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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兰度

马尼拉谍影(搬运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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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25 10:00:34 | 显示全部楼层
       19世纪航行于香港附近海域的英国海员将果洲群岛视作供上帝消遣的一个九柱戏场,便称其为“九柱群岛”。那些坚硬的玄武岩石所构成的岛屿曾是一座海底火山的遗骸,又是海风与巨浪的雕琢的神秘艺术品,刀刻斧凿般地险峻岸崖,森然突显于海面上六角柱石,像野兽一样吞噬又喷吐着浪涛的海蚀洞,在阴晦的天气里简直如海妖鬼怪般狰狞。经过南堂海峡进出于圣女湾的商船都远远避开这个可怖之所,偶尔只有渔民小船会现身于此。远隔着清水湾,大岭峒哨所里的澳洲瞭望哨架起千里镜也只能隐约看到黑点样的渔舟,在果洲附近的海域时出时没。如果他对此投以足够的关注,持续不断地观察,就会注意到那条渔船接连几天都在相近的时间里出没于同一海域。但年轻的哨兵怎么可能一直保持足够的耐心去监视千里镜里一条时隐时现的小舟呢,向更远的东方开阔海域望去,水面上飘荡起一团团的焰火和白烟,尖锐的枪响混合着低沉的炮声滚滚而来,不用千里镜也望得见巡洋舰高耸的桅杆,白帆随风鼓荡,海军旗凝聚成了桅顶上的蓝白的一点。接连一个多月,海军都在发扬“月月火水木金金”精神玩命地组织训练和演习。
       这艘在果洲附近徘徊不去的小渔船有尖状、向上翘起的船艏,低矮狭小的船篷后耸立一支单桅,硬帆已经落了下去。船艉站着一个人,左右摇着撸把持住航向,船舷边还能看到有人或蹲或立,时不时来回走动,好像正在检视抛下去的渔网的动静,看上去一切都没有异样。除了一个在叉开腿立在船头的汉子,眼睑下有条可怕的刀疤越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将他的脸扭曲得狰狞可怖,手里握着支铜光锃亮的单筒千里镜,同一身破陋肮脏的渔夫打扮很不相称。
       远处传来一阵嘭嘭声响,刀疤脸汉子立刻举起了千里镜。目镜中,笼盖在黑色舰体上的白烟正飘散开,隐约露出艉部铜牌上镶的字迹——“谷雨”。猛地舷边的炮位上又喷出一条绵延整片甲板的白烟,这一阵接着一阵炮放的实在快得吓人。可是烟不算大,声音也不算震耳欲聋,只看得到烟雾却瞧不见炮口的火焰,怎么看都不像大炮施放,倒颇似髡贼在打排子铳的架势。
       刀疤脸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晃了晃脑袋,想不明白这条髡贼的头等大炮船在搞什么鬼。毕竟《平髡手记》中历数髡贼练兵秘法,倶以陆队为详,水师所载甚少。他可不知道澳洲军舰除掉少数实弹训练和演习之外,射击训练一般都使用内膛炮进行。内膛炮是用陆军汰换下来的米尼枪管重新加工,外缠钢丝,覆以被筒,使之能承受加强的装药以发射高初速的弹头,同轴安装在炮管内,枪机与火炮的击发手柄相连。内膛炮的弹道可以有效模拟视距内的直瞄炮击,又能大大减少炮弹和火炮身管寿命的消耗,很对企划院的胃口。
       猛可地一声霹雳,这回声势大得多了,声浪在海面上滚动着,久久不息。刀疤脸汉子赶紧调转了千里镜的指向。好家伙,东南边还有一条髡贼大炮船,可惜烟雾滚滚,离得又远,只能看清甲板上有两根桅杆。汉子皱起眉头,他记起《平髡手记》中所载髡贼头等大兵船俱是三桅,二等及三等兵船才用双桅,但眼前这条髡贼双桅兵船尺度堪与那谷雨头等大兵船相仿,却是为何?正思忖间,不过半刻钟的光景,突然一片红光闪现,紧接着震天的巨响,浓烟像巨龙出水般地喷涌翻滚,好像把整片海面都搅得沸腾起来。
      “我地个乖乖,”那汉子倒抽了口冷气,“这架势,炮子得有多大?一炮下去就是应天府的城墙也得崩了半边。”
      “近失弹,偏右100米。”火控军官用电话报告了本轮炮击的弹着点,又通过传声筒重复了一遍。
      “第六轮才开始取得跨射。”舰桥上,李迪的脸色不太好看。或许是280mm达尔格伦炮开火时的声响效果实在是太震撼了,他的面孔显得毫无血色。
      “表太苛求,第一次实弹训练有这个成绩很不错了,”李启含看着挂着靶标布蓬的浮筏被落弹水柱激荡得左右摇晃。他如愿以偿,当上了澳宋海军第一艘装甲舰的首任舰长,眼下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小伙子们才上了白露号多久?别说他们,那些新玩意我自己都还玩得不顺溜。”
       他说的新玩意是几个海军元老和科技部一起捣鼓出来的“穿越一型舰用射击盘”与“穿越一型舰用方位盘”,前者是仿造德梅里克式变距率盘和改进维克斯式距离计算器等设备组合而成的射控计算装置,后者是用于集中控制280mm主炮和130mm副炮组的指挥仪。企划院还表现的出奇大方,批准调拨了一台五八式光学测距机。这台宝贵的库存设备安装在李启含、李迪等人脑袋上方的桅楼顶端,作为主测距仪使用。同时舰上还另设了几处测距点,观测员使用自产的标杆测距仪,测距数值可以与主测距仪相互参照。
     “3000米距离才打成这样,”李迪还是很不满意:“理论上这套设备管制5000-6000米内的炮击根本就没有问题。”尽管大部分人都觉得他这纯属吹毛求疵,很多元老们认为海军战舰只需要无畏挺身冲锋到吐唾沫的距离对敌舰玩直瞄射击就够了。
      “黑尔曾经向西班牙人放话,宣称他的大炮能击中一里格处的舰船。”文总在一次聚餐时对陈海阳说:“你相信么?”
      “那不过是黑尔在自卖自夸。” 陈海阳很谨慎地回答到:“不过如果是岸炮,他完全能采用两点法进行测距,也可以在狭窄航道上布置浮标来标定距离,炮击3000米左右的目标还是可能的。”
      “这毕竟是机器,等这班新兵多操作几次,生手变成熟手就好了,” 李启含说:“要全手工搞火控解算那就别想了,哪怕让元老们上也难搞的定。”
       李迪和李启含都很清楚,所谓的舰炮射击控制,连同整个装甲舰项目,能在企划院立项通过都与“军工科研”这面大旗有莫大的关系。电力部门更是把新装甲舰当成各种新产品的试验场,从自制的蒸汽发电机、炮塔驱动马达到白炽灯泡,白露号堪称除8154舰以外澳宋海军中电气化程度最高的舰艇,当然实际可靠性如何,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老钟,你搞得这条船真不赖。”李启含一把拉住旁边代替生病的周克来出差的钟子衡,握着他的手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好话,搞得钟子衡哭笑不得。作为“澳宋战列舰第一号”的设计者,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脚下的这件作品。钟子衡原先拿出的铁甲舰设计方案是个水线长100米,型宽22米,吃水3米,排水量4800吨的大家伙,但这份“甲案”连同蒙德等人以H800为基础设计的小型铁甲舰“乙案”统统被万恶的企划院枪毙。最后海军无奈之下,只能把主意打到已下水的白露号身上。被赶鸭子上架的钟子衡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了将巡洋舰改造为装甲舰的设计任务。
       比起从铺设龙骨开始建造一艘全新的军舰,改建已下水的舰船当然能大大缩短工期。下水以后因为缺乏备料而无法舾装,一直闲置在码头边的白露号的船体重新拖进船坞。在这里它切除了艏楼和已显无用的耳台,变成平甲板船型。环绕水线敷设硬化锰钢装甲带,覆盖轮机和弹药舱的部位最厚达60mm,与25mm装甲甲板构成一个封闭的装甲盒,足以抵御150mm前装线膛炮的轰击。装甲布置和280mm达尔格伦主炮带来的巨大重量当然会严重压低干舷高度,影响适航性,钟子衡不得不在白露号的水线下加装了凸出部,里边填充了软木和木棉,当然并非为了防御水雷,而是增大战舰的浮力,提高干舷——避免一场大点的风浪就把甲板埋到水下,增大稳性——稳性计算牵涉到从船体设计到舱室布置等等一系列复杂的问题和计算,弄得钟子衡头痛不堪。在他看来,只要2座280mm主炮齐射时这条船不被掀翻就算自己的工作及格了。
       然而这些设计上的补丁不可避免地破坏了原有的线型,苗条的巡洋舰型变成了臃肿的水桶腰,恰逢海军给出的指标中为了给装甲和重炮腾出吨位,不惜牺牲航速。结果就是谷雨级巡洋舰原有的主机和锅炉被砍掉一半,载煤量也随之减少,白露号变成单机单轴推进,试航时测得的最大航速只剩下8节多。
     “还好没把它归入装甲巡洋舰,” 钟子衡腹诽道:“这家伙慢得只配去给和谐轮护航。”
      “汤矿长要是知道你们把他的炸药都挪用去炸装甲板了,准得拉出几百号武装矿工来香港找你拼命不可,” 钟子衡赶紧扯开了话题。因为汽锤锤击和抛丸工艺太费工时,大陆攻略的展开又导致陆军对高锰钢护具的需求量剧增,马枭钢铁公司和科技部联合开发了强化锰钢表面的爆炸硬化工艺,使用的是炸药是氯酸钾和硝化海德伦(硝化甘油和硝化蔗糖的混合炸药)。这两种炸药安定性和安全性能都难以满足军用炸药的要求,平时只用在矿山和工程爆破上。
      “从广东明军那儿缴获了整整几十间库房的黑火药,够矿长玩的了。”李启含转回头去下达命令:“130mm炮组射击准备,我们再来一轮,下面看副炮组的。”

       小渔船的独桅又升起了满是裂纹和缺口的破帆,摇晃着靠近南果洲岛群,藏身在一大块礁岩旁边。一个渔民打扮,黑矮瘦小,长得活像只马猴的男人放下船桨站起身,看见自己的头领还立在船头上举着千里镜,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便开始暗地里埋怨:一连十几天就躲在这鬼地方窥视髡贼开船放炮,有个什么意思?到底还得在这片鬼海上日晒风吹的漂多久才好回到岸上,领点犒赏银子去喝酒操婊子?
       马猴男走到船舷边,海水中似乎有什么鱼鳖之类搅得水花闪动,便顺手抄起一杆鱼叉,探出舷外想看清楚点。鱼叉突然啪嗒一声掉落到甲板边,他整个人一下趴倒在船舷上,一支细长的钢镖扎穿胸膛,一直从背后透了出来。渔船猛地摇晃起来好像失去了控制,马猴男一命呜呼的同时,另一支钢镖也射穿了摇橹人的腰部,他倒在船尾抽搐了一会儿便不动了。
       刀疤脸汉子的反应极快,回过身来时已抛下千里镜,腰刀擎在手中,但映入眼帘的袭击者却让这见惯了血,杀惯了人的汉子楞在原地不知动弹。登上船的几名不速之客简直是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似人似鬼的妖孽:全身上下裹着黑色的胶皮,连头脸都不例外,面孔上奇形怪状地凸出来一大块,嘴边伸出去一根树杈样的玩意,腿踝下竟然没有脚,却长着鱼尾那样大的蹼,上面还淌着水。没有脚的妖孽却还长着手,面前最近的那个左手里握着一根棍子样的玩意——其实那是支打空了的弹簧鱼枪。
       就在他呆愣住的片刻,只见那妖人自腰间抬起右手,火光闪了两闪。刀疤脸汉子腰刀脱手,嚎叫着滚倒在甲板上。一发9mm子弹打穿他的右腿,另一发精准地粉碎了左腿膝盖。


      “你们怎么看?那个被抓活口的探子,”车门一关,江山就问起坐在对面的李炎和王鼎。和某些在强力部门任职的元老不同,江山不喜欢出行时有一群警卫人员前呼后拥,或者在车厢内外担任护卫。他更信赖自己的手枪射击术。
      “政保局都没见过这么容易松口的犯人。周洞天问他什么都说,没问到他的也说,虽然说得颠三倒四,好像还没动刑就已经被吓得神经错乱了。”
      “他倒是运气好,正赶上特侦六队在附近训练,逮了个正着。”李炎想起那个探子每隔几分钟便会惊恐万分地大叫大嚷有水鬼就觉得好笑。通过反复询问知道那人早先是在南直隶当差的水师把总,由于跟军中同僚争斗杀了人,便逃出去投了海盗。几经辗转在郑家的队伍里混上了个不错的差事,但随着郑芝龙势力在澳洲炮火下灰飞烟灭,这个倒霉鬼只好四处漂游混点饭吃,比如受雇于黑尔监视澳洲人海上活动。当然,这条小杂鱼从未见过雇主的面,也不知其为何许人也。直到落入髡贼手中,他还以为指示自己去监视髡贼举动的是某个忠君之事,却又不好同澳洲人公开撕破脸皮的朝廷大员。
      “看来黑尔还在同郑家的某些成员保持相当程度地合作。郑家的安海船在中国大陆、日本和马尼拉之间往来,这就是黑尔赖以维持他的情报网络的渠道,他不会轻易在线下的情报员眼前泄露真容。”王鼎点着一支圣船香烟,很快马车里一片烟雾缭绕,“郑家眼下四分五裂,那么谁会选择同黑尔合作呢?”
      “郑彩,还是郑芝凤,或者被我们放跑了的郑森一伙?”
      “都有可能。作出这样选择的人不会是因为贪图财富,黑尔在菲律宾能提供多少贸易机会?不,黑尔唯一能打动他的就是新式火器,凭借新武器的的力量他才能火拼掉竞争对手,重新坐上郑家盟主的地位,整合势力重整旗鼓再同我们一较高下。所以我们只需要设法了解到郑家的某股势力是否在购置新式火炮,或者建造了不同寻常的新舰船,就可以找出黑尔的合作者,进而顺藤摸瓜地揪出他整个情报网。”
      “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江山说,“否则许可不会一个劲儿地催我们去兵工厂去看他们的新收藏品。”
      “请进去吧,首长。”伏波军哨兵将证件递回江山一行人手中,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红旗马车驶入了博铺兵工厂。这座工厂堪称本时空最强大的军工复合体的心脏,自它落成的数年来从未停止过扩建和设备更新。江山看见无数建筑工人戴着藤制安全帽的脑袋在一排排三层楼高的钢桁架之间上下攒动,大概新的车间很快又要落成了。小火车沿着专用铁道进进出出,黑色的平板车上卸下黑色的块煤,灰黑色的钢板、铁棒,成捆成堆的钢胚铁件上醒目地涂写着各种白色符号,那是马袅的钢铁工人们用白油漆写上去的材料牌号。工厂贪婪地吞吃下这些黑色的食料,为元老院铸造出指向中国、东亚乃至整个世界的盾与矛。
       马车绕过一座座建筑和堆场,最后一行人下了车,来到一座单层仓库前。同前边巨大的钢结构厂房相比,它显得矮小寒酸,墙体早已被煤烟熏得灰一块黑一块。这座仓库属于兵工厂刚落成时的初代建筑,竹筋混凝土构造的急就章,如今则拨给兵器工业研究所使用,存放缴获的,或是从各种渠道获得用于测试的非本方装备。李焱看到三名元老带着几个归化民技术员已经等在仓库大门前,他认识许可与林深河,最后一位元老似乎有些面生。
      “左武卫,”林深河介绍说,“我们所里的主力研究员,白露号主炮的液压制退炮架就是他设计的。”
      “那可真厉害,”江山知道陆海军对速射炮的呼声很高,却被制造总监部泼了一次次冷水。弹性炮架已经超过临高机械加工部门的水平,特别是液压筒的加工精度和密封这些核心问题眼下都是巨大的难题,而各种摩擦片制退器,车轮反转复合式反后座装置等“半速射”式炮架也就在这样的前提下上马了。“就是说很快就能装备上七五小姐了?”
     “这话我不敢讲,”左武卫连连摆手,“只是个简易的驻退装置,适用范围有限的很。”
       说话间归化民助手推开大门,点燃了一盏汽灯,昏暗的仓库里顿时一片通明,地面上、陈设架上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铁疙瘩。“没错,这里原来还有不少明军的大炮和火铳,至于刀矛剑戟之类冷兵器那就更多,广州攻略发动以后,这些玩意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堆得到处都是,实在太多,该测试的项目也全测试过,就全扔到马袅拿去炼钢了。今天请各位瞧瞧我们的新收获。”许可让归化民助手爬到靠墙的木架上,取下来几支大小不同的火箭。“说实话,刚看到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
      “最大的是巴达维亚荷兰人造的,弹头内装大约50磅黑火药。小的是葡萄牙人在澳门生产的,相当于18磅开花弹。这里还有燃烧弹头,燃烧剂的成分是硫磺、沥青、松香、浸透了油脂的木屑或麻屑,加上少量火药作为炸开药,”林深河敲了敲火箭壳体,“跟黑尔在菲律宾搞的火箭几乎一模一样,外壳都是铁皮卷制再钎焊,截面呈圆台形,导向杆用四脚铁爪固定在弹体的中轴线上,这样火箭飞行时的稳定性比原版康格里夫火箭好很多。荷兰人与葡萄牙人自己绝对搞不出这种设计,绝对是彻头彻尾的仿制生产。”
     “有点区别,看看它的导向杆,荷兰人用的是竹竿,倒挺会就地取材。”
     “马尼拉产的火箭的弹头部分用混凝纸浆压制成型,这两家直接用的铁壳。”林深河指出:“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混凝纸壳也不过是减轻点重量,压缩些成本而已。关键是黑尔火箭都有双重发火设计,弹顶配有简单的触发引信,如果触发引信失效,发射药烧完后就会沿着一条延期药管引爆弹头。而荷兰与葡萄牙火箭上只有延期信管,触发引信,特别是击发药对他们来讲相当于火星科技。”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江山接过话:“薛若望两周前发回来的报告,里边提到巴达维亚的一座火药作坊被烧毁了,当地人传言说是火灾是因为制造某种秘密火药失败才造成的。估计荷兰人捣鼓的就是雷汞。”
      “木鞋佬会设法弄支黑尔火箭来山寨有什么稀奇的?毕竟之前他们在基隆和淡水城下吃了那么大的亏。”
      “你认为这是偷点技术山寨出来的么,那就错了。”左武卫的说法让大家都感到愕然,“来看看这个大炮。”
      “我靠,这TM不就是特务艇上的24磅滑膛炮么?”
      “唯一的不同是,它是在果阿铸造的。你们看,炮口上还有刻有葡属果阿的城徽,还有博卡洛家族的字母标记,这个家族在果阿和澳门主持铸炮已经有两三代人了。”
       江山一行人已经围过来研究仓库中央的这尊大炮,“还是青铜炮呢,这帮葡萄牙孙子们把印度阿三的铁都卖给马尼拉了吧?”
