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节 自助者天助之
一路紧赶慢赶,待到掌灯时分戴德厚才算回到县城。如今依官家所说这两广早已平定,可自从出了琼州,戴德厚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天色稍微一暗便觉得路旁会有歹人窜出谋财索命。直到现在起威的上房里坐定,才算长舒一口气把提着的心放回了肚子。 草草用过饭,戴德厚关上门窗,又把桌上的澳洲蜡挑明,取出笔墨摆好,才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随身账册展平。一眼扫过,大部分还是空白。 戴德厚来回跑了两趟,名气已经有了点,看上这澳洲丝机的人亦不少,其中有些大户甚至开始打听那更贵一分的“旺财”机,但按首长说法这些都是“意向”,愿意白纸黑字订下文书的却没几个。 这又是为何,戴德厚兀自琢磨着,虽然澳洲人擅百工,器具无不精妙的名声早已在外,莫说琼州,便是这两广也是无人不知,自己又有女儿的毕业照在手,身份自是无人怀疑,澳洲丝机凡是稍微懂行的都能看出更是远胜各家手中的货色。可任由自己说破天,这些人总在买与不买之间,戴德厚叹了口气,许是这价叫的真是贵了? 眼看秋蚕就在当下,若是赶不上这一季,便只能拖到来年开春的春蚕了。但纵然李老爷那里襄助的银钱可以暂缓一二,这澳洲丝机却是不等人,总不能就这么压在自己手里,不然与首长那里该如何交待?事不成是小,被首长低看一眼,连累了女儿可就糟了。 念及于此,戴德厚心情全无愈发烦躁,便掷下笔,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 老财们毕竟家大业大,安稳才是第一位的,见好再动也不迟。可都说广府的农户胆子比北面的老爷还大,为何也没有敢做的?论说三分的月利钱,放在哪里都不会算高……戴德厚自己做过掌柜,这些小门小户的心思他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应对之法自然也早在胸中,只是,只是这风险……也罢,也罢,戴德厚发狠地咬了咬牙,既然首长说这生丝不愁销,那便一定不愁销。 他坐回凳子,将 “贷买澳洲丝机月利三分”一笔勾去,又在后一页仔仔细细用小楷重新写到,“贷买澳洲丝机月利三分,生丝包收,许以丝抵贷,丝价随市”。 了了大心思,戴德厚也觉得身子乏了,便收了账册晃晃悠悠躺到床上,惦记起远在琼州的一家人来。 爹娘年纪大了,总不能受累,如今家里有了起色,操心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女儿和老婆,自不必说。女儿如今是天子门生,深得首长赏识又和诸位少首长交好,以后莫说荣华富贵,以谭县尊的样子来看,当个百里侯怕是也不难。自家老婆富家出身又识文断字,见过世面有主意,当的了内掌柜也能帮着自己支应,这两次广府之行还多亏了她。去年又借着规范餐饮卫生的档口,把头发剪成了澳洲女子模样,本以为会惹得爹娘不高兴,没想二老嘟囔了两句就算过去了。 全家只是可惜了儿子,明明在儋州入过私塾,懂事明理,比女儿强得多,偏偏没他姐姐的时运,入不了澳洲学校,一耽搁便是好几年。如今虽说自费入了芳草地,可年纪一大只能上“职校预科班”,与女儿上过的那正经八百的“小学”听闻是差了好多。 唉~戴德厚免不了长叹一声,女儿再好也是便宜了别人家,儿子才是自家人,可都被自己给耽误了。他摸了摸头上的发髻,越发觉得碍事,若是当年听老婆一句话狠下心剪了去,纵然父母埋怨也不过一时之气,哪还有现在这种糟心事。 也罢,事已至此,更须给儿子挣下一笔傍身的家业了……戴德厚带着深深的自责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顺德六十多里外的广州城里,戴德厚念叨的张首长正在发脾气。 “我过几天就要回临高,你不陪我说说话,还在这看报纸!”张筱奇坐在床上拿脚踹着半躺在床边的老公。 “还看!还看!你还看!”张筱奇一脚比一脚劲大。终于王企益发觉自己马上要被踹下床去,赶紧放下报纸一脸讨好的笑着把屁股往上挪了挪,“就这两页了,马上看完。” “破临高时报,还是过期的,有嘛好看。不知道胡说八道么。” “临高时报在班上看的,这个是广州日报……” “都是丁丁的带出来的徒弟,还不一个德行。” “哎呀,看要看门道,又不是看报道”趁着老婆被唬住的档口,王企益一边又拿起报纸,一边嘴上应付着,“打从丁丁当了部长,这些报纸什么的从采编到编辑到审定都是他手下那些干部……” “哪又怎么样,你说呀~”张筱奇听着听着老公没了下文,便跟了一脚踹过去。 “哦,喏,就是……就是这人啊,都有一些与生俱来的立场,平时未必看的出来,但潜意识里总还是在的。这报纸上的东西,哪个长一点,哪个短一点,哪个写的细哪个写的粗,一篇两篇无所谓,多了总归能看出丁丁这些手下的小心思,比如前段时间楚小冉那事,广州日报写的不就挺感人的……” “你研究这个,是准备去赵曼熊那里还是去张好古那里?” “没有,没有 ,我就是随便看看,瞎分析”王企益把报纸翻到最后一页,“马上看完了。” “那你叨叨这一阵,不跟放屁一样!”