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鲤城奇人（12.6 第十六章&终章更新 已完结）

江上数峰青

第十二章 买舟东下[1]
霜叶阁的掌柜从被窝里被叫了出来，他感觉自己是在梦里，前厅站满了锦衣卫，看他的眼神有如饿虎捕食。他还没反应过来，感觉自己可能是做了噩梦。领头的是一个便装打扮、白皙俊秀的年轻人，处于一群大马金刀的武人中有一种很强的违和感。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陈掌柜，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陈掌柜狠狠地揉眼睛，看清了面前的金丝楠木画框。他可能还在梦中，无端地感觉这领头的人看着面善，可能是个好相与的：“这是小人从西洋商人手里收来的……”
李墨卿淡淡笑一下，对后头的部下道：“陈掌柜已然说了，看来是通髡证据确凿。带走，发送指挥使司。”
立刻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上来，用很不文雅的方式将陈掌柜牢牢制住，这一举动彻底地让他清醒了：“大人明鉴哪！小的是正经生意人，没有通髡！”
“陈掌柜被骗了，”李墨卿依旧一副平静得近乎温和的面孔，“那可不是什么西洋商人，这画的作者是髡贼。”
“不……是小的糊涂，记错了，这画框是小，小的从一个掮客手中收卖来的……”他看李墨卿脸色依旧是一副笑面虎模样：“那……那掮客叫蔡十九，人都说他参与过不法生意，跟髡贼联系密切……小的该死！没想到一时糊涂，竟将大人要的赃物发卖！”
李墨卿倒是惊讶于他的反应之快，果然人被逼急了会有很大的潜力。
“这画框一开始便是你们的东西吧。”
“是……是的，”陈掌柜说，“这画框是一整块金丝楠木所制，很是难得，一开始是被福州市舶司来的人买走，没想到如今又转到蔡十九手中……”
这时另一名锦衣卫从后院匆匆回来，对李墨卿低声说了几句，后者点点头道：“你去通报，撤掉那两处的人，全部到霜叶阁集中。”
陈掌柜听清了他的话，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李墨卿的表情里添上了一些胜券在握的意味：“想不到，陈掌柜竟然还有收藏西洋画的爱好，一屋子里摆着的都是泉州府的街景。”

朱莉在给妹妹烧完纸回来的路上，便看到街道上出现了大批的锦衣卫，她当时便觉出不对来，立刻就想到了傅林轲的异样。自己那一番话丝毫没有派上用场！她一想到这里便咬牙切齿，早知道就该把他的情况汇报给情报局，直接控制住，再不济也该把他软禁在守一斋里——现在她才知道为什么在蒸包局受训的时候，第一堂课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了。
朱莉拿出了蒸包局配发的左轮，悄悄走到门前。守一斋的前后门口都出现了几个或站或坐的人影，但外面依旧安静，看来他们并没有冲进来的打算，只是在加以监视。她把重要的文件拿到了灶膛前尽数烧化，可是还没等烧完，便听到了外面传来马蹄声，完后便是一阵整齐有规律的跑动，再朝门外看去，竟一个人也没有了。
她烧完剩余的文件，走回屋内的电报机前，刚想发报，便看到远处开元寺东塔的方向上，有点点微弱的火光。
——塔上的人在用情报局的密码反复发送着SOS，这是表示警示最简单的信号。

“守一斋站汇报。熊疑似被击伤，泉州府内正清查。”
魏大可知晓了城内发生的变故后，当场把搪瓷杯子给摔了，后来随着详细情况逐一发送了过来，他才知道熊文灿并未死亡，而且刺杀他的人是广西来的府兵。现在主动权一下子到了篡明手上，这种情况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迅速向泉州市内守一斋备用站和起威内堂回复了撤离据点、转入地下的命令，并向临高对外情报局，以及福州的联络站发出了情况通报。
起威内堂自有一套应对措施，守一斋站则承担的任务最重，需要让全城的情报员都进入到安全区域内。城中朱莉负责区域的交通员共有五人，他们身份各不相同，有的隶属府衙，有的是店铺的伙计，有的只是普通的百姓……但今天不是碰头的日子，交通员们都不会出现。
朱莉接收到了泉州站的最后一条消息，将电报机匆匆锁好，然后又移开脚下一块石板，把它放进地下储藏用的暗格。
今天出了这等事情，很快便会有大批的锦衣卫开始清查。她必须出一次门通报这些交通员，就算是冒着被抓获的风险也不例外。
她这样想着，便听到窗下传来一阵急促的敲击声，隔着窗纸看到了一个半蹲着的人影。
“我是西风，看到东塔上的火光了，”来人说道，“是不是要撤离？”
西风！朱莉知道这就是府衙里那位交通员的代号。他从事的工作最为危险，也只会在这种危急关头出现。
“我现在正准备去通知其他交通员。”朱莉说道，“刚才我门前还有锦衣卫把守，现在不知怎么回事，全都撤走了。”
西风平静地呼出一口气来：“我明白了。我可以将府里的牙牌先留给你，若你碰到巡防官兵，或许也能蒙混过去。”
朱莉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叹了口气道：“不必了，用不上——你难道不撤退？”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陈是想把熊文灿被击伤的责任推卸到澳宋身上，我若是走了，岂不是更坐实了他们的揣测？”西风说完之后，没听到朱莉回答，倒是宽厚地笑了一下：“朱组长，我父母妻儿已经在广州的解放区了，他们都以为我还一意孤行地在当篡明的官。知道有组织还在替我照料家人，我也不畏惧牺牲了。你且去吧，我就在院外替你把风。”
朱莉应了一声，便揣着手枪快步走出门去。她始终没看到西风的脸，也没有问到他的真名实姓，只觉得听声音，这人应该有四十岁上下，像是一位忠厚又不失急智的长者。

