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章 文明的蓝图(三) 黎明前的黑暗尚未完全退去,尼罗河上的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沉睡的河谷。在开罗城东的官道上,一支由五辆黑色轿车组成的车队正平稳地行驶着。车轮碾过新铺的柏油路面,发出规律的低鸣。这是李明渊元老前往运河工业区视察的车队,在经过先前对考古现场和模范学校的考察后,今天的行程聚焦于埃及工业化进程的核心——纺织工厂。 李明渊坐在第二辆轿车的后座,借着车内灯光审阅着今日的行程安排。他的金丝眼镜反射着纸面的文字,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昨日站在吉萨高原的考古现场,漫步在模范学校的走廊,而今天,他将要面对的是这个古老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最真实的写照。 窗外,天色渐明。一望无际的棉田在晨曦中显露出来,白色的棉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这些整齐划一的棉田取代了过去零散的麦地和菜园,形成了单调却壮观的农业景观。偶尔可以看到几个早起的农夫在田间巡查,他们的身影在这片广阔的棉田里显得格外渺小。 "我们快到了,元老阁下。"秘书轻声提醒道。 李明渊抬起头,望向远方。在地平线上,一片密集的厂房轮廓逐渐清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几根高耸的烟囱,正不断向天空喷吐着黑色的浓烟。 运河工业区的新式纺织厂坐落在一片经过平整的土地上,四周被新修的围墙环绕。工厂大门前,厂长哈立德——优素福的表亲,早已带着一众管事在此等候多时。他不停地调整着自己身上那件过于紧绷的澳宋式西装,时不时掏出手帕擦拭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在他身后,二十多名管事排成两列,每个人都穿着仿澳宋样式的制服,但剪裁和质地都显得廉价而粗糙。 当车队缓缓驶入工厂大门时,哈立德立即挺直了腰板,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他小步快跑着来到轿车旁,亲自为李明渊打开车门,右手始终护在车门顶上。 "尊敬的元老阁下,欢迎您莅临指导!您能大驾光临真是让我们工厂蓬荜生辉啊!"哈立德的腰弯得很低,声音因为谄媚而微微发颤,"得知您要来视察,我昨晚激动得一夜未眠。能在您面前展示我们的一点小小成就,这是我毕生的荣幸!" 李明渊缓缓下车,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色亚麻西装。他的目光越过哈立德,直接投向那些轰鸣的厂房:"直接去看生产线。" "当然当然!"哈立德连连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请允许我为您引路。我已经让人把最好的地毯铺好了,可不能让你尊贵的鞋子沾上灰尘。" 工厂的主体建筑是一栋长达二百米的红砖厂房,屋顶上铺着澳宋生产的波形铁皮。厂房两侧排列着数十扇窗户,但大部分都紧闭着,只有少数几扇半开着,从中传出持续不断的机器轰鸣声。 当他们推开厂房沉重的双开门时,一股声浪和热浪迎面扑来。车间里的景象令人震撼:八十台"丰收-III型"纺织机排成整齐的行列,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每台机器前都站着一名女工,她们的手指在飞梭和纱锭间快速移动,动作熟练得几乎看不清细节。空气中弥漫着浓密的棉絮,像一层永不散去的浓雾,在车间上方的光线中缓缓飘浮。 "这些是最新到的机器,元老阁下。"哈立德提高音量,试图压过机器的轰鸣,同时不忘用手帕为李明渊拂去面前的棉絮,"每台机器每天能生产二十五匹棉布,效率是传统织机的六倍!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在为每天生产五匹布而发愁呢!多亏了元老院的英明领导,才有了今天的成就!" 李明渊走近一台正在全速运转的纺织机,仔细观察着纱线的走向和布匹的成型过程。他的白手套轻轻拂过机器表面,立即沾上了一层棉絮。 哈立德见状,立即呵斥身旁的管事:"没看见元老阁下的手套脏了吗?快去拿一副新的来!要最好的小羊皮手套!" "上个月的故障率似乎有些高?"李明渊问道,目光依然停留在机器上。 哈立德的脸色顿时变得紧张,声音也低了几分:"这个...主要是专用纺锤的问题。这些纺锤埃及本地无法生产和维修,平均每两周就要更换一次,我们已经向上海加急订购了三批替换件。上周因为等零件,有十台机器停工了两天,损失了不少产量。这都是我的失职,请元老阁下责罚!" 