’,是目前最理智,也最无奈的选择。”

马千瞩放下铅笔,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是啊,有限支持。给他一点希望,一点工具,但不给承诺,不背责任。这很冷酷,但也是集体决策的必然。我们钦佩他的勇气,甚至私下里,可能也会羡慕他这种身处历史现场、试图以一己之力拨动方向的‘传奇性’。但我们不能让自己的钦佩和羡慕,影响了对全局的判断。他成了,是他的胆略和时运;他败了……”马千瞩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也是他选择的风险自担。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规则的缝隙里,给他尽可能多一点生存下来的机会,然后,密切注视,等待结果。”

三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窗外传来遥远的汽笛声,那是夜航的蒸汽船即将离港,奔赴南方星罗棋布的岛屿。

“其实,”文德嗣忽然笑了笑,笑容有些复杂,“抛开所有战略权衡和风险计算,单从‘人’的角度讲,我挺佩服这小子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尤其是在明明有更安全、更富足的路可走的时候。他选择留在北京,选择去碰‘崇祯’这个最大的禁忌,这需要莫大的信念和勇气。这种品质,在我们日益官僚化、计算化的元老院体系里,越来越稀缺了。”

王洛宾也微微点头:“确实。我们在这里争论南下北上的资源分配,计算油田的产出和舰队的航程,这些固然重要。但一个组织,一个文明,有时候也需要一点不计代价、不计风险的‘浪漫’和‘冲动’,去打破路径依赖,去开辟意想不到的可能性。冷凝云现在做的,就是这样一件充满‘浪漫’色彩的冒险。只是希望,这浪漫的代价,不要太过惨烈。”

马千瞩站起身,走到文德嗣旁边,一同望向窗外:“他已经把火点起来了。现在,火势会不会蔓延,会烧向哪里,不完全取决于我们,更取决于北京城里的李自成、沈阳的皇太极,以及……冷凝云自己能在那座他打造的‘铁堡’里支撑多久。我们给了他一盒有限的火柴,剩下的,就看他自己,和历史的演化了。”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无论成败,冷凝云这个名字,恐怕都会在元老院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只是不知道,这一笔最终会写成英雄的传奇,还是……悲壮的注脚。”

夜风吹拂,带着海腥味和隐隐的煤烟气息。这气息属于蒸蒸日上却又面临十字路口的临高,而千里之外的北京,此刻弥漫的,则是硝烟、绝望与一丝由德隆钱庄地下悄然构筑的、微弱的希望混合而成的,更加复杂难明的味道。

而此刻的北京,德隆钱庄后院,在无人知晓的夜色中,第一根被仔细裹入青砖灰泥中的熟铁条,正悄然化为未来风暴眼中那座孤堡的冰冷骨骼。时间,在各方势力的算计与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刘宗敏的大军正在向昌平开进;沈阳的密使再次携重礼奔赴山海关;临高发出的那封含义复杂的电报,正变成无形的电波,穿越崇山峻岭和汹涌海涛,射向漩涡的中心。

风暴眼的平静,即将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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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暗流与心锁
临高的电波穿越云层与山海,于第三日傍晚,经由济南秘密中转站,最终化作一串断续的莫尔斯码,被德隆钱庄后院密室中那台伪装成衣柜的无线电接收机捕获。

小赵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将长短不一的信号记录在纸上,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当最后一个字符抄录完毕,他几乎是瘫在了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将译好的电文双手递给一直守在一旁的冷凝云。

煤油灯的光晕下,冷凝云逐字阅读着那封来自权力中枢的回电。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眉梢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目光在“严重违规,必予追责”和“特许相机执行”以及“重要依据”等词句上略有停留。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掌柜……这算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小赵惴惴不安地问。电文里那些严厉的字眼让他心惊肉跳。

冷凝云放下电文,沉默了片刻,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早有预料。“同意了,也没同意。给了我们一把没开刃的刀,和一根不知道够不够长的绳子。”他看向小赵,语气平静,“这就是政治。他们不会明确支持我们冒险,但也不想完全放弃可能的机会。‘有限支持’,意味着我们要靠自己争取更多,证明价值,同时也意味着……退路更少了。”

“那咱们……”

“按计划继续。”冷凝云打断他,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甲案’防御部分全面加速。把这份电文的内容,用我们自己的方式,透露一点给王承恩知道。就说,‘南方已有回音,虽存分歧,然有一线契机,事在人为。’注意措辞,要含糊,但要让他感觉到,我们背后并非毫无动静。”

“明白!”小赵点头,旋即又想起一事,“对了,掌柜,老鲁那边说,地下通道的挖掘遇到硬石层,进度比预期慢了两天。他问要不要加点人手,或者用上咱们存着的那点‘黑火药’?”

冷凝云立刻摇头:“不行。人多口杂,动静也大。黑火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那声音和味道太容易暴露。告诉老鲁,慢就慢点,务必稳妥隐蔽。实在不行……让他调整一下方向,绕过最难啃的那段。安全第一。”

他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北京城坊图上,目光落在德隆钱庄的位置,手指缓缓向北移动,仿佛在丈量着那条尚未完全贯通的隐秘生命线的距离与风险。

几乎与此同时,北京西北方向的昌平州城外,大顺军的中军大帐内,气氛热烈而粗粝。

缴获的明军美酒和刚刚宰杀的牲畜香气混合着汗味、皮革味弥漫在空气中。刘宗敏踞坐在上首,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正举着海碗与麾下将领呼喝痛饮。战事顺利,兵锋直指帝都,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亢奋与对即将到来的财富盛宴的贪婪期待。

谋士宋献策坐在稍下首,面前也摆着酒肉,但他吃得不多,饮得也少,一双眼睛在热闹的场面下保持着清醒的观察。一个亲兵悄步走到他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宋献策眉头微动,挥手让亲兵退下,随即起身,走到已有七八分醉意的刘宗敏身边。

“刘将军,借一步说话。”

刘宗敏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跟着宋献策走到帐外僻静处。夜风一吹,酒意稍退:“军师,何事?”

“刚接到京内眼线密报,”宋献策压低声音,“崇祯小儿这几日行为愈发反常。据宫内传出的零星消息,他不再频繁召见大臣,也不再批阅那些催饷调兵的急报,反而时有呆坐,或对镜自语,甚至有太监听到他在寝宫内呜咽。更蹊跷的是,司礼监那位王承恩,最近出入宫禁,似乎在暗中整理、转移一些小巧的珍玩古籍,动作虽隐蔽,但瞒不过有心人。”

刘宗敏眯起醉眼:“哦?吓破胆了?还是在准备跑路?”

“都有可能。”宋献策捻着胡须,“但王承恩此人,对崇祯忠心耿耿,他若有所动作,必是为崇祯打算。我们不得不防崇祯效仿唐玄宗、宋徽宗故事,暗中潜逃。一旦让他逃往南京,凭借江南财赋,另立朝廷,与我大顺隔江对峙,后患无穷。”

“他跑不了!”刘宗敏冷哼一声,“北京九门俱在我军威势之下,他能往哪儿跑?挖地道不成?”

“未必是地道,但须防有其党羽内外勾结,以特殊手段接应。”宋献策提醒道,“尤其是……城里那些背景不明的势力。属下之前提过的‘德隆’钱庄,近日其后院确有非同寻常的动静,以加固库房为名,运入大量青砖灰石,且有工匠夜间劳作,戒备森严。我们的眼线难以靠近,不知虚实。”

刘宗敏酒意又醒了几分,眼中闪过凶光:“一个钱庄,还能翻天了不成?待我军进城,第一个就拿这些肥羊开刀!管他什么宋人明人,银子宝贝留下,若是碍事……”他做了个劈砍的手势,“宋人远在海外,能奈我何?军师不必多虑,等进了北京,老子亲自带人去瞧瞧,看看那铁壳王八能有多硬!”

宋献策见他并未真正重视,心中暗叹,但也不再坚持,只是道:“将军英明。不过,进城之后,搜寻崇祯下落,当列为第一要务,须派得力人手,控制皇宫、监控各门,并彻查所有可能藏匿之处,包括这些可疑的深宅大院、商铺货栈。”

“知道了,知道了。”刘宗敏摆摆手,心思似乎又回到了帐内的酒肉和不久后京城的繁华上,“明日兵发沙河,直逼北京!让孩儿们再快些!”

关外,沈阳。清帝皇太极的病情似乎比前几日更重了些,咳喘频繁,但每日军国大事的奏报,他仍坚持亲自听取。

暖阁内,多尔衮、范文程等人肃立。皇太极裹着厚厚的裘袍,靠在炕上,脸色在炭火映照下显出几分不健康的红晕。

“吴三桂……还是态度暧昧?”皇太极的声音带着痰音,但思路清晰。

“回皇上,我方使者回报,吴三桂礼遇甚周,收下礼物,但对我方提出的‘合兵共击流寇、平分中原’之议,既不明确答应,也未断然拒绝,只说要‘禀明君父,徐图后计’。他麾下关宁军,如今驻跸永平、滦州一带,不再急切西进。”多尔衮躬身禀报。

“禀明君父?哼,他的君父,现在自身难保。”皇太极冷笑,“他是在待价而沽,看李自成能否迅速拿下北京,也看我们能否尽快决断入关。狡猾的汉人将领。”他看向范文程,“范先生,你怎么看?”

范文程上前一步:“皇上圣明。吴三桂此举,正是骑墙观望。李自成若速胜,他可能投降流寇,以其军力换取富贵。李自成若受挫,或我军表现出强大决心与实力,他倒向我方的可能性便大增。目前看,李自成进军神速,北京指日可下,这对吴三桂的抉择,恐有影响。”

“那我们更不能等了。”一旁的多铎忍不住道,“皇上,再等下去,李自成坐稳了北京,吴三桂投降了流寇,我们就被动了!请皇上速发大兵!”

皇太极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接过内侍递上的参汤喝了一口,平复呼吸,缓缓道:“急什么?李自成就算进了北京,他就真能‘坐稳’吗?崇祯生死未知,明朝法统未绝;京畿之地,官绅富户岂会真心拥戴流寇?抄家掠财,必然激起剧烈反抗;吴三桂等边军,家眷财产多在京畿,李自成能妥善处置?矛盾,多得很。”

他喘了口气,眼中闪烁着老辣算计的光芒:“让李自成先去碰这些钉子,让他去当那个‘恶人’。我们不仅要入关,还要带着‘替明复仇、安定天下’的大旗入关。告诉吴三桂,他若归顺,不惟保全宗族富贵,朕更许他王爵,世镇一方。对京畿官绅,也要散布消息,我大清军纪严明,只诛首恶流寇,保境安民。”

“皇上深谋远虑。”范文程赞道,“只是,那海外澳宋……”

“继续留意。”皇太极道,“他们若与明朝残余勾连过深,将来或成隐患。若他们识时务,或许……也可为我所用。通商、火器,朕也有兴趣。待我军入关,一切便知分晓。”

他疲倦地挥挥手:“按既定方略准备吧。各旗兵马,务必精悍,粮草齐备。等……等北京确切的变故传来。”

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这里的气氛,与外界截然不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衰败。鎏金铜炉早已冰冷,名贵的地毯上散落着未被及时清扫的灰尘。巨大的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似乎许久未曾翻动,上面落着一层薄灰。

崇祯皇帝朱由检,穿着一身半旧的明黄色常服,独自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背对着殿门,面朝着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地图上,代表敌军或失陷区域的朱笔标记,已经密密麻麻,从西北蔓延至中原,如今正逼近那最中心的京师位置。

他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异常瘦削、孤独。没有太监宫女在旁伺候,这是他的命令。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样——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嘴唇因焦虑而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依然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甘的光芒,但在这绝望的底色映衬下,这光芒也显得格外虚弱和……疯狂。

王承恩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里托着一个漆盘,上面是一碗勉强冒着热气的燕窝粥和几样精细点心。他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将漆盘轻轻放在皇帝手边的矮几上。

“皇爷,您一天没怎么用膳了,进些粥吧,身子要紧。”王承恩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充满了忧虑。

崇祯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死死盯着地图上“居庸关”那个已被他用指甲划出深深痕迹的位置。

“大伴,”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你说,太祖高皇帝、成祖皇帝当年,面临过如此境地吗?”

王承恩心中一痛,低下头:“皇爷,时移世易,此非陛下之过,实是……”

“是天灾?是**?是百官误我?”崇祯猛地转过头,眼中布满血丝,盯着王承恩,“还是……朕,真的德不配位,才致天厌之?”

“皇爷!”王承恩“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皇爷励精图治,勤俭爱民,天下皆知!皆是那些乱臣贼子,欺上瞒下,贪腐无能,才致有今日!皇爷万不可如此自责啊!”

崇祯看着跪地痛哭的老太监,眼中的暴戾和偏执渐渐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迷茫取代。他颓然靠回椅背,闭上眼,喃喃道:“励精图治……勤俭爱民……又有何用?这江山,终究是要断送在朕手里了。朕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皇爷!”王承恩膝行几步,靠近御座,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老奴有一言,斗胆进谏!局势虽危,然天无绝人之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年唐玄宗避幸蜀中,郭子仪、李光弼终能收复两京;宋高宗南渡,保半壁江山百五十年!皇爷乃万民之主,大明正统所在,岂可轻言弃世?只要陛下在,大明便不算亡!在南方,还有史阁部,还有左良玉,还有长江天堑,还有亿兆人心啊!”

崇祯猛地睁开眼,看向王承恩,眼神锐利如刀:“大伴,你……你想让朕学那玄宗、高宗?弃宗庙社稷于不顾,仓皇南逃?”

“非是南逃,是暂避锋芒,移跸南京,重整旗鼓!”王承恩叩头,“皇爷,老奴暗中已做了一些准备。宫中细软、紧要印信、部分典籍,已设法秘密转移出宫,藏于稳妥之处。只要皇爷一声令下,老奴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护着皇爷和太子、两位殿下,冲出这北京城!”

崇祯沉默了,胸膛剧烈起伏。南逃?这个念头他并非没有过,但每一次升起,都被更强烈的“君王死社稷”的祖训和自尊压了下去。逃跑,意味着承认彻底的失败,意味着将北方亿万子民拱手让与流寇或东虏,意味着他朱由检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可是,死在这里呢?像他刚才对着镜子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用一根白绫,了解这无尽的痛苦和责任?那样,就真的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天下了吗?李自成或东虏会如何对待他的尸身?如何篡改史书?他的儿子们怎么办?大明真的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王承恩察言观色,知道皇帝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挣扎。他趁热打铁,用更轻、却更清晰的声音道:“皇爷,老奴还联系了……城外一些有办法的人。他们……或许有门路,能在最危急的时刻,提供一条相对稳妥的出路。他们背后的力量……似乎对皇爷,也抱有期待。”

崇祯霍然看向王承恩:“什么人?什么力量?”他的声音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王承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深深叩首:“皇爷,请信老奴这一次。老奴侍奉皇爷一辈子,绝不会害皇爷。眼下,请皇爷务必保重龙体,进些饮食。有些事……待到万不得已之时,老奴自会向皇爷和盘托出,并安排一切。现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崇祯死死盯着王承恩看了许久,老太监跪伏在地,身形瘦小却透着一种异样的坚定。最终,崇祯眼中那疯狂偏执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听天由命的茫然。

他缓缓伸出手,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燕窝粥,机械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味同嚼蜡。

王承恩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皇帝心中那扇紧闭的、通往死亡的门,终于被撬开了一条缝隙。尽管门后依然是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的风险,但至少,不再是立刻坠入深渊。

他轻轻退了出去,留下皇帝独自在空旷冰冷的大殿中,面对着那张标注着帝国末路的舆图,一口一口,吞咽着名为“可能”的苦涩希望。

夜更深了。北京城外,大顺军的营火连天;关外沈阳,算计的毒药在炉火旁缓缓蒸腾;临高的指令化作隐形的丝线;而德隆钱庄的地下,铁器与砖石的摩擦声,在黑夜的掩护下,正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铸造着最后的避风港。

所有人的目光,或贪婪,或冷静,或绝望,或坚定,都聚焦于这座飘摇的帝都。只等那最后一根稻草落下,压垮骆驼,也点燃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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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2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皇帝的绝望
密信是在傍晚送来的。

德隆钱庄后院密室里,冷凝云用镊子夹起一张看似普通的德隆银票,对着煤油灯仔细端详。银票的面额是五百两,付款人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收款人是淮安府山阳县的一个乡绅名字——王承恩名义上的远房侄子。

“又给老家‘汇款’了?”站在一旁的小赵问道,手里的托盘上放着几个琉璃瓶。

“第三次了。”冷凝云将银票平铺在铺着黑色天鹅绒的桌面上,“频率越来越高,说明宫里的情况越来越糟。”

他打开一个褐色琉璃瓶,用滴管吸取无色液体,均匀地涂抹在银票的四个角。等待三十秒后,又打开另一个瓶子,这次是淡黄色的液体。两种药水在特制纸张上发生反应,银票中央“凭票即付纹银五百两”的字样旁,渐渐浮现出淡蓝色的水印。

不是德隆的防伪花纹,而是一行细密的小楷:

“陛下已三日未朝,每于夜半登煤山望城外烽火,昨日摔碎茶盏,割伤左手。衣带渐宽,神思恍惚。药石罔效。”

冷凝云拿起放大镜,仔细查看每一个字。水印在药水作用下只能维持一刻钟,之后会完全消失,纸张也会在十二个时辰后自动脆化——这是临高化工部门五年前研发的“时限密写技术”,专供情报系统使用。

“记录下来。”冷凝云说。

小赵已经准备好了铅笔和密码本。他将密文转换成数字,再转译成临高内部通行的简码。整个过程只用了三分钟。

“掌柜,王公公这次语气比上次更急。”小赵看着译出的文字,“‘药石罔效’……御医都束手无策了?”

冷凝云走到密室西侧的档案柜前,打开标注“崇祯十五年至今”的抽屉,取出厚厚一叠译电。他快速翻阅着,眉头越皱越紧。

“从去年十月李自成破潼关开始,皇帝的情绪状态就在直线下滑。”他抽出一份,“看这里:‘陛下彻夜批阅奏章,寅时方歇,食不过三口’。今年正月:‘闻洛阳陷,福王遇害,陛下痛哭于太庙,责己三日不食’。”

“二月呢?”

“二月更糟。”冷凝云又抽出几张,“‘常对空自语,言“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疑心日重,一日间连换三值守太监。’”

小赵倒吸一口凉气:“这是……郁症深重了。”

“比郁症更麻烦。”冷凝云合上档案,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京师地图前。地图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红色代表大顺军动向,蓝色是明军布防,黑色是清军活动范围,而德隆钱庄的位置被一个金色圆圈标记着。

“一个理智绝望的皇帝,可能会殉国。但一个情绪崩溃的皇帝……”冷凝云的手指敲在紫禁城的位置,“可能在最后时刻做出任何事,包括但不限于提前自杀,或者在绝望中屠杀嫔妃皇子。无论是哪种,都会让我们的计划彻底失败。”

“那我们该怎么办?”

冷凝云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密室角落的一个檀木箱前,打开铜锁。箱子里不是金银,而是一摞摞书籍、手稿,最上面是一本装帧朴素的笔记。他翻开笔记,扉页上用工整的钢笔字写着:

“明思宗朱由检心理状态追踪及干预预案(草案)”

“半年前我就开始准备了。”冷凝云说,“只是没想到恶化得这么快。”

小赵凑过来看,笔记里分门别类记录着崇祯的饮食习惯、作息规律、情绪波动周期,甚至还有对几位御医用药习惯的分析。在最后一页,用红笔标注着一个方案名称:“心理干预计划——曙光”。

“我们要……给皇帝治病?”

“不完全是治病。”冷凝云合上笔记,“是要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或者说,一个不自杀的借口。”

同一时刻,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

王承恩垂手站在殿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瓷器碎裂声,脸色惨白。已经是今晚第三次了。

“滚!都给朕滚出去!”

两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退出来,脸上都有红印。一个年纪小的嘴角还渗着血。

“王公公……”年长的太监带着哭腔,“陛下又没用药,还、还把药碗砸了……”

王承恩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整理了一下蟒袍,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殿门。

暖阁里一片狼藉。奏章散落一地,青花瓷碎片在烛光下闪着寒光。崇祯皇帝朱由检只穿着白色中衣,赤脚站在地板上,左手裹着的纱布渗出血迹。他背对着门,望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肩膀微微颤抖。

“陛下。”王承恩跪下行礼。

“承恩啊。”崇祯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你说,太祖皇帝当年起兵时,可曾想过他的不肖子孙,会把这江山糟蹋成这样?”

“陛下……”

“朕十七年,十七年啊!”崇祯突然转身,眼睛布满血丝,“不敢懈怠一日,不敢奢靡一分,为何?为何会落到今日地步?李自成已破大同,左良玉拥兵自重,吴三桂……哼,吴三桂还在山海关观望!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为朕分忧!”

王承恩磕头:“陛下保重龙体,天下万民还仰仗陛下……”

“万民?”崇祯凄然一笑,“朕连自己的儿女都保不住,谈何万民?”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奏章——是今天下午刚送到的,山西巡抚蔡懋德的绝笔。宁武关已失,蔡懋德自焚殉国。

“忠臣,都是忠臣。”崇祯的手指摩挲着奏章上的血渍,“可忠臣都死了,活着的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承恩,你说朕要是死了,史书上会怎么写?”

王承恩猛地抬头:“陛下万不可有此念!大明气数未尽,陛下正当壮年……”

“气数?”崇祯颓然坐倒在龙椅上,“朕昨夜梦见太祖皇帝,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朕。那眼神……朕读懂了,是失望。”

殿内陷入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王承恩知道时机到了。他膝行几步,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陛下,奴婢前日偶遇一游方道士,呈上此物,言乃海外仙方,可安神定志……”

“道士?”崇祯眼中闪过厌烦,“又是那些装神弄鬼之徒!”

“此人不同。”王承恩小心翼翼地打开锦囊,里面是三个小巧的瓷瓶,“他不要金银,只说是‘顺天应人’。奴婢本不敢呈,但见陛下近日寝食难安,龙体堪忧……斗胆请陛下一试。”

崇祯盯着瓷瓶,良久,疲惫地摆摆手:“搁那儿吧。朕累了。”

“陛下,此药需按时服用,一日三次,每次……”

“朕说搁那儿!”崇祯提高声音,但随即又软下来,“罢了,你放下吧。朕……朕一会儿就服。”

王承恩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他将瓷瓶放在御案角落,行了一礼,默默退下。走出殿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皇帝又转过身去,面对着地图,背影在烛光中显得异常单薄。

深夜,德隆钱庄地下二层。

这里原本是银库,现在一半的空间被改造成了实验室。冷凝云穿着白大褂——这是他从临高带来的少数几件“违禁品”之一,正在操作一套蒸馏设备。

“缬草根提取液50毫升,圣约翰草萃取物30毫升,维生素B族混合液20毫升……”他一边默念,一边将各种液体注入一个棕色琉璃瓶,“再加上一点葡萄糖粉,改善口感。”

小赵在旁边记录:“掌柜,这些真的有用吗?”

“生理上肯定有用。”冷凝云晃动着瓶子,让药液混合均匀,“缬草根和圣约翰草都有镇静抗抑郁的作用,维生素B族能改善因焦虑导致的食欲不振。至于心理作用……”

他停下手,看向墙上贴着的一张字条。那是三年前他偶然得到的,崇祯亲笔抄写的一首唐诗,内容是李白的《行路难》——皇帝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两句下面了重重的墨点。

“一个还会在诗词中寻找力量的人,内心还有救。”冷凝云轻声说,“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彻底绝望之前,把这点火星护住。”

“可是掌柜,我们费这么大劲救一个亡国之君,值得吗?”小赵终于问出了憋了很久的问题,“元老院里很多人都说,大明气数已尽,我们应该顺势而为,而不是逆天行事。”

冷凝云没有立即回答。他仔细地将药瓶封口,贴上“丙寅三号”的标签,放进一个铺着丝绒的匣子里。然后他走到书桌前,翻开一本正在编写的书稿。

书名是《历代末世帝王考》。

“你看这段。”冷凝云指着一页,“蜀汉后主刘禅,国亡后‘乐不思蜀’,被后世讥笑千年。但换个角度想——他活着,成都百姓免遭屠城,蜀汉旧臣大多得以保全。他一个人的‘无耻’,换来了多少人的性命?”

小赵若有所思。

“还有这里,南朝陈后主陈叔宝。”冷凝云又翻过几页,“城破时带着两个妃子躲进井里,成为笑柄。但他投降后,隋文帝待他不薄,陈朝宗室也大多保全。而他那个以死殉国的弟弟陈叔坚,一家老小全部被诛。”

“掌柜的意思是……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更准确地说,是活着比死更有价值。”冷凝云合上书稿,“崇祯如果死了,他就是‘殉国明君’,道德上完美无瑕。但然后呢?李自成会借此宣扬‘天命所归’,满清入关时会打出‘为崇祯报仇’的旗号。而大明最后的忠臣们,会为了这个已经死去的符号前仆后继地送死。”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虽然是地下,但通过一系列镜面反射系统,依然能看到外面的夜色。

“但如果他活着,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会成为一个符号,一个活着的、流动的、可以谈判的符号。李自成无法宣称天命完全归他,满清无法名正言顺地入关,而南明的各个政权……他们至少表面上要尊奉这个正朔。”

“所以我们要救的,不是一个皇帝。”小赵恍然大悟,“而是一个政治筹码?”

冷凝云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最初可能是。但现在……小赵,你在京城五年了,见过皇帝吗?”

“没有。”

“我见过。”冷凝云望向虚空,仿佛在回忆,“三年前元宵节,皇帝登午门与民同乐。我挤在人群里,远远看了一眼。他那时候才三十出头,但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有人放烟花时吓到了马,他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躲避,而是伸手去护旁边的小孩——虽然那小孩离他还有十丈远。”

他顿了顿:“那一刻我就知道,史书里那个‘刚愎自用、生性多疑’的崇祯皇帝,至少有一半是被这个时代逼出来的。如果生在太平年代,他可能会是个不错的守成之君。”

“掌柜……您是不是对崇祯有特殊的感情?”小赵小心翼翼地问。

冷凝云笑了,笑容里有苦涩:“我们这些穿越者,总说自己是来改变历史的。但改变历史不只是造枪造炮,不只是开工厂建学校。历史是由人组成的,而人……是有感情的。”

他拍了拍书稿:“这本书,是我准备‘送’给皇帝看的。里面会详细分析历代亡国之君的结局,重点是那些活下来的人后来怎么样了——刘禅得以善终,陈叔宝著书立说,甚至徽钦二帝虽然受辱,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和一部分皇室成员。”

“您要告诉皇帝,投降不丢人?”