泉州府的一处铺子里，几个人或站或坐地在小屋的窗边，一个人道：“组长，那东塔上的火光是撤离的意思么？”被称作组长的那人点点头：“据我破译出来的结果，是这样的。趁还没有宵禁，尽快走吧。”于是，几个人自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并在门口摆上了一只陶土花盆，作为已经撤离的标记。
朱莉穿行在昏暗的街道中，她发现傅林轲的灯光信号起到了作用，有两处地方已然人去楼空，只留下作为信号的陶土花盆放在门口。另外三处在得到她一一通知后，也纷纷准备撤退。朱莉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可刚走出街口没几步，便迎面撞上一个人来，那人提着一盏油灯，灯光照亮了他们两个人的面孔。
“是你啊？”愣了片刻，朱莉首先开口，枪也半收了回去。
李墨卿绝对认不错她，那个髡人的奸细，这下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刚才他们审了霜叶阁的人快一个时辰，才知道他们根本也不知道那些西洋油画的存在，前后核对了半天，才知道是前几日有泉州府的人以“核查防火”为名义，趁机把那些画转移进了他家的库房。
没想到府里还真的有内奸！李墨卿和程户都气得够呛，此人不仅见到过陈中丞壁上的西洋画，还能想到把惹人怀疑的东西转移到别家去。
那么，怀疑的对象就只剩了守一斋一家。他们耽误的这一个时辰里，说不定里面的人已经撤走了。此时刚刚开始宵禁，于是程户立刻点人奔赴守一斋，李墨卿则开始带剩下的人在泉州府的各条街道上巡视。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看到朱莉，他被摆了一道的恼火消散了大半，尽量平静地答道：“是我。”
“我要回去一趟。”朱莉说，“城里危险，你也先不要回起威了。”
她说的“回去”，岂不就是要回髡贼的据点？李墨卿努力平静下心神，说道：“现在正在宵禁，我陪同你去吧。”

而守一斋门口，西风则与去而复返的锦衣卫们打了照面。这次领头的人是程户，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西风：“果然是你啊，杨书办。你使的这招偷梁换柱，把我们耽搁在霜叶阁数个时辰。”
西风——杨书办倒是临危不乱，只要同志们都安全撤离，肯定没有人能够知道他与澳宋的关联。他立刻回归成一个平庸小吏应该有的状态，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小的知罪，大人筹划的大事小的全不知情，小的不该罔顾宵禁命令，随意上街……”
程户看着他卑躬屈膝的模样，便想到那个陈奇瑜府上的家仆。他极其厌恶这种人，向后头的部下命令道：“人带回指挥使司审问，其他人彻查这里，一张字纸也不要放过！”

注释
[1]本章标题来自一句经典的暗语：“近日江水暴涨，闻君欲买舟东下，谨祝一帆风顺，沿途平安！彭云。”

珠江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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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泽奥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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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设计真的很好
期待程九思为元老院立大功

江上数峰青

布雷泽奥卡 发表于 2021-11-20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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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设计真的很好
期待程九思为元老院立大功

hhh其实我这篇的剧情设计主要还是参考的美剧《高堡奇人》，人设一开始也是按里面写的，不过从刺杀之后的剧情就逐渐开始不一样了。（这个美剧挺好看的，原作是Philip K Dick的同名小说，架空历史题材，其中很多演员在去年的电影《决战中途岛》里有客串）
程九思在我最初的人设里面，是为了让程护形象比较完善而加进去的（对应的是《高堡奇人》剧里面，总检察官城户武志和他的儿子），但他本人在第九章里出现之后也算是比较完整的一个形象了，被旧世界坑了一通之后从而向往新世界的青年（？）

江上数峰青

周边内容一则：照着本时空的泉州地图随意画了张故事中涉及到的地点示意图，大概标示了一下相对位置。
目前看进度正文内容应该是快要结束了，可能还有四五章的样子。我对这篇同人的定位其实是“一名酱油元老（我）在临高，以旧时空文学作品为蓝本，创作出来的幻想小说故事”，所以角色们有没有接下来的故事也不好说。之前本来想再给本文找点配图来着，但是感觉有些图还有待商榷，这些周边内容和以前提到过的修正等正文推进完再补吧（逃）。