      “外表很光滑,不像是17世纪欧洲通行的泥模铸造产品,”左武卫拍了拍闪着暗青光泽的炮管,“这炮相当讲究,铜质很纯净,根据金相检测是含锡8%的青铜。这种材料兼顾了火炮的铸造性能和机械性能,从早期的克虏伯炮到到日俄战争双方用的线膛臼炮都是用它铸造的。还有一点很值得注意,经过重工业中央实验室的射线探伤检测发现,葡萄牙人铸造的炮身非常致密,质地好得出奇,大型泥模铸件根本不可能有这样好的质量。以前检测过大明官府从葡萄牙人、英国人手里买的红夷炮,还有从台湾打捞出来的荷兰舰炮,哪怕内膛表面上的气孔和渣孔被镗削掉了,射线探伤还是能发现金属内部大量的缩松区。”
      “ 这炮是用金属型铸造的,”许可简单地总结道:“俗称铁模铸炮。”
       铁模铸炮大家都不陌生,D日之后不久,林深河在主持穿越集团首次铸造工程时就尝试过此种工艺,甚至还企图以协助办炮厂的名义把这项技术高价卖给李洛由。当然,元老院绝不会同意将其卖给葡萄牙人。
      “是黑尔教给葡萄牙人的,”左武卫说:“根据已有的情报,黑尔在马尼拉的工厂里用铁模铸了不少青铜榴弹炮。你们看葡萄牙人一点弯路都没走,他们不在澳门搞铁模铸炮是因为澳门铸造厂已经习惯于生产廉价的铸铁炮,要用铁模铸造铁炮除非掌握复杂的模具预加热技术,否则只会生产出脆硬的白口铁铸件,无法镗孔加工的废物。这背后没有黑尔在指点才怪呢,搞不好连铁模的图纸都是那小日本提供的,他肯定实测过我们的24磅加农炮,想想那条倒霉的巡逻艇吧。”
       “这一点毋庸置疑,”江山说:“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故意把这种铸造技术扩散出去。”
      “他现在是重大威胁。”江山站在百仞城办公室的玻璃窗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雪茄烟圈连绵不断地飘向身后。
      “黑尔?威胁?威胁么是有点,也就一点而已。”李炎放下咖啡杯,满不在乎地说,“火箭是个麻烦。铁模铸造么,刚才在兵工厂左卫武他们就分析过了,除了让葡萄牙人提高些铸炮的效率,顶多也就提升些火炮质量,可再多再好的滑膛炮也只是滑膛炮。黑尔毕竟就是个日本鬼子,岛民思维,就会折腾点毫无意义的小把戏。”
      “有针对性的制造麻烦,这就是威胁。只要能延缓我们进军大陆和东南亚的步伐,或者迫使提高我们挺高扩张成本,黑尔的目的就达到了。荷兰人和葡萄牙人能把24磅滑膛炮白菜化,海军就得为特务艇、巡逻艇这些二线舰船全面装备线膛炮来保持技术优势。如果大明或者满清,甚至郑家那样的私人武装大量装备他的火箭,或多或少总会增加伏波军的伤亡。黑尔知道他的起点比我们低得多,难以追赶,于是他就相反设法地替我们制造敌人,拖元老院的后腿。”
      “黑尔是有选择的的,他只输出本时空土著们可能掌握的军事技术。雷汞、触发引信、来复线,高端的技术他从未外泄,牢牢控制在手中,因为这些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让他奇货可居。不,这家伙绝不是马尼拉西班牙人的忠犬,菲西当局只不过是被他利用来对付我们的工具,他的一切行动都针对我们,以我们为敌。”
      “必须提请元老院批准净化行动的预案,向马尼拉站派出预定的增援力量。” 江山突然转回身,跨到办公桌前,将手里的雪茄猛地一下摁灭在烟灰缸里。
      “但目前菲律宾是雨季,而且存在台风的危险。”
      “那就想办法先将远程勘探队撤回来。反正他们的工作也做的差不多了,再待在那儿有的人怕要多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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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27 12:14: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或许这是西班牙人在菲律宾度过的最愉快的一个雨季。虽然马尼拉照例迎来飓风,但是损失甚小,仅仅毁坏了一些他加禄人的茅屋。西班牙人已经纷纷为他们在马尼拉城外购置的乡村别墅铺上了瓦顶,连帕里安的中国户主们也把店铺和住宅改建成砖木建筑。即便是滂沱大雨也不能消减帕里安日渐增长的灯红酒绿的销金窟色彩。帕里安区长胡安·阿吉拉尔拿出他搜刮来的钱财同一些商人合伙重建了斗鸡大赌场,赌场的落成使阿吉拉尔受到了总督的嘉奖,成了马尼拉城里的热议的话题。连同建造赌场房屋的“罗马砂浆”,耶稣会里精通建筑工程的贝拉修士认为用它建造的墙壁和拱顶能抗住最强烈的地震,足以用上100年。另外一些人嗤之以鼻,认为所谓砂浆都是骗人的玩意,根本不能同传统的伊比利亚石砌建筑相比,甚至还不如中国人使用的三合土牢固。贝拉修士和他的支持者们则举出一项实例来驳斥:他们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亲眼看见马尼拉城墙外新的炮台是怎样建起来的——先把竹子捆扎成骨架,再填上些采石场废弃不用的碎石,最后浇灌下搅拌好的砂浆。要不了两三个月,建筑物就变得像整块石头那样坚硬,无论是魔鬼掀起的地震还是人类发射的炮弹都对它无可奈何。
       重兴土木的风气自然是有人在背后推动的结果。黑尔瞒着总督大人,从兵工厂内的华人劳工里挑出制砖匠与曾在石灰窑干过活的人,将这些人运到男爵夫人在内湖畔的田庄。继榨糖作坊后,他又利用查尔洛夫人的土地搞起来建材生产。中国人沿着湖边挖出灰屑岩来烧制石灰,取之不尽的湖畔淤泥混合上捣碎后的泥岩和灰渣,就是制砖瓦的上好坯料。湖区沿岸直到卡兰巴一带遍布沼泽,被迫为男爵夫人服役的他加禄佃农们割下湖岸的芦苇,挖出沼泽地里覆盖的泥炭,晒干后便成了廉价的燃料。这一切再加上黑尔已经运用纯熟的水力捣锤和鼓风机,内湖出产的砖瓦石灰整船整船地顺着巴石河运送到马尼拉城墙内外各处工地,远比中国移民冒着生命危险捡拾海蛎壳烧出来的石灰便宜,更比从福建跨海运来的砖瓦廉价。萨拉曼卡总督拼命推动的城防建设工程成就了黑尔私人的一番生意。虽然卢克蕾齐娅抱怨过黑烟滚滚的窑场毁坏了自己田庄的诗意,可看到红砖白灰青瓦换来了白花花的银币,她立刻把诗意什么的都抛进马尼拉湾去了。
       当然,修房子,造炮台这些事连同新赌场很快就被喜新厌旧的马尼拉人丢到脑后,重新出现在马尼拉的范拿诺华伯爵才是这个这个雨季当之无愧的主角,为整个整个上流社会所瞩目的社交明星。过去的那个暑热难熬的旱季,社交界发现伯爵连同他著名的游艇完全从殖民地首府消失了,前去马拉塔别墅拜访的客人无一例外从看门人那里得到一成不变的回答:伯爵出海去了,归期未定。渐渐地,诸如范拿诺华伯爵其实是个骗子,是个冒充贵族、一文不名的兵痞和冒险家,他因为害怕身败名裂而已经潜逃之类的风言风语又在绅士淑女们的圈子里扩散流传开来。不过这些流言只是在私底下被人小声议论,大家都还记得堂·埃斯特万·萨那夫里亚因为毁谤伯爵而得到的下场。况且伯爵在马尼拉社交界也有自己的支持者,财政官安德拉德驳斥了谣言,说伯爵得到总督的允许,正在群岛间从事增进殖民地福祉的考察。一些从宿务回到马尼拉的官员也证实了伯爵带着中国雇员在岛上勘察玉米、木薯等粮食,挖掘探坑探寻矿脉。流言渐消,紧接着又是一桩大事——阿尔方索与宿务书记官夫人之间的风流韵事爆光了,一场事关名誉与爱情的决斗随即展开,结果是中校将那位可怜的绿帽丈夫刺成重伤,立刻成为舆论瞩目的新焦点。至于伯爵究竟是什么身份,在做什么,去了哪儿,反而无人关心了。
       然而正当雨季的第一场暴雨降临吕宋岛上,消失已久的伯爵乘着他修长漂亮的白色游艇再度驶入马尼拉湾。这回艾丝美拉达号并不像往常那样径直开回马拉塔别墅旁边的小港,而驶入了巴石河口繁忙的商埠。圣地亚哥要塞破例鸣响了礼炮,炮声在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中引发狂热的猜想和议论,口径惊人的一致:伯爵带来的准是什么不得了的好消息。
       各种传言像暴风季节的海水一样在马尼拉城里搅动,一个又一个消息在水面上下涌动。范拿诺华伯爵下船的当晚出席了总督府邸的宴会,并向总督大人呈上他考察的成果:富含铁质的天然磁石,五彩斑斓的斑铜矿,几块敲碎的石英脉石,白得厚腻的纹理中镶嵌着诱人的金黄色颗粒物。第二天伯爵又出现在市长夫妇举行的盛大舞会上,应大家的热烈要求,他简述了自己的冒险经过,介绍发现的成果:在北甘马粦找到铁矿,在宿务岛发掘出含有金银的铜矿脉,而在棉兰佬北部的苏里高和武端一带,则发现了“很可能比碧瑶还大的金矿”。仿佛是为了给自己的讲述增添光彩,“去取个托盘来,”伯爵对仆人说,“要大的。”
       伯爵解开一个看上去沉甸甸的丝绒钱袋,里边盛装的东西哗啦一下全倒在锡制托盘里,灿烂的光芒瞬间令全场雅雀无声。奥斯瓦尔多市长接过锡盘,他颤抖的手伸进金灿灿一堆中抓起一小撮仔细端详,确认了这是真正的砂金才把盘子放到餐桌上。这时候宾客们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险些掀翻了餐桌,惹得奥斯瓦尔多先生不顾主人风度大发雷霆,咆哮呵斥,殖民地的头面人物们才意识到黄金的主人还站在面前看他们的笑话。虽然乐队又奏起了舞曲,再没有谁想去跳舞了,音乐的伴奏下,绅士淑女们列着队挨个儿走到餐桌前去参观范拿诺华伯爵的探险收获。
       魏斯·兰度含着微笑,实际上却在冷峻地打量着大厅中每一位宾客,这些王家官员,虔诚教士,富商大贾,风流贵族,名媛淑女个个盯着锡盘里堆成尖儿的砂金眼放精光,人人的脸上都写满惊叹、贪婪、羡慕、嫉妒,甚至包括痛悔和惋惜。自从菲律宾被征服,成为国王陛下的领土以来,一直都是西班牙所有海外领土中最穷困的,依靠每年美洲殖民地拨给数十万比索的补助金勉强维持。直至今晚,亲眼凝视从群岛土地河流中采来的砂金,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才明白过来,以往的哭穷是多么愚蠢。菲律宾群岛是一座金山,是帝国的第二个波托西①,而有眼无珠的他们却在财宝堆上干坐了近百年,乞讨、哀求他人施舍点残羹剩饭。
       一石激起千层浪。要知道虽然早先保罗修士征服碧瑶,夺取金矿的事迹也是那么令人激动,马尼拉城还举行了庆祝游行。可是那座金矿自此后便牢牢掌握在总督的控制下,马尼拉的普通居民连碧瑶每年究竟产出多少黄金都不明所以,更遑论从中得利了。可范拿诺华伯爵是个外国人,而且是个既聪明又慷慨的外国人。他在宴会上承认目前大部分投资都花费在自己的雇佣军上,而他的军队又陷入了亲近天主教的安南阮氏抗击郑氏敌人的长期战争,所以,伯爵坦言,为了开采这些丰富的矿产他急需资金的支持,为此不惜出让获利丰厚的股份。此言一出,马拉塔别墅此后几天一直门庭若市。许多马尼拉的官员、富商和各个慈善基金会轮流来访,都指望着在同伯爵殿下合作中大发横财。只有富孀查尔洛夫人所控制的基金团体不为所动,她也一反常态地绝不参加任何有伯爵出席的筵席舞会。可眼下谁还在意她的举动呢?连西班牙人中最穷苦的平民都在议论:宁可丢下自己的田地和店铺,去伯爵那儿当一个矿工都有发财的机会。马尼拉正在黄金梦的炙烤下沸腾,热带的暴雨也无法使它冷静下来。恰如某位多明我会神父讽刺的那样:“人们被贪欲的毒蛇咬了,渴望埋首于黄金之河中饮了又饮,干渴地无法抑制。”
       从教会传出的另一则新闻则为伯爵的黄金历险又添上了些罗曼司的英雄色彩。魏斯从巴拉望岛捞回来的欧洲人原来是名圣方济会传教士,他在西班牙人还很陌生的卡拉绵群岛开辟传布上帝之光的战场,刚对当地土著的异教信仰取得了些微战果,不想却成了穆斯林入侵者的俘虏。如果不是碰巧被艾丝美拉达号搭救,这位上帝的虔诚仆人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加入殉教者的行列。狂热的修士回到马尼拉便到处赞颂救命恩人的英勇。魏斯的战绩被不断地添油加醋,最后几乎成了伯爵单舰匹马消灭了摩洛人的整支轻艇舰队,“异教徒全部葬身鱼腹,肮脏的尸骸连同他们的罪恶都被大海涤荡干净了。”这些传闻对马尼拉人的黄金梦,就仿佛往烧得正旺的煤火上撒下一小盆冷水,火头只是暂时一低,随即变得数倍的炽烈。
      “消灭异教徒!”自黎牙实比征服菲律宾以来,这个口号就像教堂钟声般永远在西班牙人耳边回荡。现在钟声已经被黄金之槌敲得震耳欲聋了。王室官员与市政议员们凝视着从档案库箱底搜检出来的群岛地图,船长和普通商人们在餐桌上用手指蘸着酒水划出地图,不管多么简陋的地图都指出一个明确无误的事实:盛产砂金的棉兰老岛就是摩洛海盗们邪恶的巢穴。近来几年来那里的摩洛大督不断率领海盗部众出发,伙同以和乐为首都的苏禄苏丹占据巴拉望和卡拉绵群岛,驾驶卡拉库轻艇频繁侵袭米沙鄢群岛乃至吕宋,甚至一度袭击了马尼拉以南的市镇。也就是说,无论是去棉兰老淘金还是开采米沙鄢中部的宿务矿脉,财富之路上都必须跨过摩洛人的毒箭和巴戎刀。
       也许是被遍及街巷的沸腾热议所激动,阿尔方索中校在伯爵别墅里的宴会上当着一干殖民地权贵的面大放狂言。先前在决斗中伤人让中校受到官方的严厉申斥,被暂时剥夺了指挥职务,总督甚至威胁要把他调去米沙鄢的驻防部队。这让阿尔方索大受打击,先前不论是巴赞侯爵带来的精锐墨西哥连队,还是从摩鹿加撤回的德纳第连队,他都是新任指挥官的热门人选。
      “我要辞职。去他的军队,去他的国王陛下的勋章,”阿尔方索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冰镇朗姆酒,吼叫着:“亲爱的文森佐,让我跟着你干吧。给我三个月时间,我保证招募到一支顶呱呱的军队,我会砍下异教徒的脑袋向你买金子。货真价实的异教徒头颅,绝不掺假,绝不会拿基督徒的脑袋冒充。”他发出几声瘆人的怪笑,向餐桌对面的目瞪口呆的官员们喷出一股股浓烈的酒气,“愿意上帝和荣誉与你们同在,我把它俩留给你们。我只想要金子,我将去征服摩洛兰②,那儿的金子都该归伯爵和我。”
       在黄金梦的催化下,对摩洛人的仇恨急速地发酵高涨。萨拉曼卡先生对此乐见其成,如今马尼拉居民们开始赞颂他所做的一切:开设兵工厂,制造新式大炮、火箭,建造炮艇全都成了不起的先见之明,似乎最招人痛恨的特别税和烟草专卖法也成了可以忍受的必要之举。总督决定顺水推舟。派到米沙鄢群岛的炮艇队奉命撤回甲米地,它们在那里而整修并装配用来发射保罗火箭的发射架,准备雨季一过去就对摩洛兰发动征讨。
       远征摩洛人是必然是场辉煌的胜利。马尼拉的港口、酒馆和赌场到处都有西班牙人在眉飞色舞地传说,除了能深入浅滩峡湾的炮艇,总督殿下还拥有几艘威力可观的大型战舰。这一天,整个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冒着瓢泼大雨倾城而出,观看刚在甲米地王家船厂完工的圣多明克号——这个命名引起了耶稣会和圣奥斯定会教士们的强烈不满——战舰试航归来。甲米地炮台上的保罗大炮发出一声轰隆巨响,战舰甲板上也鸣炮回敬,码头边聚集的人群,海湾里漂浮的小艇上,到处是挥舞的手臂和狂热的欢呼。知晓内幕的人激动地谈论着:圣多明克号拥有八尊发射50到80磅开花弹的重炮,是玫瑰圣母号的两倍,还装有更多可怕的回旋式榴弹炮——仅凭它们发射葡萄弹就足以粉碎摩洛人的轻艇队。据传邪恶的苏禄苏丹在和乐修起了炮台,雇佣马来人与中国工匠为他铸造大炮。可怜的异教徒,他们很快就会知道那些玩具似的火炮对抗起保罗大炮来,就像用弹弓对抗闪电。
       伊凯尔舰长没精打采地坐在艉楼的藤椅上,任凭热带温暖的雨水劈头盖脸往自己身上浇下来。同别人相反,新的任命让他丝毫高兴不起来。自打离开那艘已被拆成木柴的桨帆船,他的位置就从未安生下来过。古巴岛号炮艇,吕宋岛号炮艇,玫瑰圣母号,圣多明克号,好像命运存心安排他就像小孩子尝试新玩具那样涉足殖民地舰队里的每一艘新舰,却不能长久地拥有任何一艘。当然真正的原因是菲律宾殖民地缺乏真正有经验的舰长和海军指挥官,就在两三年前,殖民地舰队的全部实力也不过是两艘盖伦船,十多条快要朽坏的桨帆战舰,以及一堆从土著那儿征集来的独木舟划艇而已。
      “这不是一条船,只是一座浮着的炮台。”在玫瑰圣母号上指挥了两个月的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如此评价圣多明克号。它的前身,曾经的首席富商萨那夫里亚最大的商船,也就是在甲米地遭到伯爵游艇跨射的四桅大帆船涅普顿号,仅有的好处是更大更宽,有足够的空间让小帕尼奥安置更多的保罗大炮,不过连这点优势也不尽确实。马尼拉铸炮厂产量跟不上需求,预定装在圣多明克号上的两尊最新的酒瓶形重炮被总督送给了巴赞侯爵,安置于侯爵的座舰。替代它们的是“保罗的苦衣”,也就是将大帆船上的24磅青铜加农炮重新镗削,拉出膛线,炮身外箍上厚重的熟铁套箍以对抗加强的装药。经过这番改造的旧式24磅炮也能够发射80磅保罗式炮弹,虽然比保罗亲自设计的酒瓶形铸铁大炮笨重得多。遍布于马尼拉和甲米地各处的新建炮台上的多半是“保罗的苦衣”,比真正的酒瓶形铁炮多得多,有些是用旧加农炮改造而成,有些则是新造的。保罗修士对西班牙人颇为看重的寇菲林炮和佩德雷罗石弹炮嗤之以鼻,将这些在他看来毫不中用的玩意统统从要塞上拆下回炉铸造新铜炮。圣奥古斯定堂的神父们一度担心这个带着些东方邪气的日本切支丹会把教堂大钟也拆去熔化铸炮,幸好他从未提出过如此狂悖的要求。
       涅普顿号原本就是艘粗短笨拙的盖伦船,当它装备了笨重的大炮,成为圣多明克号战舰后就愈发缓慢迟钝。哪怕在王家船坞里加装了舵轮,把第四根桅杆全改成斜桁纵帆也没有多大改善。小帕尼奥无奈地表示,也许有一天保罗会给这艘战舰装上传说已久的蒸汽发动机,伊凯尔舰长的回答只是无奈地耸耸肩。他愈发怀念玫瑰圣母号,总督居然把那么漂亮,那么快捷灵活的战舰交给保利诺,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天知道这小子的叔叔,税务官巴西里奥为弄到舰长职位花了多少钱。舰队里人人都说:堂·巴西里奥自从与萨那夫里亚相勾结谋利的丑闻暴露以后,为了挽回家族名誉才打了这个主意。更可恶的还在后边,玫瑰圣母号的新任大副竟然是一个刚坐完牢的罪犯。愣头青舰长,苦役犯大副,伊凯尔·苏维萨雷塔痛苦地摇着头,一条多好的战舰就这么被玷污了。
     “您准备好接受新的任命么?”
       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表示自己听见了对方的话,六年铁窗生涯并没有让他丧失心智。自从他把斯卡伯罗夫人号大帆船丢给一官,狼狈逃回马尼拉,忍无可忍的债主们立刻联合起来把他送进了监狱。现在他终于自由了,自由的一无所有,除了正捏在手里的殖民地政府委任状。阿拉贡内斯把这张纸上的每个字都仔细读了一遍,特别是作为王家殖民地舰队副舰长职务的年俸。
      “这张玩意少说也值2000比索。”阿拉贡内斯问,“为什么选中我?”
      “这是我的主人的旨意。”马科斯回答道。他的西班牙语还是穿越前很多年在多米尼加和墨西哥沿岸搞非法运输时学的,现在说起来依然显得很生硬。
      “你的主人是谁?”
       马科斯伸手向桌对面推过去一个绸布钱袋,“有的时候您会发现知道的越少,日子就越快活。”
       阿拉贡内斯抓过钱袋,从里边摸出一块亮闪闪的新金币,拿到嘴边咬了一下。他紧皱的眉头立刻松开了。“那么,这位好心的人儿有什么要求?”
      “要求您立刻履行一位船长的职责。您必须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熟悉玫瑰圣母号。”
      “可是我接到的任命书只赋予我大副职位。”
      “慢慢来么,命运是个多变的女人。西多尼亚先生,您是一位有才能的人,一位真正的船长,目前您已经走出了谷底,离飞黄腾达也为期不远,只要您听命行事,绝对亏不了。”


       范拿诺华伯爵的冰镇鸡尾酒在西班牙人的社交圈子里已经出了名。尽管朗姆酒并不少见,无论是澳门葡人还是东南亚公司贩卖到马尼拉的澳洲朗姆酒都比大帆船运来的美洲朗姆酒便宜得多,新鲜的柳橙和柠檬汁也绝非什么稀奇之物。但是用冰镇酒,这在终年酷暑的菲律宾实在是了不得的奢侈品,总督也只能望其项背,这是彻头彻尾的“帝王级享受”。
       欧根尼奥·扎帕特罗贪婪地饮用这清凉宜人的冰镇饮料。他已经有些熏熏然,把平时那套贵族派头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在伯爵这间专用于接待重要客人,举行私密会谈的小起居室里,一向风流雅致的总督秘书甚至踢下靴子,地板上放着一只装满冰块的木盆,他便把臭哄哄的赤脚架到冰盆上去享受这难得的清凉。魏斯·兰度为了忍着不露出鄙夷的表情,只好起身去拉铃,吩咐仆人再给总督秘书多拿些冰块和酒。
       扎帕特罗先生的谈兴随着醉意的加深变得越发高涨,谈话先是集中他熟稔的殖民地政府动向:总督正在四处活动谋求延长任期,这真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因为谁都知道胡安·萨拉曼卡先生当初离开阿卡普尔科的总督职位,来到菲律宾是为了接替不幸在马尼拉蒙主宠召的胡安·塔波拉阁下。由于事出匆忙,萨拉曼卡阁下在驶入马尼拉港时甚至都未能升起自己的旗帜。非但如此,他刚上任就被迫动用从美洲带来的补助金来还债——殖民地政府已欠下马尼拉市民88000比索的债务。就这个令人不快的职位,萨拉曼卡先生竟然打算长期干下去,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是:他已在这个位置上大大地生发了,将来还会获得更丰厚的利益。
      “我还知道一些真正有趣的新闻,非常重要,很有价值。”扯完了一大堆政治八卦后,欧根尼奥·扎帕特罗突然装腔作势地环视起四周,尽管仆人送完酒便退出去,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伯爵什么也没说,只是取出一个小盒子放到酒台前,打开盒盖。欧根尼奥·扎帕特罗瞪大着眼睛,一颗圆形的“钻石”正躺在天鹅绒缎面上,闪着诱人的浅蓝色幽光,一如伯爵在宴会上送给男爵夫人侍女的那颗。不,这颗看上去还要更大、更美。欧根尼奥努力地咽下一口口水,萨拉曼卡总督对待他的秘书并不慷慨,而殖民地案卷监管官也并非是个很有油水的职位。
      “那么,扎帕特罗先生,只要您的消息令我满意,”伯爵指着小盒子,“它就是您的。”
       胡安·萨拉曼卡总督进攻摩洛兰的方案,他的军备整顿计划,目前完成的情况就被自己的秘书以一颗调质锆石的代价和盘托出。魏斯特别注意从摩鹿加群岛抽调到马尼拉的驻防军、大帆船带来的增援部队,殖民地舰队的战备状况,保罗大炮和水雷的部署,将这些都记在一本羊皮面记事簿上。欧根尼奥·扎帕特罗对战争全然是外行,但以他的身份,可以很容易地看到那些属于机密的政府档案。
      “我告诉您,”总督秘书以一种故作神秘的语调说道:“舰队的情况远远不像您或者任何一名局外人士所见到的那样好。没错,殖民地拥有了强大的战舰,但是从军官到水手都很不令人放心。”
       兰度了解过殖民地的陆海军。根据收集到的情报,菲律宾殖民地的正规陆军主要由西班牙人和来自新西班牙总督区的土生白人担任军官,军士由本地的或墨西哥的有西班牙血统的混血人担任,士兵一般从菲律宾本地基督徒,大多是邦板牙人、他加禄人和米沙鄢人中招募。对于西班牙殖民政府来说,这支部队还算忠诚可信,即便政府经常拖欠他们的军饷。但舰队就不同了,里边充斥着游荡在亚洲海域所有白人国家的雇佣水手和舰长,这些人效忠于银比索的热情远高于效忠腓力四世。
      “您的意思是有人在舰队中企图煽动叛变?”
      “您知道阿拉贡内斯·玛利亚·西多尼亚么?”欧根尼奥说:“您肯定不知道。在您来到这里以前,他已经被判到苦役船上去服刑了,因为他欠下的债务实在——”
      “并非如此,我知道阿拉贡内斯船长。从马尼拉到澳门,哪里不在传扬这位冒险家的事迹呢?”魏斯当然认识阿拉贡内斯,而且还在那家伙的船上打过仗,“人们都说他曾经从马尼拉招募了水手,武装了一艘大帆船前去进攻澳洲人盘踞的海南岛,结果以失败告终。”
      “还为国王陛下的殖民地招来一场可怕的灾祸,澳洲人竟然劫走了两艘满载金银的大帆船。” 欧根尼奥想起那可怕的后果,脸色都变得煞白。他开始述说阿拉贡内斯刑满获释以后的种种可疑行为。这个冒险家刚刚重获自由便搞到一笔来源不明的金钱资助,拍得了玫瑰圣母号战舰大副的职位。经过几次出海训练的航行,阿拉贡内斯轻而易举便摧毁了舰长保利诺在下属中的威信,后者指责大副总是带头违抗他的命令,还自作主张给船员增加肉食配给,发放酒水,纵容他们滥饮胡闹。总之这个魔鬼似的家伙已经赢得了全体水手的心,可怜的舰长倒成了舰上“多余的人”。
       伯爵好像很感兴趣:“难道总督不知道如此严重的情况?还是他忙于策划伟大的进攻战略,无暇顾及这些小事?”
      “可怜的保利诺,他怎么敢公开地攻击指责总督阁下任命的大副?”欧根尼奥解释说,殖民地舰队人手紧缺,资金也不充裕,没有设置西班牙大帆船上常设的“运行船长”或称为“航海官”的职务。舰长必须全面负责一艘船的航行、战斗、补给、维护工作。如果让萨拉曼卡阁下知道保利诺只是个软弱怯懦,甚至全无驭下之能的废物,他必定毫不犹豫将其撤换,甚至直接任命阿拉贡内斯为舰长。那可怜的年轻人连个屁都不敢放,只有港口税务官堂·巴西里奥会在私下里发牢骚,担忧他为侄儿付出的大笔投资随时可能打了水漂。
       醉醺醺的总督秘书兼案卷监管官带着那颗现在属于他的“钻石”,喜不自胜地离开了。魏斯根本不在乎那家伙的行踪可能被别人发现,反正自打结束摩洛兰的考察回到马尼拉,他的别墅门槛已经快被西班牙皮靴踩平了,各式各样的殖民地人物纷纷上门拜访,无非是想从这位又发了横财的外国爵爷——管他的爵位是真还是假——身上沾点好处。而魏斯眼下待的这间小起居室已经成了一个半公开地情报收集地,大多数人是为了获得金钱出卖机密,少数人则纯粹是为了发泄不满,比如前天来过的皮拉尔上尉。几杯朗姆酒一下肚,上尉便抱怨起日本人连队根本不听自己调度,他们整天把那个日本教士保罗当作神明来膜拜,似乎那就是活的耶稣基督。这该死的整天穿黑袍子的日本佬自然不把上尉放在眼里,马尼拉兵工厂近来制造出大约60支线膛步枪(实际是将各种途径得来的南洋式步枪重新拉上膛线,并利用偷来的米尼弹翻制了弹头铸造模具),但保罗借口总督有令在先,拒绝将这些准确精良的枪支拨给骑兵队。上尉的骑兵只得到了二流的滑膛击发卡宾枪和手枪,对此他很不满意。因为除了喝酒与打猎的嗜好,皮拉尔上尉是西班牙军队中少见的精确射击爱好者。
       黑尔掌握的线膛枪肯定不止这点数目。当魏斯·兰度落入圈套,被黑尔囚禁在内湖庄园时,看守中就有人持有临高制造的海军型米尼枪。魏斯亲眼看到一名日本雇佣兵用它射杀了大约200米外的一头野猪。现在看来,也许是总督或者是黑尔本人都有意将线膛枪集中起来,建立一支专门的神枪手部队。这些能在弓弩的有效射程外精准射击的来复枪手同威力大而射程短的榴弹炮相互配合,将在对摩洛人的进攻中占尽优势。更不用提对防御作战增加的有利之处,配备着米尼枪的精确射手依托于坚固的城市建筑,即使对澳洲士兵也是个不小的威胁。皮拉尔上尉当天晚上喝得烂醉如泥,在别墅客厅里呼呼大睡,浑然不知道就在自己楼顶上,范拿诺华伯爵已将他的谈话整理成报告,通过电磁波发送给了一千多公里外的澳洲人。
       他走出这间舒适但显得有些逼仄的小起居室,回到书房。从书桌上漆成红色的文件篮里,魏斯拿出一张纸,能干的秘书小姐咪咪已经把来自兵工厂里的那份情报翻译打印好了。不过看起来,隐藏在马尼拉兵工厂里的那位年轻情报员更加能干。那位小伙子居然成功地吸引到黑尔的注意,成为他的学生之一。
        魏斯把霍元乙近期送出的报告全找出来浏览了一遍,各种生产事故和机械故障的消息多得吓人,小伙子能在这鬼厂子里全须全尾地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雨季还给黑尔的工厂造成了额外的麻烦,圣胡安河上游洪水爆发,激流卷着落入河床里的树干越过拦水坝,撞坏了一组水车的叶轮,修复得花上不少时间。
       然而军火产量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黑尔只是暂停了对水车动力依赖最大的火炮和其他防御性武器的生产,主要依靠畜力和人力车床生产的弹药却不减反增。霍元乙眼下正在“学习”装配开花炮弹的触发引信,按照他的统计,这种引信的产量比上个月增加了五成。无疑,这恰好佐证了胡安·萨拉曼卡即将发起的大规模攻势,那个年轻情报员的能耐实在超过魏斯·兰度的预料。
       不过霍元乙的报告也显露出令人沮丧的一面:黑尔行踪诡秘不定,没人知道他住在哪儿,何时会出现在何地。他会不定时地把学生们集合到某地上课,有时在工厂里,有时是在城外什么地方。或者突然出现在实验室和车间里指导他们的工作,完事后又不知所踪,全无规律可言。
       魏斯感觉自己在这场较量中落了下风。无疑要根除黑尔本人的威胁,对他发起斩首行动前提是必须精确掌握这家伙的位置信息。魏斯早先通过烧毁潜艇来恐吓黑尔的行动自然是早就失败,完全没有达到迫使其躲进有西班牙军队守卫的马尼拉王城或者工厂区里定居这一目的。倒是黑尔反过来先算计到了自己。所幸这混蛋没发现他同澳洲人的真正联系,否则自己活着离开男爵夫人庄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放下文件,开始沿着书房的墙壁转起步子。当初在马尼拉社交圈子里故意大肆炫耀自己的探险成果,目的之一正是企图吸引黑尔的注意。勘探队在北甘马粦省发现的铁铜矿足以满足兵工厂对金属原料的巨大需求,无疑对黑尔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可是这个该死的日本佬倒是沉得住气,连带他的代理人,那狡猾可恶的有钱寡妇都没发出半点声音。
       后备方案自然是有的,比如对菲西当局发动全面战争,摧毁马尼拉以及所有在菲律宾的西班牙据点。黑尔很可能会设法逃到日本或者葡萄牙人的地盘上去,届时只要动用海军进行封锁就可以了。这个方案最大的问题就是需要大量兵力,特别是陆军。魏斯·兰度已经学会站在澳洲元老院的立场上考虑问题,陆军正深陷于对中国广东省发动的治安战,暂时无力顾及一千多公里外的菲律宾群岛。
        相比之下,魏斯认为西班牙总督即将发动对南部摩洛兰群岛的进攻——或者用他报告中的说法:黄金远征——倒是可资利用的好机会。假若总督要求必须优先保障军火供应,黑尔就不得不待在他那事故频发的工厂里监督生产,一次外科手术式的打击就能将他连同这座工厂一起清除掉。相反,如果这日本佬企图重演碧瑶的辉煌,亲自参加黄金远征的话,那就更省事了,澳洲蒸汽舰队会把日本佬连同西班牙舰队一起打包送进海底。
       魏斯在窗前站定下来。他拉开窗帘,艾丝美拉达号静静地停泊在小港湾里,中午炽烈刺眼的阳光炙烤着船体,上面有些地方的白色油漆已经脱落,显得斑驳破旧。历经了群岛间热带海域的漫长航行,它的龙骨下肯定已长满了藤壶,船底覆盖的铜皮也受到海岸礁岩的擦损。但让它进入马尼拉王家船坞修理完全不可能,魏斯·兰度可不想让西班牙人指着船上的主机和螺旋桨啧啧称奇。更糟糕的是热球机出了故障,油泵无法正常工作,机关炮的弹药也消耗大半了,艾丝美拉达号迫切需要回到博铺或香港进行保养维修。
       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从窗外屋顶那儿传来,是水手的软底鞋踩在木阶梯上的声音,塔楼上的瞭望哨正在换岗。四名特侦队员眼下正在护送远程勘探队,前往巴石河以北的平原村庄考察当地淀粉作物的种植和加工。目前代替他们在塔楼进行瞭望的是些年轻的海军学兵,热情有余,但经验和耐心都差得远。
       仅靠四名特种部队士兵要完成预想的外科手术式打击也太勉为其难了。如果黑尔选择随殖民地舰队出征,那就更需要一艘类似艾丝美拉达号的快船盯住这家伙,以便引导海军进行打击。魏斯回到书桌前,拿起一张白纸塞进飞鱼牌英文打字机,开始写一份请求支援的报告。即使为了弄明白到底有什么势力在支持和唆使阿拉贡内斯冒着煽动叛乱的风险去控制一艘军舰,他也需要更多的资源去搜集更多情报。


      “柳哥,讲实在的我觉着奇怪,你是不是打算赖在这儿不回去了?”白国士给自己倒了杯椰子汁,他感到头脑有些发昏,心口一阵烦恶。椰子是在考察途中买来的,让客栈的伙计帮忙凿开,用来醒酒解腻正好。这家帕里安最大的华人客栈里供应的高档酒水居然是“国士无双”。白国士不喜欢“国士无双”不仅是因为名字,这酒他很容易喝醉。
      送到客房里的一桌菜也不对白国士的胃口。红糟肉,梅汁扒蹄,冰糖肘子、蒸糟海鳗之类的菜肴出自于一家福建老板开设雇佣福建厨子的客栈当然没什么奇怪的,然而在马尼拉闷热的傍晚,如此肥腻的菜肴简直令人无法下咽,况且客栈厨房的卫生条件想想就让临高来的元老心惊肉跳。搞完了农业调查却不肯尽快回到马尼拉站,偏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客栈里停留休息吃晚饭,白国士弄不明白柳正究竟意欲何为,他开始疑心这背后没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白国士现在很想念马尼拉站的餐食。住在别墅里时,他没事就爱往厨房跑,那儿装修得同元老住宅别无二致,瓷砖贴墙,方砖铺地,铁纱窗、自来水管道与龙头、陶瓷水槽、铸铁的木炭火炉和烤架都是从临高运来的。唯一不来自临高的是个年轻的日本厨娘,身段娇小窈窕,长着张天使般秀丽的脸庞。白国士常常找各种借口腻在厨房里,虽然那姑娘根本听不懂普通话,不管白国士说什么,她一概回之以甜美的笑容。魏斯·兰度有回在饭间说起过这个日裔女孩,出生在马尼拉的日本町,却有一半葡萄牙血统——多半是个私生女。这小可人儿一准白天给我们大家做饭吃,夜里就被那军火贩子按在床上吃,白国士满怀恶意地揣测着。
      “老方他们早都回临高了。”考察结束后没过多久,负责地勘的元老、归化民队员便带着矿样和标本登上一艘泊在巴石河口的东南亚公司商船,赶在台风到来前驶往博铺。现如今远程勘探队留在马尼拉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包括柳正,他留下来“坚持完成农业调查工作”的态度比任何元老都坚决。白国士感到不可思议,他晓得柳正同魏斯·兰度相处很不愉快。后者禁止柳正调用自己的马车私自去王城和帕里安闲逛,为此两人公开争吵过几次。
      “柳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兄弟们?”