“我要告诉他,活下去不丢人。”冷凝云纠正道,“而且不是投降,是‘战略转移’。是‘南狩’,是‘暂避’,是保留火种以待将来。”

他看了一眼怀表——这是元老院配发的标准装备,表壳内侧刻着一行小字:“为中华之崛起”。

“时间差不多了。王承恩明天会派人来取‘丙寅三号’。另外,煤山道观的地道挖得怎么样了?”

“已经通到宫墙外三百步,但最近大顺军的探子活动频繁,进度慢下来了。”

“告诉工程队,安全第一。宁可慢,不可暴露。”

“是。”

冷凝云吹灭实验室的灯,只留下一盏小油灯。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翻开另一本笔记,开始记录:

“心理干预第一阶段实施中。目标情绪状态:绝望期。干预手段:药物支持+认知重构。初步观察:抗拒但未完全拒绝。下一步计划:通过王承恩讲述‘南宋旧事’,植入‘南狩’概念……”

写到这里,他停住笔,望向墙上那张字条。崇祯的笔迹瘦劲有力,但在“济沧海”三个字的最后一笔,墨迹有些颤抖——可能是手腕乏力,也可能是心绪不宁。

“我会救你的,陛下。”冷凝云轻声说,不知是对着字条,还是对着远方皇宫里的那个人,“不是为了大明,不是为了元老院,甚至不是为了什么历史意义。只是因为……你不该死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紫禁城里,崇祯皇帝终于拿起了王承恩留下的瓷瓶。他打开瓶塞,闻到一股奇特的草药香,混合着淡淡的甜味。犹豫片刻,他倒出两粒褐色的药丸,就着冷茶服下。

药效不会立刻显现。但半个时辰后,连续失眠七天的皇帝,竟然在龙椅上沉沉睡去。

他没有再做噩梦。

王承恩守在殿外,听到里面传来平稳的呼吸声,终于松了口气。他从怀里摸出冷凝云上次送他的怀表——表盖上刻着一行拉丁文,他问过冷凝云是什么意思,回答是:“时机即将到来”。

怀表的指针指向寅时三刻。

东方天际,已隐隐泛出鱼肚白。

但王承恩知道,这可能是大明王朝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了。李自成的大军,距离北京城已经不足三百里。

他握紧怀表,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镇定。表壳内侧还有一行小字,是冷凝云特意让人刻上去的,只有四个字:

“活着,就有希望。”

王承恩不懂什么政治,不懂什么大局。他只知道,从小伺候到大的主子,今晚终于睡着了。

这就够了。

他望向德隆钱庄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而此刻的冷凝云,也还没有睡。他正在编写《历代末世帝王考》的最后一章,标题是:

“论流亡政权的合法性与延续性——以南宋为例”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停顿,那是他在斟酌用词。既要让皇帝看得进去,又不能太直白;既要给希望,又不能显得轻浮。

写到“康王南渡,虽偏安一隅,然保汉家衣冠百五十年”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在页边空白处用铅笔做了个记号:

“需安排王承恩‘偶然’提及:当年金兵破开封,徽钦二帝若有一人南逃,南宋局面或大不相同。”

写完这一句,他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计划正在推进,虽然缓慢,但每一步都踩在实处。药物起了作用,认知重构的素材正在准备,撤离通道在挖掘,临高那边……虽然只有“有限支持”,但总比没有强。

最大的变数,还是皇帝本人。

一个十七年来一直以“中兴之主”自期的人,一个把“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刻在骨子里的人,要让他接受“逃跑”这个选项,谈何容易。

但冷凝云相信,人的求生本能终究会压倒一切。

尤其是在他悄悄调整了皇帝饮食中的微量元素配比,改善了睡眠质量,并用药物稳定了情绪之后——一个身体状态好转的人,自杀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这很残忍,也很有效。

窗外传来鸡鸣声。

冷凝云吹灭油灯,在黑暗中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起身,走到密室角落,打开一个上锁的铁柜。柜子里没有文件,没有金银,只有几件看似普通的东西:

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袖口有磨损——这是他穿越前在实验室常穿的。

一张泛黄的合影,上面是年轻的他和父母,背景是二十一世纪某个城市的公园。

一本《明史》,翻开到《庄烈帝本纪》那一页,空白处写满了批注。

还有一枚穿越时发放的纪念章,上面刻着抵达日的日期:1628年10月1日。

十六年了。

他拿起纪念章,金属在指尖冰凉。当初一起宣誓“为中华之崛起”的五百多个同伴,如今散落在世界各地,有的在东南亚拓殖,有的在澳洲开矿,有的在日本搞贸易,有的在美洲建基地。

而他在北京,准备救一个本该在煤山上吊自杀的皇帝。

“这大概就是历史的蝴蝶效应吧。”他轻声自语,将纪念章放回原处。

走出密室时,天色已经大亮。德隆钱庄前院传来伙计们卸门板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

表面上,这仍是北京城里最守信用的钱庄之一,生意照做,银票照兑。

暗地里,堡垒在加固,地道在延伸,物资在储备,情报在传递。

而皇宫里的那个关键人物,刚刚服下了第三剂“丙寅三号”。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冷凝云洗了把脸,换上常穿的绸缎长衫,对着铜镜整理衣冠。镜子里的人四十出头,鬓角已有白发,但眼神依然锐利。

今天他要亲自去见丐帮的孙把头,谈一谈“特殊时期”的粮食供应问题。还要去五城兵马司拜访那位收了澳宋军校“推荐信”的赵千户,敲定最后几条应急通道的守卫安排。

千头万绪,但每一步都不能错。

推开房门时,早晨的阳光正好照进来。冷凝云眯了眯眼,适应光线。

前院传来伙计的吆喝声:“德隆银票,通兑天下——”

声音洪亮,充满生气。

在这座即将陷落的城市里,这声音像是一个宣言,又像是一个承诺。

冷凝云深吸一口气,脸上浮起职业性的微笑,迈步向前厅走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紫禁城里,崇祯皇帝从难得的深度睡眠中醒来,感觉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坐起身,看着窗外透进的晨光,忽然问侍立在旁的王承恩:

“承恩,当年靖康之变,若康王未南渡,会如何?”

王承恩心头一震,知道冷凝云安排的那本书,皇帝已经“偶然”看到了。

他垂首答道:“回陛下,若康王未南渡,则汉家衣冠,恐绝于彼时。”

崇祯沉默良久,又问:“那太祖皇帝若在天有灵,会怪罪南渡之事吗?”

这个问题太尖锐,王承恩冷汗都下来了。他想起冷凝云的交代:不能直接回答,要引导皇帝自己得出结论。

“奴婢愚钝,不敢妄测圣意。但……但奴婢听说,当年太祖起兵时,也曾有暂避锋芒之时。”

崇祯没有再问。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皇宫层层叠叠的屋檐,很久没有说话。

王承恩偷偷抬眼,看见皇帝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这是一个微小的变化。

但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任何微小的变化,都可能改变历史的走向。

而这一切,都始于德隆钱庄地下密室里,那个穿越者制定的一份“心理干预计划”。

晨光照进乾清宫,也照进德隆钱庄的前厅。

两处看似毫无关联的地方,因为一个人的谋划,被无形的线连接在一起。

线的那头,是大明王朝最后的希望。

线的这头,是一个穿越者十六年的等待,和一场关乎文明存续的豪赌。

赌注已经押下。

骰子,正在空中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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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hn79 于 2025-12-9 21:39 编辑

第六章:网
崇祯那句关于“太祖是否会怪罪”的问话,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王承恩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也迅速通过当日下午“静明”送出的又一份密信,传递到了德隆钱庄的地下密室。

冷凝云将显影后的密信纸条凑近煤油灯,眯着眼,仔细分辨着那行因为书写仓促而略显潦草的馆阁体:“上晨起忽问南渡旧事,神色异于往昔,似有触动。然旋即沉默,未再深言。另,曹化淳、杜勋等近日与宫外联络甚密,恐非吉兆。”

他放下纸条,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前一句是好消息,药物和认知重构的铺垫开始起作用,皇帝心中那扇求死的铁门被撬开的缝隙又大了一丝。但后一句……曹化淳,司礼监掌印太监;杜勋,提督京营太监。这两个在原本历史上将率先打开城门迎闯王的关键人物,果然开始活动了。历史的惯性依然强大,正沿着既定的车辙隆隆前行,试图碾碎一切变数。

“小赵,”冷凝云抬起头,“煤山道观那边,进度如何?”

小赵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早春的寒气,闻言立刻答道:“掌柜,老鲁派他徒弟悄悄递了话。地道主段昨夜已经打通到宫墙外预定位置,离地面约一丈深。但现在遇到了麻烦——宫墙地基比预想的更深更厚,而且全是糯米灰浆浇灌的夯土层,咱们带的普通工具啃不动。老鲁问,是不是用上点‘猛药’?”

“猛药”指的是他们库存的少量硝酸甘油基炸药,那是穿越时带来的最后储备,原本用于极端情况下的工程爆破或自毁。

冷凝云立刻摇头:“不行。爆破动静太大,而且炸药的配方和威力与这个时代任何已知火药都不同,一旦使用,等于直接告诉所有人这里有‘非正常’力量介入。让老鲁暂停向宫墙方向的掘进,先集中力量完善从道观到现有地道口的这段通道,做好隐蔽和加固。宫墙下的最后一段……我另想办法。”

“另想办法?”小赵不解,“时间不等人啊,掌柜。闯贼的探马听说已经到了沙河,离京城不到百里了!”

“我知道。”冷凝云走到墙边那幅详细的北京城坊图前,目光落在煤山与紫禁城北宫墙之间那片狭窄的区域,“所以,我们需要一张网。一张能覆盖从德隆到煤山,能渗透进皇宫,也能在最后时刻将目标‘打捞’出来的、无形的网。”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我要你去见几个人。第一个,丐帮的孙把头。”

前门外打磨厂胡同深处,有一处低矮破败的大杂院,院里挤着几十户最底层的贫民。空气里常年弥漫着霉味、尿骚味和劣质煤烟味。但在院子最里头,那间窗户用油毡纸糊着的东厢房里,此刻却点着难得的明亮油灯,桌上甚至摆着一碟猪头肉、一壶烧刀子和两个干净的粗瓷酒碗。

丐帮北京分舵的“把头”孙瘸子,正用他那条完好的右腿盘坐在炕上,左腿的空裤管耷拉在一边。他五十来岁,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但一双眼睛却时不时闪过狐狸般的精光。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换了身不起眼棉布短打的冷凝云。

“冷大掌柜,”孙瘸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您这尊财神爷,怎么有空降到我这乞丐窝里来了?莫不是德隆的银子多得没处放,想散点给俺们这些苦哈哈?”

冷凝云也不绕弯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推到孙瘸子面前。孙瘸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十枚崭新的、在油灯下泛着诱人银光的“德隆壹圆”银币。成色之足,压印之精,远非市面上流通的杂色碎银或劣质铜钱可比。

“孙把头说笑了。一点心意,给弟兄们换点吃食。”冷凝云语气平淡,“不过,今天来,确实有事相托。”

孙瘸子捏起一枚银元,对着灯光看了看,又用指甲掐了掐,眼中贪婪一闪而过,随即换上谨慎的神色:“冷掌柜是做大买卖的,有什么是俺们这些要饭的能帮上忙的?莫非……是近来城里不太平,想找些人看家护院?那俺可得多句嘴,德隆那后院近日动静不小,青砖灰沙运了一车又一车,早就有人盯上了。”

消息果然灵通。冷凝云心中暗凛,脸上却不动声色:“加固库房,以防万一罢了。今天来,是想请孙把头帮个小忙——从今天起,一直到……局势明朗之前,希望您手下的弟兄们,能多‘照看’几个地方。”

“哦?哪些地方?”

冷凝云取出一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几个地址:“煤山东麓的玄真观、前门大街我的铺子前后两条街的街口、还有崇文门附近的两处水井。不需要弟兄们做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日常乞讨、歇脚的时候,多留点心。看到有陌生面孔频繁出入、或者有可疑的车马货物往来、特别是夜间有不寻常动静的,记下来,告诉我的人。按消息的紧要程度,每条,换这样的银元一枚到五枚不等。”

孙瘸子眼睛眯了起来。他是老江湖,立刻意识到这几个地点关联着什么——煤山挨着皇宫,德隆钱庄是核心,崇文门是通往通州、天津的要道。这位冷掌柜,图谋的绝非寻常生意。

“冷掌柜,”他压低声音,身体前倾,“俺老孙在这四九城要饭要了三十年,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耳朵长,眼睛尖。最近这风向……可邪乎得很。宫里宫外,人心惶惶。您这生意,怕是不好做吧?掺和得太深,小心……血本无归啊。”

“所以更需要孙把头这样的朋友帮忙掌掌眼。”冷凝云又推出一个小布包,这次里面是五枚金灿灿的“德隆半两”金币,“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此外,我还可以给孙把头一个承诺——无论将来北京城谁做主,德隆钱庄的大门,永远给您和您指定的三位弟兄留一个‘特别账户’,保你们一份安稳的嚼谷。”

黄金的诱惑,加上一个超越眼前乱局的长期承诺,终于打动了孙瘸子。他舔了舔嘴唇,将金箔银币一把揽入怀中,拍着胸脯道:“冷掌柜够意思!俺老孙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这活儿,俺接了!俺手下几百号人,别的不敢说,盯个梢、传个话,保管比五城兵马司的探子还利索!您就瞧好吧!”

离开丐帮的巢穴,冷凝云没有回德隆,而是绕道来到了西城的一条僻静胡同。这里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门口连招牌都没有,只有两盏褪色的气死风灯笼。但这里,却是北京城里消息最灵通的暗桩之一——一个专门替各路官员、商人处理“湿活”(见不得光的勾当)和传递秘密信息的黑市牙行。

接待他的是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姓胡,人称“胡板牙”,因为他说话时总喜欢龇着两颗突出的门牙。

“冷爷,您可有些日子没关照小号了。”胡板牙殷勤地奉上茶,笑容谄媚。

“有笔生意,要挑几个‘干净’的人手。”冷凝云开门见山,“不要本地的,最好是外地流落来的,背景单纯,嘴严,手脚利落,敢拼命的。人数嘛……先要八个。价钱好说。”

胡板牙眼睛一亮,这种乱世,人力最不值钱,尤其是流民:“有有有!刚巧前几日从保定那边逃过来一伙,都是练过把式的庄户人,因为不肯从贼,家被烧了,逃到京城寻条活路。领头的是个姓韩的把总,听说以前在宣府镇当过边军小旗,因为得罪上官被开了革。绝对‘干净’,也绝对敢拼命!就是……要价可能高点儿,他们要安家费。”

“带我去看人。合适的话,安家费加倍。”冷凝云放下茶杯,“另外,再给我寻两三个熟悉北京地下沟渠、废弃地道的‘地老鼠’,要真正的老手,越老越好。”

半个时辰后,在小院后罩房见到了那八个面有菜色但眼神依旧彪悍的汉子,以及一个弯腰驼背、浑身散发着土腥味的老头后,冷凝云知道,他“网”上的又几个关键节点,找到了。韩把总和他的兄弟,将是德隆堡内部核心护卫的补充力量;而那个绰号“土拨鼠”的老头,将帮助他验证和完善那条最后的逃生通道——北京城下,元大都时代遗留的、早已被人遗忘的古老排水系统。

当冷凝云回到德隆钱庄时,已是华灯初上。小赵焦急地等在密室门口,一见他就低声道:“掌柜,五城兵马司的赵千户来了,在后院等您,脸色不太好看。”

赵千户,名璋,世袭的锦衣卫百户出身,因为性子直,不懂逢迎,在锦衣卫里混不开,被打发到五城兵马司挂了个闲职。但他弓马娴熟,对手下还算仗义,在底层军汉中有些威望。冷凝云看中他这一点,半年前通过一次“偶然”的帮忙(赵璋的老母急病,德隆“恰好”有从南方来的“特效药”),搭上了线,又许以将来送他去“澳洲军校”深造的愿景,慢慢将他发展成了眼线。

冷凝云来到后院特意留出的一间僻静厢房。赵璋穿着半旧的武官便服,正在屋里焦躁地踱步,见冷凝云进来,立刻抱拳,压着嗓子道:“冷掌柜,出事了!”

“赵兄莫急,坐下慢慢说。”冷凝云示意他坐下,让小赵倒茶。

“慢不了!”赵璋一口灌下冷茶,也顾不上礼仪,“今日午后,宫里传出消息,皇上……皇上在平台召见了成国公朱纯臣、襄城伯李国桢,还有首辅魏藻德他们,商议……商议‘捐饷助剿’!”

冷凝云眉头一皱:“捐饷?这不是旧事重提么?”崇祯确实不止一次要求勋贵大臣们捐款,但每次都收效甚微。

“这次不一样!”赵璋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愤怒和悲哀的神色,“皇上……皇上几乎是在哀求!说什么‘京师存亡,在此一举’,‘卿等世受国恩,当与朕同舟共济’……可那帮王八蛋!成国公哭穷,说家里只有祖传的锅碗瓢盆;襄城伯直接晕倒在地,说是急火攻心;首辅魏藻德更绝,捐了五百两!他娘的,他前天刚在西山又买了两个庄子!五百两!打发叫花子呢!”

赵璋越说越气,拳头攥得咯咯响:“我在殿外值守,亲耳听到皇上最后那声叹息……跟刀子剜心一样!冷掌柜,这朝廷,这人心……真的完了!皇上他……他得多寒心啊!”

冷凝云默默听着。这正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一幕,标志着崇祯最后一点对官僚集团的希望彻底破灭,也将其更快地推向了绝望的深渊。他必须加快动作。

“赵兄,我明白了。多谢你告知。”冷凝云沉吟道,“还有一事,需要赵兄帮忙。”

“冷掌柜请讲!姓赵的虽然官卑职小,但知恩图报!只要能做到,绝不含糊!”

“我得到风声,曹化淳、杜勋等人,近来动作异常,恐有异心。”冷凝云盯着赵璋,“我不需要赵兄去调查他们,那太危险。我只希望,从今天起,赵兄和你信得过的弟兄,能多‘关照’一下皇城北面、特别是煤山万岁山一带的夜间巡哨。若有任何异常,比如本该值守的太监或侍卫无故离岗,或者有不该出现的车马人员靠近,立刻想办法通知我。”

赵璋瞳孔微缩,他立刻明白了冷凝云的意思——这是在为皇上的安全,或者说,为皇上的“万一”做准备。他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我懂了!皇城北面,万岁山、玄武门、北上门一线,巡哨的弟兄里有几个是我过命的交情。我这就去安排,夜里我亲自带人盯着!”

送走赵璋,冷凝云回到密室,摊开一张白纸,开始勾勒他心中的“网”。

中心是德隆钱庄,也是即将完工的“德隆堡”。第一条线,向北延伸,连接煤山玄真观下的地道入口,这是通往皇宫的生命线,目前卡在宫墙下。第二条线,以丐帮孙瘸子的眼线为节点,像蛛网一样覆盖关键区域,提供预警和监视。第三条线,是韩把总等人的武力补充和“土拨鼠”的地下通道知识,这是最后的保障和备选路径。第四条线,是赵璋这样在旧体系内仍有可用之处的内线,提供官方层面的信息和有限的行动便利。

但这张网还不够致密,不够坚韧。尤其是通往皇宫的最后一段,如同网上的一个破洞。

他想起王承恩密信里提到的曹化淳、杜勋。这两个人,是网对面的威胁,但也可能……成为某种“工具”?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在他心中浮现。

“小赵,”他叫过助手,“给王公公回信。内容如下:宫墙厚重,常法难通。可否借力打力?或能假‘他意’而行我事。阅后即焚。”

这是一封极其隐晦的信,但王承恩应该能看懂——宫墙下的通道,正常方法难以快速打通,是否可以利用曹化淳、杜勋这些可能想开门迎贼的人,在他们的“工程”上做手脚,暗度陈仓?

风险极大,一旦被察觉,全盘皆输。但也许是打破僵局的唯一机会。

信送出去后,冷凝云继续完善他的网。他召见了韩把总,以“护院教头”的名义将他们八人安置进德隆后院,开始秘密进行适应性的防御训练和内部地形熟悉。他听取了“土拨鼠”关于元大都旧排水系统的描述,并让他开始秘密探查从德隆附近通往东城墙水关的可能性——这是一条更远、更复杂,但也可能更隐蔽的备用撤离路线。

时间在紧张而有序的筹备中,又过去了两天。

这天傍晚,小赵带回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大顺军前锋已经抵达北京西北的西山一带,昌平确已失守,守陵太监率军投降。另一个,则不知是好是坏。

“掌柜,孙把头让人传话,说玄真观这两天,有生面孔出入,看打扮像是城里的破落道士,但手脚利落,不像寻常出家人。而且,观后原本荒废的菜窖,好像被人重新整理过,夜间偶尔有灯火。”

冷凝云心中一紧。玄真观,是他们地道的关键节点。难道被发现了?还是……

“还有,”小赵继续道,“赵千户那边也递了消息,说昨夜皇城北面,确实有异常。子时前后,曾有一小队身份不明的人,持内官监的牌子,靠近过万岁山东麓的宫墙一段,停留了约一刻钟才离开。赵千户的人没敢靠太近,看不清具体做什么,但听到隐约有金属敲击和挖掘泥土的声音。”

金属敲击?挖掘?

冷凝云脑中飞速思考。曹化淳、杜勋?他们在宫墙那里做什么?难道……他们已经在为开门迎贼做具体的准备了?比如,偷偷松动墙砖,为将来打开缺口提供便利?

如果是这样……王承恩看懂了他的信吗?是否能利用这个机会?

他正思忖间,密室的门被轻轻叩响。是老鲁。老匠头一脸疲惫,但眼神中带着一丝兴奋。

“掌柜,您让我暂停宫墙那边的活儿,我就带人先把道观到地道的这段反复检查和加固了。结果,在清理一段渗水的侧壁时,有了意外发现!”

“哦?什么发现?”

“一条岔道!”老鲁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激动,“很窄,只能容一人匍匐通过,看起来年代很久远了,不是咱们挖的,也不是近年的东西!我壮着胆子往里爬了一段,您猜怎么着?方向……好像就是冲着宫墙去的!而且,我摸着那土壁,感觉……感觉快到宫墙根的时候,旁边好像有被新近动过的痕迹!”

冷凝云猛地站起!

年代久远的岔道?通向宫墙?旁边有新动过的痕迹?

电光石火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玄真观在元、明两代都曾是皇家道教场所,说不定在更早的时期,就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通道或工程遗迹残留!而曹化淳、杜勋的人夜间在宫墙处的活动……他们可能无意中,或者在某些古老记载的指引下,触动或发现了什么!

而老鲁发现的这条古老岔道,很可能与宫墙下某个不为人知的薄弱点或旧结构相连!王承恩如果够机敏,或许能从中找到操作的空间!

“老鲁!”冷凝云声音急促,“那条岔道,具体位置、走向,能画出来吗?还有,新动过的痕迹,具体是什么样?”

“能!我这就画!”老鲁连忙找纸笔。

就在这时,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呵斥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小赵脸色一变,跑到密室门边侧耳倾听,随即回头,面无人色:“掌柜!是官兵!好多官兵!把前后门都堵了!领头的……领头的像是东厂的人!”

东厂?!

冷凝云心脏骤然一缩。这张刚刚编织的网,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破绽?是哪里出了纰漏?孙瘸子?胡板牙?赵璋?还是……王承恩那边暴露了?

老鲁吓得手一抖,铅笔掉在地上。

冷凝云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东厂来人,不一定就是冲着他的核心计划。也可能是例行检查,或者听到了德隆加固工事的传闻,想来敲诈勒索。

“小赵,你立刻从地下通道去后院,告诉韩把总他们,没有我的信号,绝对不许妄动!就说是普通官兵查访,一切如常!老鲁,你留在这里,把图纸收好,然后从另一边去工地,让所有人都停下,该干嘛干嘛,问起来就说是在修地窖!”

快速吩咐完,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脸上恢复了平日里那种从容商贾的神情,拉开密室门,迈步向前厅走去。

该来的,总会来。这张网能否承受住第一次冲击,就看现在了。

前厅里,灯火通明。十几个穿着番子服、按着腰刀的东厂档头、番役,已经控制了出入口。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太监,穿着葵花团领衫,正背着手,打量着德隆钱庄高大宽敞的厅堂和那面巨大的“信义通天下”匾额。

见冷凝云出来,那太监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这位,想必就是名震京师的冷大掌柜了吧?咱家东厂理刑百户,陈四。”

“原来是陈公公,失敬失敬。”冷凝云拱手,语气不卑不亢,“不知陈公公深夜驾临小店,有何贵干?可是宫里哪位贵人有吩咐?”

陈四嘿嘿一笑,慢悠悠地踱步:“贵干谈不上。就是近来京城不太平,流寇逼近,宵小蠢动。厂公他老人家担心京中富户、商家的安危,特命咱家出来四处看看,巡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关照’的地方。”他的目光扫过厅堂后方,“听说……冷掌柜这里,最近工程不小啊?深更半夜的,还在叮叮当当?”

果然是冲着加固工事来的。冷凝云心下稍定,但警惕丝毫未减:“让公公见笑了。时局动荡,鄙号做些小本生意,积攒了些许银钱,唯恐盗匪觊觎,故而加固一下库房院墙,以求自保而已。些许动静,扰了邻里清净,实在是惭愧。”

“自保?”陈四踱到冷凝云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宫廷熏香气味,眼神却锐利如针,“冷掌柜这‘自保’的架势,可不小啊。青砖、灰沙、铁条……听说还有从南洋运来的硬木?知道的,说您在修库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建堡垒呢。”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旁边的番役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冷凝云面不改色,甚至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公公明鉴。鄙号做的银钱生意,信誉即是性命。库房若不坚固,一旦有失,如何对得起将血汗钱托付给鄙号的万千主顾?至于用料,自然要选最好的,方能安心。此事,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都是知晓并许可的。”他巧妙地抬出了官方,暗示自己并非私下乱来。

陈四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哈哈一笑,拍了拍冷凝云的肩膀:“冷掌柜不必紧张,咱家就是随口一问。您生意做得大,谨慎些也是应该的。”他话锋一转,“不过呢,厂公确实有点小事,想请冷掌柜帮个忙。”

“公公请讲,力所能及,鄙号绝不推辞。”

“近来宫里用度紧张,厂公想筹措一笔款子,以备不时之需。不多,就这个数。”陈四伸出一个巴掌,五指张开。

五万两?冷凝云心中冷笑,果然是敲诈。

“五万两银子,对冷掌柜来说,九牛一毛吧?”陈四笑眯眯的,“当然,厂公也不会白要。以后在这北京城,德隆钱庄有什么难处,东厂就是您的后台。如何?”