W-sheep

看到这想起个问题，将来镇反的时候前锦衣卫人员是不是要全部枪毙？

江上数峰青

W-sheep 发表于 2021-11-20 21:24
看到这想起个问题，将来镇反的时候前锦衣卫人员是不是要全部枪毙？

我个人感觉，可能还会是公审然后各自判决？毕竟功德林里也有前军统中统的人嘛。而且锦衣卫的职务有一部分是世袭的，有些人只是挂名，根本没参与过对澳宋的特务工作

江上数峰青

第十三章 君知命否[1]
朱莉默许了李墨卿的跟随，两个人便沿着空旷的街道一前一后疾走着。
“你为什么学武？”朱莉走在前面，突然问道，“是家学渊源还是想强身健体？”
李墨卿简单地回答道：“都有。姑娘又是为的什么？”
“谋生。”朱莉说，“当初母亲独自抚养我姊妹二人，她携妹妹留在梧州，我则跟着师父跑马卖解，这才侥幸练出些功夫来。”
又是梧州。李墨卿想道，那个刺杀者也是来自梧州的士兵。若是擒获此女，证明她髡贼的身份，想必更会将“髡贼幕后指使刺杀熊文灿”这一条证据坐实。虽然左臂的枪伤还在突突地跳动，但他内心仍旧充满斗志。
“这世道让多少人挣扎苟活，”朱莉自言自语道，“你既能以习武为乐，看来你家境一定不错。”李墨卿已然无心附和，他们在街道中东走西绕，朱莉只顾往前走，一路颇为畅通无阻，但她没想到自己其实是“狐假虎威”了。
两人最后停在了守一斋的门口。李墨卿这才茅塞顿开，他收集到的所有线索顿时连成了一线，一切也都解释得通了。而朱莉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则是大惊失色——守一斋的前后门竟然已经被贴上了指挥使司的封条，而且，西风不知所踪。他是没能留下来，还是被察觉了身份？
朱莉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对李墨卿说道：“我先想办法送你出城，你……”
她的声音停下了，惊讶地看着架在她颈部的一把利刃。
“不必了，”李墨卿这时才显出了他的真面目，“打开封条，进去。”
朱莉一瞬间有些没回过神来，半晌眼里的神色才从惊讶变为厌憎，牙关也咬紧了：“你是篡明的人。”
“不错。”李墨卿回答道，“你们实在是有些手段，我直到今日才知道你们的据点竟就在此处。”
他没有再多说，一掌劈向朱莉的后颈。她昏迷前，听到的是李墨卿的叹息：
“你怎么又知道，我未曾挣扎苟活过？”

李墨卿从朱莉身上搜出了一把澳洲式火铳——左轮手枪，以及一份写有泉州各个“交通站”的名单。守一斋里头同样已被程护等人尽数清查了一番，但陈奇瑜严令，所有书籍、字纸、澳宋器物，必须尽数登记造册，严禁私自拿取。所以，守一斋并未遭到很大破坏，只是被翻了个底朝天。当然，其他陈大人不重点追查的贵重物品有多少损失，就难以计数了。
北窗下的一块青石板被掀了开，里头空空荡荡。李墨卿走过一片狼藉，被胡乱丢在地上的一本书吸引了目光。他走上前去，捡起书来。
这书颇厚，没有封面和封底，页码也是从一百余页开始至四百五十页终。他走到桌案前的油灯之下，将书随意翻了几页，越看越是惊恐，然后竟是呆在了那里。
“……那太子少保、蓟辽总督洪承畴为清兵所执，绝食数日、拒不肯降。然而，范文程与他说话时，却见他不断拂拭袍子上掉下的灰尘。由此他向皇太极禀报，此人必不会求死，只要陛下对其稍事礼遇，必能为我大清所用！”
李墨卿手一抖，书啪地一声掉下来。书上的“洪承畴”三字，与他收到的那封信中刚劲的笔迹重合了起来。
“怎么会，”他喃喃道，“洪大人怎么可能……投降建奴？”