      “没有,没有,”柳正放下酒盅,筷子一扫,把一大盘本地特产烧鹿肉拨到自己碗中,和在饭里狼吞虎咽,连头都不抬。酒足饭饱以后,柳正打着饱嗝说:“跑累了。喝点酒,休息休息,不用多想。”他用竹筷指了指套房的外间,示意归化民队员们都守在那儿,门外还有特侦队员警戒,安全问题根本不用担心。
      “那些人是谁?你盯了他们整整一个早上。”马尼拉的警务长布拉姆比拉听见抱怨声才发现他的情妇已经离开梳妆台靠到了窗边,这位墨西哥美人儿已经面露不悦之色。
       他把望远镜塞到情妇的手里,示意她去看那辆停在客栈门口的四轮牛车,车厢上支着黄色的油布篷。几个穿着中国长衫,戴着草帽和斗笠的人正在登车,还有三个同样装束的人分散在牛车前后,不时左右顾盼,好像在提防着出现什么情况。
       墨西哥姑娘轻声叫了起来,她看见立在车牛后街道上的一名中国人,马尼拉草帽的帽檐下露出了黑亮的长枪管。虽然并在不认得扎斯塔瓦M77自动步枪,不过谁都知道,总督严禁帕里安的中国人持有任何火枪。
      “你为什么不把那些中国人抓起来?”
      “因为那不是中国人。”
      “撒谎,他们明明就是中国人。”
      “宝贝儿,那些是澳洲人,给你带来美丽丝绸和香水的澳洲人。”警务长的手落在姑娘裹在吊带丝袜的大腿上,“昨晚上他们就住在我们对面,这家旅馆最大的那间套房。”
      “亲爱的,你开玩笑,你又在愚弄我。”
      “我可不是在玩笑,我注意他们很久了。这伙人里边有一个我很熟悉的澳洲人,一直以来都每个主日都要来到这儿,他有时候住一晚,要不就呆半天,我猜他是来这里会某个漂亮姑娘。有的时候他会戴着假发髻装扮成一个中国人,有时候戴上能遮住脑袋的帽子,可是还被我认出来了。宝贝儿,想不想知道更多惊人的发现?”
      “不,不——别咬乳头,亲爱的,你还是说吧。”
      “有两回他来旅馆乘坐的是范拿诺华伯爵的马车,回去时乘坐的是同一辆。你看,伯爵跟澳洲人准是一伙的。宝贝儿,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还指望靠这个秘密发财呢。”

① 玻利维亚南部城市,16世纪中叶以发现巨量银矿著称,一度成为拉丁美洲的矿业中心与财富之城。
② Moroland,即菲律宾南部棉兰老至苏禄群岛一带。因信奉伊斯兰教的摩洛人(Moro)大量聚居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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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28 09: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舰长首长,瞭望员报告,左舷100°发现船影。”
      “知道了,继续观察。”蒙德放下通话管,“舰长首长,谁发明出这个头衔的?真有趣得很。”他吐出已经嚼成渣的烟丝块——桌角的烟缸中,烟草渣在里边堆成了座小山——他靠这个来捱过无聊的航程。海军的例行任务:为往返济州的H800船队提供护航已经变得越无趣。自打郑芝龙覆灭,元老院成为整个东亚海域的新霸主后,很难想象还有哪一方的战舰敢于面对H800运输船的自卫火炮自讨苦吃。专门抽调一艘901型炮舰,特别是刚在海军船厂完成改装的掣电号进行护航,蒙德只能认为海上力量部和科技部的元老们急于验证自制电气系统、为后膛舰炮设计的弹性制退炮架、电击发装置等新装备在远航中的可靠性与有效性。可惜如今船队已踏上归程,还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家伙闯上来让他练练手。于是在整个航程里,蒙德只能把他的战斗渴望发泄到各种射击训练、船艺训练、损管演习中去,一趟航程下来全舰上下从归化民军官到水兵都被他折腾得够呛。
       海军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眼下两广新统治区的治安战正打得如火如荼,尽管海军积极参与,但战绩毕竟不如陆军耀眼。各种明里暗里的风言风语也随之而起,在元老院各个圈子里流传。蒙德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某些元老,尤其是香港船厂的负责人正在鼓吹廉价、便于建造的武装型H800取代昂贵的专用战舰。海军元老们,包括蒙德在内自然是对 “和谐轮舰队”的构想嗤之以鼻,坚决驳斥。为了加强说服力,他巴望着最好马上出现什么大明水师、朝鲜龟船,白皮洋鬼子舰队吃撑了大脑抽风上门挑衅,在舰长的严令下,瞭望哨不分昼夜紧盯着水天线,一旦发现可疑船只立即报告。掣电号绝不放过任何建立战功的机会。这不是为了我自己长脸,蒙德从摊着海图的书桌一角抓起杯柳橙汁一口饮尽——是为了海军的荣誉。
       船队正在一片灰暗凄冷的雨幕中航行,海面被灰蒙蒙的雨雾所笼罩,给目视瞭望增添了不少障碍。蒙德举起望远镜看了半天,只能确认在遥远的水天线附近有一艘帆船,桅杆不少于三根,估计是艘大船。
      “能看得清是什么船?”他问:“有没有悬挂表明身份的旗帜?”
       值更军官回答说目前的距离上无法辨识。
       蒙德从舰桥上回首眺望船艉方向。H800粗短的黑色船影在帆篷与浪花的缝隙间时隐时现,它们都升着满帆,追随着护航舰的航迹奋力前进。掣电号的锅炉只维持着低气压,也没有升起顶帆,才能勉强让行动迟缓的H800运输船跟上步伐,维持住编队。海面上看不到任何别的船只。
      “锅炉立即升满火,”掣电号建造时配备的圆形火管锅炉,升火增压的速度远逊于最新式的祝融6型火炉,后者是联箱式水管锅炉,装备了谷雨和白露号战舰。蒙德已下定决心,他敏锐地感觉刚发现那艘船似乎有问题。
      “给船队发信号,我将前往左舷方向检查可疑船只。让他们加强瞭望,如果发现情况立即联系。”
       战斗命令还没有下,舰上的战斗气息倒像战舰烟囱里喷出的煤烟那样愈发浓郁起来。穿着油布雨衣的年轻的水兵摩拳擦掌,在甲板上都跑得噔噔响。现在这艘舰上的人员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军令部塞进来的新丁。参加过发动机行动和霸王行动的官兵,特别是轮机人员和炮手都从大舰上调离,充实到的海军珠江分遣队中去,参加东征西讨的内河治安战。很多元老军官都曾在这支“黄水舰队”中轮换服役,蒙德自己就一艘621型武装拖轮上担任过指挥官,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几十次。不过这类战斗,不论是火力掩护跳帮队接舷攻击水匪的木船,还是架起卡隆炮和舰载榴弹炮轰击豪强团练据守的土围子,同真正的海上生涯比起来,实在乏味得很。
       水线下闷热的锅炉舱里,司炉工的铁锹上下飞舞,一块块鸿基白煤被铲进炉膛,最后化作浓烟喷出烟囱,与厚重的雨云混搅在一起,形成笼罩在战舰上方浓密浑浊的烟云。蒙德渐渐能看楚那条船的轮廓,一艘有四根桅杆的盖伦船,船身像常见的葡萄牙船那样用沥青漆得黑糊糊的,桅杆比广东福建沿海常见的戎克船都要高,方形的篾帆上面还挂着随风鼓荡的软布顶帆。船首前桁上边垂下来四方形的艏斜杠帆,与之相应地,船艉帆是拉丁式的大三角帆。蒙德曾在大图书馆资料库里看过一些西方人拍摄的晚清中国沿海帆船的照片,他没想到这种盖伦船型,而且少见的软硬帆混用的老闸船早在明末就已出现了。
      “舰长首长,前桅嘹望员报告,发现目标船只悬挂郑氏的旗号。”
       就在此时,中西混搭的四桅老闸船似乎也发现了喷烟吐火,直奔自己而来的蒸汽战舰,摇摇晃晃地开始转舵。透过望远镜,蒙德看到艉甲板上不少水手正在卖力地扯动帆脚索来调整艉三角帆,目前风向有利于他们转向逃跑。
      “强压通风,”蒙德向站在车钟前的值班军士喊道:“加速到前进三。”
      他脚下渐渐感觉到震动,随着锅炉气压的增高,蒸汽主机的活塞和曲轴正在加快往复和旋转的频率。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随着他的命令正常运行,这些令蒙德放不下心的小伙子们表现的无可指摘。
       随着时间的推移,掣电号离目标越来越近,眼力好的水兵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桅杆上高悬着郑氏水师的五彩锦鲤旗,自然老闸船上的郑家水手也认得出掣电号前桅上的蓝白星旗。眼看逃跑无望,郑家大船的甲板上突然腾起一片白烟,从甲板炮位上飞蹿一团火焰。火球直入半空,划出一道歪歪曲曲的烟迹,最后栽进海中爆炸了。
       战斗旗在急促的警铃声中升上了主桅桅顶。“各炮装填榴霰弹,用瞬发引信,”蒙德命令道。这条船居然能在海战中发射火箭,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最好能设法俘获过来一探究竟。他对枪炮长说:“对准甲板和帆缆设施狠狠打。”
       掣电号的电动绞车扯动着缆绳,降下帆篷以免可能被某一枚人品卓越的火箭击中引发火灾。一些郑家水手看见901战舰下帆掉头,愈行愈远便大声欢呼,好像髡贼的名扬天下的火轮炮船也不过如此。当然这些人的兴奋很快便转为沮丧,眼看着髡贼火轮船转到下风方向,恰好封住了己船的去路。随着一发130mm炮弹擦着他们的头顶掠过甲板,落到船身一侧的海面上炸得水花翻腾,沮丧渐渐变成了恐惧和绝望。
       炮长亲自操作130主炮瞄准,他事先准备好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尽管如此,的轰鸣依然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掩盖住摩擦制退片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叫。被炮身下方的摩擦片和装在炮座轴枢内的液压活塞耗尽了后座能量,火炮随即被两组硅锰钢复进簧拉回原位。一待炮身复进到位,开闭手立刻扳动曲柄开启横楔炮闩,迅速检查闭气垫片的磨损和变形状况——为了节省铜材,130mm后膛舰炮并未像70mm步兵炮和陆军75mm野战炮那样采用铜药筒。栗色发射药装填在丝绸药包里,依靠炮尾同炮闩上可更换的磷青铜垫片配合闭气。
       清膛手举起蘸满肥皂水的海绵炮帚刷净炮膛,装填手把一枚装好引信的炮弹塞进炮膛,接着是发射药包,最后开闭手重新转动楔闩上的曲柄锁闭后膛,把一枚电底火旋到底火座上。另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海军学兵紧张地看着同僚的动作,一边默诵着最新的海军炮术操典。他随身携带的备件包中装有牵拉绳和摩擦拉火管,一旦电发火装置出现故障失效,这就是备用的击发手段。
       望远瞄准具的目镜里,硕大的老闸船在瞄准线上下晃动着,炮长紧抓着高低机手轮,不断抬高降低炮口以修正舰身横摇造成的干扰。这套“人肉自稳火控”使得海军在直瞄距离内的命中率比使用铁瞄具的前膛炮高出好几倍。然而要准确地集中1500米外的船桅还是有些困难,又一轮修正后,炮长终于扣下发射电门。弹头裹着骇人的气浪射出炮膛,在这段仅有百万分之一秒的行程中,它被膛线赋予了每分钟一万多转的自转速度。离心力驱动弹头顶端的武卫一型引信,其中的核心部件——偏心转子高速旋转起来,带动反向的底座螺柱相互拧合,逐渐解除了击针与雷管间的距离保险。这枚瞄得略低的榴霰弹狠狠撞在侧舷边缘。反作用力压垮了引信顶端的风帽,挤压着击针帽,推动击针猛一下刺穿雷管,发出恐怖的爆裂声。弹体中只装填了少量黑火药,产生的冲击波尚不足以给暹罗柚木制造的坚固船壳掏出个大洞,仅够爆开弹体,把400多颗铸铁弹丸抛射出去。这些弹丸一部分深深地嵌入了船壳,另一部分飞散越过舷墙,像阵暴风般刮倒站在舷边,手持各式家伙准备厮杀的郑家水手,鲜血飞溅。垂死者呻吟哀叫,幸存的人丢下武器哭喊妈祖保佑,到处乱成了一团。
       炮术军官们举着望远镜,不顾战舰全速前进带来猛烈的迎头风夹着雨点打得人满脸生疼。强风迅速吹散炮烟,对射击观瞄、校正非常有利。郑家大炮一共只进行了三四发毫无准头的射击就沉默下来,炮手无疑已伤亡殆尽,用望远镜已经看不到甲板上还有活动的人。老闸船上高悬的郑家旗帜早就随着桅索的断裂而消失不见,桅帆尽碎,一发击中艉楼甲板爆开的榴霰弹把三角尾帆扯成了几条破布,顺带消灭了所有的舵工。船只被海浪推击着胡乱地打着转,瘫痪在海面上。
      “很好。”蒙德点了点头。舰桥上的归化民官兵以为舰长首长满意于即将到手的战利品,也随之欢呼起来。其实蒙德的赞誉是针对130mm速射主炮,采用持续瞄准射击法时,平均射速超出使用重力复进炮架的75mm达尔格伦副炮至少三倍,命中弹数也多得多,这还是有缺乏经验的新手炮组打出来的成绩。可惜这套系统体积较大,结构复杂,很难运用于陆军野战炮。可靠性也存在些问题,持续射击的时间一长,摩擦片制退器便可能过热,必须喷水冷却。
       炮舰放出了部分锅炉蒸汽,引擎转速也降了下来,掣电号慢慢靠向已被打断腿脚的猎物。撇缆枪砰砰地向老闸船射出几只抓钩,水兵抓住缆绳用力扯动,让抓钩牢牢固定在舷墙和甲板上。正当第一名跳帮队员攀过绳索,踩上满是雨水和血水的郑家海船,本已全无活人的甲板又有了反应,货舱盖板突然从里边被掀开,一群人挥刀舞剑杀气腾腾地冲上甲板。这拨反攻刚露头便遭痛打,掣电号上严阵以待的水兵举起步枪射击,接着桅盘里的三四式机关炮居高临下地泼洒弹雨。没有一个攻击者能冲到跳帮队员近身,蒙德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30mm机关炮弹恰好击中一个刚爬出舱的倒霉鬼,一团血红色的烟雾四散飞溅开去,那人的上半身消失了,下半身翻滚着落进货舱。
       跳帮突击队迅速控制了露天甲板。领头的海兵下士踩着沾满血迹和碎肉的木梯正待下到货舱,里边篷地一声响,打出来一发火铳。下士一步跳回到甲板上,“拿手榴弹来!”他招呼着其他队员,一边摘下自己挂在胸前的黄色圆筒——六式手榴弹。
       手榴弹换装是在伏波军的元老军官们强力推动下确立的项目。从第二次反围剿到发动机行动,仿造67式的五式手榴弹居功至伟,却也暴露出大量严重问题:摩擦拉火管和导火索在南中国湿热的气候下容易受潮,导致失效或早炸,在训练和作战中都引发过很多不少事故。装药仅有38克黑火药,致使手榴弹威力比传说中一炸两瓣的边区造好不了多少,要增加装药量,则受到木柄手榴弹自身的结构限制。
       六式手榴弹最终在军队的威力大、操作方便、安全性好与企划院的节省材料、降低成本、便于生产等一系列苛刻又矛盾的要求下诞生了。发火件是山寨的俄式UZRGM引信,随着加工水平和材料技术的进步,工业部门完全能够量产这种简易可靠的翻转击针延时引信。弹体模仿美式MKⅢ手榴弹,以 200克重的高密度压制黑火药柱作为装药,为了改善杀伤效果,药柱外用绕线机缠上刻槽扁铁丝作为预制破片套。最外层是浸渍桐油的硬纸筒外壳,绝水防潮。在测试中,破片把7米处的1厘米厚松木靶板打得满是孔眼。无疑,新手榴弹的杀伤威力提高很多,对着甲的敌人也具有一定的杀伤效果。
       军工口的元老还在雄心勃勃地以六式手榴弹为基础设计多用途武器,比如将其旋接连缀成爆破筒,加装抛射尾管改造成枪榴弹等等。但军队已经等待不及,一待测试结束便将其投入量产,优先装备给参与治安战的华南军部队,以及经常面对跳帮战斗的海兵队。就像眼下这场接舷战的落幕——几颗六式手榴弹落下黑洞洞的舱口,滚进货舱,一阵阵爆炸的闷响彻底终结了郑家海船上的一切抵抗。

       凤山上的军官俱乐部是座砖混结构,中规中矩的二层小楼。大约军方元老们都觉得像高雄招待所那样的高脚屋所体现的建筑审美观实在太过超前,不愿在军事设施上采用这种奇葩风格。现在,在顶楼大餐间临时布置的会议室里,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泊在小港里的郑家老闸船。被掣电号拖航到高雄后,港务处组织人员对俘获船只进行了净化:清洗掉甲板上随处可见的血迹和人体组织,并进行消毒。船身斑驳,桅杆光秃,看上去一幅凄凄惨惨可怜相的郑家大船已经被拍下照片,绘成版画刊登在《临高时报》、《启明星》、《舰船知识》等相关报刊上,以配合对“英雄舰长”蒙德的报道。
       会议室的一角,一台“华生”牌落地电扇正在呼呼地吹送着强风。这是机械口和电力口的元老们在刚问世的工业电扇上改进出的家用产品,虽然以旧时空的标准这玩意傻大粗笨,但胜在风力强劲,可靠实用,还具备了相当高级的功能——来回摆头。在潮湿闷热的高雄开会的元老们的确需要一台风扇给自己降降温,尤其是当他们清点研究从郑家船只上起获的战利品的时候。
      “没想到这个时空,咱们这个全山寨的工业体系,做出来的山寨产品居然也成了被山寨的对象。”周比利说。他带着一群归化民技工来高雄为新建的火电站安装锅炉,恰好歪打正着地作为工业口元老出席了会议。“回头咱得上马尼拉向那个日本人讨专利费去。”
      “早晚的事。”林深河随口应着,一边仔细检查物料盘里的手榴弹残片,“大家看,破片断口有明显的白口化组织,说明弹体是用铁模法铸造的,利用白口铁脆硬的特点增大破片率。不过效果么,“他拨动着盘中大小悬殊的碎铁片,“只有区区21块,这还是把装药增加到60克的结果。”
      “木柄和拉火管全都山寨五式弹。只是黑尔搞不定石蜡熏蒸,就把防潮工艺改成了涂沥青。我们试验了十颗,仅有三颗拉发后没有成功引爆,导火索延时基本在3到6秒之间。就马尼拉工厂的技术条件来讲,如此成相当不错了。”
      “除了山寨也有他自己的创造,”左武卫拿起一节当中剖开的竹筒,外表同样黑乎乎地涂着层沥青,“这是从船上起获的燃烧手榴弹。你们看,中间这支细竹管里整合了拉火管,以及作为炸开药的黑火药,底部还有引火用的硫磺。竹管外的填充物是木焦油、锯末和油脂。经过测试,炸开后引燃了5米半径内的布帆、竹篾和麻船索,如果没有及时扑救,也可能直接引燃松木或杉木船板。”
      “要我说,黑尔挺有商业头脑,郑芝凤是他的军火主顾。郑家水师一贯以投掷火药瓶作为接舷战的重要方式,山寨我们的手榴弹向郑家销售无疑是投其所好。”
      “那咱们还愣着干嘛,赶快回去清点下库房还剩下多少五式弹,来个廉价大倾销。”有人嚷嚷起来:“谁一次购买500箱以上再给个优惠价打折。打价格战就不信把黑尔打到内裤都输光。”
      “你这是在资敌——”
      “打住!别瞎扯了。”代表陆军出席的应愈敲敲桌子,打断越发不着边际的讨论,“海军说郑家的船发射了火箭增程炮弹,这怎么回事?”
      “喏,这就是你说的火箭增程弹。”林深河按了下铃,让一名勤务兵用送餐车装着一枚拆去引信,卸除装药的火箭推进会议室。“黑尔把他的火箭做了点小改进,尾部钎焊了四片尾翼来代替导向杆,使它能装进12磅炮膛里。我们发现被俘船只上的炮架是改装过的,最大仰角达到40°,目的自然是为了实现火箭的最大射程。当然我们知道,以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把身管火炮和火箭结合起来是绝对的坑爹。”
       为了避免意外,对黑尔式炮射火箭测试的地点由凤山堡陆军靶场转移到一片海边空地上进行。事实证明此项决定是正确的,首发射击火箭未出膛即发生爆炸,把发射它的拿破仑炮弄得炮口开花,幸好没伤及测试人员。第二枚火箭射出炮膛便开始翻跟斗,最后一头栽进海滩边的浅水中。最后一枚倒是发射后以相当壮观的姿态直蹿云霄,可惜很快便打着旋儿从空中坠落,一举击毙拖炮的四头水牛。士兵们兴高采烈地自己动手将拿破仑炮拖回库房,同额外的新鲜肉食加餐相比,多留点汗算得了什么呢。
       “黑尔真是人如其名,太TMD黑了,”李迪笑道:“我简直要为郑芝凤掬一把同情之泪。不过为什么认定这条船是郑芝凤,而不是其他的郑氏成员所有的?郑家船上的纲首、火长什么的不都被榴霰弹打死了么?难道还有幸存下来的招供?”
      “抓住个副纲,这家伙一听到炮响就吓坏了,躲在了尾舱下的一只木桶里。据这人交代:他早先是郑芝龙手下的一名管事,霸王行动以后投效了郑芝凤,这次是从平户返航金门途中遭遇了掣电号。”许可翻开他的笔记本,“连这条船都是郑芝凤从日本买来的。原本是条在暹罗建造的葡萄牙商船,后来被长崎的日本商人买下来跑朱印船贸易。这几年幕府锁国令越发严格,日本商人的海外贸易贸易越来越难做,才让郑芝凤钻了这个空子。清点下来,这条船上仅日本紫铜就将近二十吨。底舱还装有一吨多硫磺,幸好没被掣电号打爆。”
      “这么多铜和硫磺,郑芝凤要铸炮?重整军备?”
       江山发言了:“我看是去卖给黑尔,抵偿一部分军火款项。而且这条船上还搭载了一批特殊的乘客:从日本招募来的三十名浪人。”
      “纳尼?都在哪儿?好好审一审!”