冷凝云故作沉吟,片刻后,露出商人精打细算又略带肉痛的表情:“陈公公开口,这个面子冷某无论如何也要给。只是……五万两现银一时难以凑齐,可否宽限两日?三日后,冷某亲自将银票送到东厂衙门?”

陈四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嘴上却道:“冷掌柜爽快!那就三日。咱家这就回去禀报厂公。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这两日京城戒严,夜里最好安分些,那些敲敲打打的活儿,能停就停了吧,免得惹人误会。咱家这也是为了您好。”

“多谢公公提点。”冷凝云拱手,示意小赵,“送送陈公公。”

送走这群瘟神,关上大门,冷凝云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东厂的敲诈在意料之中,能用银子暂时打发掉是好事。但陈四最后那句“夜里安分些”,更像是一种警告和监视的开始。他们的行动,必须更加隐蔽。

“掌柜,他们会不会已经怀疑什么了?”小赵心有余悸。

“怀疑肯定有,但应该还没抓住实质把柄。否则来的就不是要钱的陈四,而是拿人的缇骑了。”冷凝云冷静分析,“不过,我们的网,必须收得更紧了。东厂这一闹,反而提醒了我们——最后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他回到密室,老鲁已经画好了那张简陋的岔道草图。

“小赵,你立刻想办法,将这张图,用最安全的方式,送到王公公手中。不用任何文字说明,他一看就懂。”冷凝云将草图仔细折好,放入一个细竹筒,“这是打破宫墙僵局的关键。告诉他,时间不多,速决。”

小赵接过竹筒,重重点头,消失在密道入口。

冷凝云独自站在巨大的京师地图前,目光从德隆钱庄,移到煤山玄真观,再移到紫禁城,最后移到东方——那里是通州,是运河,是天津,是大海。

网已撒开,节点正在就位。饵料(崇祯的心理变化)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但猎人(李自成)的脚步已到门前,而黑暗中的毒蛇(皇太极)也在吐信。东厂的触须刚刚扫过,提醒他暗处还有无数眼睛。

他将手按在地图上德隆的位置,仿佛能感受到那座即将成型的堡垒的冰冷与坚固。

“来吧,”他低声自语,眼中映着跳动的灯火,也映着远方已隐约可见的烽烟,“让我看看,这张网,究竟能网住怎样的未来。”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北京城在最后的宁静中沉睡,而此刻,紫禁城深处,王承恩借着如豆的烛光,展开了那张没有任何标记的草图。他的目光落在那条标注的古老岔道上,手指缓缓划过指向宫墙的虚线,最后停在那个表示“新近动土痕迹”的标记旁。

老太监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决绝的、近乎狰狞的神色。

他吹熄蜡烛,将草图凑近香炉的余烬,看着它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然后,他整理袍服,迈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步伐,走向乾清宫的方向。

网,正在收紧。而收网之人与网中之物的命运,都系于那最后、最脆弱、却也最关键的几个节点之上。

夜还长。但距离破晓,或者彻底的黑夜,都已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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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破城之夜(上)
三月十八,酉时末,北京外城,彰义门。

残阳如血,涂抹在城楼破损的“明”字旗上。城头守军神情麻木,听着城外连绵营火中传来的隐约号角与马嘶。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烟草、汗臭与陈腐的血腥气。

突然,沉闷的撞击声从城门处炸响!

咚!咚!咚!

巨木撞击包铁城门的声音,每一次都让古老的城墙簌簌颤抖。

“流寇撞城了!”尖锐的呼喊点燃恐慌,守军慌忙扑向垛口,预想中的蚁附攻城却未发生。撞击声诡异地停了。

短暂的死寂后,城下传来齐声吼叫,带着浓重陕音,在暮色中回荡:“城上的听着!大顺永昌皇帝仁德!只诛昏君,不伤百姓!打开城门,献城投降,秋毫无犯!抗拒天兵,破城之时,鸡犬不留!”

喊话如魔咒钻进守军耳中。军官们面面相觑,士兵们握兵器的手开始发抖。

几盏气死风灯笼匆匆登上城楼。提督京营太监杜勋脸色苍白,竭力镇定地走到垛口前,尖声喊道:“城下的顺军兄弟!奴才乃大明提督京营太监杜勋!请容奴才出城,面见闯王,陈说利害,以求……以求保全京师百万生灵!”

吊篮放下,杜勋独自滑入黑暗。一个多时辰后,他面色潮红地返回,对围拢的将领低语:“闯王……闯王愿和!只要皇上肯禅让退位,便封为宋王,世居京师,保全宗庙!且即刻退兵百里!”

将领们神色各异。杜勋催促:“快!随奴才进宫面奏!迟恐生变!”

无人深究这承诺的真伪。在恐惧与疲惫中,稻草也是浮木。杜勋匆匆下城,奔往紫禁城。城头人心彻底涣散,城外连营的篝火却仿佛烧得更近了。

夜色,彻底吞没北京。

紫禁城,乾清宫。

殿内只点了几支蜡烛。崇祯披着旧披风,站在殿门内,透过门缝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背影挺直,颤抖的手指却暴露了惊涛骇浪。

王承恩如石像侍立阴影中。

急促脚步声响起。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化淳连滚爬爬冲入,扑倒在地,带着哭腔:“皇爷!皇爷!大事不好!杜勋从城外回来了!他说……闯贼愿和!只要……只要皇爷肯……肯禅位……”

“禅位?!”崇祯猛地转身,烛光映亮他惨白扭曲的脸,眼中爆出骇人光芒,“他要朕把祖宗江山,禅让给一个驿卒?!逆贼安敢如此欺朕!”

曹化淳吓得连连磕头:“皇爷息怒!杜勋还说,闯贼承诺,若皇爷应允,可封宋王,永居京师,保全宗庙,且即刻退兵……这……这或是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崇祯凄厉大笑,笑声在空旷大殿回荡,充满绝望疯狂,“杜勋呢?让他滚进来见朕!”

杜勋战战兢兢入殿跪倒。

“杜勋,”崇祯声音冷如寒冰,“你,见到李自成了?”

“回……回皇爷,奴才……奴才见到了。”

“他怎么说?”

“闯……李自成说,天命已归大顺,望皇爷……识时务,效尧舜禅让故事,可……可保富贵平安……”

“富贵平安?”崇祯一步步逼近,俯视脚下瑟瑟发抖的太监,“朕的大明江山,朕的亿兆子民,就值一个‘富贵平安’?杜勋,你告诉朕,你是大明的奴才,还是他李自成的说客?!”

“皇爷明鉴!奴才……奴才全是为了皇爷,为了京师百姓啊!”杜勋磕头如捣蒜,“流寇势大,外城已不可守,内城兵微将寡,粮草不济,若待城破,恐……恐玉石俱焚啊皇爷!不如暂避锋芒……”

“闭嘴!”崇祯一脚踹翻杜勋,胸膛剧烈起伏,“滚!都给朕滚出去!”

曹化淳与杜勋如蒙大赦,连滚爬爬退出。

殿内死寂。崇祯踉跄扶住冰冷柱子,望着殿外无边黑暗,仿佛能听见那里传来的喊杀与哭泣。

“大伴……”声音忽然变得极其疲惫沙哑,“你说,朕是不是……真的该……”

“皇爷!”王承恩“噗通”跪下,老泪纵横,“万万不可啊!禅让之议,形同投降,千古骂名!李自成狼子野心,岂会信守承诺?一旦让出大位,皇爷与太子、两位殿下,便是砧板鱼肉!老奴死不足惜,可皇爷您……”

崇祯闭眼,两行清泪滑落。他知道王承恩说得对。可……出路在哪里?

就在这时,一阵更清晰、更密集的呐喊与沉闷轰鸣,隐隐从外城方向传来!夹杂着欢呼?

崇祯与王承恩同时色变。

“什么声音?”崇祯厉声问。

王承恩侧耳倾听,脸色惨白如纸:“皇爷……好像是……外城……破了!”

仿佛为印证他的话,一个浑身是血、盔甲歪斜的锦衣卫军校冲进殿,扑倒在地嘶喊:“陛下!不好了!彰义门……彰义门守将开门投贼了!流寇……流寇大队已杀进外城了!”

轰隆!

惊雷在崇祯脑中炸开!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虽早有预料,但灭顶的绝望仍瞬间攫住心脏。

“谁?是谁开的门?!”

“是……太监曹化淳……还有守门将领……他们早通贼了!”

曹化淳!这个视为心腹的司礼监掌印!崇祯只觉腥甜涌上喉咙,强咽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

王承恩急忙扶住,同时对军校吼道:“再探!内城各门如何?!”

军校跌撞跑出。

崇祯靠在王承恩身上喘息,眼神渐渐空洞决绝。外城已破,内城还能守多久?李自成数十万大军正涌入外城七坊,下一个目标,必是紫禁城!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道,挣脱搀扶,摇摇晃晃走向御案,抽出墙上天子剑。寒光凛冽,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

“朕……是大明天子。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太祖皇帝,成祖皇帝……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朱由检……今日,便来殉这大明江山了。”

他提剑扫过大殿,最后落在王承恩惊恐脸上,露出惨淡微笑:“大伴,你伺候朕一辈子,辛苦了。待朕去后……你也……自寻生路去吧。”

“不!皇爷!不可啊!”王承恩扑上死死抱住崇祯的腿,“还没到那一步!”

殿外传来急促慌乱脚步声,夹杂女子惊恐哭泣。周皇后带着长平公主、昭仁公主,太子朱慈烺、定王朱慈炯、永王朱慈炤,仓皇闯入。显然也听到了噩耗。

“皇上!”周皇后见剑,花容失色,泪如雨下。

“父皇!”太子与年幼皇子吓得跪倒。

长平公主朱媺娖脸色惨白,紧攥母亲衣袖,惊恐望着父亲手中寒光闪闪的剑。

崇祯看着泣不成声的妻儿,心如刀绞,持剑的手颤抖更甚。他猛闭眼复睁,眼中已是骇人血红疯狂。

“国破家亡,尔等……皆不可受辱于贼!”嘶声喝道,目光首先落向最心爱的长平公主。

“媺娖……我儿……过来。”声音温柔得可怕。

长平公主浑身剧震,后退一步,美眸充满恐惧难以置信。

“父皇……不要……”

崇祯一步步逼近,天子剑缓缓抬起。

“皇上!不要!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啊!”周皇后凄厉尖叫扑上阻拦,被一把推开。

王承恩目眦欲裂!皇帝最后理智正在崩溃!所有铺垫在这亡国冲击下都可能付诸东流!

“皇爷!住手!”王承恩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不再是奴才哀求,而是近乎咆哮,“陛下!还记得老奴说过的话吗?!还记得那‘南狩’旧事吗?!陛下!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人!还有希望!出路已备好!陛下!!!”

最后一声“陛下”,几乎喊破喉咙。

崇祯举剑的手僵在半空。缓缓转头,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住王承恩,眼神里有疑惑、震惊、最后一丝挣扎希冀。

“你……你说什么?”

王承恩知道,这是最后机会了。他不再隐瞒,用最清晰快速压低的声音说道:“陛下!德隆钱庄冷掌柜,乃海外义士!早已备下万全之策!煤山之下,已有密道可通宫外!只等陛下决断,老奴即刻护驾,从密道出宫,暂避锋芒,徐图后举!陛下!这不是逃跑,是存续国脉!是忍辱负重!陛下!请信老奴这最后一次!!!”

这一连串急促惊人话语如重锤敲在崇祯濒临崩溃的心防上。海外义士?德隆钱庄?密道?

他手中剑微微垂落,眼中疯狂血色稍退,取而代之是极度混乱挣扎。一边是君王死社稷祖训绝望,一边是王承恩描绘的、匪夷所思却带诡异诱惑的“生路”。

周皇后与孩子们惊呆了,看着状若疯狂的皇帝与激动万分的老太监,不知所措。

殿外,喊杀声、哭嚎声、马蹄声越来越近!死神正一步步逼近乾清宫台阶!

时间凝固。

崇祯目光从王承恩焦灼坚定的脸,移到妻儿惊恐绝望的脸,再移到手中象征权力责任、此刻却只意味死亡的天子剑。

最终,他目光越过众人,投向殿门外无边、吞噬一切的黑暗。

生,还是死?

降,还是殉?

逃,还是守?

他张嘴,喉结滚动,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就在这死寂、决定命运的一刻——

轰!!!

惊天动地巨响,混杂砖石崩塌与无数人疯狂呐喊,从紫禁城南面传来!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紧接着,潮水般汹涌而来的、越来越近的喊杀兵刃撞击声!

一个浑身浴血、几乎不成人形的太监连滚爬爬冲进,嘶声裂肺尖叫:

“皇爷!承天门……承天门被流寇大炮轰开了!!!贼兵……贼兵杀进皇城了!!!”

最后一道屏障,破了。

李自成的大顺军,已踏入皇宫!

崇祯浑身剧震,手中天子剑“当啷”脱手坠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完了。彻底完了。

王承恩心沉谷底。贼兵进皇城了!比预想更快!密道……还来得及吗?

然而,在窗外映红半边夜天的火光与震耳欲聋喊杀声中,崇祯却缓缓、极其缓慢地,转头再次看向王承恩。

眼神空洞死寂,却又仿佛在无边深渊中燃起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冰凉火焰。

那不再是帝王威严,甚至不是人的生气。

那是溺水者在即将没顶最后一刻,看向岸上伸来的、不知是救赎还是另一场噩梦的绳索的眼神。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嘴唇翕动,用尽最后力气,吐出几个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字:

“走……带朕……走……”

王承恩瞬间热泪盈眶!猛扑过去,近乎粗暴地扯掉崇祯身上碍事龙袍外氅,露出里面早已准备好的深青色棉布直裰。同时朝周皇后与吓呆的太子皇子们低吼:“快!帮皇爷换上!娘娘,公主,也换衣裳!快!”

乾清宫内陷入诡异忙乱。皇后公主手忙脚乱帮着脱下皇帝后妃服饰,换上平民衣物。王承恩冲到殿角,挪开香炉,露出后面隐蔽的、仅供一人爬行的窄小洞口——通往乾清宫地下秘道、再连煤山方向主密道的入口之一,多年来暗中准备的最后保命手段,今日终于启用。

“陛下!从此处下!跟着前面小亮光爬!无论听到什么,不要停!不要回头!”王承恩将一盏特制小小琉璃风灯塞进崇祯手里,灯焰如豆,却足够照亮前路。

崇祯如同木偶,被推着钻进黑黢黢洞口。在消失前一刹那,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的是他坐了十七年的龙椅,是他破碎的江山,是他哭泣的妻儿。

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皇后娘娘!公主!太子殿下!定王、永王!快!”王承恩急促催促。

周皇后惨然一笑,却坚定摇头:“本宫是大明的皇后,岂能弃宫而逃?媺娖、昭仁,你们随王公公走!带好弟弟们!”

“母后!”长平公主泪如雨下。

“走!”周皇后厉声喝道,眼中满是泪水,“记住!你们是大明最后的血脉!活下去!”

王承恩知道不能再耽搁。太子与两位小王爷、长平公主、昭仁公主被塞进洞口。周皇后最后抚摸女儿脸颊,泪中带笑:“媺娖,替母后……好好活着。”

看着子女消失在洞中,周皇后瘫软在地,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白绫。

王承恩迅速将洞口恢复原状,抹去痕迹。他最后看了一眼决绝的皇后,心中滴血,却只能狠下心肠。整理衣衫,脸上恢复恭顺麻木的太监神情。

走到殿门口,听着外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喊杀脚步声。

贼兵,马上就到。

他知道,自己或许走不了了。但至少,陛下和太子公主,有了一线生机。

而此刻,崇祯在狭窄密道中爬行不久,冰冷潮湿的泥土气息让他混乱的脑子忽然一个激灵。

君王死社稷……君王死社稷……

这五个字如同魔咒,再次攥紧了他的心脏。一股巨大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涌上心头——回头!回去!去煤山!去那棵歪脖子树!以死明志!不负列祖列宗!

他爬行的动作猛地停下,手中风灯摇晃。

“陛下?怎么了?”后面传来王承恩压低的、焦急的声音——老太监在安置好公主皇子后,终究还是跟了下来。

“朕……”崇祯声音嘶哑颤抖,“朕不能……朕是皇帝……朕要去煤山……朕要去……”

王承恩心头大震!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在最后关头,皇帝死志复萌!

“陛下!不可啊!密道已开,退无可退!”王承恩急道。

“让开!”崇祯竟开始反向爬行,力气大得惊人,“朕要回去!让朕回去!”

狭窄地道中无法强行阻拦。王承恩看着皇帝执拗往回爬的身影,听着地道外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喊杀喧哗,知道再不决断,一切皆休!

他眼中闪过决绝光芒,想起了冷凝云交给他的最后底牌——那枚藏在怀表夹层中的、用奇异透明琉璃管封存的药剂。冷凝云说过,此物能让人迅速昏睡,无害,但效力极强,是“最后不得已时,让目标暂时安静的手段”。

没有时间犹豫了!

王承恩猛地伸手,从怀中掏出怀表,拇指用力一抠表壳侧面的隐秘凸起,“咔哒”一声轻响,表壳弹开一个小隙,那支晶莹剔透、内盛无色液体的细管落入掌心。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崇祯后颈的方向,用尽全力将细管折弯、刺出!

轻微“噗”声,细管尖端刺破皮肤,内中药液瞬间注入。

崇祯身体猛地一僵,爬行动作顿住。他缓缓转过头,在昏暗风灯光芒下,看向王承恩的眼神充满了震惊、错愕、以及一丝被背叛的茫然。

“大伴……你……”

话音未落,强烈的眩晕感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天子剑从松开的手中滑落,他身体一软,向前瘫倒。

王承恩急忙上前扶住,将昏迷的皇帝小心放平。老太监的手在颤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罪疚与悲痛——他对天子用了药!这是滔天大罪!但……他别无选择!

“皇爷……老奴……万死……”他对着昏迷的崇祯无声磕了个头,然后咬牙,奋力将皇帝的身体调整方向,用早已准备好的绳索捆缚在自己背上。

不能丢下!必须带走!

他以年老之躯,背着昏迷的皇帝,在狭窄低矮的地道中,开始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向前挪动。汗水瞬间湿透衣衫,喘息粗重如风箱。

前方,是漫长的黑暗,是未知的接应。

后方,乾清宫殿门已被轰然撞开,火光刀光涌入,照亮了端坐于龙椅之上、手握白绫、神色平静决绝的周皇后……

而煤山玄真观后,那约定的第三棵柏树下,韩把总率领的四人接应小组,已潜伏多时。他们听到了宫中传来的巨响与喧哗,看到了映红夜空的火光,却迟迟未等到约定的鹧鸪信号。

就在韩把总焦躁地第三次看向怀中简陋的怀表时,柏树下的荒草丛中,一块看似寻常的石板,被从下面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顶开了一道缝隙。

一双惊恐而坚定的眼睛,在缝隙后闪动。

长平公主朱媺娖,率先爬出了地道。

紧接着是昭仁公主、太子、定王、永王……

却唯独,没有皇帝,也没有王承恩。

韩把总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呢?王公公呢?”他压低声音急问。

太子朱慈烺满脸泪痕,惊魂未定,只是摇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远处的喊杀声似乎在向煤山方向蔓延。韩把总知道,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转移!可是……最重要的目标没有出现!

是计划失败了?还是……

就在他几乎要下令放弃等待、先行撤离的瞬间——

那块石板再次被艰难顶开!

一个苍老、疲惫、几乎虚脱的身影,背负着另一个毫无知觉的人,用尽最后力气,从地道口挣扎着爬了出来。

正是王承恩,和他背上昏迷的崇祯皇帝!

“快……接应……”王承恩气若游丝,说完这三个字,便眼前一黑,连同背上的崇祯一起,瘫倒在地。

韩把总大喜,又大惊。急令手下:“快!搀扶!按丙号预案,立刻撤离!去德隆堡!”

两名队员迅速上前,抬起昏迷的皇帝与虚脱的王承恩。另外两人护卫着惊魂未定的太子公主皇子。一行人迅速没入煤山脚下更深的黑暗与荒草丛中,向着前门大街方向,疾行而去。

他们身后,紫禁城已彻底被火光与混乱吞噬。承天门洞开,无数头缠白巾、衣衫杂乱的大顺军士,正狂呼呐喊着,涌入这象征天下至尊的宫禁深处。

而在他们前方,德隆钱庄那座看似普通、实则已悄然化为堡垒的三层建筑,正静静地矗立在越来越近的混乱喧嚣之中。

冷凝云站在加固过的顶层瞭望窗前,放下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镜片里最后映出的,是紫禁城方向越来越炽烈的火光。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走向地下指挥核心。

“甲案”已启动。棋子正陆续就位。

但最关键的那一枚——昏迷的崇祯皇帝——能否安全抵达?通往德隆堡这最后一段路,在已陷入全城混乱的北京街头,能否顺利走完?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大顺军如潮水般涌入皇城的狂喜喧嚣中,一支约两百人的、盔甲相对整齐、眼神格外锐利的“老营”精锐,在一名疤脸悍将的带领下,并未参与抢掠,而是径直扑向了空无一人的乾清宫。

那悍将踢开殿门,看着龙椅上自缢气绝、身着皇后服饰的周皇后遗体,眉头紧皱。

他仔细查看了殿内痕迹,又蹲下摸了摸地面某些不起眼的、新近的摩擦印记,眼中凶光一闪。

“搜!给我仔细搜!崇祯老儿可能还没死!这宫里……有鬼!”

他站起身,对着手下厉声喝道:

“特别是那些太监说的,什么德隆钱庄……给老子盯紧了!”

夜色更深,火光照亮的北京街道上,韩把总的小队正拼尽全力向着德隆堡冲刺。而他们身后,危险的猎犬,似乎已经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网已收紧,但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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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22: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破城之夜(下)
大顺军攻破承天门的狂潮,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紫禁城外廷。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这些象征着皇权至高无上的巍峨殿堂,在火把的乱影与兴奋的嚎叫声中,失去了往日的森严与寂静。穿着杂乱号衣、头缠白巾的兵卒们,挥舞着刀枪,踹开一扇扇紧闭的宫门,涌入每一处可能藏匿着金银珍宝的角落。

最初的军事纪律在巨大的财富诱惑面前迅速瓦解。宫中的摆设、器皿、绸缎、字画……一切能搬动、能撕扯、能砸碎的东西,都成了劫掠的对象。瓷器碎裂声、木材断裂声、女人的尖叫哭泣声、男人粗野的狂笑声,混杂在一起,在这座百年宫禁中奏响了一曲亡国的癫狂交响。

然而,在这片席卷一切的混乱中,却有一支约两百人的队伍,显得格外不同。他们盔甲相对整齐,大多数人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动作迅捷,对沿途散落的普通财物不屑一顾。领头的是一个面有刀疤、身材魁梧的悍将,正是大顺“制将军”李过,李自成的侄儿,也是老营精锐的统领之一。

李过脸色阴沉,带着手下直奔内廷核心——乾清宫。他的任务很明确:找到崇祯皇帝,死活不论。这是李自成进城前亲自交代的首要之事。皇帝在手,大顺政权便有了“受命于天”的合法外衣;皇帝若逃或死,总是个隐患。

乾清宫殿门大开,里面却异常安静,与外界的喧嚣形成诡异对比。李过踏入门槛,火把光芒照亮了殿内景象。

龙椅上,端坐着一位身着明黄常服的身影。但走近一看,李过眉头紧锁。那是一个女人,颈间勒着白绫,已然气绝。面容端庄,却带着决绝的平静。从服饰和位置判断,这应是周皇后。

“崇祯呢?!”李过低吼,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大殿。除了皇后的遗体,空无一人。御案上散落着奏章,地上有一柄掉落的天子剑。

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开始在殿内仔细搜查。很快,他们发现了端倪:龙椅附近的地面,有几处不起眼的、新近的摩擦和拖拽痕迹;殿角一个香炉的位置似乎有些偏移,下方青砖的缝隙颜色略新。

“将军,这里有暗道!”一个亲兵压低声音报告,指着香炉后墙壁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裂缝。

李过蹲下身,用手指抹过裂缝边缘,指尖沾上些许极新鲜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尘。他眼中凶光暴闪。

“好个金蝉脱壳!”他站起身,一脚踹翻了香炉,露出后面那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的洞口。“追!他们跑不远!崇祯老儿一定刚走!”

但他没有立刻派人钻入那未知的地道。李过虽是悍将,却也谨慎。他立刻分兵:一队人守住乾清宫,封锁消息;一队人迅速向外搜索,特别是煤山方向;他自己则带着最精干的几十人,退出大殿,找到了几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还没来得及逃跑或被杀的老弱太监。

刀锋架在脖子上,几声恫吓,便得到了零碎的信息:皇上似乎早有准备……王承恩那老狗近来鬼祟……听说和宫外什么钱庄有勾连……

“什么钱庄?!”李过厉声问。

“德……德隆……前门外大栅栏的德隆钱庄……”一个老太监涕泪横流,“奴才只是听说……听说那掌柜的有海外门路,手眼通天……”

德隆钱庄。这个名字,李过进城前就听宋献策隐约提过,说此号富可敌国,且有蹊跷。当时并未在意,此刻却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崇祯 + 神秘富商 + 提前准备的密道!

“走!去前门外大栅栏!包围德隆钱庄!”李过当机立断。他留下部分人手继续搜查皇宫、追索地道,自己亲自率领老营精锐,杀气腾腾地扑向紫禁城外。

而此刻,通往煤山玄真观的地道中,韩把总的小队正经历着最艰难的跋涉。背负昏迷皇帝的王承恩几乎虚脱,全靠两名队员轮流搀扶背负。太子朱慈烺和长平公主等人虽然惊恐,但在韩把总严厉而简短的命令下,勉强保持着沉默和秩序,在漆黑潮湿的地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

地道并非一路坦途,时有积水、塌陷处需要小心绕过。每一次耽搁,都让韩把总心急如焚。他不断估算着时间,听着头顶地面隐约传来的、越来越嘈杂混乱的声音——那是大顺军散兵游勇已经开始在城中各处劫掠的信号。

终于,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天光,混杂着新鲜的、带着硝烟和焦糊味的空气。玄真观后院的隐蔽出口到了。

一行人如同惊弓之鸟,从荒草掩盖的洞口钻出。夜风凛冽,远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北京城已陷入全面的混乱。喊杀声、哭喊声、狂笑声、建筑燃烧的噼啪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噤声!跟我走!”韩把总低喝,辨别了一下方向,带头钻进煤山脚下更为茂密杂乱的树林和废弃民居小巷。这是预先规划好的隐蔽路线,尽量避开主干道。

但城市的混乱超出了预期。没走多远,他们就迎面撞上了一伙正在砸抢一家绸缎庄的大顺溃兵。大约七八人,喝得醉醺醺,怀里塞满了抢来的绸缎。

“站住!干什么的!”为首一个歪戴帽子的兵痞,晃着刀拦住了去路,浑浊的眼睛在韩把总一行人身上扫过,尤其是在衣着虽已换过但仍难掩贵气的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脸上停留,露出淫邪的光。

韩把总心中一沉,知道无法善了。他使了个眼色,身后两名队员默契地微微散开。

“军爷,行行好,俺们是逃难的,家里遭了灾……”韩把总陪着笑,一口陕西土话倒是学得挺像,同时暗暗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刀。

“逃难?带这么多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兵痞淫笑着逼近,“留下女的和钱财,男的滚蛋!”