张筱奇白了一眼,抬腿压在王企益肚子上,两只手攀住他脖子。 “这就看完了,你老实点~”王企益伸出右胳膊捏着报纸,抻着脖子正想继续读完最后半页,却感觉到老婆舌尖在耳廓上打了圈,又勾住了耳垂。 “不看了,不看了”在老婆舌头沿着脖子继续往下滑之前,王企益赶紧坐直身子,把报纸一叠,放在枕头上用手拍的啪啪响,“没啥好看的。你之前说张易坤找你,是啥事来的?” “哦,你听进去了啊”张筱奇见状,心满意足的从老公身上翻到床边,完了还不忘用膝盖狠狠压了下王企益大腿,疼的王企益又是嗷的一嗓子。 “还是他那个小老婆的事,”张筱奇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你喝不?” “给我口”王企益接过杯子,听老婆在那里捏着嗓子绘声绘色的复述,“筱奇姐,你知道的,现在都在树典型。这广州城里,徐家、朱家在屠宰行业也是咱们商业口上的典型,听说你们正在做减免和补贴政策,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有点倾斜?” “噗~”看老婆演话剧那样一本正经的脸,王企益把茶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哎呦,我的姑奶奶,你乐死我了。你咋应的。” “还能怎么应?切~当然是没问题了”张筱奇翻了翻眼皮,“就是这公然上门来要,吃相也太难看了。” “他难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艾志新不还说过他俩怼过一次么”王企益有一下没一下的掐着老婆后脖子慢慢捏着,“不过话说回来,咱闺女那同桌家,别人指不定怎么想呢。” “能怎么想!”张筱奇转过来坐正身子,“你知道戴嫣家什么情况么?五口人挤一间小趴趴屋!你闺女愿意帮她,我自然不拦着。何况,任谁说,咱们可没像张易坤那样四处讨要吧,就算指个路子,这路子又不是专给他指的,比如刘翔现在搞的这个**搭台民资唱戏,但凡看报纸的谁不知道?人家能出头,说明人家自己有本事,不是靠傍了谁,对不?” “对对对,老婆所言极是。就是嘛,白手套也不知道找个质量好点的,净给元老院丢脸。咱这次就算教教他们。” “手不手套另说,既然咱闺女提了,这事于谁都没坏处。再一个,戴嫣她娘,我接触过几次,是个人物,聪明,所以我看这事,成。就是她爹,有点不机灵,不像当过掌柜的。” “哎,你这就说反了。要是戴嫣她娘老实,她爹机灵,我还真不觉得太帮他家是好事。老戴这人实在忠厚,这就定住根了,以后别管买卖再大,也定在咱家了。那种光靠好处巴结的,差远了去。” “不过他这来广东卖缫丝机,我估计刚开始也不好做,老百姓还是求稳第一”张筱奇有些忧虑,“要不要给刘翔提一下,也算个典型?这样方方面面他都能容易的多。” “没必要”王企益把老婆头发松松的挽了一个结,开始捏肩膀,“这事吧,你也不用太操心,又不是自己孩子。成便成了,不成,说明他不是这块料。他家比以前强多了,怎么算都没亏待他们。天底下有的是人才培养,何必非他家不行,你说对吧” 见老婆没吱声,王企益摸了摸鼻子继续说道,“这事吧,跟养孩子一样,都不能管太多……” “得了,绕回来了吧。我猜你这几天就得说这事,是不是对你家老大和李家那小子有啥最新指示了?哎呦~你轻点” “颈椎有问题了……” “你才颈椎有问题,拿指头死顶,能不疼吗?说正事!” “我就说一句,孩子大了,自己有主见,大差不差的,随她去吧。咱要是没来这地方,她受了欺负只能回家哭。但现在谁敢惹她,惹急了杀他全家。” 言罢,房间里就陷入沉静,看着老婆好久没言语,王企益心里有些打鼓,好像自己没说错什么呀。 过了一会张筱奇才幽幽的说:“你说的对,总不能老把她当小孩子看了,我这种心态是不是也坑了南婉儿?” 嗯?王企益心里一怔,这是什么逻辑跳跃? “我都是把她当自己妹妹看的。嫁了土著吧,怕她吃苦,这时代的男的,没几个把女人当人看;嫁给那群粗坯吧,又怕她受欺负,一群老婆里,她这个性子,除了受气没别的。”说着说着张筱奇鼻子也红起来,她使劲抽了抽,又抹了下眼角才继续说道,“她以前日子过得太可怜了,我都没和你说过,从小就没爹没妈,天天被人当牲口使唤……” 听着老婆在那里讲述南婉儿各种不幸,王企益不能说一点怜悯没有,可也还到不了流泪的地步。如果在这个时代她要都算不幸,那些被抛在沟渠里的孩子呢?你当初把林家挂路灯的时候,没想过林家女眷下场会比南婉儿强多少?当然,“自己人”和“外人”自是不一样的,所以王企益决定还是摆出心痛的样子——但一言不发。 大约是说累了,情绪也发泄的差不多,张筱奇接过王企益递来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唉,老公你说的对。婉儿年纪不小了,总是拖着更是害她。无论归化民还是元老,只要对她好,我都同意”说完,她顿了顿,好像觉得刚才的话不妥,又重复一遍,“只要她喜欢,她同意就行!” “除了做小”王企益非常体贴的补了一句。 “嗯。你还是很明白的,是不是要好好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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