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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2 11: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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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兰度 于 2022-12-22 11:14 编辑
费尔南多·马科斯坐在一块旧帆布铺成的床铺上,百无聊赖地盯着面前的壁板。这间艏楼下的隔舱既黑暗又潮湿,却并没有这个时代一般海船上那种恶臭气息,反倒弥漫着一种怪异的芳香。狭窄的舱内空间几乎被锯开的檀香木料所堆满,他就坐卧于这堆木质香料上。这些赃物都来自一艘从帝汶岛开出,运载檀香的澳门商船。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指挥玫瑰公主号追逐攻击了这条船,成功迫使葡萄牙船长降旗投降,可他的手下只来得及搬走不到三分一的战利品。尽管玫瑰圣母号发射排炮时特意使用了葡萄弹和装填砂子的训练弹,那条陈旧的卡拉维尔帆船仍被打得船壳崩解,碎片横飞,后来还莫名其妙地起了火。登上甲板的战胜者拼命抽水灭火,设法堵塞船壳板上的大小窟窿和裂缝。这一切全是白费力气,所有的努力都无法阻止它带着大量贵重的檀香木和檀香精油沉入海底。
显然,当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从意识到自己已经摆脱马尼拉政府的控制,成为玫瑰圣母号的主宰那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要把巡航舰变成了一艘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海盗船。他先是假意宣称避开殖民地舰队的搜索航向南方,没过多久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便暴露出真面目,指挥巡航舰游荡于从苏禄海直到香料群岛之间的贸易航线,干起了打劫的营生。整艘舰上的人,从白人军官到东印度水手都百分百地拥护舰长的决定——除了一个人。马科斯用尽办法阻止西多尼亚,企图说服他按照计划前往与保罗教士约定的汇合点。劝说、利诱、争吵,直到忍无可忍,打算用手枪威逼对方服从自己,结果却被舰长早有准备的部下给缴了械,关进了这间黑乎乎的船舱。
每天只有在给他送饭的时间,这间黑牢才会透进点光线和新鲜空气。端饭送水的东印度水手说着一口葡萄牙语、西班牙语和东南亚土话混合成的克里奥尔语,饶是马科斯在菲律宾殖民地待了不少时日,西班牙语已经听说无碍,也无法理解这班猴子在叽叽呱呱些什么,更别指望从他们嘴里能打听出有价值的消息。
“土匪,婊子养的混球!”马科斯时不时地对着漆黑的壁板和紧闭的舱门破口大骂,捡起根檀香木条来乱敲乱砸,可无论如何都没有人理会他。只有猛然间从头顶上传出的尖利哨音打破令人憋闷的静寂,夹杂着小军鼓敲出嗵嗵的号令:“全员上甲板”。许多双脚急切地把甲板间的楼梯踩得哐哐响,头顶响起重炮在轨道上滑动的轧轧声,禁闭他的小隔舱顶上便是安置在艏楼中的第一炮位。马科斯能听到炮手大声呼喝着口令,他赶紧捂上耳朵,翻身俯卧。片刻之后一阵霹雳巨响,整个船舱都在摇晃,烟雾弥漫,沙子和灰尘从天花板的缝隙中簌簌而下——玫瑰圣母号又向新的猎物亮出了爪牙。马科斯渐渐发觉西多尼亚将他拘押在炮位近旁忍受折磨,根本就是对他,以及他的导师保罗发出嘲笑:你们以为施舍几块金币,就像给一群饿狼丢块骨头就妄想教它们统统变成狗乖乖听你们的使唤?白日做梦!
