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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兰度

马尼拉谍影(搬运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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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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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5 00:52: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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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5 15:26:1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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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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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7 12:33:0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兰度 发表于 2022-4-7 15:52
不同于《临高时报》专版登载以及选录在芳草地教科书那些纪实文学作品里动辄“狂风卷起怒涛,巨浪堆 ...

“you may fire when ready” 哈哈哈 之前看的时候就想说 太塔金主义了 建议以后就整个“瞄准伦敦塔 单反应堆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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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1 19:3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山居号整夜都包围在横飞的炮火和如临大敌的气氛之中。当浅白的曙光渐渐从东方的山脊和水平线后升起,陈华民眼见得一些水手已经支撑不住瘫坐下来,更有些到船上帮工的孩子就躺在洒铺砂土的甲板,铺满湿缆索的圆木上酣然大睡。天光越来越亮,炮半夜激战时几乎遮蔽灿烂星河的冲天火焰和黑烟虽然已经消散熄灭了,但海面上随处可见折断的桅杆、桁木,烧焦的缆索、帆布,破碎的船板,以及背朝天空随波漂流的溺尸,被朝霞涂上一层瑰丽而恐怖的色彩。热带的朝阳好似一个被扔到草地上的澳洲皮球,突然一瞬间便跳上了天空。炮声已经停歇,间或从远方突然传来几排低沉的轰鸣。陈华民极目远眺也只能望见水面上飘荡着似有似无的烟柱——澳洲火轮船还在这儿。
       他看到的是分散开来在偌大的马尼拉湾内搜索残余敌舰的澳洲炮舰。当与远征舰队对阵的最后一艘殖民地战舰喷着火焰翻转倾覆以后,陈海阳立即下令分兵,带领航速较快的三艘巡洋舰追歼逃敌。这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有艘葡萄牙大帆船慌不择路,黑夜中一头撞上了暗礁,另一艘葡萄牙船见到追兵将至,还没等澳洲人开炮便落下帆,挂起了白旗。只有抹大拉的玛丽亚号进行了绝望的抵抗,陈华民听见的便是她被澳洲人最后处决的炮声。
       陈华民当然不关心那些弗朗机大兵船的命运,他对着表哥和满船老小表面上强作镇定,心里头却一遍遍地暗念妈祖娘娘庇佑,东山居号一整晚居然既没挨到炮子也没被弗朗机人强征为火攻船。不过这仗眼见着并没打完呐,被弗朗机人强掳去的火攻船一艘艘都泊在锚地的出口待命,岸上的弗朗机炮台虽然不放炮了,却蚂蚁样地挤满了兵卒,少不得还有一场大仗。他眯起眼睛对着升到桅顶最高处,顺风飘扬的澳洲航行旗看了好一会儿,又唤来刘管事,吩咐将自己从汤都买来的两筐本地西瓜从舱里提出来分给大家。
       远征舰队重新完成集结时,太阳已经升过了桅杆高度,开始放射出逼人的热光,依然是以谷雨号为首喷出一团团白烟和橙色火焰,排炮再度开始轰击。一整夜没有休息,抓紧时间吃完早饭的炮手们依然干劲十足,他们好久没有如此痛快地打一仗了。五颜六色的水柱覆盖了火攻船集结的锚地,那股比硝烟更猛烈的燃烧、爆炸,充满毁灭性的气味扑面而来。不用澳洲千里镜陈华民也能清楚地看见一个黑点破空而来,划着弧线的弹道砸向锚地里泊着的一艘鸟船,船舱内外被西班牙人堆满从造船厂运来的锯木屑,浇上了松脂和焦油。刹那间,鸟船连同正在升帆和砍断锚索的土著水手都消失了,一团裹在黑烟里的明亮火球翻滚着冲天而起,吞没了一切。爆炸激荡得相邻不远的东山居号也跟着摇晃颠簸,刘德山干脆吓晕过去,船上正乱作一团,突然一个燃烧着的东西重重地砸到前甲板上,吓得正蹲在附近吃西瓜的水手大喊:“起火了”,“船要烧着了——”
      “不许聒噪,慌什么!”陈华民扔下西瓜抓起一个事先盛满海水,准备应急的澳洲白铁桶带头奔上去,“谁在管水龙?怎么干愣着,快动手往前边泵水!”
       火势不大,还没来得及引燃甲板或者货物就被浇灭了,“是鸟船里头的肋板”,何副纲指着那一大块表面熏黑,浸透了水却还在凄凄惨惨冒着烟气与焦臭的破碎木料说到。陈华民不禁一阵心悸,他行船十多年,自然知道这种水密肋板从来都是安设在船壳以内,而今居然被气浪抛掷出上百步远,船身自是被一炮碎尽。久闻澳洲人的开花炮子厉害,亲眼所见才晓得居然强横猛烈到如此地步。
       岸上回击的大炮轰轰然响彻整个海湾,震得刘德山居然醒转过来,跪在船艉再也不念佛祖菩萨。弗朗机人开炮的间歇里,只见他每磕两下头便高呼文主席万岁,元老院万岁,如此反复不停。陈华民哭笑不得,只好找两个水手把表哥强行架起来扶下舱里去休息,他心里的忐忑略微减少了一些,弗朗机人这下真顾不上东山居号了,火攻船在锚地全军覆没,弗朗机人的炮台也处于不利的位置:炮手根本无法瞄准身处东方,背靠朝阳的澳洲兵轮,夜晚海战时澳洲人就用探照灯干扰了大帆船的瞄准,现在他们又利用强烈的日光达成了同样的目的。
       当然澳洲人并非全靠投机取巧作战。建造在北边桑莱岬的两座炮台这会儿也投入了炮战,与它们对阵是一艘外形古怪的澳洲汽船,仅有一根桅杆,从甲板到桅顶活像一座画在地图上的山头。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装甲舰白露号甚至没有动用恐怖的主炮,两门130毫米副炮齐射了十多轮就让西班牙炮台彻底沉默下去。其炮火的精准有效在后来占领炮台的海兵的报告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海兵发现了一尊酒瓶型重炮,从炮尾向前三分之二部分炮管残断得仅剩有下半截,上半圆部分碎裂无踪,这幅惨像显然是被炮弹直接命中的结果。
       如此运输船团便能不受阻碍地绕过桑莱岬,加入到远征舰队的行列中去。后者已经放慢了炮击的频率,因为甲米地的西班牙岸炮已经被完全压制住。H-800运输舰的甲板上声音鼎沸,船舷边挂出绳网,蒸汽吊杆发出嘶叫,转来转去吊放到大发登陆艇到水面。水手们大喊大叫提醒涌上甲板的登陆士兵小心避开布设在甲板、船舷樯板上裹着缆绳和稻草的管道,那里边流淌着接近沸腾的锅炉水——海军部元老们想出的点子,从运输舰的辅助锅炉里抽出沸水注入蒸汽大发艇的锅炉,以减少它们被吊放下水后再升火攒汽的时间和麻烦。不过这让爬上船面列队集中的陆军二等兵陈凯戈吃了点苦头,摇晃不定的甲板使他打了个趔趄,正想伸手扶住樯板,没成想一把抓住了热水管,虽然隔着保温的稻草捆,还是烫得浑身哆嗦。
       没有人理会一名新兵的鲁莽之举,准备登上大发艇的陆军士兵列队站在甲板上的指定位置,紧张地检查自己的武器和装具,扣好弹药盒,系紧背包带。最前方几艘搭载海兵队的运输舰已经完成卸载,转舵向船队两侧驶去。缩回到行列中的陈凯戈能看到金光点点的海面上布满了小黑甲虫似的大发艇,随着波浪向海岸线摇摇晃晃蹒跚爬行。岸炮没有开火,偶尔会飞出一两支流星那样耀眼的火箭,溅落起一片飞散的海水,让大发艇摇晃得更厉害。作为回应,军舰上的大炮便朝着火箭升空之处猛轰一番。岸上有几处升起了烟柱,但看得出明火的只有一处,那是守卫甲米地的圣菲利普要塞,它承受了澳洲舰队的大部分岸轰炮火,现已塌毁成一堆燃烧的废墟。登陆艇队也并非任人鱼肉,队列前缘不断喷吐出远处看起来十分微小的烟雾,是武装大发艇在用70毫米步兵炮或30毫米机关炮射击,西班牙士兵还击的的火枪声听上去如同遥远的厨房里炒豆子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微响。
       换乘命令终于发出了。陈凯戈机械地跟着战友的队列向前移动,紧张、恐惧揪住了他的心,令人口干舌燥,腿脚发软。陈凯戈并不是个害怕战斗和阵亡的懦夫,但他本能的对海水怀有恐惧。小时候几个族兄便利用他这个弱点,挟着年幼的陈亚仔去船上玩耍,再把他推下水取乐。眼下他却要自行翻越船舷,从十多人高的船帮上顺着张挂在那儿的绳网攀爬到冒着烟的大发艇。陈凯戈感到自己的腿越来越僵,膝盖发软,踏在软绳上的双脚随着船身的晃动和海风剧烈摇摆,他用尽力气紧紧攀住绳子,仿佛一松手就会立刻掉进海里。上不能下不得,海风把大发艇喷出的煤烟直往脸上吹,但他还能看到已经站在大发艇甲板上的连长正朝自己不断挥舞手臂,连长究竟在对自己叫嚷什么?陈凯戈根本听不见,却忽然觉得步枪肩带似乎松开了。大事不妙,他不假思索伸手去抓住感觉将要滑落的霍尔改式步枪,终于头向下脚朝天从绳网上栽下来,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坠落到大发艇旁边,沉了下去。


      “谷雨号被击中150毫米线膛榴弹一枚,130毫米线膛榴弹四枚,其中一枚引信失灵未爆炸。后桅从第一拼接处被击断,锚链舱中度受损,前部水兵住舱发生轻微火灾,常温食品库轻度受损,一个淡水贮存箱被弹片击穿。死亡六人,伤十一人……”
      “立春号被击中150毫米、130毫米线膛榴弹各一枚,军官住舱中度受损。另有两枚24磅球形实心弹嵌入船壳未穿透。死亡四人……”
      “掣电号……”
      “……持续炮击的瞄准和校射受到炮口硝烟的极大影响,这一问题在装备新型130毫米速射炮后进一步强化了。除非在首轮射击以前,炮手们表示只能依据目标的桅顶——严重时甚至它也会被硝烟遮蔽——确定方向角,至于火炮俯仰角只能靠观测偶然隐现的水平线和估算来确定,持续炮击产生的硝烟导致弹着水柱几乎无法观测,所以也谈不修正。虽然我们能以一千米距离上的速射压倒对手——而这正是我方在海战中的取胜之道——这段距离上弹道下降不大,直瞄射击的修正量较少,但也会遭致敌方线膛炮的反击。解决之道无非以下两者:第一,加快无烟火药的研制,尽快取代作为发射药的黑火药和栗色火药。第二,白露号因为配备了射击指挥塔和全套火控与计算设备,炮术表现明显好于第一分队。如果巡洋舰的桅盘或舰桥等高处安装类似、乃至简化的射控装置(但必须拥有可靠的测距仪和起码的计算设备),能大大减少硝烟对火炮瞄准的影响。考虑到新型舰炮已经安装了电击发装置并且在战斗中表现良好,通过射击指挥塔集中控制射击无疑会极大加强我海军舰艇在远程炮击方面的优势……”
       许可用一个丢在甲板边的空发射药容器当作凳子坐着,头顶上,向两翼伸展的飞桥正好遮挡住炽烈灼人的阳光。战斗虽然在几个小时前就结束了,舰员开始轮班休息,值班人员忙于整理船务,擦洗火炮,清理海战造成的一片狼藉,抢修破损,没人想到去把遮挡阳光直射的天棚给支撑起来。偶尔有些戴着草帽还汗流雨下的水兵奔过他身旁,好奇地看一眼这位坐在圆柱形的铁皮包装筒上却十分稳当的元老,埋头在笔记簿上奋笔疾书,不时摸出一粒咖啡豆丢进嘴里嚼得咔咔作响。他脚边有一个消防水桶,里边已经积上了小半桶咖啡渣。
       甲板上看不到别的元老军官。李海平回舱去了,有些元老跟着陈海阳上了岸。码头的栈桥两边现在停满了舢板和各式小型船艇。大型船舶泊锚在海湾里,H-800运输船聚集在桑莱岬与甲米地之间的卡纳考湾,舰队则在南方的巴科尔湾下锚,舰炮依然充满威慑地指向海湾南岸尚未被占领的土地,尽管岸上已经听不到枪声了。充斥于耳畔的是往来于码头与大船之间驳运人员物资的大发艇、小型交通艇,不断发出突突的轰鸣。几艘交通艇拖着西班牙人制造的趸船或者舢板执行一项悲惨地任务:打捞漂浮在海面上的敌船残骸和水手尸体。至于那些沉在海底的敌舰,暂时无法打捞,就需要专门设置浮标。这是项令人疲倦而且不快地工作,堆在趸船里边的尸体有的已经在热带的高温下开始腐烂,有的先被火焰烧灼,又让海水泡得肿胀,散发出难以形容的焦臭。
        岸上也弥漫着股烟火灼烧的焦味。要塞守军在开战前夕得到总督的亲笔命令:万一不能固守,撤退前必须毁掉皇家船厂。于是殖民军士兵在溃败前冲进船厂的材料堆场胡乱放了把火,作为对总督手令的回应。不过这也足够给澳洲人造成麻烦的了,毕竟他们需要大量现成的木料和麻索来维修舰船,扩建码头,所以当陈海阳得知居然有一艘广东商船满载木料和蕉麻完好地停泊在港内时,他的高兴可想而知。
      “马上同船主联系,要征用他的货物。不,不要说征用,要说和买,记住是和买。我们会付钱给他,完全是公平交易。”


       一行元老军官从船厂走到圣菲利普要塞后边的训练场,登陆部队正在此处搭建临时营地,看见一名陆军连长正对着一个士兵大发雷霆。士兵没戴钢盔也没有武器,身材高大,低着脑袋尚且比连长高出半个头,神情既惶恐又委顿,军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怎么回事?”朱明夏问道。
      “报告首长,这个怂瓜蛋子,他不听命令。叫他好好下船,他倒直往海水里跳,故意弄丢步枪。请首长下令枪毙这混蛋,以儆效尤!”连长暴跳如雷,但朱鸣夏看得出他的怒火多半源自于这名笨手笨脚的部下让他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
        听到“枪毙”两字,挨骂的士兵哆嗦了一下,然而却没敢出声,依旧低着头听候处分。
       “枪毙就免了,”朱鸣夏询问了其他在场的官兵,“看来不是有意抗命和遗弃武器,也没有造成重大过失。关两天禁闭吧,让他长点记性。”
       回到码头,林深河凑到朱鸣夏身边:“今天关禁闭的小子,调到我们那儿行不?”
      “没问题,不过你们试验装备部队一向都受重点照顾,怎么会缺人手?”
      “别提了,机枪分队有个副射手被西班牙人冷枪打中,没抢救过来。”林深河比划了一下,“中的是米尼弹,黑尔的杰作。”


       澳宋远征军在菲律宾土地上建立的第一个联合司令部就设在甲米地镇长的官邸。镇长,一名自封的“半岛贵族”在澳洲人登陆时参加了抵抗,并且在自认为“竭尽全力英勇战斗”以后选择了“光荣地交出了阵地和武器”。不过澳洲人显然不知好歹,对他高尚举动的报答就是将其关进战俘营,用枪托和马鞭逼迫高贵的镇长大人同低贱的土著士兵俘虏一起服劳役。事实上,全镇欧洲居民和水手以“防范破坏”的名义,都被抓捕或者扣押起来。
       许可往官邸二楼餐厅那扇镶着澳洲玻璃的窗子瞥了一眼,窗外的花园里,可以看到头戴海军草帽的法拉第正在那儿指导归化民技术员架设地面无线电台的天线。眼下旗舰谷雨号已经熄灭锅炉以便实施紧急检查和维修,发给联合司令部的无线电报都通过白露号装甲舰进行中转,相当不便。在草地和树木间干活的士兵和技术员赤着上身,炽烈的阳光把他们铺满汗水的脊背照得黝黑发亮。见到这一幕,屋子里弥漫的石碳酸消毒水的气味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就是说,黑尔已经在这儿至少消失了快一个月了?”发问的是坐在松木长桌远端的陈海阳。考虑到海上力量在迦太基行动的重要性,远征舰队司令陈海阳兼任了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当然陈司令也相当知趣,当朱鸣夏、石志奇、林深河、张柏林等一干元老军官指着长桌上铺开的地图开始争论陆上作战时,他基本保持着沉默。但是许可前来报告对俘虏的审查消息立刻终结了元老们的争论,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来。
        对外情报局选拔了一支特派小组参与迦太基行动,其成员不仅包括门多萨小姐最优秀的归化民学生,甚至还有从澳门、果阿投奔而来,对西班牙的统治充满愤懑的葡萄牙人。这个小组在审查俘虏方面表现出相当高的效率,然而对于大家最关心的问题:黑尔的下落,所获无几,仅能知道这位日本教士曾经频繁出没于甲米地,但至少最近四周时间,他已经销声匿迹。“王家船厂的负责人安德拉德一口咬定黑尔已经被我们派出的间谍残忍杀害,他还痛斥这名间谍卑鄙无耻,曾经用友谊骗取了自己的信任。”
      “这西班牙佬是在绕着弯子骂谁呢?” 朱鸣夏听得很好奇。
      “除了那个美国佬还能是谁?”
       这时传令兵送进来一匣刚抄录出来的电报。“坏消息,临特113号触礁沉没了。”
       应魏斯•兰度小组的请求,海军向吕宋岛东海岸派出船只执行监视和支援的任务。考虑到可用舰船数量紧张的现状,执行低烈度任务对续航能力的要求远高于火力和航速,海军索性用上了旧式特务艇。然而事实证明,这些老旧船只虽然不断修修补补,终究是很不堪用的。
       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讨论,指挥部做出了决定:由其他维持监视线的舰艇前去营救临特113号的幸存者——如果还有幸存者的话。至于它留下的空缺应当立即填补。
      “从香港或者高雄临时调船是来不及了,”陈海阳说:“两天前我们和买木料、蕉麻的那艘船叫什么?东山居号?我看这船很好,上边还有我们的人。给船主办个手续吧,马上征用。”
      “东家,现下这情形,该怎么办?”刘管事小心翼翼地询问陈华民,还愁眉苦脸地看着刘德山。但刘德山似乎什么也没听见,近在咫尺的激战,还有澳洲人突然征用东山居号给他的神经带来短时间内的刺激过大,刘德山此刻既不念佛号也不磕头,只是木愣愣地坐在舢板上一言不发,似乎已经成佛了。
       东山居号原有的全体船员都带着自己的家什下到了三条舢板上,陈华民解下长衫盖住放在身边的银箱,免得引人侧目。前日澳洲人很客气地登船,很慷慨地一半用银元券,一半用现银——全是亮灿灿的双柱洋钱和买了船上所有的木料和蕉麻。今天货物才卸干净,澳洲军爷又同样客气地登上船,却是将他们全船老小都请下去。抬头就能望见东山居号的桅杆上已经升起澳宋海军的蓝白星旗,吊杆旋出舷外,绞车吱吱作响,把澳洲人用火轮舢板运来的一尊尊大炮吊了上去。何副纲,不,是澳宋海军上尉兼对外情报局特派员何战豪正立在船头上指挥吊装作业。他身边到处是身穿蓝白上衣,戴着草帽的澳洲水师官兵,有的还挎着赫赫有名的澳洲长铳,杀气腾腾,看得刘管事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陈华民思忖片刻,从怀里掏出自己已经翻看过许多遍的《装备物资征用证书》,翻出里边盖着鲜红大印的一页推到刘管事面前:“澳洲人有言在此,东山居如伤损在他们手里,就能得到赔偿。我等务必要相信元老院,如今切莫慌乱,且上岸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为好。”


       胡安•萨拉曼卡总督就着一盘咸牛肉汤吃着干面包。澳洲人一来,不仅是帕里安,连带岷伦洛和汤都的华人都逃走了十之七八,以致新鲜肉食和蔬菜的供应已经成了问题。当然比起粮食那不过是区区小事。在西班牙教士们的鼓动下,周边各省的土著基督徒倒是迅速动员起来,现在马尼拉城内外已经聚集了三千多装备弓箭、标枪和砍刀的“基督守卫者”,更多的援兵还在不断赶来。不论萨拉曼卡是否瞧得起些土著狂热分子的战斗力,他们至少成功地把总督费尽力气囤积起来的食物储备降低到了只够维持半个月。
       比起士兵,萨拉曼卡更需要有关澳洲人的情报,可他一无所获。澳洲人闯进马尼拉湾已经五天了,没有一艘船从甲米地前来报告那儿的状况。大大小小的澳洲汽船在马尼拉湾内穿梭往来,打消了城里所有派船前往海湾对面进行侦查的企图。澳洲士兵沿着海湾的南岸步步推进,占领了甲米地老城和巴科尔镇,殖民军早就弃守了这些地方。当地的西班牙居民只能望风而逃,给马尼拉城里带来无数关于澳洲人的恐怖传说。总督唯一能肯定的是殖民地舰队,以及用保罗大炮武装起来的甲米地各炮台都已经灰飞烟灭。吃完早饭,他召集了阿尔方索和其他几名高级军官。这时候在总督府南边,隔着罗马广场,从马尼拉大教堂那儿正发出一阵阵音乐和人声的嘈杂。
       总督谈论了一会儿城防的话题,忽然问:“你们觉得向澳洲人投降会怎么样?”
       几个西班牙军官面面相觑,不知应当如何作答。外边嘈杂声愈来愈响,萨拉曼卡推开窗扇,只见罗霍副主教带领的游行队伍正穿过广场,一大群穿着黑袍的教士手持圣水壶、香炉和十字架,手持玫瑰念珠的救难圣母像被抬在队列的前端,身后跟着一长串队伍,男人高举武器,妇孺们捧着小十字架哭泣祷告。几乎整个马尼拉的居民头顶烈日,都参加到了这个游行之中。广场上、房屋下和街道两旁站满了来自吕宋岛各省的土著基督徒,他们操着无数种土语嘶吼谩骂,做出种种夸张的姿势,向架在队伍末端的澳洲假人抛掷土块和各种垃圾。那几个瞎涂乱画的草人长着可笑的魔鬼之角,高高地挑在长矛尖端,准备在游行结束时被付诸一炬。
      “你们之中如果谁还怀有投降的想法,”总督指着滑稽可笑而又充斥着一股疯狂之气的游行队伍说:“离开这个房间以后就彻底忘掉它,否则那些教士会让你后悔自己没早点下地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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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1 19:41:30 | 显示全部楼层
      “停止前进。就地短暂休息,每人吃一颗盐梅干。”
       屠腊上士那副尖利古怪的嗓音同矮壮敦实的体格似乎不甚相称。偏生他的嗓门又大,下命令时候那种凄厉的音调连隆隆炮声都压不住,陈凯戈觉得那声音直戳得自己耳朵痛。他咽下梅干,还有那口既咸又酸的口水,又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机枪弹箱,还有一支步骑枪,这些对高大健壮的陈凯戈并不算特别沉重的负担,可是在吕宋岛旱季的烈日下就不是那么舒服了,汗水渗透军服和厚实的垫肩,又被晒出了细小的盐晶,压在弹箱的背带下磨得皮肤生疼。
       不管怎么说,自己总是走运的,赶在让海水呛死以前被战友捞了起来,又碰上首长开恩,没有枪毙自己。陈凯戈还记得走出禁闭室,那间西班牙兵营里的黑屋子,一个通信兵带着他先拐八绕,在他快被绕晕的时候走进了一个有哨兵把守的营地,“陆军二等兵陈凯戈,向重机枪分队第三班报到。”接着就是屠腊上士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声音:“把王老五那杆枪给他。这小子,我看叫他扛两个子弹箱也压不死。”
       陈凯戈当然没有扛上双份的负担,他和整个班里其他四个弹药兵与自己同样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子弹箱。重机枪,或者按着琼州市集上“说髡书”艺人夸张到吓人的叫法:赛电奔雷神机连珠铳。陈凯戈觉得越看越觉得这个铁家伙简直如同大明朝那会儿琼州府里的知府老爷的派头,虽说生就三条铁腿,一路全靠四位机枪手拿撬杠抬着,活像坐着轿子,架势十足,就是不知道真打起仗来究竟有多厉害。他仅在行军休息时听到过机枪手符彪下士唾沫横飞地大谈在两广治安战时的经历。
      “……林首长,还有黄主任领着咱们队伍赶到那个寨子,四里八乡的瑶民头领,还有方圆百里大大小小什么寨堡帮会的头目带着自个儿的亲信全都赶了过来,到处乱喊乱叫,闹哄哄乌糟糟一大片。当着这群衰仔的面,咱们架起重机枪对准一段寨墙。林首长亲自下令:‘机枪火力演示!’,扳机就那么一扣——”
      “然后呢?”
      “咱事先专门连了一条特别长的子弹带。瑶人的寨子墙是拿乱石头堆出来的,硝烟后边只瞧见打碎的石头渣子到处乱飞,等打完烟散开一看:好家伙,石头堆都被打散了,硬生生把寨墙开出一个大豁口。墙角那块儿原来还有座用竹子搭的望楼,结果整个儿地给它打塌下来,臂膀粗的大毛竹做的柱子都叫子弹削断了。那帮衰仔方才还在吵吵,现在一点声都没了,四下里一望——”
      “怎么啦?”
      “就望见一整片屁股朝天撅着。黄主任,黄首长拿起大喇叭站到桌子上对衰仔们训话:‘往后哪个不长眼的再敢冒犯大宋天威,你跟你们的族人就是这个下场。想想是你们的脑壳子硬,还是石头墙硬!’哈哈哈,可把这群衰仔胆全吓破啦,一个个都只管往地上磕头,抬也不敢抬。”
       说实话,陈凯戈不相信机枪能吓唬得住拥有大炮的西班牙鬼子。当初在新兵训练营里教官就对他们灌输过:要战胜大炮只有两种办法:一是用更大、射程更远的大炮去压倒它;二是在开炮的间隙冲进炮兵阵地杀死炮手,缴获或者摧毁大炮,后者正是作为一名步兵的光荣职责。不过海军的同志们看来正在使用第一种办法,远处的海面上炮声隆隆。陈凯戈个头高,眼力还比别人好,看得到离海岸线最近的那条火轮战舰,光秃秃一条桅杆杵在甲板上整个儿地像个“山”字形,无所畏惧地挺立在西班牙炮弹激起的水柱当中。它的炮放得比其他军舰慢不少,可是动静大得多,火光一闪,喷出来大团的烟像云层一样翻滚升腾,把整条战舰团团盖住。约莫一两分钟后,只觉得地面都在震动,这是炮弹穿透海岸的土堤石墙,在西班牙鬼子的炮台下爆炸了。就在队伍恢复行军没过多久,脚底下猛然剧烈震颤起来,陈凯戈差点瘫倒在地,他听到后边弹药班的士兵一阵喝骂,企图拉住被剧烈爆炸惊吓到的骡子。吆喝声转瞬就淹没在连绵不断地爆炸巨响中。他们进攻的目标:马尼拉南郊最重要的屏障,圣安东尼要塞已经跌入毁灭的深渊。某颗幸运的穿甲榴弹砸穿火药库的石质穹顶,在里边炸开了。殉爆的火焰从这座翻修过的坚固棱堡的射口和门窗里喷出来,许多带着火星的碎片残骸四处迸射,爆炸的闷响好像是从地下发出的,到处向外翻滚着浓厚的烟云,要塞炮台上的大炮彻底沉默了。
       陆军步兵的欢呼和冲锋号声甚至没有被担任掩护射击的野战炮给压倒,他们已经包抄到要塞背后,用手榴弹解决掉蜷缩在堑壕里,惊吓过度不敢抬头的殖民军步兵。重机枪分队没有参与到这种打死老虎式的进攻中,而是加强给一个步兵连,命令是迅速攻占北部的马拉塔村,阻断从马尼拉城里派出的援军。陈凯戈气喘吁吁地背着弹药箱一路小跑,到现在为止自己也好,机枪也好,一枪都没放。占领马拉塔村未受任何抵抗,村里没有驻军,渔民们无动于衷地望着这些奇装异服,手持奇怪枪支的士兵冲进小教堂把西班牙神甫押了出去。
       马尼拉城的反应就西班牙人而言相当迅速,虽然终究比澳洲士兵慢了一步,增援的骑兵刚冲出城门,圣安东尼要塞上已然飘荡起蓝白星旗。重机枪第三班在马拉塔东北占据了一个阵地,从马尼拉城南延伸过来的大道正好在这儿转了个小弯,让行军队列暴露在枪口下。陈凯戈有些手忙脚乱地卸下子弹箱,掀开的箱盖里,亚麻布弹带上串好的一排排子弹黄澄澄直晃人眼,简直就是一箱金子啊,谁能相信首长拿这么金贵的玩意当铳子儿杀人?正胡思乱想着,猛然钢盔被重敲了一记:“发什么愣,快把子弹带拿过来!”
       马蹄在土路上踏起滚滚烟尘,机枪班的士兵都凝视着远处逐渐变大的一片黑影,等待上士发出射击命令。陈凯戈盯着上士举起的手,焦灼地咽下一口唾沫,忽然一阵怪异的呼啸从头顶上传来,为了驱散开火前的焦灼他略抬了下头,那惊骇的场面令他终生难忘。
       跟随先遣分队抵达马拉塔的炮兵观察员呼叫了炮火支援,反应最迅速的却是火箭炮分队。他们装备的试三六型火箭弹放弃了HALE式自旋构造,改用低速旋转的尾翼稳定结构,这样一来整个火箭炮系统虽然是用马车牵引,多少也有了些喀秋莎的样子。硝酸钾混合焦油沥青制成的推进药剂一经点燃便喷出遮天蔽日的灰黑色浓烟,以致火箭越过头顶时,陈凯感觉天空一下子暗了下来。火箭武器对骑兵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侥幸没有伤死的战马也被劈头盖脸的爆炸、火焰、拖着黑烟发出怪叫从天而降的怪物吓坏了,完全不听主人使唤,四处乱窜,跌倒在地,出城的这支骑兵队全军溃散。西班牙人的反攻土崩瓦解,陈凯戈看着屠腊上士缓缓地放下了胳膊,今天对于三班的所有成员而言是不愉快的一天,他们头顶烈日抬着沉重的机枪和弹药行军了一整天,却未曾打出一发子弹,消灭一个敌军。