话音未落,韩把总动了!快如闪电!短刀出袖,寒光一闪,精准地抹过了兵痞的喉咙!与此同时,另外两名队员也猛地扑出,手中短刃或刺或划,瞬间又放倒了两人!

事发突然,剩下的几个溃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凌厉狠辣的击杀吓懵了。韩把总毫不停留,低吼:“走!”护着吓呆的皇室成员和王承恩,迅速冲过街口,转入另一条小巷。

身后传来溃兵们反应过来后虚张声势的叫骂和追赶声,但很快就被更远处的混乱淹没。

经此一吓,太子和公主们更是面无人色,几乎是被拖着前行。王承恩喘息稍定,看着昏迷的皇帝,又看看惊魂未定的龙子凤女,心中悲苦难以言表。

一路有惊无险,靠着韩把总对地形的熟悉和队员的果决,他们终于接近了前门大街。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德隆钱庄那高耸的、在周围低矮建筑中颇为显眼的三层楼轮廓。楼上没有灯火,只有顶楼一个角落,有一盏孤零零的、发出稳定红光的灯笼——那是安全的信号。

然而,就在距离德隆钱庄后门仅剩一条短巷时,异变再起!

巷口突然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声!一队约三十人、举着火把、刀枪出鞘的大顺军士,在一个低级军官的带领下,正朝着德隆钱庄的方向跑步前进!看装束,比之前遇到的溃兵要精锐得多,像是奉命行事的正规小队!

韩把总脸色剧变,立刻将队伍拉进巷子阴影最深处,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屏住呼吸。

那队士兵很快跑过巷口,脚步声向着德隆钱庄正门方向而去。隐约能听到军官的催促:“快点!李将军有令!包围德隆钱庄!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李将军?包围?!

韩把总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大顺军的高层,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德隆!而且动作如此之快!

他们现在的位置,距离后门只有不到三十丈,却被这队士兵隔断了。硬闯?带着昏迷的皇帝和毫无战力的皇室成员,面对三十名精锐,无异于送死。绕路?周围地形复杂,且乱兵更多,风险更大,时间也更紧迫。

怎么办?

就在韩把总额角冒汗、急速思考对策时,德隆钱庄那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后门,突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闪了出来,动作轻盈利落,正是小赵。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也看到了远处那队士兵的火把光芒,脸色一紧,随即朝着韩把总他们藏身的阴影方向,发出了三短一长、极其轻微的鹧鸪鸣叫——这是接应的暗号。

韩把总精神一振!小赵出来了!说明德隆堡内部已经察觉到了危险,并且有了接应计划!

他立刻回应了两声鹧鸪叫。

小赵闻声,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皮囊,朝着巷口方向用力掷出!皮囊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地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硫磺和石灰的白色烟雾迅速弥漫开来,瞬间遮蔽了巷口附近的视线!

“趁现在!快!”小赵压低声音急呼,同时向后门方向打着手势。

韩把总立刻明白!这是冷凝云准备的“烟雾弹”之一!机会稍纵即逝!

“走!”他低喝一声,和两名队员架起昏迷的崇祯和虚弱的王承恩,太子公主们也知道生死关头,拼尽全力跟着,一行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阴影,穿过被白色烟雾笼罩的巷口区域!

烟雾刺鼻,视线模糊,但隐约能听到那队被烟雾笼罩的大顺士兵发出的咳嗽声和惊怒的叫喊:“什么人?!”“有埋伏!”“小心!”

韩把总等人不管不顾,埋头猛冲!三十丈的距离,在生死时速下仿佛被无限缩短又无限拉长。身后传来了士兵们冲出烟雾、兵刃破风的声音!

就在追兵即将赶上、刀锋几乎要触及队伍末尾的昭仁公主衣角时,他们终于冲到了德隆钱庄的后门口!

小赵猛地将门拉开到最大:“快进!”

韩把总殿后,将最后一名队员和昭仁公主推进门内,自己反手将门狠狠带上,同时“咔嚓”几声脆响,几道粗大的铁制门闩从内部落下,将厚重的包铁木门牢牢锁死!

几乎就在门闩落下的同时,门外传来了沉重的撞击声和怒吼!

“开门!大顺天兵搜查!再不开门,杀无赦!”

安全了……暂时。

门内是一个狭窄的通道,此时灯火通明。冷凝云已经等在这里,他身后站着几名手持上了弦的弩机、神情冷峻的护卫。没有寒暄,冷凝云的目光迅速扫过昏迷的崇祯、虚脱的王承恩、以及惊魂未定、衣衫凌乱的太子公主皇子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随即恢复冷静。

“韩把总,带陛下和公公去地下核心医疗室。小赵,带太子殿下和公主们去西侧准备好的厢房安顿,提供食物热水,安抚情绪。”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前门情况如何?”

“掌柜,前门已被包围,约有百人,带队的是个疤脸悍将,看起来很不好惹。他们还没开始进攻,似乎在等命令或者更多人马。”一名从楼顶观察哨下来的护卫急声汇报。

冷凝云点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敌人来得比他预估的更快更准。李自成身边,果然有能人。

“启动二级防御。所有岗位就位。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开火。”冷凝云下令,然后快步走向通往地下核心的阶梯。他必须立刻确认崇祯的状况。王承恩用了那支强效镇静剂,剂量和时间都需要把握。

地下核心医疗室是由原本的银库密室改造而成,墙壁加厚,通风隐蔽,点着明亮的无影灯(临高产的蓄电池供电产品,珍贵无比)。崇祯被平放在一张铺着干净白布的简易手术台上,依旧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王承恩被搀扶坐在一旁椅子上,灌了几口温热的糖盐水,稍微恢复了些精神,看着冷凝云检查皇帝,老脸上满是愧疚与焦虑:“冷……冷掌柜,陛下他……奴才用了那药……”

“剂量和时间把握得刚好,王公公,你做得对。”冷凝云打断他,语气平静,手上动作不停。他快速检查了崇祯的瞳孔、脉搏、呼吸,又轻轻解开衣襟,查看颈部的勒痕——虽然王承恩阻止及时,但崇祯在极度激动下自勒,仍造成了明显的淤伤和轻微气道损伤。

“陛下身体虚弱,情绪极度波动,又有窒息伤,需要立刻处理。”冷凝云从旁边的消毒柜中取出器械和药物。他先给崇祯戴上一个简易的氧气面罩(连接着一个小型氧气瓶),然后开始清理颈部伤口,涂抹消炎药膏,最后进行静脉输液,补充水分和电解质,并加入微量的强心剂和抗炎药物。

这一系列在这个时代看来如同神迹的操作,让王承恩看得目瞪口呆,也让他心中稍安——这位冷掌柜,果然有鬼神莫测的手段!

随着药物输入,崇祯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呼吸也逐渐平稳有力起来。冷凝云又检查了一遍各项生命体征,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暂时稳定了。但陛下身心损耗太大,需要长时间静养和调理。”冷凝云对王承恩说道,“王公公,你也需要休息。韩把总会带你到安全房间。”

“不……奴才要守着陛下……”王承恩挣扎着想站起。

“陛下醒来需要你,所以你现在更需要保存体力。”冷凝云语气不容置疑,“这里很安全。我会派人守着。”

王承恩看了看昏迷的皇帝,又看了看神色冷静、一切尽在掌握的冷凝云,终于点了点头,被韩把总搀扶着离开。

医疗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轻微的嗡鸣和崇祯平稳的呼吸声。冷凝云站在手术台边,低头看着这位历史上本应已在煤山自缢的皇帝。此刻的崇祯,褪去了龙袍光环,只是一个消瘦、脆弱、眉头紧锁的中年人,沉浸在药物带来的深沉睡眠中,暂时逃离了亡国的噩梦。

冷凝云轻轻叹了口气。救下来了。历史在这里,被他用近乎赌博的方式,强行掰开了一道缝隙。

但接下来呢?德隆堡已被包围。他们能守多久?临高的“有限支持”能否及时到来?李自成会如何对待这个“失踪”的皇帝?还有关外虎视眈眈的皇太极……

千头万绪,压力如山。但此刻,看着呼吸平稳的崇祯,冷凝云的心中却出奇地平静。最难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剩下的,就是见招拆招,在这乱世漩涡中,为这缕微弱的火种,争取生存的空间和时间。

他转身走出医疗室,对门口守卫的归化民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沿着阶梯,重返地上。

楼外的叫骂和撞击声依然不绝于耳。疤脸将领李过显然已经不耐烦,开始施加压力。

冷凝云登上加固过的二楼,透过特制的观察孔向外望去。火把光芒下,德隆钱庄门前黑压压一片,至少聚集了两三百名大顺军士,刀枪如林。为首那个疤脸将领,正对着紧闭的大门和楼上黑洞洞的窗口喊话:

“里面的人听着!某乃大顺制将军李过!奉永昌皇帝之命,搜查藏匿奸人!速速开门,可保尔等身家性命!若再负隅顽抗,待我大军攻破,鸡犬不留!”

声音洪亮,杀气腾腾。

冷凝云沉默着,没有回应。他在等,等一个更合适的人出现,或者,等对方先露出破绽。

李过见喊话无效,愈发恼怒,下令:“撞门!给老子撞开!”

十几名健卒抱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粗大梁木,喊着号子,开始撞击德隆钱庄那扇看起来厚重、却不知内里早已加固了钢板和硬木的门板。

咚!咚!咚!

撞击声沉闷而有力,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然而,门扉除了发出低沉的轰鸣,却纹丝不动,连门框都没有明显的震颤。

李过眼中闪过一丝惊疑。这钱庄的门,未免太结实了些!他挥手让撞门的士兵停下,仔细观察着这座建筑。三层楼,青砖到顶,窗户狭小,此刻全都紧闭,里面黑漆漆的,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宋献策之前含糊的提醒,此刻在他心中变得清晰起来。这德隆钱庄,果然不简单!

“去找梯子!给我上墙!看看里面到底搞什么鬼!”李过下令。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另一端传来。几骑快马飞驰而至,为首一人文士打扮,正是宋献策。

“李将军!且慢动手!”宋献策勒住马,气喘吁吁地喊道。

李过皱眉:“宋军师?你怎么来了?”

宋献策下马,走到李过身边,压低声音:“闯王有令,暂缓强攻此庄!”

“为何?崇祯老儿很可能就藏在里面!”李过急道。

“我知道。”宋献策眼神闪烁,“但闯王刚入京城,百废待兴,勋贵大臣尚未完全降服,城内人心未定。这德隆钱庄背景神秘,富甲一方,且如此戒备,恐有倚仗。若强攻不下,或损失惨重,反损我军威。不如先围而不打,探明虚实,同时以大势相逼。闯王之意,可先遣使劝降,许以厚利,若能不成,再做计较。”

李过虽然不忿,但李自成的命令他不敢违抗,尤其是宋献策亲自来传令。他狠狠瞪了一眼黑暗中沉默的德隆钱庄,啐了一口:“便宜这伙鸟人了!围紧了!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

宋献策点点头,整了整衣冠,上前几步,对着德隆钱庄大门拱了拱手,声音清朗了许多:

“里面德隆钱庄的东主,请了!在下大顺天佑殿大学士宋献策!奉大顺永昌皇帝之命,特来拜会!贵号富名远播,我主早有耳闻,甚是钦佩!如今天命更易,万象更新,正是豪杰用命、商贾发达之时!若贵号能识时务,顺应天命,献出藏匿之人,我主必不吝厚赏,保贵号财富无损,更可许以皇商之位,共襄盛举!何苦为了前朝余孽,自绝于新朝,自毁家业呢?请东主三思,出来一叙!”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有诱惑,又有威胁。宋献策不愧是谋士,比李过的纯粹恫吓要高明得多。

楼内,冷凝云听着宋献策的喊话,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劝降?许以皇商?李自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依旧没有回应。现在还不是谈判的时候。他需要时间,让崇祯恢复,让内部安定,也让临高那边……感受到足够的压力和价值。

夜色更深,德隆钱庄如同一座孤岛,被数百大顺军士组成的怒涛包围着,沉默地矗立在火光与黑暗交织的北京街头。

而在钱庄地下核心的医疗室里,昏睡中的崇祯皇帝,眉头忽然不安地蹙紧,仿佛在梦中,又回到了那火光冲天的乾清宫,面对着那根冰冷的白绫……

楼上,冷凝云的目光越过观察孔,望向南方无垠的夜空。他知道,这里的消息,或许已经通过那台宝贵的无线电,传回了临高。

元老院的诸位,此刻是争吵得更激烈了,还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风暴眼已然形成。而他,正站在风暴的最中心。

长夜漫漫,突围的第一步刚刚完成,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德隆堡的大门能关闭多久?内部的粮食、药品、人心能支撑多久?外部的压力何时会突破临界点?

以及,那位在昏睡中挣扎于生死梦魇的皇帝,醒来后,将如何面对这乾坤颠覆、自身被“软禁”于商贾之堡的残酷现实?

所有问题的答案,都隐藏在即将到来的黎明之后,那更加浓重扑面的战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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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消失的皇帝
武英殿。

这里曾是皇帝召见大臣、处理政务的便殿,如今却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汗味、皮革味和淡淡血腥气的躁动气息。鎏金蟠龙的宝座依旧高高在上,铺着明黄色的织锦坐垫,但坐在上面的那个人,却显得有些……不自在。

李自成,如今的大顺永昌皇帝,穿着一身临时找来的、不太合身的明黄团龙袍,头上戴着沉重的翼善冠。他身材不算高大,面容粗犷,皮肤黝黑,长期戎马生涯留下的风霜痕迹深刻在眉宇之间。此刻,他坐在宽大冰凉的龙椅上,不时扭动一下身子,试图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却总觉得这椅子太硬,太高,硌得慌,远不如他往日行军时随便找块石头或马鞍坐得踏实。

殿下,刘宗敏、宋献策、牛金星、李过等一班文武心腹肃立两旁。殿外,隐约还能听到零星的喊杀、哭嚎和士兵们兴奋的喧哗——那是大顺军正在彻底“清理”皇宫和勋贵府邸,顺便搜刮战利品。

“宗敏,”李自成终于放弃调整坐姿,身体前倾,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各处宫室、府库,都点验清楚了?收获如何?”

刘宗敏大步出列,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抱拳道:“陛下放心!皇宫内帑、户部太仓、工部节慎库,还有那些王公勋贵、贪官污吏的府邸,金银财宝、粮食布帛堆积如山!孩儿们正在加紧清点搬运!光是现银,初步估计就不下千万两!够咱大顺花销好些年了!”

殿下响起一片低低的、满足的赞叹声。李自成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收敛了。钱财固然重要,但还有更重要的事。

“崇祯呢?找到没有?”他沉声问,目光扫过众人。

殿内的气氛顿时一凝。

李过立刻出列,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懊恼和愤恨:“陛下!末将无能!搜遍了乾清宫、坤宁宫、东西六宫,甚至派人下到发现的密道里追了一段,只找到了自缢的周皇后和几个没跑掉的妃嫔宫女太监!崇祯老儿……还有太子、几个小皇子、两位公主,都不见踪影!那密道通往煤山下一处荒废道观,出口处痕迹杂乱,显然有人接应,出了道观就再难追踪了!”

“废物!”刘宗敏忍不住骂道,“几百个大活人,还能插翅膀飞了不成?肯定是藏在城里哪个角落里!把北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揪出来!”

李自成的脸色阴沉下来。崇祯跑了,这比少抢了几百万两银子更让他心烦。皇帝在,哪怕是死的,他李自成也能搞个“礼葬”,显示天命所归,收拢人心。皇帝跑了,而且是带着太子跑的,这意味着明朝的法统并未彻底断绝!南边还有半壁江山,还有史可法、左良玉那些手握兵权的文臣武将,一旦让他们拥立太子或者别的藩王在南京继位,他这“永昌皇帝”就坐不稳,将来少不了南北大战,麻烦无穷!

“可知道是谁接应?往哪个方向去了?”李自成追问,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李过迟疑了一下,道:“密道出口附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脚印,鞋底纹路很特殊,不像寻常百姓或官兵的。另外,拷问几个抓到的老太监,有人吞吞吐吐提到,司礼监的王承恩近几个月与宫外一家叫‘德隆’的钱庄来往密切,那钱庄掌柜姓冷,据说有海外背景,手眼通天……末将昨夜已带人围了那德隆钱庄,但……但那地方修得跟个铁王八似的,门撞不开,喊话也不理。宋军师赶到,建议暂缓强攻,先围困劝降。”

“德隆钱庄?”李自成皱起眉头,看向宋献策。

宋献策出列,捻着稀疏的胡须,缓声道:“陛下,此庄确实蹊跷。其掌柜冷凝云,乃五年前来京开设分号,凭借精良银器、准足成色和古怪稀罕的海外奇物迅速发家,与宫中、勋贵、甚至部分官员都有往来,富甲一方。但其背景深不可测,据零星传闻,可能牵扯到海外一股自称‘宋裔’的势力,拥有巨舰利炮,商路遍及南洋。其北京分号,数月前便开始以加固库房为名大兴土木,运入大量青砖、灰泥、铁条,近日更戒备森严,俨然一座堡垒。若崇祯真为其所藏匿……则此獠所图非小,且必有倚仗。”

“海外宋裔?堡垒?”李自成眼中凶光一闪,“管他什么宋裔明裔,在朕的地盘上,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藏匿前朝皇帝,就是与朕为敌!宗敏!”

“臣在!”

“加派人手,把那个什么德隆钱庄给朕死死围住!调几门缴获的红夷大炮过去!朕倒要看看,是他的乌龟壳硬,还是朕的炮子硬!”李自成杀气腾腾,“还有,给朕拷问!把所有抓到的太监、宫女、大臣,特别是跟那个王承恩有过来往的,狠狠拷问!朕要知道,这德隆钱庄到底有多少鬼名堂!崇祯是不是真的在里面!”

“遵旨!”刘宗敏大声应诺,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拷问追赃,这本就是他最热衷的差事。

就在李自成准备散朝,全力对付德隆钱庄这块硬骨头时,一个亲兵匆匆入殿,跪地禀报:“陛下!有一队骑兵从山海关方向疾驰而来,领头的是吴三桂派来的使者,请求陛见!”

吴三桂?!

殿内众人精神一振。这可是关键人物!手握关宁铁骑,驻扎在山海关,扼守着辽东通往京畿的咽喉。他的态度,直接关系到李自成能否安稳坐北京,更关系到能否抵御关外虎视眈眈的满清。

李自成迅速和刘宗敏、宋献策交换了一个眼神。

“宣!”他重新坐直了身体,试图摆出帝王的威严。

很快,一名风尘仆仆、穿着明军服饰但未戴头盔的将领被带了进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信:“末将杨坤,奉平西伯吴大将军之命,星夜来京,叩见大顺永昌皇帝陛下!此乃我家将军亲笔书信,恭请陛下御览!”

平西伯?李自成心中冷笑,崇祯给的爵位,现在还想拿来讨价还价?他示意太监将信取过,展开看了起来。信中,吴三桂语气恭谨,先是祝贺李自成“顺天应人,克定京师”,接着陈述自己“世受国恩,本应肝脑涂地以报”,但“君父蒙尘,不知所踪,三军将士,人心惶惶”,最后提出,只要李自成能“礼待崇祯皇帝并明室宗亲”,他吴三桂便愿意“率关宁将士,归顺大顺,永为藩屏”。

通篇看似谦卑,实则绵里藏针,核心就两点:一,崇祯下落必须明确,且需保证安全(这是忠臣的幌子);二,他吴三桂不是无条件投降,是要谈条件的。

李自成将信递给旁边的宋献策,脸上看不出喜怒,对使者杨坤道:“吴将军深明大义,朕心甚慰。崇祯皇帝么……朕已派人寻找,定然会妥善安置。请吴将军稍安勿躁,整顿兵马,不日朕自有封赏旨意送到山海关。”

一番含糊的场面话打发了使者。待杨坤退出,李自成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看见没?吴三桂这厮,也在盯着崇祯!”他狠狠一拍龙椅扶手,“崇祯找不到,或者死了,这厮就有借口跟朕翻脸!甚至倒向关外的鞑子!”

压力,瞬间倍增。原本只是内部的隐患,现在直接牵动了外部的强敌。

“陛下,事不宜迟。”宋献策沉声道,“必须尽快确认崇祯下落。德隆钱庄,是眼下最大的线索。强攻恐有损失,且若崇祯真在其中,玉石俱焚反为不美。不如双管齐下:一面继续围困施压,设法劝降或探查;另一面,请刘将军加紧拷掠降官降将,特别是那些可能知晓德隆内情或与冷凝云有过来往之人,务必撬开他们的嘴!”

刘宗敏狞笑:“军师放心,落到咱手里的,还没有不开口的!陛下,这事交给臣,保管把他们的骨头里有几两油都榨出来!”

李自成点头:“就这么办!宗敏,拷问之事由你全权负责,不必顾忌!献策,你协助宗敏,也盯着德隆那边,看看有没有招降的可能。李过,把你的兵撤回来休整,换宗敏的人去围困德隆,给朕围死了!”

“臣等遵旨!”

大顺朝的第一次御前会议,在紧张和杀机中结束。李自成依旧坐在那让他浑身不自在的龙椅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心中那股因为轻易攻破北京而带来的兴奋和志得意满,早已被崇祯失踪和吴三桂要挟所带来的阴霾所取代。

他忽然觉得,坐在这个位置上,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舒服。四面八方,都是眼睛,都是算计,都是隐患。

而此刻,德隆钱庄地下深处,隔音效果极好的核心区域内。

崇祯皇帝已经醒来。

他睁着眼,呆呆地望着头顶用石灰刷得雪白、却依旧能看出砖石纹理的屋顶。脖颈处传来隐隐的痛楚和束缚感(被包扎着),身体沉重无力,脑中一片混沌,仿佛做了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但逐渐清晰的听觉,却将噩梦与现实连接了起来。

隐隐约约地,从头顶上方,透过层层砖石和泥土的隔绝,传来一些扭曲变形、却依然能分辨出是凄厉惨嚎和痛苦哀鸣的声音!那声音时断时续,忽远忽近,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唤。

崇祯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想起来了!城破了!贼兵进来了!承天门被轰开了!他要殉国!他要杀媺娖……然后……然后是大伴……黑暗……疼痛……昏迷……

“这……这是何处?”他艰难地转动脖颈,声音嘶哑干涩。

守在床边的王承恩立刻扑到床边,老泪纵横:“皇爷!皇爷您醒了!谢天谢地!这里是……是安全的地方。您……您龙体无恙,只是需要静养。”

“安全?”崇祯眼中露出茫然,随即被头顶传来的又一阵隐约惨叫激得浑身一颤,“外面……外面是什么声音?谁在哭喊?”

王承恩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冷凝云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色棉布长衫,脸上带着平静,甚至有些淡漠的神情。

“陛下醒了。”他将水杯放在床边矮几上,语气平淡,仿佛面对的并非一国之君,而只是一个需要照料的病人。“感觉如何?颈部还痛吗?”

崇祯没有回答水的问题,他死死盯着冷凝云,这个陌生而气质迥异的男人:“你……你是何人?此处是何地?外面……外面为何有惨叫?”

冷凝云在王承恩搬来的凳子上坐下,目光坦然地对上崇祯惊疑不定的眼神:“草民冷凝云,德隆钱庄掌柜。此处是德隆钱庄地下。至于外面的声音……”他侧耳听了听那隐约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如果草民所料不差,应该是大顺的权将军刘宗敏,正在拷打前明的官员、太监、宫女,追赃助饷,顺便……逼问陛下您的下落。”

“逼问……朕的下落?”崇祯脸色更加苍白。

“是。”冷凝云点头,语气依旧平淡,“李自成需要找到您,活的或者死的。活的,可以用来招降吴三桂,打击南方抵抗势力;死的,可以用来宣告明朝气数已尽,安抚人心。所以,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找。而目前,最大的嫌疑,就是草民这座小小的钱庄。”

他顿了顿,看着崇祯眼中升起的恐惧,继续说道:“陛下听到的惨叫,每一声,都可能意味着一个知道些许内情的人,因为不肯或无法吐露实情,正在承受炼狱般的折磨。也可能意味着,又有一条指向这里的线索,被拷打了出来。李自成和刘宗敏的耐心是有限的。当他们确认您在这里,或者仅仅是因为久攻不下而失去耐心时……”

冷凝云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崇祯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不是不知道乱世兵祸的残酷,但以往只是奏章上冰冷的数字和描述。如今,这残酷隔着土层和砖石,化为扭曲的惨叫,直接钻入他的耳中,敲打着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们……他们会攻进来?”崇祯声音发颤。

“会。”冷凝云的回答简短而肯定,“而且不会很久。所以陛下,您现在有两个选择。”

“什么……选择?”

“第一,”冷凝云竖起一根手指,“草民现在就将您和太子、公主们交出去。或许能换取李自成的宽恕,保住这座钱庄和里面其他人的性命。陛下您可能会被封个虚爵,囚禁至死;太子和公主们……命运难料。”

崇祯瞳孔骤缩,猛地摇头,嘶声道:“不!绝不!朕宁可死!也绝不受流寇之辱!烺儿他们……”

“那就只有第二个选择。”冷凝云竖起第二根手指,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留在这里。与草民,与这座堡垒,与里面所有的人,同生共死。等待转机。”

“转机?什么转机?”崇祯绝望地问,“北京已陷,天下皆贼,还有什么转机?”