每一次炮击通常不过持续三四响,连续的排炮轰击少之又少。看来这个海盗头子毕竟是职业军人出身,很重视节省炮弹、火药和拉火管的消耗。直到大炮沉寂下来许久,间或能听见有些水手发出狂醉地嚎叫、高唱一些不成调的歌曲,却很快便在叱骂声里安静下来。这意味着西多尼亚以及他的军官们依然把战舰牢牢抓在手里,有效维持着战舰上的纪律。马科斯满怀失望躺回床铺,伴随着船身的摇晃逐渐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海风逐渐加大,吹散了前一夜天空里密布的雨云。天气虽然恢复了晴朗,可是不断加高的浪涛给正南下驶向巴拉望的大鲸号以及乘客带来的就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齐楚秦倚靠着船舷,脸色蜡黄,手臂无力地抓住一条缆绳,害怕自己会虚弱到掉下海去。
“老齐你怎么样,要不要喝点热水?”矿业部的余超和建筑总公司的田九九也从船舱里钻出来“透透气”。大鲸号既塞满货物,又搭载了不少任务必需的人员和生活物资。就连元老也是铺位下塞满罐头与装淡水的马口铁水箱,头顶上悬挂着咸鱼和腌肉,一不小心便会被装蔬菜和米粉干的口袋绊倒。
“不用,海水都喝够了。”齐楚秦没精打采地挥挥手。他已经把才吃下不久的早饭全送给了大海。
理论上讲,大鲸这类平底浅吃水的近海船只根本不适合远洋航行。考虑到巴拉望岛眼下根本没有现成的港口,仅有一个海兵队搭建的简陋营地,新晋的南洋矿业公司才向海上力量部借调了它。出发前大鲸号在博铺接受了一系列的改装:加装第三根桅杆——其实是吊杆;船舷上又加高一层挡浪板。机械厂新研发的双缸热球式主机让这艘船型肥硕的自航驳船满载时的航速略有提升,却对缓解船只的颠簸毫无助益。更糟糕的是改装的油舱容量有限,主机非在必要时只能停机省油。倒是那具小得多的热球式单缸辅机一直突突作响转个不停,带动水泵把不断飞溅进货仓甲板的海水排出去,可见这新玩意的可靠性还真不错。
余超不太放心露天堆放在甲板上的货物,他手脚并用爬上去,看到那些宝贵的矿山设备、建筑机械都用防水油布严密包裹,捆扎固定的绳索完好无损才松下一口气。拍碎在船头挡浪板上的水花飞溅到脸,甚至流入眼睑刺得生疼,不远处护航的伏波号炮舰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这团黑影在浪涛中伴随着大鲸号如同跷跷板的两头,起伏不定,时隐时现。
齐楚秦也挨到船头边找到一个系缆柱坐下来。新鲜空气是治疗晕船的良药。渐渐的他觉得体力开始恢复,又能感觉到饥饿,正寻思叫生活秘书去厨房给自己煮碗米粉还是随便吃点饼干核桃酥对付一下,骤然响起的船钟吓了他一大跳。
三位元老面面相觑,眼见水兵冲出船舱,在摇晃的甲板与捆扎的货物之间飞奔而过居然没人摔倒,转眼间便站上炮位,解脱下了炮衣。闪着黑色光芒的短炮摇起炮口,球形炮弹、葡萄弹和药包也朝炮位递送过来,改装后的大鲸号艏艉各加装了一门24磅卡隆炮。 一具具弹盘被吊上桅盘,那里边安装的打字机虽是从海军一线战舰上淘汰下来的库存品,但与卡隆炮相配合,一旦遭遇吕宋以南海域频繁出没的摩洛海盗倒是自保无虞。
三个人紧张地搜寻着海面,可是在翻滚的浪涛之中除了不断隐现的伏波号什么也没发现。事实上面对这样的风浪,摩洛人也多半会把他们的卡拉库轻艇藏在近岸的海湾里避风。然而元老们很快就搞明白战斗警报为何发出:从南方的水天线上冒出三桅战舰的桅尖,帆蓬、船体依次显露出来。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因为在东南亚这片海域,醒目的船艏斜桁、混合帆装与修长的船体往往是澳洲帆船的特征,然则白底红色的勃艮第十字旗暴露了它的身份。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从不降下旗帜,即便在抢劫的时候,一旦遭遇前来捕拿的西班牙舰船他还指望靠这面旗帜蒙混过去。
“大白天的撞见鬼了。居然还有活的西班牙鬼子!”