       车载火箭炮在马拉塔村的表演比起远征舰队对岷伦洛和汤都的火箭轰炸,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胡安•萨拉曼卡先前就竭力避免这两个巴石河北岸的村镇落入敌手,下令在河口北岸修筑炮垒工事。他认为澳洲人一旦攻占此处,便会设置的炮兵阵地,严重威胁到马尼拉北侧的城墙。甲米地的陷落完全刷新了总督对于澳洲军队战斗力的认识,他更不可能相信一条窄窄的巴石河能将澳洲人阻拦在对岸。然而他手中的正规军根本不敷使用,于是除去炮垒里的炮手,巴石河北岸的守军就只剩下由原炮艇队水手,加上从圣克鲁斯及其他周边村镇逃出来的西班牙侨民混编成的一连士兵。总督又从云集于马尼拉城下的土著基督徒中挑选出六百人前去增援。尽管这群乌合之众压根儿不适合正规作战——他们操着西班牙人无法听懂的土语,拒绝服从命令进入阵地,而是忙于用砍刀和斧头撬开逃亡华人留下的屋舍,劫掠被房主匆忙遗弃,连西班牙人都不屑一顾的粗笨家什物件。但总督根本顾不上他手下军官们的抱怨,甲米地之后,圣安东尼要塞又迅速沦陷,意味着澳洲陆军已经逼近马尼拉的南大门。澳洲人也不打算给西班牙人的政府和军队留下喘息之机,仅仅过了一天,可怕的汽船舰队便直趋马尼拉,同圣地亚哥要塞展开自马尼拉建城以来,空前激烈的炮战。贝拉修士对登上马尼拉大教堂钟楼上观看炮战的总督提醒说:澳洲舰队企图阻止圣地亚哥要塞用炮火支援汤都,他们将会在那里登陆。
       仿佛是为了证明贝拉修士所言不虚,无数澳洲小汽船列队逼近河口,专门改装的火箭大发艇向海岸投射出无数拖带着灰黑色尾巴的火流星。那些流星喷射的尾烟已经将它们的发射船团团盖住,仿佛蓝色的海面上又覆盖了一层灰色的海洋,火流星连绵不断从这灰色的海洋的跃出,凄厉尖叫着扑向汤都和岷伦洛,将河口海岸化为一个充满火焰、爆炸和震动的地狱。许多马尼拉城里的居民都感觉自己脚下的地面就像大海一样在抖动,天花板上的泥灰簌簌掉落。在这个时常发生地震的城市,人们习惯性地在惊惶驱使下冲出房屋,立刻被永生难忘的场面惊住了。炮声连绵,圣地亚哥要塞遮蔽在硝烟里,橘红色的火球从漫天灰黑色的烟云中闪现出来,又渐渐消失其间,暂时无法判明要塞和澳洲舰队究竟是谁占了上风,只是不时有被炮弹崩碎的石屑扑棱棱地溅落到街道上簇拥的人群头上。但是汤都和岷伦洛的毁灭却清晰可辨:“天空被火焰染成了一片血红。地狱的火山将一蓬蓬火星射上天空,而后又从那可怖的血色云层里懒洋洋地慢慢散落。我甚至愚妄地揣测上帝意欲让这片火海漫过河水,将马尼拉城一并焚毁。”贝拉修士颤抖着写下这段日记,博学多识的他甚至想到庞贝的末日。
       当第一排火箭坠地爆炸,正忙于抢劫和争夺赃物的土著基督徒们先是在“天主的震怒”下惶恐得不知所措,接着便受到本能的驱使,一股脑儿朝通往马尼拉城的木桥涌去。他们哪里知道为防止澳洲人一旦攻占此地后顺着桥直入城内,桥下已经安置了几桶火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言人人殊,有目击者宣称是防守马尼拉北门的士兵点燃了导火索炸毁木桥,也有人声称看见恰好一枚澳洲火箭不偏不倚击穿桥面,引爆了炸药桶。后果横竖都是一样:木桥在爆炸声中分崩离析,断裂的桥板和木梁连同拥挤在桥板上的逃亡者散落到河水里,那两个镇子同城市完全隔断了。
       让这一幕吓呆了的土著信徒们有的跪在河边祷告,直到被爆炸和火焰吞没,更多的人逃向东北边的树林和荒野,一轰而散。失去步兵掩护的炮垒很快就被舰炮击毁,或是在登岸海兵的攻击下陷落。而本应掩护炮垒的混编连队却缩进了岷伦洛的小教堂,镇子里最坚固的石砌建筑。这群炮艇队上陆的老海狗们为了保命,不但加固了教堂窗户作为射孔,还把两门从炮艇上拆下的舰载榴弹炮也拉进了教堂院落。前一波火箭袭击并未有效地命中摧毁这个据点,于是它成了唯一对登陆海兵造成阻碍的地方。
       在储藏圣器的阁楼上,一个西班牙火枪手发现己方每开一枪,都会招来冰雹般的回击。所幸阁楼窗口开得很小,子弹只是砰砰地打在左右石壁上。他的战友们可没这么幸运,很快走廊里、地板上到处躺着坐着呻吟惨呼的伤兵,死者大多脑袋开花,血混着脑浆在地板上恣意流淌。火枪手为了控制着自己的恐惧拼命朝窗外瞭望,正好看见一小队澳洲士兵抬着具奇怪的机器,猫着腰小跑向教堂的院子。他举起火绳枪扣下扳机。待到硝烟散去,火枪手失望地发现他的目标已经不见了,地上既无尸体,也没有血迹。那队敌人一定是藏到了院墙下的某个角落躲避楼上射出的子弹。
       火枪手转身背靠墙壁坐下,心不在焉地扳起火绳枪的蛇杠,开始装填弹药,他还带着好奇回想着那两名澳洲人究竟抬着的是什么玩意?一个底座?后边的三个澳洲兵好像都背着一个形状粗短的大铁坨,那会是什么东西?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火枪手没来得及猜想出任何答案,也没有看到或听到爆炸。“垃圾桶”并没有直接击中他所在的阁楼,但十公斤掺有硝化甘油的混合炸药威力远超出了这个时代人们的认知。剧烈的冲击波能量顺着石墙传递到火枪手的脊背上,瞬间震断脊椎,撕裂内脏,造成严重的内出血。待到打扫战场的时候,从岷伦洛教堂的废墟下发掘出不少阵亡者,许多都像这名火枪手一样,尸体外表看不出损伤却死于内脏破裂引起的大出血。
      “三七型掷雷器的研发工作由林深河元老的亲自指导进行。由于造型独特,一度被富有幽默感的元老戏称为‘垃圾桶’。该型掷雷器正式定型前即参加马尼拉战役,进行实战测试。在战斗中表明该武器携带方便,威力巨大,性能可靠,是摧毁坚固工事理想的攻坚器材……”

——节选自《兵器工业志·第一卷·第十三章:工程器材》,真理出版社167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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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1 19:45:1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兰度 于 2022-12-21 19:46 编辑