“南边还有大半个中国,还有长江天堑,还有忠臣义士。”冷凝云缓缓道,“关外有虎狼,但虎狼亦可驱之以御犬。草民背后,也并非毫无力量。关键在于,陛下您,是否还活着,是否还有‘活着’的意志。”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设计精巧的铜制听筒,连接着通往地面的传声管道。他示意王承恩将听筒小心地贴在崇祯的耳边。

“陛下,请仔细听。这就是您若留下,或者被他们找到,将会面对的世界。”

通过听筒放大和传导,地面上的惨叫声、呵斥声、狂笑声、求饶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体,更加恐怖!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崇祯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欲呕吐。他猛地推开听筒,蜷缩起身体,如同受到极大惊吓的幼兽。

冷凝云接过听筒放回原处,看着瑟瑟发抖的皇帝,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陛下,听见了吗?这就是‘死社稷’之后,您的子民、您的臣仆正在承受的。死亡或许能成全您个人的气节,但救不了任何人,止不住任何苦难。而活着,哪怕背负耻辱,哪怕前路艰险,至少……还有改变的可能,还有让这惨叫停止的希望。”

崇祯瘫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可怖的声音。许久,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你……你到底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

冷凝云沉默了一下,然后坦诚地回答:“草民希望,陛下能成为一面旗帜。一面活着的、代表着华夏正朔与文明延续可能的旗帜。用这面旗帜,去凝聚人心,去对抗野蛮,去开辟一条……或许不一样的路。为此,草民愿倾尽所有,赌上性命。”

崇祯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屋顶。头顶的惨叫声似乎暂时停了,但那种冰冷的、无处不在的恐惧感,却更深地渗入了他的骨髓。

王承恩在一旁垂泪,心疼不已,却也知道冷凝云的话虽然残酷,却是眼下唯一能让皇帝燃起求生欲的方法。

冷凝云知道火候已到,不再多言,示意王承恩照顾好皇帝,便退出了房间。

他沿着通道走回地下指挥室。小赵正在那里焦急地等待。

“掌柜!外围观察哨报告,围困我们的人马换了,是刘宗敏的嫡系部队,人数多了至少一倍!而且他们运来了两门红夷大炮,正在架设!还有,咱们在丐帮的线人孙把头冒死递来消息,说刘宗敏在城里多处设了刑堂,日夜拷打抓到的官员太监,很多人熬不过,已经把知道的一点关于咱们的零碎事情吐出去了!咱们在五城兵马司的赵千户……失踪了,可能已经被抓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压力正在急剧增大。

冷凝云面沉似水。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北京城防图前,手指落在德隆钱庄的位置。红夷大炮……那东西对现在的德隆堡外墙威胁不小。内部的粮食药品储备……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若被长期围困,人心是个问题。崇祯的状态刚刚稳定,但极度脆弱。太子公主们需要安抚……

还有临高。他之前发出的求援和局势通报,至今没有明确的回应。那封“有限支持”的电报之后,再无音讯。是信号被干扰了?还是临高那边仍在争吵、观望、甚至……最终决定放弃?

无数个问题,无数个风险,如同无数条毒蛇,缠绕上来。

但他眼中,却没有慌乱。

他早就知道,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从决定留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准备。

“告诉所有人,节约每一份物资,坚守岗位。炮击来时,按预定方案进入掩体。”冷凝云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另外,把太子殿下请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也许,是时候让这位年轻的太子,提前明白一些事情,承担一些责任了。崇祯皇帝的心理重建需要时间,而外部的压力不会等待。

德隆堡外,刘宗敏手下的士兵正在军官的喝骂下,将沉重的红夷大炮推到位,黑洞洞的炮口,缓缓对准了那座沉默的、如同巨兽般匍匐在街巷中的三层建筑。

堡内堡外,一场意志与实力的残酷较量,即将进入更加血腥激烈的阶段。

而这场较量的核心,那位刚刚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正在恐惧与迷茫中挣扎的皇帝,他的命运,将最终决定这座堡垒,以及堡垒中所有人的结局。

夜色再次降临,但被火把照亮的德隆堡周围,已无真正的黑夜可言。只有战云密布,杀机四伏的,漫长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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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hn79 于 2025-12-10 10:30 编辑

第十章:围堡
三月十九,晨光熹微,却驱不散笼罩在北京城上空的硝烟与哭嚎。
前门外大栅栏街,往日的繁华喧闹早已被死寂和肃杀取代。沿街店铺门窗紧锁,不少已被砸开洗劫一空,满地狼藉。唯独街心那座青砖到顶、三层高的德隆钱庄,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进入防御姿态的巨兽。
钱庄周围百步之内,已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刀枪出鞘的大顺军士。粗粗看去,不下五百人,分为三队,将钱庄的前门、侧巷和后院出口围得水泄不通。这些兵卒虽然衣衫杂乱,但眼神凶悍,纪律明显比昨日那些散兵游勇强得多,正是刘宗敏麾下的老营精锐。
两门从明军武库中缴获的红夷大炮,已经被推到了距离钱庄正门约八十步的位置,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那扇厚重的包铁木门。炮手们正在军官的呵斥下,进行最后的装填和瞄准。更多的士兵则手持简陋的木梯、绳索和撞木,在后方等待,只等炮声一响,便要蚁附而上。
刘宗敏本人并未亲临第一线,但现场指挥的是一名满脸横肉、名叫“王四”的悍勇都尉。他骑在一匹抢来的蒙古马上,不耐烦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望一眼德隆钱庄楼上那些紧闭的、黑洞洞的窗户。
“里面的人听着!”王四扯开嗓子,第三次喊话,声音粗嘎,“大顺权将军刘爷有令!限尔等一炷香内开门投降,交出藏匿的奸人!否则火炮齐发,攻破此庄,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回答他的,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晨风吹过街面碎纸的沙沙声。
王四脸上横肉抽动,眼中凶光毕露。他原本是陕北的响马出身,凶残嗜杀,最受不了这种无声的蔑视。
“他娘的!给脸不要脸!”他啐了一口,猛地挥手,“点炮!给老子先轰他娘的!”
“都尉!宋军师交代过……”旁边一个看起来像小头目的士兵低声提醒,话没说完就被王四一巴掌扇在脸上。
“宋献策算个鸟!老子只听刘将军的!点火!”
炮手不敢再违逆,将火把凑近了炮尾的药捻。
嗤——轰!!!
巨响震耳欲聋!火光喷涌!沉重的铁弹呼啸而出,狠狠砸在德隆钱庄正门左侧的墙壁上!
砖石碎裂!烟尘弥漫!
然而,烟尘散去后,王四和周围士兵的狞笑却僵在了脸上。
预想中的墙壁崩塌、大门洞开的景象并未出现。那面青砖墙被砸出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凹坑,表层砖石碎裂剥落,露出了里面黑灰色的、更加致密的材质,以及隐约可见的、纵横交错的铁条!凹坑虽深,却远未穿透,整个墙体依旧稳固如山!
“那……那是什么东西?”有士兵惊疑不定。
王四也是吃了一惊。他见过不少坚固的城墙和堡寨,但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墙体。青砖里面,似乎还包着更硬的东西?
“他娘的!邪门了!”王四不信邪,吼道,“两门炮一起!瞄准一个地方!给老子狠狠地轰!”
炮手们手忙脚乱地清理炮膛,重新装填。这一次,两门炮的炮口都微微调整,对准了刚才被轰击的凹坑附近。
轰!轰!
几乎同时爆发的巨响,震得地面都在颤抖!两颗铁弹先后命中,几乎打在同一个区域!
更加剧烈的砖石飞溅!更大的烟尘腾起!
待到烟尘再次散去,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墙体上出现了一个更大的、更深的不规则坑洞,边缘扭曲的铁条狰狞地暴露出来,但……依旧没有穿透!那黑灰色的内芯材质异常坚硬,铁弹打上去,似乎只能留下一个浅坑,根本无法击碎!而整个建筑的结构,甚至连明显的晃动都没有!
“这……这他娘的是铁铸的不成?!”王四目瞪口呆,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爬了上来。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宋献策的提醒并非无的放矢。这德隆钱庄,果然是个硬得离谱的乌龟壳!
楼内,地下指挥核心。
猛烈的炮击声透过厚厚的土层和砖石传来,变成了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震动和轰鸣。天花板上簌簌落下些许灰尘。
冷凝云站在一副简单的沙盘前,神色不变。小赵和几名归化民骨干站在一旁,脸上难免有些紧张。
“掌柜,正面墙体中弹三发,受损情况……比预想的要轻。”一名负责观察通讯的归化民放下手中的听筒(连接着墙体内预埋的震动传感器),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水泥复合层挡住了大部分冲击,外层青砖碎裂,但内层铁筋网格基本完好,结构稳定。”
冷凝云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在他预料之中。17世纪的前膛滑膛炮,发射实心铁弹,对无防护的土木砖石结构威力巨大,但对于他采用早期硅酸盐水泥、配合锻铁条做筋的简易钢筋混凝土墙体来说,侵彻力远远不够。尤其是这种非专业炮兵操作的缴获火炮,精度和威力都要打折扣。
“告诉各岗位,保持警戒。炮击不会持续太久,他们的火药和炮弹也是有限的。真正的威胁,是炮击停止后的步兵冲击。”冷凝云冷静下令,“尤其是正门和后门,按照预定方案准备。”
“是!”
而在地下深处的核心休息区,炮击带来的沉闷震动和隐约轰鸣,则引发了完全不同的反应。
崇祯皇帝猛地从简陋的床铺上坐起,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那恐怖的巨响和震动,将他瞬间拉回了承天门被轰破的噩梦之中!贼兵!贼兵在用大炮轰击!他们找到这里了!他们要攻进来了!
“大伴!大伴!”他惊恐地呼唤。
王承恩胳膊上缠着绷带(昨夜的擦伤),急忙从外间进来,扶住浑身发抖的皇帝:“皇爷莫惊!莫惊!是贼兵在打炮,但咱们这地方坚固得很,他们打不进来的!”
“打不进来?”崇祯眼中充满恐惧和不信,“承天门……承天门都被他们……”
“这里不是承天门,皇爷。”王承恩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安慰,虽然他心中也忐忑不安,“冷掌柜说了,这庄子修得与众不同,墙里有铁骨,坚固异常。您听,炮声是不是停了?”
果然,外面的炮击声停了。只有隐约传来的、大顺士兵的叫喊声。
崇祯惊魂未定,侧耳倾听。炮声确实停了。他稍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紧张起来:“他们……他们会不会用别的方法?火攻?挖地道?”
这些问题,王承恩也无法回答。他只能道:“冷掌柜必有安排。皇爷,您保重龙体要紧,外面的事,交给他们吧。”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太子朱慈烺走了进来。少年的脸上也带着惊惶,但比起昨日已镇定不少。他身后跟着长平公主朱媺娖,少女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但此刻紧紧抿着嘴唇,努力维持着平静。
“父皇,您没事吧?”朱慈烺走到床边,关切地问。
看着儿子和女儿,崇祯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为人父的疼惜,也有作为皇帝未能保护他们的愧疚,更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他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朕……朕没事。你们呢?可还害怕?”
朱慈烺挺了挺胸脯:“儿臣不怕!冷先生说了,这里很安全,贼兵进不来!儿臣……儿臣还想帮忙做点事。”
崇祯看着他稚嫩却强装坚强的脸,心中一酸,摆了摆手:“你去吧……听冷先生安排便是。”
待太子和公主退下,崇祯颓然靠在墙上,喃喃道:“大伴,朕是不是很没用?国破家亡,还要靠一介商贾庇护,连累子女担惊受怕……”
“皇爷,万万不可如此想!”王承恩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冷掌柜虽是商贾,却怀忠义之心,更有神鬼手段。如今这局面,能得此栖身之所,已是万幸!皇爷,您得振作!太子和公主们,都看着您呢!”
崇祯闭上眼,不再说话。外面的世界,炮火连天;里面的世界,压抑绝望。而他,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子,如今只是这地下囚笼中一个瑟瑟发抖的囚徒。
楼外,王四的暴躁达到了顶点。
三轮炮击,十二发炮弹!除了在墙上留下几个难看的坑洼和暴露出的扭曲铁条,毫无建树!那扇包铁木门更是连个像样的凹陷都没有!反倒是己方的炮膛过热,需要冷却,火药和炮弹也消耗了不少。
“都尉,这……这庄子太邪性了,炮打不动啊!”炮手苦着脸报告。
“废物!一群废物!”王四破口大骂,却也无计可施。强攻?看看那坚固得变态的墙体和紧闭的门窗,再看看手里简陋的木梯和撞木,他自己都觉得没把握。
“去!禀报刘将军和宋军师!就说这乌龟壳太硬,炮打不动,请求指示!”王四烦躁地挥手。他知道,今天这头功是立不成了,不挨骂就算好的。
然而,他派去报信的人刚走没多久,德隆钱庄那扇一直紧闭的、黑洞洞的正门上方,二楼一扇窗户,突然“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口。
不是兵卒,也不是护卫,而是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是冷凝云。
他就那样平静地站在窗口,距离下方虎视眈眈的大顺军士不过十余丈,毫无防护,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客套的笑容。
楼下所有士兵都是一愣,刀枪下意识地指向窗口。王四更是眯起了眼睛,手按上了腰刀。
“下面的将军,请了。”冷凝云拱了拱手,声音清朗,穿透了清晨微寒的空气,“鄙人冷凝云,德隆钱庄掌柜。不知将军如何称呼?率众围困小店,又是所为何事?”
王四没想到对方的主事人就这样大喇喇地现身,还如此镇定。他压下心头的惊疑和恼怒,粗声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顺权将军麾下都尉王四!奉刘将军将令,搜查藏匿前朝余孽!冷掌柜,识相的就赶紧开门,交出崇祯老儿和他的崽子们!刘将军或许还能念在你献贼有功,饶你不死,甚至赏你个官做做!若再冥顽不灵,待我大军攻破,定叫你庄内鸡犬不留!”
“王都尉言重了。”冷凝云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几分无奈,“鄙人一介商贾,守法经营,与朝堂之事素无瓜葛,哪里会藏匿什么前朝余孽?将军怕是听了小人谗言,误会了。至于这庄子修得坚固些,实在是近年来北地不靖,盗匪蜂起,不得已而为之,只为保住主顾们寄存的血汗钱银罢了。将军若不信,鄙人愿打开库房,请将军查验,但凡找到一两不该有的财物,鄙人甘愿受罚。”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否认了藏匿,又解释了堡垒的缘由,还把姿态放得很低。
王四却听得心头火起。查验库房?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埋伏?而且刘将军和宋军师都怀疑崇祯在这里,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
“少他娘废话!”王四吼道,“有没有藏人,开了门搜过才知道!冷掌柜,你也是个聪明人,如今北京城是大顺的天下!永昌皇帝坐龙庭!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为了一个没用的前朝皇帝,赔上自己的万贯家财和满庄性命,值得吗?不如早早归顺,献出崇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冷凝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冷漠。他微微叹了口气,仿佛在惋惜对方的固执。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他缓缓说道,“德隆的钱,可以给,但德隆的信,不能丢。人,没有。门,不开。将军若要强攻,尽管试试。只是提醒将军一句——”
他目光如电,直视王四:“鄙人这庄子,除了墙厚,还有些防贼的小玩意儿。将军和诸位兄弟的性命,也是父母所生,血肉所铸,何必在此无谓折损?为了一个或许根本不在里面的人,值得吗?”
说完,不等王四回应,冷凝云向后退了一步,窗户“砰”地一声,重新关紧。
“他娘的……”回过神来的王四怒骂,“撞门!爬墙!给老子上!第一个冲进去的,赏银百两,娘们随便挑!”
重赏之下,士兵们嚎叫着涌上。抬撞木的直冲正门,扛长梯的分扑两侧墙壁。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座修得结实些的楼房,只要人多,一鼓作气就能拿下。
王四勒马在后,紧盯着战场,他要亲眼看着这邪门的庄子被砸开。
然而,他们即将面对的,是冷凝云以澳宋伏波军标准步兵连排防御战术为核心,结合德隆堡特殊结构打造的立体防线。其装备与战术,迥异于这个时代任何军队,却又严格受限于元老院当下的工业能力。
第一批抬撞木的士兵刚冲进距离正门约八十步(约120米)的范围——
砰!砰!砰!砰!
一阵远比明军鸟铳清脆、密集、节奏稳定的排枪声,猛然从德隆钱庄二楼、三楼十余个经过巧妙伪装的射击孔中爆发!白色的硝烟成排喷出。
冲在最前面的七八名士兵如遭重击,胸口、面门陡然爆开血花,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
米涅式前装线膛枪。这是此时伏波军列装的主力步兵武器。使用定装纸包弹,由经过严格训练的战斗工兵装填射击,其有效射程远超普通火绳枪或滑膛枪,在训练有素的射手手中,对百米内的集群目标有致命威胁。德隆堡内储备了两个基数的弹药,但射手仅有八名。
“有火铳!在楼上!”后面的士兵惊惶大喊,下意识地寻找掩体,冲锋势头为之一滞。
就在这片刻的迟滞间,楼内的射击并未停歇,反而更加精准、冷峻。射击孔后的伏波军退役士官和精选的归化民警卫,按照四排轮替的操典,保持着一分钟两到三发的稳健射速,专注地狙杀着暴露的军官、旗手和试图靠近大门的敌兵。每一次枪响,几乎都伴随着一声惨叫或一具倒下的躯体。
王四看得目眦欲裂,他从未见过打得如此准、如此稳、如此令人心寒的“火铳手”。“盾牌!举盾牌压上去!弓手,给老子往那些黑洞里射!”
一些手持简陋木盾或门板的士兵,在军官驱赶下,掩护着撞木队,咬着牙继续向前推进。同时,几十名弓手在街角向射击孔方向抛射箭矢,但箭支大多徒劳地钉在墙上或飞过屋顶。
撞木队艰难推进到距离大门约四十步。
突然,正门上方一块看似装饰的砖石向内滑开,露出一个碗口大的孔洞。
嗵!
一声闷响,一个黑乎乎的、拳头大小的铁疙瘩,带着一缕白烟,从孔洞中抛射而出,划着弧线,正好落在盾牌阵型的中央!
“炮子!”有老兵惊恐大喊。
话音未落——
轰!
不大的爆炸声,但火光与破片在人群最密集处迸发!四五个举盾的士兵惨叫着倒地,盾牌阵瞬间出现缺口!破片和冲击波虽然不足以造成大面积杀伤,但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这是冷凝云手中为数不多的黑火药预制破片手榴弹(仿制版)。威力有限,投掷距离也近,但在狭小空间和关键时刻,能起到打乱阵型、震慑敌胆的奇效。
撞木队再次陷入混乱。
与此同时,两侧爬墙的士兵也遭遇了打击。当他们好不容易将长梯架上光滑的墙面,攀爬到一半时,更高的射击孔中,伸出了几根更短、更粗的铁管。
砰!砰!
巨大的轰鸣和更浓的白烟中,霰弹如暴雨般泼洒而下!攀爬者连同下方的扶梯者,瞬间被笼罩在一片血雾和惨嚎中!那是装备给警卫骨干的泵动式霰弹枪(早期实验型),虽然射程极短,重新装填繁琐,但在这种近距离防御中,对无甲目标有着恐怖的面杀伤效果。
第一波攻势,在米涅枪精准的远程狙杀、手榴弹恰到好处的阵型破坏、以及霰弹枪近距的残酷洗礼下,如同撞上礁石的浪头,粉身碎骨。街道上留下了二十多具尸体和更多哭嚎的伤兵,进攻者潮水般退下,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不解。他们甚至没能摸到大门,也没看到几个守军的面孔。
王四脸色铁青,他无法理解对方的火力为何如此有层次,如此冷静,又如此……高效。这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战斗方式。
“都尉……他们、他们的火铳打得忒准!还有会炸的炮子……梯子根本靠不上去啊!”一个带伤的小头目哭丧着脸汇报。
“废物!”王四一脚踹翻他,眼中凶光闪烁,却也心生忌惮。他看出对方人不多,但凭借地利和古怪火器,形成了难以逾越的火力网。强攻代价太大。
“去!禀报刘将军!这庄子硬得很,火器邪门,请求调‘大家伙’和更多盾车!”王四咬牙切齿,同时下令,“给老子围死了!弓箭火箭不要停,往窗户里射!耗也要耗死他们!”
他改变了策略,不再寻求一次攻破,而是转为围困和骚扰。大顺军士在远处张弓搭箭,零星的火矢射向钱庄窗户,但大多被内部加装的铁皮挡板或湿毡挡下。
楼内,地下指挥核心。
冷凝云放下单筒望远镜,面色平静。小赵在一旁快速记录:“……首次击退敌集群冲锋。估算毙伤敌约三十。消耗米涅枪弹约六十发,手榴弹一枚,霰弹五发。无人员伤亡。正门结构完好,西侧三号射击孔外窗格被流矢击伤,已修复。”
“让射手轮换休息,检查枪膛过热情况。节约弹药,非五十步内集群目标,不得使用霰弹枪。手榴弹使用需我亲自批准。”冷凝云沉声下令,“告诉所有人,这只是开始。刘宗敏很快会送来真正的大炮和盾车。接下来,考验的是我们的耐心、精准度和工事坚固程度。”
他知道,自己展现的防御核心是训练、纪律与有限技术装备的结合,而非无穷无尽的超时代火力。米涅枪需要时间装填,射手会疲惫;手榴弹和霰弹弹药稀缺;堡垒再坚固,若被重炮持续轰击一点,亦有破损风险。真正的危机远未过去。
他望向南方,心中默默计算。这份“有限支持”的答卷,不知临高收到后,是会感到欣慰,还是更加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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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休息区。
那稳定而致命的排枪声、手榴弹的爆炸、以及霰弹枪特有的轰鸣,即便经过削弱,也清晰地传了下来。不同于之前想象的妖法或无穷雷火,这些声响虽依然恐怖,却似乎有了“章法”可循。
崇祯帝不再如之前那般颤抖不止,他靠在床头,苍白着脸,侧耳倾听着,眼中是极度的困惑。“大伴……这枪声……为何如此齐整,如此……不急不躁?仿佛……仿佛匠人在敲打铁器,一下,又一下。”他难以理解,在如此绝境中,守军为何还能保持这般近乎冷酷的镇定和节奏。
王承恩也是惊疑不定。“皇爷……冷掌柜麾下之人,操练之法,闻所未闻。听这枪响,似乎人并不多,却……却每每打在要害。这绝非寻常乌合之众或家丁护院所能为。”
他们不知道,这正是伏波军基于近代军队操典训练出的纪律性和火力控制能力。每一枪都力求有效,每一次反击都追求最大战果,绝不浪费宝贵的弹药和体力。
隔壁,太子朱慈烺紧紧握着拳,眼中竟隐隐有一丝异样的神采。那有序的枪声,仿佛在他心中击打出了某种陌生的节拍。“父皇……冷先生的人,好像……很稳。”
长平公主则蜷缩在角落,捂着耳朵,但那些声音仍顽固地钻入脑海。这一次,恐惧中似乎掺杂了一丝模糊的认知:保护他们的,是一种她无法理解但异常坚实的力量。
---
武英殿。
刘宗敏听完王四添油加醋却又难掩狼狈的汇报,暴怒地砸了杯子,但听完对方对守军火器和战术的描述后,狂怒渐渐被阴沉的审视取代。
“打得准?排枪?会炸的铁疙瘩?”他踱着步,看向宋献策,“军师,这听起来,倒有几分像是……传闻中琼州髡贼伏波军的路数?”
宋献策捻须沉吟,面色凝重:“将军明鉴。其火器犀利,操练有方,尤重排枪齐射与工事依托。观其战法,确与广东传来伏波军情报有相似之处。若此庄真与海外宋人有关,甚至藏有伏波军骨干……则其难缠,恐十倍于寻常官军。”
“伏波军……”刘宗敏咀嚼着这个名字,他在南征北战中,隐约听过这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髡贼”军队,但从未正面交手。“管他什么伏波军还是伏水军!在老子的北京城,是龙也得盘着!调炮!把能拉来的炮都拉过去!再赶制厚实盾车,给老子推到眼前打!老子不信,他的铳子能打穿铁板!”
他眼中凶光毕露,下达了新的命令:“围紧!日夜不停地给老子闹出动静!疲了他们!还有,给老子继续拷问那些降官太监,这庄子有没有水脉?粮仓可能在哪儿?老子要掐断他的根!”
“将军英明。”宋献策点头,“以盾车掩护,重炮轰击,辅以日夜骚扰,断其补给,方是破此龟壳之正道。其火器再利,人数终寡,弹药必有限。待其疲敝粮尽,方可一举而下。”
刘宗敏走到殿外,望着前门大街方向,仿佛能穿透屋宇,看见那座让他损兵折将的建筑。
“硬骨头……老子最喜欢啃硬骨头!传令,搜集全城富户的门板、棉被,浸湿了加厚到盾车上!老子明天就要看到能顶着铳子走的大家伙!”
夜色渐深。
德隆堡外,大顺军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盲目冲锋,而是在更外围点起更多火堆,人影幢幢,鼓噪呐喊,做出随时可能进攻的姿态,干扰堡内休息。同时,远处传来木材铁器的敲打声,显然在连夜赶制攻城器械。
楼内,冷凝云命令除警戒哨外,其余人抓紧时间休息、进食。他亲自检查了每个射击位的视野和备弹,加固了可能被重点轰击的墙体支撑点。
他知道,第一回合凭借出其不意的装备优势(相对明军)和严密的战术组织取得了胜利,但已彻底暴露了实力底牌。刘宗敏不是莽夫,下一轮进攻,必然是更有组织、装备更针对性的硬仗。
堡垒内,米涅枪的枪管需要清理冷却,弹药在消耗;堡垒外,敌人的压力和恨意在积聚。
这座孤岛,在展示了伏波军式的坚韧与精准后,即将迎来更严峻的钢铁与意志的碰撞。能否坚守到转机出现,取决于接下来每一个时辰的较量,也取决于那远在数千里外、沉默已久的元老院,最终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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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牛了,日产十章,
刚看到以为是新坑起了个开头,结果发现这新坑我看不完了,
向高产元老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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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股灾纪念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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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坑  我以为还是坟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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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铁堡血火(上)
三月二十,晨雾未散。

德隆堡外的街道上,气氛比前一日更加凝重肃杀。大顺军的包围圈进一步收紧,新增的兵力让围困者达到了近八百人。更引人注目的是,四门大小不一的火炮——两门红夷炮,两门较轻便的佛郎机——被推到了距离堡垒更近的位置,黑洞洞的炮口沉默地指向那些昨日让进攻者血流成河的射击孔。

但最让楼内观察哨心中一沉的,是那三辆正在被缓缓推上前线的“盾车”。

这并非简单的门板拼凑。刘宗敏显然听取了建议,连夜强征了附近富户豪宅的厚重木门、楠木房梁,甚至拆了某座寺庙的大殿门板。这些木料被粗糙地钉在一起,形成宽约一丈、高近两丈的庞然大物。木料之间填充着浸湿的棉被、麻袋装土,最外层还覆盖着从官员府邸抢来的厚毡毯。整个盾车沉重笨拙,需要十几人才能推动,但其防护能力,显然不是昨日那些简陋木盾可比。

“目标,正门及两侧一楼射击孔区域!”王四骑在马上,声音嘶哑却透着狠厉,“盾车在前,步卒紧随!弓手火箭准备,压制楼上!火炮,给老子瞄准二楼那些打枪的窟窿眼,等盾车靠近了再打,别误伤自己人!”

