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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麦与棉 优素福宅邸的喧嚣如同遥远的潮水,拍不破开罗的寂静,只余下尼罗河夜风送来的微凉。离那片灯火辉煌不到三里,便是开罗旧城边缘的土坯房区。油灯的灯芯“噼啪”爆了一下,昏黄的光晕在纳吉布老汉沟壑纵横的脸上剧烈地晃动。他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死死捻着几粒干瘪的麦种,仿佛要将它们嵌进肉里。 纳吉布浑浊的眼睛望着手心的麦种,仿佛在看一件古老的、正在失去效力的护身符。他记得父亲,父亲的父亲,都是靠着尼罗河的赠礼,种植小麦、大麦,养育家族。如今,河还是那条河,但世道变了。澳宋人用他们似乎永远运不完的“余粮”,像温柔的洪水,淹没了本地粮食的市场。辛辛苦苦种一季麦子,所得还不及卖给优素福老爷的棉花秧苗钱。 “种麦子?父亲,您还在做梦吗?”儿子阿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运河公司的管事说了,长绒棉,有多少收多少!现钱!银角子!您去看看集市上,澳宋船来的面粉,又白又细,比咱们自己磨的沙子一样的黑麦粉便宜一半!谁还买我们的麦子?” 纳吉布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燃着固执的火光:“便宜?那是魔鬼的诱惑!尼罗河养育了我们世世代代,不是让我们去种那些不能进嘴的白絮絮!棉花能挡饥吗?优素福的钱能把你的胃填饱吗?”他声音嘶哑,挥舞着手中的麦种,像举着对抗整个世界的武器。 “哈桑家!就隔壁的哈桑!他们去年听了劝,全种了棉花!今年怎么样?新房子都盖起来了!他儿子娶了镇上的姑娘,聘礼足足给了二十个澳宋银角子!二十个!”阿明冲到父亲面前,脸几乎要贴上去,“我们呢?我们守着这几垄快被太阳烤焦的麦子,连给法蒂玛买双新鞋都要向真主祈祷半年!您想让妹妹光着脚出嫁吗?” 法蒂玛,纳吉布的小女儿,蜷缩在角落里,闻言把磨破了边的裙角往下拉了拉,不敢抬头去看父亲剧烈起伏的胸膛。 “你懂什么!”纳吉布咆哮起来,唾沫星子飞溅,“哈桑家是吃了甜头,可要是哪天澳宋人不要棉花了呢?要是他们的船不来了呢?我们吃什么?啃你那些银角子吗?土地是根!麦子是命!丢了根,断了命,钱就是擦屁股的沙!” “根?命?”阿明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父辈智慧的残忍蔑视,“您的根和命,就是让我们永远困在这土坯房里,吃着连牲口都嫌硬的饼子吗?优素福老爷家的人,吃的都是澳宋的白面,喝的是玻璃瓶里的甜水!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纳吉布沉默了。他知道儿子说的是事实。空气中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推着所有人奔向棉花,奔向那白色的、轻飘飘的、却不能果腹的“财富”。邻居们都在谈论优素福,谈论运河公司,谈论那些为澳宋人工作的“体面差事”。古老的节奏被打乱了,尼罗河的韵律似乎也不再眷顾传统的耕作者。 争吵毫无结果,最终以纳吉布的沉默告终。夜里,纳吉布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灯火通明的优素福宅邸方向。那光芒冰冷而陌生,像一只巨大的、散发着诱惑的怪兽的眼睛。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音乐声,那是澳宋留声机的声音,与他听了一辈子的宣礼声如此格格不入。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他的愤怒和坚持,在儿子描绘的“银角子”和“白面”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但妥协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播种季节来临前,阿明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小袋棉种。“就试一年,父亲。”他的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就在河滩边那块小地上试试。要是亏了,我明年就去运河工地上做工。” 纳吉布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又看了看角落里始终低着头的女儿,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依然固执地在大部分土地上种下了麦子,但默许了儿子在那一小块河滩地上种下了白色的诅咒。 日子在焦虑中流逝。纳吉布照料着他的麦田,眼神却总不由自主地瞟向河滩。那些棉苗在尼罗河水的滋养下疯长,开出妖艳的白色花朵。而他的麦田,虽然长势良好,却成了村里人议论的对象——“看那个固执的老头”、“还在做他的麦子梦”。 收获季节到来时,纳吉布的麦子果然无人问津。集市上堆满了廉价的澳宋面粉,他的麦子价格被压得连成本都不够。与此同时,阿明从河滩地上收获的棉花,却在优素福的收购点卖了个好价钱。 那天傍晚,阿明把卖棉花得来的银角子“哗啦”一声倒在桌上。银币在油灯下闪着冷冽的光。全家人都盯着那堆银币发呆——这是他们一年来见过最多的钱。 “看到了吗?父亲?”阿明的声音在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这才是活路!” 纳吉布沉默地看着那堆银币,又看了看角落里堆着的、无人问津的麦子。第二天清晨,人们看见这个固执了一辈子的老农,佝偻着背,独自在麦田里站了很久。然后他回到屋里,对儿子说:“把麦田也改了吧,都种棉花。”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第二年,纳吉布像一头被牵住鼻子的老牛,沉默地跟着儿子,第一次走进优素福公司的收购点,空气里弥漫着棉絮和汗水的味道。穿着仿澳宋样式短褂的管事,手里拿着硬壳本子和闪亮的钢笔,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每一个村民和他们的棉花。他看着自己土地里长出的白色花朵被扔上冰冷的磅秤,看着管事随手写下一个数字,然后几枚冰冷的、刻着陌生文字和星辰齿轮图案的银角子被丢进他颤抖的手心,他的手指不禁微微发抖。当那几枚刻着陌生图案的银角子落入掌心时,他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彻骨的寒意。 回村的路上,阿明兴奋地规划着要买更多棉种,要租下河边最好的地,仿佛光明的前景就在眼前。纳吉布却一言不发,他看见道路两旁,曾经在风中泛起金色麦浪的田野,如今要么已被翻垦,裸露着黄土,准备种上棉苗;要么已经长出了稀稀拉拉的、绿色的棉株。几个和他一样年纪的老农,蹲在田埂上,默默地抽着旱烟,眼神空洞地望着这片陌生的土地。经过已经荒废的磨坊时,他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刻着陌生文字的银角子。 风吹过,卷起沙尘,扑打在脸上。纳吉布攥紧了手心的银角子,那坚硬的触感硌得他生疼。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自家那块即将被棉苗占领的小小土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那片失去了金色、只剩下土黄与暗绿的土地上。他从怀里摸索出那几粒一直藏着的、被视为命根子的麦种,摊开手掌。一阵风吹来,一粒麦种从他指缝间滚落,消失在干裂的土缝里,再也寻不见。 他佝偻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苍老。风中再闻不到麦香,只有棉絮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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