       ……说到炮塔,大约读者朋友们都会怀着激动的情感谈论起无畏型战舰上那些威严、巨大的双联装、三联装炮塔。可是把时间追溯到光荣的菲律宾海战,帝国海军第一艘装甲战舰白露号所配备的炮塔却并没有马上赢得归化民海军军人的喜爱,因为它的外观是个看似呆头呆脑的扁方盒子,单独的一尊前膛主炮只在炮塔外露出小截短粗的炮管,一待开火后座就会随着后坐力整个缩回到炮塔里边,全然不像今日后膛速射主炮这般修长流畅。况且炮身的大部分收纳于炮塔内,毫无疑问会令其中的操作空间变得相当狭窄。
       唯当我舰进入战斗之时,我们方才体会到首长的设计是何等的天才,设想是何等的周全。炮塔通体由六厘米厚的装甲板构成,很好地抵挡住敌人所谓保罗大炮的轰击。西班牙守军在那奸猾的保罗的谋划之下,于港湾中设置了不少系锚浮标,借助那些小玩意来标定射程。圣地亚哥要塞属于整个马尼拉防御体系中的核心,炮位密集,火力炽烈,敌人发射保罗大炮亦不可谓不准确。我舰自战斗伊始掩护大发艇前去破坏浮标,一直到炮战结束,周围不断腾起落弹激起的水柱。战斗过程中艏艉炮塔的侧面、顶盖都陆续被多发敌弹击中。尽管直到战后检修方见弹痕累累,宛然在目,但其时置身于内的我等炮塔战斗组竟然毫无察觉。然则身处半敞开的副炮位中的同志们就不一样了,有好几位将士被反弹起来的敌弹碎片击伤。其实击中我舰的西班牙炮弹多半未装引信,亦或引信失灵以致没有爆炸,否则副炮战位的同志们难免伤亡更加严重。
       炮塔内部空间确实局促,粗心大意的人很容易被各种钢铁机件夹伤手足,甚至磕破头颅,至于我等受过严格训练的海军军人,不免要夸耀自己于狭小的空间里闪展腾挪的技能。即便如此,倘若没有照明还是难免受伤。首长不仅为炮塔内装配了明亮的电灯,每个灯泡还都极为妥帖地安装在精巧的弹簧阻尼灯座上,即便主炮齐射的轰鸣也绝不会震坏。除了照明电灯,炮塔内的将士们还必须时刻注意几个彩色信号灯,譬如当绿色的信号灯开始闪亮,炮塔便不疾不徐地旋转到固定的六点钟方向恰好停止,宛如一株巨树的炮管而后便仿佛被某个力大无比的巨人之手托曳着向下俯去,这一切都由电动机械来完成。在我看不见的甲板之下,擦洗炮膛的程序也通过机械进行,接着一颗重逾200千克的炮弹和三包装在绸布包里的发射药由推弹机推入炮膛。装弹完毕,炮管再度扬起,这一过程在我们紧张地注视下真是无限漫长。因为一旦电动俯仰机发生故障,我们必须立刻拼命摇动炮架上巨大的升降手轮去抬升炮管——在以往的演习中,此种情形并非没有发生过。正如甲板下也守候着十多名水兵,各个身强体壮,倘若炮塔旋转电机因故障而停转,他们就须得承担推动炮塔的重任,诚然那样回转速度便会减慢许多。可是由老资格的海军军官们看来:军舰上有如此精巧的炮塔构造,全机械化的装弹流程,已经令人咋舌,不啻于天方夜谭般的奇迹。
       炮口已被推出炮塔,弹药在炮膛里蓄积着可怖的爆发力。炮塔左右回转,炮管抬升到适合的仰角,这一切都通过强大的电动机械由炮塔长控制着。我们富有经验的炮塔长霍雷骁上尉时刻紧盯着追针表盘,随时转动手轮,直到表示主炮实际方位角、俯仰角的黑色指针与红色指针——它显示射击指挥塔发来的射角指令——完全对齐。下一步轮到我这个候补少尉的工作:攀到炮架上去检查从炮架后延伸过来的电线是否完好,作为绝缘层的虫胶漆布有没有破裂磨损,再连接好电发信管插入炮尾的火门。当我挥手示意一切备便,炮塔长还要依据最新的指挥塔数据,做一番炮塔方向与俯仰角的微调,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电铃声,红色信号灯骤然亮起。我当即跃下炮架,从口袋中掏出棉花将耳道堵塞住。虽然做了这般保护,脚下依然传来地震般的颤动,头脑不免感到一阵眩晕。炮塔中的战斗员全攀握住各种支架和扶手避免摔倒,这绝不代表我们产生了怯懦畏战的情绪,恰恰意味着每位将士都在鼓动起肉体的全部潜力抗衡主炮齐射迸发出的可怕能量。那股能量推动数十吨重的巨炮完全回退到炮塔里,这时假若不是安装在炮架下的“左式水压制退系统”消耗吸收掉了大部分后座能量,那么即便钢铁炮架也未必承受得住如此巨大的冲撞力。这是帝国海军技术装备水平领先于全世界的又一明证。
       随着炮身后座一并进入炮塔的还有浓厚的炮烟,一时间电灯的黄光之中只见白烟滚滚,不但吸入一口便直教人窒息欲呕,而且导致炮塔内部炽热难当。虽然换气电风扇片刻之间便会吸散烟雾,我却必须冒着有毒而且灼人的烟气步步向前,直近其源头即炮口处,手持一根探杆检查炮弹是否确实射出,每个发射药包是否都燃放已尽。前膛火炮重复装填会导致再次燃放时的炸膛。这事故一旦发生便惨烈无比,概因火炮炸裂的碎片未必能击穿炮塔壳体,倒会被装甲板来回反弹四面飞散,届时我等不仅将尽数蒙难,且全无完尸矣,故而无论怎样谨慎地预防都不为过。只有当一切检查妥当,才会亮起绿色信号灯,炮塔又一次旋转向六点钟方向去准备下一轮的清膛、装填,直至再度喷发出雷霆万钧的怒吼,周而复始。期间我等所见所为皆为炮塔所局限,既无闲暇、亦无可能去欣赏重炮巨弹直击敌之堡垒,覆盖敌人阵地的壮丽景致。仅有炮塔长的战位靠近炮塔观察窗,倘若接到射击指挥塔所发出“自由射击”的指令,将由他指挥本炮塔独立观测、射击并进行校正。然而在毁灭圣地亚哥要塞的整场炮战中,我们始终在射击指挥塔的指挥下实施作业,所以霍雷骁上尉仅在作战日志中留下了“发射XX发,命中XX发”的简单记述,不免令人遗憾。
       作为白露号战舰这一光荣的战斗集体中的成员,我和炮塔组的每一名将士都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履行职责、完成命令,当时之情境至今犹历历在目。尽管不能亲眼目睹弹落敌灭之盛景以称心快意,毕竟还是为元老院的光荣事业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故作此文望资激励后辈,为早日实现启明星光照寰球的伟大事业而奋斗。
             —— 节选自那迩珣少将《在白露号上的战斗》,收录于《战争史研究》特辑《驶向阳光灿烂的大海——解放吕宋群岛的海上战争》,167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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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1 19:56: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艘大发艇靠近城墙下的海岸行驶,微风下的水面上,它激起的V字形波纹反射出闪耀的片片白光。炮声停歇下来的战场宁静得可怕,以至在城墙上都能听见大发艇上蒸汽机发出的突突声。可是没有任何一支西班牙枪炮朝它开火,也许是因为那艘汽艇上飘扬的白旗所致。当然,坐在大发艇里的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并不这么认为。圣地亚哥要塞遭受澳洲汽船炮轰后的凄惨状况已经完全显露在他的眼前:棱堡的石墙显现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豁口,仿佛是有什么可怖的妖魔巨兽用钢牙铁齿对棱堡实施了一番疯狂的啃噬。炮台的一半坍塌了下去,沿着海岸的护墙斜坡满是破碎的石头和罗马砂浆的碎块,或大或小,散落四处。碎石堆中偶尔露出一尊翻倒倾覆的保罗大炮,一段旋转炮架的轨道残骸,像被切断的葡萄藤那样扭曲起来拧向天空。
       主棱堡两翼新修的护炮台看起来还要凄惨得多。保罗教士曾经建议在靠近墙基处开凿射击孔以备安装火炮打击抵近轰炸要塞的臼炮艇,不过结果证明他的设想很不周全,上涨的潮水灌满了位置过低的射击孔,只得将用砖石和砂浆重新堵塞起来。作为弥补措施,耶稣会的建筑专家贝拉修士建议在主棱堡两侧各修建一座较低的护炮台,装备了一些过时的鹰炮和锻铁蛇炮。它们面对着强大的澳洲汽船而非预想的炮击小艇依然英勇地开了火,这份豪勇除了浪费火药之外毫无任何作用。而且两座护炮台设计上存在的一个致命缺陷:没有顶盖——当然在及其仓促的工期内也不可能建造出足够坚固的顶盖——导致其在炮战中不可能长时间坚持下去,当澳洲人的穿甲榴弹击破主棱堡的石墙,飞散下来的弹片和碎石直接覆盖了较低的护炮台炮位,炮手非死即伤。尽管如此澳洲人也没打算就此放过。当要塞的主棱堡上最后一尊保罗大炮被打哑后,几艘吃水较浅的901型炮舰驶近岸边,对护炮台和各临时炮垒倾泻了一番炮弹,打得既狠又准。如今呈现在伊凯尔•苏维萨雷塔眼前的便是这样一幅惨像,破裂崩碎的罗马砂浆护墙当中,露出烧得焦黑的竹制筋骨,活像具被开了膛又惨遭焚尸的恐怖尸首。
       苏维萨雷塔舰长不愿再看下去。保卫这座城市最强大的要塞已经完全丧失抵抗力,连带朝向海边的西南侧城墙也被击毁了好几座炮位,马尼拉的陷落只是个时间问题,不值得继续考虑。自从成为澳洲人的俘虏,巴斯克人反而对敌人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整个航程中他的注意力主要被安置在艇艉的铁质底座上,一刻不停突突尖叫、喷烟吐火的机器所吸引。他花了很长时间观察那从机器的圆筒里伸出,上下耸动的活塞连杆,那根铁杆一定是联结到一根曲轴上去驱动螺旋推进器,就像巴斯克人曾经指挥过的单桅炮艇一样。但是天才如保罗教士也制造不出堪用的蒸汽机器,而澳洲人造成了,所以他们完胜保罗——澳洲大炮摧毁了保罗大炮武装的要塞,澳洲汽船消灭了保罗改造的战舰,压倒性的胜利。他无奈地又转头去看装在船舷边的一门奇特的轻型火炮,五根炮管束在一起,活像一扎柴捆。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始终没有等到观看这门怪炮回击开火的机会,因为城墙上的防御者要么是已经全死了,要么就正在全部装死。
       大发艇最终靠上了城南的海滩,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用完好的左手接过澳洲军官递给自己的白旗——跳海后被一块炸飞的碎木头击中他的右臂,现在还裹着石膏吊挂在胸前。巴斯克人又摸了摸上衣的胸前口袋,里边是澳洲人命令自己递送给总督的哀的美敦书。虽然大发艇放下了艇艏门,他还是按照一个老水手的习惯从船舷跳到沙滩上,向马尼拉城南门一步步走去。
       看守城门的士兵无精打采地倚墙站立,对苏维萨雷塔既不盘问也不搜身,巴斯克人发现他们盯着自己手中的白旗,甚至流露出一丝庆幸的神色。城内几乎是死寂的,抬起头,从两边住宅的阳台上能看到手持火枪的主人或男仆,即使那些紧闭起来的一扇扇百叶窗后边,似乎也有许多双眼睛在凝视着自己,或是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白旗。城里看来是做好了打巷战的准备,木栅栏和碎砖石、草袋土包堆成的街垒把街道堵塞成了羊肠小径。他走过一个街道转角,有几条街巷在这儿交汇。猛然间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土著基督徒,简直就像从地下的某些孔洞里冒了出来,一瞬间就将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围在了中间,怒骂吼叫,挥舞棍棒和砍刀。巴斯克人挂着一条胳膊,又未携带武器,唯一的自我保护之道全有赖于二十多年水手生涯所积攒下来对付海盗的本事,就像在甲板和帆桁上边那样,在街垒木栅之间跃上跳下,闪展腾挪,让挥向自己的棍棒和刀刃全落了空。这群满怀着对澳洲异端份子狂热仇恨的土著基督徒完全不顾他们面对着一位西班牙老爷,拾起碎石和土块雨点样的扔过来。舰长一边仓惶躲避,同时在心里怒骂:
      “早晚会用大炮和霰弹收拾你们这群猴子。”
       一排参差连放的枪声替他解了围。土著基督徒向受了惊的猴群般四散逃开,有几个人被吓坏了,摔倒在地,殖民军士兵抡起矛杆和枪托将他们揍得头破血流,身体蜷曲难辨死活。这队士兵不仅顶盔着甲,使用的也是兵工厂改装的击发火枪,他们是总督最信赖的正规武装。领队的军官器宇轩昂,考究的制服是提花段子裁剪而成,没有像士兵那样戴着头盔而是戴着顶适合遮阳的宽檐卷边帽,精美的丝带从上边垂了下来。苏维萨雷塔舰长很快就认出这位军队中赫赫有名的花花公子阿尔方索上校。上校身后跟着的混血人军士捧着一个硬纸盒子,舰长认得出那是澳洲人盛放精细货品常用的包装盒。
      “我得把那玩意给总督殿下送去,”阿尔方索邀请巴斯克舰长与自已同行,他指着军士手中的纸盒子:“可怜的杜费伊,这就是他的棺材。”
       泽奥贝尼•德•杜费伊中尉,新晋的要塞炮兵指挥官,勇敢地矗立在棱堡上指挥炮战,直到一发运气颇好的澳洲开花弹恰好落到他附近。士兵们最后只在炮台的废墟上找到了杜费伊先生的帽子、几块烧焦而无法分辨的骨头,以及他一直戴在身上,用荷兰银币雕刻的纪念章。中尉在人间的最后一点遗存就这样装在一只硬纸盒中被送到胡安•萨拉曼卡殿下的面前。此刻总督大人正站在马尼拉城内的制高点:大教堂的钟楼顶端,用手肘夹着支澳洲黄铜望远镜,忧心忡忡地望着已成一片废墟的圣地亚哥要塞,还有远处海面上若隐若现的澳洲汽船。
       在阿尔方索上校胡乱吹嘘了一通击沉焚毁XX艘汽船的战果后,萨拉曼卡因为憔悴而显得日益尖削的脸上显出不少喜色,他大方地允诺将威力巨大的火箭炮队调派给城防司令官指挥,马上向立功者发放赏金和酒水。最后上校带着士兵们走下塔楼去寻找司库领赏,总督也没顾得上对杜费伊中尉的纸板棺材瞥上一眼。
       钟楼顶上只剩下两个人,总督从巴斯克人手中接过最后通牒,“截止明天下午六点钟以前打开城门,交出武器投降?真是荒唐,如果我们不打算遵从,这群狂徒难道敢于在夜晚进攻要塞?”
       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叙说了自己经历和知晓的一切,从巴赞侯爵的分舰队,以及整个殖民地舰队的覆灭,到甲米地炮台的陷落,一切都不超过24小时。“它们都有保罗大炮,和圣地亚哥要塞一样,”巴斯克人最后婉转地提醒他的最高长官,却发现总督正转头凝望城墙下陆地方向的堑壕防线。它们弯曲交错,由海岸附近一直延伸到西边已被破坏成一片废墟的帕里安区,仿佛那些壕沟和低矮的碉堡里还隐藏着无数奇兵似的。
      “毫无用处,”苏维萨雷塔想劝说总督,所有地面战斗和巷战的准备都是毫无意义的。只要海防炮台不能拒止敌人的舰队,那么澳洲人只需要依靠舰炮和炮兵阵地就能把马尼拉变成一座人间火狱。但是总督不想同他谈论城防的话题,反而询问起他被俘以后的经历见闻。
      “你是说,澳洲人派来了自己的传教士?”当巴斯克人讲述到澳洲人占领甲米地,按照天主教礼节埋葬了阵亡的殖民地军人,胡安•萨拉曼卡忽然发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苏维萨雷塔舰长发现萨拉曼卡总督捻着自己缺乏梳理而显得乱蓬蓬的胡须,陷入了踌躇沉思的状态。
      “你去告诉澳洲人的司令官,我请求他派出正式代表来进行关于停战的谈判。”半晌之后,胡安•萨拉曼卡对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说道,同时他好像又在自言自语:“我才是国王陛下全权委任的殖民地最高长官。至于那群白痴教士,他们什么都不是,至多是一群蠢驴。”
       胡安·萨拉曼卡总督矗立在大教堂钟楼顶上,目送伊凯尔船长举着白旗走出教堂,向南边的里亚尔门走去,穿过那个城门再走上不到一里格就是澳洲人的阵地。大教堂前的广场上聚满了土著基督徒,为了减少存粮消耗,总督命令控制供给他们的粮食,没想到半饥不饱的状态更容易激发这些土著头脑中的荒诞幻想,让迷信的火焰更加旺盛。总督只好派出自己的卫队护送巴斯克人到城门那儿,免得他再遭受狂热分子的袭击。
       直到那个小小的队伍消失在街巷之中,萨拉曼卡总督才沿着螺旋楼梯一步一顿地走下了钟楼。迟缓又沉重的脚步声,引得一名教堂里的低阶司事走近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总督询问司事:“查尔洛夫人今天是否来这里祈祷?”
      “这位尊贵的夫人正在祈祷室里。大人,请随我来。”
       对于查尔洛这等富有的家族,在大教堂中拥有单独的祈祷室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不过总督走到门口还是踟蹰了片刻,因为祈祷室里没有点灯,甚至连小祭坛前的蜡烛都没有点燃。室内如此阴暗,只有一些阳光照亮了一小块地面,还被彩色玻璃和贝壳交错镶嵌而成的侧窗分割得支离破碎。卢克蕾齐娅·查尔洛就身处于这一小片亮光的边缘。她并没有在祈祷,只是斜倚着小祭坛前的围栏,跪坐在金线镶边的羽绒坐垫上。有一缕光映照出她的面容,男爵夫人没有佩戴面纱,但她的面色绝对比任何一种面纱都要显得苍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不仅如此,她原本丰润的面颊和顾盼流离的眼睛都深陷了下去,衰弱颓唐的气息如同一片云雾笼罩着全身。
       萨拉曼卡走到祭坛前,男爵夫人却先开口说话:“他去日本了。”
      “您在说什么?”总督原本想要询问卢克蕾齐娅她的庄园里还剩余多少存粮,能否在澳洲人彻底围困城市,切断内外交通以前抢运进城内,可他现在懵住了。
      “保罗先生,他去了日本,因为上帝眷顾,使他躲过了文森佐·兰度这个匪徒无耻的偷袭!他将要按照上帝的指示着手反击,”男爵夫人愈说愈发激动,向总督仰起头,苍白凹陷的面颊上渐渐浮现出类似于热病患者脸上才有的红晕:“意大利来的万恶骗子,肮脏的兵痞,还有什么澳洲人,他们都会下地狱。是的,保罗亲口告诉我,在日本有数以万计的基督信徒正在蓄势待发,保罗会去召集他们,他还号召郑一官的兄弟重新建立中国的舰队,马上就会出发向澳洲人讨还血债,把那些蛆虫全部碾碎!不,他们已然出发,就在途中,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您很快就见证我说的一切。”
      “都是什么昏话!显然患了发热症才能妄想的出来。” 胡安·萨拉曼卡怀疑查尔洛夫人的精神是否还正常,诚然她的遭遇令人同情:冒牌伯爵闯入卢克蕾齐娅在马尼拉城郊的别墅,临走时将女主人同幸存的仆人一并锁进地窖里。若非几天后,一小队墨西哥骑兵在“搜捕可疑分子”的例行巡逻途中,冲进这座优雅别墅里来打算发笔意外之财,而且满怀着墨西哥人对酒水的渴求砸开地窖,殖民地的头号贵妇怕是要活活饿死了。不仅如此,骑兵还以独特的方式向尊贵的女主人展现出殖民地军人的强悍战斗力——当着她的面强奸奄奄一息的侍女们。不得不承认,经历和目睹了如此难忘的一切后,还要求一个女人保持完整的理智的确属于奢望。
       但是令总督大人头痛的绝不仅只有一个寡妇。回到大厅,他立刻发现自己又被教士们包围起来。这群人形似一大团乌云,聒噪有如一群乌鸦,领头的自然是副主教罗霍,还有一个名叫格雷罗的多明我会神父,唇枪舌剑,哓哓不休,谴责总督竟然公开接见澳洲人的使者乃是怯懦的投降行径,卑鄙耻辱的背叛。
       萨拉曼卡总督驳斥了教士们的指责,提醒他们好好看看现实:澳洲人摧毁了殖民地舰队,正在扫清马尼拉的外围据点,从陆地和海洋的各个方向包围殖民地首府。当前唯一可行之道只有坚守城池,坚持到多台风的雨季到来,澳洲军队多半就会为保全舰队和补给船而撤走。所以与澳洲人举行谈判,乃是争取时间,巩固城防的必不可少之举措,他的解释换来的是一片愈发气势汹汹的斥责与嘘声。
      “陛下已经委派秘鲁总督区的骑兵司令,尊贵的塞巴斯蒂安·乌尔塔多·德·科奎拉大人来接替阁下的职位。我们有绝对可靠的消息:科奎拉大人率领着一支强大的舰队,配有威力空前的巨炮,远胜过那个日本人的拙劣发明。”罗霍发出狂妄的威胁:“阁下,请不要忘记每一任总督都要面对终任审查,玷污国王陛下荣誉的叛国者难逃极刑的处罚。而且您的软弱将会导致您犯下更加严重的罪责,您将会把天主的羔羊都拱手交给澳洲异端分子,送入魔鬼的口中。想想教廷的绝罚吧,它代表上帝的雷霆,比一切人间的酷刑都恐怖万倍。”
      “那么您究竟有何高见?”突然得到继任者的消息令总督心头一凛,尽管他根本怀疑消息的真实性,至少口气上已经和缓了下来,于是教士们更加得意忘形。格雷罗就像在面对着菲律宾土著信徒一样扬起了拳头:“反攻的时机到了。今天晚上澳洲人会受到投降谈判的诱惑,敌人会放松警惕。天主给我们以启示,这是一举打垮他们的良机。”
      “这启示不容置疑,”总督嘲讽道:“如果您和尊贵的副主教大人能一同行走在队伍前列,高举起十字架,让全部信徒都能亲眼目睹神圣的启示,我相信澳洲人的汽船和炮弹,还有他们的全部杀人利器全都不足为惧。”
      “神是我们的磐石,我们的盾牌”,罗霍瞪视着总督,仿佛是在审判他的灵魂,“您必须信靠他。神的意旨就是必须出动军队进攻敌人,杀死异端分子。上帝保佑每一个基督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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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1 20:09:38 | 显示全部楼层
      胡安·萨拉曼卡对澳洲人军事行动逻辑的判断基本准确。这支远征军稳扎稳打,正在逐步扫除马尼拉的外围,彻底包围这座城市。然而总督却难有应对之策,眼下已经陷入了几乎无兵可用的境地。比如目前仅存的也是最重要的外围据点——马尼拉兵工厂,原本驻扎此地的日本人部队,相当部分损失于被魏斯·兰度钓鱼的那次冒失的伏击,其余都追随黑尔不告而别。即使工厂已经被破坏得丧失了大部分生产能力,中国工人也逃散了一大半。总督依然不愿放弃,让工程师卡路西奥·帕尼奥——甲米地的王家造船厂既然已经沦陷,这位空头造船总监干脆又被赋予了恢复兵工厂的重任——带领六十名七拼八凑起来的士兵守备在残破的厂区里。小帕尼奥本着工程师的认真劲头向埃查苏上校指出:自己这点人马甚至不够守住兵工厂的围墙。
      “你现在就可以把这些破房子全烧掉,” 埃查苏咆哮着回答:“反正这座工厂已经完蛋了。我宁愿放一把火,让澳洲人来占领这堆灰烬也好过让它拖住我的马蹄。”
       老上校大发脾气自有其缘由。范拿诺华伯爵事发以后,他曾向总督提议将殖民地的全部两个骑兵中队集中起来,这样不仅能守卫兵工厂,还能自后方威胁进逼马尼拉的敌人。但胡安·萨拉曼卡却只同意交给他一半的兵力,另一个骑兵中队被浪费于一场无谓的反攻,结果在马拉塔村前被澳洲人的火箭所吞没。在埃查苏看来这简直是蠢不可及的安排,如此一来,自己所能依仗的仅有二百多名墨西哥骑兵。幸好总督终于大发慈悲,给上校的骑兵队送来一尊保罗式海军榴弹炮。同宝贵的大炮一起到来的还有一纸命令,总督指示骑兵队不仅要守住兵工厂,还应当主动侦察澳洲人的动向,袭击其后卫,毁掉他们的辎重和营地。
      “那个傻瓜一定是患上疟疾,烧坏了脑袋。” 埃查苏上校团起盖着总督印玺的纸张,狠狠丢进圣胡安河。这个早晨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信使刚送来汤都和岷伦洛已于前日落入澳洲人之手的消息,侦察骑兵就跑回来报告说有一队划艇正沿着巴石河溯流而上,朝兵工厂的方向行驶。活见鬼的澳洲人准定是群地狱里制造出的战争机器,谁都知道人类的士兵打完一场大仗以后需要休息,应当搜罗些酒水和女人来找点乐子。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澳洲人又补充了新的生力军,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马,有多少骑兵?老上校忧心忡忡地猜想着。
       与满怀疑虑的指挥官相反,整个早晨,骑兵们全都准备按照墨西哥式的闲适节奏度过这一天。给马喂饱红薯(这玩意在兵工厂里储量很大),升起篝火加热米饼和烟熏牛肉,饱餐一顿再抽上根品质一流的吕宋雪茄,躺倚着草地相互吹嘘自己在女人身上建立的英雄功绩,或者斜着眼瞥视那些正努力把大炮推到阵地上的炮手,嘲笑他们衣着粗陋,模样狼狈。好像战争根本就不曾发生似的。
       其实即便有伏波军军官在场,也会赞赏殖民军炮手选择的炮位非常出色,因为巴石河与圣胡安河汇合以后恰好往东绕了个弯,再转向西北方向流向下游。这个弯曲部仅被低矮的芦苇和野草丛所覆盖,部署在两河交汇处的大炮能够毫无遮挡地轰击一切从巴石河下游逆流而来的船只。可埃查苏总是感觉不满意:从炮艇上拆下的保罗式重榴弹炮虽然打磨得精光闪亮,但那短粗的身管与海军用的四轮炮车组合起来显得滑稽可笑,上校认为它好似某种玩具之类的陈设品,不禁对其射程和破坏力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另一个教他不能放心的便是这炮组。总督派来的炮手是炮艇队的幸存者(炮艇队的水手同僚们已经葬身在岷伦洛教堂的废墟底下)。埃查苏上校一贯瞧不起在海上混饭吃的家伙,尤其烦厌那些摆弄保罗大炮的家伙总是摆出副工程师式的高人一等的派头。更别提领头的炮长还是个葡萄牙人,在老上校眼里,葡萄牙人等同于潜在的叛国者。最不可饶恕的是炮长居然还很傲慢,只顾对站在瞭望台上,手持象限仪的年轻炮手发号施令,一会儿又拿起粉笔和石板写写算算,完全把顶头上司给晾在了一边。
       所谓瞭望台,其实是把两架云梯对面固定到一辆牛车上构成的简陋观察平台。“那小崽子在叫喊什么?发现了敌人?”上校忽然看见观测员已经从云梯上飞快地跳下来,于是不顾自己身躯肥胖,四肢并用的姿态有碍于一位贵族军官的仪态风度,直到登到瞭望台顶端才意识到望远镜还遗落在地面上。可又有什么关系呢?上校把自己的眼珠子都快要瞪了出去,终于数清楚有十条大大小小,形态不一的划艇,其中甚至还有本地制造的独木舟,已驶近巴石河弯曲部,似乎坐满了人。同时在右岸靠近河边的灌木丛里,隐约走着一队的小小人影,无疑澳洲人的步行侦察队。经过再三打量确认敌人并没有骑兵,埃查苏把梯子踩得嘎吱作响,仿佛已是胜券在握。
      “听好了,我一下令就对准舢板开炮,”老上校气喘吁吁地攀爬下瞭望台,对炮长吩咐说:“用你的炮弹把他们逼到右岸去,等那些澳洲步兵弃船登岸,我的骑兵会办完剩下的事。”
      “佩佩的眼睛特别好使,”炮长指着先前在瞭望台上观测的炮手说道:“他看到了舢板里的坐着留有发髻的中国人,还堆着货物,这些人也许是澳洲军队带来的苦力。至于真正的澳洲士兵正在河岸上步行,有一百多人。我认为先把开花弹打到那些士兵头上更合理些,况且他们都戴着头盔,瞄准起来挺方便。”
       埃查苏上校咆哮起来:“闭嘴,不许质疑我的命令,下贱的水手!”他故意用力挥舞着马鞭,可不巧惊吓到了刚好被仆人牵来的坐骑,马儿又叫又跳,四处嘶咬,让老上校颇费了一番功夫才骑上去。这会儿墨西哥人才纷纷起身备战:给战马套上鞍子,穿戴铠甲——大部分人只有胸甲,有的连头盔也没有,反正这已经足以应付美洲殖民地的马匪和抗拒交税的印第安人了——整理武器:骑兵手枪、马刀,以及墨西哥骑手们最令人胆寒的骑矛。完成这一切,再接过军仆递过来的烈酒一饮而尽,一个墨西哥勇士就做好了杀戮敌人的准备。
       上校骑在马上来回巡视着骑兵队,他忽然瞥见一个年轻士兵手里拿着装有酒水的皮袋,稚气未脱的脸上显露出踌躇的神色,“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普托洛,长官。”
      “普托洛,你这匹小马驹?为什么不喝酒?”①
       队伍里传出快活的哄笑。“他还不会骑母马咧,哪里喝得下酒?奶水才合小马驹的口味,”骑兵队长唐·阿尔瓦罗上尉开起了粗俗的玩笑:“别急小马驹,等打完了这仗,我们准保给你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奶妈。”
       年轻的普托洛涨红了脸,举起皮袋将土巴酒一饮而尽,然后便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于是哄笑声愈发肆无忌惮地响亮起来。墨西哥人纷纷上马,擎起旗帜,在这片快活的空气中踏上死亡之旅。
       靠近晌午时分,炮兵打破了这炎热的沉默。海军炮组展现了自己的训练水平,第二炮就把炮弹相当精确地打到划艇的队列之中,可惜开花弹没有炸响,或许是引信出了什么毛病。澳洲人的反应相当奇怪,瞭望员佩佩看见队尾的划艇包括独木舟开始拼命调转船头,努力想要往回驶去。虽然这不是容易办到的事,那些划艇乱成一团,既要努力躲避炮轰又要避免相撞。然则队列最前的两艘大舢板上的桨手们却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他们让舢板驶到河道中心并抛下了锚,同时揭开罩住甲板上所谓“货物”的油布,显露出蓝黑色的炮身。
      “澳洲人打算把舢板变成炮台”,炮长努力把佩佩的报告解释给埃查苏上校,这时一发从天顶划过的70毫米炮弹落进圣胡安河,炸得水花四溅,证明他所言不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埃查苏上校开始怀疑自己可能犯了错误,不过即使能消灭澳洲人的苦力队伍也算作一场胜利,何况骑兵队已经出发了。上校思索了一番,决定不把骑兵队撤回来。“快还击,让你的手下动作再快点!”
       榴弹炮喷出一口浓烟,炮车猛冲上用木板搭成的制退斜坡又滑下来。在炮手擦洗炮膛的间隙中,上校听到炮长向他抱怨:“那您必须再给我多一倍的人手。澳洲人有两尊大炮,他们的船上至少还有一尊土耳其风琴炮。”
      “土耳其风琴炮?”

土耳其风琴炮

     “至少看起来挺像,佩佩也不知道那究竟该算什么火器,但他发现澳洲人正用那家伙扫射您的骑兵。”
       骑兵队开始沿着巴石河右岸列成纵队小步奔驰着。遵照上校的指示,绕过巴石河的拐弯点,骑兵就要将队形转换成两列横队,前后交错,先扫灭步兵侦察队,再将舍舟登岸的澳洲人两面包抄,屠戮殆尽。年轻骑兵普托洛行进在队列后段,感觉自己肚子里仿佛是有团火,酒精烧灼着胃,迫使他张开嘴嗬嗬地吸进冷风,以为如此便能好受些。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吸到了炽热的火药气味,紧接着一声飕飕风响,一匹棕色的马猛然窜出了纵队,往斜刺里小跑了几步停下来。它驮载的骑兵抛下长矛,仰着背,如同一只沉重的口袋猛然坠落在草地上。
       普托洛吃了一惊,左右环顾,视野中并没有一个火枪手。然而拉着长声的子弹溜子不时地划破空气,间或某个倒霉鬼闷哼一声从马背上坠落,隔一会儿才能听得见遥远地方传来的零落枪声。墨西哥人哪里知道这些零星的狙击仅能算作澳洲人的开胃小菜,当他们冲到巴石河的大拐弯点,也就是预定展开横队之处,舢板上的机关炮手才开始了屠杀,30毫米榴弹把骑兵纵队打出成片的缺口。更可怕的是后队的骑兵为了避过打击而快马加鞭,结果如飞蛾扑火般地争先恐后投入到这片集火区域中来。普托洛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从被击中的人和马躯体上炸出一团团血雾,骑兵如同近距离遭到霰弹炮轰,连人带马整片倒下。他感到心突突乱跳,手掌心出了层汗,滑溜溜地很难握住缰绳,棉絮样飞扬起来的尘雾几乎迷住了他眼睛。普托洛咬紧牙齿,用胳膊把骑矛紧紧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搂着湿乎乎的马脖子。在头顶带着尖啸声横飞的弹片逼得他把脑袋伏下来,马汗和血腥混合起来的刺鼻臭味直往他鼻子里钻。年轻的骑兵昏头昏脑地在这片火焰、气浪、人与马的洪流当中随波逐流,最终发现自己依然侥幸存活,还夹在骑兵的行列中没命地飞跑。
       跑过拐弯点的骑兵队列缩短了接近一半。前边出现了一片树林。树林与河岸之间,大约相隔四分之一米拉开外,可以看到身穿蓝白色制服,头戴扁平铁盔的火枪手排成一条细长的线列。这时候号手吹出了“跑步冲击”的信号,“太早了,”普托洛想。毕竟是殖民地引以为傲的墨西哥枪骑兵,即便经过河曲处的地狱炮火的扫荡,无法列成持矛挺进的整齐横队,那就在冲锋的途中自动地排成三角形的突破队形。跑步冲击的距离太长会消耗马的体力,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通向当面敌人的道路上没有任何障碍,墨西哥人发现澳洲步兵的行列里既没有长矛手,也不列成方阵,那条脆弱的散兵线,仿佛是为了方便骑矛捅穿而特意排出来的,于是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普托洛也不由自主地呐喊起来,汗水流入眼睛,使眼前的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一层雾,唐·阿尔瓦罗上尉的背影像海浪一样在眼前起伏着,烈酒仿佛从胃里流进了每一条血管,炙烤得他全身发热。他放平了木柄已有些烫手的骑矛,夹紧双腿,用马刺狠狠踢着马肚子,战马发出一声悲鸣,带着他直奔到队长身后,冲锋线的最前列。
       在喧嚣、勇猛、杀气腾腾的墨西哥人的对面,海兵第一远征队第一连的士兵们平静地端起步枪瞄准愈来愈近的敌人。这支试装部队特地为参加迦太基行动而配发了林深河版马蒂尼—亨利式步枪。当敌我距离缩短到四百米,握着左轮手枪的连长一声令下。海兵们齐齐扣下扳机,打出第一轮齐射。
       埃查苏上校对骑兵的遭遇一无所知。远处的枪响在你来我往的炮轰中几乎湮灭了。尽管他竭力用望远镜搜寻,但炮战打得热火朝天,浓厚的白烟从炮兵阵地弥漫到营地,彻底遮蔽了视线。榴弹炮组终于打中一艘满载民伕的独木舟,并成功爆炸,不仅彻底粉碎了独木舟还连带着打坏掀翻了临近的两艘划艇。站在瞭望台上的佩佩手舞足蹈,大叫大嚷地向地面报告这个好消息。
      “喂——听着小崽子,”埃查苏骑着马赶回炮兵阵地,远远地朝瞭望员高声呼喊,“快点儿给我看看骑兵的情况,他们跑到了哪儿?马上告诉我。”
       回答他的是一声霹雳似的爆响,惊得上校的马险些摔倒。澳洲炮弹炸翻了作为瞭望台底座的牛车。佩佩发出声拉长的凄厉的哀叫,扑通一下栽进河里。埃查苏拼命拉住笼头,好不容易控制住受惊的马匹,榴弹炮的射击停歇了下来,他听到炮长在绝望地吼叫:“该死的,澳洲人已经标定我们的距离啦。” 埃查苏猛拉缰绳拨转马头,左手狠狠抽了一鞭子,飞也似地朝兵工厂方向逃去。
       卡路西奥·帕尼奥瞥见枪口的火光,本能地猛一低头。这个应激反应救了他的命,一排13毫米子弹恰好射中观察缝上方的横木,在那一整根圆木上留下几个参差不齐的透孔,破碎的木屑簌簌地落到他的帽子上。
       虽然小帕尼奥不是军人,他依然注意到澳洲人施展其战术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手中神奇的枪支,它能以极快的速度发射出无穷无尽的火力,射击精准而猛烈,于是澳洲步兵可以分散成众多小队,相互掩护射击,步步推进。敌人的进攻甚至不需要炮兵协助,兵工厂的守卫者被冰雹般射来的子弹完全压制住。一个方才还在操作重火绳枪奋力还击的士兵忽然无声地倒在地上,手臂和双腿急速抽搐了几下,血透过头盔的破洞肆意流淌。剩下的人大多已经放下武器背靠围墙坐着,颤抖得就像风中的树叶。
       小帕尼奥唤来军仆,“去问问上校我们该怎么办,”他指着厂区里最精致完好的那幢木屋。两小时以前,埃查苏上校只身逃回兵工厂后,躲进这间房子就不曾再出来过露过面,“澳洲人已经快要来敲门了。”
       军仆很快回来了,还带着埃查苏的佩剑:“上校命令我转告您,他因负伤不能再履行职责,决定将指挥防御的职权完全交给您。”
      “上校究竟受了什么伤?”
      “他扭伤了脚,在下马的时候。”
       工程师长长叹出一口气,吩咐军仆:“去营房里找条干净点的白床单,再去找一支士兵的长矛。动作要快,如果我们还想要活命的话。”

① Potro在西语中有小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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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1 20:19:2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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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1 21:11:3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教堂是马拉塔村仅有的两座砖石建筑之一,当澳洲士兵占领此地,拘捕了教士,将它改造成陆军的前线司令部。许可走到大门口时,抓住帽檐往又下扯了一点。
      “您可以进去了,首长同志”,哨兵递过证件,向许可行了一个标准的持枪礼。许可隐隐感觉哨兵似乎是在注视自己帽檐下露出的纱布,这让他略微感到有些恼火,以致回过神来,发现有两个留着发髻的华人正对着自己作揖行礼时,只是哼了一声。这声轻哼倒吓得躬身作揖黄健、黄翔兄弟不轻,这两人头都不敢抬,弓着身子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教堂。
      “两个贼骨头,没叫他们下跪立马就嘚瑟起来了。” 席亚洲叉着手走出来,“知道这俩老混蛋来这儿干什么?替我们在这儿征招的华人民伕,就是被西班牙炮弹打死淹死的那些人讨抚恤赔偿。一条人命五十比索,伤员减半,人血馒头真好吃。我打赌,如果这些人是为西班牙人服劳役而死的,准保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许可咳嗽了一声,把帽檐拉得更低了。席亚洲挥起手来,似乎找到了司令官的感觉:“我说没问题,我们伏波军乃仁义之师,当地华侨为我们的解放事业牺牲的,我们必须要为他们主持葬礼,要代表部队去看望烈士和伤员的家属,亲手把抚恤金交到他们手里。那俩老贼头一听立马就慌了,你看看他们那个狼狈相——”
       许可索性摘下军帽,露出绑在额头上的纱布和绷带,苦笑起来:“是我轻敌了,光顾着赶紧上去那个兵工厂里看看有什么东西值得搬回来,硬是要民伕跟着海兵走,自讨苦吃。”
      “你的伤······”
      “不碍事,擦破点皮,缝过针了。我看野战医院不怎么忙,里边收治的俘虏比我们的人还多。”
      “战斗和疫病减员比事前预想的要少,”席亚洲很高兴能换一个话题:“拿西班牙人和土著练练手也是好事。等我们发起总攻,伤员估计会增加不少。”
      “兵工厂那边怎么样?”等勤务兵端上咖啡,席亚洲又追问道:“就海兵一个连,守得住么?”
      “我看没什么问题,他们还额外配备了炮兵。西班牙人的骑兵差不多全军覆没,敌人在外围没什么有战斗力的部队,现在俘虏也都押送回来了。我让纪米德留在那里,有什么情况他会第一时间汇报的。”
       席亚洲又挥起手:“纪米德这小子回头得给他记功,不是他见机行事,怎么把帕里安上万华人给保下来的”。这时候司令部里陆续响起其他人的说话声,席亚洲迅速站起来,“除了海军那帮人离得太远,待会儿其他的元老都来这儿吃晚饭,你也过来吧。”
       小教堂的祈祷厅架起一座从圣安东尼要塞找来的橡木长桌,桌上放置的铜烛台同样是缴获的战利品,自然蜡烛也一样,不过却是正宗的澳洲出口货。远征军执行着严格的禁酒纪律。作为酒精的替代品,祈祷厅里很快弥散开浓烈的烟草气味。雕凿得外形笨拙,涂抹得过于鲜艳,明显出自他加禄艺术家之手的圣母和耶稣就在这片烟云中无言凝视着一众元老军官们敞着边咀嚼边吞云吐雾,挥斥方遒,不时地举着装满奇怪液体的玻璃杯敲打长桌。
       当大家再一次举起红茶菌和椰子汁祝贺海兵队以零伤亡粉碎西班牙骑兵进攻,占领兵工厂,接着又向林深河表示祝贺,赞美他主持改造的马蒂尼—亨利式步枪。石志奇干笑了几声,感觉室内的烟味后还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酸味。好在席亚洲又岔开了话题:“下午白多禄派人来找过我。我们的占领区,哦不,是解放区内已经有很多当地土著到他那儿重新受了洗,宣誓效忠元老院和澳洲教会。现在白多禄希望我能给他派几个军事教官,再给点冷兵器,很快就能拉出一支听命于我们的基干民兵出来。诸位以为如何?”
      “白司铎居然还有时间干正事?”企划院的代表孙笑嗤了一声:“听说整个甲米地,还有邻近村镇的女信徒都跑来排着队请他听告解,其中不乏漂亮的混血小妞。白司铎从日忙到夜,从夜忙到日,可谓是日夜操劳哇。”
        在一片狂笑里只有应愈明确表了态:“土著靠得住,母猪也上树了。以后必须把菲律宾彻底的中国化。”
      “中国化,或者说澳洲化可以作为一个长期统治的方向。但就眼前来讲,马尼拉周边的华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属于福建帮会,有自己的组织,对我们未必真正俯首听命。” 席亚洲扯下只烤鸡腿,用力一挥才开始放进嘴里嘶咬,“当我们将他们从西班牙人的屠刀下拯救出来,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讹诈自己的救命恩人。卖给我们一只鸡就要两比索,同样的鸡卖给耶稣会教士只要四个里亚尔。这算什么?忘恩负义的抢劫。”
       朱鸣夏拿起汤勺敲了杯子:“先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基干民兵眼下也不是什么紧要的玩意。你们怎么看西班牙总督要求谈判?他会投降么?”
      “他大概想拖时间,也许最后会看清局势承认失败。即使不投降也没什么,最好西班牙人有点种能跑出城墙来拼死一搏。我们散布谣言说总督的继任者即将带着援兵到达,就是希望能起到这效果。”