“得令!”

进攻的鼓点敲响。三辆盾车如同移动的堡垒,在数十名壮汉的呼喝推搡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刺耳摩擦声,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每辆盾车后面,都猫腰跟着二三十名手持刀斧、铁镐的士兵,准备一旦盾车贴近墙体,便破门拆墙。

楼内,冷凝云通过观察孔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盾车的出现,在他意料之中。米涅枪的铅弹确实难以穿透如此厚重的复合防护。

“按丙三预案。”他沉声下令,“正门火力点,换装独头弹(米涅弹),瞄准推车人员腿部及盾车下方空隙射击。二楼、三楼,集中火力,狙杀后方跟进的无防护步兵及军官。霰弹枪组,前移至一层预备室,准备近距离反冲击。”

命令迅速传达。射击孔后的枪手们冷静地更换了弹药——独头弹穿透力更强,或许能在盾车上开洞,但更重要的是攻击推车者和车底。他们调整呼吸,透过狭窄的射界,瞄准那些在盾车侧面和下方晃动的腿脚。

砰!砰!

枪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效果大减。铅弹打在浸湿加厚的盾车上,大多只能嵌入木头,或被棉被泥土吸收动能。偶尔有流弹从缝隙中钻入,击伤一两个推车者,但立刻有人补上。盾车依然在顽强地推进,速度虽慢,却不可阻挡地越过了六十步、五十步的死亡线。

“他娘的!打不动!”一个射击孔后的归化民枪手额角冒汗,忍不住低骂。

“稳住!打推车的人!打他们的脚!”负责这个区域的韩把总厉声喝道,自己端起步枪,瞄准一辆盾车右侧一个露出大半条腿的士兵,扣动扳机。

那士兵惨叫一声倒地,盾车猛地歪斜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其他人扶正。

楼上,针对后方步兵的狙击则取得了不错战果。缺乏盾车掩护的跟进士兵在精准的米涅枪射击下不断倒下,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大顺军这次显然下了血本,伤亡并未让他们溃退,反而在军官的督战和“先登重赏”的刺激下,红着眼继续前冲。

四十步!三十步!

盾车已经逼近到可以清晰看到上面刀斧砍痕和脏污的距离。楼内甚至能听到推车者粗重的喘息和嚎叫。

“霰弹枪组,就位!”冷凝云的声音通过预埋的铜管传达到一层预备室。

四名手持霰弹枪的骨干迅速进入一层几个经过特殊加固、设有内层射击孔和活动挡板的房间。这些房间位于大门两侧和正上方,位置隐蔽,射界狭窄但正好覆盖门前的区域。

二十五步!

“火箭!放!”王四在后方挥刀怒吼。

数十支绑着油布的箭矢带着火星,从盾车后方和两侧抛射而出,大部分钉在墙壁或屋顶,少数从射击孔钻入,但立刻被内部预设的湿沙袋或铁皮挡板扑灭。火箭的骚扰作用大于实际杀伤,却进一步干扰了守军的射击节奏。

二十步!

第一辆盾车,终于重重地撞在了德隆堡正门左侧的墙壁上!巨大的撞击让整个楼体都微微一震!

“到了!给老子砸!”盾车后的军官兴奋狂吼。

士兵们挥舞着大锤、铁镐,开始疯狂地敲砸墙体!虽然水泥混凝土极其坚硬,但在持续的重击下,表层的青砖和部分水泥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狰狞扭曲的铁筋。与此同时,另两辆盾车也分别贴近了正门右侧和旁边的一处墙角,砸墙声、撬门声响成一片!

楼上射击孔因为角度问题,难以直接攻击紧贴墙根的敌人。米涅枪的射击暂时停滞。

“就是现在!”王四眼中凶光大盛,“火炮!给老子轰二楼!”

一直沉默的四门火炮同时怒吼!目标直指二楼那些曾经喷吐致命火焰的射击孔!

轰!轰!轰!轰!

砖石碎裂!烟尘弥漫!两个射击孔的外层伪装和砖石被直接轰塌,露出后面加固的铁板和内层砖墙!虽然未能直接轰入室内,但巨大的冲击和四处飞溅的碎石,让附近房间的守军一阵耳鸣目眩,一名枪手被震落的砖块砸中肩膀,闷哼一声。

“换霰弹!”冷凝云的声音依旧冷静。

几乎在炮声余音未散时,一层那几个隐蔽的射击孔后,四支粗短的枪管猛然探出!

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轰鸣在极近的距离爆发!大团的铅弹如暴雨般泼洒在紧贴墙根的敌群中!

如此近的距离,霰弹的威力发挥到极致!正在砸墙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正面击中,胸前、脸上瞬间爆开无数血洞,惨叫着成片倒下!盾车后狭窄的空间瞬间被血腥和死亡填满!

“还有埋伏!”后面的士兵惊骇欲绝。

“顶住!他们装弹慢!给老子上!”军官声嘶力竭,驱赶着后续士兵填补空缺。

然而,守军的反击并未停止。趁着霰弹枪造成的混乱和敌人士气受挫的瞬间,楼上未被炮火完全压制的射击孔再次响起米涅枪清脆的声音,精准地点杀着试图重新组织进攻的军官和旗手。

同时,正门上方那个曾经抛出手榴弹的孔洞再次打开。

这一次,抛出的不是爆炸物,而是几个用薄铁皮罐盛装、口部塞着燃烧布条的玩意儿。

罐子落在盾车附近和敌群脚下,摔碎,里面粘稠的、刺鼻的液体(焦油、松脂、菜油等混合物)泼洒开来,燃烧的布条立刻引燃了这些液体!

呼!

火焰猛地窜起!虽然不及爆炸震撼,但粘稠的燃烧剂附着在盾车、尸体和活人身上,极难扑灭!几个身上着火的士兵惨叫着乱跑,反而将恐慌进一步扩散。

“火!火攻!”进攻者乱成一团。

王四在后面看得咬牙切齿。盾车战术初见成效,却被对方近距离的霰弹和燃烧罐打了回来,伤亡比昨日更重。

“撤!先撤下来!”他不得不下令。盾车笨重,转向撤退缓慢,又成了楼上的活靶子,在米涅枪的追射下,丢下了更多尸体。

第二次强攻,再次被击退。街道上留下了近五十具尸体和伤兵,三辆盾车有两辆被遗弃,其中一辆还在燃烧。

楼内,气氛却并不轻松。

“掌柜,二楼东侧三号、五号射击孔外部结构严重受损,暂时无法使用。一名枪手肩膀被碎石砸伤,已送医疗室。霰弹消耗八发,燃烧罐用去四个。米涅枪弹消耗约九十发。”小赵快速汇报,脸上带着忧色,“另外,观察哨报告,敌人在远处又赶制了至少五辆类似的盾车,而且……好像在打造更高的梯子,像是要直接搭上三楼。”

冷凝云点了点头,脸色凝重。盾车的威胁确实被暂时遏制,但对方的应变速度很快。更高的梯子意味着可能直接攻击相对薄弱的三楼窗户或屋顶平台。而且,火炮的威胁越来越大,今天只是轰击二楼,下一次可能就会集中火力轰击一点,试图打开缺口。

“修复受损射击孔,用备用预制水泥板从内部加固。受伤人员妥善救治。清点所有弹药库存,精确到每一发。”他顿了顿,“另外,启动‘听地’系统,我怀疑他们可能会尝试挖地道。”

所谓“听地”系统,是冷凝云借鉴近代坑道战经验,让老鲁带人在堡垒周围关键区域地下埋设的空心铜管网络,一端开口在隐蔽处,一端延伸至地下指挥室的听音缸。通过监听地下传来的挖掘震动,可以提前预警地道攻击。

“还有,”冷凝云看向小赵,“给‘泥鳅’发信号,询问他那边能否制造一些‘麻烦’,分散刘宗敏的注意力,哪怕是暂时的。”

‘泥鳅’是澳宋情报网埋在大顺军中的一个重要暗桩,身份隐蔽,位置关键。动用他风险极大,但此刻堡垒承受的压力已接近临界点,需要外部的策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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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11:4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怎么感觉撑了两天压力就到临界点了,这样下去临高派援军也来不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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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11:49 | 显示全部楼层
大顺进攻大宋使馆(虽然不是使馆,但是有元老在)等同于宣战行为,直接一举北伐吧
带明笑传之财财弊
带清笑传之城池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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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11:52 | 显示全部楼层
请问是AI写的吗
苦一苦百姓,罪名我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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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12:0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人人都想冷元龙这样,澳宋纵使有金山银山也不经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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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自己写的详纲,然后交个AI扩写(实在码不动字),然后对段落进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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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铁堡血火(中)-泥鳅
三月二十,午后至深夜。

德隆堡获得了短暂的喘息。大顺军没有再发动大规模进攻,但围困丝毫未松。士兵们在军官驱使下,继续打造更多的盾车和长梯,同时将火炮阵地向前推进了二十步,炮口更加阴森地指向堡垒。

楼内,冷凝云利用这段宝贵时间,加紧进行防御调整和物资调配。受损的射击孔用预制水泥板和内部支撑杆进行了紧急加固;弹药被重新清点分配,非核心守卫人员的配枪被收回,以保障主要火力点的持续作战能力;所有人员实行严格的配给制,连冷凝云自己也只喝稀粥。

地下核心区,气氛压抑。崇祯皇帝在高烧退去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呆地望着屋顶,听着头顶隐约传来的各种声响——远处的号令、近处的敲打、偶尔响起的冷枪。王承恩想尽办法宽慰,效果甚微。太子朱慈烺则被冷凝云允许参与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帮助分拣包扎用的布条,或是传递简单的消息。少年人努力想表现得更坚强,但眼底的恐惧和疲惫难以掩饰。

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被安置在最深处的房间,由两名年纪较大的归化民妇女陪伴照顾。她们几乎不敢出声,每次头顶传来较大动静,都会吓得抱在一起。

傍晚时分,小赵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坏消息:‘泥鳅’回信了,简短而沉重——“刘贼催逼甚急,粮械集中于尔处。吾等三日后可于西山粮队纵火,然必暴露,此线将断。”意思是,刘宗敏将大量粮草器械集中用于攻打德隆堡,‘泥鳅’他们可以在三天后设法烧掉西山方向运来的一支补给车队,制造混乱,但这样做几乎必然导致这条重要情报线的暴露和中断。

另一个消息则有些怪异:听地系统的值班人员报告,在堡垒西北角、靠近隔壁废弃货栈的方向,地下似乎传来极其微弱、但持续的“沙沙”声,不像自然的地层活动。

冷凝云立刻亲自来到听音室。他将耳朵贴在不同铜管连接的听音缸上,凝神静听。果然,在代表西北角的那个缸里,隔着厚厚的陶壁和流水声,能捕捉到一种极其轻微、却富有节奏的刮擦声,像是……铲子或镐头在缓慢挖掘泥土?

地道!敌人果然开始挖地道了!而且选择从相邻的、产权复杂的废弃货栈地下动手,更为隐蔽!

“能判断方向和深度吗?”冷凝云问值班的归化民,这是一个跟着老鲁学过土木的年轻人。

年轻人仔细听了半晌,又在纸上画了几下,迟疑道:“掌柜,声音很弱,距离我们应该还有一段。方向……像是朝着咱们地库的西北墙根。深度……估计比咱们的地基要深一些,可能想从下面挖过来再向上掏。”

冷凝云心中一凛。从下方爆破或挖穿地基,是攻破坚固堡垒的经典手段。德隆堡的地下部分虽然也进行了加固,但深度有限,若被敌人从更深处挖通,后果不堪设想。

“立刻在西北角地下室内侧,加筑一道厚一尺的砖石隔墙,中间填沙土。在墙根埋设更多的听音铜管,精确监控。”冷凝云迅速下令,“另外,让老鲁把他存的那些‘臭水’(粪便、硫磺、石灰等混合物)准备好,再准备几口大缸和皮管。”

他要做好反地道战的准备。一旦确认敌人地道接近到危险距离,就用污物毒水灌入,或者……如果条件允许,甚至可以主动挖竖井下去反击。

夜幕降临,大顺军没有发动夜袭,但围困的灯火通明,鼓噪声不断,显然是想疲劳战术。楼内守军分作两班,一半休息,一半警戒,冷凝云自己几乎彻夜未眠,不断巡视各个岗位,查看地下监听情况。

子夜时分,西北角地下的挖掘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敌人也在趁着夜色加紧作业。

北京,西城,原大明京营一处被大顺军接管的校场营房。

油灯昏暗,映着墙上晃动的巨大影子。张彪——或者按对外情报局的档案,代号“泥鳅”——正仔细擦拭着一把缴获的明军腰刀。他三十五六岁年纪,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左颊有一道不起眼的旧疤,是早年混迹边军时留下的。如今的他,是大顺“制将军”李过麾下一名新提拔的管队(约管五十人),因作战勇猛、熟悉京城情况而颇受信任。

但没人知道,这个看起来粗豪的陕西汉子,心底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和使命。

他是赵曼熊的人。

四年前,他还是宣府镇一名郁郁不得志的边军小旗,因得罪上官被革职,流落京城,穷困潦倒。是赵曼熊手下的“清理组”发现并“招募”了他——与其说是招募,不如说是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选择:要么接受训练和任务,获得金钱和新的身份;要么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选择了前者。在蒸包局秘密基地接受了为期一年的残酷训练:格斗、刺杀、侦察、审讯与反审讯、情报传递、密码书写……以及最核心的——洗脑式的忠诚灌输。赵曼熊告诉他,他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一个更伟大的目标,一个能终结乱世、建立前所未有的强大文明的目标。张彪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他记住了两点:第一,元老院能给他曾经梦想却得不到的“前途”;第二,赵曼熊掌控着他远在陕西老家、毫不知情的父母和妹妹的生死。

训练结束后,他被精心安排了履历:因不满朝廷腐败,返回陕西老家,后随流民加入闯军。凭借过人的身手和在蒸包局学到的察言观色、结纳人心的本事,他在李自成队伍中稳步上升。直到今年初,李自成在西安建国,他因“作战骁勇、忠心可靠”被选入老营,并随军东征。

他来北京的任务原本是长期潜伏,伺机掌握大顺军高层动向,并在必要时执行特定指令。直到三月十五日,李自成大军逼近居庸关时,他才通过紧急联络渠道,收到了赵曼熊直接签发、等级最高的密令:

“即刻起,你部转入‘甲字特别指令’序列,首要任务转为不惜一切代价,协助并保障北京站冷凝云之‘甲案’执行。冷凝云有权在必要时直接调用你部资源。此任务优先于一切其他指令。阅后即焚。赵曼熊。”

随后,他才通过只有高层才知道的密码本和联络方式,与困守德隆堡的冷凝云建立了单向联系。他只知道冷凝云在执行一个关乎“国运”的绝密任务,任务核心是一个“重要人物”,而他的职责,是在大顺军内部,为冷凝云争取时间、创造机会、提供掩护。

几天来,他利用自己的职权和在大顺军中经营的关系,做了不少努力:故意延误对德隆堡周边区域的彻底搜查;在分配攻城器械时“疏忽”了给王四部队最好的材料;甚至暗中散播一些关于德隆堡有“海外妖法”、强攻不祥的流言。

但刘宗敏对德隆堡的执念和暴怒超出了他的预期。今天上午盾车进攻受挫后,刘宗敏回到大营,暴跳如雷,当众鞭笞了王四,并下令:抽调各营精锐,集中所有火炮、火药、工匠,不惜一切代价,两日内必须踏平德隆堡!同时,严令追查粮草器械供应,再有延误或差错,相关人等一律处斩!

压力如山般压来。张彪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小动作,在刘宗敏这种不计成本的疯狂之下,效果将越来越有限。而且,刘宗敏似乎已经开始怀疑内部有人捣鬼,加强了对后勤和调动的审查。

就在刚才,他收到了冷凝云通过密信发出的求助信号,请求他“制造外部分散刘贼注意力之事件,无论大小,争取时间”。

制造事件?张彪看着手中的腰刀,刀刃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小打小闹的骚扰,在刘宗敏如今铁了心要拔掉德隆堡的意志面前,恐怕杯水车薪。要真正分散其注意力,甚至延缓其进攻节奏,必须是一次足够重大、足够痛、能让刘宗敏甚至李自成都不得不分心处理的打击。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一份刚刚送来的文书抄件上——那是明日(三月二十一)从西山几个皇家仓库和勋贵庄园起运,前往刘宗敏大营的一批重要物资清单。其中包括新缴获的五千斤火药、两百副精良盔甲、大量箭矢,以及刚从城外庄园搜刮来的几千石粮食。押运队伍约三百人,由刘宗敏的一个本家侄子带队。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目标。如果这支运输队出事,尤其是火药被引爆,不仅会造成重大物质损失和人员伤亡,更会严重打击刘宗敏所部的士气和后勤,甚至可能让李自成过问,迫使刘宗敏分兵调查、加强后方警戒。

但风险也巨大。要袭击这样一支有相当护卫力量的运输队,并成功引爆火药,绝非易事。他手下虽然有几个可靠的、也是蒸包局早年安插或后来发展的下线,但人数有限,装备也一般。成功的概率,不到三成。而且,一旦行动,无论成败,事后大顺军必然严查。参与行动的人几乎不可能全身而退,而他作为相关区域的军官,也极容易被怀疑、调查。这条经营数年、好不容易打入老营的情报线,很可能就此暴露、断绝。

值吗?

张彪放下腰刀,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灌入,带着远处德隆堡方向隐约传来的金鼓之声。他知道,那座堡垒里,不仅有冷凝云和他手下的精锐,更有元老院不惜代价也要保护的“重要人物”。赵曼熊的密令说“不惜一切代价”。冷凝云的求援信号透着孤注一掷的急切。

他想起训练时,赵曼熊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说过的话:“你们是插在最黑暗处的刀子。刀子的命运,就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扎进最要害的地方,哪怕折断。”

他又想起老家那几间破土房,想起爹娘佝偻的背影,想起妹妹出嫁时含泪却带笑的脸。赵曼熊承诺过,只要他完成任务,他的家人会得到最好的照顾,隐姓埋名,平安富足。如果他不幸“殉职”,元老院将追认他为烈士,他的家人将享受终身抚恤。

他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最初只是为了活命,为了家人。但这些年,他见识了流寇的破坏,也隐约感受到了元老院那股不同寻常的力量和……秩序感。或许,赵曼熊说的那个“更好的世界”,真的存在?

至少,他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将来也活在今天北京城这样的地狱里。

他关上窗户,走回桌边,眼神已经变得平静而坚定。他铺开纸笔,开始用密码书写回信。给冷凝云的回信只有一句:“明日午时,西山粮道,火起为号。保重。”

然后,他又写了一封密信,是给他手下仅有的三名绝对可靠的核心队员的。信中没有解释,只有简短的命令和几个行动地点、时间的密语。

写完,他将两封信分别用不同的方式封好,唤来亲信,低声吩咐送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坐回椅子上,从贴身的衣物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粗糙的桃木平安符。那是他离家从军前,妹妹连夜去庙里求来的,针脚歪歪扭扭。他一直带在身边。

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平安符,低声自语,仿佛在跟妹妹说话:“丫头,哥可能……要出趟远门,以后没法给你捎东西了。爹娘……就靠你了。别怪哥。”

他将平安符仔细收好,深吸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营房里一片黑暗。只有远处德隆堡方向的火光,隐约映在窗纸上,明明灭灭。

他知道,天一亮,他将走上一条不归路。但这条路的尽头,或许真的有光。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地下的挖掘声,和一颗赴死之心,在黑暗中无声搏动。

三月二十一,黎明前。

德隆堡内,冷凝云收到了“泥鳅”那封简短的回信。他凝视着那十个字,沉默了很久。他明白“火起为号”和“保重”背后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潜伏者,在用自己和他整条情报线的未来,为他争取也许只有几个时辰的喘息之机。

“告诉所有人,抓紧最后时间休息、检修武器、加固工事。”冷凝云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天……会很难熬。”

地下,西北角的挖掘声,似乎又近了几分。

而西山方向,黎明前的黑暗中,一场注定悲壮的行动,正在悄然酝酿。张彪和他三名最忠诚的队员,已经换上了便于行动的夜行衣,检查着涂黑了刃口的短刀、弓弩,以及几个特制的、内藏火种和易燃物的皮囊。

他们的目标,不是击溃运输队,而是在最混乱的时刻,将火种送入那些装载火药的车辆。

天色,即将破晓。

德隆堡的第二个血腥白昼,与“泥鳅”生命中最后的晨曦,即将一同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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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2:5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hn79 于 2025-12-10 13:13 编辑

第十一章:铁堡血火(下)-悲壮终章
三月二十一,卯时初(清晨五点),夜色如墨。

双线绞索

德隆堡二楼观察孔,冷凝云放下单筒望远镜,眼底映着敌方阵地愈发狰狞的火光。五辆湿牛皮蒙覆的巨盾车后,人影如蚁攒动。六门火炮,尤其是那两门新调来的“大将军炮”,炮口死寂地指向堡墙昨日重创处。脚下,来自听地系统的急促敲击声透过铜管传来——西北角地下,挖掘声已近在咫尺。

“启动‘铁砧’。”他的命令冰冷而清晰。四名死士怀抱加强火药陶罐,消失在通往废弃排水道的入口。冷凝云则亲自捧起那个装着硝化甘油混合物和拉发引信的特制陶罐,走向西北角地下室。最后的底牌,必须在最要命的时刻,用在最要命的地方。

暗火燃芯

同一时刻,大顺军炮兵辎重营地边缘,张彪(泥鳅)正完成巡查。他目光扫过营地中央堆积如山的火药桶,最终落在那几辆即将送往德隆堡前线的弹药车上。昨夜,他冒险通过死信箱,向冷凝云传递了营地布局和车队出发时间。他原本期待冷凝云或许有办法远程打击,但更现实的计划是,利用自己职权,在运送途中制造“意外”。

然而,黎明前最黑暗时,一名伪装成运水夫的联络员,借着给营地水缸注水的混乱,将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毫不起眼的包袱,塞进了他指定的柴垛缝隙。包袱里没有信,只有两件东西:一个巴掌大、密封极严的扁平锡盒,以及一枚他无比熟悉的、蒸包局内部使用的“紧急指令”铜钱——正面阴刻“决断”,背面是日期与代号。

看到这枚铜钱,张彪心脏骤然一缩。在蒸包局的训练中,这意味着最高优先级、不惜代价、无需回报的指令。他借解手之机,在无人处打开锡盒。里面没有纸条,只有一小块用蜡封存的、淡黄色油状物,被小心地嵌在柔软的木屑中,旁边是一个极小的、带有安全卡榫的铜制拉发引信装置。

只一眼,张彪浑身的血仿佛都凉了半截,随即又猛地烧了起来!

硝化甘油!教官曾用极度严肃甚至恐惧的语气描述过这东西:威力数十倍于黑火药,但敏感如烈马,轻微震荡、摩擦、受热都可能引爆。是用于最极端情况下的“定点清除”或“战术爆破”,通常由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操作,生存率……极低。

冷凝云把这东西送给他,意图再明显不过——不是让他去炸车队,而是让他去炸更核心、更致命的目标。结合那枚“决断”铜钱,这是要求他,用这最危险的东西,去执行一次有去无回、但必须造成决定性影响的攻击。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营地核心区,那被刘宗敏亲兵严密把守的帐篷——里面存放着威力更大的“精药”,以及那两门刚刚被拖回来、炮管尚温的“大将军炮”。如果……如果能将这小盒死神,送进那里……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他小心地将锡盒恢复原状,藏入贴胸内袋,那冰冷的触感仿佛一块寒冰,又像一团烈火,灼烧着他的皮肤和意志。

地火交锋

德隆堡地下,废弃排水道中。

“钻通了!”死士低呼,古砖上出现细孔。对面挖掘声、人语清晰可闻。老兵将捆绑的加强火药陶罐塞入,超长引信握在手心。

四人对视,决绝无声。

就在火折即将点燃引信的刹那——

轰!!!

一声来自斜上方地面、沉闷却暴烈的巨响传来,通道剧震!不是黑火药,是某种更尖锐的撕裂声!

“外援?”愕然仅一瞬,对面敌人已疯狂催促:“快挖!别管外面!”

老兵咬牙,引信点燃,火花窜向黑暗。

“退!”

四人拼命回爬,身后,嗤嗤声如死神脚步。

几秒后。

轰!轰隆——!

加强火药在狭窄地道内迸发!冲击波、气浪、坍塌声追魂索命而来!

致命投送

地面,张彪的“疯狂”已经开始。

他并未直接冲向核心帐篷。那无异于自杀。他利用了刘宗敏暴怒下“不计代价猛攻”的命令所制造的混乱,以及自己管队的身份。

他先是以“加强前线弹药供应”为由,“协助”并“监督”那支前往德隆堡的运输队装载,巧妙地利用装载顺序和人员的疲惫疏忽,将自己的一名绝对心腹(也是下线)安排在了最靠近核心帐篷区域的一辆辅助物资车上,车上堆着麻袋、绳索等杂物。

在车队即将出发、人员注意力分散的瞬间,他借着检查车辆捆绑情况,迅速将那个致命的锡盒,塞进了心腹脚下车辆底板的一个隐秘夹层里,并用力按了按对方的肩膀——这是事先约定的死战信号。心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悲壮,微微点头。

车队驶出营地。张彪知道,他的心腹会在车辆靠近德隆堡前线、最混乱的时候,设法引爆它。但那主要是为了制造混乱,打击前线补给。真正的杀手锏,在他自己身上。

他转身,走向核心帐篷区。守卫的亲兵队长认得他:“张管队?有何事?刘爷严令,闲人勿近。”

张彪脸上堆起惯有的、带着点粗豪和焦虑的神情:“兄弟,不是我事多。刚得到前面兄弟冒死传回的消息,德隆堡那帮妖人,好像有能打得很远的火铳,专瞄咱们炮位和放药的地方打。昨夜西山粮道遇袭,就是例子。我担心……”他压低声音,指了指帐篷和旁边的大将军炮,“这些东西太显眼,是不是该分散一下,或者加强遮蔽?万一有个闪失……”

亲兵队长皱了皱眉,前线吃紧、后方爆炸,他也心慌。张彪的“担忧”听起来有理。但刘宗敏的命令是死守此地,尽快为前线提供弹药。

就在队长迟疑时,张彪又凑近一步,声音更低:“不瞒兄弟,我手下有俩兄弟,以前干过猎户,眼神好,手脚利落。要不……我让他们在附近制高点盯着,万一真有冷铳,也能提前喊一嗓子?也算咱为刘爷、为大军尽份心。”

这话说到了队长心坎里。多一层警戒总是好的,而且不用他抽人手。他点了点头:“张管队有心了。让你的人机灵点,别瞎咋呼。”

“放心!”张彪立刻招手,叫来另外两名心腹手下(同样是下线),低声吩咐他们“寻找合适位置,警戒冷铳”。两人会意,迅速消失在营地边缘的残垣断壁间。

张彪自己,则借着“查看周围警戒布置”的名义,开始在核心帐篷区外围看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处细节:帐篷的缝隙、火药桶的堆放间隙、炮车底下的阴影……他在寻找一个位置,一个能将怀中另一件“东西”的威力发挥到最大,且能确保引爆的位置。

他怀里,除了那个锡盒,还有一小包他用营地里的材料私下配置的、相对稳定的缓燃火药引信。这是他的B计划:如果无法将锡盒送入最核心处,那就用引信制造火灾,引发殉爆。但效果远不如硝化甘油直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德隆堡方向的炮声愈发密集猛烈,刘宗敏的怒吼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张彪知道,地面总攻即将开始,地下威胁也迫在眉睫。他必须行动了。

机会出现在一名传令兵慌慌张张跑来,向亲兵队长传达刘宗敏最新命令(可能是催促弹药)时。队长注意力被短暂吸引,转身与传令兵交谈。

就是这一刻!