朱莉觉得自己只昏迷了很短的一小会儿。她活动手脚，发现自己在守一斋放置贵重物品的内室当中，整个人在一把椅子上被绑得严实。她环顾四周，壁柜四敞大开，东西显然是少了不少。她面前的那张桌子前坐着李墨卿，手里还拿着半本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自己果然还不是一个称职的情报员啊。朱莉无声地叹了口气。当时在对外情报局受训的时候教官曾经讲过，情报工作中一点微不足道的失误都可能引得满盘皆输。如果整桩任务以一百分计，一个小失误也许要扣掉五分。百密一疏，一疏其实就是百疏，因为五分又可能扩大成五十分，甚至是两个五十分。如果对方时时处处不见失手，是一百分，满分，百密无疏，无懈可击，那么情报人员的一点点瑕疵都可能被放大又放大，无限放大，直至要掉他的命，毁灭整个组织的成果[2]。
那时候朱莉和其他菜鸟一样，都觉得教官这话实属夸大其词，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亡羊补牢的机会了。
这时，李墨卿突然开了口：“我能同你谈谈吗？”
朱莉冷笑道：“我和替篡明效忠的鹰犬没得谈。”
“关于我手里的这本书。”李墨卿站了起来，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拿着那半本书走到她面前，半蹲了下来，“当我们进来的时候，这书掉在中堂地上。这是你们临高印的书吗？”
朱莉冷淡地别过脸去，不回答他。
“你不记得？”李墨卿说，“那我现在为你读一段，便从现有的第一页开始吧。”他站起身，便开始读道：“却说梧州城三总府之西，有一座水井巷，楚家乃是进门的第一户。楚家有一位小姐，闺名唤作淑清，最善女红……你知道这书？”
“何止知道，”朱莉脸上的愤怒竟已去了大半，完全是与他差不多的惊讶，“这写的一字不差，正是我在梧州的家，而淑清就是我的妹妹！”
李墨卿睁大眼睛，连忙走回书案背后去翻书。而朱莉也冷静不下来了：“这书是谁写的？”
李墨卿忙着继续往后翻，没搭理她：“我还想问你呢——令妹现在怎么样了？”
“你这篡明走狗，竟还敢问，”朱莉咬牙切齿地道，“淑清去年便死于梧州兵乱之中了！”
“去年？”李墨卿又翻了数页，“这书中说，令妹嫁到广州，崇祯五年便殉了夫……”
“崇祯五年？”朱莉的语气中，已然是惊讶大于愤怒，“淑清的确在崇祯五年死了丈夫，可那时我便赶到了广州将她接走。她没留在临高入籍，而是回梧州去了——这书叫什么名字？”
“封面已经没了。”
“那这书为什么会知道淑清的事，”朱莉勉力抬起头来，“你且拿来给我翻一下……”
李墨卿思索片刻，竟是抽出小刀，将她身上绳索尽数割断，并道：“你也不要妄想逃离了，守一斋周围各个路口都有锦衣卫把守。程百户嘱咐务必活捉髡人奸细，外面那群人可没有我讲情面。”
朱莉站起身，急不可耐地走到书案之前，开始翻起那些书页来。李墨卿持刀在旁监视，发现她的目光变化竟与自己刚才的情状一模一样，显然也是难以置信。
半晌，朱莉抬起头来，对他说道：“这书只不过是在讲述市井生活，伴之以梧州楚家诸事，间或插入些篡明内外交困的局势，但是没有澳宋，没有元老院。其中，梧州楚家的那些事情和淑清的经历，与我记忆中完全一样。”
“那你自己在这书中出现过吗？”
“没有。”
“这便是了，”李墨卿又重复了一遍，“这便是了。”
朱莉疑惑地看他：“什么是了？”
“人各有命，而你既然能改变令妹的命，”李墨卿喃喃自语道，“那能不能也改变一番洪大人的？”
朱莉先是一愣，然后摇头道：“我从来就无法改变淑清的命。若说有什么能改变命运，也是只能靠自己。”
“可洪大人是不会投靠建奴的，”李墨卿继续自言自语，“如今国事危若累卵，他一直在陕西前线带兵平叛，连战连捷……他怎么可能投降？”
“洪大人？洪承畴？”朱莉看他这样子，倒像是有些陷入魔怔，“你和他又是何关系？”
“他把我解救出来，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李墨卿道，“我想帮他，可我无以为报。”
李墨卿的那副表情让朱莉放弃了嘲讽他一番的想法，决定跟他说句实话：“若是他的所作所为是逆大势而行的，那么他也只能面对自己的命运。”
李墨卿听了她这话，惨笑一声。“逆大势而行？……我身边见到的人，我的上官与部下，不全是这样的么？若是不逆大势而行，怎能保大明的国祚？”
朱莉心里想道：“愚忠。”她擅长说服别人，但是懒得与一个潜伏在他们身边的篡明拥趸争辩。她又随手翻了几页书，有关楚家的故事已然告一段落，开始转向明朝日薄西山的国势。
“直至崇祯十五年春节，松山已经被围半年之久。众将勉强捱过农历年，团坐时自也觉得如今竟是到了绝境。”
“坐中有副总兵曹变蛟，乃是昔日战死陕西的曹文诏之侄，慷慨陈词言：‘国势如此，安肯偷生，末将誓与松山共存亡！’说罢，便将座上一支毛笔递与蓟辽总督洪承畴，请他为众将题写春联。”
“洪承畴乃是二甲进士出身，文采过人，接过笔便题下两行字：”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3]。”
她看着书，余光则扫向李墨卿，他眼神涣散，精神似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李墨卿腰间别着左轮手枪，右手依旧神经质地紧握刀柄，左臂却不自然地垂着。
可当时她记得，他明明是左利手。
朱莉心中隐隐有一个推测，机会转瞬即逝，而她可不甘心在这里任人宰割！
她这样想着，猛然举起桌上的烛台，向着李墨卿垂下的左臂砸去。李墨卿骤然吃痛，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右手持刀刺中了她。
朱莉在试图抢夺他腰间的枪，李墨卿虽然左手受了伤，但还是下意识地学她的样子，将枪别在惯用的左手一侧。他受了伤的手动作没有她快，在左臂被刺了三四下后，朱莉终于成功地抓住了枪，在混乱的纠缠之中扣响了扳机。
砰的一声，第一枪擦着他的耳朵打到地里，第二枪则又一次不偏不倚打在他的左臂。剧烈的疼痛让两个人同时松开了手，朱莉捡起枪，不管不顾地跑出门去。
李墨卿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追到正厅门口，创口处的血滴了一路。他听到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冲进来，他好像看到了程护的面孔。对了，那张名单，也连同枪被她一起夺走了。有人在为他止血，可他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向程护复述了那上面的几个地名，随后便头一歪，昏了过去。