“海军这班马鹿干什么吃的,不是说把殖民地舰队全打发了么?还留下了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
“这怕不是什么漏网之鱼,是西班牙人的援军从墨西哥杀过来了吧——”余超听见田九九话音颤抖,好像牙齿在打架,刚想出言反驳,就瞥见给排水工程师后脑勺一晃,人已消失在了舱门后。
余超叹了口气,掀开衣襟摸了下挂在腰间的格洛克和备用弹匣,真要打到接舷跳帮的地步,只能指望这家伙来保命了。
“要对海军有信心,”齐楚秦本来便是个山东大汉,再加上平素不修边幅,往系缆桩上一跨坐,颇有几分鲁智深坐禅床的架势。他往前一指:“你看伏波号,一百吨不到的小船,这一会绝对是王参谋灵魂附体了。”
伏波号借着顺风再开足马力,直冲大过自己十倍有余的敌舰,这场面确实颇有老电影中鱼雷快艇冲向国军战舰的范儿。那艘西班牙战舰的舰长竭力转过舰艏,从侧舷中喷出一股白烟。几秒钟过去了,涌浪里腾起一根高高的水柱看似离开伏波号的右舷还颇有一段距离,但至少显示出西班牙炮弹的分量不轻,也让两位元老吃了一惊。
“卧槽射程咋会那么远!该死的西班牙鬼子有线膛炮?”
两人瞥了一眼大鲸号船头的卡隆炮,又举起望远镜追踪起战况。眼下顾不上去追究远离马尼拉的西班牙战舰为什么能装备重型线膛炮,面对这事实就足够令人恐慌。卡隆炮,无论大鲸号上的24磅还是伏波号上的68磅,射程都比常规的滑膛加农炮近得多,更遑论匹敌线膛炮。唯一能与之对抗的只有伏波号舰艏加装的一门75毫米达尔格伦线膛炮。伏波号一边用它还击,同时顶着保罗大炮的轮射不断逼近目标,以便射程短而威力巨大的卡隆炮也能发挥作用。望远镜的视野中,伏波号开炮的频率远比西班牙人快得多,原本就不大的船身眼看快要被白色的烟雾完全覆盖住。水面上升起一条条水柱,虽然准头并不太好。受制于风急浪高的海况,这艘小炮舰已是竭尽所能。
田九九不知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求救电报发出去了,马尼拉回电说会派增援过来。真他妈扯淡,又没有飞机,等蒸汽军舰赶到就等着捞咱们的救生艇吧。”他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好像这就能缓解自己的惶恐紧张:“这船上的破发动机真要命,我刚去过机舱,你猜那些归化民技师在干嘛?拿个酒精喷灯烧烤汽缸盖,除非把那铁家伙烧到发红否则别想发动起来。我看等到——”
一阵欢呼声打断了他的话音:“打中了,打中了!好样的伏波号!”