      “死光了。正赶着海兵跳帮登船的时候,这波人从货舱里爬上甲板来搞猪突。”江山遗憾地摊开双手,“全被突突掉,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他接着说下去:“目前除了郑森,郑家其他势力都没有日本佣兵队。郑芝凤总不会替正在同自己作对的侄子招兵买马。结合马尼拉站关于日侨连队控制权的情报,我推测黑尔是在同郑芝凤做着‘武器换人口’的交易。”
      “那么,那个船上的副纲交待了什么?日本人是他招来的?”
      “在日本招募浪士都由专门的代理人负责,他一个级别不高的管事哪知道这些?毕竟这事儿得瞒着幕府偷偷地做。这家伙的口供倒证明了郑芝凤同马尼拉之间存在直接联系,每年贸易季节都会发出好几条安海船前往吕宋,这些船上负责的纲首和火长都是郑芝凤亲自挑选的亲信。从马尼拉运回不全是军火,也有一些货物会被送到日本去发卖。”
      “哪些货物?”周比利问道:“黑尔那个厂子还能做出什么日本人需要的货色?”
       许可继续翻着他的小本子:“根据俘虏口供,发卖到日本的吕宋货物主要有鹿皮和蜂蜡——应该与黑尔没什么关系;烟草和红糖——这就很奇怪了,照理说福建本身是产糖区,郑芝凤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地从马尼拉购买糖再运到日本去?最后也是最和黑尔有关的,铁锭。”
      “什么?黑尔一边从果阿和中国买铁,一边向日本卖铁,能赚到钱么?这说不通吧?”
      “包装成南蛮铁就成,”左武卫插进来说:“虽然还没见到实物,我估计不大可能是生铁。至于熟铁,常见的货装都是铁条和铁棒。所谓铁锭应当是马尼拉工厂制造的坩埚钢块——负责海贸的管事哪分得清铁和钢?高碳坩埚钢可比现代日本人瞎吹的玉钢好得多了去了,南蛮铁在日本又是相当名贵的制刀原料,只要包装到位,完全能从日本人那儿狠狠赚一笔。”
      “而且他已经在郑芝凤头上狠赚过了,就靠这么些低劣的山寨军火。说到底,黑尔生发的本钱都是他借力于西班牙总督搞出来的工厂。西班牙人才是最大的凯子。眼看富饶的菲律宾群岛就被这么一群凯子们占着,咱可真不甘心吶。”


       今年的贸易季风似乎来得比往年早,趁着午后时分突然吹起的这阵强风,东山居号转过科雷吉多岛一侧的航道,正在发出号炮的西班牙灯塔哨船被它抛到船尾,很快缩成一个冒着烟的小黑点。刘德山站在艉楼上,只觉的船开得飞也似的快。转眼间两块光秃嶙峋的巨岩朝着左舷逼近过来,这就是马尼拉湾的门户“双口”——西班牙人称为马屿和修女屿;海浪飞腾之下,右舷隐约可见礁石林立,时不时探出水面,白沫飞溅,绵延不断。东山居号的船头只是略摆了几下,拐弯抹角便脱出了这片乱石阵,穿过狭窄的海峡水道,广阔的海湾就在眼前了。
      “表弟,你看前头便是吕宋出名的大港,”刘德山扯着陈华民的衣袖,一只手指向水平线上露出的青翠山峰,其实距离尚远,而且火一样的骄阳在海面上反射出成片白晃晃的光芒,根本看不见什么。“佛朗机人管叫什么来着?”
      “马尼拉。”陈华名挥了挥手中的澳洲杂志,“表兄,这里相隔太远了,何不取那澳洲人的神器,千里镜来一窥究竟?”
      “表弟说的是。”千里镜乃是澳洲人的军国重器,售价颇高,市面上四五十两银子一支尚且有价无市。如此金贵的仪器自然精心保管在舱房里,轻易不拿出来动用。
       刘德山正待走下艉楼,忽然看到何副纲正在罗经旁亲自操握着舵盘,脚步不由自主地又停下了。他突然对这次吕宋之行产生了一种凶吉不定的踌躇念头。要说起来还不是自己脑袋发热,从澳洲人那里尝到点甜头,免费升级的甲类航行证一到手便打起了下南洋的算盘。表弟原本打算去巴城做红毛人的生意,刘德山则同秦海澄相熟,知道秦老爷南下吕宋同佛郎机人贸易,很是生发了几笔,又从下过南洋的水手那里打听到去吕宋的行程只有巴城的一半,就竭力劝说表弟改换目的地。恰好陈华民也在香港四处打听情况,得到了不少新鲜消息:早先中国商船南下马尼拉只是单纯的销货,吕宋除了砂金、蜂蜡、苏木和肉豆蔻外没什么能在中国打开销路的土产,所以每当贸易季节结束,中国海商带着赚到的白银和极少量土产,几乎是空舱返回。现如今澳洲人发达起来,一切都变得今非昔比。各种吕宋土产货品潮水般涌入香港和高雄的澳洲商行仓库,椰干、蕉麻、烟草、木料之类粗重货物无一例外全是澳洲人急于收购的紧俏物资。商船往返都是满载,吕宋贸易的赚头比之前平添了一大半,兄弟俩最终合计停当,把首次下南洋的目的地定在马尼拉。
       备货的事轻而易举便搞定了。虽然香港船头货价纸上极少刊登马尼拉的市场行情,不过运销佛郎机人喜爱的各类丝绸和瓷器总不会错的,再加上些近来颇受欢迎,销路极好的澳洲甜酒和日用杂货。此类货品在香港的商栈里简直俯拾皆是,很快就把东山居号的货舱塞得满满当当。
       问题出在人身上。东山居号原先的副纲王澄绨和舵工都对前往吕宋的针路一无所知。秦老爷手下倒有几个跑过吕宋的火长,可刘德山不愿厚着脸皮去向他求讨针路——等于明着抢秦老爷的财路。另寻他人吧,眼看着下南洋的时节快到了,各家早已聘定了熟识针路的火长和水手,哪儿还有多余的人再供他们挑选?两人急的团团转,直到陈华民在香港遇到一位相熟的荐头,对方为他们荐来了这位姓何的火长。照荐头的说法,何火长曾经去过红毛人和佛郎机人的地界,对东西两洋的针路自然是再熟悉不过。陈华民还是放心不下,只肯聘用此人为副纲,船长依旧自己兼任。
       没料到起锚开拔前的一天,澳洲人找上门来,要求东山居号捎带一队人前去吕宋。“到了马尼拉会有人接他们落脚,”航海贸易局的工作人员叮嘱说:“不要多跟西班牙人啰唣。”
       陈、刘二人记起替澳洲人帮忙尝过的好处,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毕竟与上回去郑家地盘上打探消息不同,此事并无风险。捎带旅客本来就是中国贸易船的正常业务,要不帕里安内外的好几万华人是怎么来的?结果等到十多名髡发汉子扛着箱笼行李一上船,刘德山就打了个哆嗦,他可见过髡人的兵打仗杀敌,这十几号人虽然都穿着水手们的常穿的短褂,可冲着那一股子干练劲儿,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子杀气,准是一等一的澳洲精兵。至于澳洲兵为啥要搭他的船去吕宋,到了吕宋以后去干什么,他是根本不敢再想,反正澳洲人允诺旅程结束以后,可以回到香港“报销”由此产生的各种额外花费,况且澳洲人一向赏罚分明又重信义,为他们效力决计是利胜于弊。
       搭上了这么一伙煞神,船上本来洋溢着那股放洋发财的兴奋劲头都减了许多。好在这伙人只在每天早晚两次轮流上来放风,其他时间都待在前舱里的铺位,甲板上几乎看不到踪影。他们自带食水,除了借船上的锅灶搭伙煮饭,也不同船上其他人打交道。管厨房的伙计悄悄告诉二老板:澳洲人每天的伙食就是煮一种糊糊来吃,顶多往糊糊里加些切碎的洋芋和鱼干。喝水倒喝得十足讲究,水不但要煮沸凉过,还要拿几个黎檬子挤出酸汁来兑着喝。刘德山根本不信,澳洲人养兵之厚人所共知,哪可能给当兵的吃得那么寒酸?
       以船长自居的陈华民才懒得分心去关注甲板下的乘客们,大部分注意力都被何副纲吸引走了。这人的做派奇怪得很,从来不背什么针路,就见他随身挂着几只牛皮匣子,时不时地从某只匣子里边掏出个扇子样的铜玩意,白天对着太阳夜晚对着星星看,再从另一个匣子里掏出本小册子翻一翻,有的时候还会拿出个能伸缩活动的尺子放到一张舆图上比划。陈华民回到自己的住舱翻出好几本《舰船知识》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澳洲人的过洋牵星秘术,纵然不识针路也能通达四海,相比之下针路什么的简直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
       澳洲人的牵星秘术,再加上说的一口广东白话里还不时蹦出几句澳洲新话,这位何副纲定是澳洲人无疑,至少也是个“假髡”。连带脾气也是十足的澳洲人秉性,嫌舵工听不明白自己夹满新话的口令,干脆踢开舵工自己上去操舵。想到此处陈华民反而释然了,既然有澳洲人在掌舵驾驭着这条澳洲人造的船,自己和表兄的船货自是可保无虞。不管澳洲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反正澳洲人富甲天下,行事一贯光明正大,断不会贪图他们兄弟俩的区区一点船货。
       日头西斜时,东山居号靠近甲米地半岛。以往中国商船经常下锚停泊在半岛顶端的港湾,然而现在那里停满了佛郎机人的大船,帆樯如林,有的甚至有四根桅杆,巍峨耸立。陈华民还看见几艘挂三角风帆的轻快小船在海湾中巡弋,如果不是桅顶上飘荡着佛郎机旗帜,他简直以为那就是澳洲人的巡船。
      “全体主意,收主帆,保留上桅帆和中桅帆。”七八个水手马上跑到主桅那儿去扯动卷帆索,几天下来他们已经熟悉了这位新任副纲的澳洲新话。东山居号减慢了一点航速,驶过甲米地,马尼拉城渐渐靠近,轮廓变得愈加清晰:灰色的城墙、炮台赫然在目,后边能看见楼房的瓦顶和教堂巍峨的钟楼。巴石河的入口处,航船如梭,川流不息,以东山居号满载的吃水和体量,要停泊到巴石河里恐怕颇为不易。
      “我建议你们离开西班牙人的大炮远一点。”一个彪形壮汉,看起来像是那队澳洲兵的官长不知什么时候走上了甲板。刘德山还在船舷边发愣:“妈妈呀,这佛郎机人的炮可真大,看起来简直比澳洲人的大炮还厉害。”陈华民注意到澳洲官长脸上露出的鄙夷神色,便向何副纲略一颔首,后者把舵盘一转,东山居号转头向河口北岸的汤都靠过去。“注意,把上桅帆、中桅帆卷起来。转动三角帆帆索,准备收前帆和后帆!”
       随着马尼拉市面的繁荣,萨拉曼卡总督又鼓励华人购买许可证到帕里安以外谋生定居,汤都连同东边的岷伦洛在这一年多时间中急速繁华起来。华人取代了土著在此开办集市,交易商品,又在附近开辟农园种植果蔬粮食,供应鲜禽活畜,连西班牙人和欧洲商船上的水手也经常来此采办食品货物。原本不起眼的村落已经发展成热闹的码头和市镇。
      “收帆,卷帆!”命令被立刻执行了,水手们爬上横桁上捆好了帆索,所有的帆都落了,东山居号凭借惯性向前滑行着,缓慢地令人察觉不到它在移动。“抛锚!”沉重的四爪铁锚带着黄麻缆绳落下水,缆索和绞车吱吱啦啦地响了一阵,船彻底停住了。
       陈华民松了口气。东山居号的锚地离海岸不到两里地,趸运货物相当方便,一旦出现什么意外也便于立即起锚离开。看来澳洲人操船当真是有一手。他手搭凉棚眺望了一会儿,果然没过多久,河口那边划出一艘大舢板,四个本地土著,都晒得漆黑,坐在船里奋力摇着桨。靠上东山居号的船舷,一名佛郎机官员,带着通译和两个又黑又矮的兵丁登上甲板。陈、刘二人早有准备,艉舱里备好了准备缴纳停泊税的双柱洋钱,一匹广东提花缎和两瓶“大唐公主”甜酒都摆在桌上。海关官员漫不经心地接过货单丢给通译,又往甲板上扫了几眼——他懒得下到肮脏闷热的货舱去检查。既然通译也没有表示异议,西班牙官员便马马虎虎地往货单上盖上个火漆印,点清税款,把礼物装进褡裢,带人下船离开了。
       傍晚时分,从海岸吹出了阵阵凉风,在甲板上嘹望的水手发出叫喊——从南边开来一条张挂着三角帆的小艇,夕阳给它的白帆镀上层灿烂的金色。小艇灵活地避开那些慢腾腾划向汤都的小船,箭似的直驶向东山居号。最后靠近大船朝向海湾的左舷落下帆,水手用桨和舵控制着小艇,让它贴着大船慢慢地停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西洋人站在小艇舷边,用怪里怪气的中国话喊道:“请求准许登舰。”
       陈、刘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放下舷梯,”澳洲官长发出命令,好像他才是东山居号的船长一样,然后对着小艇高声回话:“准许登舰。”
       魏斯·兰度踏上甲板:“欢迎来到马尼拉,晚饭想吃点什么?”
      “最好把黑尔烤熟了放在盘子里给咱端上来,”陈思根嘿嘿笑着:“兄弟们啃了一个多星期的航海口粮,胃口早倒光了。 ”
       东山居号抛锚停船以后,陈、刘两位老板连带水手们都闲了下来,他们看着这些澳洲乘客从舱下搬出自己的行李——一个个封得极严实的木箱子。摇动船舷边的绞车,小心翼翼地将箱子吊放到小艇上去,最后人也下到了小艇上,小船重新升起三角帆扬长而去。太阳已经落到水面边缘,不但把帆映照成金黄色,连整艘小艇都显得金光灿灿,看得刘德山满心欢喜,这可真是个吉利的兆头。
       魏斯身上的步话机突然一阵嘈杂的呼叫,他走到小艇的船头,按下步话机的通话键。
      “最新消息,出事了。”通话一结束,魏斯就对陈思根说:“柳元老去了帕里安,在那儿遇到袭击。我们必须赶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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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29 13:32:58 | 显示全部楼层
       柳正是去了帕里安“逛逛”,而且趁着毒辣的日头尚未西斜,白国士等元老同事都在避暑休息的时候。他当然不会大肆嚷嚷好教大家都知道自己将去福安客栈的套房,同一个美丽的混血姑娘来场激情四射的约会。柳正也从客栈里的福建茶房那儿打听到些关于这姑娘的底细:是个弗朗机商人家的女仆,主家居住在王城里。女孩子经常在帕里安的市集上露面,借着为主家采购物品家什的机会同一些浮浪子弟打情骂俏,偶尔也卖弄风情勾搭一两个看似富有的客商。不管怎么讲,柳正对此相当满意。以他作为老司机的经验可以断定这姑娘还算干净,虽不太听得懂中国话却充满了美妙的异国风情,更别提占有她青春曼妙的肉体一回也只需花费4个里亚尔。有两次柳元老心情好,赏了芙萝拉一个银比索,她竟然感激地到地上“跪舔”起自己来。想想远在临高的自家婆娘,整天就会端着个艺术家的臭架子,哪肯这么卖力的伺候自己?这趟马尼拉之行正真值啊!只可惜余日无多,老赖在马尼拉也不是个事,回去以后定要发动汉服社一众元老积极运动,争取早日将俏丽可爱的混血妹子们从万恶的西班牙统治下解放出来。
       激切而又惋惜的心绪交织着在柳正的心头上缠绕,甚至顾不上为魏斯拒绝将红旗马车提供给他而发火。为了避免惹人注目,魏斯让仆人给柳正套了辆在马尼拉很不起眼的四轮牛车,厢板上支着油布车篷,由水牛牵拉着慢吞吞地向帕里安一步步蹭过去。
       糟糕的路况,颠簸的牛车都是已经习惯乘坐弹簧马车和轨道交通的元老难以忍受的,而牛车磨蹭一般的缓慢速度更加重了这种折磨。雨季刚刚结束,酷热的阳光几乎要把空气都燃烧起来。尽管魏斯特地嘱咐往车厢里放置一桶冰块来降温,但木轮碾着干硬的红土路面,搅起一团团尘雾,黏附在人汗津津的脸上实在令人焦躁难耐。柳正摸着头上累赘的假发髻,极不耐烦地摇了摇脑袋,一瞥之下看到到坐在车尾,装扮成他的黑奴的区巴马。
       区巴马是个从澳门逃出来的葡萄牙黑奴。像很多澳门逃奴一样,最后为郑芝龙所招募加入他麾下的黑人卫队。厦门战役的末尾,黑人卫队受命吸引髡兵注意力,掩护郑芝龙逃走,结果在海兵队的火力追击下死伤甚重。虽然中弹受伤被俘的黑人士兵并不少,可最终得到及时救治恢复健康的只有区巴马一人。这个黑人青年优良的身体素质和灵活的头脑引起了薛子良等原特侦队元老们的兴趣,然而新成立的办公厅直辖元老护卫总局缺乏人手,正在侦察总局受训的区巴马就被调到元老护卫总局。总局行动部门主要由原辖于特侦队的元老护卫分队组成,另外也编入了一部分前警备营士兵。江山向冉耀建议:马尼拉的欧洲人大多蓄养黑奴,再者欧巴马懂得一些葡萄牙语,派到菲律宾保护勘探队元老们正是人尽其用。现在,元老护卫总局独一无二的黑人战士,正机警地注视着车外的动静。他肌肉发达的黑色躯体裹在一件陈旧的水手斗篷里,斗篷已经被海盐浸渍发白,边缘残留着一个弹孔的痕迹。当微风吹进车篷,斗篷贴上他身躯时才能隐约能看到腰部鼓起的手枪套。那可比不上横放在他膝头上的12号霰弹枪更引人注目,毕竟这种仿造雷明顿870的泵动霰弹枪在临高也刚开始配发给警备营和侦察总局试用。
       柳正满头是汗,熟门熟路地绕过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客栈一楼的大餐间可以享受到宜人的穿堂风,这会儿站满坐满了饮酒休息的乘凉客。他急于直奔二楼,一步跳上阶梯却忘了提起身穿的这套湖罗衫,被长衫下摆扯住迈不开腿,险些一跤绊倒。人群里发出一阵笑声,不少人都转过头去好奇地看着他,体格如此壮健高大,还带着黑奴昂首阔步的中国人在马尼拉可不多见,值得一看。
      套房就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柳正摸出茶房给他的钥匙,轻轻打开了大门,命令区巴马在门外守着。他急匆匆地迈向套房里间,虚掩着的卧室门缝里能看到花花绿绿的裙裾,这小娘皮一准是坐在床上等待着自己临幸。他将门一推迈进去,眼前空无一人,还来不及为之错愕,脖子后就重重地挨了一击。这一下打得可不轻,他踉跄着向前迈了几步,又是一下狠劈到前额侧面,假发髻应声而落,柳正扑到墙边扶住一只高面盆架,他的身体还算壮实,没被这两下彻底打倒。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眼睛和面颊流淌着下来,柳正抹了一把血,才看清了芙萝拉根本不在房内,但她喜爱的那条花格子巴塔迪昂长裙却丢在床上——这裙子的布料是上等的澳洲印花细棉布,芙萝拉央求柳正从黄家铺子给她买的,他们幽会时她总穿着这条裙子。
       圈套,一个念头突然浮出脑海。柳正扶着盆架,勉强转过身,四个日本人呈扇形围在面前,全都穿着破旧的锁襦袢,手中刀光晃朗。很显然刚才劈在自己后颈与额头上的是刀背,对方并不打算马上结果自己的性命。
       他的手探进衣襟,里边贴身藏着一支S&W940手枪。正前方的日本人突然举起太刀,瞄着他的肩膀就是一记突刺。柳正闪身避过,顺手从盆架上抄起铜脸盆朝对手猛地掷出,趁着袭击者转身躲闪猛然一猫腰向前冲去,用肩膀撞开一个敌人冲出了包围圈。但是湖罗衫的下摆再次碍了事,把他绊倒在卧室门口。拳脚、刀柄、刀背,雨点般地打击落在他身上。柳正惨叫着抱住了脑袋,同时悲哀地发现即便不跌倒也不可能逃出这间套房。第五个日本人就守在外间大门边,除了腰间佩刀,手中海握着一支南洋式步枪,枪管锯得很短,击锤已经向后扳开。
       大门轻轻地从外边推开了,一个灰白色的身影晃荡着似乎想挤进来。外间的守卫者反应极快,一步闪到门后便开了火。可当烟雾略微散去,日本射手发现他的枪弹仅仅是在一块旧斗篷上打出个窟窿,立即扔下抢去拔刀。刀刃还没抽出了半截,一发12号独头弹穿透腹部,打断了他的脊椎,血从伤口和嘴里泉水样地涌出来。柳正拼命克制住起身逃命的冲动,强迫自己把脸贴住地板,双手紧抱着头顺便掩住耳朵。霰弹枪一声声巨响压住几个日本人鬼叫似的惨嚎,简直震耳欲聋。直到枪声停歇,柳正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正扶着自己,他摇晃着站起来,赶紧扯掉碍里碍事的长衫。欧巴马从那上边撕下几块没沾染血污的布替首长裹住伤口,扶着他走出门外。
       客栈里乱作一团,酒客们扔下杯盘碗盏,大呼小叫四处乱跑,相互推搡。一群手持刀棍器械的粗壮伙计已经踩着楼梯冲上二楼。柳正眼见这帮人阻住去路,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掏出S&W940手枪一口气打光了子弹。当面一个客栈伙计连中数枪仰头栽倒,顺着木楼梯一路滚了下去。其他人发出各式各样的叫喊,丢弃柴刀木棍一窝蜂朝楼下逃跑。但是一颗铅弹拖着尖溜的啸声击中楼板,打得木屑四溅。接着又传来三两声爆响,大餐间里硝烟弥漫,几个白人酒客趁机推倒厚木餐桌作为掩护,架起随身携带的火枪向二楼走廊射击。
      柳正慌了神,刚才开枪壮胆时的狂热劲儿一过去,只觉得手足冰凉,手枪也不知落在了哪儿。区巴马拖着他直往后退,右手抽出.44口径左轮朝楼下开火,一直退回到套房,“首长,快进屋,我留在这儿掩护。”黑人卫士半跪在门口,迅速地重新装填起霰弹枪。
       房间的地板和墙壁都溅满了血迹和脑浆,门板的轴枢被子弹打坏了,摇摇欲倒。柳正无视这可怖的场面,他跨过五具血污淋漓,或者脑袋爆裂的尸体,把几张椅子、柜子推到外间封住门口,再打开后窗观察:有些看客凑过来看热闹,一队人正沿着街道迅速靠近,队列中矗立的长矛和火铳隐约可见。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好像排枪在开火,欧巴马守在门口,用霰弹枪和左轮交替还击。不能再多想了,柳正认准了一扇窗子,下边靠墙堆满了供厨房用的劈柴,旁边还有些引火用的干稻草。他捡起地板上把沾着血的日本刀,又拖过张凳子,跨上去奋力一跃。
      他很走运地落到柴草堆上。客栈后边只有几个无事可干的闲人在看热闹,只见一个满身是血,恐怖狰狞的短发大汉从柴草里翻滚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冲向自己,嘴里嚷嚷着听不懂的语言高声喝骂,手中挥舞着锋利的长刀。刀身上的血增强了恐吓的效果,看客们四下奔逃,转眼间跑得干干净净。柳正踉踉跄跄地冲进了一条小巷,枪声在身后响得越发密集。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气喘吁吁地向前跑,跑得越远越好,离开那该死的客栈越远就越安全。
      “柳元老非常走运,他最后误打误撞地跑进去的那家估衣铺有我的线人,”魏斯俯身到茶几上,在地图上推测柳正逃跑的路线,边对挤在小起居室里的一众元老们说道。这些马尼拉周边地区的地图都是他亲手绘制的。“线人把他藏在铺子里,又及时告知了纪米德。”
      “老柳怎么样?”