起威同样接受了一次自上而下的大型清查，虽然作为对外情报局的重要一环，他们可以把应付篡明官员的工作做得天衣无缝，但这也大大打击到了内堂的工作效率，专门负责内堂的人员被迫停止工作，在外头装作各司其职之态。
所幸守一斋站在被查封之前站好了最后一班岗，将遍布府城的情报员都顺利安排到了安全屋。现在泉州总站最担心的，就是朱莉和傅林轲的情况——另外两位已经同总站取得了联系——以及守一斋站的电报机。
夜晚的街道上还有另一个不怕宵禁的人，他身影细高单薄，手中拎着一只木头箱子，腰间则沉甸甸挂着一块指挥使司的令牌。
起威作为重点监视对象，前后门都有锦衣卫把守。那细高身影飘一般轻车熟路地到了后门口，拍了下守门那锦衣卫的肩膀：“老张。”
老张正因他无趣的监控任务而昏昏欲睡，见了这细高身影，却突然精神起来：“哟，是程公子啊。”
程九思拉住他：“噤声。”
老张立刻附和着压低声音：“公子来干什么？”
“前两天生意不顺，求家父接济，结果反倒被他申斥了一顿，现在几乎落到没米下锅了。”程九思夸张地摇了摇头，下巴点了下手里拎的箱子，“我这次是来讨债的，起威那伙小子不地道，赌钱输了总是赖账。这下他们可没法推说事务繁忙来搪塞我了，我今日必得把这箱子用银子装满，不然直接治他们一个通髡之罪。”
他神情自若地又和老张嘻笑几句，方才施施然进了门去。老张心说，真是虎父犬子，程百户虽然严苛，但也算得上是条好汉，可他儿子怎的不学好，活脱脱一个得过且过的浪子？
而此时，程九思刚刚走到后院镖师的住所附近，便再也无力向前了。他颤抖着手将那木箱子轻轻放下，捂着嘴压制住一阵即将涌出嗓子眼的咳嗽声。
那可不是什么空箱子。实际上，它相当沉重，这一路上已经累得他手臂麻木僵硬。
程九思换了只手，重新提起箱子，一步一挪地往里走，终于他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天字号账房。他将木箱子打开，取出里头的东西，那里面是一只上了锁的铁箱，锁的形制极其特殊，没有匙孔，而是在锁身上有数个轮盘。
程九思拎着空的木箱，转身快步离开。等里屋的人出来时，他已经走得没了踪影。
里屋出来的人是起威内堂的情报员。他看到门口那精致铁箱后，即是脸色一变，他又蹲下来开箱细细验视一番，方才确定，这正是隶属守一斋的电报机连同从起威内堂内拿出的维修套件。
那么，能在篡明监视下进入起威，送来这样东西的又会是谁？看来只有“西风”能做到此举，他准是凭借自己府署官员的身份进了起威，为他们送来没来得及转移的电报机。情报员如是想道，便提着电报机转去向内堂掌柜汇报情况了。
——好消息是，电报机没有损坏，但坏消息是，守一斋剩余的两名情报员依旧下落不明。

程九思提着空箱子，得意地向门口的老张展示他预先准备好的银票之后，方才离开了这里。他一边走，一边不合时宜地想道，这铁匣子是怎么做到千里传讯的？他想着想着，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城门之外。
他那指挥使司的令牌很有用，足以让他在整个城中畅通无阻。现在夜阑人静，只能听到晋江流淌的水声。程九思一步一步地走近河堤，他看到月光如同碎银一般，随着江水一同向下游流淌，最后奔涌进入南海。
每次他在夜晚因为肺部的震颤而再无法入睡的时候，那些他曾经历过的令人恐惧的记忆就会涌入他的脑海，而他通常用漫无边际的思索来抵抗这些恐惧。福建在陕西南边，不知晋江的水会不会比黄河的水暖和些。
他眼前的黑暗突然消散了些许，远处似乎有点点火光，他听到有人在叫喊着：“这边查完了！赶快过来增援！”
那些星星点点的火苗越聚越大，程九思眼前的场景渐渐与崇祯八年那场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灾难重合，他的家和亲人被这群亡命徒烧杀抢掠毁于一旦，逃出生天的流寇高举起他们沾血的刀枪，阴森森的如同嗜血的鬼魅。
程九思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他扔下盒子，开始没命地顺着河堤跌跌撞撞地奔逃，就像一年前一样。
——九思，逃出去，去福建找你大。
身后，汇合到一起的府兵们低声地交谈着：“刚才什么声音？”
“没听到，可能是野猫野狗吧。”

程九思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然后便一声不吭地从河堤上滚落进了晋江当中。灌进口鼻的江水刺激了他求生的本能，他已经是第二次体会到那种即将窒息的痛苦了。他的手臂在水中挥舞着，勉力探出头呼救了几句，带来了又一阵难忍的呛咳，反倒是喝进去了更多的水。
崇祯八年的变乱毁了他的家庭，却阴差阳错地留下了他的命。程九思自认为自己这一生的运气全部用在了从陕西漂泊到福建的这段路上，但凡出些意外，他就要曝尸荒野了。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下沉，晋江的水，原来也和黄河一般寒冷……

注释
[1]本章标题出自孙晓著《英雄志》
[2]出自麦家著《风语》，谍战启蒙了属于是
[3]这段写春联的剧情来自于掠水惊鸿著《快雪时晴》，下面的春联本体也是来源于此，个人感觉这段虽然寥寥几笔，但是写得很好。在这里附上《快雪时晴》这一段的原文：
……他（洪承畴）忽然想起一些旧事，崇祯十五年的新年，松山被围，城内尽是一片必死的士气，大家苦中作乐写春联，他接过副总兵曹变蛟递过的笔，写下的是“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没过两个月，松山失守，曹变蛟、王廷臣以及辽东巡抚邱民仰等百余名将领持节不屈，被清兵斩首于松山城下。……

针灸大师容嬷嬷

江上数峰青 发表于 2021-11-21 16:37
第十三章 君知命否[1]
朱莉默许了李墨卿的跟随，两个人便沿着空旷的街道一前一后疾走着。
“你为什么学武？ ...