重炮震得人几乎晕厥过去,马科斯的监牢里弥漫着从上边渗透过来的火药烟气,热辣辣地令人简直无法呼吸。他在炮击的间歇中拼命咳嗽着,紧接着当啷一声响,放在床铺边的锡制水壶掉落到下去四处乱滚。马科斯咒骂了一句,天杀的阿拉贡内斯每天让人只给他送一次饮用水。为了避免渴死,菲律宾人只得趴下地板在一片漆黑中找寻水壶,最后整个人都钻进了檀香木条堆中,却无意中救了自己的命。击中玫瑰圣母号的那发75毫米榴弹杀死了第一炮位的全部炮手,弹片还穿透隔板,把下面的舱室也打得一塌糊涂。
马科斯挣扎着从倒塌的檀香木堆里钻出来,把摸到的水壶皮带紧紧缠在自己身上,手脚并用穿过被打坏的舱门爬到甲板上,迎接他的是一桶劈头盖脸的海水。水手们大叫大嚷,提着小桶往着火的炮位上浇水,那边散落的火药正发出不详的噼啪声。水龙带也加入战斗,喷出用人力泵从舱底抽出的,散发臭气的污水,渐渐把火势压了下去。奔跑来往急于灭火堵漏的水手们碰翻了一个已经打空的小火药桶,它顺着水流一直滚到马科斯面前。菲律宾人紧紧抓住空木桶,奋力一扑,越过船舷滚落进了大海。
大鲸号的观战元老们眼下体会到了从狂喜到绝望是什么滋味。船艏被命中一发75毫米榴弹虽然导致西班牙巡航舰丧失了四分之一的主炮火力,但这点打击毕竟无法彻底瘫痪它。玫瑰圣母号上的水手逐渐扑灭了火灾,清理掉受损的帆桁桅索。其他炮位依然在开火还击,不同于快速射击的澳洲炮手,西班牙人的每一炮似乎都是仔细瞄准后再发射出去。伏波号从浪头间冲撞出来,突然迸出了一团爆炸的烟雾,火和烟迅速升腾起来,导致整条炮舰都笼罩其中。
根本不可能援救伏波号。大鲸号目前自身难保,虽然它的主机终于启动,但区区120马力驱动的螺旋桨再加上两面硬帆,很难推动满载的驳船跑得过一艘相当“澳洲化”的巡航舰,哪怕后者纯用风帆。不过发动机对提升大鲸号的操舵性能助益良多,它左挪右转,拼命扭动自己短宽的身躯躲避左右溅落的炮弹。巡航舰丢下中弹燃烧的小戎克船,朝机动驳船直扑过来。该死的西班牙舰长是个锲而不舍的追逐者,似乎伏波号给他造成的损失必须从这怪模怪样,肥硕迟缓的猎物身上得到弥补,以致完全不顾船艏的损伤和逆风造成的麻烦。情况紧急,大鲸号点燃了求救的发烟筒。浓厚夺目的橙色烟雾滚滚升起,令西班牙人愈发兴奋,他们认定这艘丑八怪船已被击中开始起火,便更加起劲地迎着逆风展开追击,时不时再零星放一两炮,威逼猎物放弃抵抗,降帆停航。
跨在木桶上,于浪涛间载沉载浮的马科斯当然明白救生烟雾信号意味着什么。除了橙色的浓烟,他还发现大鲸号上开始喷出船用柴油机常见的黑色烟气。望着竭力抢风航行,愈来愈远的玫瑰圣母号,马科斯明白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注定要被自己的贪欲拖下地狱,而真正令他悲哀的是受这个混蛋的拖累,保罗导师计划的一部分也彻底破灭了。
“今日天气晴朗,波浪却高。”航海长蓦地听见挺立在罗经舰桥上,一直沉默不语的舰长首长冒出这句令人费解的话。没错,波浪确实挺高,但对白露号的影响并不太大。当初改造成装甲舰而实施加宽舰体的工程,外加舭龙骨的设计赋予它良好的稳定性,负面影响就是严重削弱了航速。自接到甲米地基地发出的电报开始,李启含就命令编队转向大鲸号在求救电报里发出的坐标,同时本舰锅炉开启强压通风,然则冒着损坏锅炉的危险也不过让装甲舰的航速提升到了十节,仅能和全速前进的掣电号维持编队而已。
