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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沙与石之言
开罗城南,吉萨高原的太阳仿佛能将石头晒出油来,炙热的风沙仿佛能烫伤人的皮肤。在这片被时间打磨了四千年的土地上,一支由澳宋元老院文化省资助的“联合考古队”已经驻扎了三个月。领队是元老院中少有的文化学者——林汉元老,一个戴着圆框眼镜,身形清瘦,对古埃及文明抱有近乎虔诚热情的中年男人。营地边缘,那台澳宋制造的蒸汽抽水机日夜不停地轰鸣着,将地下水从发掘坑里抽出来,通过铁皮管道哗啦啦地排向远处的沙地,形成一滩不断扩大的泥泞。 理论上,他的副手是奥斯曼帝国委派的一位通译兼监督官,一位留着漂亮八字胡、名叫卡米尔的帕夏。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发号施令的是林汉元老,而负责具体协调与当地关系的,则是归化民干部,考古队现场总管——陈永。 考古队总管陈永擦了把汗,卡其色的制服后背已经深了一片。“慢点!轻放!轻一点!这块石板边缘有铭文!””陈永用带着广府口音的阿拉伯语高声喊着,指挥着一群当地雇工,将一块刚从沙土中清理出来的巨型石灰岩石块用滑轮组吊起。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浸湿了卡其色制服的前襟。他必须时刻紧绷着神经,在这些“粗野”的工人和珍贵的文物之间维持脆弱的平衡。 工人们嘟囔着,用粗麻绳和木杠,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巨大的石灰岩石板从坑里抬起来。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脊背流淌,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瞬间蒸发。他们的动作略显粗暴。在他们看来,这些深埋在沙土里的“破石头”远不如多挣几个铜板实在。一个年轻的工人阿卜杜勒,因为用力过猛,脚下打滑,石板猛地一歪,这差点让石块磕碰到旁边的木架,引来陈永一阵呵斥。 “看着点!”陈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厉声喝道,“弄坏了,你赔得起吗?!”他的阿拉伯语不够文雅,带着市井的直接和焦虑。 “陈总管,不必过于苛责。”林汉元老的声音温和地响起。他戴着圆框眼镜,穿着看似朴素实则用料考究的亚麻衬衫,此时他正蹲在一个新发现的墓室入口处,用毛刷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石门上的浮尘,头也不抬地说:“文明的重量,需要时间才能感知。文明的火种,需要耐心才能点燃。他们现在还不理解,这些石头承载着怎样的重量。” 陈永立刻收敛了怒气,恭敬地应了声:“是,林元老。”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他更关心工程进度和预算,而不是这些虚无缥缈的“文明火种”。工钱、进度、物资消耗,这些实实在在的压力,远比虚无缥缈的“文明重量”要迫切得多。 这时,奥斯曼帝国委派的通译兼监督官卡米尔帕夏摇着折扇踱步过来。,脸上带着矜持而疏离的笑容:“林元老,又有什么惊人的发现吗?开罗的贵族沙龙里,可都在谈论您这位来自东方的‘魔法师’,能从沙子里变出法老的宝藏呢。”他穿着传统的奥斯曼长袍,留着精心修饰的八字胡,与营地里的澳宋风格格格不入。 林汉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帕夏阁下,看这里!这铭文……并非传统的圣书体,而是一种更古老的变体!这很可能将我们对第三王朝的认知提前至少五十年!”他热情地指着石门上的刻痕,试图分享他的狂喜。 卡米尔帕夏凑近看了看,那些扭曲的鸟兽符号在他眼中与市场上工匠雕刻的花纹并无太大区别。“确实……非常古老,”他敷衍地赞叹道,随即话锋一转,切入他真正关心的问题:“不过,林元老,关于上次提到的,雇佣更多本地人参与文书记录工作的事……” “哦,这个……”林汉的兴奋稍减,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帕夏阁下,您是知道的。记录工作需要极高的精确性,必须使用标准的澳宋考古学分类法和术语。目前,只有我们经过专业训练的归化民学员才能胜任。当然,我们非常欢迎本地青年来观摩学习,感受现代考古学的严谨。” 卡米尔的脸色不易察觉地沉了沉。所谓的“观摩学习”,就是只能看,不能碰,更不能参与核心工作。澳宋人垄断了与这片土地古老灵魂“对话”的权力和对古老遗迹的解释权。他们这些真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反而成了旁观者。 在不远处,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喧闹。几个胆大的当地孩子,正围着那台庞大的蒸汽抽水机,既好奇又畏惧地打量着这个钢铁怪物,不时发出惊叹声。负责操作机器的澳宋年轻技工小张,得意地拍了拍冰冷的钢铁外壳,用生硬的阿拉伯语夹杂着手势比划:“机器!厉害!能把地下的水都抽干!” 孩子们似懂非懂,既好奇又畏惧。一个最胆大的男孩,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那还在微微震颤、表面布满铆钉的钢铁外壳。小张脸色一变,紧张地喝止:“危险!不能碰!”男孩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手,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拒绝的失落和更深的好奇。无形的隔阂,就在这简单的互动中悄然加深。 阿卜杜勒,那个被陈永呵斥的年轻工人,蹲在土堆上,看着林汉元老如获至宝般地研究着那些石头,又看了看不远处正在监工的、荷枪实弹的澳宋印度佣兵,眼神复杂。他低声对身边的同伴说:“他们为什么对这些没用的石头这么感兴趣?他们不是在修运河吗?那些机器、枪炮,才是他们真正在乎的吧?” 同伴耸耸肩:“谁知道呢?这些异教徒想法很奇怪。不过他们给工钱,这就够了。” 黄昏时分,一天的发掘工作结束。林汉元老在自己的帐篷里,就着煤油灯,仔细描绘着今天的拓片,不时发出满意的叹息。对他而言,这里是知识的殿堂,是穿越时空与古老文明神交的圣地。陈永则在核算工人们的工钱和物资消耗。 帐篷外,而在不远处的开罗旧城,宣礼塔上传来的悠扬唤拜声,正乘着晚风,越过数千年的时光,回荡在法老们安息的土地上空。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这片古老的沙石之地上,短暂地交织,却似乎通往两个永不相交的远方。 林汉停下笔,侧耳倾听片刻,对陈永感叹道:“你听,陈永。不同的文明,用不同的方式与他们的神和祖先对话。而我们,正在试图解读其中最古老的一种。这是多么迷人的事业!” 陈永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恭敬地回答:“元老说的是。”他心里想的却是,明天如何能让工人们效率更高一点,以及如何向临高申请更多的预算,以支付那台似乎永远在吞噬煤炭的蒸汽抽水机的费用。 夜幕降临,营地的汽灯亮起,像一颗颗落入凡间的星星。沙丘之上,巨大的金字塔沉默地矗立在夕阳中,凝视着脚下这群来自遥远东方的闯入者。他们带来了钢铁、蒸汽和一种全新的、试图重新定义这片土地过往的野心。友好的交流与深刻的误解,真诚的学术热情与隐形的文化壁垒,如同这吉萨高原上的沙与石,在古老的土地上交织,埋下了未来冲突与理解的种子,也悄然勾勒出帝国阴影下,文明交融与碰撞的复杂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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