《英雄志》完结没？

江上数峰青

针灸大师容嬷嬷 发表于 2021-11-21 17:04
《英雄志》完结没？

没有，目前倒是出了1-8册新修版

针灸大师容嬷嬷

江上数峰青 发表于 2021-11-21 17:22
没有，目前倒是出了1-8册新修版

我记得《英雄志》有二十多卷啊。

江上数峰青

针灸大师容嬷嬷 发表于 2021-11-21 18:02
我记得《英雄志》有二十多卷啊。

对，好像是正文22卷，23卷、24卷和25卷有标题没内容。他的新修版本其实也没出全

针灸大师容嬷嬷

江上数峰青 发表于 2021-11-21 18:19
对，好像是正文22卷，23卷、24卷和25卷有标题没内容。他的新修版本其实也没出全 ...

上学的时候追来着。没想到能太监这么久。

珠江蝶王

赞美更新！楼主笔力深厚让人读后有欲罢不能之感。请楼主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加快更新不要太监

万阵方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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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数峰青

珠江蝶王 发表于 2021-11-21 19:08
赞美更新！楼主笔力深厚让人读后有欲罢不能之感。请楼主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加快更新不要太监 ...

哈哈哈谢谢您喜欢，应该是不会坑的，还剩三四章就差不多完结了

颜老汉

立陶宛机枪兵 发表于 2021-11-2 18:45
宋代有类似的东西，大概就是把水果切碎加入冰水当中（看到的例子是木瓜），品种估计没那么多，也不叫这个 ...

我查到的资料是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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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文化，所以只能...赞美更新！

baochenggang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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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z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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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永刚先生

江上数峰青 发表于 2021-11-20 09:57
第十二章 买舟东下[1]
霜叶阁的掌柜从被窝里被叫了出来，他感觉自己是在梦里，前厅站满了锦衣卫，看他的眼 ...

赞美更新！剧力万均！

江上数峰青

第十四章 冤冤相报
熊文灿静静地坐在花梨木交椅上。这个年纪的人很容易困倦，而他现在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在这个梦境中，郑芝龙的舰队消灭了东南沿海的海寇，最后在明字的旌旗下臣服，幕僚们喜气洋洋地拟写着报捷的奏疏。在朝廷面临北虏与流寇夹击之时，南边传来的好消息无疑是令人振奋的，大家都在为之庆贺，盛赞他的招抚之策。
而他走进这一片欢腾的气氛之中，如同一个局外人。
“临高县？是在琼州吧……大人为何问起那里？什么髡人？”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里没有澳宋，没有髡贼？没有琼州的沦陷、两广的败绩？
“那保德州的陈玉铉[1]，原来任三边总督的，现在又在哪里？”
“大人说的是在车厢峡放走了流寇的陈奇瑜么？”幕僚这回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接受流贼议和不说，事发之后还推诿罪行，早已被罢了官，流戍到北边去了！”
熊文灿惊愕地睁大眼睛，却看到“早已被罢了官”的陈奇瑜出现在他面前：“熊督？您现在感觉如何了？”
“刚才竟是黄粱一梦，”熊文灿说道，“我看到了没有髡贼的大明。”
可令他出乎意料的是，陈奇瑜竟然没有惊讶或是询问，而是像早有预感一般，沉重地点了点头：“熊督，下官也看到了。”说着，他将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了熊文灿面前：“我一度以为这是如万历年间妖书案[2]一般的伎俩，但这书里的记载……似乎颇有凭据，不可当成普通的妖言。”

当天晚上，陈奇瑜依旧去会见了城中的士绅。这次会议的气氛颇为沉重，原有的活动也尽数取消，只剩下了商议对髡反攻一项事务。陈奇瑜坐在上首，俨然成了熊文灿的代理人，似乎一举一动都能把这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凝窒。
列席的士绅都如同惊弓之鸟，一是恐怕陈奇瑜借此发难，二是见髡贼势大，开始担心起自身的安危。故而陈奇瑜只消报上他计算好的数目，便有人带头，战战兢兢言道：“草民不才，愿为大人分担些许。”
陈奇瑜很满意他们的态度，看来这次意外的事件给他们敲响了警钟。果然凡事有危必定有机，这次熊督在祭海时险些遭人刺杀，却让他筹到了抗髡的钱粮。当他回到临时的巡抚署时，看到自己桌上多了些东西，应该是程户给他带来的、缴获的髡贼情报。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薄薄册子，只有一百余页厚。封面上没有题目，仅仅写了作者的名字。
“鲤城奇人？”他疑惑地念道，然后不合时宜地发觉，自己同样身在鲤城，而且名字中亦有个“奇”字。
他昔日自河南右参政任上升迁时，曾经找过人算了一卦，算的是自己的前程。“您命中注定会被一位有交情的贵人召去闽地[3]，”当时算命的人看了他许久，说道，“可能不能去得，就要看天意了。”
陈奇瑜心下好笑，自己碰到的“有交情的贵人”屈指可数——严格来讲只有两位，一位即是石翁，另一位则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唐王世孙，当时陈奇瑜在吊唁唐王世子的时候，听说他险些被他祖父废黜，故而替他说了句话[3]。而且他之后明明是要去陕西剿流寇，怎会和千里之外的闽地扯上关系。
他顺着对方的话半开玩笑地问：“何为天意？”
算命人显然是受了点髡学影响，开始故弄玄虚起来：“我们都生活在宇宙之中。古往今来曰宇，上下四方曰宙。所谓天意，便是能变动时空的力量。”
当时他还觉得这是一派胡言，看到这本意味不明的书后，第一反应也是痛斥其大逆不道。可现在整个大明的命运，却又在这一本“妖书”中，经由片言只语被勾勒出了大概的轮廓，而且桩桩件件，说得都像是有真凭实据一般。
他拿出一叠纸张，开始抄写书中有关战事、政局和敌军——建奴与流寇——动向的片段。
“这些书里没有髡人……若是没有髡人，”一边写着，陈奇瑜一边这样想道，“我们现在将会如何？”
是了，琼州与两广不会丢失，熊督会因他的招抚之策而接连高升，也没有如今南境沦于敌手的危机。但与此同时，石翁或许也只能在朝中做一个纸糊阁老，他同样也没有机会从诏狱里出来戴罪立功。