      “没事,皮肉外伤,看着吓人而已。”雷恩说:“我给伤口做了清创缝合。另外病人精神比较紧张,有些轻微的脑震荡。只能让他服点鸦片酊,睡一觉就差不多了。”
      “这家伙偷偷跑去干什么?”白国士很是恼火。想到若干天前柳正也是坚持要在那家客栈里休息过夜,这混蛋肯定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瞒着自家同志,“自找苦吃,还把我们的一个人陷在那里。”
       陈思根没有吭声,只是低头看着魏斯在地图上圈画出的客栈的位置,一只手比划丈量着距离。白国士便问魏斯能否把区巴马救出来。
      “目前很困难。枪战发生时,有一支警察巡逻队正在附近,几分钟后他们就包围了客栈——必须承认柳元老的逃脱非常及时。在客栈里喝酒的西班牙人跑出去报了信,于是殖民军出动,封锁了整个华人区到处搜查。最新的消息是总督已经下令戒严,因此我不可能像先前那样驾辆马车就能去帕里安把柳元老接出来。”
      “我们不是有特侦队?老陈正好带来了增援。”
      “发动正面进攻么?那么马尼拉站就完全暴露了。关键是得搞清楚黑尔在背后捣什么鬼,这件事绝对同这个日本鬼子有关,十之八九是他设下的圈套。”
      陈思根依旧埋头于地图前:“在获得更详细情报前,我不建议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说。过来一会儿,魏斯手边的对讲机传来呼叫声,是纪米德在呼叫。
      “你在什么地方?还在帕里安?”魏斯在问。
      “已经离开了。那里到处是士兵,一片混乱,” 纪米德通过无线电报告说:“刚抵达码头区,四号地点。”
       魏斯松了口气。四号地点是他买下的一座风车磨坊,紧邻繁忙的巴石河商埠。每天都有许多船只满载粮食前来,再装载着加工好的面粉米粮离去,没有哪个西班牙人会疑心磨坊里边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是个良好的联络点,也是个绝佳的观察哨。站在风车的塔楼顶上,王城、码头和帕里安区的绝大部分区域都能尽收眼底。
     “城里有很多人点着火把奔走······西门炮台上有西班牙人,他们在把火药运上炮位······又一队士兵正通过吊桥进入帕里安,”电台里,纪米德的声音透着些紧张,毕竟小伙子首次亲临真正的交战现场,“我看见炮兵,有十来个火枪手在护送一辆炮车······”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胡安·阿吉拉尔站在客栈前的路边,一只脚踏着截树桩,巡逻队士兵擎着的火把映照出他被愤怒所扭曲的脸庞。客栈里每传出声枪响,胡安老爷手中的剑便往树桩上狠狠一捣,木屑乱飞。身后的他加禄童仆为他牵着马,脸上看得见鞭子抽出的肿痕,既害怕又惶恐。方才一阵砰砰的枪声惊到了马,童仆猝不及防,差点让马脱缰逃走,胡安老爷转过身来就赏给自己一顿劈头盖脸的马鞭。待会儿老爷该不会拿剑砍我吧,童仆望着他主人快要喷出火来的眼睛,越想越感觉到恐惧。
      帕里安区长双眼冒火,心头却在滴血。帕里安治安巡逻队名义上归殖民地警务长管辖,其实是他的私人武装,是他的心血。照总督和其它官员看来,这种不入流的治安部队既不需要殖民地政府发放军饷,也无需军装武器,给每人发根木棍足矣。胡安老爷却自掏腰包(他自己的说法)从澳门购买火绳枪武装巡逻队,不足的部分便招募他加禄弓手来补足。毕竟区长大人的钱都是以“建造集硝池和防御工事”,“维持治安”,“搜查奸细”等名义华侨那儿压榨来的,一支强大精干的武装部队足以威吓中国人,逼迫他们交出更多亮灿灿的银钱。然而到目前为止,巡逻队已经在这可怕的地方折损了三十多人,火绳枪手们每个月都从他手中领走许多银比索,如今却在该死的客栈里像苍蝇一样被杀掉。至于弓手,从大门冲进去的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来。
       当然没有人在乎巡逻队的损失对于帕里安区长而言是多么的肉痛。总督只关心帕里安隐藏了多少可怕的敌人,还有多少枪手留在中国客栈里。关于后一个问题,胡安老爷询问客栈里跑出的幸存者。他们给出的答案大相径庭,从2个人直到20个人。只有位法国酒客认定袭击的枪手仅孤身一人,利用从二楼房间里搬出的家具和坠落的门板作掩护,不断灵活变换射击位置,冲进客栈的士兵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儿,无从还击,只能被动挨打。而且那枪手准是实现备好了许多预先装填弹药的火枪,因为他放枪的速度实太快了,射术又极其精准,枪响人倒,实在令人惊骇。胡安·阿吉拉尔根本不信这套胡言乱语,反正殖民地正规军已接过攻击任务,或者说,接替了巡逻队去送死。就刚才,一群吵闹的邦板牙士兵搭起梯子,一个人攀登上去,其他人围在梯子下呐喊、鼓噪、助威。搞出这番动静自然没有任何好处,只见窗口火焰一闪,已攀上二楼窗台的士兵脑浆迸裂,翻身跌落。窗后随即又掷出颗黑色扁球——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像个火药桶一样发出剧烈爆炸。这会儿炸断的梯子还倒在墙角冒着火苗,映照出散落四周,血肉淋漓的十多具尸体。区长大人无法可想,只得让巡逻队继续包围客栈,也许拖到袭击者弹药耗尽才是个办法。
     “熄灭火把!”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声音不大,却显得威严有力。
       帕里安区长掉转过头,感到不快的同时他也有些好奇,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对自己如此无礼。他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矗立在面前,在飘摇不定的火光下简直就像个幽灵。
      “熄灭火把!”裹在黑袍中的教士毫不客气地呵斥着:“你让进攻的士兵都暴露在光亮下,而客栈里那个该死的杀手却躲在暗处,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因为,”他伸出一根满是瘢痕的手指指向区长的脑袋:“你为他照明了射击目标。”
      区长大人如梦初醒,吓得连忙转过身去从士兵手中夺过火把,发狂似地丢到地上,“熄掉火把,该死,快熄灭火把!”
       日本教士继续发号施令:“让你的人离开这儿。扔掉那些没用的弓箭和长矛,去找些木桶来装满水,越多越好。”
      “你说什么——”胡安老爷刚想出声抗议,声明对方根本无权干涉自己的作战指挥。然而后者已经不理不睬扬长而去。气红了眼的区长追随着保罗教士的身影看过去,才发现街道转弯处,客栈一角斜对着有间茶棚,现在它临街的简陋木板墙已被推倒,露出保罗榴弹炮粗短的前半截身管。炮手们忙着把拆下来的墙板、桌板垫到炮轮下边。另一些殖民军士兵挥着枪托砸,用脚踢打跪在地上哭喊的几个中国人,无疑是茶棚的老板和伙计,将他们撵出去。不需要再进一步的提醒,区长大人立刻呵斥驱赶他的部下散开到各处去搜罗水桶、斧头、钩索及一切堪用的消防器材。帕里安真是只下金蛋的母鸡,可千万别让开花弹引起大火把这儿整个付之一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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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29 13:43:37 | 显示全部楼层
      乔瓦尼·布拉姆比拉先生被一个挂着十字架的菲律宾人领进岷伦洛教堂的祈祷室,他原以为是本堂神父要找自己谈话,多半是有华人信徒做告解时透露了什么值得上报的秘密。警务长边走路边犯愁,自己最近在赌桌上虚掷了不少公帑,给神父的告密赏金究竟该打些折扣,还是找个借口拖延支付。直到菲律宾人在他身后关上祈祷室沉重的木门,并仔细插好门栓,警务长才发现自己全想错了,他面对的是在马尼拉极为有名但又极其神秘的一个人。
      “警务长阁下,我们长话短说,”保罗教士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我需要您帮忙盯住一个人。”
     “谁?”
       保罗教士说出了那个名字,乔瓦尼·布拉姆比拉就像被蜜蜂蛰了一记似的跳起来:“不,我不干!”似乎察觉了如此惊恐的反应颇失身份,他镇定下来,改用一种官员常用的冷淡腔调:“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那么挪用公款来包养情妇,在纸牌游戏中一掷千金。总督大人肯定不会相信这些传闻同阁下有任何关系,对么?”
       警务长的脸色开始发白。日本教士从黑袍子里掏出张印有念珠圣母和一众天使的精美纸笺,菲律宾人递过墨水盒与鹅毛笔,教士写下几个数字,便叫菲律宾人拿出火漆在烛火上烤化了滴到纸笺下边,从手上取下枚铜戒指盖好印戳,推到布拉姆比拉先生面前:“五千埃斯库多,这票据您可以在圣母仁慈堂兄弟会的任何一家办事处兑付。”
       乔瓦尼·布拉姆比拉接过票据,手还在微微颤抖。“您也许不知道,我手下并没有足够的得力人员,”他犹豫着说道:“巡逻队只服从于帕里安区长,他们不听我命令·······”
      “您不需要深入到伯爵的府邸里。只要发现他外出就派人盯着,打听每天他的行踪,送到这儿来,会有人同您接头。”
      “我们把话说清楚。如果您完成了这项小小的使命,那么祝贺您,另一笔同样丰厚的酬劳在等待您。但如果您蓄意将它搞砸,或者去告密,”保罗的手又伸进袍子,不过掏出来的是支装有轮子的大型手枪。这下警务长大人不光是手,连腿都开始颤抖起来,他出席过查尔洛男爵夫人的命名日宴会,范拿诺华伯爵手持同款手枪射穿铁甲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我以米迦勒天使的名义保证,这玩意杀起人可比他的剑利索多了,您绝对不来及临终忏悔就会直挺挺地下地狱去。”
       晚钟还没敲响,前来做晚祷的信徒就汇成了条熙熙攘攘的人流。最近的几年里岷伦洛以及相邻的汤都吸引了大量华人和土著定居,市面急速地繁华起来。各种肤色的祈祷者挤满了教堂和前边的小广场,没有人留意一个拉下帽檐遮住脸,全身裹着黑布袍子的人。他穿出人流朝巴石河岸边走去,一条单桅快艇泊在那儿,船身油漆簇新,桅顶飘荡着红白十字旗,旁人都认为这是艘殖民地舰队新造的三角帆炮艇。
      “你马上去仁慈堂兄弟会,把这张票据兑换成现金。”黑尔向站在码头台阶上恭候他登船的马科斯吩咐:“再送一批澳洲甜酒到玫瑰圣母号上去,让军官和军士们去分发,不必在意那个无用的舰长。另外给阿拉贡内斯三百埃斯库多。”黑尔边签署票据边抱怨:“这些天萨拉曼卡派人在工厂守着,新金币压制出一箱他们就运走一箱。他居然打算把军队的欠薪一次性全部结清,真是见鬼。”
      “他们要拿走我们的钱?”费尔南多·马科斯有些迟疑:“而您还对那些水手如此慷慨。会不会导致周转不灵,妨害我们的事业?”
      “不,马科斯,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担心。” 黑尔示意马科斯登上快艇。三角帆升到桅顶,圣奥古斯丁堂的钟声远远地落在身后,快艇趁着傍晚的好风眨眼间便驶出河口,进入辽阔的马尼拉湾。“我倒希望库存的新金币全花出去然后继续加量制造,查尔洛夫人会得到更多的铸币税分红。钱不过是从我的左手转到右手。”
      “马科斯,我搞砸了另一件事,使我们对澳洲人的战斗暂时落了下风。”黑尔靠着船舱板坐下,掀开兜帽,风吹乱了他的短发,露出疲惫、痛苦而又无奈的面容。“有个澳洲人从我的罗网下逃走了。我原本既可以从他那儿搞到宝贵的情报,也能胁迫澳洲人向我们提供动力引擎和所有迫切需要的东西。但是事情弄砸了,一个意外破坏了我的圈套。没办法,为了收场我设法只能动用大炮将事件现场抹平,以免暴露在萨拉曼卡和他的手下眼前。”
      “先生,您说的是什么样的意外?”
      “这牵涉到我的更早时候犯下的错误!当初我竟然会放跑一个货真价实的澳洲人,一个已经落入我手心的澳洲人。 你记得我们抓住的那个魏斯·兰度么?”
      “可他是个美国佬。先生,您说过澳洲人其实都是中国人,他们的议会绝不可能信赖一个美国兵痞,顶多雇佣他打下手干杂活。”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错的,卑鄙的美国走私贩竟然骗过了我。我被他愚弄了,真是巨大的,可悲的错误,简直是耻辱。”黑尔重新掏出那支从区巴马遗体手中取来的.44左轮,摆弄着击锤和扳机,把空荡荡的弹巢摆出又合上,抚摸着硬木握把上的启明星徽记。“是他派人保护那个好色愚蠢的中国猪猡,毁掉了我的计划。现在我决定重新弥补这个错误,上回的失败有一半得归咎于巧合。现在这帮澳洲流氓们的好运已经耗尽,这一轮该轮到我下注了。走着瞧,我是不会输的!”
       单桅船走得很快。前方已经能看见圣莫尼卡教堂高耸的钟楼和灯光,还有舰船桅杆,落下了帆,像掉光了叶子的大树那样光秃秃地矗立着。甲米地船坞的抽水风车和风力锯木机的旋翼都在晚风中旋转。风车下的船厂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看来又在连夜赶工。黑尔突然站起身,好像重新恢复了毅力和信心。“甲米地镇有仁慈堂兄弟会设立的慈善医院,去那里兑换票据,然后马上办妥我交代给你的工作,这很重要。”他严肃地告诉马科斯:“我必须收买海军军官,因为仅控制日本人连队是不够的,我还要染指殖民地的新式舰队。萨拉曼卡以为我在热诚地替他的国王服务,去他的,他大错特错了!他们这些伊比利亚蠢材最终会目瞪口呆地瞩目我们的胜利,我们将夺取菲律宾、夺取日本,夺取世界的统治权。快跟我一起干吧,兄弟!这个世界太糟糕了,为了解放它,我们必须先去统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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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1 17:27:48 | 显示全部楼层
       清晨时分,圣奥古斯定教堂的大钟便铛铛敲响。被惊醒的人们穿着睡衣,揉着迷蒙的双眼拥到窗口前,在胸口惶恐地划着十字。帕里安中国客栈发生的恐怖事件震惊了整个马尼拉,死者中有不少欧洲酒客,包括本地的西班牙人。这些天里一直让教堂司事们忙得不可开交。某些流言已经流传开来,宣称是澳洲人派遣凶手制造了帕里安的客栈惨案,更可怕的是如果不是一名中国茶房误入房间,撞破了这个奸谋而横遭枪杀,导致凶手暴露的话,他本来准备潜入王城,枪击总督,制造更加可怕的凶案。
       流言在一些狂热教士的煽动下愈传愈广,愈发离谱。西班牙人的黄金梦开始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恐惧的气氛开始到处蔓延。不止一位多明我会和圣奥古斯定会的修士在布道会上慷慨陈词:“基督兄弟和姐妹们,你们为购买澳洲货物每掏出一个比索,就会换来澳洲异端歹徒射向你们的十发子弹!”
       范拿诺华伯爵把灰色大帽子按在胸口,向散发着油漆味的棺木鞠了一躬,又重新戴上帽子,帽檐很宽,不仅能挡住从窗口射进来的酷烈阳光,也使得别人很难看得清他悲戚的面容。他穿着件精细的白亚麻外套,熨烫得很挺括,除了柄短剑,身上不佩戴任何饰物。伯爵用这种朴素的方式追悼在福安客栈饮酒时不幸横遭杀身之祸的挚友,骑兵上尉皮拉尔·蒙德拉贡。另一些打扮得花花绿绿的西班牙人用敬畏羡慕的眼神望着他,浑然不知道上尉的死同这位眼下炙手可热的欧洲贵族有着莫大的联系。
       礼拜堂里挤满了人,巴斯蒂安•安德拉德在礼拜堂里看见了伯爵,便借口透透气将自己的好友拉出来到门廊前。财政官对福安客栈袭击案带来的影响惶恐不安,因为总督对这桩案件的发生震惊不已,把准备用于远征摩洛兰的军队扣下来肃清可能存在的袭击者,保卫马尼拉。“黄金远征”一旦因此延误而被取消,就意味着很多人的投资要打了水漂。财政官尤其感到忧虑的原因是他负责王家船厂,最近才以采办船料为名借了一大笔款子,当然通过其中的经手也为自己留下了不少好处,可一旦总督取消了为远征扩充殖民地舰队的计划,他多半就要承受巨大的损失,搞得不好还会被送上法庭,像已死的萨那夫里亚一样身败名裂。
       伯爵庄严地向财政官担保,远征行动必须也必然会坚定不移地推进下去。即使总督取消了计划,他也要耗尽家财,并将鼓动整个远东的基督徒募集资金来招募士兵,扩建舰队来发动这次远征。当然伯爵也谆谆告诫财政官,无论如何手中应该备有一批财货应付各种情况,哪怕现金匮乏,那也应当是值钱的中国货和澳洲货——不管那些虔诚的教士们如何鼓动如簧之舌,但洛伦佐大主教依然坚持喝大黄甜酒,在公开的弥撒仪式中使用华丽的澳洲织金彩瓷圣水壶和彩珐琅香炉。于是殖民地居民一边满怀对澳洲人的恐惧,一边继续狂热地追捧澳洲商品。
      “好在中国人的贸易船已经来了,我一定把库存的蕉麻都变卖掉,”塞巴斯蒂安•安德拉德下了决心,“还有木料。都是我亲自带人选定的树林,红松、檀木和龙脑香木,都是最好的。”
      “但是新砍伐的木料尚未干燥。”伯爵友善地提醒到。
      “一点不错。”安德拉德想到万一总督向他索要木材修造舰船时大可以此为借口搪塞,再去果阿买些次等的干燥木料便能应付过去。简直妙极了,他激动地伸开胳膊正要去拥抱伯爵,这会儿钟声又响了,送灵的队伍从教堂里出来。
       钟鸣声里,从教堂里走出一个值坛童子的行列,领头的是个十三四岁,面容清秀俊美的混血少年,几个西班牙人的脸上露出了猥亵的笑容。这少年手中擎着一具金银相错,嵌着宝石的大十字架,这是当初萨那夫里亚奉献给教堂的礼物,以求压倒魏斯·兰度的那对金十字架。十字架后边的童子们两个一排,手里都举着长长的澳洲蜡烛。神甫已经结束了冗长的讲道,走在灵柩后边,身穿织锦花边的广缎黑袍,两个混血人小僧侣跟在他左右。一支他加禄人组成的乐队奏着安魂弥撒曲,魏斯觉得他们把这哀乐奏得简直就像节日颂歌那样欢快。
       队列停在了教堂后边的墓地,棺材放了下来,人们把一个绣着受难徽章的白布罩罩上去,又放了一个黑色的十字架。在点燃的蜡烛旁,丧礼弥撒上的繁杂节目:唱诗,棺材上洒圣水、焚香、循诵主祷文,呼告圣母等等又上演了一番。魏斯看着棺材,不禁怀疑倒霉的皮拉尔上尉究竟还剩下几分之一的躯体被装在这具黑色的木头匣子里边,为了毁灭现场,不让人发现自己的绑架行动,黑尔可没吝惜开花炮弹。
      “您知道谁会接替上尉的指挥职位吗?”解决掉心事的财政官打开了话匣子:“简直骇人听闻,萨拉曼卡殿下拒绝拍卖这个职位,直接命令那个日本教士接管日本人连队,直到总督发现更合适的人选为止。”
      “您不晓得萨拉曼卡大人的打算,”安德拉德有些愤愤然,拍卖官职可是殖民地政府的一项重要收入,“可怜的皮拉尔筹了些钱,当然有一笔是从我这儿借的,打算到巴赞侯爵带来的墨西哥连队里去谋个差事。现在倒好,总督大人打算恢复阿尔方索的职位,而且要把最好的墨西哥部队,包括骑兵连队都交给他去指挥。”
      “这未免有些草率,”太阳渐渐升高,伯爵把帽檐拉低向下,免得让人注意到他们的闲谈。“但我相信阿尔方索是个好军官,而且他已经为自己不恰当的举动偿付了代价。”
       这会儿葬礼已近尾声,棺材移入墓穴,只听见铲子扬起的泥土落在棺盖上的噗噗声响。魏斯又听到唱诗班的歌声从另一头传来,他看了眼教堂墓地的尽头,那边也在举办一场葬礼,只是规模寒怆得多。送葬的队伍很短,魏斯在其中发现了港口税务官堂·巴西里奥,光着头,习惯性地双手抓着帽子,神情委顿,显得相当落魄狼狈。
      “是保利诺。”安德拉德回答了伯爵的询问,“这个可怜虫,死的莫名其妙。玫瑰圣母号的大副和军官都说舰长喝醉了以后攀上桅樯,结果失足落水。很多人说这小伙子因为同德加多尔夫人的私情败露了而故意自杀。只有堂·巴西里奥控诉称他的侄子是被企图叛乱的大副害死的,当然没人信他。总督殿下反而命令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在新舰长任命前指挥玫瑰圣母号,依我看,过不了多久这位大副就可以穿上舰长的新制服来参加市政厅的宴会。”
      “可真糟糕。”
      “谁说不是呢?可怜的保利诺,教会怀疑他是自杀的,不肯举办葬礼。堂·巴西里奥威胁说要揭发神甫受贿的罪行,他们才屈服了。”
      “尊贵的侯爵大人对此表示了什么看法?”魏斯·兰度问道,他并不关心保利诺的死活。
      “大人能有什么想法?不,他只关心保罗的新玩具。那家伙设计了一种用来改造滑膛炮的炮架,据说比英国人用的最新型四轮炮车还要好。准将大人要把他的座舰上以及大帆船上的老式炮车全换掉,于是我得在王家船厂整日督工。保罗还献给他一艘火箭战舰的图纸和模型,仁慈的圣母在上,可千万别再让这玩意折腾我了。至于本土舰队的军官们,那群咸肉佬泡在这儿乐不思乡,如今马尼拉的朗姆酒卖得比墨西哥还便宜,还可以买到稀罕的澳洲货,转手到阿卡普尔科就是十倍的价钱。”
       魏斯离开教堂登上马车时,他感觉到有双眼睛似乎藏在人群里监视自己。等马车转上大路,他轻轻拨开窗帘,果然看见一个人骑着马,远远地跟在后边。
      “你终于坐不住了,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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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1 17:37:33 | 显示全部楼层
       爱水三郎狠狠地往面颊上抹了一把,手心里黏糊糊的令人恶心,快半夜三更了还要躲在河边的这片荒地里,这不是明摆着喂蚊子么?他已经把家里能找到的旧衣破布都翻出来裹住头脸,但是可恶的蚊子还是在布缝里钻来钻去。比蚊子更令人胆颤的是从地面荒草中偶尔发出细微的窸窣的声响,想到吕宋出名的眼镜蛇,爱水三郎抓着澳洲铁炮的手也抖了起来,他遏制不住喉结的耸动,口水吞得太急,引起一阵咳嗽。
       腰眼上猛然一痛,“再出声,就砍掉你的头!”是黑岛十兵卫队长在压着嗓子低声喝骂,这个虐待杀人狂手里反握着刀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身后的大树上爬了下来,从那株高大的柳桉树上可以望见圣克鲁斯村的房舍和灯火。如今愈来愈多的西班牙显贵选择在这座风景优美的基督教村庄建造度假别墅,舞乐宴饮通宵达旦,灯光彻夜不熄。为了方便西班牙人往来,购买商品和雇佣中国人为自己服务,圣克鲁斯同岷伦洛(比侬多)、马尼拉和帕里安都新开辟了简陋粗糙的土路相连,道路的交叉点在爱水三郎眼前,土路在此绕了一个弯,通向巴石河上一座木桥。路两旁除了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便是半人多高的灌木和茂密的野草,堪称拦路剪径之徒的不二之选。“仔细听着,那家伙来了。”
       深夜寂静无人的道路上,钉着蹄铁的马蹄声和车轮的辚辚能传得很远。噪声越来越响,愈来愈近,凑巧月亮这会儿正钻出云缝,照见那辆镶着金边的红旗马车,南蛮爵爷的徽章在月色下闪闪发光。车厢里透出半明不暗的灯光,只是窗口蒙着层薄纱,看不清里边有什么。只挽在是前辕架上的并不是高大神气的卷耳朵马——在堂·埃斯特万·萨纳夫里亚身死名败,财产尽数藉没后,他的金色马车曾在拍卖会上卖出高价,但范拿诺华伯爵却买走了昔日对手马厩里所有的马,这下没人能同他竞争马车了。爱水三郎并没有特意去留意系在马车车辕上的混血矮马,只见黑岛队长又迅速钻过灌木林来到柳桉树旁,同一个隐身其后牵着匹小马的人交谈了几句。那匹中国小马上了口嚼子,不让它发出声响。没一会儿功夫队长又钻了回来,半蹲在地上,轻轻打了个唿哨。
       这一声唿哨淹没在红旗马车轰隆隆行进的噪音里,却是足以引起埋伏者注意的信号。因为转上弯道,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车架弹簧嘎吱乱叫,车厢在颠簸的土路上不停地摇晃。突然间车轴发出刺耳的尖利声响,轮毂和辐条被挠钩挂住了。可怜的马儿嘶叫着拼命拉拽,奋蹄乱踢,但铁钩系着结实的绳索绕在粗壮的树干上,绳索愈缠愈紧,红旗马车摇摇晃晃蹭过满是坑洼的土路,朝向巴石河岸边发出痉挛的叫声,最终停了下来。车夫一声未吭滚落在地,腰上露出半截短羽的箭杆,那蘸着箭毒树汁的箭头已经穿透胁下,发挥了它致命的作用。草丛里、灌木丛中涌出了手持刀枪的日本雇佣兵,还有人从树上跳下来,把马车团团围住。爱水三郎看了眼同样被毒箭射中,躺倒在泥地里尚在抽搐挣扎的挽马,不禁惋惜地叹了口气:吕宋这地方马可值钱呢。他举起铁炮,掰开击锤,把铜火帽摁到击砧上,奇怪的是即使遭到拦截,门窗都没有打开,没有人探出头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窗帘后的灯火也没熄灭,似乎没有任何动静。难道里边的人都喝醉了?
      “点火把,搜查它。把车里的人都抓出来,”保罗神父从大树后面转出来,黑袍子上到处挂着草叶和断折的灌木细枝,指着红旗马车下令:“如果发生反抗立即干掉,不要犹豫,记住要带走尸体,还有首级!”
       黑岛十兵卫挥起刀柄在车门上猛砸了两下,门从里边栓住了,便顺手抢过爱水三郎的澳洲铁炮对门轰了一发。铅弹打飞了门扣,破损的车门被气浪推开。他伸进去火把,摇曳的火光照见一个衣衫破烂,面色苍白的南蛮人的身影,嘴上蒙着从衬衣上撕下的布片,绳索和扯成布条的衣裤将他整个人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座椅上。看到有人逼停并砸开了马车,警务长乔瓦尼·布拉姆比拉拼命地弓起身子企图挣开绑缚,他的呼救被布条堵在嘴里,闷声闷气,听起来相当滑稽。
      “不是他,不是这个人!”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呼喊让所有日本雇佣兵都感到错愕,他们一贯当作神来崇拜的,永远镇定自若的保罗神父正在止不住地颤抖,从车窗里透出火把光亮映照出他脸上抽动的筋肉,时明时暗,说不出的诡异。神父猛地从袍子伸出手,挥舞起左轮枪从马车旁边踉跄着倒退,一边用变哑了的嗓音大喊大叫:“马上搜查四周,杀死那个美国佬,那个澳洲人,那个装扮成伯爵的撒旦魔鬼!我以天主的名义命令你们,这是对魔鬼的神圣征伐,那个魔鬼跑不远的,他百分之百就在附近!”