大鲸号释放出的橙色烟幕随风飘摇,在数十公里外便能被目视察觉。很快,瞭望员与信号军士长相继报告说发现了大鲸号及其后紧追不舍的西班牙巡航舰,后者是转述掣电号用旗语发来的通报。装甲舰上警报铃声响彻全舰,全体人员应声进入战斗岗位。
“升起战旗。”李启含命令道。当传令兵复诵读命令时,他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后方大约4链距离,掣电号的主桅同样升起了巨大的蓝底白星旗。他转过来吩咐航海长:“航向对准敌舰,保持最大战斗航速。”话音刚落,一个传令兵登上舰桥,“电信室向您报告:掣电号呼叫,蒙德首长请求与您通话。”
“老蒙,咱们撞大运了,这准就是玫瑰圣母号。先前马尼拉的那帮俘虏一口咬定它叛逃去投靠荷兰人了,纯扯淡。既然这船有前装线膛炮,有开花弹,速度也快,现在天气晴朗,能见度高,我们得发挥火控上的优势远程尽快解救大鲸号。你准备好130炮,校射一完成我就把射击距离通报给你,咱们一起把黑尔和西班牙人搞出的这宝贝玩意锤爆。”
他打算动用副炮组。130毫米口径后膛炮打击同时代的风帆战舰远比280毫米主炮合适,如果用后者轰击具备一定速度和机动性的目标就类似于拿榴弹炮打兔子,更别提弹药还仅剩下四发。他放下话筒和耳机,向电信员发出指令:“以宿务攻略分遣舰队司令官的名义给甲米地基地发报:我们即将与敌巡航舰交战,报告上我们的基准位置。同时转发大洋舰队司令部。”舰长首长走出电信室时,值班水兵还听到他在喉咙里咕噜着:“接下来就全看上边下边的了。”
在澳宋海军的序列里,白露号装甲舰可谓各种先进技术和工艺的集大成者,它首次以钢管三脚桅取代了传统的木质帆桅。李启含所谓的“上边”是支撑在三脚桅的顶端的火控站。在间半敞开的狭小舱室内,当中一座射击指挥仪和六名人员差不多就占满了全部的空间。指挥官阮小七少尉就像在无数次的炮术演习中那样,指挥火控部门按照既定流程运转。方位瞄准员紧贴在望远瞄准镜的目镜上,缓慢精细地扳动指挥仪上的旋回手轮,终于他停下来报出了目标的火控方位角。稍后,另一侧的俯仰瞄准员也报出了高低角。通信兵通过电话把这些数据报告给战情中心,由作图员标注到海图上,同时获得数据的还有“下边”的火控计算室。这间舱室深埋在舰体内部,处于装甲盒的严密保护中,安置着元老院第一套机电式专用火控计算系统:火炮弹道数据、敌我方位、航向、航速(目标航速由火控军官通过观测船艏浪等迹象估算)以及气温、气压和横风速度等等,所有的射击诸元都在此汇总、输入,最后输出基于提前量的俯仰、方位角和射程数据,沿着电线传递回桅顶的火控站。方位瞄准员和俯仰瞄准员立即转动调整手轮按照计算室输出的数据瞄准西班牙巡航舰,以检测火控计算的精确性。
“各炮使用榴弹——装填!”海军少尉阮小七按捺住激荡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指挥监督着部下的工作。他又想起了刚进入海军学校的往昔时日,伟大的元老院舰队中还充斥着各式“临”、“特”编号,改造拼凑的广船、福船,它们装备的滑膛舰炮更是要冲到敌人近前才能保证命中,倘若错失目标,就得等上半天硝烟散开才能重新瞄准。才过去短短几年,昔日的幼年班士官生已经矗立在当初海军画册上才能看到的战列舰桅楼顶端,眼前几个在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摇摆的指针就能决定目力所极之处一艘战舰的生死,而敌人却对死到临头的命运茫然无知。简直是传说里的夺命于千里之外的神鬼法术。首长又是如此垂青他这个穷苦渔家出身的孩子,栽培自己参与到这项神奇技术的实施,还将亲眼验证它的战果。阮小七兴奋到手止不住的颤抖,为了避免被部下误认为自己是紧张得过了头,他把手伸进制服口袋,凝神屏息地观望海面上你追我逃的敌我舰船。