       马拉塔的另一间体面房屋:魏斯·兰度的海滨别墅自从遭到殖民军洗劫破坏,就一直闲置无人问津。直到占领马拉塔的部分军队,包括重机枪分队的一些士兵将营房安排在这里。当陈凯戈与战友抬着沉重的机枪和弹药箱进入别墅时,里边已经进行了简单的打扫和修缮。没了玻璃的窗框钉上了黑色沥青纸,盥洗室里破碎的瓷砖也被清扫掉了,不过地板依然留有被撬坏的痕迹,原本粉白的墙壁上也布满了殖民地士兵的杰作:乌七八糟的猥亵涂鸦。
       作为一个不曾看过成年女人裸体,血气方刚的半大小子,马灯映照下墙壁上那些涂鸦颇有几分吸引力。陈凯戈的眼光不时地掠过那些夸张到扭曲的乳房和臀部,但每当他想朝那面墙扭转脖颈时,军械员的吼叫就会及时在耳边炸响:
      “机枪配备的曳光弹、穿甲弹、实心弹有什么区别?外观上怎么区分?”
      “那个,子弹顶上涂白漆的是实心弹,红的是穿甲弹——” 陈凯戈嗫嚅着,然后就被粗暴地打断了:“错误。实心弹不涂色,它是纯铅弹头,搞不清楚就把你卡宾枪的弹药包打开来看看。曳光弹弹尖涂绿色,弹道轨迹会发出绿色光芒。穿甲弹弹尖涂白色,弹头内有钢芯,能穿透土墙、砖墙、重型楯车杀伤后边的敌人,明白没有?”
      “哦——”陈凯戈刚回过神,军械员已滔滔不绝展开下一个话题:“用水冷套筒循环冷却重机枪是澳洲大发明家,白朗宁首长的伟大创举。我昨天讲解了枪管和水冷套筒之间如何实现密封,二等兵,你现在复述一遍。”
       一问三不知的陈凯戈照例又挨了一顿教训,最后只糊里糊涂地记住了缠在套筒口的浸油密封线应当定期检查更换。接下来借着保养机枪的机会,军械员将它拆卸开来,逐个零件地讲解“白朗宁首长的伟大发明”,然后让士兵们重新组装起来。几乎不曾与澳宋机器打过交道的陈凯戈显得格外笨拙,不是拧错螺丝便是装反了零件,在军械员训斥之下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衣领里去。
       重机枪部队真是拿人当骡马使的地方。白天的操练够累人了,抬着百十斤重的铁家伙一会儿爬山,一会儿下沟,以前当战列步兵天天野外拉练也没这么疲累。还有射击训练,什么直瞄射,超越射,名堂一大堆,陈凯戈只记得这机关枪放射起来堪比一百支步枪齐射,震得脑袋嗡嗡响,耳朵几乎要聋掉。刚吃过晚饭还没喘两口气,又赶着上这劳什子军械技术课。马灯摇曳的火光映照在那些锃亮的钢铁零件上,幻化出一片流动的光彩,连同军械员嘴里冒出来的“枪管短后座”、“闭锁卡铁”等等不知所谓的名词,绕着年轻的二等兵的脑袋直打转。迷迷糊糊地听见符彪下士在同小声别人说话:“郭小泗肚子闹得厉害不?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么?”
       “哪有?臭小子就是贪凉快,拿海水冲凉又偷喝了两瓶冷藏船送来的冰汽水,自作自受。眼下三泡稀拉得直不起腰,卫生员来看过了,没多大事,休息一晚就好。”
       正当陈凯戈沉浸于幻想中痛饮冰镇盐汽水,他的美梦猛然被屠腊上士独特的尖利声调打断:“动作快点,赶紧把机枪组装好,抬上二楼去,有敌人夜袭!”


       阿尔方索弹了弹乌木烟嘴,让已燃尽的“圣船”烟灰落到地上,他不喜欢卷得过于粗糙的本地雪茄,更不喜欢眼前乱糟糟的景象:他加禄、邦板牙和米沙鄢基督徒一群群,一簇簇地聚集着,四处乱跑,吵闹不休。有的人要从城门里走出来,更多的人堵住了城门,在那儿副主教大人领着一众修士们为这些炮灰祝福,给他们和他们的武器洒上圣水,还有一支当地人组成的乐队用竹笛之类的乐器发出尖锐刺耳,嘈杂不堪的声响。一些修士分发掺了大量水的土巴酒作为犒劳,引起土著武士们的争抢喧嚣,把城门堵得更加拥挤混乱了。
       阿尔方索只得下令把连队拉到一边,免得已整好队的士兵被这群乌合之众冲散。他不耐烦地跺着脚,来回搓手,直到最终下定决心,打开银烟盒,从最后保留的几根“圣船”中取出一支。他抬起头时发现一个身穿多明我会见习修士袍子的年轻人正走到面前:“格雷罗神甫命令他的学生来询问您,您会带着多少士兵加入我们的行列,有没有携带大炮?”
      “他不需要关心这个问题。” 阿尔方索示意军士长拿出火绒盒给自己点着纸烟。自从总督命令收缴所有的澳洲火柴用以制造拉火管和击发火帽,在野外吸烟也成了件麻烦事。
      “军队应该走在队列最前边,这样能激发基督徒的勇气和热情,上帝会祝福您和士兵们。”
       阿尔方索吐出了烟圈:“这不由你们决定。士兵只服从总督,服从总督任命的指挥官,也就是我。”
      “那您为什么不骑马?”年轻的见习修士用挑衅的语调诘问。
      “托你的导师,以及你们这些虔诚兄弟的福,骑兵队全报销了,我们现在连拖曳大炮的挽马都凑不齐。”见习修士发现上校的眼睛炯炯发亮,好像穿透了自己心底。“你以为我是害怕骑在马上招惹来澳洲人的子弹?让我来好好教你一些战场上的事情。你叫什么?”
      “巴托洛缪,大人。”
      “听好了巴托洛缪,今晚是个送死的好时节,看看这满月照得大地多么亮堂。当然我不知道你们的兄弟们还有那些印地奥人还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整理好队伍,也许一直要到次日黎明,阳光普照,反正全都一样。你的兄弟们还在拼命鼓噪、唱歌、吹笛子喇叭,好似生怕澳洲人都睡着了。”上校举起佩剑,年轻的巴托洛缪顺着剑指之处望去,满地干枯的野草中,一株高大茂盛的马尼拉榄仁树矗立在通向马拉塔的道路旁,“澳洲人绝不会忽视这个参照物,用来标定距离简直妙极了。从那儿开始,进攻队伍会被开花炮弹成片打倒,接着火箭从天而降,就像撒旦的彗星,爆裂出无数拖带火焰的霰弹,让你发现自己置身于真正的地狱。假若托庇于上帝你还活着,那也是为了再让你多吃点苦头。相距半米拉时,你会尝到炮兵的葡萄弹和重霰弹,同时敌人最优秀的射手会端起线膛枪瞄准射杀你,缩短到四分之一米拉步兵开始排枪射击,火帽枪齐射的速度将超过最好的火绳枪手至少三倍。你认为你的羔羊,那些可怜的印地奥人敢于用竹弓和梭镖还击这片铅和火的风暴?一步步顶着炮火前去同澳洲人短兵相接?让我来告诉你,这班乌合之众在挨到炮轰的第一分钟内会不知所措,接着丢下十字架和你们,像群胡蜂一样溃散奔逃。而你有什么办法战胜对面那些人和武器,你能吹响耶利哥的号角?”
      “想避免这样的情形么?那就必须让我要带着士兵们守住最后的阵线。你的羔羊们的只能产生一种价值,就是替我的士兵多消耗掉些澳洲人的弹药。”
       见习修士不知所措,只得张着嘴木然地站立着,这幅神情表明他难以相信又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上校。
      “如果质问我何以知晓澳洲人的作战方式,当然不是在神学院的课堂上。” 阿尔方索收剑回鞘,又从容地吐出了几个烟圈:“因为我用同样的方法打败伊洛科人,夺取碧瑶的金矿。现在澳洲人来抢金子了,所以同样的命运降临到我们头上。现在回去告诉你的导师别来对我的职责指手画脚,除非上帝显灵,用全马尼拉的教士把保罗交换回来。”
       三千多人的队伍,或者更明确地说,七拼八凑起来的人群终于在月上中天之时集合完毕开始推进。此等伟大的成就完全归功于随军出征的神甫、修士们,他们就像举行瞻礼游行一样,身穿代表赎罪的白麻布袍子,唱赞美诗,前边举起金色大十字架,被火把照耀得光彩闪耀,后边抬着马尼拉最神圣的圣母像与神龛。喝得半醉的基督战士们将教士们围在中心,汹涌的人流踩着用门板架起来的便桥越过城墙前的堑壕,有些醉醺醺的家伙一失足便摔进壕沟,许多殖民军士兵探出脑袋,将这些倒霉鬼一个个抬起来丢出堑壕,发出嘲讽的笑声。很明显,总督根本没有答应副主教的要求派出所有的军队。惶恐驱使着巴托洛缪时不时驻足停下,回望着人群最后的上校和他的部下。因为士兵戴的高顶铁盔在月光下很容易辨认。人群裹挟着他不由自主的前进,巴托洛缪竭尽全力不住地回头观望,一直到整个队列最终越过堑壕地带迈上大道,终于惊恐万分地望见:头盔的反光忽然消失,一顶都不见了。
      “我的孩子,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发抖?”当巴托洛缪向格雷罗神甫磕磕巴巴地说出自己的所见时,作为一种巧合,萨拉曼卡总督决定兑现一部分炮火支援的承诺,至少可以藉此搪塞讨厌的教士们。于是火箭炮团在城墙下支起发射架,朝臆想中的澳洲人阵地倾泻了一百多支保罗式火箭。格雷罗便指着越过头顶的红色光焰,在四周一片狂野的嚎叫声中,吟诵《圣经》中的一篇富于鼓舞性的诗篇:
     “耶和华从天上打雷;
        至高者亲自发声,
        冰雹迸发,
        火炭四射。
        他射出利箭,把敌人驱散;
        发出闪电,使他们溃乱。”
       年轻的见习修士顿时坚定了必胜的信念,开始大声呼告:“耶和华是我的磐石,我的山岩,我的救主;我向他寻求庇护,我只信靠他的力量。”伴随着着火箭的呼啸和爆炸声里,队伍渐渐地靠近了那株孑然耸立的榄仁树。
       由于射程关系,大多数保罗式火箭弹落到远征军阵地的前沿,只有两三枚火箭嗤嗤地啸叫着掠过马拉塔村,向第二线阵地划过去。“让各部队清点人数,搞清有没有伤亡和损失,”席亚洲站在小教堂的钟楼上对副官命令道,又举起了62式望远镜,“开探照灯。”
       那支混杂而又涣散的队伍此时已沿着大道拉成了一条长蛇形的队列。抛开中间举着火把和十字架的教士队列不论,吸引他目光的是走在最前边的土著武士,其中有些带着类似西班牙式的高顶头盔,盔顶还插着禽类的羽毛作为装饰,用锁帷子串联起来的简陋板甲套在矮小的身躯上,让席亚洲想起一群穿着戏装的猴子。“猴子”们或许受到己方发射火箭的鼓舞,他们的狂叫呐喊几乎盖过了教士的歌声,用武器拼命敲打着木质的圆盾,大概以为这些噪音,再加上盾牌上涂画的十字架便能将澳洲人全吓跑。
       探照灯突然射出的光束给他们的士气来了当头一棒。席亚洲看到前列的武士们纷纷停下脚步,举起盾牌护住脑袋,后列人群还在不知所以的继续前进,整个队伍开始混乱。有人摔倒在地或者吓得干脆趴在地上。但是居于核心位置的西班牙教士们毫无畏惧继续向前迈进,加之探照灯扫过了整个队伍便熄灭以减少炭精棒的损耗,于是基督徒们又开始缓慢地移动了。或许是认识到了纵深队形容易被跳弹打穿的危险性,望远镜里的队伍开始慢慢地加宽,也在变得愈发松散混乱。
        正在观赏着这场纷乱芜杂的队形转换时,副官报告了火箭袭击导致的损失:有三人负伤。一个后勤帐篷被火箭命中烧毁,损失了一些从当地征购的新鲜蔬菜和家禽。“敌人必须对我们没有鸡吃这件事负责,” 席亚洲说:“执行三号方案,炮兵拦阻射击。”
       75mm野战炮的轰响压倒了进攻者制造的一切嘈杂噪音,在海湾和附近的山头之间反复回荡。榴霰弹的爆炸反而没有那么大的动静,伴随着类似空中爆竹样的炸响,在金盘似的月亮照耀下,一小团白色棉花似的烟云出现在榄仁树的树冠前边,渐渐扩散开来,消失于寂静的天空中。
      “太近了,” 席亚洲轻声念叨着。又是一团白烟出现在目标人群的后上方,还未等到它彻底消散,四团白棉花球在中间几乎同时绽放开来。这片死亡烟云笼罩下的人群开始陷入混乱,席亚洲能听到凄惨的呼叫和哭声。然而人声很快又被连绵的爆炸淹没,兵器工业研究所的另一项杰作,81mm迫击炮开始发威。相比放列位置靠后的野战炮,迫击炮阵位更靠近阵地前沿。从钟楼上可以望见成片的火星从炮口喷射出来,照亮了炮手的胳膊和上半身,就像一群在熔炼炉旁起劲干活的工人。原本黑压压的人群里闪现出一团团裹着浓烟的爆炸火球,此起彼伏,与半空中成排崩裂的白色烟云交相辉映。炮弹撕扯着血肉,更摧毁了人的斗志,侥幸暂免死亡的的土著基督徒意识到自己已置身于真正的地狱中,不约而同丢下几分钟前还奉若神明的西班牙教士们,回过身往马尼拉城的方向逃去。
       见习修士巴托洛缪并没有看错,阿尔方索上校带领的正规连队趁着基督徒的队伍踩着便桥通过战壕的混乱时刻,直接下到了堑壕里。“我的任务是作战而不是带着士兵毫无意义地送死。按总督大人的指令行事,让任何一个敌人靠近城墙都犯罪行为。”阿尔方索指挥各个连队的士兵迅速拆掉便桥,撤除为便于翻越而铺设在木栅障碍上的门板。这时候,他指着像溃堤的洪水一般涌回来的人流下命令:“敌人靠近了,立刻引爆地雷,准备瞄准射击。”
       一名墨西哥军官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喊叫起来:“可那算我们的人,是先前从咱们头顶上过去的那帮可怜虫。”
     “中尉,你的分辨力百分之一百可靠么?如果他们当中混有澳洲人怎么办?你准备受军法审判吗?” 阿尔方索厉声呵斥,“给我把火绳拿来,点燃地雷,马上!”
       保罗教士提出设计,工程师小帕尼奥完善并指挥建造的地雷系统通过导火索相连接。一条条导火索用涂满沥青的的空心竹管套起来防止受潮,最后延伸汇总到一个放置在堑壕内的的木盒里。军官和军士们面面相觑,于是阿尔方索径直冲到木盒前,掀开盖板,拔出保罗仿造的澳洲双管手枪连放两枪。被火药燃气舔着的导火索嗤嗤作响,火花烧进竹管里,转眼不见了,然而溃散下来的基督徒却越来越近,其中一些人已经攀上木栅,不顾上边缠绕的菝葜藤与薯莨藤会刺穿皮肉,拼命试图翻越过来,结果却掉落进两层木栅之间的竹签地带,哇哇大叫。但后继者源源不断,汹涌的人潮眼看将淹没这道脆弱的障碍,突然从地下崩裂而出的火球阻止了他们。那些用水雷改造成的地雷依次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响,泥土、碎石、罗马砂浆碎块连同人的躯体冰雹般的落了下来。基督徒们像被施了魔法般地怔在原地,直至堑壕里响起一阵排枪,把爬上木栅的人纷纷打落在地。他们才如梦方醒,作鸟兽散,很多人又昏头昏脑地调转方向,再度朝澳洲人的防线奔去。
       阿尔方索这番操作让远征军的指挥官们也看得目瞪口呆。如果说开战前这群土著人还能保持住队列,如同一堵人墙慢慢地压上来,而现在就是一群被挖开巢穴到处乱窜的蚂蚁。炮弹呼啸而下,逼得那些狂乱的土著武士不由自主地集聚到一起,抱团取暖的本能换来的是愈发惨烈的伤亡。除了榴弹,迫击炮手们又开始发射黄磷发烟弹,就像绽放出了无数绚烂的礼花,掩盖了整片人群,最后留下一片在地上翻滚蠕动的火团。地面上干枯的野草也顺势燃烧起来,雾一般的浓烟和星星点点的火焰笼罩了这片地区,甚至遮盖了月亮的光辉。探照灯又开灯照射了数次,以便指挥官们清楚地掌握局势。
      “首长,”副官向席亚洲报告:“海军舰艇发来灯光信号,询问是否需要援助。”
      “让探照灯给海军发信号:谢谢,陆军能自行解决敌人。”
       被重点关照,优先解决的是居于核心地位的教士们的队列。巴托洛缪瞪着遍地丢弃的火把、圣器,穿白袍子的死尸以各种奇怪的姿势,横七竖八倒伏蜷缩着。一分钟前,他被伤者发出的惨叫吓得一个趔趄,就在那瞬间感到头顶掠过一阵风,身后一名修士沉重地摔倒在地,从胸口冒出的血很快浸透了白色袍子。见习修士抽了一口凉气,拼命积攒起仅剩下的意志力强迫自己向前看去:远处澳洲人的阵地覆盖着白色的炮烟,里边迸发出来一道道红光。近处,他看见倒卧的尸体中间弃置着神圣华丽的大十字架,已经断裂成几截。他蓦地又想起了阿尔方索上校对自己的训诫,“难道这就是耶和华的雷霆么?”巴托洛缪惶惑地转过头,竟一眼就发现了自己的老师格雷罗神甫,既没有死显然也未受重伤,因为神甫十分灵活地从一些堆叠起来的死人身下爬了出来,迅速脱掉了在月光下相当醒目的白袍,接着便向马尼拉的方向拔腿飞奔。那动作的迅捷同他的年龄实在极不相称。
      “老师,你往哪里去,别把我丢在这儿——” 巴托洛缪竭力嘶喊着,可是神甫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年轻的见习修士想要跟进,但怎么也迈不开腿,低头蓦然发现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了自己的脚腕。那双手属于一个年老的修士,巴托洛缪发现这个倒霉鬼的双腿都不见了,可却牢牢地死命攥住自己,力气大得惊人,无论见习修士怎么踢对方的脸,打他的头,试图掰开抓住自己的手腕,全都是白费气力。一股从胃里翻涌上来的恐惧驱使他一步步硬拖着对方的躯体踉踉跄跄地行走,险些某个东西被绊倒。巴托洛缪摸索着捡起了那个绊倒他的东西——一柄土著武士的战斧,转身便向老修士狠狠斩去。那双手很快就硬生生地脱离了胳膊,然而巴托洛缪没有停下,斧刃接二连三地落到老修士的头上、身上,终于让其变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机械地挥着斧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甚至对爆裂开来,即将遮蔽天地的黄磷烟火都毫无察觉,直至燃烧的灼痛感刺穿袍服,蔓延到他的头颈和脊背。巴托洛缪丢开斧头,现下他的脚毫无束缚了,可以自由、狂乱地飞奔,还能鼓动肺腑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高呼:“耶和华是邪恶的,撒旦万岁!”
       海滨别墅作为整条防线末端的支撑点,先前被魏斯·兰度特意加高的瞭望塔成为了绝好的炮兵观测点。三班抬着沉重的机枪和刚装填好的帆布弹带冲上别墅二楼大阳台,陈凯戈还能听到头顶上的炮兵观察员举着电话听筒大声报告一连串听不懂的数字。这个昔日贵族富商们流连观景的精美阳台眼下堆满了沙包土袋,端着步枪准备射击的步兵们都转过头来注视着三班成员忙着搬动空弹药箱架起射击台,用土袋压住机枪的三脚架。出乎所有人意料,机枪刚咆哮了几声就哑巴了,代替郭泗充当副射手的陈凯戈感觉到自己手中运动的弹带停滞了下来。发射机枪的符彪拽动拉机柄反复上了几次膛也无济于事。军械员赶过来排除故障,几分钟后他盖上了输弹机盖板:“可以了。”
       机枪打出两轮短点射,接着是一个长连射,不想又卡住了。军械员急得满头大汗,再次打开机匣检查机枪。这会儿配属在其他阵地支撑点上的重机枪早已开始连绵不断地喷吐火力,在陈凯戈的眼里就好似临高示范农场里的压力泵龙头正把一条条绿光闪烁的水流向夜色中时隐时现的黑色小人,这幅奇妙有趣的景象完全迷住了他,直至脑袋上被重重拍了一下。
       让年轻的二等兵始料不及的是这记亲密提醒并非来自屠班长。一名穿着笔挺制服的首长站在他身后,身边还立着位小姐,说不出的美丽高贵,却像个普通士兵一样戴着钢盔。“拉紧弹带,不能让它松松垮垮地待在你手上,那样就容易卡住输弹机。”首长训斥道:“当然也别下死力气把弹带拉断。你难道没进过训练营么?”
      “哥哥,机枪手的训练水平看来还是有待提高啊。”射击的间歇中,因为不熟悉更换弹带而显得手忙脚乱的陈凯戈忍受着班长的尖声叱骂,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偷瞄一下那位小姐和首长,他们的对话似乎自然而然地流进了二等兵的耳朵:“问题肯定存在,本来就是装备试验部队。不过有的故障还不能完全归罪于人员训练,我要向企划院申请制造金属弹链,帆布弹带的耐用性如今来看还是很成问题。”林深河耐心地解释道,然而半分钟后,原本对妹妹讲话的温和语调突然转成严厉的呵斥:“停止射击,谁允许你这样干的!”
       这回挨骂的是机枪射手符彪下士,他抬起枪口追踪一个前方横向掠过射击线的目标,那人浑身上下都烧着了,却孤零零地依然发足狂奔。机枪发出几个点射,将火人击倒变成了一团静止的篝火。没想到林首长很不待见这场射击秀,怒形于色:“重机枪是整个步兵火力体系的支柱,是步兵手中的大炮,甚至比大炮更具有杀伤力。你们见过哪一个指挥官会动用大炮去轰击一只即将被烧死的耗子?这个道理我早在训练营就一再强调,你们还是要好好地学习一个。必须立即改正!”
       如果见习教士巴托洛缪听到澳洲人将他比作一只耗子,不知会作何感想。当然他不可能再对此发表什么看法,火焰围裹着他的尸体,发出焦臭的气味。这一大片区域中还有成百上千同他一样的死者。少数尸体倒伏在阵地前沿的铁丝网上,更多的倒霉鬼在魂飞魄散之下纵身投入巴石河或海湾,其中绝大部分葬身水底。一直到灰蒙蒙的曙光渐渐照亮了地平线,还能听到零星的枪响,因为仍有三三两两的敌人试图冲向远征军的阵地,最终倒毙在铁丝网前。
       多年以后,席亚洲元帅在书写回忆录时只是简单地总结:“我军将士沉着冷静,英勇奋战,再加上殖民军的怯懦无能,西班牙总督试图动员非正规武装给我军造成损失,再乘机勒索停战条件的奸谋被彻底粉碎。”然则帝国公民们对“马尼拉血夜”的认知更多地源于炮兵总监应愈首长发表在《临高时报》副刊那篇朗朗上口,激情澎湃的作品:
      “历经战前日夜魔鬼集训之伏波军炮兵精英足以凭借肉眼在白天历数浩瀚宇宙之满天群星,更在探照灯加持之下任何纳入视野之敌军目标即已被盖上死亡封印,纵然使尽浑身解数亦难逃化为齑粉之凄惨命运,正所谓电光所向鬼畜蛮夷强虏灰飞烟灭,试问普天之下纵横古今还有超乎其上之精兵神器么?
       实战证明,在射控人员目力所及范围内,以炮战双雄后膛快炮、迫击炮之恐怖射速与惊人威力,炮击才是最佳投射灭敌方式,这充分印证了元老院指导下兵器工业研发人员先见之明,实乃积极进取、锐意创新之帝国科技工作者无上荣光。
       马尼拉包围圈内月夜血战之后,于漆黑暗夜血雨腥风中如霹雳惊雷般呼啸而来之爆燃巨弹即已成为西鬼菲畜脑海中魂牵梦绕、挥之不去的永恒噩梦。
       新式火炮雄冠天下之灭绝杀伤力与炮术官兵精湛娴熟技战术素养相结合所迸发出之强大战力成就了伏波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之陆上霸业,而那一簇簇腾空而起的绚丽死亡焰火则化为一盏盏超度西鬼菲畜前往阴曹地府接受惩罚忏悔之冥界长明灯,照亮每一个元老院敌人阴暗晦涩的心灵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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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1 21:41: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阵阵凉风顺着射击孔吹进圣依西多禄堡,让阿尔方索逐渐清醒过来,他睁动两下困倦的眼皮,充斥在堡垒里的火药烟气和汗酸味、发臭的血污气味在清晨的凉意中散去了很多。这座简陋的圆木堡内现在挤满了横七竖八熟睡的士兵,鼾声此起彼伏,而前一夜里呻唤个不停的两个伤员却没发出半点声息,大概是死了,也可能是灌给他们的土巴酒发挥了效力。上校没有找到自己的军仆,那孩子也许是睡在了外边。他裹紧了斗篷,低着头从圣依西多禄堡里钻出去。
       铺在战壕底部的松木板被皮靴踩得咯啪作响,士兵们在一些地方垫上了干草以便躺卧休息。阿尔方索上校果然在战壕背墙上的一个弹药储存洞里发现他的军仆,那个瘦小的他加禄少年蜷缩在装满铅弹的布袋子上打着呼噜,活像只随遇而安的猫。上校摇醒了小军仆,让他跟在自己身后巡视战壕。
       黎明前的壕沟里安静得可怕。小军仆举着杆沉重的双管击发枪,不断地打着哈欠,跌跌撞撞试图跟住上校的步伐。上校迈着大步从倒卧熟睡的士兵们身上跨过去。忽然从转角处传出压低的说话声,又似乎有人在敲打着什么,阿尔方索当即拔出左轮手枪,按照保罗所指导的方式半举在胸前。借助从东方海平线上透射过来的晨光,两名倚靠胸墙坐着的士兵映入他眼帘,正用火绒在点燃烟斗。战事持续至今,萨拉曼卡总督在笼络军队上下了血本,不仅增加饷银,还慷慨地从仓库里拨出大批烟草供士兵享用。反正自打澳洲人的汽船开进马尼拉湾,总督大人靠烟草换取保罗大炮和开花弹的美梦就彻底破灭了。
       上校把他的南洋式左轮又插回皮套,他不打算去呵斥这两个可怜虫,哪怕在战壕里举火很容易吸引那些偷偷摸过来的澳洲人。这两名他加禄士兵身上手上裹着的白布还残留有褐色的血迹。为了凑足人手,上校命令轻伤员都得留在阵地上,只有重伤员和尸体才可以被送进城里去。那些尸体和伤兵的惨状已经吓坏了不少市民,加上“上帝的军队”出征即告覆灭,再没有人理睬副主教大人的公开布道了,所谓秘鲁分舰队很快就会跨过大洋来解救马尼拉之类的说辞换来的只是歇斯底里的嘲笑和摇头叹息。相反一则恐怖的流言倒是在城里忧心忡忡的居民中四散传播开来:澳洲军队是为报复三十多年前针对华侨的恐怖屠杀而来的。为了偿还那场夷平帕里安的惨案中所欠下的血债,巴石河会被染红,里边将流淌着西班牙人、以及对华侨借势作恶的土著基督徒的鲜血。
       当然也有人表现得截然相反,竭力把对澳洲军队的极度仇恨和蔑视用各种方式发泄到公众面前。圣托马斯学院的学生便是那些狂热者的代表。这群愣头青早就不满足于烧毁稻草做的澳洲人偶,他们不知怎得把仅有的一具澳洲士兵尸体弄到了手,在大庭广众之下倒吊起来公开鞭笞,接着又不晓得从哪儿搬出一架老掉牙的碎颅机对这个澳洲死者执行模拟死刑。然而当尸体颅骨崩裂,脑浆喷射飞溅,充当行刑人的神学院学生尖叫起来逃开了,最后只得把尸体连同碎颅机一起草草烧掉了事。
      “一群裹着白尸布的废物!彻头彻尾的胡闹!”阵地上的所有殖民地军人全都唾骂着这场闹剧,这绝非是出于对敌人的同情,相反源自某种难以明说的畏惧。从“马尼拉城郊屠杀之夜”的次日开始,澳洲人的小规模进攻就没停过。澳洲士兵行迹无从捉摸,时而隐藏于战壕前地雷引爆留下的坑洞中,时而又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实施精准的冷枪狙杀。虽然到目前为止,每次澳洲人都会在殖民地士兵和城头大炮的痛击下主动撤退,可是两天前的一次偷袭就太凶险了:趁着黑夜,一小队澳洲士兵竟然悄无声息地锯断木栅,破坏了插满竹签的隔离带,杀死哨兵,钻过堑壕,径直摸到了城门附近才被发觉。阿尔方索亲自指挥,调动两个连队包抄敌人,切断敌人的退路。可所有的人都低估了澳洲军人的勇猛和火力。阿尔方索从敌人藏身的空间判断对方最多不过十人,却在对射中全然不落下风。更没有料到的是澳洲军的援兵来得如此之快,就在一瞬间,毫无预兆地,好似十多个连队的鼓手同时挥起鼓槌,而且连绵不断。站在、趴在胸墙上的殖民地士兵如同被一把无形的镰刀纷纷割倒。连同上校在内,幸未中弹的殖民地军人只能低头伏在堑壕里。虽然不敢探出脑袋,他依然听得到爆炸声响:被围困的澳洲士兵趁机掷出一枚枚手榴弹扫清了撤退道路。敌人最终没来得及带走的仅有一具尸体,殖民军付出相当伤亡才换来的唯一战果,结果竟被耗用在一场如此拙劣的杂耍戏中,难怪从军官到士兵,人人都忿怒不平。
       西边、南边的地平线在晨光与残夜的边缘上模糊着,安宁,静谧。抽着烟的士兵不再聊天了,只听得到海风吹动野草的细碎声响。“真是一片墓地。”小军仆看见上校放下望远镜,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忽地转向自己:“去找军士长,传我的命令,立即开始早餐,就是现在。”
       神秘的直觉帮了阿尔方索一个大忙,当澳洲人的首批炮弹砸到殖民军的阵地上时,他麾下的士兵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块米饼。炮火集中轰击着西边的帕里安。区长胡安·阿吉拉尔指挥着几个连队镇守在那里。教会动员起来的土著基督徒在被派出去送死之前,总督已经借助他们的双手拆毁了大部分中国人留下的房屋,所得的建筑材料用于加固临时修建的堡垒工事。可惜这对改善胡安·阿吉拉尔和他部下的处境并无多大益处,不少人在困倦和饥饿中直接一命归天。侥幸未死的士兵被炸得晕头转向,躲在工事下边瑟瑟发抖,军官们则不知所措,呼喝、命令全都淹没在轰然巨响的炮声和爆炸声里。阿尔方索努力眺望着偶尔从硝烟中露出身形的帕里安炮台,那座临时炮台是用阿吉拉尔主持重建的斗鸡赌场改造的,位置较高,即便安置于其上只是旧式的滑膛长炮和臼炮,火力也足以覆盖到巴石河对岸。
       海兵第一远征队直属重炮队负责压制并摧毁这座炮台,海兵们驱赶着征用来的水牛,把四尊舰队刚汰换下来的130毫米达尔格伦炮部署到岷伦洛与圣克鲁斯之间的阵地上。上校已经看出隔河对射伊始,炮台便落了下风。顶着轰然炸响的开花弹,饿得有气无力的殖民地炮手仅能打出稀稀落落的几发炮弹作为回击。炮战持续了两个钟头左右,尽管这座罗马砂浆构造起来的圆形建筑相当坚固,堑壕里的人却都听到了那儿传出来中国花炮似的持续噼啪的爆响,炮台里殉爆的火药桶一个接一个地喷出红色黄色的火焰,舔舐引燃从弹孔、炸碎的混凝土中裸露出来的竹筋。斗鸡场炮台不再发出一炮,取而代之的是喷出一团团灰色的硝烟云雾,就像个正在沸腾,只待爆发的火山口。 那里同整个帕里安区一样,陷入到充斥着烟与火,爆炸、喧嚣和绝望的地狱之中。
      “敌袭,有敌袭——”在炮声的间歇中,沿着堑壕飞跑过来一个士兵,他上气不接下气,那张混血人的黝黑脸庞上涨满了红晕,活像个被臆想中的妖魔吓到四处乱窜的小孩子,“上校先生,澳洲汽船正在炮轰西边和南边的城墙,敌人马上要发动进攻了。”
      “闭嘴,停止你的胡说八道!” 为了让对方在炮轰和爆炸的噪音里听明白自己说话,阿尔方索咆哮起来,传令兵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小声地喘着气。“澳洲人不会从那边进攻,汽船不可能从海水里爬到城墙上去。澳洲人只是想把我们的注意力从真正的突破方向引开,”上校挥动望远镜朝西南边指去:“去告诉阿尔瓦罗先生和马蒂亚斯先生,马上把他们的连队派到这里来。这是我的命令。”发号施令完毕,阿尔方索又举起耗费了自己不少银比索的澳洲单筒望远镜,对帕里安的阵地仔细观察起来。
       混血传令兵转身离开的瞬间,雷鸣般的轰响又一次越过头顶,震得堑壕里的士兵浑身发抖。城墙棱堡上未被汽船击毁的炮位,尚能发射的保罗大炮全部投入战斗,一阵阵地发出怒吼,支援正在帕里安苦战的步兵。澳洲陆军设在西侧和南方的炮兵阵地凶狠地还以颜色,敌军野战炮的射程完全不输给保罗大炮,开花弹拖着长而尖锐地啸声砸中棱堡、城墙,紧接着爆炸的巨响,不仅震撼着耳膜,甚至教人感到头骨都在嗡嗡作响。这两种可怕的声响紧密交织,阿尔方索实在弄不清澳洲人究竟投入了几倍多的火炮,还是澳洲人真的施加了什么法术,让能发射开花弹的重炮可以像小型回旋炮那样快速地开火。士兵们拼命把脑袋缩进堑壕,城墙上飞溅射下的碎石和泥块,甚至还有可怕的金属碎片,砰砰地砸在他们的高顶铁盔上。只有阿尔方索上校无视这一切,依然举着望远镜凝望被硝烟遮盖的澳洲人的战线,徒劳地搜寻敌军即将发起冲锋的迹象。
        望远镜难以洞穿的浓重硝烟后面,在一个用沙袋墙团团围住,并覆盖着伪装树枝的炮位上,林深河摸着耳朵,望着一手训练出来的炮手们紧张而又有序的忙碌。他花了好大功夫才劝走了执意要留下来看热闹的深叶。临别的时候,眼看妹妹踮起了脚尖,林深河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姿态准备拒绝过于她亲昵的拥抱,特聘战地记者林深叶突然掏出两团早已备妥的棉花塞进兄长的耳朵里,背起速写画板一溜烟跑开了。
      “可恶,又被她算计到了。”林深河看着通信兵放下野战电话听筒,回头报出方位诸元,年轻的炮长挥着手下达命令,但他什么也听不到。两名装弹手,赤膊着上身,显出被炮兵教导队伙食滋养出来的结实肌肉,协力抬起一枚重逾50公斤的帕利塞尔式穿甲榴弹,小心翼翼地移到炮口。这个短粗敦实的圆锥状铁疙瘩,连带底部的附加药包,顺着半露在地面上的线膛炮管滑落下去。重迫击炮的下半截身躯隐没在事先挖好的陷坑式炮位里,从地面上看去,露出陷坑,高扬起来的粗壮炮管仿佛是科幻电影中某种不可名状的邪恶生物,把喂给它的炮弹当作食物贪婪地一口吞下。
       林深河注视着那条攥在炮兵手中长长的发火绳,心中盘算着是否应当上前去接过这条绳索,亲手打响自己杰作在实战中的第一炮,只可惜这些毛头小子炮长和炮手都过于诚朴刚健,眼色欠佳。重迫击炮的轰鸣穿过耳道里塞着的棉花,变成为一种奇特的,迟钝的闷响,过了几秒钟,十多米外相邻的阵地上,第二门160毫米重迫击炮也喷出了火焰与浓烟。林深河不由自主转动脖子,想在翻滚覆盖的白色烟雾中追寻炮弹的轨迹,尽管他知道这种行为既徒劳又可笑。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的等待,终于可以望见烟尘缭绕的西班牙棱堡附近升起了一道灰黑色的锥形烟柱。炮手们似乎也在等待这一时刻,飞快地摇动起方向机和高低机手轮,应和着通讯兵报出的弹着观测结果,准备打出下一轮毁灭性的炮火。