       神父的怒吼被M240机枪的点射打断。那种奇异的声响令爱水三郎永生难忘,似乎是寺院里的钲鼓被连绵不断地敲打,又像是连串剧烈大声的咳嗽。一簇簇的骇人光焰飞掠过河面先声而至,红旗马车首先遭了殃,玻璃发出恐怖的炸裂声,厢板洞穿破碎,木屑乱飞。车厢里的两个人都身中数弹。火把从黑岛十兵卫手中掉落到车厢地板上,立即引燃了精美的丝绒地毯。没过几分钟,火焰已经爬上了窗帘,蹿出门窗,舔舐着马车车厢,四周被照得通明透亮。
       爱水三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中什么家伙也没有,吓得腿一软扑倒在地,只觉得头顶嗖的一凉,身后传来痛苦的哀叫,不知道哪个倒霉鬼被打中了。他朝着河岸边的芦苇丛钻过去,又吓得爬了回来。河边泊着一艘很普通的舢板,毫不起眼,但那就是恐怖的源头——黑色的船篷下正闪动着时隐时现的火光,就像施放闪电那样,把红色的光焰密集攒射过来。机枪火力激起了一阵喧嚣,其他日本佣兵也发现了魔鬼的所在,有人拿起铁炮来朝舢板还击,更有几个平素便以武士身份自矜,好勇斗狠的家伙高声咒骂着敌人,把太刀举过头顶向岸坡下的河水冲杀下去。爱水甚至能听到弹头穿透肉体那种奇特、沉闷的钝响,截断了武士们的喊杀,接着就是尸体滚落入河水的噗通声响。
       魔鬼的武器怪叫着连绵不绝,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致命的火线从水面扫荡到旱季干硬的泥地,野草被引燃,到处都蹿起火苗。正在挥舞太刀,施放铁炮的同袍们忽而如同木偶般倒下,几个人抽搐呻吟,更多人一声不吭地死去。爱水三郎有些恍惚了,这哪里是人世间的战场,若不是温热的鲜血正四处流淌,他简直觉得就像在看一出盛大的纲火傀儡戏。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的躯体紧紧贴住地面,所幸片刻以后,河对岸又燃起火把光亮,马尼拉城堡里的殖民军被枪声惊动,赶来查看。魔鬼的火焰立刻转移过去朝列队上桥的士兵侧射,转眼间水柱飞溅,那些可怜虫下饺子似的噼里啪啦直往河水里掉。趁着这个间隙,爱水从草丛里猫起腰,奋力跑向大树后边的阴影,却并不晓得马车厢板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映照出他的身影轮廓。爱水三郎连枪声都没听见,就感到仿佛一只坚硬的拳头重击了自己肩膀,随即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栽倒于灰土之中。在麻木的感觉传遍全身,意识逐渐丧失前,他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匍匐到大树后跨上系在那儿的中国小马,把全身伏在马背上,朝河岸相反的方向逃去。
      “这个夜晚发生了如此多恐怖的事情:警务长不知下落,暴徒就在城墙外开火屠杀,半支日本人连队死伤殆尽,而我们的司令官却什么都不知道,就因为他像头公猪那样正忙着寻欢作乐!”萨拉曼卡总督对埃查苏上校叱骂咆哮,吼声响彻整个兵营。总督走进这件最大的营房时已临近中午,发现要塞司令仍在酣眠,地板上扔着女人的衣裙,旁边翻滚着酒瓶,桌上吃剩下的食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与烈性酒、香水和脂粉味儿混合起来,再加上汗臭,发出催人欲呕的神奇效果。与上校躺在一张床上的还有两个赤裸的混血姑娘,看见总督一行人闯进来,争先恐后地发出尖叫。
      “你玷污了这座光荣的要塞,你被解职了,现在!”总督瞪视着正手忙脚乱企图把自己肥大的肚子塞进裤腰的上校。“难道这里就没有一个醒着的负责人么?炮兵长官在哪儿,他要么立刻过来报到,要么就被吊死!”
       营房外的走廊里已聚集了一排军官,他们都是被总督的喝骂声惊动,闻声而至,在门外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开口告诉总督阁下:要塞的炮兵指挥官上礼拜日打瓦球的时候,不慎摔下了马,目前躺在修道院的病房里医治他的断腿。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萨拉曼卡总督从谄媚的秘书手中拿过条白色绢帕,天气实在太热了,加上他刚发完脾气,汗珠从他花白的头发里不断渗出,滚滚而下。
      “泽奥贝尼·德·杜费伊。尊敬的殿下。”刚才开口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穿着水手式的薄毡裤子和短靴,腰带两边挂着手枪和阿拉伯式的弯刀。他的军服上佩着个用荷兰银币雕刻的纪念章。
      “你是瓦隆人?”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总督松开了眉头,盯着那枚勋章:“那是什么?你先前在哪儿服役?”
      “在甲米地要塞。后来去了福尔摩莎,圣萨尔瓦多城击退了低地人的入侵,得到这个纪念品。殿下,我们带去一尊保罗大炮,打得棒极了,可惜没有配备开花炮弹,否则低地人舰队的损失还要更大。”
       萨拉曼卡总督很赞赏杜费伊的回答,在目睹了埃查苏的劣迹以后,这位年轻中尉的得体言辞多少令总督恢复了些对军队的信心,他走出营房,开始四下视察。士兵们已经被受惊的军官们撵下了床铺,至少在总督到来时看到士兵在岗位上忙着自己的活儿。一行人所到之处,华人工匠和菲律宾苦力们像蜜蜂一样忙碌地进进出出,要塞工事的改造工程正在热火朝天的进行,具体负责人由耶稣会杰出的建筑师贝拉修士担当。杜费伊向总督详细指明已完工的部分:从圣地亚哥要塞到马尼拉城最南边的棱堡,最大的保罗式重炮安放在露天旋转式炮架上,并得到用罗马砂浆浇筑的护墙保护。它们发射50磅和80磅锥形炮弹,作为对抗敌舰的主力,可以同南边的圣安东尼奥要塞的炮火相互呼应。隔河相望的汤都也修建了一座小型堡垒,配备“保罗的苦衣”和50名士兵,它的火力能与圣地亚哥要塞相互支援,封锁巴石河口。在保罗的建议下,面向海洋的东南侧城墙低处开凿出一排射击孔以供较小型的火炮射击,用来打击抵近轰炸要塞的臼炮小艇。基于澳洲人第一次入侵珠江战役,这个前恐怖分子了解澳洲海军将臼炮艇视为攻击坚固要塞的杀手锏,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情报网已经遭到破坏,并不知晓白露号这样装备重炮的装甲舰。总督更是一无所知,但至少对火炮的配备情况感到满意,中尉也坦陈要塞炮兵面临的困境:新式弹药储备不足,如果要积极从事训练,火药和炮弹就满足不了长期作战的需求,反之亦然。
       总督的指示是立即抓紧实施炮术训练,不要吝惜弹药,兵工厂会想办法尽量补齐缺额。“现在是非常时期。”总督训示道,于是一回到兵营便调整了人事任命:在圣萨尔瓦多城下打退荷兰舰队,立下大功的前任基隆长官阿隆索·罗梅洛成为马尼拉的城防司令,之前因私下决斗被撤职的阿尔方索上校担任他的副职,事实上管辖圣地亚哥要塞。杜费伊中尉被直接提拔为要塞的炮兵指挥官,让这个朴实的年轻人受宠若惊。倒霉的埃查苏也得到命令,立刻带领一个墨西哥骑兵中队和步兵连队出城赶去兵工厂增援那儿的日本士兵,如果宝贵的兵工厂和铸币厂出了什么闪失,将被即刻送上军事法庭而且“百分之百地保证会判处绞刑”。老上校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吓得忙不迭地跑去执行命令,连澳洲朗姆酒都顾不上带走。
       总督巡视的下一个地点是西部和南部的陆地工事。这是最令人担心的地区,也是登陆之敌最容易进攻的方向,不像马尼拉城的北部和东南分别得到巴石河与海洋的掩护。但是优先制造海防炮台、保罗大炮和弹药已经耗费了大量的资金和人力,本来设想于这两面的城门外再修建几座三角堡和凸面堡的计划只能放弃。最后依然是保罗提出方案——于护城壕后再挖掘一条容纳士兵,曲曲折折的堑壕,与灌满水的护城壕之间架设起削尖木桩制成的拒马栅栏。两道栅栏之间再插满尖锐的竹签;或者种植上菝葜,这种长满倒刺的爬藤植物经过一个雨季的疯狂生长很快沿着木栅栏盘绕蔓延,构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物。更不用提它最大的优点:造价低廉。
       堑壕转角处连接着一些低矮的小多面堡,每一面都开有炮门射孔——同样出自保罗的建议:地堡里安置一门小回旋炮,三四名火枪手。但是,缺乏足够的砖石和砂浆用于修葺这些掩护城墙和堑壕的地堡,只能因陋就简地改用多层圆木外表覆土构造。锯切好的木料从甲米地船厂运来,大大加快了施工进度。不过安德拉德暗中扣下了优质木料准备倒卖,送来的都是质地较差的松木和椰子木,并没有人提出异议,在总督的催逼下,大家只想尽早干完这些工程交差了事。
       总督大人走进到堑壕里,内壁和底部已经用粗糙的木桩和板材加固,以免被雨季的暴雨冲塌,几座地堡正在加盖顶棚,差不多将要完工。在现场督工的贝拉修士对保罗设计防御体系大加赞叹:“哪怕堑壕里只有他加禄弓箭手,也能挫败几倍敌人的进攻。”他倒更忧虑炮兵的不足:大部分保罗大炮都架设在海防炮台和城市到靠海的棱堡上,对陆一侧数量太少,不足以形成交叉火网,而且保罗大炮的弹道太过于低伸。他向总督建议在棱堡两侧的城墙后配备榴弹炮来弥补火力死角,后者不仅完全赞同,还准备加派威力巨大的火箭炮兵来加强陆地方向的防御。
       一待回到官邸,总督大人又难以遏制地大发雷霆,尽是坏消息在等着他。前去调查袭击事件的官员毫无收获,对袭击日本连队的暴徒的身份、数量,使用何种武器全无所知,连他们藏身在哪儿都是一头雾水,好像这帮匪徒都消失在了空气中。唯一弄明白的只有一点:现场被烧毁的马车残骸属于范拿诺华伯爵,但烧焦的尸体并不是伯爵。有人从死者佩戴的戒指上辨认出,那具尸体正是倒霉的警务长乔瓦尼·布拉姆比拉。
       听完消息,萨拉曼卡抓起张纸写了几行字,盖好火漆印,拉响桌旁的铃。门口马上出现欧根尼奥·扎帕特罗那张媚笑着的脸。
     “告诉掌旗官立刻带一队士兵去找到范拿诺华伯爵,如果他拒绝前来就立即逮捕,这是命令。”总督递过那张手令:“如果他逃跑了,马上搜查他的住宅。”
       扎帕特罗谄媚的笑容转瞬消失,带着惨白的面色默默地退了出去。萨拉曼卡叫仆人送来澳洲蜡烛,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奋笔疾书,下一道手令发给殖民地舰队:派出联络船去召回已经前往碧瑶,运送补给和黄金的玫瑰圣母号,同时出动巡逻炮艇搜查扣押伯爵的游艇。接着他开始写给巴赞侯爵的信。不久前应葡萄牙人的请求,侯爵率领圣奥古斯丁号战舰前去炮击了威胁马六甲要塞的亚齐苏丹,此举既是为了炫耀武力,又是拉拢日渐离心离德的葡萄牙人的亲善之举。返回菲律宾后海军准将大人甚至感慨未能遭遇到荷兰舰队,“招呼那些卑贱的海上乞丐吃一顿保罗式开花弹。”萨拉曼卡总督便写信请求侯爵延期返回墨西哥,或者将他的舰队暂时留在可能受到威胁的殖民地。
       傍晚,带领士兵干完抢掠勾当的王室掌旗官——他收获了最大的战利品:从伯爵别墅的浴室里撬下的抽水马桶。至于浴缸和瓷砖已经被狂热的士兵砸碎瓜分了——回来向总督禀报:马拉塔别墅空无一人,伯爵显然逃走得十分匆忙,书房里,壁炉旁胡乱丢弃着来不及全部烧毁的书信文件。总督打开它们,双手很快就像烛台上的火焰一样颤抖起来,这些用葡文书写的信件有的写给巴达维亚当局,有的则是与海南岛的澳洲人联系。内容集中在有关马尼拉和甲米地的情报,甚至还附有详尽的手绘地图和港湾航道图。威胁不再是一个臆想的幻象,敌人已打定主意放弃一切次要目标,直奔东印度殖民地的明珠——马尼拉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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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 20:26:3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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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7 17:56:06 | 显示全部楼层
       总督下令通缉抓捕的要犯其实并没有跑远。魏斯·兰度就在城郊,准确地说此时正在查尔洛男爵夫人的别墅里,当然不是夫人请来做客的。不过这位冒牌伯爵却比来上回来做客那会儿自在得多,他叼着烟卷在底楼的大客厅里自由地踱步,踢开那些黑奴和菲律宾仆役的尸体,拔出匕首来将地上捆放好的行李卷割散,撬开箱笼在里边随意翻动,精美的首饰匣同金银器皿滚落一地,沾上了已在地毯上晕染扩散开来的血,闪着奇异耀眼的光。守在门口的特侦队员却懒得多看一眼,专注于监视花园外的道路和船埠。
       他把烟头丢在大理石楼梯上,跨过楼梯和走廊上横七竖八的死者回到二楼。这座房子里幸存下来的人都被集中到女主人的大卧室里看押,在枪口的威逼下全趴在地板上,双手抱头。唯独女主人在一张紧靠窗子的圈椅里坐着,她需要流通的空气以免自己晕倒。卧室里的百页窗都关上了,半明不暗的光线映照着男爵夫人的曼妙身姿,身上紧裹着一件外出旅行用的天鹅绒斗篷。魏斯饶有兴趣地坐下来,盯着她因急促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诱人的胸部轮廓。并不全然是因为恐惧,他想,她还很傲慢,并且因为遭到羞辱而恼怒。
       好一会儿男爵夫人才平息下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话:“听好,你这个匪徒,兵痞!两刻钟,最多一个小时后,会有艘船来到这里,船上至少有十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都带着武器。我会喊叫呼救,到时候你会怎么办呢?你是不敢贸然开枪的,这儿离开马尼拉不到一里格。士兵们正在到处搜寻你的匪帮,一听到枪响他们全会赶过来,把你们——”
      “我不得不打断您的长篇大论。看来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难道我们这些匪徒、兵痞是同您的守门人握一握手才获准进来的么?”魏斯瞥见离他最近的一个童仆偷偷把手伸进衣袍里。只听到一阵轻微低沉的金属撞击声响,就像反复拉动窗上插销发出的咔哒声。可怜的少年人脊背上炸开一片血洞,手掌松开,滚出来一把闪亮的切肉小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另一个年轻女仆,她尖叫着直蹿起身企图夺门而出。又是一排咔哒咔哒的声响,姑娘被点射的枪弹打得转了半个圈,仰面倒下。
      “天哪,芙萝拉。”男爵夫人低声说道。
      “但愿柳元老不至于怪罪,”魏斯瞥了眼这个曾接受过自己馈赠的“钻戒”的漂亮姑娘,如今横卧在地板上,圆睁着眼睛。子弹穿透她的肺部,鲜血自张大的嘴里汩汩流出。“您一定很出乎意料,”他挥了挥安装消音器的蝎式冲锋枪:“此种绝妙的武器是在摩拉维亚的布尔诺制造出来的,不过就算您亲身前往那里也买不到如此好的枪。这就是我对您问题的回答,事实胜于雄辩。”
      “为了增加说服力我再告诉您一个事实。您雇佣的那条船,我猜想那些土著船夫会喜欢夫人夸赞他们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就像把他们的船桨叫作武器那样,但很可惜他们听不到了。我和我的同伴们把他们送进了河底,连同船一起。”魏斯比划了一个用斧头凿船的动作。“您可以随意喊叫,我可以随意开枪,没人会听见,没人会在意。”
      “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现在请您告诉我,在我们前来拜访前您收拾行李打算去哪儿?追寻您的情夫保罗么?他藏在什么地方?”
       男爵夫人一声不吭。房间里突然传出阵怪异的沙沙声,它来自魏斯·兰度放在梳妆台一只黑匣子,在一片讶异惊惶的目光注视下,它竟然发出了人说话的声音。魏斯抓起黑匣子,以某种难以听懂的语言同它开始交谈。
       趴在地上的囚徒们发出恐慌的呻吟:“上帝啊,那是魔鬼。”
      “您的情人不在兵工厂,他抛下岗位逃跑了。”魏斯放下魔鬼匣子,对查尔洛夫人说道。“告诉我们保罗去哪儿了,他藏在什么地方?”男爵夫人把头扭过去,依然沉默不语。魏斯突然暴跳起来,一把捏住男爵夫人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来扭向地面:“看看这两个可怜虫,你以为你的血和他们不一样么?你血管里流的玩意比这些卑微的奴仆更加肮脏,下贱的荡妇!”他掏出一支1630式左轮手枪,“认得这玩意么,这是你的情夫丢下的。你见识过它对吧?能在你死鬼丈夫的钢甲上开六个窟窿。”
      “有一天我又琢磨出种新玩法,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瞧,”魏斯往空弹巢里装进一发子弹,手指拨动弹巢使之随意转动:“当我扣动扳机,有六分之一的机会打碎你的头颅。要不要押笔赌注?就赌你的生命吧,反正它对我毫无益处。这游戏可真是有趣,等回到欧洲我要开一家赌场,我决定把它叫做查尔洛轮盘赌,你看怎么样?”
       男爵夫人闭上了眼睛,好像整整过去了一个世纪,直到手枪击锤发出一声清脆的空膛声。她打了个激灵,开始剧烈的喘息,浑身颤抖。而那个该死的兵痞竟然吹起了口哨,“因吹斯汀,”魏斯不经意间漏出句英语,他重又拨动弹巢,“下一轮,我们继续。”慈悲圣母啊,难道这个人真是魔鬼的化身?
       当把戏进行到第三轮,男爵夫人强撑着的神经终于被磨断了。她不顾体面地扑倒在下人们眼前纵声大哭,哀求饶恕自己一命,无论什么问题都如实回答。
       数小时后,魏斯与陈思根会合在树林中的临时营地,原是座西班牙人修建的别墅,若干年前受到地震毁坏而被丢弃。除了坚持留在华人区维持情报网的纪米德,聚集在此的特侦队员就是马尼拉站全部留守人马。
       陈思根简叙了他带领另一队特侦队员突击搜索兵工厂的过程:发现黑尔已经跑路了,而且还带走他的学生——屋舍里凌乱不堪,那些孩子甚至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铺盖衣物。拼命负隅顽抗的驻厂日本雇佣兵则带来不大不小的麻烦,这班家伙甚至动用了从巡逻艇上偷来的打字机。交火了一会儿马尼拉的骑兵又赶到增援。为了避免损失,陈思根下令在厂区纵火然后撤退。离开前爆破组将才修好不久的动力水轮连同圣胡安河上游的蓄水坝全部炸毁,残骸堵塞了河道,没一年半载时间根本无法修复,马尼拉兵工厂算是彻底瘫痪。
      “那位多情的小寡妇让她的情人耍得团团转,”魏斯总结说:“黑尔只是派人捎了口信,要她搬去内湖庄园,这很可能是在放烟幕。这混蛋会估计到我准会来找他的情妇算账。”
      “你认为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去内湖,可是这个日本人又会跑去哪里?”
      “必须要去。查尔洛夫人告诉我一件事:保罗曾使唤她的佃农开辟了条简易小道,从庄园穿过茂密丛林一直通到海岸。而且这个日本人有一艘快艇作为交通工具,我认为吕宋岛东岸肯定有他的活动基地,甚至秘密的巢穴。当然如果有条船就更好了,艾丝美拉达号已经带着其他人撤退。所以我们得给江发电报,要求海军派侦察舰船搜索吕宋以东海域的可疑船只,他既然是日本人,没准儿打定主意要逃到日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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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7 18: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那起初有些尖锐,猛然变得轰然一响的枪声在近距离震荡着耳膜,这是相当不好受的。李迪感觉他托着前护木的左手没有握住枪,枪口在一片白烟中扬了起来,就像一个伛偻着的人抬起头拼命咳出一口浓痰,“见鬼,又没打中!”
       李迪瞄着的那只赤麂不见了,地上也看不到血迹,显然并未中弹。他拉动马蒂尼—亨利步枪的操纵杠杆,铜弹壳蹦出枪膛,然后一伸手,将其在半空中抄住,塞进了猎装口袋。射失目标的遗憾后,他又为自己露了这么一手而得意起来,连带着对林深河版的马蒂尼—亨利步枪映象也好了不少。起先他还吐槽这支枪居然取消了原版的木托,以两根铆在机匣后的钢管构成的骨架式枪托取而代之,仅在侧面装了块木托腮板,一股废土式的拼凑感。现在明白过来:近似直枪托的结构方便瞄准。最重要的是托底板其实是一组钢片板簧,垫肩处还考究地蒙上了一层鹿皮,极大地缓解了新步枪可怕的后坐力。要知道原版的马蒂尼—亨利步枪便以后坐力大到会让士兵产生恐枪情绪而著称,而林深河版更有过之。
      “问题都在子弹上,”早上坐在摇晃的交通艇上横渡圣女湾时,石志奇掏出一颗黄灿灿的铜壳子弹介绍说:“新步枪和试制中的自动机枪通用弹药。不过呢,为了满足企划院的抠门癖,机枪必须设计成和米尼枪一样的13mm口径,所以干脆山寨了.50-90夏普斯弹。”
      “.50-90夏普斯?”沈跃风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美国佬猎野牛的子弹,拿来做机枪弹太凶残了吧?”
       话题开始转移到新型机枪和步枪的用途,以及应该优先装备给海军还是陆军的争论。李迪不屑地吐槽为什么不制造毛瑟98,军工部门整天迷恋于落后的单打一,比整天鼓吹米尼枪包打天下的总参好不到哪儿去。
      “栓动步枪肯定得等到无烟火药搞定后再上马。马蒂尼—亨利统共不过造了百来支,装备一个连来试验新战术,”石志奇开玩笑地说:“幕僚长大人看不上没关系,你有大炮玩。我可是拼了老命也要把这个连抓在手里。”
       狩猎还在继续,清晨树林里那股清新的气味已被阳光和火药的烟雾驱散。一个从屯垦村请来的本地向导带来五六条猎犬,可惜他们的收获依然不佳:几只猴子和果子狸。临近中午时分,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李启含射杀了头小野猪,这下连向导和来帮忙的本地村民也很高兴。野猪在九龙的丘陵山地相当常见,危害农田作物,以致每到收获季节,农垦联队都要组织狩猎队打野猪。
       猎犬突然吠叫起来,朝灌木丛扑过去。李迪只瞥见了一个灰色的影子被狗围在中间,站在那儿放了一枪,硝烟飘散开以前,他就看见了草地喷溅上了深红色的血迹,拖成一条直伸进灌木林里去。
      “你打伤它了,”沈跃风赶上来,“好大一头。要当心,这家伙受了伤可凶得很。”但李迪被那股子兴奋劲儿弄得无所顾忌,眼看猎犬已经冲过了灌木林,狂叫声响彻一片,举起枪便朝灌木丛里直钻过去。石志奇怕出意外,赶紧招呼其他人跟上。就这会儿,受伤的野猪摆脱猎犬的纠缠,拖着淋漓的鲜血,伸着鼻子,露出獠牙,吭哧吭哧笔直地朝冲在最前边的李迪直撞过来。李迪不假思索地抬起枪托抵住肩膀,扣下扳机,他立即后悔了:枪口放得太低,子弹只在那庞大野兽的长鼻子前溅起了一片湿润的黑土。李迪急着去取新子弹,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拿不出来。他就愣在原地,看着它脖子上的鬃毛和恶狠狠的小眼睛越来越清晰,直到背后传来枪响,野猪的鼻子耷拉了下来。几乎与此同时,两名随行的元老警卫员举着霰弹枪追上来,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石志奇等人抓住已经瘫软的幕僚长,把他拖到灌木林后边的空地上。
       村民们抬着这头庞大的公野猪下了山,途中吸引了吸引了不少当地人来围观——它的模样挺瘆人,.50-90枪弹、12号独头弹和霰弹打飞了半边脑袋,在前半截躯体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血洞。李启含和沈跃风本来主张把野猪留给村民,石志奇却坚持要运回港岛,他甚至已经想象出自己刊登在临高时报上的光辉形象——首长亲自带队剿灭猛兽,为民除害,于是兴奋地一上船便拿出朗姆酒来庆祝。受到惊吓又自觉丢了面子的李迪也需要酒精来安慰自己,这俩位一番豪饮,很快便以“海军特有的优雅从容”姿态钻到了餐桌下。沈跃风无奈地叫来勤务兵收拾局面,自己走出满是酒气和呕吐物臭味的舱房,登上前甲板,他看见李启含正站在船头吹风。
       俩人靠着缆桩坐着,沈跃风打开一瓶苏打水,这是卫生部在元老中大力推广的保健饮料,可以减少因大量摄入海产导致患上痛风病的风险。他把苏打水同朗姆酒调起来,两人一边推杯换盏,一边海阔天空地聊着。李启含打听起远程勘探队,尤其是柳正在菲律宾的风流传说。此类传说在元老们中间以各种版本流传,唯一能确定是柳水心已经为此向办公厅提出了离婚申请——这可不是传说。
      “我哪摊得上去菲律宾这种好事,”沈跃风苦笑着灌下了一杯苏打水鸡尾酒,解释说自己这队人马一直在勘察广东的内陆资源:“野外勘探队就不适合人待。苦、累、危险什么不说,勘探队里皇汉扎堆,整天把咱这样喝过几口洋墨水的当二鬼子防,张口华夷之辨闭嘴非我族类,搞的跟明朝酸文人似的,没意思。”
       说到菲律宾,话题自然转到那位冒牌伯爵,他的“游艇”正在香港海军船坞中维修,那些撤回的外情局归化民人员按规定也是要在检疫营接受检查。不过最引人瞩目的是另一件事:魏斯·兰度把他从马尼拉搞到的日葡混血女仆也送上了船,并给江山写了一封亲笔信,表示倘若自己不幸在追剿黑尔的战斗中牺牲,最后的遗愿便是让这个女孩进入临高女子文理学院接受教育,并成为光荣的澳宋帝国的一介公民。
      “看看人家这泡妞的手段,连拍女仆的点券都不用花。” 沈跃风给李启含斟满一杯酒:“听说你没买女仆?”
      “买来干啥?” 李启含瓮声瓮气地反问。
       沈跃风一下就被噎住了,忽然感到早春时节圣女湾的海风颇有几分刺骨,把呢子外套又裹紧了几分。他仔细打量了番这位据说在海军里前途无量的装甲舰长,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相貌平平,并非一个能讨姑娘喜欢但也不像是具有某种特殊性取向的形象,况且他这会喝得酒酣耳热,解开衬衫领口,用那种酒桶似的沉闷声音继续说:
      “宿舍是有,不过一年也住不满一个月。吃穿洗衣什么的杂事在军舰上都不是个事儿,下了船海军服务社都能解决。至于生理需要么,买女仆还不如去临高紫明楼,还能天天换。”
       从伶仃洋到圣女湾的水域如今已经是华南最繁忙的水道,交通艇不时拉响汽笛,避开各种往来的船只。时近傍晚,太阳西垂在海面上,可以看到港西北角青洲灯塔一明一暗的灯光,从码头到中环商站的灯火一路向东延伸黄泥涌以及更远的铜锣湾,那里远远地传来蒸汽打桩机和粉碎机的砰砰巨响。大陆攻略期间伏波军抓获的大量官军俘虏,大大小小的剿匪清乡行动里抓捕的苦役犯,大多被押送到香港,利用这批劳动力平整沼泽湿地,修成黄泥涌水塘,整治了鹅颈涧,加上之前修建的水塘基本解决了目前港岛的饮水问题。
       然而施建涛所渴盼的将博铺海军造船厂整体搬迁到香港,与香港船厂合并的计划终于落了空。这项提案在元老院遭到海军众和工业口大部分元老的反对:且不论本时空在香港这个缺水少地,远离临高钢铁和机械工业中心的地方扩张造船业是否合理,单是搬迁给海军船厂造成的停工损失各方就承担不起的。最后折中的方案是博铺造船厂向香港转移了一部分修船设施,在铜锣湾开挖大型船坞,构筑新的海军基地。大量苦力被调集至此日夜劳作,机声隆隆。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花岗石砌造的防波堤已经初具规模,上面像蚂蚁样的趴满了干活的工人。
      “瞧瞧这个,不比什么生活秘书有意思多了。”李启含说,嗓音虽然沉闷,却中气十足,连施工机械的噪音都盖不住。“我穿越过来不是为了妹子。读书的时候,家里就给我物色好了他们中意的对象。按照他们的规划,我毕业以后就得乖乖地娶这个女人,在他们安排好的单位上班,生孩子,养孩子,然后等死。”
      “听起来不错,”沈跃风评论道:“你不喜欢?”