在车间的另一端,二十多个男工正在搬运沉重的棉纱卷。每个棉纱卷的重量都超过五十公斤,工人们需要两人一组才能将它们抬到指定位置。他们的粗布工作服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个看起来还未成年的男孩脚下一滑,沉重的纱卷差点砸到他的脚上,监工立即大声呵斥起来。 "注意点,你这蠢货!弄坏了纱卷,扣你三天工钱!" 男孩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和其他工人一起将纱卷扶正。哈立德见状,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换上了谄媚的笑容:"这些粗人真是不懂事,让元老阁下见笑了。不过请您放心,我们的管理制度非常严格,绝不会让任何懈怠影响到生产。" "产能还能提升吗?"李明渊的视线淡淡扫过那个惊魂未定的年轻工人,脚步却未作停留。 "如果工人们能够再加快些节奏,也许能达到二十八匹。"哈立德小心翼翼地回答,"只是...最近有不少工人反映胸闷、咳嗽,工作效率受到影响。我们已经按照澳宋卫生手册的建议,给症状严重的工人发放了口罩,但很多人嫌闷热不愿意戴。" "生产效率是工厂的生命线。"李明渊打断他,"优胜劣汰,这是工业化的必然规律。不能适应的人,自然会被淘汰。我记得上个月的报告显示,工人的流动率是百分之十五,这个数字是可以接受的。" 哈立德连连点头,腰弯得更低了:"您说得太对了,元老阁下!我们一直在严格执行绩效考核,效率低下的工人会被立即辞退。现在等候进厂的工人排着长队呢,不愁找不到人手。有元老院的英明指导,我们一定能克服所有困难!" 他们继续沿着生产线巡视。在纺纱车间,女工们站在机器前,双手飞快地接续断掉的纱线。她们的指尖因为长期接触粗糙的纱线而布满伤痕,有些人用破布简单地包裹着手指,但鲜血还是不时渗出,在白色的棉纱上留下淡淡的红印。 一个年轻女工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扶着机器,脸色苍白地喘着气。监工快步走过去,在她耳边低声训斥了几句,女工连连点头,强撑着回到工作岗位上。 "这是阿米娜,上个月才进厂的。"哈立德向李明渊解释,语气中带着很刻意的怜悯,"她家里还有三个弟妹要靠她养活。这些新来的工人还需要时间适应现代化生产的节奏。不过有元老院的先进管理经验作为指导,我相信她们很快就能适应。" 李明渊未作回应,转而问道:"配套的灌溉系统运转如何?" 陪同的澳宋商务代表史密斯立即接话:"完全按照澳宋的标准建造。"这位来自临高的商务代表虽然并非元老,但在埃及商务圈中颇有影响力,"水泵和控制系统的核心部件都是特制的,确保棉花原料的稳定供应。我们已经在上埃及开辟了xx亩的棉田,全部采用澳宋提供的灌溉技术和棉种。" 哈立德赶紧补充道:"这都是托元老院的福啊!要不是有澳宋的先进技术,我们哪能有这样的发展机遇。我经常对工人们说,要时刻铭记元老院的恩德!" 当他们走过一个特别闷热的车间时,李明渊注意到这里的工人几乎都在不停地擦汗。车间的窗户很小,通风极差,空气中棉絮的浓度明显高于其他地方。几个工人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皮疹。 "这里的环境似乎不太理想。"李明渊终于评论道。 哈立德赶紧解释,额头上又冒出了冷汗:"这个车间是专门处理低等级棉花的,所以条件相对差一些。我们正在考虑安装更多的通风设备,但澳宋产的通风系统价格不菲...不过既然元老阁下提到了,我们立即就办!明天就向上海下单!" "成本效益比要计算清楚。"李明渊打断他,"不必要的开支会影响工厂的竞争力。我记得去年的利润率是百分之二十二,这个数字还有提升空间。"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哈立德连连称是,"是我考虑不周。有元老阁下这样高瞻远瞩的指导,我们才能少走弯路啊!" 在染色车间,情况更加糟糕。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工人们在没有足够防护的情况下操作着染缸。他们的手上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染料,有些人的指甲已经开始脱落。 "这些染料都是从澳宋进口的,色泽鲜艳且不易褪色。"哈立德介绍道,同时不忘拍马屁,"也只有澳宋才能生产出这么优质的产品!就是有些工人会对染料过敏,我们已经换掉了三批人。不过这都是小问题,不影响生产。" 李明渊微微皱眉:"生产安全也要注意。上次事故的赔偿金支出了多少?" "五个受伤工人,总共支付了一百澳元。"哈立德回答,"按照您之前的指示,我们在雇佣契约中明确了责任条款,大大降低了这方面的风险。元老院的智慧真是让我们受益匪浅啊!" 在维修车间里,技术员正在拆解一台故障机器。