张彪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动了!他没有冲向帐篷入口,那里仍有守卫。他的目标是那两门“大将军炮”其中一门旁边,几个刚刚卸下、还没来得及搬进帐篷的“精药”木箱!那里距离帐篷很近,且周围堆放的其他火药桶形成了天然的爆炸串联路径!

他身形快如鬼魅,借着炮身和箱堆的阴影掩护,瞬间窜到目标位置!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不是取出锡盒,而是先掏出了那包缓燃火药引信,用牙齿咬开一个口子,将其迅速塞入两个木箱之间的缝隙,并用火折一晃点燃!

嗤——!引信冒出青烟,缓慢燃烧。

“有奸细!”几乎是同时,附近的守卫发现了异常,厉声大喊,持刀扑来!

张彪知道,缓燃引信可能被扑灭,必须制造更大的混乱,掩护真正的杀招!他怒吼一声,不退反进,撞向扑来的守卫,同时左手终于掏出了那个锡盒,拇指用力弹开安全卡榫,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朝着帐篷帘门微微掀开的那道缝隙,狠狠掷了进去!那里,是火药堆积最密集的核心!

锡盒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

“拦住他!”亲兵队长目眦欲裂,拔刀冲来。

张彪不再看结果,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他转身,不是逃跑,而是向着另一门“大将军炮”和旁边的火药堆放处猛冲过去!他要吸引所有火力,为锡盒的坠落和爆炸争取那至关重要的几秒钟,同时,尽可能扩大破坏范围!

刀光剑影瞬间将他淹没。他格开第一把刀,肋下却中了狠狠一枪杆,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他踉跄着,却借着冲势,合身扑向了那堆火药桶!

“一起死吧!”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点燃了身上最后一小罐火油!

轰!!!

首先爆炸的,是那包缓燃引信点燃的“精药”木箱!虽然威力被木箱限制,但猛烈的火光和巨响瞬间吞噬了附近几名守卫,也彻底点燃了周围的火药桶!

更大的混乱和殉爆开始了!

就在这火光冲天、人喊马嘶、守卫要么救火要么追杀张彪的极致混乱中——

那个小小的锡盒,落入了帐篷内松软的火药堆上。

轻微的碰撞。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

一道无法形容的、仿佛将天地间所有光芒都压缩在一点的、炽白到极致的光球,从帐篷内部猛然膨胀开来!帐篷本身在万分之一秒内化为乌有!光球所及,那些堆积如山的“精药”、普通火药桶、炮弹箱,如同被投入太阳的雪片,瞬间不是被引爆,而是直接被那极致的高温高压汽化、熔融!

随即,才是那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混合了物质湮灭与能量狂暴释放的终极轰鸣!

“轰隆隆隆隆————!!!!”

不是一声,而是一片连绵不绝、仿佛天地本身在崩塌的毁灭交响!以帐篷为中心,一个巨大的、夹杂着赤红火焰与漆黑浓烟的蘑菇云腾空而起,直冲云霄!冲击波呈完美的球形扩散,所过之处,营地内的一切——帐篷、车辆、火炮(包括那两门大将军炮)、人马、栅栏——如同被无形的神灵巨掌抹过,先是扭曲、分解,随即被抛射向高空,化为燃烧的碎片!

爆炸的核心点,地面出现了一个深达数尺、边缘呈现琉璃化光泽的恐怖坑洞!殉爆的火药桶如同节日的爆竹,但每一个“爆竹”的威力都足以摧毁一栋房屋!整个炮兵辎重营地,连同其周边数百步的范围,在几个呼吸间,化为一片沸腾的、燃烧的、不断发生次级爆炸的绝对死域!

这末日般的景象,即使远在德隆堡,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那冲天的火光与烟柱,那照亮黎明的恐怖闪光,那即使隔着数里也仿佛敲在心脏上的沉闷巨响,让所有目睹者,无论是大顺军还是德隆守军,全都魂飞魄散,呆立当场!

绝地喘息

德隆堡地下,四名死士刚刚连滚爬爬地逃回紧急出口,身后的通道在加强火药爆炸中彻底坍塌。他们惊魂未定,就感到整个大地又一次剧烈震颤,远超他们的爆炸!来自西北方向地面的、那毁灭一切的恐怖轰鸣与闪光,即使在地下也令人心胆俱裂!

“发……发生了什么?!”一名死士颤声问。

没人能回答。

三月二十一,卯时三刻,最后的冲锋。

刘宗敏的意志如同烧红的铁钎,抵在了溃退与疯狂的临界点上。后方炮兵辎重营地的冲天烈焰与连绵殉爆,确实让他肝胆俱裂,但随之涌起的,是更加狂暴、更加不计后果的毁灭欲望。他不能退,退了,他在大顺军中积累的凶名、李自成对他的倚重,都将化为乌有!

“不准退!给老子冲!冲上去!”他亲自带领最精锐的亲兵队,挥舞大刀,砍翻了几个跑得最快的溃兵,狰狞的面孔在火光下如同恶鬼,“盾车!所有盾车给老子上!直接撞!撞不开就用命填!今天不踏平这鬼地方,老子把你们全家的心肝挖出来下酒!”

死亡的威胁压过了对后方爆炸的恐惧。在督战队的刀锋和军官的嘶吼下,残余的大顺军士卒被重新驱赶起来,如同被鞭子抽打的牲口,红着眼,发出绝望而狂乱的嚎叫,跟在那五辆伤痕累累却依旧庞大的湿牛皮盾车后面,向着德隆堡正面那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口,发起了也许是今天的最后一次,也是最疯狂的一次冲锋!

这一次,没有火炮掩护(火炮阵地已自顾不暇),没有层次分明的梯次进攻,只有一股脑的、歇斯底里的人潮,如同浑浊的泥石流,裹挟着盾车,汹涌扑来!撞木、云梯、刀枪、甚至徒手的士兵,全都挤在盾车后方和两侧,密密麻麻,不计生死!

德隆堡内,残存的守军已经能透过墙体裂口的缝隙,看到那片迅速逼近的、充满狰狞面孔的死亡之潮。子弹所剩无几,弓箭早已用尽,能用的火油、滚木、礌石也寥寥可数。韩把总左臂绑着浸血的布条,右手紧握着一把缺口的长刀,环视周围一张张疲惫、染血却依然坚定的面孔,嘶声道:“兄弟们,最后一道墙了!后面就是陛下,就是咱们的根!没子弹了,就用刀!刀断了,就用牙咬!死,也得死在墙里面!”

“死战!死战!”低沉的应和声在弥漫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堡内回荡,悲壮而决绝。

然而,就在这防线即将迎来最后撞击的时刻——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距离德隆堡正面裂口最近的一辆残破盾车(昨日遗弃,半嵌在瓦砾中)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捞出的残破雕塑,正用唯一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抠着地面粗糙的砖石,一点一点,向着那辆充当冲锋箭头的、最庞大的盾车侧后方,蠕动着。

是张彪。

他还没有死。

从核心营地那场将他抛飞、几乎震碎内脏的恐怖爆炸中,凭借蒸包局严苛训练出的顽强生命力和对疼痛的极致忍耐,他奇迹般地保留了一丝意识。他左臂彻底废了,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和灼痛,视野模糊,耳中只有持续的嗡鸣。但他记得自己的任务——制造混乱,为德隆堡争取时间。

他看到了刘宗敏如何用血腥手段重新驱赶部队,看到了那五辆盾车如何再次成为毁灭的先锋。他也看到了德隆堡墙体上那道巨大的、仿佛在流血的裂口,看到了守军稀疏的火力和决死的神情。

他知道,这一撞,德隆堡很可能就守不住了。冷凝云的任务,元老院的计划,也许就全完了。

不能让它撞上去。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点火星,在他即将熄灭的生命中顽强燃起。他怀里,还有最后一样东西——不是硝化甘油,那已经用在了炮兵营地。而是一小包他原本留着给自己、用于必要时迅速了断以免受辱的、威力不小的集中炸药块(黑火药压制,混有铁钉),以及一个简单的拉发火帽。

这点东西,炸不垮盾车,更阻止不了潮水般的军队。

除非……贴在它最要命的地方,在它撞上城墙、将全部力量倾泻出去的那一瞬间,从内部,给它来一下狠的。

盾车的底部?有护板。侧面?太厚。后面?是推车的士兵。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辆领头盾车的前端下方——那是撞槌与车体主结构的连接部,也是受力最集中、相对可能脆弱的地方,而且紧贴地面,爆炸的冲击波能更好地向上方和后方传导。

就是那里。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或许是将生命最后的所有潜能都压榨了出来。他像一条濒死的泥鳅,在尸体、瓦砾和血污中,利用每一处凹陷和阴影,以常人难以想象的缓慢和艰难,向着那个死亡的目标点挪动。断裂的骨头摩擦着,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但他仿佛已经感觉不到,全部精神都聚焦在那辆越来越近、如同山岳般压来的盾车上。

三十步……二十步……盾车沉重的碾压声和后方士兵疯狂的呐喊声已经震耳欲聋。尘土飞扬,几乎要将他掩埋。

十步!

他能看到盾车底部包裹的铁皮,看到木质车轮碾过碎石时迸出的火星,甚至能看到推车士兵们因用力而扭曲涨红的脸。

就是现在!

在盾车庞大的阴影即将彻底笼罩他、车前那包铁的沉重撞槌距离墙体裂口已不足五步的刹那,张彪用尽最后的、回光返照般的力气,猛地从藏身的瓦砾坑中滚出!不是滚向旁边躲避,而是径直滚向了盾车的前轮下方、撞槌连接处的空隙!

这个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血肉模糊的人影,让最前面推车的几名士兵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收脚,但盾车巨大的惯性岂容停止?

张彪的身影瞬间被卷到了车底!

就在这一刹那,身处车底阴影中的他,右手精准而稳定地(训练早已成为肌肉记忆)扯开了胸前衣襟,露出了那包紧紧绑在胸口的炸药,拇指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拉发火帽的保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炸药包狠狠按向头顶上方那粗糙湿润的木制车体与冰冷铁质撞槌的连接处!同时,他蜷缩起身体,仿佛要拥抱这辆即将带给他最终毁灭的庞然大物。

“为了……”

他的低语被车轮的轰鸣和士兵的呐喊彻底淹没。

轰——!!!

爆炸声并不特别惊天动地,甚至被战场巨大的噪音掩盖了不少。但就在盾车那包铁的沉重撞槌,即将以千钧之力狠狠吻上德隆堡墙体裂口的前一瞬,爆炸发生了!

炸点正在撞槌与车体的力学枢纽!

猛烈的火光和冲击波从盾车内部前端迸发!不是炸飞,而是撕裂!坚固的木制车体结构在关键受力点被从内部爆破,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断裂巨响!前端的撞槌在最后一刻失去了支撑,与车体主体部分猛地脱开、歪斜!而爆炸的冲击力,又给了本就前冲的盾车一个向上的、不规则的推力!

结果就是,这辆充当箭头、承载了刘宗敏最后期望的领头盾车,没有用它最坚固的撞槌正面冲击墙体,而是在距离裂口仅咫尺之遥时,前半部分猛地向上翘起、失控,然后像一头被绊倒的巨兽,带着骇人的声势和内部士兵的惊恐尖叫,侧翻、轰然砸在了裂口旁边的墙体上!

木料断裂的巨响、金属扭曲的嘶鸣、士兵被压碎的惨嚎混合在一起!

更重要的是,它倒下时,庞大的车体并未完全封死裂口,反而形成了一道扭曲的障碍,将紧随其后的第二辆、第三辆盾车的前进路线部分堵塞,引发了一连串的混乱、碰撞和迟滞!

这突如其来的、发生在冲锋最后关头的诡异“事故”,让后面所有大顺军士兵冲锋的势头为之一阻!他们眼睁睁看着最坚固的“破城锤”自己莫名其妙地翻倒、损毁,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他们。难道这德隆堡真有鬼神庇佑?连盾车都会自己炸开、翻倒?

“怎么回事?!”“盾车怎么倒了?!”“有鬼!一定有鬼!”

士气,在这一刻,从疯狂的高点,骤然跌入冰点,然后彻底崩碎。

刘宗敏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暴跳如雷,却再也无法驱使那些被接连不断的“意外”和“诡异”彻底吓破胆的士兵。溃退,再次发生,而这一次,是彻底的、无可挽回的崩溃。

德隆堡内,正准备迎接最后撞击的守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他们看着那辆巨大的盾车在眼前翻倒,看着敌军的攻势骤然瓦解,看着潮水般退去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只有极少数眼尖的人,似乎瞥见在盾车翻倒前,车底阴影里,有一闪而逝的微弱火光,和一个瞬间被车轮与废墟吞噬的、模糊的人形轮廓。

韩把总喘着粗气,拄着刀,望着堡外那片迅速空旷下来的、满是狼藉和硝烟的战场,喃喃道:“刚……刚才那是……”

没有人能回答他。

冷凝云缓缓放下了始终举着的望远镜。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从瓦砾中滚出的身影,看到了那决绝的一滚,看到了爆炸的火光从盾车底部迸发,也看到了随之而来的、连锁反应般的崩溃。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远处大顺军溃退的烟尘渐渐平息,直到东方天际终于挣脱了硝烟和火光的束缚,露出一线苍白却真实的晨曦。

“他做到了。”冷凝云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地敲在身旁小赵的心上,“用命,换来了时间。”

他转身,不再看那片战场,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沉重:“执行战后程序。清点、修复、统计。核心人员,一炷香后,地下指挥室。我们有……新的问题要讨论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无线电静默的南方。

泥鳅用最壮烈的方式,为他们赢得了又一个宝贵的白天。但伏波军依然没有出现。固守,似乎已到极限。下一步,究竟路在何方?

曙光微露,前路却依旧迷雾重重。而牺牲的余烬,仍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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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临高棋局与天津棋子
三月二十一,巳时三刻(上午十点)。德隆堡在短暂却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舔舐伤口。硝烟未散,墙体上巨大的裂口如同狰狞的伤疤,在稀薄的春日阳光下无声控诉着刚刚过去的血腥风暴。堡内,韩把总带着还能动弹的人抢修最紧要的工事,用一切能找到的材料堵塞裂缝;小赵在清点着令人揪心的物资消耗清单;王承恩守着依旧昏沉却已无性命之忧的崇祯皇帝,老脸上忧虑重重;太子和公主们挤在最深处的房间,听着外面时断时续的修补声,眼神惊惶。

冷凝云独自站在地下指挥室那台宝贵的无线电接收机旁。机器沉默着,只有背景电流微弱的嘶嘶声。他发给山东前指和临高总部的紧急战报与求援信号,已经反复发送了数次。德隆堡血战击退敌数轮猛攻,自身伤亡及物资消耗情况,疑似敌地道威胁被粉碎,敌军后方发生重大爆炸(推测为我潜伏人员“泥鳅”所为)……信息详尽,语气从最初的急迫到后来的平静,甚至带上一丝报告式的冰冷。但回答他的,始终是无边的静默。

没有确认,没有指示,更没有期待中的、关于援军抵达时间哪怕只言片语的回复。

这种沉默,比城外刘宗敏重整旗鼓的喧嚣更让人心悸。它意味着一种可能:临高那边,出了超出他预料和控制的变数。

他的判断没错。

几乎在同一经度,万里之外的南海之滨,临高百仞城元老院执委会特别会议室内,气氛正处在一种压抑而尖锐的沸腾状态。厚重的窗帘拉着,隔绝了亚热带明媚得过分的阳光,只留下头顶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和长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地图、电报译稿散发出的油墨与焦虑混合的气息。

争论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加一个上午。与会者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但言辞的锋刃却越来越冷,越来越毒。

“……贻误战机!这是严重的、不可饶恕的贻误战机!”席亚洲“霍”地站起来,拳头砸在摊开的华北地图上,指尖重重戳着北京的位置,“冷凝云和他的手下,还有我们埋在最深处的钉子‘泥鳅’,他们在用命为我们争取时间!用命在证明北方的机会和崇祯的价值!可我们呢?我们坐在这里,像一群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妇人,为了几条南洋的破船、几吨婆罗洲的橡胶,争论该不该派兵去救他们!脸呢?!我们的血性呢?!”

他对面,南洋公司的代表,元老林深河,面色阴沉地扶了扶眼镜,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席亚洲同志,请你注意措辞,也请你尊重事实。不是几条破船,是关系到我们未来十年能源安全的文莱油田勘探船队!不是几吨橡胶,是确保东南亚贸易航道畅通、压制荷兰人影响力的关键物资投送!北洋的冷凝云是在冒险,是在赌博,这一点他自己在最早的报告里就承认了!现在他赌赢了第一局,我们认可他的勇气和初步成果。但这不代表我们要把整个元老院的战略储备和军事重心,全都押到北京那个马上就要被流寇和东虏撕碎的烂泥潭里去!”

他拿起一份文件:“根据最新情报,李自成虽然进攻德隆堡受挫,但已彻底控制北京,正在大肆拷掠搜刮,实力未损根本。吴三桂动向依然暧昧。而最关键的是——”他手指移向地图东北角,“沈阳的皇太极,已经动起来了!根据辽东站冒死传回的消息,清军八旗精锐正在秘密集结,前锋已出辽西!他们等的就是中原大乱这个机会!我们现在把主力北调,去北京跟李自成的几十万人纠缠,一旦清军突破长城,直扑京畿,或者侧击我们的补给线,我们就会被拖入一场规模、持续时间和结局都完全无法预料的大陆消耗战!到时候,南方怎么办?海上的荷兰人、西班牙人,甚至蠢蠢欲动的郑家,会坐视我们陷入北方泥潭吗?”

“所以就要眼睁睁看着冷凝云他们被困死?看着崇祯这张我们好不容易保下来的王牌烂在德隆堡里?”席亚洲怒极反笑,“林深河,我看你是被南洋的阳光晒昏了头!崇祯是什么?是活生生的、正统的大明天子!他活着在我们手里,政治上的价值无可估量!这不仅仅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这是道义的旗帜,是收拢北方乃至江南人心的利器!李自成是流寇,皇太极是蛮夷,只有我们,才能打着‘护驾’、‘靖难’、‘恢复中华’的旗号,名正言顺地介入中原事务!失去了这个机会,等他们任何一方整合了北方,我们再想回来,要付出的代价,会是现在的十倍、百倍!你要算账?好,我跟你算!南洋的收益是线性的,可预期的;而北方的收益,是指数级的,是能奠定未来百年国运的!”

“够了!”主持会议的马千瞩终于敲了敲桌子,声音不大,却让激烈的争吵暂时平息。他揉了揉因缺乏睡眠而胀痛的太阳穴,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文德嗣靠在椅背上,眼神望着天花板,似乎神游物外;王洛宾皱着眉头,反复看着几份不同的损失评估和后勤报告;赵曼熊则坐在阴影里,手指无声地敲击着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马千瞩知道,争论的焦点从来不是该不该救冷凝云——在收到“泥鳅”牺牲换来的战报和德隆堡依然屹立的消息后,这一点在执委会内部其实已无根本分歧。真正的分歧在于:怎么救?救到什么程度?救出来以后怎么办?

席亚洲代表的军方和部分激进北上派,主张立即调动山东、登莱现有伏波军主力,联合海军舰船,水陆并进,以雷霆之势直逼天津,威胁北京,迫使李自成放松对德隆堡的围困,甚至寻求决战,一举奠定北方大局。代价是,南洋和东南沿海的防御与扩张将不得不大幅收缩,与荷兰人的摩擦可能升级,且与清军提前爆发大规模冲突的风险极高。

而林深河代表的南下派和务实派,则认为如此大动干戈风险失控,主张“有限接触,转移核心”。即:命令冷凝云相机放弃德隆堡(必要时可摧毁),利用其预设的逃生通道,设法将崇祯及核心人员秘密转移出北京,前往天津。同时,派遣小股精锐特侦队潜入接应,并在天津部署一定兵力(主要是海军和陆战队)确保接收点安全。将崇祯接到相对安全的天津租界或军舰上后,视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南下或作为谈判筹码)。这个方案风险较小,资源占用有限,不改变整体南下战略,但意味着基本放弃在北京与李自成争夺影响力,且转移过程本身充满变数。

“席总长的方案,气魄很大,但步子迈得更大。”马千瞩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我们现在有能力同时打赢一场高强度的北方陆上战争和应对南洋可能出现的挑战吗?我们的工业产能、兵员储备、后勤补给线,支撑得起吗?就算打赢了李自成,马上要面对整合了东北和部分蒙古、以逸待劳的八旗主力,我们有几分胜算?”

席亚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马千瞩抬手止住他,继续说道:“林代表的方案,相对稳妥,但过于保守,甚至……有些冷酷。它基本上放弃了冷凝云在北京经营多年的基业,放弃了趁李自成立足未稳扩大北方影响的机会,也把最大的风险和责任,甩给了身处绝境的冷凝云自己。而且,就算转移成功,崇祯到了天津,然后呢?如果他只是一个‘政治象征’,养在天津和养在广州,对北方大局的影响能一样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我们需要一个平衡点。一个既能体现我们对前线人员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又能控制风险、不绑架整体战略,同时还能为未来保留最大选项的方案。”

一直沉默的文德嗣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老马,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一个词……‘有限支持与观察’?现在观察得差不多了,冷凝云证明了他的判断和价值,‘泥鳅’同志用生命做了背书。那么,支持是不是该……升级了?但升级的方向,未必是席亚洲同志希望的那种全面战争。”

马千瞩看了文德嗣一眼,点了点头:“没错。我提议,执行‘有限支持升级版’,或者叫……‘天津锚点’方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第一,”马千瞩竖起一根手指,“否决立即大规模北上的提案。陆军主力,尤其是装甲和重炮单位,继续按原计划加强南方和南洋方向部署,确保核心利益区安全。”

席亚洲脸色一沉,林深河等人则神色稍缓。

“第二,”马千瞩竖起第二根手指,“但同意向渤海湾方向,投送和加强一定的机动力量。命令海军,立即抽调一支以蒸汽巡航舰为核心的混合舰队,搭载一个营级规模的海军陆战队及配套装备,北上天津大沽口。任务:控制天津外围关键节点,建立稳固的前进基地和撤退通道,并对北京方向形成一定的战略威慑。 没有执委会直接命令,不得主动向内陆进攻,主要执行防御和保障任务。”

这是一个折中。一支加强的海军陆战队营,凭借舰炮火力和相对精良的装备,固守天津租界或大沽口要塞区域问题不大,但要主动进攻北京则力有未逮。它更像一根钉子,一枚棋子,一个“锚点”。

“第三,”马千瞩竖起第三根手指,目光看向席亚洲,“同时,授权总参情报局和特侦司令部,立即从山东站和直属部队中,遴选最精锐的特侦分队(规模不超过一个连),携带必要的通讯、爆破、伪装和医疗装备,以最快速度,采取隐蔽机动方式,向北京方向渗透。他们的核心任务只有一个:找到冷凝云,协助他将崇祯皇帝及直系皇室成员,安全转移至天津我军控制区。 行动中尽量避免与敌军大部队交战,以隐蔽、快速、达成目标为第一要务。”

他看向赵曼熊:“赵局长,对外情报局要全力配合,提供北京周边最新敌情动态、可能的撤离路线信息,并激活一切可用但未暴露的备用联络点,为特侦分队和冷凝云的转移提供支持。”

赵曼熊在阴影中微微颔首:“明白。”

“第四,”马千瞩最后说道,“给冷凝云发报。明确告知他元老院的决定和‘天津锚点’方案全部内容。授予他在确保崇祯绝对安全前提下,全权决定撤离德隆堡时机与方式的临时决断权。同时,告诉他……‘泥鳅’同志的牺牲,元老院已知悉,将按最高规格抚恤。他的任务,尚未完成,必须将崇祯安全带到天津。这是命令,也是……对他和所有北京站同仁迄今为止所做一切的肯定与期待。”

方案提出,会议室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每个人都在心中飞快地权衡。

席亚洲脸色变幻,最终,他缓缓坐了下来。这个方案,虽然没有给他梦寐以求的“北伐”,但将一个营的海军陆战队和一支精锐特侦队送到了北方,并且在天津扎下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锚点”。更重要的是,将转移崇祯的核心任务交给了特侦队和冷凝云。只要崇祯能到天津,这个“锚点”的政治和军事价值就会急剧放大。届时,以此为基点,是谈判、是威慑、还是将来真的北上,主动权就部分回到了元老院手中。这虽然不是他想要的全力一击,却是一步扎实的、留有无数后手的棋。他看了一眼马千瞩,后者也正看向他,眼神平静,却意味深长。

林深河等人虽然对这个“升级版”的有限支持仍有疑虑(毕竟还是动用了不少资源),但相比全面北上,已经是可以接受的妥协。至少,南洋的主力未动,整体战略框架未被打破。

“如果没有其他重大异议,”马千瞩环视一周,“就按此形成决议,立即下发执行。给冷凝云的电报,由我亲自签发。”

“同意。”
“同意。”
“附议。”

……

决议迅速形成。命令通过加密电波,飞向山东、飞向舰队、飞向特侦队秘密集结地。而给北京德隆堡的那封,承载着最终决定、一线生机与沉重期望的电报,也终于在临近午时,从临高的天线发出,穿越千山万水,射向那座被重围的孤堡。

德隆堡,地下指挥室。

嘶嘶的电流声中,接收机的指示灯终于疯狂地闪烁起来,打孔纸带开始咔哒咔哒地吐出讯息。

小赵几乎是扑了过去,颤抖着手,开始译电。

冷凝云站在他身后,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抿紧的嘴唇泄露出一丝紧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小赵的额头渗出汗水,译出的文字让他眼神不断变化,从期待到惊愕,再到一丝复杂难明的了然,最后化为深深的凝重。

终于,他抬起头,将译好的电文双手递给冷凝云,声音干涩:“掌柜……临高回电了。很长。”

冷凝云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快速而仔细地阅读起来。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格式和代号,掠过关于“泥鳅”牺牲与抚恤的冰冷陈述,最终定格在方案的核心内容上:“天津锚点”、“海军陆战队营”、“特侦分队接应”、“全权决断转移”……

他看了很久,久到小赵忍不住轻声唤道:“掌柜?”