      “我有更喜欢的东西,你读过赫尔曼·沃克的《战争风云》么?” 李启含自顾自地背诵出来:“······要是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个家的话,那就是一艘战列舰。一艘战列舰是用各种钢板和各种机器,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地方拼在一起,形成许多形状,取了许多名称,然而一所战列舰始终是海上最强的军舰。这就是说,上千种不断改变的体积、设计、推进力、装甲、武器装备、内部通讯、内部供应系统等规格;上千项的礼节和纪律约束着全体船员,从舰长直到最年轻的勤务兵,成为一个可靠的集体的意志和智慧。从这个意义上说,在腓尼基和罗马时代就有战舰,而且永远会有战舰——这是人类知识和技术的活的高峰,这是一种水面上的机械结构,为了一个目的,即控制海洋。这是维克多·亨利全心全意献身的唯一事物:甚于他的家庭,更甚于那个叫作‘海军’的散漫的抽象概念。他是战列舰的人。”交通艇从一艘离开中环码头的拖轮舷侧驶过,两艘船同时鸣响了汽笛,巨大的声响似乎没对李启含造成什么影响,他紧紧抓着舷墙扶手,还在那儿一口气背下去:“······在这一生中,他所盼望的,就是成为一艘战列舰的副舰长,然后成为舰长,然后成为一个战列舰分队的舰队司令,他不能看得再远了。他认为一个战列舰分队的司令官,就如同一个总统、一个国王或是一个教皇同样光荣。”
      “我丝毫不怀疑你是真诚的,” 沈跃风说:“不过你们得在西班牙人面前好好表现才行,否则以企划院的德性,就不会再有什么战列舰分舰队。我们上去吧,已经靠码头了,这天气怪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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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7 18:05:0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不是最近一段时日以来马尼拉的第一次葬礼,却绝对是最热闹的一次。全城的教堂还有城外的礼拜堂都敲响了丧钟,欧洲人、混血人、土著基督徒和皈依天主的华人,从各条街巷、各处城门涌向大教堂的墓地。副主教罗霍带着一大班神甫、修士们把大主教的葬礼操办成了场反澳洲运动的信徒大会,他们轮番上台表演一番番声嘶力竭的布道,挥拳舞臂,把面容和身体都扭曲到各种痉挛的程度,简直像一出精彩的摩洛-摩洛戏。大主教的棺材刚填入墓穴,埋土的工作尚未完成,几个修士便抬出两具钉在十字架上,惟妙惟肖的假人:一个套着水手短衣的中国人,猪鬃做成的短发茬下边露出两只魔鬼之角——传说中的澳洲人,另一个自然是为澳洲人卖命的奸细,冒牌的范拿诺华伯爵。十字架竖立起来,两具假人点着了火,修士们唱起赞美诗,举起一件件澳洲织锦缎子、衣袍、各种印染花色的精美细布,甚至酒水和糖食,诸多澳洲货都被扔进了这个火葬堆里。火焰噼里啪啦地吞食着昂贵的燃料,围观者祈祷呼叫,各种刺耳的菲律宾乐器都发出噪音。一名虔诚的西班牙商人大叫大嚷地挤过围观群众,指挥着两个黑奴,把一架巨大而奢华的澳洲自鸣钟扔进火葬堆,瓷钟壳与玻璃罩发出爆裂的巨响,混合着群众们的惊叫、欢呼,狂热的气氛被推到了最高潮。
       胡安·萨拉曼卡总督从鼻子里发出几声哼哼,转头便走。他来参加洛伦佐大主教的葬礼,却没料到罗霍给他送来这么一场表演。从一开始,总督便怀疑副主教报告的洛伦佐主教意外身亡的原因,虽然罗霍一口咬定大主教因为在酷热的天气下坚持举行弥撒,炎热诱发心脏衰竭,荣归主的怀抱,而且得到了多位自称在场的神甫的证明。现在他愈发确信自己的怀疑了。副主教同那些多明我会、方济各会和圣奥古斯丁会修士们的勾结起来,这些人早就不满于洛伦佐主教的“亲澳洲”姿态,特别是当知道澳洲人居然有自己的教会,已经向中国大陆展开传教,公然抢夺天主的羔羊,澳洲人在他们眼中便成为十恶不赦的异端,活该都被钉上火刑架。总督有理由相信大主教是被狭隘愚蠢的同僚、野心勃勃的副手合谋暗害的。
       暂且由着教会的傻瓜们去吧,这班家伙如此折腾也有好处。反正他已经发出紧急命令,要各省长官立即征招土著士兵前来保卫马尼拉,那就更不能忽视教士们煽动那些印第奥人为信仰而牺牲的能力。对于总督竭力推动的战争准备工作,马尼拉市民反应不一,有人恐慌地企图逃离,有人对沿着街巷挖掘堑壕怨声载道,但大部分人还是顽强地准备保卫自己的城市。到处都在筹集布包草袋装上泥沙以便封堵门窗,将每一间住宅都变成掩体和堡垒。女人们刮下夜壶中的尿碱滤取硝石制造火药;屋顶的铅板被揭下用来制作弹丸。总督府四周的广场,优雅的草坪花园如今惨遭蹂躏践踏。为清扫射界城里和城郊的树木尽数被砍伐,树干、树皮、枝杈和锯开的木段乱七八糟全堆放在这儿,成了个锯木工场。木匠们埋头削尖木桩赶制鹿砦拒马,一待澳洲人兵临城下就架设到城门后以及各主要街巷,构成节节抵抗的防线。从那个假冒伯爵、澳洲人的奸细家中缴获的情报清楚地表明澳洲军队不会在殖民地的其他地区浪费力量,他们入侵的唯一目标便是直指马尼拉。反正荷兰人与英国人已经干过几次同样的勾当,既然他们都已被战胜,澳洲入侵者同样没什么特别可怕的。
       饥饿倒不是眼下需要担心的问题。城外抢运进来的稻米、鱼干、芋头和蔬菜,紧急屠宰牲畜腌制的咸肉与干肠,以及从中国采购的面粉都很充裕。澳洲军队渡海远来,粮食只会更加匮乏。最大的命门在于缺乏火器——并非样式陈旧的火绳枪,这类火枪每个居住在城内外的西班牙男性居民都拥有好几杆,但总督殿下已经完全看不上那些玩意,连旧式铜炮,都熔化铸成了保罗式火炮。可他所恃重的先进的武器:击发步枪的火帽,线膛大炮的开花弹根本没法补给。萨拉曼卡视若珍宝的兵工厂完全指望不上,尽管袭击者纵火烧毁的大部分建筑属于铸币车间,但圣胡安河上的蓄水坝和水轮遭到毁坏殆尽,没有至少一年时间不可能修复。最糟糕的是建造它的那位天才失踪了,多半已经被天杀的澳洲匪徒掳走。埃查苏上校带着骑兵队沿着巴石河与圣胡安河四处努力搜索,也未能发现保罗的踪迹,只抓回了些趁乱逃出工厂,流落乡野的中国工匠。现在线膛炮铸造已全停了下来,整座工厂只剩下几台手动和畜力牵引机床还能运作,制造些少得可怜的火箭和实心炮弹。教会拒绝总督熔化铜钟制造武器的要求,但还是捐出了不少铜、锡质圣像、香炉、十字架和圣水壶,工匠用它们铸成些简陋的回旋炮和臼炮。之前保罗设计的漂浮水雷已经制造出一部分,全堆在仓库里,近乎废品——为它们配套的碰撞引信没了着落,兵工厂眼下连装填火帽的雷汞都无法生产。最后在造船工程师小帕尼奥的建议下,往水雷的双层密封木壳之间填充碎砖渣和罗马砂浆,接上导火索,埋设到城外防线上充当地雷,一同埋下的还有构造更简单的陶壳地雷。小帕尼奥竭力用自己的才能弥补保罗失踪带来的损失,他还设计出以澳洲火柴改造的,可用于保罗大炮的拉火装置;以及武装守城者的简易手雷——用菲律宾随处可见的空椰壳装填上火药和澳洲机制铁钉(这是一种在整个东南亚市场都极为畅销的澳洲商品,锋利坚固,非常耐用,最重要的是价钱相当低廉),椰壳外用绳索缚牢,再插上根火绳;燃烧弹,即减去椰壳手雷中的大部分火药,填入锯末再灌进沥青或油脂。如果没有足够的椰子,也可用木桶与瓦罐之类容器代用。他向总督坦陈:这类“克难版”军火的设计灵感或多或少地都来自那位可敬的保罗的伟大头脑。萨拉曼卡把这些简陋炸弹的图样交给帕里安的华人管理官,命令动员中国人大量制造它们。他相信在菲华人与澳洲人势不两立,可资利用,毕竟澳洲人正在侵入中国大陆,攻打这些华人的家乡。而且保罗先前提供的情报也提示他:中国的皇帝肯定已下达了讨伐澳洲人的旨意。哪怕是远在菲律宾的中国人,皇帝神圣旨意的威力也是不容忽视的。把事务一件件分派下去以后,萨拉曼卡总督觉得澳洲人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可怕的,当然,要是保罗还在这里的话,那就有百分百的胜算了。尽管没过多久,总督阁下仅存的那点宽慰和平静就被巡逻艇带来的消息所粉碎:玫瑰圣母号战舰根本不在林加延,到处都全无它的踪迹。
       那艘引起总督极大恐慌和愤怒的战舰并没有消失。在马尼拉南边不到200公里的民都洛岛,代理指挥的大副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谨慎选择一处隐蔽的海湾下了锚,他小心地避开了那些为防范摩洛海盗而建立的海岸监视岗哨的视线。战舰在这个港湾里已经泊了好几天,虽然从军官到水手都议论纷纷,不过大家都乐得能暂停远航的辛苦,享受些新鲜的淡水和食物。阿拉贡内斯并不知道卢克蕾齐娅女士拥有她丈夫在岛北部的加莱拉港附近的一块赐封地,黑尔利用此地建立了一个秘密的通信点。他只是拿着望远镜不停地观望着港湾的出口,直到一条当地常见的帆桨并用的长独木舟出现在视野里。过了半个小时,马科斯披着出远门的大氅走上了战舰甲板。
       当天夜晚战舰上简直是一番盛宴的景象,水手都发到了双份的酒水,聚集在甲板各处纵情狂欢。艉楼的军官餐厅更是热闹非凡,军官们看着长条桌上每人面前一叠亮灿灿的银币喜笑颜开,酒杯乒乒乓乓地碰响,还有人高声唱起了歌。“我提醒各位,这并不是全部,”马科斯掏出一张票据凑近桌上的烛台,好让众人看清上边的红色的戳印。“只要按照我要求的航线开行,等到达日本,兑付了票据,你们每个人将再得到至少三倍的奖赏。”他转向阿拉贡内斯·西多尼亚:“请下令吧,西多尼亚舰长。”
       阿拉贡内斯咂了一大口朗姆酒:“那么命令现在起锚。”军官都爆出疯狂的笑声。“赞美天主,”枪炮长高举起锡酒杯:“为天才的保罗干杯,他是我们的财主和圣人,愿圣母保佑他长命百岁!”酒杯敲桌子的砰砰声闹响成一片。没有一个人出来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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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9 08:10:36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启含觉得自己是被一种直觉所唤醒的。自打白露号的锅炉开始生火,舰队起锚,列队开出铜锣湾基地,经过横澜岛驶入南海;直到一个半小时前,脑袋才刚接触到枕头。短暂的睡眠不足以消除身体的疲倦,却能显著地松弛人的神经。他拿起枕边的手表,离命令勤务兵叫醒自己的时刻还有十分钟。舰长住舱里宁静得能听清秒针在滴滴答答地走动,入夜前喧嚣一时的东北风已经完全和缓了下来。床铺——是真正的床而非普通水兵的吊铺——用螺栓固定在地板上,躺在床上的人觉察得到那下边舰体深处传来隆隆地震动,就像通过远端的脉搏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在那儿蒸汽主机的曲轴和连杆正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他依旧躺在床上,凝视着表盘,指针和数字散射出萤萤绿光。这只沛纳海机械表是从那个永远回不去的世界带来的为数不多的纪念品,平时总将它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很少戴上手腕。
       虽然身处热带,深夜的海面还是比人们预料的寒冷,还好今晚风已经停了。李舰长自然早有准备,登上甲板前穿上厚呢子的海军大衣。早先被洪璜楠忽悠着在82号商店按美国海军Bridge coat样式订做了这套制服,他颇还有点心痛,如今穿上身才知道好:暖和舒适,派头十足。唯一的不足是纽扣并非铜质的,而是用硬木车制再髹以金漆,时间长了难免有些磨损,影响美观。“当前航向150,正在经过东沙岛,”舰桥上值班的瞭望员报告说。
       左舷的确能看见东沙岛上的灯塔,还有星星点点的岛上建筑的灯火。李启含把望远镜转向艏艉方向,前方可见一排整齐的灯光,大洋舰队的主力在璀璨的繁星下显出模模糊糊的轮廓,只有红、绿、白三色的航行灯清晰可辨。舰艉后闪烁着不太规则的两排同色的灯影,为了确保马尼拉作战的成功,企划院破例慷慨,批准编组清一色H800船组成的运输、后勤船队,海军嫌弃了很久却不得拿来充数的各种“临”、“特”船只彻底从这支特混编队中消失了。如此好消息非但没有让李启含得到任何安慰,相反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气馁:白露号这艘“主力舰”却赶不上主力舰队的航速,编队航行时只能同慢吞吞的运输船同编一队,事实上充当着运输船团的贴身护卫。他拿起送话器喊道:“我是舰长,报告轮机状况。”
       传声筒里传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报告舰长首长,汽压正常,主机转速每分钟81转。”白露号的轮机长是海军士官生幼年班的毕业生,不仅成绩优异,而且在造船厂和机械厂实习时获得某工业口元老的赞誉:真是归化民里不可多得的工程技术人才。尽管施科达少尉的战斗经历仅限于参与大陆攻略中,在浅水炮舰和武装拖轮上作为管轮人员服役参战,李启含还是打报告将这名年轻军官调到自己舰上委以重任。
      “报告电气系统状况。”
      “一切正常。”
       最让李启含担心的莫过于舰上的电力设施。白露号搭载的蒸汽发电机和输电设备,舵机与电动炮塔旋转装置,连带射击指挥系统的仪表都是临高自产的设备,大部分都属于实验性的新装备。无疑机械厂的产品质量比起过去进步很大,舰上也设置了蒸汽或人力驱动的备份系统。出于保险起见,电力口的法拉第作为电气工程师随船同行,李启含估计这位眼下正在自己的舱室里呼呼大睡。还有差不多两昼夜到达吕宋,李启含在狭小的露天舰桥上来回踱步,凝望着粼光闪烁的海面上螺旋桨搅动拖出长长的白色航迹,藉此来掩藏自己心中的焦躁。按照总参的预案,大洋舰队将像1898年的杜威舰队一样直捣马尼拉湾,但是谁也不能排除途中意外遭遇到西班牙舰队的可能。到时候这条船上的任何一台机器,一个零件可千万别出什么毛病,这不只是为了作为舰长的荣誉,更是关乎他钟爱的战列舰在澳宋海军中的未来。
       同样难以酣睡的还有陆军二等兵陈凯戈。H800混合动力型运输船自然不可能与白露号的舰长官舱相比,蒸汽机的轰轰作响震撼着货舱,各种物资占据着里边相当一大片空间,剩下的地方挤满了士兵和他们的个人装备,几乎没有可供躺下之处。身材高大的陈凯戈裹着毯子,背靠着巨大的钢铁船肋坐着。他脚前的过道上放着一排消防水桶,也为晕船呕吐的士兵们服务。不过陈凯戈倒不觉得有多么难受,虽然刚开始有些晕船,可终究没像自己第一次参加登陆演习那回吐得天昏地暗,几乎没法站直起来走路。毕竟风筒就在自己头顶上里吹进来甲板上的新鲜空气,把开船以前,充斥在船舱里的大头兵们散发出来的汗臭以及种种闷灼气味稀释了不少。
       陈凯戈眯起眼睛,想打个盹却总是没一会儿就醒过来。他听见有些同样睡不着的士兵在小声聊天。借着舱门口一盏马灯摇曳出的时明时暗的光亮,有几个人居然从背包里拿出报纸,讨论起“马尼拉的西班牙匪徒对我国侨民犯下累累血债”,当然没过多久老兵出身的班长就开始呵斥,催促这些兴奋过头的新兵蛋子抓紧时间休息。陈凯戈对西班牙人到底干了什么毫无兴趣,反正首长们是自己的再造恩人,只要元老院的旗帜指向哪里,自己就义不容辞地冲向哪里,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陈家在琼山算的上数一数二的望族,只是大家望族的好处他一点没享受到,不仅因为父亲这一支只是小宗,何况陈亚仔(乳名)又是庶出,母亲原本是从山东卖过来的丫鬟。打记事起,亚仔就不记得自己穿过新衣服,吃过好饭菜,14岁那年,父亲患上恶疟亡故,母子俩在家族中更是饱受欺凌,甚至被普通的下人仆役动手打骂。待到元老院的光辉映照了琼山,在琼山征招国民军,天生身形高大的亚仔便被大哥推出去顶缸,没想到因为训练刻苦,素质过硬,又在剿匪战斗中立下功劳,被选拔进入伏波军。填写新兵的报名册时,激动不已的陈亚仔想起《临高时报》上读到的某位首长豪气万丈的诗句:“满宇频翘望,凯歌奏边城”,不禁心潮澎湃,在姓名一栏中填下了“陈凯歌”。
      “这个名字不太好吧?”一位来琼山征兵站视察新兵征集工作的首长露出慈祥和蔼的微笑,提起蘸水钢笔来改了一个字。虽然不明白“凯歌”作为名字有何不好,陈凯戈依旧心潮澎湃,毕竟可是尊敬的首长亲自赐名。他又想起即将出发前夕,母亲专程赶到马枭的教导队驻地来探望,告诉自己说她现已在首长们新开设的琼山医院里谋到了差事,再不用看宗族里人的脸色讨生活。“感谢首长,如今我和阿妈都算吃上了皇粮,” 陈凯戈美滋滋地想着。海浪拍打舱壁,时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蒸汽机的曲轴轰轰地震动着船身,在这单调往复的节奏中,他居然靠着船肋睡着了,直到分发早餐的战友将他推醒。
       早餐供应的是煮米粉。粉条泡在鱼板、海菜和脱水蔬菜煮成的热汤里,雾气腾腾,鲜香开胃,更重要的是米粉条中混合的红薯粉或土豆粉能补充维生素B,防治远航中易患的脚气病。饭后官兵可以分成小批轮流到上甲板去方便或者放风。在香港刚刚上船时,营长黄熊还企图组织部下到甲板上做操,结果发现堆得满满当当的木质货箱根本就没给士兵们留下多少空余的甲板,只得作罢。陈凯戈攀着舷墙,一脸迷醉地看着望不到边的碧蓝澄明的洋面上前后排开,喷吐青烟起伏破浪的H800船队。他并不知道这支船队上一共搭载了超过2000名士兵。澳宋海军、海兵队与陆军都竞相投入了最新式的装备和试验性的教导部队,总参为这次远征行动赋予的代号是“迦太基”——无论如何,马尼拉与黑尔都必须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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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0-9 08:13:20 | 显示全部楼层
       旱季雨季的划分对于群岛腹地的茂密雨林并不是绝对的。植物叶片蒸腾出大量水汽,在最高大的树冠近旁凝结起来,氤氲出一片缭绕的雨雾,最终造成一场不大不小的降雨。陈思根命令队伍停止前进,原地进食休息。在这危险的地方,如果为了追赶一点时间冒雨行军,导致有人生病掉队那就太不划算了。
       特侦队员们娴熟地用雨披撑起了帐篷。两天前他们突袭了查尔洛夫人的内湖庄园,庄园里的奴仆茫然地望着这些全副武装的入侵者,告诉对方保罗教士上一次来到庄园还是三个礼拜日之前的事。不过男爵夫人数日前曾派了一个男仆传递信件,要把庄园马厩里的几匹好马都送到别墅去供她使用,信件里还有保罗教士的附言:吩咐庄园附设的砖瓦作坊必须抓紧烧制砖瓦和石灰送到城防工地,不得偷懒怠惰。
      “愚蠢的障眼法,”魏斯评论说。他逼迫管事召集庄园里的佃农,果然有人表示认识教士在丛林里开辟出的小路,也愿意充当向导。陈思根亲自去查看马厩,的确连一匹马都没剩下。庄园的畜栏里多得是牛和猪,好在还有几匹骡子,可以用来驮载行李。他们一踏上密林里的那条小路,严格来说这不是一条路,只能依靠一些明显新近被砍断的灌木、树枝和藤蔓显示不久前可能有人通过此处。黑尔相当谨慎,大部分痕迹都已被清扫掉,但是眼尖的队员却发现在树干、木桩上留有新鲜的刻印记号,这下大家追击的劲头更足了,每个人随身携带着武器,只把行李、粮食和多余的弹药留在骡背上,随时准备战斗。
       然而就在刚才,那显然用利器刻出的记号中断,消失了,队员们分散开来仔细找寻也无所获。恰巧这时候下起了雨。魏斯同陈思根商量,决定不再寻找记号,也不去考虑这些记号是谁留下,为什么要留下,待雨一停就由向导带领着继续赶路,黑尔的去向已经很明显,他正往吕宋岛的东海岸逃跑,那边也许有艘船会来同他会合。
      “你是说,兵器工业研究所设计了一套训练模拟器?”魏斯就着午餐肉咀嚼难以下咽的军用饼干,一边向陈思根发问。午餐肉和马口铁罐头都是食品厂的最新产品,尤其是供应给特侦队的午餐肉罐头,其良心程度远超旧时空的各种超市货架产品。不过对于曾一度过得比本时空贵族还贵族的人而言,军用食品的口味并没有什么引其入胜之处,至少没有陈思根的讲述令他感兴趣:兵工部门的元老们居然说服企划院动用了作为一级管控物资的计算机投影装置和激光手电筒,用于模拟反坦克导弹的训练。
      “下一步就是制造反坦克导弹了,”魏斯吞下最后一块午餐肉,“不过最好还是能先制造子弹。”
      “没问题,至少手枪弹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无烟火药产量暂时还上不来。”陈思根拿起格洛克手枪,退出了一发子弹。冒牌伯爵看到金光闪耀的黄铜被甲前端露出了铅黑色的钝平弹尖,不禁露出微笑,提出要试试这种子弹。
       他瞄准一株椰子树冠下尚未长大的青椰子,装上消音器的格洛克手枪发出一声轻响,椰子崩炸开来,汁水和破碎的椰子壳像榴霰弹一样四散飞射。一群黑乎乎的大嘴鸦猛然从椰子树下的灌木林中飞蹿出来,它们被惊吓地不轻,发出难听的嘶叫,却绕着灌木和树干飞旋不肯离去,似乎灌木林里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很感兴趣。
      “是从后边被刺中,”魏斯检视着霍元乙的尸体。两名特侦队员挥舞砍刀砍开一片灌木林,才把惨遭横死的情报员从里边抬了出来。脊背上的几处刀伤看似触目惊心,但最致命的一处伤口是从后脑勺与颈椎之间刺入的,“是个老手,可以断定就是黑尔本人干的。”灌木丛周边有零散的脚印和马蹄印分布,雨水也没能冲刷干净。不用多想就能猜测到:年轻的情报员刻下记号时被黑尔发现,不幸遭到毒手。后者以为追兵将至,来不及掩埋,只是将尸体匆匆丢入灌木丛里便带领自己的人马尽快逃走。
       队员拿来毯子,将尸体包裹起来。“先埋在这里,等拿下菲律宾再迁葬翠岗。”陈思根提起FAL步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等我们抓住那日本鬼子,必定要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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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度 发表于 2021-10-9 08:13
旱季雨季的划分对于群岛腹地的茂密雨林并不是绝对的。植物叶片蒸腾出大量水汽,在最高大的树冠近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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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7 15:41:50 | 显示全部楼层
       刘德山提着盏澳洲玻璃风灯,噔噔地从货舱里走上船艉,只见他的表弟正眺望闪动着银色月光的海面。
     “木料呢?”