       除开林深河,许可也留在了炮兵阵地上。他早已发现自己这个海军出身的“联合情报官”在应愈等一票顽固的陆军本位主义者眼中不太受欢迎,好在现下这班家伙都聚集到设在魏斯•兰度别墅的炮兵观察哨和指挥所去了。比起那边,许可身处的阵地倒显得更加危险,因为殖民军炮手根本没有去注意那座已被废弃的海滨别墅,只盯着从澳洲人炮口喷出的火光和硝烟所在之处拼命还击。炮声震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烟雾四处翻滚,把这个晴朗、凉爽的清晨变成了一座地狱般的熔炉。
       许可停留在远征军陆军“暂编炮兵集群”的一个大型阵地,它为攻城战斗专门而构筑,尽管离开西边的马拉塔村约莫一公里,然而此后多数描述马尼拉战役的文学和通俗史学作品还是称其为“马拉塔阵地”。四个炮兵连布设于此,每个连装备了四门最新型号的75mm后膛野战炮。把这么多新家伙全放在这儿,自然是为了便于集中实施火控和射击指挥,同时也出于便于统一实施后勤支援的考虑。为了在迦太基行动中取得上佳表现,海军与陆军都迫不及待亮出自己所有的新玩具,特别是陆军,导致的后果便是四个崭新的75mm野炮连没有一支达到编制表上的满编程度。诚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人员缺编还未严重到影响作战行动的地步。搬运弹药箱的士兵起先走过许可身前还记得腾出只手来敬礼,随着炮战的加剧很快便顾不上了,只管喘着粗气,抬着沉重的木箱在用砂土袋围起来的炮位间穿梭往来。
       马尼拉城以一阵火箭轰炸拉开炮火反击的序幕,一枚枚拖着长杆的康式火箭腾空而起,有的在半空中便爆炸开,相当引人瞩目。这场壮观但几无实际成效(顶多惊扰了几头拉车的骡马)的焰火表演结束后,真正有威胁的还击炮火才逐渐打响。除了残存棱堡上的保罗式重炮,还有一批青铜线膛炮、保罗式榴弹炮原本准备运往三宝颜以彻底征服摩洛兰,却因为要塞工程延误而歪打正着留存在城里。这批大炮现在都安置到城墙炮位与城墙下临时构筑的炮垒里。尽管配发给它们的炮弹大多都是从圣地亚哥要塞的废墟里挖出来的,效果相当可疑。然而殖民地炮手如今根本无从考虑这些问题,只顾把所有的炮弹都对准万恶的澳洲人发射出去,结果过不了多时,城墙炮位上便先后有三门炮炸了膛。
       这应该是伏波军有史以来第一次遭遇到炮兵射程堪与自己旗鼓相当的的敌人,许可思忖着。在沸水一样翻滚的硝烟中,虽然看不见,却能听到炮弹从空中撕扯出裂帛似的啸声,感觉到脚下炮弹击中地面传来的震动。他判断出从马尼拉方向射来落地的炮弹中有不少并没有爆炸,然而也能觉察到这些炮弹的分量都不小。西班牙人为对抗野战炮动用了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保罗式重炮,看来敌人一定认为澳洲人在此部署了真正的攻城大炮。许可举起62式望远镜望向北面的迪劳镇,那块夹在巴石河及其南岸支流的高地原是日本移民建立的村镇,现已落入远征军之手。部署在那里的有“林深河的宝贝”:两门庞大沉重的160mm线膛迫击炮;以及剩下的两个炮兵连,配有八门在企划院强烈要求下开发试造的前装线膛炮,其实就是将库存12磅拿破仑炮拉出膛线,再加上锻铁套筒强固尾部身管的廉价产物——或者按照企划院的说辞:具有更好的性价比。将其部署到距马尼拉城更近的迪劳阵地无非是因为这些火炮有效射程较短,反过来它们也更容易受到城防炮火的威胁,好在目前战况表明,绝大部分殖民军的反击炮火被马拉塔阵地吸引了过去。许可猜想或许由于后膛炮射速快得多,涌出的硝烟更为浓密的缘故,烟雾到处翻腾涌动,火炮和人影都在其中隐隐绰绰,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热辣气息。
       炮战似乎具有魔幻般的感染力,围在炮位上的炮兵们逐渐都像喝醉了酒般地呈现出十足的狂热。随着拉火绳猛力一扯,野战炮又对着炮垒前边汹涌滚动的烟团喷涌出一大团红焰、火星与灰色的浓烟,炮座上安装的摩擦片制退器和打入泥土里的弹簧驻锄让后座的大炮整个儿往上一跳,活像某种正在喷吐致命毒液的怪兽。这时候炮兵们便在炮声轰鸣的间歇中发出喝彩、喊叫和詈骂,有人使劲扳动手柄,拉开横楔炮闩,冒着烟的黄铜药筒当啷一声落到地上。陆军火炮的作战环境远较舰炮肮脏恶劣,所以新式野战炮采用了短药筒+发射药包而非海军舰炮的闭气环+发射药包的构造,除此以外就谈不上有什么区别了。炮帚蘸着肥皂水插入火热的炮膛里发出嗤嗤声响,抽出来又在装满肥皂水的铅桶里搅起一堆乌黑夹着腻白的泡沫。这样的动作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肥皂水溢流到地面上让一位不走运的炮兵跌了个跟头,他的高声咒骂与同袍们的哈哈大笑让许可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身处战地,倒像是在观看陆海军学院橄榄球决赛的现场。或许朝着遥远而又被硝烟覆盖,目不能见的敌人发射炮弹,某些程度上的确会令人联想到小孩子胡乱投掷石块的游戏。
       许可倒并不质疑炮击的命中率,他注意到野战炮群采取的战术是以整个炮连为单位实施齐射,炮兵指挥所凭借电话通讯控制四个炮兵连交替开火,井然有序,俨如战舰上的四座炮塔。很明显应愈、张柏林等人虽然整天嘴皮上吐槽海军,结果倒把海军的集中火控原则个学了个十足。他只是怀疑75mm炮弹能对马尼拉城数米厚的石墙造成多大的破坏,当然也没法观察验证,身处这个阵地上,再精密的光学望远镜也无法穿透敌我双方制造出的厚重硝烟。
       “看,西班牙鬼佬的榴霰弹,”在炮轰的间隙里,许可掏出塞在耳朵里的棉球,恰好听到运卸炮弹的士兵指着半空中的一小团白烟对赶着后备马车前来送弹药的驭手说:“隔那么远就炸了,屁用没有。”
       话音刚落,一阵刺耳的尖叫越过头顶,落到阵地后方爆出一团火焰,接着便是霹雳似的爆响。被惊吓到的挽马猛地乱蹿,带动马车胡乱转了半个圈,最后冲入掩蔽壕沟来了个大侧翻。驭手痛苦地蜷缩在沟底,一只翻倒滚落的板条木箱压住了他的腿。箱盖在碰撞中摔散开来,露出里边装载的榴弹弹头。
      “还有没有人受伤?”许可挪开了板条箱,赶来帮忙的炮兵七手八脚将驭手抬上担架。万幸这枚保罗开花弹落得够远,本身并没有炸死炸伤任何一个人,显然这个神通广大的恐怖分子还造不出足够合格的硝化淀粉炸药来提高他的开花炮弹威力。一个年轻少尉指挥部下把散落到壕沟里的弹药箱和炮弹抬运出来。许可截住他询问:“为什么不发射榴霰弹?”
      “报告首长,榴霰弹现在仅剩下每门炮携带的12发,其他全在对付蛮子进攻那晚上打光,”炮兵少尉答道,还给出了自己的推测:“如果指挥所命令我们打出最后这些榴霰弹,那就多半是步兵要冲锋的时候。”
      