他指着那个结构复杂的金属部件说:"元老阁下,这就是专用纺锤。它的材质需要特殊的合金,加工精度要求极高,整个埃及都找不到能够仿制的工坊。" "使用寿命为什么这么短?"李明渊问道。 技术员犹豫了一下:"如果降低机器转速,纺锤的寿命可以延长到三周,但那样会影响产量。现在的设置是为了最大化生产效率。" 史密斯代表接话道:"我们已经向技术部门反映了这个问题。技术部门说新一代纺锤正在研发中,预计能将使用寿命延长到四周。不过相应的专利使用费也会提高百分之十。" 哈立德立即表态:"应该的!应该的!澳宋的科学家们日夜操劳,提高点费用是应该的。我们完全理解,也全力支持!" 巡视到原料仓库时,李明渊注意到堆放的棉花质量参差不齐。哈立德急忙解释:"今年棉花收成不如预期,我们不得不降低标准收购了一些次级棉。不过请您放心,我们的工艺完全可以处理这些原料,成品质量不会受到影响。有澳宋的先进技术做后盾,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质量控制必须严格。"李明渊说,"上次发往孟买的货因为色差问题被退货,这种事情不能再发生。" "是是是,我们已经加强了出厂检验。"哈立德连连点头,膝盖一软,一幅几乎要跪下来的样子,"最近三个月再也没有发生退货情况。这都是托元老院的福啊!" 视察结束时,李明渊在工厂的展示厅里仔细查看了成品布匹的质量。他用手抚摸着布面,又拿起放大镜检查布料的织法。 "质量很稳定。"他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记住,元老院需要的是持续稳定的供应能力。下个季度的订单量会增加百分之三十,你们要做好准备。" 哈立德脸上绽放出夸张的笑容,双手激动地搓着:"请您放千万个心!我们一定按时完成生产任务。实际上,我们正在计划扩建二号厂房,再引进四十台新式织机。这都是为了更好地为元老院服务啊!" "这个计划可以先放一放。"李明渊说,"当前的重点是提高现有设备的利用率。上周的生产报告显示,机器的实际运转时间只有百分之七十六,这个数字太低了。" "是因为工人轮班和设备保养..."哈立德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些问题你们自己解决。"李明渊打断他,"我要看到下个月的利用率提高到百分之八十五。" "是,元老阁下!"哈立德深深鞠躬,"有您的英明指导,我们一定能做到!不,我们一定要超额完成!" 车队离开时,夕阳正在西沉,将工厂的阴影拉得很长。李明渊坐在舒适的车厢内,对秘书口述视察记录:"生产秩序良好,产能达标。建议继续提供技术支持,确保供应链稳定。工人培训需要加强,以适应现代化生产要求。注意控制生产成本,下季度利润率目标百分之二十五。" 他没有提及车间里令人窒息的棉絮,没有提及工人苍白的脸色和开裂的手指,没有提及那些因化学染料而指甲脱落的工人,更没有提及那些只有临高才能生产的专用零件。在他眼中,这座日夜轰鸣的工厂不过是一枚精心布置的棋子,在这个庞大的工业棋局中,它只需要做好一件事:永远停留在产业链的最低端,为帝国的经济体系提供稳定而廉价的供给。 而在工厂的车间里,监工正在严厉地训斥那个咳嗽的女工:"再让我看到你停下来,就收拾东西走人!别忘了,你们全家都指望这份工钱买澳宋面粉过活!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女工低着头,强忍着咳嗽回到轰鸣的机器前。她不会知道,那个只有临高才能生产的细小纺锤,锁住的不仅是一台机器的运转,更是一个民族实现自主工业化的全部可能。 在工厂门口,工人们开始轮班交接。白班工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厂房,他们的脸上覆盖着一层棉絮,看起来像是提前白了头。夜班工人则默默地走进工厂,准备开始又一个十四小时的工作轮班。 哈立德站在办公室窗前,目送着元老的车队远去。他掏出计算器,开始核算今天的产量。虽然元老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只要能够维持现状,他的家族就能继续享受优渥的生活。至于工人们的困境,那不过是工业化必须付出的代价罢了。 夜色渐深,工厂的灯火依然通明。李明渊在车内整理着衣领,准备前往优素福的宅邸参加晚宴。在那里,他将与埃及的买办精英们举杯共饮,庆祝这"文明蓝图"的又一项成功实施。而在这片被精心设计的工业牢笼里,机器的轰鸣声将继续回荡,为这场盛宴谱写着最真实而残酷的背景乐章。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没有人注意到,在工厂围墙之外,尼罗河依旧在静静地流淌,见证着这片古老土地上正在发生的深刻变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