测距员再一次报出读数:“8000米。”舰桥上的水兵对着各只传声筒大声复诵测距数据。李启含皱了下眉头,白露号配备的1.5米基线光学测距仪在这个距离上产生的测距误差恐怕不小,然而这具从旧时空带来的旧军品却已经是元老院最好的光学测距设备。
“首长,看来敌舰速度比较快,距离大鲸号估计差不多就剩两海里了。”副舰长话音未落,望远镜里驳船的一侧又溅起了一股水柱,爆炸声过了几秒种才隐约传过来。李启含放下望远镜,对着通话筒向枪炮长下令:“准许对敌舰开火,按预定方案打。”
“准备齐射!”火控站里闪亮起红光。阮小七朝火炮准备信号板看去,上面亮起的信号灯示意两座副炮装填完毕,随时都可以开火,而标记主炮的信号灯毫无反应——这场战斗没它们的事。射击指挥仪的表盘上,显示炮管实际指向的黑色指针追着显示指挥仪指向的红色指针同步转动,方位瞄准员和俯仰瞄准员凑在望远瞄准镜前略微转动着微调手轮,努力将舰体纵摇与横摇的影响降到最低。阮小七看着两根微微摆动的指针已经完全重合,俯仰瞄准员终于扣动扳机,开火电铃叮叮地响起来,与此同时击发电流穿过几百米长的线缆,引燃130mm舰炮特有的电底火。
一阵隆隆的齐射声里,后座的炮身在左式三型驻退炮架——左武卫的最新“设计”,比起以往挖空心思的创意,这更像是山寨了瓦瓦苏尔液压制退炮架——的作用下迅速复位。炮手转动手柄打开横楔炮闩,擦洗炮膛重新装填,然而这些都和阮小七没什么关系。信号灯刚熄灭,他已经带着校射用的大型望远镜凑到观察窗口前。炮弹从出膛到溅落海面,激起水柱这短短几秒钟,对他而言实在太长了,非常考验耐心。
在桅楼下的露天罗经舰桥,李启含也举着他的东德蔡司望远镜关注炮弹落点。第一轮试射结果是近弹,修正后的第二轮落弹水柱则越过巡航舰的甲板,远得有些过头。从炮位飘来的刺鼻火药烟气一直传到了舰桥上,尽管眼下海风强劲,会加速吹散硝烟,终归会很大程度上妨碍炮位人员的观瞄修正,相比之下高高在上的桅楼火控站就可以避免这在前无烟发射药时代无解的困难。“可惜,要是一次齐射能有四门炮,校射效果大概会更好。”他的思忖被瞭望员的喊叫声打断了:“敌舰正在转向!”
“敌舰航向转为左舷040。”看来这玫瑰圣母号是要往南逃跑,然则为时太晚,两条水柱几乎同时在它的两舷左右腾起。“7200米!”测距员汇报说。白露号的桅杆前后挂起的射程钟将测距数据不断报告给后方的901型炮舰。
站在掣电号舰桥,下达了开火命令的蒙德正焦灼地注视着主炮位。130mm主炮未能立即跟随旗舰开火,枪炮长还拿着计算尺,伏在作图板上根据编队旗舰给出的方位和射程计算射击诸元——没办法,掣电号配备的标杆式测距仪对相距七千多米的目标完全无能为力。而前方的装甲舰此时已转入酣畅的效力射。它的炮手根本无需辨清自己的目标,他们头顶上火山喷发似的硝烟正在翻腾喷涌,两炮齐射的轰鸣压倒了喧嚣,一阵连着一阵。一双双手组成的运输链传递着弹头和发射药包,炮闩好像某种附了魔法的机械猛然侧滑退开,又瞬间关闭复位。透过飘荡的白烟,间或能看到有人凑到仪表盘前,跟随指针的摇摆扳动手轮旋转炮管。两门火炮每隔十五秒便齐齐地发出一排怒吼。