       阿尔方索上校弄不明白澳洲人为什么先炮轰帕里安,又突然把炮火转移到了自己驻防地段身后的这段城墙,持续约四个小时的炮击致使他陷入了一种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只管蜷缩到堑壕底部,紧贴着泥土,任凭城墙上崩落下来的碎石泥土持续敲打着自己的头盔。殖民地昔日最奢华气派的花花公子,战场与风流场上的双重英雄,眼下变得灰头土脸,萎靡不振,精致的绿缎子军服上沾满了污渍,和他手下的士兵看起来全无分别。他也不知道己方大炮的轰鸣为什么减弱,停歇,最终沉默了,不过这反而救了他一命:一些军人发觉炮火低落稀疏下去便探出头,甚至爬出堑壕去看个究竟,恰好赶上澳洲炮兵瞄准城墙下的堑壕阵地展开新一轮轰击,这回换用了榴霰弹,很快堑壕中便躺满了横七竖八的死伤者。这些倒霉蛋凄惨的嚎叫,再加上他加禄军仆使劲摇晃着肩膀,上校总算逐渐恢复了神智。
      “阿尔瓦罗先生带着士兵们向您报道,主人。”小军仆把掉落在地上的望远镜递给阿尔方索,上校骂了一声,这个昂贵的澳洲货镜片破碎,成了一支无用的黄铜管子。“马蒂亚斯在哪儿?”
      “死了,脑袋让炮弹碎片打穿,愿上帝怜悯他。”特隆·德•阿尔瓦罗上尉回答,他穿着全套铠甲,头盔上有好几处凹痕,“您不知道澳洲舰队的炮火有多可怕,那简直是魔鬼制造出来的雷火霹雳,他们差不多把圣迭戈棱堡全轰塌了。我们花了好久时间才到这儿,因为战壕也塌陷了,被掩埋了好几段。我有十个士兵活埋在了里边,愿上帝怜悯他们——”
       上校不耐烦地打断了德•阿尔瓦罗上尉的絮叨,鬼知道炮轰那阵子这混球躲到哪儿去了。可这家伙带来的士兵很不错,都是摩鹿加群岛的德那第人,虔诚的天主信徒,同荷兰人打过多年的硬仗,值得信赖,尽管武器只有旧式的火绳枪和长矛。“带你的部下去增援帕里安门,澳洲人已经占领了帕里安,他们会从那里攻击城门。我会调一连掷弹兵支援你们。”
        德那第士兵很谨慎地沿着战壕推进,尽管如此,他们的行踪还是被露出壕沟的矛头反光,以及火绳上冒出的烟气所暴露。连队刚绕过迪劳棱堡,澳洲人的炮弹便落到堑壕左右,喷溅起来的泥土劈头盖脸落到士兵身上,长矛被弹片削断,像箭簇一样扎进士兵的血肉。更可怕的还在后边,为了节省工期,西班牙人缩减了堑壕的曲折性,报应很快就来了,一枚81mm迫击炮弹砸进堑壕,钢铁碎片带着炽热的风暴扫荡了堑壕里的空间,爆炸声和哀嚎交织不断,因为第二枚、第三枚和更多的迫击炮和步兵炮弹落进地狱般的壕沟。澳洲士兵攻占了帕里安,从那儿能轻而易举纵射这整个儿的一段堑壕,而棱堡、城墙上的西班牙大炮已经再也没能发出一声怒吼,取而代之的是木质的炮架被火焰烧得毕剥作响,还能偶尔听到一声延烧到火药桶发出的爆声。饶是久经战阵的德那第老兵也没见识过如此的境遇,他们进退两难,最后只能丢下尸体和奄奄一息的重伤员撤退回来。
       德•阿尔瓦罗上尉重新出现在上校面前,头盔不见了,胸甲在左肩部位透出一块锯齿形的破口,下边垫着块肮脏的布团,渗透出血迹:“我们完蛋了。”
      “救苦救难的圣母啊——”阿尔方索身旁的一个士兵跪下去祈祷,而他的小军仆吓得浑身哆嗦,开始抽泣起来。这片纷乱的瞬间,上校听到堑壕阵地发出了军号的尖利声响,就像信号一般,澳洲开花弹雨点般地落下来,炸得泥土像喷泉一样四处喷溅。
      “鼓手,快敲鼓,命令大家集合!” 阿尔方索声嘶力竭地喊道,同时抓住肩膀把跪在地上祷告的士兵猛地扯起来往前一推,“立刻到胸墙边上去!该死的澳洲人来啦,居然选在这里进攻,真是疯了。掷弹兵,掷弹兵在哪儿?”
       第一时间呼应上校命令并不是掷弹兵。德那第部队的残存成员发出一阵狂叫,冲上胸墙乱放了排子弹,随即将火绳枪和长矛高举过头顶,翻出堑壕冲杀出去。爆炸的巨响压倒了德那第士兵的怒嗥,澳洲突击工兵用炸药在木栅和竹签地带上开辟出通道,气浪挟带破碎的木片掀翻了冲在最前的德那第人,后继者面对成排飞来的子弹,犹如九柱戏木柱一般横七竖八倒地身亡,几分钟内,两支德那第连队死伤殆尽。然则掷弹兵已经利用这几分钟集结起来,向突破木栅的澳洲士兵投出一轮“铁槌”,即马尼拉兵工厂制造的加重式手榴弹。澳洲人毫不客气地投掷来更多的手榴弹,那种圆柱形的炸弹嗤嗤地冒着烟滚进堑壕里,爆炸起来比炮弹毫不逊色。
       气温开始升高,白热的阳光投射到地面,顺着枪口喷出的硝烟好像在波浪似的涌动。双方步兵隔着残断的木栅激烈对射,圣依西多禄堡,圣凯瑟琳堡等几个从炮击中残存下来的地堡都喷出了火舌。保罗设计的土木结构地堡与堑壕相连,每座里边都安置有小型回旋炮,透过壁上的射口发射实心弹和霰弹,与步枪火力相互配合,对抵进的敌人颇有威胁。没过一会儿,已被澳洲炮兵打哑了的城墙炮位上又升起了圆球似的硝烟。在负伤却依旧督战的城防司令阿隆索•罗梅洛指挥下,城内的民兵把两尊旧式臼炮抬上城墙,居高零下轰炸发起进攻的澳洲步兵。战局陷入了暂时的胶着。
       上校把放空的双管枪塞给小军仆,喝令他装填弹药。在弥漫的烟雾当中不存在瞄准的问题,只能大略对着木栅边浮现的人影、闪现的枪刺闪光放枪而已。现在已经不需要自己指挥什么了,后备连队已经赶到,无数士兵拥挤在这条狭窄的堑壕里,以致每一发有幸落入堑壕的开花弹都至少能带走十条人命,但士兵们,甚至伤员冒着被践踏的风险还是情愿留在壕沟中。不少人都目睹了刚刚上演的悲剧:一名负伤的士兵爬出堑壕摇摇晃晃朝里科雷托斯城门的方向走去,仅仅迈出几步,有颗黑点儿似的小炮弹像长了眼睛一般追着他落到近旁。这个倒霉蛋彻底消失在爆炸的烟尘中,除了一条穿靴子的断腿最后滚落进壕沟,掉在自己先前矗立的位置。
      “多不幸的家伙,” 上校对愁眉苦脸的德•阿尔瓦罗说道。后者想回答什么,话语却被山崩似的一声巨响吞没了。城墙仿佛被上帝的鞭子抽打着一样在颤抖,大大小小的碎石被这股黑烟的旋风席卷飞散,向壕沟滚落下来,原本就让炮轰得参差不齐的城墙又多出一大块豁口。第二发重磅炮弹拖着凄厉的啸叫落得更近些,爆炸的威力也呈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城墙上的臼炮就像被巨人的手抓起来随意地抛到半空中,飞落到了看不见的远处。巨大的开花弹不仅威胁着城墙,它活像一条发出嘶嘶尖叫的铁蛇,从残破的城墙和棱堡上一路溜滑下来开始噬咬步兵的阵地和地堡。圣依西多禄堡就在这铁和火的风暴中消失了,它像个脆弱不堪的沙滩城堡,被玩弄它的强大力量击倒、拍碎,只留下一个冒着袅袅烟气的硕大土坑。
       重炮轰炸的间隔中,另一种嘭嘭响的炮声从木栅那边绵密的枪响和子弹啸音里传出来。阿尔方索看见澳洲人推着一门小炮停在木栅附近,像回旋炮那样从炮尾迅速装弹、开火。圣凯瑟琳堡被接连命中了好几发,被炸穿的壁垒中冒出了赤黄的火苗和黑烟。
      “快射那门该死的炮,打死那些炮手!”阿尔方索放空了自己的双管枪,便拔出佩刀,爬上胸墙去敲打士兵的铁盔,提醒他们集火射击最危险的目标,他不曾注意到一排炸药筒飞落下来,只来得及感到突然而起的冲击力将自己从胸墙上掀翻下来,泥土撞在胸口和肚子上,几乎喘不过气来。
       头颅内剧痛难忍,尽管他没摸到流血的伤口,头盔也不知落到哪儿去了,他感觉着有一把巨大的铁锤在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好像要将一把铁钉子敲进耳朵里去。阿尔方索上校努力从半埋住腿脚的泥土里爬出来,茫然地向四周观望了好一会儿,终于看清了少年军仆躺在旁边,满头是血,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这段塌毁的堑壕里似乎没有活人了。子弹哧溜一声蹭过肩膀钻进泥土,打飞了他的上校肩章,阿尔方索猛然意识到死亡就近在咫尺,恐惧像冲出牢笼的野兽一样攫取住了他的神经,他抽出左轮手枪,对着冲过木栅的澳洲士兵胡乱地射完子弹,便转身爬出堑壕踉踉跄跄地逃跑。
       在刚刚占领的城下堑壕阵地上,屠腊上士指挥的重机枪班选定一个弹坑作为发射阵地,陈凯戈和几个弹药兵端着卡宾枪在四周警戒着,防止有尚未被肃清的殖民军前来袭击。
       眼尖的副射手郭泗指着里科雷托斯城门喊起来:“那边有一个西班牙鬼子跑路了,穿绿衣服的。”
      “林首长有过指示,不能拿机枪去杀耗子。” 屠腊喊起了陈凯戈新得的绰号:“喂,大只佬,干死那个跑路的鬼佬。”
       陈凯戈半跪下来惴惴地开了一枪,他以前并没有开枪杀死过人,再者也并不怎么熟悉这支林深河版的马蒂尼—亨利式卡宾枪。出乎意料,精心制作的缓冲枪底托吸收掉了不少后坐力,肩膀上所感到的冲击来得比霍尔式步枪更和缓,均匀。第一发子弹打在离逃跑者很近的地上,激起了一团尘雾。他装进下一发子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胳膊肘稳稳地架在膝盖上,将缺口对准准星,再用准星压住那裹着绿衣的脊背,轻轻扣下扳机。
       硝烟散开得很慢,却不妨碍陈凯戈注视他的目标。绿衣西班牙人好像吃惊于自己被枪弹射中,他举起胳臂,摇晃着想要挺起上身,脑袋却耷拉下来,最终慢慢地跪倒,像个被推翻的口袋一样往前摔倒下去。
      “干得好!”班长尖利的赞扬声从后边传过来,这时候重机枪发出点射,曳光弹舔舐着千疮百孔的城头,炮火也开始延伸,越过城墙覆盖城门以内的区域。抬着云梯和爆破器材的突击工兵,身穿锰钢胸甲,手持霰弹枪挎满手榴弹的掷弹兵,以及支援兵种混编成的突击部队,汇成一道洪流在猛烈的火力支援下朝里科雷托斯门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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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1 21:4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兰度黑尔线终于出新了,感动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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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1 22:04:44 | 显示全部楼层
       摧毁和压制棱堡上的所有炮台、突破堑壕堡垒地带,登上城墙,爆破城门都不意味这马尼拉的战事已告终结,只是开启了更残酷的巷战。在东侧的帕里安门,放弃壕沟阵地退入城门的殖民军士兵发现退路已经被木栅和各种障碍物堵塞,武装的市民从两侧建筑物上朝他们开火。守军士兵别无办法只得回身再与突入进来的澳洲魔鬼展开厮杀,少数几个人投降,更多的则被枪弹、手榴弹和刺刀屠戮殆尽。而在另一处突破口,屠腊上士的重机枪班气喘吁吁地抬着机枪和装备穿过工兵炸开的里科雷托斯城门,正赶上突击部队冲入街道两侧的住宅屋内肃清里边的抵抗者,陈凯戈远远地望见一个西班牙人径直从二楼窗口跳下,当即遭到守在楼下的突击队员乱枪射击,再也没站起来。然而从街道对面的建筑窗口后边,用鹿砦、碎砖石和盛满泥土的藤筐构筑起来的街垒后边,不时有大口径火绳枪喷出满是火星的硝烟,小型回旋炮发出嘭嘭声,混杂着土制手榴弹的炸响。城防指挥官先后都在壕沟与城墙附近战死或者受伤被俘,眼下巷战中的防御者已丧失了统一的指挥与协同。这些武装起来的市民以及听命于他们的奴仆仅出于对澳洲异端魔鬼的本能仇恨、恐惧,据守在家宅和相邻的街垒里,坚持着顽强而又绝望的战斗。
       屠腊上士指挥着重机枪班原本准备登上城墙支援突击组,不过当观察到圣弗朗西斯三阶堂时他就改变了主意。澳洲炮火延伸到城门之后进行的扫荡击毙了不少集结在那儿准备应战的西班牙武装民兵,也顺带着击中了这座紧邻着城门的小教堂,眼下它的木板墙壁和竹筒瓦铺设起来的屋顶都已是烈焰腾腾。海风鼓动着火舌,还把令人窒息的黑烟一齐吹向方才被突破,被占领的那段城墙。
       陆军二等兵,重机枪班的弹药手陈凯戈现在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虽然免于抬机枪的苦役,可子弹带挂在身上缠了好几圈那分量也是十足的,全怪那个该死的郭小四出的主意,说子弹装在箱子里打起仗来太麻烦,班长就信了这个混蛋,装填好的子弹带被从弹药箱里取出分担给各个兄弟。“大只佬”自然从胸口到腰上缠满了子弹带,为防止掉落又拿几条背包带越过肩膀固定了起来,然而只消一跑动,沉甸甸的子弹就直往下坠,碍手碍脚。背包带还在胸口打了个结,憋得陈凯戈喘气都觉得困难。他怨恨地瞪着正抬着机枪,身形矮小的副射手,却看见郭泗的肩上也挂着两条金光灿灿的弹带。突然间有子弹打在身后墙壁上发出噼啪声响,惊得陈凯戈举起卡宾枪四处张望,正当此时整个队伍都随着班长的手势停住脚步,迅速架设起机枪。
       他们所处的位置靠着岔路口,好几具尸体横陈在地,有白人也有他们的黑人、菲律宾人奴仆。幸存的武装市民被澳洲人的子弹赶回到窗台、墙壁和街垒路障后边,依然朝刚被突击队夺取占领的房屋拼命开枪放炮。一名突击队员钻出千疮百孔的屋子,给屠腊上士逐一指明敌人的火力点所在。一人穿着钢板胸甲挎着霰弹枪,另一个擎着望远镜,肩上缠着金闪闪的子弹带——两名耀眼而奇特的军人半蹲在靠近街道中心的上风位置指指点点,全然漠视从岔路两头打来那些铅的、铁的、石头以及鬼知道什么材料做成的弹丸。
       自从登上菲律宾的土地,二等兵陈凯戈见识到海军无与伦比的巨炮,也亲眼目睹了“垃圾桶”的恐怖威力,然则重机枪始终是最令他感到畏惧的武器。这尊邪神不仅杀敌如割草,更会折磨服侍它的卑微祭司们,那敲打铁砧般地沉重且一成不变的轰鸣,不仅蹂躏着人的耳膜,简直就是撞在心口上逼得人心肝肺腑一齐乱跳。奇怪的是居然还听得到班长的尖嗓子在发出喝令:让枪口抬高、降低或者转向某个方向,而他身处枪口喷出的烟与火的幕障后边什么也看不见。不,岂止是看不见,二等兵感觉自己快被熏瞎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汗珠,既粘又苦。他屏住呼吸半跪在地上徒劳地眨巴眼睛,举着卡宾枪,所能感觉到的只是有人会拍拍自己肩膀,解下缠在他身上的弹带喂给那无休止吼叫的怪兽。只要供机枪吞吃的子弹管够,水套中的冷却水没有烧干,它绝不会停歇下来。唯有等到班长下令,这头怪兽停止狂吼,而后整个机枪班簇拥着它,像伺候城隍老爷似地抬起它奔向下一个发射阵地。
       当然突击部队并不会仅仅仰仗一种支援火器。就在身后远征军攻占的院落里,一尊步兵炮被推到院墙的豁口处猛轰街西班牙人占据的住宅。突入城内的还有身穿水兵制服,头戴钢盔的海军炮手,推着装有陆用炮车的30毫米手摇机关炮像机枪那样压制敌人火力,支援突击队。机关炮起先取得很大的成功,混合发射30毫米穿甲弹和开花弹连续命中西班牙人架设在圣奥古斯丁教堂钟楼上的临时炮台,引发了一次壮观的殉爆,把居高临下开火的一尊小型鹰炮连带炮手都轰上了天。不过在遍布碎砖烂瓦,被木栅路障、壁垒一截截阻断的的街道,使用轮式炮架的步兵炮和三四式机关炮都遇到难以克服的推进障碍,反倒是看似笨重的重机枪可以跟上突击队的进展。不只是陈凯戈这一组,重机枪分队的每个班都在持续发射过一阵后运动到下一处去占领阵地,机枪手们有时借助战斗工兵炸穿墙壁制造的豁口穿过房舍,有时又要攀爬翻越西班牙人的街垒工事。后者更加麻烦,尤其是那些重机枪打断的木桩已浸满了鲜血,被子弹开膛剖肚,残缺不全的尸体弄得木栅上下全都滑腻不堪。战士们小心翼翼地抬着他们笨重的宝贝爬上爬下,同时还要提防不知会从哪儿突然探出头来射击的敌人。
       随着巷战的持续推进,陈凯戈感到越来越轻松,不光是因为持续的火力压制消耗了不少他背负的子弹,更在于他开始适应战斗,掩护其他战友抬运机枪通过路障时,自已又能够回到当初作为新兵受训时那种熟悉的状态,作为步枪手进行战斗。他接连射杀了两个跳出壁垒,手持长矛企图袭击机枪组的菲律宾人,又眼明手快击中一名举起土制炸弹,准备投掷的西班牙少年。对方蜷曲起来捂住腹部,原本举在手中,导火线嗤嗤作响的炸弹滚落下去爆开,将他整个人崩飞到一边。二等兵只是暼了眼便扭过头去,这男孩看起来同自己年龄相仿,然而转瞬之间便成为一具冒出焦烟的死尸,让炸弹壳里装的铁钉及各种碎片撕扯得面目全非,着实教人看着头皮发麻。
       混战中的马尼拉城充斥着杂乱的枪响和爆炸声,此时半空中又发出迫击炮弹尖锐的啸叫,看来炮兵已经在城内某个制高点建起了前进观察所。澳宋制造的81毫米迫击炮无论射程还是炮弹威力比旧时空的60毫米迫击炮都高不了多少,不足以炸垮房顶,倒能够把躲藏在屋脊上、烟囱后的西班牙火枪手一扫而空。飞崩下来的弹片和屋椽、瓦块碎片迫使机枪班的乘员低着头躲进街道边最近的一座庭院。这曾经是个小巧而秀丽的花园。残存的花草被一小队掷弹兵践踏在脚下,领头的一个少尉摆出颇为豪迈的架势,将仿32式军刀的指挥刀架在肩上。一名掷弹兵举起霰弹枪连射两发,打飞了门铰链。
       摇摇欲坠的门板却没有立即倒下去,显然后边还堵着物件,两名掷弹兵连踹带用枪托猛砸才破开这扇门。几乎在同一时间,三个手持长矛、斧头和刺剑的男人从屋内冲来,立刻成为掷弹兵集火的靶子。落在最后的黑人奴仆腿部中弹,斜靠在门框上却还死命抓着自己的武器。掷弹兵少尉杀得兴起,手起刀落劈在黑奴的肩胛骨上,将握着斧头的整条胳膊砍了下来。
       丢进门内的手榴弹炸出团团烟尘,“都进去,看看是什么好地方。”少尉挥着滴血的军刀,兴高采烈地向重机枪手们招呼着。但屠班长带着他的人马刚迈过门槛进入这座楼房,楼梯通往二楼转角处便喷出一团烟雾,有枪手埋伏在那儿。陈凯戈听到头顶上发出一阵杂乱的哐哐声,从与楼梯相连之处传来,有人在楼上急促地跑动,直到重机枪骇人的吼叫撕碎了这片脚步声和随着而起的凄厉惊叫。
       硝烟在一楼的空间里扩散翻腾。饶是楼板用坚硬的乌檀木制成,足有两吋厚,却随着机枪的扫射砰砰碎裂,木屑如雨点般地纷纷落下。连那帮天不怕地不怕的掷弹兵都怔住了,尽管他们早在攻城前的演习时就见识过它的开火。这群人张着嘴矗立在原地,待到扫射停歇,烟雾渐渐消散,从被打得千疮百孔的楼板上滴落下殷红的血。血滴愈来愈多,逐渐连成了一条条稠密的细线。
        卡宾枪架在肩头,陈凯戈跟随沉默下来的掷弹兵们一步步踏上楼梯。二楼拐角的楼梯上丢着一杆放空了的簧轮式卡宾枪,它的主人斜靠在阶梯上,死相凄惨,肚子上还插着一截子弹打断下来扶手木栏。跨过这具男尸再往上走就是通往二楼房间的走廊,布满弹孔的地板上流满了血,倒毙着五六个肤色黝黑,仆人模样的女子。而在走廊中央,一名白人少妇仰面躺在那儿,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鲜血从她碎裂的裙撑里汩汩而出。二等兵好容易从她白得耀眼的半裸胸脯上转开目光,发现死去的少妇手中还握着一支小巧玲珑的手枪,四支枪管镀银雕花,镶嵌珍珠贝母的枪柄闪亮发光。他抓起手枪,眼睛都看直了,这也是件能打死人的武器?该是有多值钱?
       掷弹兵踹开各个房间的屋门进去搜索。楼梯那边又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响,接着便听见机枪射手符彪的大嗓门:“乖乖,这洋婆子好正,”甚至把手伸进卢克蕾齐娅·查尔洛的胸衣里边狠狠捏了把,“好得很,比我家那个瘦婆娘爽得多了。死掉真是可惜。”
      “衰仔,不嫌晦气啊!”班长扯开尖锐的嗓音骂道,他又转向二等兵:“喂,大只佬,那边的餐台快动手搬去骑楼那里,机枪要架上去。”
       穿过楼上最大的一间卧室,可以登上一座L型的露台,即屠腊上士所说的骑楼。露台恰好俯视下边的交错的街道,隔着两条街便是马尼拉大教堂和总督府,更远处能望见被海军彻底轰毁的圣地亚哥要塞的残迹。两张长桌搬到露台上拼成了一个简单的发射平台,几个从卧室里找来的枕头、靠垫充当聊胜于无的掩体。正当大家一齐动手将重机枪抬上去,只听副射手郭泗喊起来:“狗日的西班牙鬼子,冷凝箱给打穿啦。”
       冷凝箱通过一条古塔胶管连接着机枪的冷却水套,它的作用是容纳沸腾的冷却水蒸汽,将其重新冷却成水循环使用。这件铁皮容器现在透出一对高低错落的弹孔,很难说是否属于死在楼梯上的那名枪手的杰作,反正里边的冷凝水已经漏了个精光。
     “后备水箱在哪里?”装满冷却水的另一只铁皮箱递了过来,幸好它完好无损。“勿够用!”班长命令机枪班各人都交出自己的军用水壶,又吩咐“大只佬”和其他弹药手马上去房屋各处搜查找水。
       查尔洛男爵夫人这所马尼拉城内的住宅里,一楼主要用作储藏室和厨房,堆满了各种粮食、家具和粗笨的杂物。其中有些被手榴弹炸得七零八落,给弹药兵们增加了不少麻烦。待到陈凯戈扛着个木桶重新出现在露台上,随着火力压制的持续进行,后备冷却水已经消耗了一大半。
      “里边都有什么?”屠腊上士打量着橡木桶,桶身下部现出块凸出的木塞。他抽出左轮手枪,倒转枪柄猛击了两下,结果相当惊悚:从桶中喷出股深红色的液体,酷似流淌在走廊地板上的血迹,然而没有令人反胃的腥味,却带着股独特的芬芳气息。
       郭泗伸出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是酒,首长们才酿得出的那种葡萄酒,听说价钱可贵啦。”
       男爵夫人珍藏的波尔图佳酿最终尽数倒入重机枪的冷却水套,化为蒸汽烟消云散。这仅仅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冲出大门继续进攻的掷弹兵压根不知道机枪手动用了一种昂贵的冷却液。他们只能听到重机枪一刻不停地怒吼着,看见划出绿光尾迹的弹头紧贴着自己的钢盔射向西班牙人的屋舍掩体,打穿门板、击碎窗棂,甚至穿透砖墙,夺取负隅顽抗者的生命。掩护他们突入建筑以后又转向另一方向,喷出铅与钢的风暴去扫荡街道上残存的路障工事。
       入夜之后,激战的枪炮声逐渐停歇,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完全沉寂下去。远征军实现了迦太基行动的主要目标之一:在不造成太大破坏的前提下占领马尼拉城。但对所谓保罗教士的搜捕并未收到效果。无论在城内还是城郊,所有收获的情报,发现的踪迹都指向一个结论:黑尔已然遁逃,至少远离了马尼拉城。




     “嘿,今天老李迟到了。”
       就像远征军的陆军军官们会在马拉塔的小教堂里聚会一样,曾属于甲米地船厂负责人热诺利诺的住宅如今也被远征舰队军官们占据下来成为“港区食堂兼俱乐部”,时不时地就来次聚餐。
      “老李这回又殿后了,就跟他的船一个样。”
      “哈哈——”
       李启含大度地应和着哄笑的同僚们。在他看来,所有的玩笑和嘲讽都是嫉妒自己能成为战列舰舰长的一种表现。“那你们自个儿坐条巡逻艇顶着太阳去登船检查啊。一个海军少尉就能搞定的事,非得折腾元老舰长,就为了让咱吃不上饭?”
      “听说是荷兰船?上边装了些什么玩意?”乐琳边大口咀嚼着金枪鱼沙拉边问。
      “只有一条,现正泊在桑莱岬的炮台前边接受检疫。装载的主要是稻米,大概有一百五十多吨,还有许多细麻布和印度棉布,对军需挺有用。船是从巴达维亚直航过来。商务员表示东印度公司希望马尼拉湾的新主人——也就是我们准许他们到此来贸易。”
      “荷兰人的鼻子灵到这个地步?我们打下马尼拉才多久这帮家伙就上门了。”
      “VOC能在东南亚这个丛林世界称雄近三百年,总归有两把刷子。再说开打以后咱们这边可是公开新闻报道的。”担任侍应的勤务兵给李启含端来冰镇咖啡,冰饮入口让他打了个激灵,头脑也从酷热导致的昏昏欲睡中变得清醒起来,“想想另一个位面杜威前脚刚扫荡完马尼拉湾,后脚德国佬就来摘桃子。如今VOC派条船来看看风色,未必就没有揣着类似的打算。”
      “借他们一百个胆子,”吕洋手里的杯子往桌面上重重一顿:“信不信到时候老子把丫轰成橡木渣子。”
      “说得好,很有精神——”门外传来声拖长了声调的咆哮。大家抬眼望见一个魁梧大汉风风火火地走进餐厅,顺手摘下制服帽子一把塞到勤务兵怀里,拉开椅子哐当一下坐到餐桌前,对显得不知所措的勤务兵吼道:“啤酒!要冰的!”
     “妙啊,”乐琳喊起来:“给咱们送个给养,还把王参谋给送来了。”
     “参谋来了,妹子还会远么?”
     “哦哈哈哈——”
       来人正是在总参谋部任职的海军参谋,“澳宋女性之友”王潮晖。在场各人都知道这位“海军仙人参谋”穿越前便属雨沾云惹之辈,来到新世界依然不改初心,惯于在柳影花阴处兴风起浪。例如曾当着某元老的面强邀其生活秘书“一起参观军舰”,造成的风波最后闹到萧主任亲自主持调解才勉强平息。没过多久又有人发现他在博铺港边的小树林里幽会格子裙俱乐部当家花旦左亚美,引发了众宅男元老的暴怒。最近的一起风闻则是深陷离婚风波的柳正在临高紫明楼里不知何故同王参谋动了拳头,结果柳元老自马尼拉返回后再度住进了百仞城总医院。至于引发斗殴的原因,则成为各男女元老津津乐道的口水八卦话题。于是吕洋也跟着打趣调侃:“参谋,这一趟补给船送来了多少劳军妹子?有没有紫明楼的头牌?”
      “想屁吃,”王潮晖那副对着大姑娘小秘书永远脉脉含情的眼神,猛然凌厉地瞪了出来:“130口径的妹子管够!”  
       总参派遣新的元老军官来到菲律宾前线完全在各人的预料之中。谁都知道为远征而组建的特遣舰队在消灭西班牙舰队,协助陆军攻陷马尼拉城后,可以说就已经完成了其主要使命。事实上运输船团就已经解散了,除了海军直属的若干艘机帆混用运输舰和修理舰还泊在甲米地,大部分征用的H-800都被伏波炮舰护送回香港,归建原属单位。接下来舰队本身的调用和去留,自然成为海军乃至整个元老院关注的中心。李迪虽然挂着海军幕僚长的官衔,几次演习下来也算清楚了自己究竟有几瓶水可以晃荡。由此穿越前就是专业参谋军官的王潮晖元老便义不容辞地外派到了马尼拉——顺便避一避皇汉元老们同仇敌忾的怒火。
        一口气干掉了两瓶冰镇啤酒,王参谋让勤务兵关闭门窗离开餐厅,开始谈论“上边的意思”和自己的规划:为迦太基行动而组建的特遣舰队已完成使命解散在即。海上力量部打算在马尼拉留下几艘901型炮舰,若干大发艇,再从海警抽调一些双桅巡逻艇组建新的海军支队。即将成立的菲律宾支队任务艰巨,不仅要提防西班牙人跨洋而来的报复(且不说此事可能性不高,而一旦发生主力舰队必然在第一时间南下增援);更要维持当地海上治安,防范摩洛人的侵袭;还得支援新成立的南洋矿业公司在巴拉望、赛米拉拉岛的采矿事业,提供安全保障。这些任务琐碎但烈度不高,所以白露号装甲舰以及巡洋舰都将调回香港。“在此之前,必须把西班牙人的势力彻底打扫干净。”
      “还有搜捕黑尔。”
      “抓人的活儿用不着装甲舰。”王参谋摆摆手,继续说下去:“碧瑶的西班牙人投降了,维甘也投降了,”之前萨拉曼卡将这两地的驻军几乎尽数调回马尼拉,当地殖民长官除了体面地交出武器实在别无出路。“目前整个菲律宾,西班牙人还保有成建制军队的地方,就剩下宿务。”
      “接下来就是雨季,会给我们调兵开战会带来不少麻烦,务必要快刀斩乱麻。”
      “根据情报,宿务驻军只有两个不满员的殖民军连队,唯一配备大炮的圣佩德罗堡有14门炮,都是前装滑膛炮。”王潮晖参谋转向李启含:“白露号贴上去一顿齐射,等到西班牙人发现开炮反击只不过是投卵击石,他们就该举白旗了,牛刀杀鸡才叫爽快。”王潮晖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叫敌人品尝绝望的滋味,那感觉真棒棒的。”
      “能齐射两轮,大概不会有什么卵用。”李启含摇摇脑袋,提高了嗓门:“280毫米主炮就剩下4发炮弹。必须给我补充。
      “可以给你补充130毫米炮弹,280炮就别指望了。眼下特化联合体忙着给陆军生产弹药,280这样的专用炮弹根本顾不上。”王参谋还声明正在谷雨号上视察修理情况的陈海阳也同意了自己的计划。李启含便不再说什么,毕竟有正经仗可打,哪怕只是岸轰,也比整天乘着小艇在海湾里来回巡逻这种乏味的任务有劲头。
       接下来两天时间花在补给煤炭、弹药、淡水和食物,召开作战会议,完善战斗计划上。凌晨时分,白露号开始生火。待到锅炉攒足汽压,绞车拉起湿淋淋的铁锚和锚链,从岸上射来的探照灯光照亮了螺旋桨从水底翻搅出的白色浪迹,装甲舰缓慢地从泊位上挪开自己庞大的身躯。掣电号跟随其后,这艘炮舰除了要参与炮击,还搭载了海兵队与登陆器材,扮演着武装登陆运输舰的角色。
       天亮以后,海上的天气开始变得恶劣。所幸两艘战舰已经穿过卡瓦约岛以南的深水航道,驶出海峡转向南方的开阔水域。李启含注视着自己这支在阴云密布,波浪翻涌的海面上奋力前行的小小编队,或许蒙德眼下也一样身披油布雨衣,立在掣电号的舰桥上。他忽地又记起在临行前的宴会上,喝醉了的王参谋——酒醒后则坚决否认——吐露出蒙德已被“钦定”为未来的海军菲律宾支队司令。李启含对此并不眼红,比起手下只有几艘炮舰和巡逻艇可供调遣的支队司令,他更舍不得白露号舰长的职位。