傅林轲当夜按老僧的安排，躲在一口空箱子中从开元寺出了泉州府城南门。一路上果真无人盘查，通过城门也很迅速，他听到的只有车轮碾压土路时的吱吱声响。出了城后，车子的速度逐渐放慢，正好给了他机会勉强地从车内钻了出来，就势跳下去。前面驾车的人这才心有灵犀地抽了马一鞭，车子开始在城郊的小路上奔驰起来。
他下车的地方正在晋江沿岸。此时天已将明，还能看到远处天后宫建筑的一角。傅林轲大概判断了一下方向，他还记得泉州总站的位置，正准备开步走，却突然听到“咕咚”一声，转过头便看到一个人在下方的江水中挣扎，只剩手露在水面上无助地挥舞着。
傅林轲本想走，那人的呼救声却越来越弱，直揪得他的心一阵一阵的痛。他想到了自己无人搭救、最终溺水而亡的侄儿，还是不管不顾地跳进了晋江，在一片黑暗中拼命地游向那个溺水者。

李墨卿是在第二天的清晨被疼醒的，他已经被带到了指挥使司下设的医馆，位于泉州城的南门。髡贼的火器果然威力很大，弹头一直在皮肉当中与他的骨头摩擦，饶是李墨卿意志坚定，现在也被疼痛折磨得难以忍受，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色仍然苍白。
那本只剩半本的书和他的其余私人物品一道，被放在他身边的藤编篮子里。李墨卿勉力穿戴好，将这些东西也一样样放到身上。他尤其收好了那本书，他不会让这本书毁坏洪大人的名誉。
“李小旗？”李墨卿刚吊着胳膊走下二楼，就听到有人喊，原来是自己的一个部下，“没想到您也在这儿，您……”
“我没什么大碍，”李墨卿打断他即将开始的安慰，“出什么事了？”
部下指指门口道：“刚才在城外的河岸上发现两个可疑的人，看着像拒捕落水的髡贼。”
李墨卿上去一看，抬进来的两人一个的确是髡发，另一个的长相则令他吃了一惊——这分明就是程百户的公子！两人均是面色惨白，双眼紧闭。
“赶紧救人！”李墨卿不顾自己刚刚醒转，带头走上前去试了两个人的鼻息。所幸两人都还有气，发现他们的锦衣卫大都是本地人，熟习溺水的救治手段，在经过了一些不太文明的施救之后，两人已经吐了几口水，勉强睁了睁眼皮，然后便被抬入了里间。
李墨卿以“还需留下来再行审问”的理由屏退了其他人，只派了其中一个程户的亲信给他递消息。他忙完这些之后回到自己在楼上的房间，前一天经历的疼痛和劳累一波又一波地袭来，让他再一次闭上了双眼。
然后他便被摇醒了，看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程户，他从来没看到过程户如此紧张和恐惧的面孔：“你是说，犬子在晋江溺水了？”
李墨卿脑子还昏昏沉沉，他勉强点点头，又说道：“有人相救，令公子已无大碍。”
“那便好，那便好……”程户松了一口气，“那你呢？你昨天在守一斋又是怎么伤的？”
李墨卿在经历一夜的奔波和颠簸之后，面色苍白、形容颓废，左臂的伤处还在不断地渗出鲜血。
他简单地说道：“属下无能，追踪髡贼反被打了一枪。”
“我按你给的位置派锦衣卫搜查，虽然的确查到了数处疑似髡贼产业的地方，但所有的人都在一夜间撤退得毫无踪影，只拿到了他们的一部分文书资料，抓到了几个小角色。”程户脸色阴沉，“而且，目前陈中丞已经下令，解除泉州城封锁，全力审查目前截获的人员情报。”
“解除封锁，”李墨卿麻木地重复道，“没想到竟然是如此雷声大雨点小的行动……他就没有说原因么？”
程户摇摇头，并没有回答他。李墨卿又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谢过大人体恤。属下现在带大人去见令公子。”