冷凝云缓缓抬起头,望向头顶,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混凝土和砖石,看到外面那片被围困的天空。他脸上没有任何欣喜,也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疲惫,以及迅速重新凝聚起来的决断力。

“召集韩把总、王公公,还有……请太子殿下也过来。”他平静地吩咐,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有新的任务了。而且,时间……不多了。”

他把电文仔细折好,放入怀中。那里面,有生路,有希望,但更多的是无法言说的压力、未知的风险,和必须由他做出的、关乎所有人命运的抉择。

临高的棋局已定,棋子已经落下。

现在,轮到他这个身处棋盘最激烈处的棋子,为自己和要保护的人,杀出一条通往“天津锚点”的血路了。

而堡外,经过半日休整,刘宗敏的怒火与困兽犹斗的疯狂,正在重新积聚。下一次攻击,只会更加周密,更加残酷。

突围与转移,必须在敌人的铁壁合围完成之前,找到那个稍纵即逝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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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美更新!泥鳅有点金手指了,政保局超人。我觉得写成是另一个卧底藏在盾车队里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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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hn79 于 2025-12-10 14:08 编辑

第十三章:困兽
一、堡垒内的计数
三月二十二,巳时。
德隆堡地下一层的临时指挥部里,煤油灯的光晕在粗粝的水泥墙面上投下晃动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汗味,还有一种更加隐秘的、属于长期密闭空间特有的沉闷气息。
冷凝云面前摊开着三份清单。纸张是德隆钱庄特制的账本纸,此刻记录的不是银钱往来,而是冰冷的生存数字。
小赵站在桌旁,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掌柜,粮食清点完毕。按照现有七十三人、每日两餐、每餐三两的标准计算,存粮还能支撑……三十七天。”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最乐观的算法。如果接下来战斗加剧,体力消耗大,或者有新的伤员需要额外营养,这个时间会缩短。”
冷凝云的目光没有离开清单:“水呢?”
“地下蓄水池还有八成满,算上收集雨水和从井里秘密抽取的补给,正常使用能维持两个月以上。但问题是……”小赵的声音更低了,“如果被围困更久,或者敌人投毒、切断水源……”
“药品清单。”
小赵翻开另一页,语速加快但带着沉重:“外伤用药消耗最快。止血粉剩三瓶,缝合线两卷,消毒酒精不足五斤。最重要的是……掌柜,咱们带来的那批‘磺胺’片剂,只剩最后十二片了。盘尼西林针剂,还有三支。”
冷凝云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磺胺和盘尼西林,这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馈赠,也是他敢在缺医少药的十七世纪执行如此高风险计划的底气之一。但数量太少了,少到必须用在刀刃上。
“重伤员情况?”
“四个重伤。其中两个是被炮击震伤的,内出血,需要静养,但营养跟不上,恢复很慢。另外两个是枪伤,伤口已经出现红肿发热的迹象……”小赵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感染的风险正在逼近。一旦感染高烧,那仅存的抗生素就必须动用。
而用了,以后呢?
冷凝云沉默片刻:“带我去看看伤员。”
二、崇祯的与将士同食
地下二层东侧,被临时改造出的伤员区。这里原本是银库的一部分,现在铺着简陋的草垫和棉被。四名重伤员躺在那里,脸色灰败,呼吸粗重。两名轻伤员在帮忙照顾,动作笨拙但认真。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米粥香气。
王承恩端着一个粗瓷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稀粥,吹凉了,喂到一名胸口缠着厚厚绷带的年轻护卫嘴边。那护卫不过十八九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却疼得嘴唇发白,勉强吞咽。
崇祯皇帝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棉布直裰——这是德隆堡内统一发放的“工作服”,穿在他消瘦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他背着手,默默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抿的嘴角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三天前,他还是紫禁城里高高在上的天子。现在,他和这些“粗鄙武夫”共处一室,看着他们为保护自己流血、受苦,甚至可能死去。
“陛下。”冷凝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崇祯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冷卿,这些将士……每日饮食如何?”
冷凝云走到他身侧,如实回答:“重伤员每日三餐,尽可能保证有粥或面糊。轻伤员和战斗人员每日两餐,主食是杂粮饼或米饭,配少许咸菜。非战斗辅助人员……每日一餐半,定量供应。”
他顿了顿,补充道:“眼下粮食储备有限,必须优先保障有生力量。”
崇祯缓缓转过身,看着冷凝云:“给朕看看,将士们平日吃的是什么。”
冷凝云看了小赵一眼。小赵会意,很快从隔壁取来两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灰褐色、质地紧密的块状物,还有一小包看起来像饼干但颜色深褐的薄片。
“这是‘高能量营养块’,用炒面、油脂、盐糖压制而成,耐储存,顶饿。”冷凝云拿起一块,“这是‘压缩干粮’,类似原理,但更便于携带。战斗岗位和巡逻人员会配发,作为应急口粮。”
崇祯伸出手,拿起一小块压缩干粮,在手里掂了掂,很沉。他掰下一角,放入口中。
粗糙,干硬,带着明显的盐味和一股说不出的、像是炒焦的谷物味道。需要用力咀嚼,唾液慢慢浸润后才能勉强下咽。但咽下去后,胃里确实很快传来一种沉实的饱腹感——这是大量碳水化合物和脂肪带来的能量信号。
崇祯沉默地咀嚼着,吞咽着。他吃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又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周围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默默看着皇帝。王承恩想说什么,被崇祯抬手制止。
终于,那一小块干粮吃完。崇祯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抬起眼。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但眼神却异常清明。
“传朕口谕。”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帝王的决断力,“自今日起,朕与皇后、太子、公主及所有随行内官,饮食标准与轻伤员等同。省下的口粮,优先供给重伤员与一线守御将士。”
“陛下!”王承恩惊呼,“万不可如此!龙体要紧啊!”
崇祯看了老太监一眼,眼神复杂:“大伴,朕的命,是这些将士用血换来的。朕的体面,在大明国破那日,就已经丢在煤山了。在这里,朕不是什么天子,只是一个需要被保护、被喂养的累赘。”
他转向冷凝云,语气平静:“冷卿,朕知道你有难处。粮食紧缺,药品告急,外有重围,内……或许还有人心浮动。但朕既然选择活下来,就不想只做一个被供着的泥塑木偶。朕能做什么?教太子读书?替伤员包扎?或者……朕的字还算工整,可以帮忙抄写文书、清点物资?”
冷凝云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去所有虚浮威严、只剩下嶙峋风骨的男人,心中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拱手,深深一揖:“陛下有此心,是将士之福。眼下确有一事,非陛下不可为。”
“何事?”
“士气。”冷凝云直起身,“堡垒被围已近五日,伤亡渐增,粮药日蹙。将士们虽仍坚守,但焦虑恐惧,在所难免。陛下若能不时巡视,温言慰勉,甚至只是坐在那里,让他们看见‘皇上还和我们在一起’,便是最大的定心丸。”
崇祯愣了一下,随即缓缓点头:“朕明白了。就如冷卿所言。”
三、感染的阴影与最后的抗生素
当天下午,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名十八岁的年轻护卫,胸口被流矢擦伤、原本不算严重的伤口,在缺医少药和地堡恶劣的卫生条件下,突然恶化。红肿范围迅速扩大,皮肤烫得吓人。少年开始胡言乱语,额头滚烫,这是典型的重度感染导致的高热和败血症前兆。
军医(其实是一名学过战场急救的归化民骨干)检查后,脸色沉重地找到冷凝云:“掌柜,伤口化脓很深,高热不退。再不用‘那种药’……恐怕撑不过今晚。”
冷凝云来到伤员区。少年躺在草垫上,呼吸急促,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娘……疼……”
崇祯不知何时也过来了,站在一旁,脸色苍白。他见过太多死亡,瘟疫、战乱、饥荒,但如此近距离看着一个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因为一道伤口走向死亡,带来的冲击完全不同。
“冷卿……”崇祯的声音有些干涩。
冷凝云蹲下身,检查了伤口和少年的体征。情况确实危急。他沉默了几秒钟,对军医说:“准备手术清创。小赵,去把最后一支盘尼西林取来。”
“掌柜!”小赵急了,“那是最后……”
“执行命令。”冷凝云的声音不容置疑。
手术在简陋的条件下进行。没有真正的手术台,只有两张桌子拼凑。煤油灯调到最亮,煮沸过的器械摊在白布上。冷凝云亲自操刀——他在穿越前受过基本的战地医疗培训,在这个时代,已是顶尖的外科水准。
崇祯站在一旁,王承恩想拉他离开,被他拒绝。他固执地看着冷凝云用锋利的小刀切开红肿的皮肉,挤出腥臭的脓血,用烧过的铜镊子清理腐肉,然后用煮过的棉布蘸着所剩无几的酒精清洗伤口。少年的身体在昏迷中仍因剧痛而抽搐。
整个过程,冷凝云的手很稳,眼神专注,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但每一次,都像是在与死神抢人,而筹码越来越少。
清创完毕,缝合。最后,那支装在特制玻璃管里的、淡黄色粉末状的盘尼西林,被小心地溶解在蒸馏水中,通过简陋的针筒,缓缓推入少年的静脉。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少年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但高烧未退,依旧昏迷。
“接下来,就看他的命了。”冷凝云洗净手,对军医交代了注意事项,转身看向崇祯,这才发现皇帝的脸色比自己还要难看。
“陛下,此地污秽,还请……”
“他……能活吗?”崇祯打断他,眼睛盯着草垫上那个年轻的生命。
“用了药,有七成把握。但即便活下来,也需要很长时间恢复,而且……”冷凝云没有说下去。而且营养跟不上,后续的康复更是问题。而且,最后一支盘尼西林用掉了。
崇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默默转身离开。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
四、夜巡与交心
子夜,冷凝云照例巡视各岗哨。
堡内的气氛比前几日更加沉闷。白天的伤员恶化事件,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人心里。粮食定量削减的消息虽然还未正式公布,但精明的老兵已经从配给的变化中嗅到了危机。压抑、焦虑、对未来的茫然,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蔓延。
在三楼的一处射击孔后,冷凝云遇到了韩把总。这个前明军把总现在是德隆堡防御的骨干之一,左臂的伤草草包扎着,眼睛熬得通红,却依然警惕地注视着窗外黑暗中晃动的敌营篝火。
“韩兄弟,辛苦了。”冷凝云递过去一个水囊。
韩把总接过,灌了一口,抹抹嘴:“掌柜,咱没事。就是……”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底下有些兄弟,心里有点慌。粮食是不是……”
冷凝云知道瞒不住,也不想瞒。他拍了拍韩把总的肩膀:“粮食还能撑一个月。药品更紧。但我们在等的两件事,只要有一件发生,局面就能打开。”
“哪两件?”
“第一,李自成失去耐心,把主力调去对付更迫在眉睫的威胁——比如关外的东虏,或者山海关的吴三桂。第二,”冷凝云望向南方无尽的黑暗,“临高元老院,做出最终的决定。”
韩把总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李自成那边……听说刘宗敏今天又砍了几个攻城不力的头目,像是铁了心要啃下咱们。至于元老院……”他苦笑,“掌柜,咱说句不该说的,元老院的大人物们,真会为了咱们这几号人、为了一个前朝皇帝,把大队人马派到这龙潭虎穴里来吗?南下挣钱,不是更安稳?”
冷凝云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韩把总的疑虑,也是堡内很多人的疑虑。他们或许忠诚,或许勇敢,但在绝对的困境和渺茫的希望面前,动摇是人性。
“韩兄弟,你跟着我时间不短了。你觉得,元老院和我们以前见过的朝廷、流寇、东虏,有什么不一样?”冷凝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
韩把总想了想:“不一样……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元老院做事,有章法,讲规矩,用的东西也稀奇古怪,但确实厉害。就像咱们这堡,还有那些火铳、药物……”
“对,章法,规矩,还有……眼光。”冷凝云缓缓道,“元老院看的,不是眼前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是今年明年的收成。他们看的是十年、几十年后,看的是整个天下该是什么样子。崇祯皇帝,在他们眼里,可能不是一个需要效忠的君主,而是一个……符号,一把钥匙。这把钥匙,能打开中原的人心,能省去将来无数血流成河的征战。所以,值不值得救?在他们那杆大秤上,救下崇祯和保下我们这些人,或许比打下十座南洋的香料岛,分量更重。”
他转过头,看着韩把总:“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也可能我猜错了,元老院最终决定弃卒保车。但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回头?外面是李自成磨刀霍霍。向前?至少还有一条用命拼出来的路。我们能做的,就是守住这里,守到转机出现,或者……守到最后。”
韩把总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明白了,掌柜。咱这条命是您救的,也是元老院给的。该咋干,就咋干!底下兄弟那边,我去说!”
五、临高的两份电报
三月二十一,丑时末。关外,漠南草原边缘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寒风如刀,卷着砂砾和枯草抽打在牛皮帐篷上,发出密匝的沙沙声。帐篷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防风油灯。钱水协就着这微弱的光,将刚刚译出的两份电文摊在简陋的折叠桌上,目光沉静如水。
第一份,来自元老院暨总参,格式严谨,措辞精确:
特侦队关外分队指挥官钱水协:现命令你部,即刻脱离当前任务区,以最快速度、最隐蔽方式向北京方向渗透。核心任务:定位德隆堡,与冷凝云取得联系,并尽一切可能,协助其将关键人物(崇祯)及核心人员,安全转移至天津我方控制区,完成天津锚点接收。行动须绝对隐秘,避免与敌主力纠缠。重申:为确保战略决策者安全及避免不可控政治风险,严禁元老级人员(包括你本人)直接进入北京城高危区域,应在城外指挥协调。务必谨慎,此令。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映得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暗不定。他指尖划过“严禁元老级人员直接进入北京城高危区域”和“应在城外指挥协调”这两行字,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带着三分嘲讽,七分冷然。
命令本身不出所料。“天津锚点”计划终于从纸面落到实地,元老院那些老成持重(或者说首鼠两端)的衮衮诸公,终究还是无法彻底放弃崇祯这张牌和北方可能的机会。让他这支距离最近、最精锐的机动力量去执行最关键的接应环节,是合乎逻辑的险棋。
但这道“严禁入京”的禁令,却又将这步棋的凶险算盘打得噼啪响——任务要完成,风险要控制,尤其不能赔进去一个元老。成功了,是决策英明,前线用命;失败了,是特侦队执行不力,冷凝云时运不济,最多再算上他钱水协“指挥协调”不当,总好过元老被俘或被杀所带来的政治地震和颜面扫地。
“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绝对安全……”他低声自语,声音几乎被帐篷外的风声吞没。
目光移向第二份电文,来自席亚洲的私人密码频道,字迹译出后显得更加急促:
水协:正式命令想必已收到。锚点已投,然锁钥仍在京中孤堡。云部苦撑日久,伤亡渐增,粮药将罄,变生肘腋只在旦夕之间。转移之路,步步杀机,非大智大勇者亲临断难竟全功。天津之重,关乎北地未来数十年气运,我辈十年蛰伏,能否破局北上,皆系于此一举。弟素果决,当知何以自处。盼佳音,保重。席。
席胖子……钱水协闭上眼睛,几乎能想象出席亚洲在起草这份密电时,那张圆脸上是如何的凝重与急切。电文没有半个字明说让他违令,却字字重若千钧。“非大智大勇者亲临断难竟全功”——这是对他能力的最高肯定,也是最沉重的托付。“关乎北地未来数十年气运”、“我辈十年蛰伏,能否破局北上”——将一次战术接应任务,陡然拔高到战略决战的高度,将他个人的选择与整个北上派系、乃至元老院未来道路捆绑在一起。“当知何以自处”——近乎直白的信任与放任,将最终的决定权,连同全部的责任与后果,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帐篷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和灯芯偶尔的噼啪。钱水协的思绪却如闪电般疾驰。
冷凝云那边的情况,通过零散的情报和刚才的命令,已能拼凑出大概:孤堡悬危,物资见底,伤亡累积,士气如绷紧的弓弦。李自成数十万大军围城,刘宗敏志在必得。从德隆堡到天津,这短短百余里路,在眼下的京畿,无异于穿越血肉磨坊。没有熟悉前线瞬息万变情况、能够当机立断的人在现场,仅靠预先的计划和城外的“协调”,成功率能有多高?一半?三成?或许更低。
而他,钱水协,恰恰是那个最了解特侦队作战方式、最擅长敌后渗透与应急决断、也最清楚冷凝云思维模式的人。他在关外这半年,与清军游骑、蒙古马匪、土匪流寇周旋,干的就是在绝境中开辟生路的活计。席亚洲说的没错,这种任务,不亲临其境,就是拿兄弟们的命和整个计划在赌博。
至于禁令……他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没有任何犹豫,只有一片冰封湖面般的冷静与锐利。
元老院的顾虑他理解,但无法认同。战争不是请客吃饭,更不是按部就班的文书作业。最高效的指挥位置,永远是在最能看清战场、最靠近关键节点的前沿。留在所谓的“安全区”遥控,是对任务的不负责任,也是对深入虎穴的兄弟们的不负责任。
况且,席亚洲的密信已经传达了一个清晰的潜台词:北上派需要这场胜利,需要一场由北上派骨干亲手缔造、足以打破僵局的胜利。他钱水协如果成功了,不仅救了人,完成了任务,更将成为北上战略最有力的实证,为派系赢得难以估量的政治资本。这其中的风险与收益,值得他用个人去违抗那条保守的禁令。
更重要的是,冷凝云是他的同僚,是敢于在绝地落子、以身为饵的豪杰。见死不救,或坐视其功败垂成,非他钱水协所为。
念头至此,再无滞碍。他抓起铅笔,就着电文纸的背面,快速写下几行字,不是回电,而是行动计划要点:
  • 全速南下,直插北京西北山区。
  • 分队:副手带主力(18人)于外围建立前哨,侦查敌情,准备接应路线,制造佯动。
  • 自率最精干4人小组,伪装渗透入城,目标直指德隆堡。
  • 入城后,首要任务并非强行接触,而是摸清堡垒现状、敌军围困细节、以及冷凝云可能预设的撤离通道。
  • 视情况,或引导冷凝云按计划撤离,或协助其固守待变,或……在万不得已时,执行备用方案。
写完,他将纸折好,塞进贴身口袋。然后,他深吸了一口帐篷内冰冷浑浊的空气,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寒风扑面,星空低垂。队员们都已收拾停当,默默立于马旁,等待命令。没有人询问,只有二十余双在暗夜中依然闪亮的眼睛望向他。
钱水协翻身上马,环视一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任务变更。目标:北京,德隆堡。接应冷凝云部,转移关键人物至天津。”他顿了顿,目光如铁,“我带队先行渗透入城。副队长。”
“到!”副手立刻上前。
“你带主力,按第二套潜入预案,在西北山区建立前哨和接应点。保持无线电静默,按C计划定时收听。若八日内无我消息,或收到‘风暴’代码,由你全权判断,是继续等待,还是执行‘断后’程序,向天津方向转移。”
“头儿!”副手一惊,这意味着指挥官要亲涉最险之地。
“执行命令。”钱水协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记住,我们的核心任务是‘转移成功’。必要时,一切行动围绕此目标展开。”他深深看了一眼这些生死与共的兄弟,“出发。”
没有更多解释,没有战前动员。所有人齐刷刷上马,动作干净利落。钱水协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冲出山坳,向着东南方那片被烽火映红天际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二十余骑如同默契的狼群,迅速分成两股,一股紧紧跟随他的背影,另一股则转向稍有不同的路径,没入更深的黑暗。
风在耳畔呼啸,冰冷刺骨,却让钱水协的头脑更加清醒。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是在执行一项高难度的军事任务,更是在元老院博弈的棋盘上,落下了一枚由自己意志驱动的、可能搅动全局的棋子。禁令已被他置于脑后,前方唯有目标,以及为达目标所需披荆斩棘的道路。
六、八天
三月二十三,辰时三刻(上午八点)。德隆堡地下指挥部。
嘶嘶的电流声终于被规律的咔哒声取代。无线电接收机的指示灯疯狂闪烁,打孔纸带开始吐出等待已久的讯息。
小赵几乎是扑到机器前,颤抖着手开始译电。冷凝云站在他身后,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睫下微微收缩的瞳孔泄露出一丝紧绷。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只有译电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冷凝云自己几乎听不见的心跳声。小赵的额头渗出汗水,译出的文字让他眼神不断变化,从最初的急切到难以置信的惊愕,再到一丝混合着希望与巨大压力的凝重。
终于,他抬起头,将译好的厚厚一叠电文双手递给冷凝云,声音干涩却清晰:“掌柜……临高回电了。是‘天津锚点’行动最终授权和详细指令。”
冷凝云接过那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张,快速而仔细地阅读起来。电文很长,分为了几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行动概述: “……授权北京站冷凝云,于确保‘关键人物’绝对安全前提下,全权执行‘风帆行动’撤离计划,目标:天津大沽口我方控制区……海军‘伏波’混合舰队及陆战第一营已启程北上,预计五至七日内抵达天津外海建立‘锚点’……”
第二部分是接应安排: “……特侦队关外分队(指挥官钱水协)已受命向北京方向机动渗透,负责前出接应及转移路线侦察保障。该分队预计三至四日内抵近京畿外围……你部需与之建立联络,协同制定最终撤离方案……再次强调:严禁元老级人员进入北京城内高危区域……”
第三部分是具体指令: 包括撤离时机判断原则(优先保存有生力量及核心目标)、可选路线建议(重点提及利用城市地下系统及夜间机动)、应急联络方式、抵达天津后的接收程序等。
最后是来自马千瞩的单独附言: “冷凝云同志:事已至此,唯有向前。‘锚点’已成,‘帆’在你手。京中诸事,相机决断。盼于津门见。保重。马。”
冷凝云的目光在“特侦队关外分队(指挥官钱水协)……预计三至四日内抵近京畿外围”和“海军……预计五至七日内抵达天津外海”这两段文字上来回扫视,大脑飞速计算。
钱水协部从关外赶来,即便日夜兼程,排除干扰,抵达北京外围并能有效展开接应作业,最快也要三天,可能四天甚至更久。而舰队抵达天津并建立稳固的“锚点”需要五到七天。这意味着,从时间窗口上看,最佳的突围启动点,应该在收到信号后的三到七天之内,最迟不宜超过八天。 太早,接应力量未到位,突围出去可能陷入更危险的野外;太晚,堡垒可能已被攻破,或守军消耗殆尽。
八天……他抬眼看向墙上用炭笔粗糙标记的日期。今天是被围困的第六天。八天之期,意味着最晚到四月初一前后,必须行动。
这不是简单的“援军将至”,而是一个有着严格时间窗口和复杂协同要求的战略转移指令。希望是切实的,但路径极其狭窄,容错率极低。
他缓缓折好电文,放入怀中贴身处。那里,现在不仅揣着生路,更揣着一份精确到日的倒计时、一份需要他亲手执行的复杂作战计划,以及临高方面最终的、不容失败的重托。
“掌柜,我们……”小赵的声音带着期盼,也带着不安。
冷凝云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但那股笼罩多日的沉重压抑感,似乎被一种更加锋锐、更加专注的决心所取代。他走到地窖墙边的简陋水缸旁,掬起一捧冷水用力抹了把脸,然后看向小赵,清晰地下达命令:
“第一,将元老院已启动‘天津锚点’计划、海军及特侦队正在驰援的消息,以适当方式通告全体人员。重点强调:我方任务变更为‘固守待机,准备转移’,目标是天津。”
“第二,物资分配方案立即调整:所有战斗及关键岗位人员,从下一餐起,口粮恢复至基本保障线。最后储备的‘高能量营养块’、肉干、糖盐,作为突围应急物资集中保管,按预案分配。”
“第三,韩把总负责,立即对全员进行突围编组和预案强化训练。重点熟悉地下通道出口至预设集结点路线、夜间静默行军纪律、遭遇小股敌人的应急处置。伤员情况重新评估,制定担架运输方案。”
“第四,王公公那里,由我亲自去说明。太子及公主处,你需委婉告知,让他们有所准备,但不必过度惊慌。”
“第五,从今夜起,加强对外围特别是东北、西北方向的信号监听和观察,注意识别特侦队可能发出的联络信号。同时,对预设的几处应急出口和通道,做最后检查和必要加固。”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刻入听者的心里:
“告诉大家,援军已动,生路已开。但这条路,需要我们用最后的力气和纪律去闯。八日之内,必见分晓。望诸君,坚守岗位,整备行装,同心戮力,共赴津门!”
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在堡垒的每一个角落荡开涟漪。疲惫不堪的守军眼中,那几乎熄灭的火苗被重新点燃,但这一次,燃烧的不再是单纯的守土之志,而是一种目标明确、指向生存与希望的灼热光芒。检查武器、整理个人物品、背诵突围路线、进行编组演练……一种压抑着的、临战前的有序躁动取代了之前的沉闷绝望。
崇祯从冷凝云那里得知了完整的计划。他沉默地听着,没有询问细节,只是最后问了一句:“何时动身?”
“待接应信号到位,时机合适,便即动身。”冷凝云回答,“请陛下保重精神,届时路途恐颇艰辛。”
崇祯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走回自己的角落,再次提笔,这次他没有写“与子同袍”,也没有写“向死而生”,而是写下了一句更简单、却仿佛抽空了他所有情绪的话:
悉听安排。
王承恩看着这四字,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皇帝正在将他仅存的信任和自身的命运,完全交托给眼前这个背景神秘的“冷掌柜”及其背后的力量。
堡垒外,刘宗敏大营的喧嚣更甚,新的攻城器械在晨光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下一次攻击,或许就在眼前。
堡垒内,最后的粮食被精确分配,最后的弹药被擦拭装填,最后的力量被编组成转移的队形,所有人都在沉默中咀嚼着“八日”这个期限,等待着那个不知具体何时、但必然会在倒计时结束前到来的“突围信号”。
钱水协正在赶来的路上,舰队正在北上的海中。
德隆堡的使命,从“死守待援”,正式转变为“固守待撤”。
时间,开始在每个人心中滴答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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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明隽 发表于 2025-12-10 13:38
赞美更新!泥鳅有点金手指了,政保局超人。我觉得写成是另一个卧底藏在盾车队里更好。 ...

希望人物悲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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