首轮试射弹炸起的水柱吓了马科斯一大跳,左右顾盼之下也没能观望到水平线上哪儿冒出了新的桅杆,炮弹究竟从何处射来。借着几块碎云的掩蔽,他极目远眺,终于隐约看见有几条稀疏的灰白色烟柱在水天线处飘荡。马科斯转过眼去,想观察澳洲驳船的柴油机烟气以对比确认,却惊愕地发现玫瑰圣母号正转舵调头。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吃到的惊吓大概也不比他马科斯来得少,那个西班牙海盗头子确实贪婪狂妄,却也足够精明,一旦见势不妙立刻放弃追击,转向最有利于逃跑的下风方向。巡航舰的火炮甲板也喷出了一团团夹着火星的白烟,对着看不见的敌人进行反击,哪怕什么都打不中,或许也可以干扰敌人的炮击,掩护自身逃脱。
菲律宾人紧紧抓住木桶边沿,另一只手死命地划着水。大事不妙,转过头的玫瑰圣母号似乎直朝自己这边冲过来。当马科斯抬起头,甚至能看到半空中飞落下来,烈日照耀下一闪闪现出亮光的黑色斑点。黑点沿着弧线的轨迹砸到海面迸炸开来,腾起如林的水柱将巡航舰包围在中间,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住了它,锁定住它的命运。巡航舰的尾炮还时不时地发出一声轰隆,这种微弱的反抗比起拖曳出尖锐啸声击碎浪花,鼓荡海面的开花弹,就如同垂死挣扎时候发出的呻吟。
马科斯吓得趴倒在木桶上拼命划水。虽然眼下还离得挺远,万一西多尼亚这个该下地狱的恶棍把澳洲人的高爆弹带到近前,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恐惧导致他未能目睹到落在巡航舰主桅上的第一击,直到再度抬头望见玫瑰圣母号骤然矮了一大截,主桅、桁木,高高飘扬的勃艮第十字旗都不见了。被弹片撕裂的帆篷变成一堆迎风招展的零碎布片,火苗顺着破碎的帆布、断裂的缆索延伸,冒出一股股黑烟。
仅剩下两根桅杆的巡航舰逐渐随波浪打起了旋,火炮也静默下来。那枚击中主桅杆爆炸的榴弹杀伤了大部分甲板人员。很快,玫瑰圣母号引以为傲的轻甲板结构也腾起了火焰,持续不断的命中弹撕裂肢解着它的躯体。马科斯望见接连两颗炮弹砸上了侧舷船壳,爆炸气浪甚至将巡航舰的前半截抬离了水面,舰身发出即将解体的哀鸣。后甲板遭到连续打击,甲板和艉楼整个让爆炸的火光和烟尘吞没了。倏忽间一团骇人的火球腾空而起,他惊恐地看着一尊酒瓶形的大炮瞬间飞到几十米高度,用柚木和硬檀木构建而成的坚固船体崩裂成大块的碎片,同样抛向空中,又拖着火苗和焦烟朝四周缓缓下落,有些就溅落在他眼前,把海水搅得像口沸腾的大锅。从舰体上折断碎裂的船艏还持续燃烧了好一会儿,慢慢斜倒在翻滚的海浪中,烧得焦黑炽热的木料浸到海水便发出嘶嘶的声响,这是玫瑰圣母号在海面上发出的最后动静。昔日殖民地舰队的翘楚,外形最优美、速度最快、火力最强大,黑尔和萨拉曼卡都曾经寄予厚望的战舰,终于在西库约海峡的万顷碧涛下找到了归宿。
“……共计营救‘玫瑰圣母号’落海水手31人,打捞起较为完整的尸体16具。经被俘水手辨明,其中一具尸体系舰长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
“……成功营救伏波号舰长以下官兵22人,另有9人死亡或失踪……”
“……我方无损失,无人员伤亡。大鲸号右舷被弹片轻微擦伤,无人员伤亡……”
——《宿务攻略分遣舰队战斗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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