程九思见父亲来了，想要坐起身，但是又带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不要起来，”程户坐到病床前，握着儿子冰凉的手安慰道，“九思，已经没事了。”
“我在城外遇见巡夜府兵，受惊之下落入水中，”程九思指着旁边依旧昏迷不醒的傅林轲，“是他救的我。”
程户看了傅林轲一眼，摇摇头：“他是髡贼。我可以让他活命，但不能放他走。”
“若没有他，我早成了晋江的水鬼。”程九思道，“我昔日从凤翔逃出来，过黄河时就差点被巨浪卷走。这两次死里逃生，每一次都和水有关系。”
他费劲地说完这样一段话，已经气息不匀：“我老早便感觉自己喘不上气来。看医书上说，若是肺里得了病，恐怕命不久矣。”
程护瞪他一眼道：“说什么丧气话！你看你的手上，命线长得一直延伸到手腕，怎可能……”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程九思又一阵咳嗽打断。
“父亲，放他走吧，”程九思捂住嘴，勉强继续说道，“这就是他的命，若没有我，他本来是能够走脱的。”
程护松开他的手站起身，单方面地结束了这场谈话：“你好生养伤，别管这些。”说完便要往门外走去。李墨卿立刻审时度势地跟上，把两个同病相怜的溺水者留在同一间房间中。
出了房间之后，他们都沉默了片刻。程户对他这个儿子又是恼火，又是愧疚，但后一种情绪占了上风，因为终究是自己又一次在儿子处于险境的时候缺了席。而李墨卿不知道其中关窍，但看到这幕父子情深，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我教子无方，”程户苦笑了一声打破沉默，“让李小旗看笑话了。”
“大人万不必这么说，”李墨卿道，“令公子知恩图报，是有大义的人。”
程户听了他这话，倒是轻蔑地笑了一声：“大义？呵……他一个还未加冠的小子，倒是早早有自己的主意了！”
李墨卿隐隐听出了他这话中的意思，但还没等他开口，程户又继续说道：“古人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这话不仅适用于为人子的，对做父亲的来说，也是一样。”他打量了李墨卿一番：“你尚年轻，也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
李墨卿知道程户的意思是要遂了儿子报恩的愿望，放走那个髡贼了。他又想起程户交给他的那封信来，自己不也是为洪大人的未来担忧，以至于乱了心神，被那女髡钻了空子？他虽然心下不甘，但同样没有立场指责程护。
于是他叹口气答道：“舐犊之情，下官自然明白。”
程护点了点头，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此事我不会上报，你也权当做没见过，好生养伤去罢。”说完他便看着李墨卿，一副送客的架势。

傅林轲听到一声门响，当他睁开眼，感受到冰冷的铁栏、石壁和泛着异味的沤烂的稻草之后，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死了，到了下面去和他的姐姐和侄儿相会。
他觉得自己早该到那里去了，当年他姐夫自从做工回来看到家破人亡之后，便把一切都归咎于他，和他彻底地断了联系，他这才孤身一人漂泊到琼州入了籍。
“我认得你，”程户冰冷的声音从他头上传过来，“晋江县林家的小子，你家如今只剩你一个，怎么连姓都改作他人的了？”
傅林轲看了看他，费力地支起上半身，一口唾沫啐在程户面前的地上。
程户适时地后退一步，并未发作：“我听说你画得一笔好西洋画，连中丞大人都赞不绝口。”他的目光缓缓移到傅林轲手上：“中丞大人命令要留髡贼活口，但具体怎么处置，便只看下面办事人的度量了。”
“就算你将我手脚全都砍断，”傅林轲咬着牙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也会与篡明势不两立，只恨我没能见到熊文灿那狗贼死在我面前！”
程护扬手便抽了他一巴掌，傅林轲重又瘫倒下去，脑袋砸上冰凉的石板地。
“省省吧，”程护冷笑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口出狂言，身陷囹圄。”
“到时候身陷囹圄的会是你们。”傅林轲声音微弱地反击。
程护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傅林轲的话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宛如死亡的丧钟一般，在他眼前，倒在地上的人从傅林轲变成了他的儿子，他死不瞑目，眼睛直直地望着天空，有无数的马匹车驾从他身上踏过……
“你救了九思，”程护好半天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勉强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也仁至义尽。天亮之后，有人送你出府城，到时候你便自寻生路。”
傅林轲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那个落水的年轻人。没想到自己冒死救的居然是个篡明官员的小崽子，他想到这里越发气闷。

注释
懂王陈奇瑜，睡王熊文灿
[1] 陈奇瑜字玉铉，山西保德州人。
[2] 妖书案是明代万历年间的一桩疑案。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妖书第一次出现，题为《忧危竑议》；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妖书第二次出现，题为《续忧危竑议》。妖书案其实是发生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由国本之争引起的党争。这一案件虽然不了了之﹐却充分暴露出明末朝廷中党争的激烈。
[3]再次预知未来：当时陈奇瑜在南阳任职时，正值唐王朱硕熿杀害了自己的儿子唐藩世子朱器墭，还想一并废除世孙朱聿键。陈奇瑜听闻后，在去吊唁唐世子朱器墭时警告老唐王朱硕熿说：“世子死因不明，贸然改变世袭人选，说不定朝廷日后会怪罪”。朱硕熿害怕日后朝廷追究，不得已立朱聿键为世孙，同年朱硕熿也去世。后来朱聿键成为隆武帝，想要召陈奇瑜为大学士。可那时陈奇瑜早已在老家山西为清朝的官员所杀，再无可能奉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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