      相隔近200公里外的吕宋以东海域,距离加上中央马德雷山脉的阻隔,在波利略岛上几乎听不到甲米地、马尼拉发出的震天炮声。然而魏斯·兰度却在这里闻到了一丝战火的气息。依托赶到东海岸的东山居号,特侦队挨个儿搜查了波利略群岛的各个岛屿,最后在群岛主岛,即波利略岛西南端的小海湾里下了锚。对面岸上的小村镇便是岛上,也可以说是整个群岛唯一的大型居民点。以教堂为中心的小镇同本时空菲律宾大部分西班牙人统治下的村镇别无二致,可呈现在特侦队员们眼前的却是一片遭受劫掠、破坏和屠杀的凄惨景象。大部分房舍东歪西倒,有的被焚毁得仅剩下焦黑的残断木桩,房前屋后横七竖八散落着恐怖的人体骨骸。木质的小教堂外观上似乎未受损害,魏斯穿过敞开的大门进去转了一圈,发现存放法器的贮藏室已经撬开,里边被洗劫一空。袭击者并没放过教堂,只不过行为稍有收敛,没有大肆破坏而已。
       陈思根蹲在教堂门前的空场上检视一具骷髅,根据挂在骨架上那些黑色法袍和白色领条的残片,可以推断出这就是神父本人。尸体的骨架呈现出一种极其别扭的蜷曲姿态,似乎经历了剧烈的挣扎或搏斗才告死去。
      “从后边挨了一刀,”陈思根指着后颈椎上一处锐器砍劈的伤痕,但是并没有彻底切断,“不知道是故意折磨虐杀,或者干脆就是行刑人手太潮。”
      “你觉得这会是多久以前发生的?”
      “很难确定,”魏斯说:“按这鬼地方的气候,暴尸荒野估计两三个星期就能变成一堆白骨,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特侦队员报告了搜索结果:村镇里及其周边没有发现活人,死者应当都是本地居民。袭击者并没有留下太多足以暴露身份的东西——除了一些小金属片:全是些大小相仿,长满铜绿的圆片,可以推断是击发后被抛弃的火帽。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搜索,没过一会儿,从受害者附近的泥土里、树干和木屋墙壁中挖出了好几枚铅弹。尽管变形严重,然而富有特色的膨胀式尾裙,以及上边留下的膛线擦痕,无不说明那些都是从线膛枪管中射出的米尼弹。
       摩洛海盗装备米尼枪的概率几近于零,西班牙殖民军也不大可能砍杀己方的神父。答案似乎很已经清楚了,只是陈思根还有些疑惑:“如果是黑尔这伙人干的,那他们袭击这个偏远小镇的目的何在?就为了抢劫教堂里的几个银烛台?”
      “他们抢光了粮食和盐,一切能吃的东西。”接连搜检了几间村舍茅屋后,魏斯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指着茅屋门前那些当地居民用来晒制鱼干,而今全都空无一物的木架子:“连鱼都没剩下一条。”
      “看来这班家伙彻底沦落为海盗,那离穷途末路也不远了。”陈思根判断说:“另外黑尔手里未必有大船,估计不会躲得离此地太远,有很大可能性就藏身在附近的某个岛上。”
      “上船接着找吧,我还得去向我们的局长大人拍份电报。跟这个日本超人再度碰面大概会非常精彩,我实在是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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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2 11:13: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兰度 于 2022-12-22 11:14 编辑

       费尔南多·马科斯坐在一块旧帆布铺成的床铺上,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的壁板。这间艏楼下的隔舱既黑暗又潮湿,却并没有这个时代一般海船上那种恶臭气息,反倒弥漫着一种怪异的芳香。狭窄的舱内空间几乎被锯开的檀香木料所堆满,他就坐卧于这堆木质香料上。这些赃物都来自一艘从帝汶岛开出,运载檀香的澳门商船。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指挥玫瑰公主号追逐攻击了这条船,成功迫使葡萄牙船长降旗投降,可他的手下只来得及搬走不到三分一的战利品。尽管玫瑰圣母号发射排炮时特意使用了葡萄弹和装填砂子的训练弹,那条陈旧的卡拉维尔帆船仍被打得船壳崩解,碎片横飞,后来还莫名其妙地起了火。登上甲板的战胜者拼命抽水灭火,设法堵塞船壳板上的大小窟窿和裂缝。这一切全是白费力气,所有的努力都无法阻止它带着大量贵重的檀香木和檀香精油沉入海底。
       显然,当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从意识到自己已经摆脱马尼拉政府的控制,成为玫瑰圣母号的主宰那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要把巡航舰变成了一艘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海盗船。他先是假意宣称避开殖民地舰队的搜索航向南方,没过多久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便暴露出真面目,指挥巡航舰游荡于从苏禄海直到香料群岛之间的贸易航线,干起了打劫的营生。整艘舰上的人,从白人军官到东印度水手都百分百地拥护舰长的决定——除了一个人。马科斯用尽办法阻止西多尼亚,企图说服他按照计划前往与保罗教士约定的汇合点。劝说、利诱、争吵,直到忍无可忍,打算用手枪威逼对方服从自己,结果却被舰长早有准备的部下给缴了械,关进了这间黑乎乎的船舱。
       每天只有在给他送饭的时间,这间黑牢才会透进点光线和新鲜空气。端饭送水的东印度水手说着一口葡萄牙语、西班牙语和东南亚土话混合成的克里奥尔语,饶是马科斯在菲律宾殖民地待了不少时日,西班牙语已经听说无碍,也无法理解这班猴子在叽叽呱呱些什么,更别指望从他们嘴里能打听出有价值的消息。
      “土匪,婊子养的混球!”马科斯时不时地对着漆黑的壁板和紧闭的舱门破口大骂,捡起根檀香木条来乱敲乱砸,可无论如何都没有人理会他。只有猛然间从头顶上传出的尖利哨音打破令人憋闷的静寂,夹杂着小军鼓敲出嗵嗵的号令:“全员上甲板”。许多双脚急切地把甲板间的楼梯踩得哐哐响,头顶响起重炮在轨道上滑动的轧轧声,禁闭他的小隔舱顶上便是安置在艏楼中的第一炮位。马科斯能听到炮手大声呼喝着口令,他赶紧捂上耳朵,翻身俯卧。片刻之后一阵霹雳巨响,整个船舱都在摇晃,烟雾弥漫,沙子和灰尘从天花板的缝隙中簌簌而下——玫瑰圣母号又向新的猎物亮出了爪牙。马科斯渐渐发觉西多尼亚将他拘押在炮位近旁忍受折磨,根本就是对他,以及他的导师保罗发出嘲笑:你们以为施舍几块金币,就像给一群饿狼丢块骨头就妄想教它们统统变成狗乖乖听你们的使唤?白日做梦!
       每一次炮击通常不过持续三四响,连续的排炮轰击少之又少。看来这个海盗头子毕竟是职业军人出身,很重视节省炮弹、火药和拉火管的消耗。直到大炮沉寂下来许久,间或能听见有些水手发出狂醉地嚎叫、高唱一些不成调的歌曲,却很快便在叱骂声里安静下来。这意味着西多尼亚以及他的军官们依然把战舰牢牢抓在手里,有效维持着战舰上的纪律。马科斯满怀失望躺回床铺,伴随着船身的摇晃逐渐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海风逐渐加大,吹散了前一夜天空里密布的雨云。天气虽然恢复了晴朗,可是不断加高的浪涛给正南下驶向巴拉望的大鲸号以及乘客带来的就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齐楚秦倚靠着船舷,脸色蜡黄,手臂无力地抓住一条缆绳,害怕自己会虚弱到掉下海去。
      “老齐你怎么样,要不要喝点热水?”矿业部的余超和建筑总公司的田九九也从船舱里钻出来“透透气”。大鲸号既塞满货物,又搭载了不少任务必需的人员和生活物资。就连元老也是铺位下塞满罐头与装淡水的马口铁水箱,头顶上悬挂着咸鱼和腌肉,一不小心便会被装蔬菜和米粉干的口袋绊倒。
      “不用,海水都喝够了。”齐楚秦没精打采地挥挥手。他已经把才吃下不久的早饭全送给了大海。
       理论上讲,大鲸这类平底浅吃水的近海船只根本不适合远洋航行。考虑到巴拉望岛眼下根本没有现成的港口,仅有一个海兵队搭建的简陋营地,新晋的南洋矿业公司才向海上力量部借调了它。出发前大鲸号在博铺接受了一系列的改装:加装第三根桅杆——其实是吊杆;船舷上又加高一层挡浪板。机械厂新研发的双缸热球式主机让这艘船型肥硕的自航驳船满载时的航速略有提升,却对缓解船只的颠簸毫无助益。更糟糕的是改装的油舱容量有限,主机非在必要时只能停机省油。倒是那具小得多的热球式单缸辅机一直突突作响转个不停,带动水泵把不断飞溅进货仓甲板的海水排出去,可见这新玩意的可靠性还真不错。
       余超不太放心露天堆放在甲板上的货物,他手脚并用爬上去,看到那些宝贵的矿山设备、建筑机械都用防水油布严密包裹,捆扎固定的绳索完好无损才松下一口气。拍碎在船头挡浪板上的水花飞溅到脸,甚至流入眼睑刺得生疼,不远处护航的伏波号炮舰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这团黑影在浪涛中伴随着大鲸号如同跷跷板的两头,起伏不定,时隐时现。
       齐楚秦也挨到船头边找到一个系缆柱坐下来。新鲜空气是治疗晕船的良药。渐渐的他觉得体力开始恢复,又能感觉到饥饿,正寻思叫生活秘书去厨房给自己煮碗米粉还是随便吃点饼干核桃酥对付一下,骤然响起的船钟吓了他一大跳。
       三位元老面面相觑,眼见水兵冲出船舱,在摇晃的甲板与捆扎的货物之间飞奔而过居然没人摔倒,转眼间便站上炮位,解脱下了炮衣。闪着黑色光芒的短炮摇起炮口,球形炮弹、葡萄弹和药包也朝炮位递送过来,改装后的大鲸号艏艉各加装了一门24磅卡隆炮。 一具具弹盘被吊上桅盘,那里边安装的打字机虽是从海军一线战舰上淘汰下来的库存品,但与卡隆炮相配合,一旦遭遇吕宋以南海域频繁出没的摩洛海盗倒是自保无虞。
       三个人紧张地搜寻着海面,可是在翻滚的浪涛之中除了不断隐现的伏波号什么也没发现。事实上面对这样的风浪,摩洛人也多半会把他们的卡拉库轻艇藏在近岸的海湾里避风。然而元老们很快就搞明白战斗警报为何发出:从南方的水天线上冒出三桅战舰的桅尖,帆蓬、船体依次显露出来。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因为在东南亚这片海域,醒目的船艏斜桁、混合帆装与修长的船体往往是澳洲帆船的特征,然则白底红色的勃艮第十字旗暴露了它的身份。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从不降下旗帜,即便在抢劫的时候,一旦遭遇前来捕拿的西班牙舰船他还指望靠这面旗帜蒙混过去。
      “大白天的撞见鬼了。居然还有活的西班牙鬼子!”
      “海军这班马鹿干什么吃的,不是说把殖民地舰队全打发了么?还留下了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
      “这怕不是什么漏网之鱼,是西班牙人的援军从墨西哥杀过来了吧——”余超听见田九九话音颤抖,好像牙齿在打架,刚想出言反驳,就瞥见给排水工程师后脑勺一晃,人已消失在了舱门后。
       余超叹了口气,掀开衣襟摸了下挂在腰间的格洛克和备用弹匣,真要打到接舷跳帮的地步,只能指望这家伙来保命了。
      “要对海军有信心,”齐楚秦本来便是个山东大汉,再加上平素不修边幅,往系缆桩上一跨坐,颇有几分鲁智深坐禅床的架势。他往前一指:“你看伏波号,一百吨不到的小船,这一会绝对是王参谋灵魂附体了。”
       伏波号借着顺风再开足马力,直冲大过自己十倍有余的敌舰,这场面确实颇有老电影中鱼雷快艇冲向国军战舰的范儿。那艘西班牙战舰的舰长竭力转过舰艏,从侧舷中喷出一股白烟。几秒钟过去了,涌浪里腾起一根高高的水柱看似离开伏波号的右舷还颇有一段距离,但至少显示出西班牙炮弹的分量不轻,也让两位元老吃了一惊。
      “卧槽射程咋会那么远!该死的西班牙鬼子有线膛炮?”
       两人瞥了一眼大鲸号船头的卡隆炮,又举起望远镜追踪起战况。眼下顾不上去追究远离马尼拉的西班牙战舰为什么能装备重型线膛炮,面对这事实就足够令人恐慌。卡隆炮,无论大鲸号上的24磅还是伏波号上的68磅,射程都比常规的滑膛加农炮近得多,更遑论匹敌线膛炮。唯一能与之对抗的只有伏波号舰艏加装的一门75毫米达尔格伦线膛炮。伏波号一边用它还击,同时顶着保罗大炮的轮射不断逼近目标,以便射程短而威力巨大的卡隆炮也能发挥作用。望远镜的视野中,伏波号开炮的频率远比西班牙人快得多,原本就不大的船身眼看快要被白色的烟雾完全覆盖住。水面上升起一条条水柱,虽然准头并不太好。受制于风急浪高的海况,这艘小炮舰已是竭尽所能。
       田九九不知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求救电报发出去了,马尼拉回电说会派增援过来。真他妈扯淡,又没有飞机,等蒸汽军舰赶到就等着捞咱们的救生艇吧。”他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好像这就能缓解自己的惶恐紧张:“这船上的破发动机真要命,我刚去过机舱,你猜那些归化民技师在干嘛?拿个酒精喷灯烧烤汽缸盖,除非把那铁家伙烧到发红否则别想发动起来。我看等到——”
       一阵欢呼声打断了他的话音:“打中了,打中了!好样的伏波号!”
       重炮震得人几乎晕厥过去,马科斯的监牢里弥漫着从上边渗透过来的火药烟气,热辣辣地令人简直无法呼吸。他在炮击的间歇中拼命咳嗽着,紧接着当啷一声响,放在床铺边的锡制水壶掉落到下去四处乱滚。马科斯咒骂了一句,天杀的阿拉贡内斯每天让人只给他送一次饮用水。为了避免渴死,菲律宾人只得趴下地板在一片漆黑中找寻水壶,最后整个人都钻进了檀香木条堆中,却无意中救了自己的命。击中玫瑰圣母号的那发75毫米榴弹杀死了第一炮位的全部炮手,弹片还穿透隔板,把下面的舱室也打得一塌糊涂。
       马科斯挣扎着从倒塌的檀香木堆里钻出来,把摸到的水壶皮带紧紧缠在自己身上,手脚并用穿过被打坏的舱门爬到甲板上,迎接他的是一桶劈头盖脸的海水。水手们大叫大嚷,提着小桶往着火的炮位上浇水,那边散落的火药正发出不详的噼啪声。水龙带也加入战斗,喷出用人力泵从舱底抽出的,散发臭气的污水,渐渐把火势压了下去。奔跑来往急于灭火堵漏的水手们碰翻了一个已经打空的小火药桶,它顺着水流一直滚到马科斯面前。菲律宾人紧紧抓住空木桶,奋力一扑,越过船舷滚落进了大海。
       大鲸号的观战元老们眼下体会到了从狂喜到绝望是什么滋味。船艏被命中一发75毫米榴弹虽然导致西班牙巡航舰丧失了四分之一的主炮火力,但这点打击毕竟无法彻底瘫痪它。玫瑰圣母号上的水手逐渐扑灭了火灾,清理掉受损的帆桁桅索。其他炮位依然在开火还击,不同于快速射击的澳洲炮手,西班牙人的每一炮似乎都是仔细瞄准后再发射出去。伏波号从浪头间冲撞出来,突然迸出了一团爆炸的烟雾,火和烟迅速升腾起来,导致整条炮舰都笼罩其中。
       根本不可能援救伏波号。大鲸号目前自身难保,虽然它的主机终于启动,但区区120马力驱动的螺旋桨再加上两面硬帆,很难推动满载的驳船跑得过一艘相当“澳洲化”的巡航舰,哪怕后者纯用风帆。不过发动机对提升大鲸号的操舵性能助益良多,它左挪右转,拼命扭动自己短宽的身躯躲避左右溅落的炮弹。巡航舰丢下中弹燃烧的小戎克船,朝机动驳船直扑过来。该死的西班牙舰长是个锲而不舍的追逐者,似乎伏波号给他造成的损失必须从这怪模怪样,肥硕迟缓的猎物身上得到弥补,以致完全不顾船艏的损伤和逆风造成的麻烦。情况紧急,大鲸号点燃了求救的发烟筒。浓厚夺目的橙色烟雾滚滚升起,令西班牙人愈发兴奋,他们认定这艘丑八怪船已被击中开始起火,便更加起劲地迎着逆风展开追击,时不时再零星放一两炮,威逼猎物放弃抵抗,降帆停航。
       跨在木桶上,于浪涛间载沉载浮的马科斯当然明白救生烟雾信号意味着什么。除了橙色的浓烟,他还发现大鲸号上开始喷出船用柴油机常见的黑色烟气。望着竭力抢风航行,愈来愈远的玫瑰圣母号,马科斯明白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注定要被自己的贪欲拖下地狱,而真正令他悲哀的是受这个混蛋的拖累,保罗导师计划的一部分也彻底破灭了。


      “今日天气晴朗,波浪却高。”航海长蓦地听见挺立在罗经舰桥上,一直沉默不语的舰长首长冒出这句令人费解的话。没错,波浪确实挺高,但对白露号的影响并不太大。当初改造成装甲舰而实施加宽舰体的工程,外加舭龙骨的设计赋予它良好的稳定性,负面影响就是严重削弱了航速。自接到甲米地基地发出的电报开始,李启含就命令编队转向大鲸号在求救电报里发出的坐标,同时本舰锅炉开启强压通风,然则冒着损坏锅炉的危险也不过让装甲舰的航速提升到了十节,仅能和全速前进的掣电号维持编队而已。
       大鲸号释放出的橙色烟幕随风飘摇,在数十公里外便能被目视察觉。很快,瞭望员与信号军士长相继报告说发现了大鲸号及其后紧追不舍的西班牙巡航舰,后者是转述掣电号用旗语发来的通报。装甲舰上警报铃声响彻全舰,全体人员应声进入战斗岗位。
      “升起战旗。”李启含命令道。当传令兵复诵读命令时,他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后方大约4链距离,掣电号的主桅同样升起了巨大的蓝底白星旗。他转过来吩咐航海长:“航向对准敌舰,保持最大战斗航速。”话音刚落,一个传令兵登上舰桥,“电信室向您报告:掣电号呼叫,蒙德首长请求与您通话。”
      “老蒙,咱们撞大运了,这准就是玫瑰圣母号。先前马尼拉的那帮俘虏一口咬定它叛逃去投靠荷兰人了,纯扯淡。既然这船有前装线膛炮,有开花弹,速度也快,现在天气晴朗,能见度高,我们得发挥火控上的优势远程尽快解救大鲸号。你准备好130炮,校射一完成我就把射击距离通报给你,咱们一起把黑尔和西班牙人搞出的这宝贝玩意锤爆。”
       他打算动用副炮组。130毫米口径后膛炮打击同时代的风帆战舰远比280毫米主炮合适,如果用后者轰击具备一定速度和机动性的目标就类似于拿榴弹炮打兔子,更别提弹药还仅剩下四发。他放下话筒和耳机,向电信员发出指令:“以宿务攻略分遣舰队司令官的名义给甲米地基地发报:我们即将与敌巡航舰交战,报告上我们的基准位置。同时转发大洋舰队司令部。”舰长首长走出电信室时,值班水兵还听到他在喉咙里咕噜着:“接下来就全看上边下边的了。”
       在澳宋海军的序列里,白露号装甲舰可谓各种先进技术和工艺的集大成者,它首次以钢管三脚桅取代了传统的木质帆桅。李启含所谓的“上边”是支撑在三脚桅的顶端的火控站。在间半敞开的狭小舱室内,当中一座射击指挥仪和六名人员差不多就占满了全部的空间。指挥官阮小七少尉就像在无数次的炮术演习中那样,指挥火控部门按照既定流程运转。方位瞄准员紧贴在望远瞄准镜的目镜上,缓慢精细地扳动指挥仪上的旋回手轮,终于他停下来报出了目标的火控方位角。稍后,另一侧的俯仰瞄准员也报出了高低角。通信兵通过电话把这些数据报告给战情中心,由作图员标注到海图上,同时获得数据的还有“下边”的火控计算室。这间舱室深埋在舰体内部,处于装甲盒的严密保护中,安置着元老院第一套机电式专用火控计算系统:火炮弹道数据、敌我方位、航向、航速(目标航速由火控军官通过观测船艏浪等迹象估算)以及气温、气压和横风速度等等,所有的射击诸元都在此汇总、输入,最后输出基于提前量的俯仰、方位角和射程数据,沿着电线传递回桅顶的火控站。方位瞄准员和俯仰瞄准员立即转动调整手轮按照计算室输出的数据瞄准西班牙巡航舰,以检测火控计算的精确性。
      “各炮使用榴弹——装填!”海军少尉阮小七按捺住激荡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指挥监督着部下的工作。他又想起了刚进入海军学校的往昔时日,伟大的元老院舰队中还充斥着各式“临”、“特”编号,改造拼凑的广船、福船,它们装备的滑膛舰炮更是要冲到敌人近前才能保证命中,倘若错失目标,就得等上半天硝烟散开才能重新瞄准。才过去短短几年,昔日的幼年班士官生已经矗立在当初海军画册上才能看到的战列舰桅楼顶端,眼前几个在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摇摆的指针就能决定目力所极之处一艘战舰的生死,而敌人却对死到临头的命运茫然无知。简直是传说里的夺命于千里之外的神鬼法术。首长又是如此垂青他这个穷苦渔家出身的孩子,栽培自己参与到这项神奇技术的实施,还将亲眼验证它的战果。阮小七兴奋到手止不住的颤抖,为了避免被部下误认为自己是紧张得过了头,他把手伸进制服口袋,凝神屏息地观望海面上你追我逃的敌我舰船。
       测距员再一次报出读数:“8000米。”舰桥上的水兵对着各只传声筒大声复诵测距数据。李启含皱了下眉头,白露号配备的1.5米基线光学测距仪在这个距离上产生的测距误差恐怕不小,然而这具从旧时空带来的旧军品却已经是元老院最好的光学测距设备。
      “首长,看来敌舰速度比较快,距离大鲸号估计差不多就剩两海里了。”副舰长话音未落,望远镜里驳船的一侧又溅起了一股水柱,爆炸声过了几秒种才隐约传过来。李启含放下望远镜,对着通话筒向枪炮长下令:“准许对敌舰开火,按预定方案打。”
      “准备齐射!”火控站里闪亮起红光。阮小七朝火炮准备信号板看去,上面亮起的信号灯示意两座副炮装填完毕,随时都可以开火,而标记主炮的信号灯毫无反应——这场战斗没它们的事。射击指挥仪的表盘上,显示炮管实际指向的黑色指针追着显示指挥仪指向的红色指针同步转动,方位瞄准员和俯仰瞄准员凑在望远瞄准镜前略微转动着微调手轮,努力将舰体纵摇与横摇的影响降到最低。阮小七看着两根微微摆动的指针已经完全重合,俯仰瞄准员终于扣动扳机,开火电铃叮叮地响起来,与此同时击发电流穿过几百米长的线缆,引燃130mm舰炮特有的电底火。
       一阵隆隆的齐射声里,后座的炮身在左式三型驻退炮架——左武卫的最新“设计”,比起以往挖空心思的创意,这更像是山寨了瓦瓦苏尔液压制退炮架——的作用下迅速复位。炮手转动手柄打开横楔炮闩,擦洗炮膛重新装填,然而这些都和阮小七没什么关系。信号灯刚熄灭,他已经带着校射用的大型望远镜凑到观察窗口前。炮弹从出膛到溅落海面,激起水柱这短短几秒钟,对他而言实在太长了,非常考验耐心。
       在桅楼下的露天罗经舰桥,李启含也举着他的东德蔡司望远镜关注炮弹落点。第一轮试射结果是近弹,修正后的第二轮落弹水柱则越过巡航舰的甲板,远得有些过头。从炮位飘来的刺鼻火药烟气一直传到了舰桥上,尽管眼下海风强劲,会加速吹散硝烟,终归会很大程度上妨碍炮位人员的观瞄修正,相比之下高高在上的桅楼火控站就可以避免这在前无烟发射药时代无解的困难。“可惜,要是一次齐射能有四门炮,校射效果大概会更好。”他的思忖被瞭望员的喊叫声打断了:“敌舰正在转向!”
      “敌舰航向转为左舷040。”看来这玫瑰圣母号是要往南逃跑,然则为时太晚,两条水柱几乎同时在它的两舷左右腾起。“7200米!”测距员汇报说。白露号的桅杆前后挂起的射程钟将测距数据不断报告给后方的901型炮舰。
       站在掣电号舰桥,下达了开火命令的蒙德正焦灼地注视着主炮位。130mm主炮未能立即跟随旗舰开火,枪炮长还拿着计算尺,伏在作图板上根据编队旗舰给出的方位和射程计算射击诸元——没办法,掣电号配备的标杆式测距仪对相距七千多米的目标完全无能为力。而前方的装甲舰此时已转入酣畅的效力射。它的炮手根本无需辨清自己的目标,他们头顶上火山喷发似的硝烟正在翻腾喷涌,两炮齐射的轰鸣压倒了喧嚣,一阵连着一阵。一双双手组成的运输链传递着弹头和发射药包,炮闩好像某种附了魔法的机械猛然侧滑退开,又瞬间关闭复位。透过飘荡的白烟,间或能看到有人凑到仪表盘前,跟随指针的摇摆扳动手轮旋转炮管。两门火炮每隔十五秒便齐齐地发出一排怒吼。
       首轮试射弹炸起的水柱吓了马科斯一大跳,左右顾盼之下也没能观望到水平线上哪儿冒出了新的桅杆,炮弹究竟从何处射来。借着几块碎云的掩蔽,他极目远眺,终于隐约看见有几条稀疏的灰白色烟柱在水天线处飘荡。马科斯转过眼去,想观察澳洲驳船的柴油机烟气以对比确认,却惊愕地发现玫瑰圣母号正转舵调头。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吃到的惊吓大概也不比他马科斯来得少,那个西班牙海盗头子确实贪婪狂妄,却也足够精明,一旦见势不妙立刻放弃追击,转向最有利于逃跑的下风方向。巡航舰的火炮甲板也喷出了一团团夹着火星的白烟,对着看不见的敌人进行反击,哪怕什么都打不中,或许也可以干扰敌人的炮击,掩护自身逃脱。
       菲律宾人紧紧抓住木桶边沿,另一只手死命地划着水。大事不妙,转过头的玫瑰圣母号似乎直朝自己这边冲过来。当马科斯抬起头,甚至能看到半空中飞落下来,烈日照耀下一闪闪现出亮光的黑色斑点。黑点沿着弧线的轨迹砸到海面迸炸开来,腾起如林的水柱将巡航舰包围在中间,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住了它,锁定住它的命运。巡航舰的尾炮还时不时地发出一声轰隆,这种微弱的反抗比起拖曳出尖锐啸声击碎浪花,鼓荡海面的开花弹,就如同垂死挣扎时候发出的呻吟。
       马科斯吓得趴倒在木桶上拼命划水。虽然眼下还离得挺远,万一西多尼亚这个该下地狱的恶棍把澳洲人的高爆弹带到近前,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恐惧导致他未能目睹到落在巡航舰主桅上的第一击,直到再度抬头望见玫瑰圣母号骤然矮了一大截,主桅、桁木,高高飘扬的勃艮第十字旗都不见了。被弹片撕裂的帆篷变成一堆迎风招展的零碎布片,火苗顺着破碎的帆布、断裂的缆索延伸,冒出一股股黑烟。
       仅剩下两根桅杆的巡航舰逐渐随波浪打起了旋,火炮也静默下来。那枚击中主桅杆爆炸的榴弹杀伤了大部分甲板人员。很快,玫瑰圣母号引以为傲的轻甲板结构也腾起了火焰,持续不断的命中弹撕裂肢解着它的躯体。马科斯望见接连两颗炮弹砸上了侧舷船壳,爆炸气浪甚至将巡航舰的前半截抬离了水面,舰身发出即将解体的哀鸣。后甲板遭到连续打击,甲板和艉楼整个让爆炸的火光和烟尘吞没了。倏忽间一团骇人的火球腾空而起,他惊恐地看着一尊酒瓶形的大炮瞬间飞到几十米高度,用柚木和硬檀木构建而成的坚固船体崩裂成大块的碎片,同样抛向空中,又拖着火苗和焦烟朝四周缓缓下落,有些就溅落在他眼前,把海水搅得像口沸腾的大锅。从舰体上折断碎裂的船艏还持续燃烧了好一会儿,慢慢斜倒在翻滚的海浪中,烧得焦黑炽热的木料浸到海水便发出嘶嘶的声响,这是玫瑰圣母号在海面上发出的最后动静。昔日殖民地舰队的翘楚,外形最优美、速度最快、火力最强大,黑尔和萨拉曼卡都曾经寄予厚望的战舰,终于在西库约海峡的万顷碧涛下找到了归宿。
      “……共计营救‘玫瑰圣母号’落海水手31人,打捞起较为完整的尸体16具。经被俘水手辨明,其中一具尸体系舰长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
      “……成功营救伏波号舰长以下官兵22人,另有9人死亡或失踪……”
      “……我方无损失,无人员伤亡。大鲸号右舷被弹片轻微擦伤,无人员伤亡……”
                                                                             ——《宿务攻略分遣舰队战斗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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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2 11: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随着最后一名队员顺着绳梯爬下船舷,跃入艇内,舷外挂机发出一阵颤动。两艘用标准型海军划艇加装上挂桨机拼凑起来的机动侦察艇在镜子般的海面上划出两条白色的浪迹,转头驶离了东山居——现在应该称为临特531号特务舰,开向卡拉瓜斯群岛。特务舰绕着这片岛礁,以难以察觉的航速缓慢滑行。
       侦察艇走得也不快,发动机只开到三分之一功率以减少噪声,即便排气管加装了消音器,魏斯·兰度依然觉得有必要谨慎一些。卡拉瓜斯群岛的两座主岛:狭长的蒂纳加岛和金蒂努阿岛在海面上蜿蜒,好似环抱起来的手臂,手指中间并没有合拢,留出一条形状复杂的水道。他对这两座岛屿并不陌生,在另一个世界,它们都以洁净的海水,平缓细腻的白色沙滩而吸引了无数的背包客。魏斯把眼前的环境同自己的记忆做了一番,发现植被显得更加茂密,岸线之后散布着茂密的海芒果树,期间还鹤立鸡群地点缀着高大的榕树和椰子树。吕宋最常见的白茅草随风飘摇,其长度足以遮蔽人的下半身。岛上隆起的山脊两侧满眼都是松杉类树丛,掩蔽着水道后的浅水港湾,构成一片苍翠的厚重屏障。在对拉蒙湾众多岛屿进行费时费力的逐个搜索后,魏斯愈发确信倘若有人打算在离吕宋东海岸不太远的地方选择一个藏身之地,那么没有任何地方比这两个岛更合适。
       他猜对了:蒂纳加—金蒂努阿岛在这个时空已非杳无人迹的荒岛,黑尔早将这里变成了自己的一个秘密落脚点,同郑芝凤的交易地点也很早便搬迁至此——马尼拉湾毕竟就在西班牙人的眼皮底下。沙滩上架起了栈桥,树林里修建了一些当地人称为“Bahay Kubo”的高脚棚屋,既能供人居住,也用来囤积食物、火药和各种交易物资并保持干燥。这些工程都造得相当简陋,很不起眼,黑尔特意避免使用从查尔洛夫人庄园里征集的佃户,而单独从米沙鄢基督徒中征募了一些劳工完成那些活计。这个秘密基地的营建就像黑尔一贯隐藏自己行踪那样的成功,艾丝美拉达号虽在北甘马粦海岸勘察过矿产,距离卡拉瓜斯群岛并不太远,却丝毫未能察觉到此地有何异动。
       岛上的树林、草丛里,隐伏的监视者凝望着直向岛屿驶来的侦察艇,以及为了避免搁浅小心翼翼远离岸滩行驶的临特531号。切支丹老兵爱水三郎蹲在一颗榕树下,不停地伸手去拍打掉从榕树枝叶里坠落到头上、脸上和身上的虫子,噼里啪啦的声响唤来了树杈上的一声呵斥:“不许发出声响,蠢货!”
       爱水回啐了口唾沫,不过很快又舔着干裂的嘴角开始后悔。该死的破岛上喝水全指望用陶罐木桶蓄积雨水,晴天里每人每天分到的淡水还不够装满一截竹筒。干渴的痛苦实在难以忍受,只得去摘树叶嚼出点生涩的汁水来止渴。于是他又陷入到痛苦的回忆中,甚至希望在那个恐怖的伏击之夜砸中自己肩膀和脑袋的不是被子弹击落下来的树枝,干脆就是澳洲人的子弹该有多好,索性一了百了。每当回想至此,爱水三郎就觉得自个儿的脑子变成了一桶浆糊,完全记不起当初是谁搭救了自己,后来是如何回到的营地,又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跟随重新现身的保罗神父上了路,最后也弄不清怎么回事便流落到这荒岛上来。一切都像一场荒谬错乱的噩梦。
       流落到蒂纳加—金蒂努阿岛上的包括日本人连队最后的残余分子。连队在那场失败的伏击中损失惨重,然而上帝知道保罗神父又从哪儿招募到一大群他加禄人填塞进来,武器不足就拿竹子削制的梭镖凑数。这支奇怪的混编队伍居然相处得相当融洽,原本的切支丹老兵都混上了军士和长官的差事,一扫此前的低落沮丧,个个趾高气昂。保罗教士每天在祷告中向他们描绘着即将前往日本“干大事”的宏伟前景,再加上时不时航行到周边的岛屿的村镇去掠夺屠杀一番,即使此前没怎么沾过血的他加禄土著也激发出了野蛮的狂热,人人都在摩拳擦掌,等待神父口中的“大船”到来载着大家同去日本大干一番——除了爱水三郎。如今“大船”到来,只是那奇怪的船型以及桅杆上高悬的蓝白星旗,都明明白白宣告它属于最不受欢迎的澳洲人。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爱水抬起眼皮就望见黑岛一夫那张怒目圆睁,鼻子眉毛都拧成了团的面孔。这个家伙接替自己的族兄黑岛十兵卫当上了连队长,整体大呼小叫,咬牙切齿地要找澳洲人报仇雪恨。黑岛把树冠上、草丛里的观察哨都召唤出来,“都到小船上去!神父传达了上帝的旨意,杀光这帮澳洲猪!”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着爱水嚷道:“把你的大国崩抬出来轰沉他们的船!”
       风力逐渐加强,原本镜子一样平滑的水面现在泛起了无数起伏的白沫。舵手转了下操向手柄,让小艇调转角度压住从侧面掀来的涌浪。两艘机动侦察艇驶入了水道的入口,在特侦队员面前,蒂纳加岛的海岸线猝然向内凹进,形成一个“虎口”的形状。每个人都习惯性地握紧了自己的武器,俯卧在艇艏的机枪手拽动拉机柄,重枪管型FAL发出一声清脆的上膛声。魏斯注意到几名队员手持着造型奇特的冲锋枪,好似30发的“蝎子”弹匣与MGV-167拼凑到一起改造成的缝合怪。但他没有时间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从头顶的山坡上传来的炮声并不太响,但落在两艇之间激起大片水花的炮弹可不是开玩笑的,哪怕仅是轻磅的实心弹也足够给他的木壳小艇凿出个大窟窿。
      “不许开火!不要还击,快冲过去,最高速度!”魏斯抓起对讲机,给二号艇上的分队指挥官下达了同样的指令。挂桨马达的吼叫顿时在群岛间回荡,压倒了炮弹落水的喧嚣。从溅落在四周的水柱来看,魏斯判断对手使用了射速较快的回旋炮或者鹰炮,至少有两门炮在交替射击。他呼叫陈思根让临特531号立即开火压制岛上的火力点,假若敌人在岛上布置了重型火炮,多半也会为了回击而暴露出来。
       爱水三郎大张着嘴,紧盯着下边咆哮怪叫,拖出白线破浪飞奔的小艇,惊得口水直流,两股战战。他指挥的两门鹰炮在菲律宾人的操作下,仍然地按部就班,持续装填、复位、开火,目标却在几分钟内便闯过了射界,弹着水柱只能徒劳地落在后边。再往前望去,黑岛队长集结起来的六条独木舟划艇正拼命地划向水道的另一端,然而从山头上望下去,类似于摩洛人卡拉库船的大独木舟缓慢地如同在水面上蠕动的爬虫,靠这能堵得住澳洲人飞一般的“魔艇”?就这?但是神通广大的保罗神父在哪里呢?爱水蓦地想到两岛间的锚地总是泊着一艘独桅的快船,他奔向山坡另一侧,拨开茂密的草丛,独桅船还泊在栈桥旁边,三角形的风帆已经快升到桅顶了。
       他扭回头,大喊大叫让菲律宾炮手们停止射击——太晚了,从三桅大船上射来的炮弹拖着瘆人的尖啸,砸到炮位前后的山坡上,炸得土石飞崩,只过了片刻,一发开花弹击中了树杈,弹片和破碎的木片散落下来覆盖了一个炮位。待到硝烟散去,可见草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流血哀嚎的菲律宾炮手。另一门鹰炮随之沉默下去,炮手们丢下装备,跟着爱水三郎奔向另一侧山坡,朝着沙滩、栈桥的方向溃逃过去。
       在另一边,黑岛一夫在水道出口组织堵截澳洲小艇的计划毫无悬念地完了蛋。菲律宾人卖力地划着桨,可是参差不齐、稀稀落落的独木舟还没来得及组成包围圈,那附了魔的澳洲快艇已飞速地穿插而过。黑岛队长立在船艏亲手点燃回旋炮,各条独木舟上的日本雇佣兵都开始发射火枪、回旋炮和斑鸠铳,喷出无数火星和浓烟,搞得海面上乌烟瘴气。澳洲人没有遭受任何伤亡,倒是有几个倒霉的雇佣兵和土著桨手被这阵无甚准头的枪炮误击,惨嚎着坠入海中。
       涌浪随着风力不断增强,不仅独木舟上的火器难以命中,在颠簸的船里装填火药和弹丸也变得愈发困难。大量装备自动武器的特侦队显然没受到多少影响,两艘机动艇分别绕到两翼,从后方席卷独木舟舰队。有些遭受弹雨洗礼的独木舟拼命地试图转过船头,那里布置有回旋炮和斑鸠铳,日本雇佣兵企图以之抗衡澳洲人的自动火力,然则此举却将整个侧舷暴露到枪口下,让澳洲人从容地把桨手扫荡殆尽。轻机枪打出的点射不但收割着人命,甚至击断了木桨,打碎了舷外浮材。捆绑船体的椰棕纤维在全威力弹的打击下崩解、撕碎,船壳千疮百孔,逐块碎裂。直到枪声逐渐停歇,六艘残破的独木舟或翻或斜,在染成红色的海水里半沉半浮,一具具尸骸漂流点缀其间,将群岛之间秀美的海景变成了一个地道的修罗场。
       受限于岛上起伏的地形,陈思根身处甲板只能听见射击声,无法观察到水道另一边的战况。东南风吹得愈来愈大,水兵们落下部分帆,让临特531号保持航行的平稳。
      “首长,您的电报。”
        这时候魏斯·兰度在对讲机里呼叫他:“让战舰转向东北方向,黑尔逃跑了,乘坐一条单桅三角帆船。”
       不可能吧?”陈思根对着抄报纸读出了俘获马科斯的消息:“据他交代,黑尔目前应该躲在民都洛岛——”
      “那家伙在撒谎!”魏斯下了定论,“我敢打赌,黑尔就在我前边的三角帆船上。这孬种把手底下的武装人员都派出来吃机枪子弹,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方便自己逃走。我们正在追击,但是燃料剩下不多了。”
       临特531号重新升满帆,调头转向。先是桅杆上的瞭望哨报告发现目标,过了一会儿,陈思根用望远镜也望见了魏斯所说的三角帆船,同海警队的单桅巡逻艇如出一辙,只是船身上油漆斑驳,显然在海上漂泊已久。
       持续的追逐战并不利于临特531号这样的全帆装横帆船。群岛间风向多变,快速敏捷、善于抢风航行的三角帆快艇占尽了优势。经过首长的批准,何战豪舰长下令开炮。东山居号临时加装的卡隆炮并不适合远距离炮击,舰艏那门75毫米达尔格伦炮接连发射了几炮,但它在有效射程的极限上表现平平,弹着水柱远远地偏离了三角帆船。
       陈思根望了望海岛岸线。临特531号努力绕开了一处从海角延伸出来的断断续续的礁石群,这样一来,同追击目标之间的距离反而愈加拉大。岸滩和礁石间翻涌的海浪反射着浅绿色的光芒,他问道:“这里有多深?”
       系在绳索上测深铅锤投了下去,“水深5米,白沙海底。”
      “马上停船,把锚都抛下去。”
       命令下得非常突然,以致负责传令的军校实习生僵在原地,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迟疑的表情。
      “你没听见首长的话么?” 何战豪舰长厉声斥道:“立即传达命令,收主帆,后帆和艏三角帆,准备抛锚。”
       四只主锚全部抛入海底,特务舰略微向前滑行了些微距离,直到锚索全都崩直,船身略一颤动便稳稳地停住了。忙于捆扎固定帆索的水兵看见陈首长指挥特侦队员从船舱里抬出几个墨绿色的箱子,在甲板上布置起来。
      
       当舵手报告剩余的燃油只够挂桨机再高速运转10分钟,魏斯·兰度骂了一个没人能听懂的意大利词。或许再坚持半个小时他就能追上前方那条单桅船,或者把距离拉近到轻机枪的射程内,集火射击船艉,打断舵杆。他攥起拳头,怒火万丈,直到发现贴近海面的低空中那翻转着飞旋前进的奇异火球。
       多年以后,当时乘坐机动艇的特侦队员们仍然记得那奇异、充满震撼力的一幕:如同装了弹簧一般的火球在海面上时高时低,跳动奔跃,眼看着它就要跌入水中,猝然又飞腾起来,一直拍到单桅船的艉部化为一团耀眼的白光。尽管后来首长大夫告诉他们爆炸闪光仅存在了0.3秒左右,多数人依然认为它持续了好几秒,甚至详细描述了光焰从白色转为橙黄色,翻滚蔓延的变化过程。单桅三角帆船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前半截船身从水线上高高翘起。有名队员声称在那瞬间前甲板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但是爆炸气浪掀起大量海水劈头盖脸地泼淋下来,阻碍了他仔细观察。第二枚装载着温压战斗部的导弹接踵而至,恰好命中抬升出水的前半截船身,同样耀眼的光焰吞没了整艘单桅帆船。几秒钟后,伴随着炽热的烟雾而在海面上飘荡流散,依然在燃烧的碎片,就是港海巡64号巡逻艇留在人间的最后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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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22 11:32:01 | 显示全部楼层
       与以体育馆作为主打场地的格子裙俱乐部不同,中央实验艺术团选择了规模大得多的芳草地礼堂作为排练厅和演出剧场。为了避开正常教学和演出活动,富有敬业精神的文艺部门元老经常晚上在此工作直至深夜——这里有整个元老院唯一的一台现代钢琴。
      《临高时报》首席记者潘琳往亮着灯的门房望过去,只见看门人靠在竹椅里安详地打着呼噜。她犹豫了片刻,黑夜中看似无人的庞大礼堂呈现出一种无言的威压感,让她心生不适,直到半敞开的大门后飘散出来断断续续的钢琴乐声。
       礼堂内漆黑一片,只有舞台上还留着盏灯,映照着钢琴旁一个孤独的身影。那个人时而在钢琴上反复弹着同一段旋律,仿佛若有所思,突然停下来在乐谱上涂写着什么。孤灯给他的身影打上了一圈光晕。潘琳不由得莫名想到了《歌剧魅影》中的某个场景,正待笑出声,向前迈出的小腿却狠狠撞在硬木座椅上,笑声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惨呼。
      “女士,你来这儿做什么?”魏斯·兰度看上去不怎么友善:“你打扰了我的创作。”
      “您的创作?那么向您致敬,尊敬的贾科莫·普契尼。”女记者的回应带着些许嘲讽:“如果我对音乐的记忆力还靠得住的话,你一直在弹奏《蝴蝶夫人》里的段落。”
       昔日的冒牌伯爵并不否认,甚至翻开被涂改得面目全非的脚本和乐谱,向她指出澳宋海军“一位王姓军官”将会替换平克尔顿的角色,王与巧巧桑的爱情悲剧“将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尽管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上演。还需要我做很多修改工作,比如第一幕这个小节的《星条旗》旋律就必须被替换掉,” 魏斯得意洋洋地说着,顺便转过了话题:“我不打算接受你的任何采访,除非关于这部歌剧。”
       潘琳坐到了琴凳上,因为在空荡荡而且光线昏暗的舞台上找不出另一只椅子,“并非采访,仅仅是聊聊。”
      “不允许发表。”
       潘琳摊开双手,叹了一口气:“你看过《临高时报》了?所有关于马尼拉行动的报道都是为土著炮制的,连篇累牍。即便我能够采访到真正的内幕,写出真正有价值的报道,在所谓元老院的管辖下也无处发表。”
      “我明白,女士,在你丈夫的管理下——”
      “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们已经分开了,”潘琳提高了嗓门,很快又低落下去:“叫我琳达。”
      “好吧,琳达。”魏斯表示让步:“你想聊什么?”
      “你们发射导弹杀死的究竟是黑尔,还是一船孩子?”
      “这算什么疯话?”
      “我访问过法医苏小姐,她向我指出一项可怖的事实:从沉船里打捞出来的尸骨无一例外都烧焦了,损毁严重,残破不全。她设法鉴定了其中一部分的骨龄——都是些毛孩子,只相当于中学生的年纪。”
      “那就可以同俘虏的口供互相印证。登陆部队在蒂纳加岛上俘虏了一个日本炮手,据他交代保罗·高山,也就是黑尔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带领着一群年轻的亲随,有菲律宾人、日本人也有中国人。这伙人通常不佩戴武器,并非职业军人,他们是黑尔最忠实的追随者,是他的学生、门徒。黑尔为他们不惜牺牲自己最忠勇的武装卫队来拖延时间,却要带着他们一起登上快艇逃跑。”魏斯提醒女记者:“港巡64号上没有幸存者,你很容易就能在大图书馆查询到有关温压弹头破坏力的资料。”
      “这艘船真是被黑尔劫持的巡逻艇?”
      “千真万确,海军打捞船捞起了一些被炸断的铁船肋,上边还刻有博铺兵工厂的生产编号。根据已有的情报,黑尔主导了劫持巡逻艇的行动,并将这艘船及其搭载的武器交给了郑氏海盗。至于他如何办到,巡逻艇又怎样回到他手中,你只能去问全知全能的上帝。”
      “如果黑尔能从你们的追捕下逃脱,他会逃往哪里?”
      “日本。”魏斯非常肯定:“那个姓爱水的俘虏也是这么说的。黑尔还有一个叫费尔南多·马科斯的菲律宾追随者,那个人原本是鲭鱼号上的水手。被我们抓获后起先还打算替自己的主子隐瞒抵赖,于是政治保卫局的审讯专家们采用了一些小小的手段,”潘琳皱了一下眉头,魏斯·兰度观察到了这一微小的动作:“你想知道黑尔的逃跑计划么?”
      “当然,求你别卖关子了。”
      “事实证明采取手段非常必要,马科斯很快把他主子的计划全盘托出。他单独登上殖民地战舰玫瑰圣母号,用金钱引诱舰长叛变,前往蒂纳加—金蒂努阿岛与黑尔会合。这样黑尔可以拥有两艘船,其中包括一艘火力强大的战舰,再加上一支日本/菲律宾人混编的陆军连队,足够登陆日本以后迅速打开局面。你看,纸面上相当完美的计划,然而一旦开始执行——”魏斯摇摇头,转过身去又开始按动琴键,奏出巧巧桑切腹自尽的那段主题。
      “黑尔肯定还有别的计划。” 潘琳沉默了片晌,她接下来的问题再一次打断了魏斯·兰度的演奏,“而你们为阻挠他的计划发动了一场战争,对不对?”
      “一派胡言!听着琳达,当我完成任务回到临高,有几个元老当面向我提出质疑,指责我在马尼拉虚掷了数年光阴和数不尽的金钱。他们认为我应当带领特种部队直捣黑尔的巢穴,将其一举擒获或者击毙就万事大吉。”魏斯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我的回应是:战争并非我挑起的,元老院需要一场夺取菲律宾的战争,而黑尔恰好在那儿,于是战争就开始了。我的工作只是为元老院的辉煌胜利做出了一点微小的贡献,我对此感到自豪。现在你明白了没有?”
       舞台灯照耀下潘琳的面色有些发白,但记者的职业素养支撑着她不会轻易退缩:“我到马尼拉实地走访过,虽然那里实施军事管制,我还是亲眼看到了他的所谓军火工厂——那充其量只是一个大型作坊,所制造的产品全都低劣不堪。以一个军人的专业知识,你难道真的认为他能依靠那些玩意组建起一支现代化军队,能够挑战临高政权?”
      “重要的不是我认为如何,而是他怎么想。黑尔认定他的工厂与临高工业体系最重要的差距只在蒸汽引擎和高精度机床。舍此以外其他都能够自力更生地解决。他打算从临高获得这两样必需品。”
      “简直……太异想天开了!”
      “黑尔计划通过绑架澳洲元老相要挟,逼迫元老院就范,于是他先盯上了我,接着又是柳元老。江局长告诉我那很符合日本民族的思维特质,他们就是擅长于制定这些精细而且一厢情愿的计划,如今看来纯属地道的馊主意,不是么?即使只为这一点元老院也绝不会饶恕他。黑尔触及了临高政权的底线——威胁元老人身安全。”
      “我还是不明白,”潘琳的话音逐渐变成了嗫嚅:“他的目标究竟是……”
      “马国务卿曾发出与你相同的疑问:‘我想了整整两个星期,也没想明白黑尔为什么要反对我们。’”魏斯·兰度站起身着手收拾起乐谱:“如果你打算继续探索下去,可以去探访费尔南多·马科斯,我相信这个人眼下还关押在政治保卫局的囚室里。你得先向赵局长提出采访申请,等待批准。”
      “接下来你会去哪儿?”
      “如果你指的是工作,休假结束前我不会考虑这个问题。”魏斯合上钢琴盖,把一大叠手稿和乐谱夹到胳膊底下,“至于今天晚上,我得回公寓去检查RIO小姐的声乐作业。她现在可是女子文理学院的优等生,前程似锦,中央实验艺术团会为她敞开大门。晚安,琳达,祝你采访顺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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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2 12:27:55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没有看,先赞为敬!!!作者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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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2 15:24:12 | 显示全部楼层
爵爷,马尼拉的任务完成了,赶紧去别处抢地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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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反围剿纪念章

发表于 2022-12-22 15:45:21 | 显示全部楼层
完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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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反围剿纪念章1637股灾纪念章

发表于 2022-12-23 17:45:23 | 显示全部楼层
饱了饱了,这得消化好几天。爵爷解放马尼拉,乌拉。
澳宋本土:澳宋、北亚、东亚、中南半岛、南洋诸岛、大洋洲、夏威夷,殷商故土北美至巴拿马。
海外行在:好望角、苏伊士、直布罗陀。
总督都护府:波斯湾油田、南亚、中亚、南非。
重塑朝贡体系和汉字文化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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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股灾纪念章

发表于 2022-12-27 09:29:03 | 显示全部楼层
爵爷大才,从20年到现在刷了好几遍了,再看依然过瘾!

反坦克导弹环节真是看一次爽一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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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7 14:35:01 | 显示全部楼层
爵爷赶紧开拓果阿新殖民地啊,元老院的饭可不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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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反围剿纪念章

发表于 2023-3-28 15:44:50 | 显示全部楼层
爵爷这篇同人也有十年的历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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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8 16:42:4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黑尔在这之后就下落不明了。有说去了日本,有说逃到美洲,还有说仍在南亚某个岛上蛰伏。众说纷纭,没有一个得到证实。黑尔的徒子徒孙们也满世界逃亡,躲避元老院的追杀。他们有部分出现在我写的一个荤段子了。各位不嫌变态的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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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船票

发表于 2024-7-19 16:54:10 | 显示全部楼层
赞美搬运,追完了,文笔很有上个时代小说的感觉,挺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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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7-20 09:04:16 | 显示全部楼层
亚历山大2002 发表于 2023-3-28 15:44
爵爷这篇同人也有十年的历史了吧

2012—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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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20 15:08:3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飞鸣长镝 于 2024-7-20 15:10 编辑

马克斯也是兰度和黑尔同一艘军火走私渔船上穿越过来的现代菲律宾族裔水手,元老院准备怎么处置他?终身监禁还是后脑勺上一颗临高启明时空产纯铅无被甲的9毫米手枪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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