     “都装好了。”陈华民示意表哥去看那堆满了甲板的一垛垛圆木,用藤索和船缆捆扎得十分结实。他又指着水面上朝岸边划去的舢板:“给帮工的土人结清了钱,我赶紧打发他们走,少生事端为上。”
       刘德山知道表弟如此谨慎是为了什么,要不是自己太贪心,东山居号早就该踏上归程了。眼看生意做得差不多时,弗朗机的吏员忽然再度登上东山居号,奉弗朗机总督之命,将船上用于防御海盗的红夷大炮全部拆卸,连同铅弹火药一并运到岸上“暂时封存”。同时吕宋港的气氛紧张起来,风闻澳洲人或红夷人即将来攻打此地,两条福船刚到港泊锚,还没来得及卖货便吓得升起帆逃之夭夭。刘德山心痛自己的大炮,虽然他买下这批炮时正赶上澳洲人进兵,广东地面大乱,佛山众多铸铁炉房纷纷抛售熊督尚未来得及取走的订货以求避祸,价钱低廉堪比废铁。刘德山当时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财迷心窍,甚至盘算着购下这几尊红夷大炮偷偷夹带到辽东,建州鞑子准能给个好价钱。没成想炮尚未运到广州,旧东山居号就因传播鼠疫连船带货付之一炬,刘德山还被狠狠罚了一笔防疫款,吓得不轻,彻底丢开了富贵险中求的妄想。只是如今在马尼拉损失了大炮和弹药又触发了他的财迷心思,刘德山不愿意立即回航,躲避可能的战火,一直磨磨蹭蹭地等待着能挽回损失的机会。
       机会居然出现了,三日前,一名派头十足的弗朗机长官来船上与刘德山接洽,称有一批优质木料待售,只是东山居号必须驶往甲米地自行装货。刘德山在甲米地船厂的堆场看到这些上好的红松木、硬檀木和龙脑香木,眼睛都发直了,他拿出压箱底的澳洲货,甚至不惜把刚赚到的现银也拿了一部分出来。财政官兼船厂负责人安德拉德转手就把澳洲货卖给几个往来于科罗曼德尔海岸的葡萄牙船主换成仁慈堂的票据,连同白银一起藏进了家宅地窖。
       陈华民亲自监督装载木料的活计,嫌人手不足干活不够快,又到甲米地镇雇佣了十多个土著劳工。幸亏新东山居号设有人力吊杆和宽大的货舱门,否则往货舱里装运木料简直是不可能的工作,尽管如此,大部分原木也只能堆放在甲板上。他们这条船原是首批完工的H-800运输船中的一艘,曾因船长操作失误导致触礁搁浅,香港船厂将它修复并试验性地换装了更适合远洋航行的软帆帆装。海上力量部却嫌它船龄较大又受过损伤,不愿接受,通知香港船厂自行寻找买主对外出售。陈华民得到消息,硬是拉着在瘟疫事件后一蹶不振的表哥买下这艘二手船,为此还向德隆贷了款子。他仿照澳洲人的做派,专门定制了块船铭牌。东山居三个闪亮的鎏金大字镶嵌在船尾,之前一度垂头丧气的刘德山直看得心潮澎湃,立下决心定要东山再起。
       刘德山立在船艉,湿凉的夜风吹来龙脑香木独特的树脂香气,使人头脑逐渐变得清醒。方才提着灯在货舱里巡查时满舱松脂气味熏得他头晕脑胀,眼看着一根根圆木,成捆的蕉麻丝塞得货舱满满当当,似乎幻化成为无数亮灿灿的澳洲银元。只有高居艉楼甲板时他才想起何副纲的警告:堆垛的木材占据了几乎全部甲板空间,就算弗朗机人发了善心归还了大炮,也没剩下操炮作战的地方。更糟糕的是甲米地半岛乃是弗朗机人重兵守卫的要地,好几艘弗朗机的大兵船泊在附近,岸上炮垒森严,东山居号的泊位正处在弗朗机人的炮口之下。一想到船舱内外都堆满了易燃的货物,刘德山禁不住在凉风吹拂下打起了哆嗦。
      “表弟,船货都已备妥。”他急切地拉住陈华民的手,“只是眼下怎地脱身才是妥当?”
       陈华民看了看月亮,现在大约是丑时,潮水正令人不安地下降,然而从群岛内陆吹来的风却相当合适,还必须考虑夜晚在狭窄水道行船可能遇到的危险。何副纲也赶到船艉提出自己的看法:今晚天气极好,星月交辉,马尼拉进出港的航道水深也足够,所以即便处于低潮位半夜,他也有信心把满载的东山居号开出去。陈华民注视着附近停泊的两条弗朗机大船,一条三桅,一条四桅。白天时候那两条船上又是放炮又是奏乐,连带着整个甲米地镇都热闹沸腾。陈华民便派人向当地土著打听过得知这两条大船——他不知道是巴赞侯爵的圣奥古斯丁号战舰与圣地亚哥号大帆船——预定趁着亥时的潮汐出航。如今却静寂无声,既不起锚也不升帆,莫非弗朗机人也认为夜晚行船有什么不利么?陈华民同何副纲争辩几句,又犹豫一番,来来回回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始终下不了起锚开船的决心。
     “快看,海上起鬼火了!”一个值更水手的惊呼打断了陈华民的思索,他和刘德山拥挤到船舷边,越过半岛陆地的深色轮廓,果然隐约可见一簇簇火星上下飞舞。那不可能是低垂在海平线上的星星,陈华民估摸看了一刻钟光景,火星正渐渐地朝向甲米地方向移动过来。
       他转过头,正看到表兄也在看着自己,瞪着眼睛,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满脸惊恐之色。很快从岸上传来弗朗机话的高声叫喊,接着炮台、船厂和镇子里的教堂一个接一个地钟声大作。周遭几艘弗朗机大兵船开始有了动静,船钟敲响,灯火点亮,人声鼎沸。起锚的绞车卷紧缆绳发出痉挛般的扎扎声,水手长的哨子凄厉地响起,催促所有不在炮位上的水手赶到甲板上参与升帆作业。
      “那是从汽机烟囱里冒出来的煤火,”陈华民听见何副纲在身边说道:“元老院的火轮兵舰来了。”



       胡安·萨拉曼卡总督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一个人站在大教堂高高的钟楼顶端,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太阳已经落入海平线之下,黑夜同大海融合在一起,暮色给波涛涂抹出一种恐怖的气氛。他看见在翻腾的险恶的海浪上面,一个谁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形状的东西冲出了马尼拉湾狭窄的水道,那是个既发出嘘嘘尖叫又喀啦震响的怪物的黑影,一个吼叫如猛兽、喷烟如火山的可怕家伙,一个在浪花中流涎的类似七头蛇的东西,它拖着一团雾,拼命拍打着鳍,口中冒着火焰,向着总督脚下的城市猛冲过来。在它身后更远的地方,从翻腾的海浪之后涌出来无数个恐怖的同类,争先恐后地追赶而来。
      “上帝啊,看看这些——” 萨拉曼卡被惊异和恐惧支配着,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上帝死了。”怪物轰隆隆的吼叫逐渐汇成了人的言语,凄厉、高亢而又呆板,仿佛是某种机械驱动的喇叭在讲话,一声声地从耳朵直戳进脑子里:“新的千年已经降临,尔等皆当膜拜新神。”
     “不,异教的魔鬼,你说的全都是一派胡言,”萨拉曼卡感觉腿脚战栗,筋肉抽搐,却好像下了钉子一样牢牢地黏附在钟楼地板上,一步也无法挪动。他拼命抓住在惊惶的意识海洋中飘荡的仅剩的一点勇气,拼尽全力喊出来:“巴力的丑陋奴仆,滚下地狱去吧,上帝必降下天罚!”
       海中的怪物已经汇聚一片。它们可怕的呼吸将夜空铺染成一片火与烟的海洋,它们冲撞着,吼叫着,整个海湾被搅动的犹如一口沸腾的开水锅。再没有言语传出来,有的只是愈来愈响亮的尖利的吼叫,萨拉曼卡禁不住伸手去捂住耳朵,这全无用处,他的腿脚、身躯,连他身后教堂的大钟也被这声浪冲击着摇撼起来,发出震天的响声。
       总督阁下惶恐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那些喷火冒烟的怪物消失了,摇晃自己肩膀的是仆人的手,接着他看见自己的秘书也站在卧室门外,手里端着蜡烛,摇晃的烛光把他的脸映照地比最上乘的澳洲纸还要白。窗外一片漆黑,教堂的大钟却当当地敲响。这可不是幻觉,钟声四面回荡,连绵不断,敲得极为仓皇急促。
      “出了什么事?所有的教堂都在敲钟?”
      “阁下,是澳洲人,他们带来了一支汽船舰队。”
       汽船,或者按照虔诚的教士们的说法,魔鬼船,在西班牙教士们眼中很少比它更邪恶的东西了,造出这种邪物自然成为澳洲人十恶不赦的罪状之一。保罗刚抵达马尼拉时,曾经制作了一具简单的模型向总督等一干高层人士演示蒸汽动力的原理,博学的洛伦佐大主教赞叹不已,引经据典说亚历山大的希罗也制造过类似精妙的机器。副主教罗霍却带领全体教士众口一词地攻击那是魔鬼捣鼓出的诡计。“哪一个凡人敢于僭越上帝的权威,将上帝已经分开的水和火重又混在一起发挥作用?”罗霍振振有词。有的教士从澳门来到菲律宾,声称亲眼所见,珠江口航行的澳洲人的汽船,烟囱里分明探出了魔鬼的脑袋。多明我会的黎玉范神父从福建写来的信件更是在马尼拉引起了轩然大波,信里提到中国教徒告诉他“澳洲人收集儿童献祭魔鬼,以换取魔鬼喷射烟火为他们开动轮船”。保罗此后决口不在有其他教士在场时提到蒸汽机械和汽船。
       胡安·萨拉曼卡披着睡衣坐在床上,捻着乱糟糟的胡须,眼下这幅尊容实在有碍总督大人的体面,然而他自己毫不察觉。这些天来他慢慢地意识到,好运气已经随着保罗的失踪而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比如动员中国人保卫城市的命令一下,帕里安的华侨就像一大群被挖开了巢穴的蚂蚁,携带着细软财物纷纷四散溜走。帕里安区长胡安·阿吉拉尔接到命令才匆匆离开赌场,召集他重新拼凑起来的那支乱七八糟的巡逻队前去抓捕堵截,结果发现连担任管理官的黄家兄弟也已经溜之大吉,只留下空荡荡的店铺供发狂的西班牙人砸毁泄愤。失败的忧虑如同从阴暗角落里爬出来的虫子一样钻进心头,咬啮着萨拉曼卡先生焦灼的灵魂,就在几个月前他还绞尽脑汁去疏通关系,贿赂御前大臣和印地院的官员,以便在这遍地黄金、前程似锦的群岛上连任下去。如今,全城警钟大作就像在对他发出嘲笑:末日已到。主啊,这一切都归罪于澳洲间谍文森佐·兰度,他应该被雷火劈下地狱去!
      “召集全体官员会议,”总督靠在床头,虚弱无力地说道:“让副主教到这里来,我要知道他究竟募集到了多少勇敢的信徒保卫陛下的城市。”

       时间倒溯到这天傍晚时分,停泊在科雷吉多岛与卡瓦约岛之间的灯塔船,一个混血人中士带着十个土著部下驻守在这条船上。保罗曾经建议在科雷吉多、卡瓦约岛设立炮台。由于缺乏兵力和大炮,总督取消了这个计划,只是增派人手到灯塔船上轮班警戒守备。遵照总督的命令,船头的小回旋炮总是装满了火药,发现可疑的船只进入海峡水道就会鸣炮示警。但是中士觉得现在那条靠近卡瓦约岛慢慢开行的戎克船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如果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船身显得太整洁,硬帆上也看不到被暴风撕破再修补的痕迹,大部分出入马尼拉的中国船都显得破破烂烂,甲板上堆满垃圾。一定是某个有钱的中国财主新造的商船,中士下了这个结论便调转过头去。船尾用土砖修砌了一个炉灶,锅子里翻滚的鱼汤鲜香诱人,中士深深吸了口这鲜美的气息,望了望快要完全黑下来的天幕,准备分发干面包开晚饭。这时一颗7.62毫米弹头穿透了头盔,后脑崩裂,登时毙命。
       下一个死者是回旋炮的射手。当时他习惯性地从甲板叉架上抓起火绳杆,站起身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被消声冲锋枪一排点射直打得尸首滚落海中。两艘摩托艇借着侦察炮舰伏波号的舰身掩护,出其不意直扑向灯塔船,很快十一名守备士兵全被杀死。特侦队员拆下回旋炮,连着火药桶都丢下大海,割断船缆将尸体都捆在船身里,最后在船底凿开几个大裂口,不出半小时,灯塔船便带着遇难者沉进海底。远征舰队、运输船团的前后两组纵队,经由科雷吉多以北的水道进入马尼拉湾,没有遇到任何困难。艾丝美拉达号的长期侦察给海军司令部累积了足够的水文资料。
       西班牙人当中,最先发现敌情的是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巴斯克老水手感到自己被一种奇怪的不安搅扰着,无法入眠,午夜时分登上圣多明克号的甲板四处散步。从烟囱里喷出火星的澳洲汽船令他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扯住一名值班水手,命令他去敲响船钟。“别去管那该死的铁锚了,”两个水手匆忙拖着长柄斧头奔向盘在船艏的蕉麻缆索:“砍断锚索,快砍断锚索,快让船动起来!”
      “全员上甲板,”水手长放下哨子,往一个少年水手的屁股上猛踹了脚:“滚到桅杆上去,把中帆升起来!白痴,我要把你剁碎了扔进海里去喂鱼。”抱头鼠窜的少年水手先前靠在船舷边,正好奇又惊恐地凝望着澳洲汽船上像星星一样耀眼,时亮时灭的闪光。西班牙人不理解那是谷雨号巡洋舰在用探照灯传达舰队司令的命令。
      “陈海阳在发什么信号?”法拉第和李启含一同登上白露号的舰桥,他知道这是夜间用于代替旗语的灯光信号,然而不熟悉莫尔斯电报码和海军信号手册的人是难以理解其具体含义的。
      “元老院期望全体将士恪尽职守。” 李启含翻译了命令的最后一句。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进入马尼拉湾前陈海阳已做好了部署:白露号、侦察炮舰伏波号保护运输船团停泊于马尼拉湾北部的开阔水域,避开即将爆发激战的甲米地半岛。虽然白露号的锅炉蓄满蒸汽,水兵已进入战斗岗位准备消灭任何可能侵犯威胁运输船团的敌舰,然而他毕竟将要错过这场海战最精彩的部分。
       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急得直搓手。舰上部分水手白天上了岸,这会儿还留在甲米地镇里的酒馆和妓院,酣然大睡。庞大的圣多明克号战舰原本便笨拙缓慢,又缺乏足够的人手去升帆。就在锚索被斩断,战舰开始从泊位上缓慢挪动的时候,伊凯尔眼见着巴赞侯爵的船队,入夜前便做好航行准备的圣奥古斯丁战舰与圣地亚哥号大帆船已经升满了帆,迎向澳洲人排成一长列的汽船驶去。
       东印度殖民舰队的主力舰队连同总督临时征用的商船都停泊在甲米地,它们在警钟的喧响中相继吊起船锚或者干脆砍断锚索,升起船帆开始移动。圣弗朗西斯科号盖伦船摇摇晃晃地冲过来,险些撞上圣多明克号的船头。两艘船上的水手叫喊喝骂之余,忽然瞧见几个低矮的影子敏捷地越过大船,很快把圣奥古斯丁号都甩在后边。伊凯尔认出那是他曾经指挥过的民都洛号单桅炮艇,不由得同水手们一起大声欢呼起来。
       总督十分担心澳洲人可能绕过甲米地直接炮轰城市,下令将炮艇队移驻到巴石河口,万一澳洲舰队长驱直入,炮艇能在马尼拉要塞的炮火掩护下攻击敌舰。恰好在昨天,民都洛号、宿务号和关岛号炮艇开到甲米地,到军械库来载运炮弹与杆雷。现在这三艘勇敢的炮艇乘着一阵好风,飞快地直向邪恶的澳洲汽船冲杀过去,怎么能不令人激动喝彩呢?
      “魔鬼呀!”伊凯尔舰长听到一个水手失声大叫。一道光柱陡然从汽船上迸射出来,接着是两道、三道,亮得刺眼的白光在海面上往来逡巡,似乎是魔鬼的眼光,那几道光柱笼罩住炮艇的船影,跟随着它们的行迹回旋、移动。大船甲板上哑然无声,所有的水手都捂着眼睛,透过指缝观看笼罩在光柱中移动的炮艇,强光作为无形之手牢牢捉住它们,将黑夜的伪装掩蔽剥离得干干净净。猛然间一团火光升起,炮艇的行列中升腾起一道雪白的水柱,伴随着爆炸的巨响,三艘单桅快艇相继调转船头向南逃跑,仿佛先前的勇气都在光照和炮击中摧毁丧失殆尽了。
      “可耻!”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在甲板上狠狠跺着脚,“快升满帆,把顶帆也升上去,”他向水手叫喊道:“现在只能指望保罗的大炮能拯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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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4-7 15:52: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同于《临高时报》专版登载以及选录在芳草地教科书那些纪实文学作品里动辄“狂风卷起怒涛,巨浪堆成山峦”,“陈司令,驾惊风,逐流云,劈狂澜”的夸张描述,多年后,李海平元老回忆战斗开始前的马尼拉湾安宁祥和,全无临战的紧张氛围:“我从未在海上见过如此宁静壮丽的夜晚,璀璨的银河点缀着整个夜空,南十字星座在地平线上闪闪发亮。西班牙帆船的巨大轮廓在星光下显露无隐,它们行动迟缓,有的已经起锚开动,有的还在慢吞吞地升帆,这就在星光映照中凸显出已经张满三角帆的杆雷炮艇。我命令打开探照灯,首先追踪那些行动迅捷的小东西。”
       谷雨号舰桥上,陈海阳背靠罗经柜看着在白色光柱中左右回转,试图逃离这魔鬼之光锁定的西班牙炮艇队。测距员不断汇报着相对距离的变化,二十分钟前他下达了“跟随旗舰射击”的命令,现在转向身后的舰长李海平:“你准备好了就开火。”
       李海平坐回舰长椅。当测距员报出“距离2500米”时,他对准传声筒低下脑袋:“目标敌炮艇,测距炮射击。”
       橘色的炮口焰刺破夜色中的水天线。先前的演习里李海平曾用70mm副炮充当测距试射炮。不过在迦太基行动前的整备工作中,为增强火力,谷雨号的舯部以两门主炮替换下了70mm副炮。标杆式测距仪的效能也在炮术演习中得到证明,只要操作员细致熟练,它就足够精确可靠,因此完全可以直接采用130mm主炮来试射来获得更为精准的校射结果。舰桥上所有人屏息敛声,直到看见一条巨大的,在探照灯投出的电弧光中闪闪雪亮的水柱,瞬间盖住了杆雷炮艇的低矮船影。
      “看来射向是准确的”,许可想着。这位情报官拒绝留在处境安全、舱位舒适的运输船里,坚持要置身于战斗舰队“搜集海战情报”。陈海阳没有办法,干脆让他登上旗舰。“近弹,200米!”许可听见负责校射的军官大声报出误差数据。
       枪炮官正准备修正距离,却被舰长拦住了。李海平命令炮组:“无修正,继续射击。”“冷炮效应,”他向许可和陈海阳解释道,后者略微颔首表示同意。冷炮效应导致首发弹着偏差过大即使对于20世纪的管退炮也相当常见,更遑论穿越众制造的简易液压制退系统。果然第四轮射击便直接命中了民都洛号,这艘满载撑杆水雷和火箭的单桅炮艇爆炸起来如同一个璀璨的烟花。谷雨号各炮位转入自由射击,身后的各舰也相继开火,爆炸声隆隆响成一片。仅仅数分钟,两艘转头逃窜的炮艇都步入民都洛号的后尘,在弹药殉爆中粉碎的残骸带着星星点点火光散落在海面上,成为它们存在过的些许可怜的证据。
       之前伊凯尔·苏维萨雷塔高呼“现在只能指望保罗的大炮能拯救我们”,不过他没料到巴赞侯爵对保罗的宝贝更是满怀虔诚的信仰,只见冲锋在前的圣奥古斯丁号艏楼上火光一闪。没错,甲米地船厂已在那儿安置了一尊酒瓶形保罗大炮,配有可供周向射击的轴枢式炮架。纵然它能发射威力巨大的80磅开花弹,然而面对3米拉①以外的敌舰,又是在夜间,要命中什么目标全靠上帝插手干预。巴斯克人舰长对保罗大炮已经相当熟悉,瞪着眼睛,心里默默估算着炮弹飞行的时间,终于看见在澳洲汽船前方腾起一团水花。显然上帝并不站在西班牙人这边,或者连他也无能为力。
       保罗舰炮的实战首秀成功吸引了澳洲人的注意。一道道魔鬼光柱横扫过海面,将两艘大盖仑船笼罩其中。侯爵似乎不以为意,他的将旗在澳洲人的光照下,于圣奥古斯丁号的桅顶高高飘扬,艏楼与艉楼上加装的两尊酒瓶形大炮轮流开炮,接着两层甲板下的侧舷炮门也喷出一团团火舌,把球形的滑膛炮弹朝澳洲人劈头盖脸地打去。大帆船圣地亚哥号紧随其后打响了炮火,只是相较之下炮火相当稀疏。它打完两排炮弹的间歇,旗舰已完成了四轮齐射,后者的滑膛重炮也安装了保罗设计的新式炮架,成效非同凡响——澳洲人投射来的神秘光柱映照出无数参差不齐,粗细不一的水柱,把两支舰队间的空旷水域变成一口沸腾的开水锅。只有零星几条水柱会远落在澳洲舰队的左右,代表着保罗大炮对滑膛炮的优越性,虽然无一命中。苏维萨雷塔舰长不敢拿起望远镜去直视澳洲汽船上的刺目光柱,连带他的部下也纷纷伸手捂着眼睛。旗舰上的炮手已被可怕的炫光刺花了眼,他们不过是慑于侯爵,以及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舰长的严令,挥霍宝贵的开花炮弹胡乱开火而已。
       澳洲舰队同样装备了开花弹,几分钟内便干脆利落地炸碎了三艘炮艇。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认为首次见到保罗大炮的表演已经够刷新自己的认知了,但如同澳洲人这般迅捷准确又炽烈的炮击,而且是在夜间,堪称生平未见的惊魄动魄,没有任何一个欧洲船长会相信他所看到的这一切。更令人恐惧之处在于澳洲水手训练精良,绝不浪费炮弹,当目标被毁,他们的炮火沉寂下来就像爆发时一样的突然。星光映照下汽船模糊的轮廓显得船身修长,桅杆高耸,上边没有挂帆却悬满了飘荡的旗帜。这一大队黑糊糊的影子吞吐着白雾和浓烟,投射强光,喷出火星,无视两艘大帆船拼命发射的炮弹,排成整齐的一列纵队,沉着坚定,步步逼近。巴斯克人舰长凝视澳洲人如有鬼神加持的舰队,有如一群全身披挂的骑士,盔甲厚重,武器闪耀着骇人的亮光,面对敌人行列里老弱妇孺们投掷过来的石子和泥块不屑一顾,只管驱动坐骑列成攻击队形开始碎步前进,因为他们成竹在胸,只消一次决定性的冲锋便足以粉碎孱弱的敌人。这一想象令巴斯克人感到很不舒服,心跳得十分厉害,额头上汗水涔涔。哪怕在几十年前,自己作为一个少年见习水手第一次面对凶恶的巴巴利海盗时也不曾这般地恐惧。
       澳洲舰队开始还击。
       好像上百个雷霆同时在海上滚动,巴斯克人狂跳的心脏几乎停顿了下来。他反而感到了镇定,开始在澳洲人开火的间隙里辨认敌方的数量与舰型。这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因为海面上一瞬间布满了烟和火,如同从海底喷出了一座火山。致命的炮火首先倾注于圣奥古斯丁号,炮弹掀起的水柱就仿佛在战舰四周忽然冒出了一片森林。水与火同时包围了它,水柱有粗有细,高低错落,飞腾激荡,就像死神的精灵围着正被爆炸火球所吞噬的战舰狂欢乱舞。它集中承受炮击的左舷船壳,从甲板到水线全都在爆炸声里粉碎,崩解,这艘双层甲板的盖仑战舰开始朝左舷倾覆,接着火光从甲板的破口和右舷炮门里飞蹿出来,崩碎了橡木舷板。黑火药殉爆起来不像猛炸药那么强烈,圣奥古斯丁号也比杆雷炮艇大得多,每一次爆炸都会在船壳上制造出一个新的突破口,活像从地底下连续喷出的熔岩,映红了半边夜空。横倒在水面的船体被一次又一次内部爆炸所崩出的火球逐渐吞噬。一刻钟以后,巴赞侯爵的旗舰仅剩下一堆随波漂浮,凄凄惨惨冒着火花的碎片还残留在海面。至于往常舰船被击沉后水上随处可见求救的落水者,一个也看不见。
       仅有少部分火力射向了圣地亚哥号,即便如此也足以令以坚固著称的大帆船瘫痪在海上无法动弹。原本稀疏的炮击彻底沉默了,这并不全然是由于炮手们丧失了勇气。130mm榴弹内装超过两公斤高密度压缩黑火药,不仅能轻松炸穿坚厚的橡木船壳,可锻铸铁铸成的弹体化为沉重锋利的破片,横扫大帆船无间隔的火炮甲板,留下炮架断裂、七歪八倒的铜炮,还有炮手们残缺不全的尸体。这些坚硬炽热的弹片甚至穿透甲板一直飞散到底舱,引燃了堆积在那儿的易燃货物。炽烈的火焰把圣地亚哥号黑色的骨架很鲜明地显现出来,却掩盖了澳洲舰队的行踪。那些汽船熄灭了探照灯,像鬼影似地在火光后边时隐时现。
      “升起分队司令旗!” 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大声喝令,他当机立断,圣多明克号必须接过旗舰的任务,召集起群龙无首,散乱成一团的殖民地舰队。他观察到澳洲舰队正在顶风前进,便下令圣多明克抢上风。“没什么好害怕的!”舰长操着浓重的巴斯克口音喊道,给目睹海军准将的分舰队毁灭而心生恐惧的部下打气,“澳洲人只有七艘战舰,我们有十艘。上帝保佑我们,去把魔鬼派来的异端分子打个落花流水。”



       东山居号已经失去了从突如其来的海战中抽身的机会。陈华民一跺脚下了狠心,完全听从何副纲的主意:收紧帆篷,捆好帆脚索,把备用船锚全抛下去,以不变应万变。何副纲特意安排一队身强体壮的水手守住澳洲式水龙以备万一,又指挥其他人取出备用的帆布和缆索遮盖住甲板上成堆的木料,再浇水浸湿,洒上沙土防备火灾。刘德山看着水手们卖力地摇动水龙喷水,跑来跑去地往甲板上铺沙子,浑身筛糠似地抖了起来,天晓得万一中了澳洲人还是弗朗机人的炮子儿,这些法子还管不管用。他抬起头六神无主地东瞧西看,正看见陈华民拿着一面旗子,吩咐水手挂到主桅顶上去。
      “表弟你要做什么?”刘德山吓得大叫起来:“那可是澳洲人颁发的航行旗。这旗子一挂,岂不让弗朗机当咱们是同澳洲人是一伙的,那咱们还有活路么?”
       陈华民挥挥手,示意表哥降低嗓门:“死马当活马医。再说了,让人看见咱们同澳洲人一伙没啥不好,”他指着远处正在爆炸的弗朗机大兵船,火焰映红了半个夜空,“反过来若让澳洲人误以为咱是同弗朗机人一伙的,那才真叫完蛋了。”
       远处的大炮又轰隆隆地开始成排放射,震得人心胆俱裂。刘德山只觉得脚下的甲板也在嗡嗡颤动,腿愈发地软了,正要跪下去叩头念佛,陈华民一把托住他,使劲拉到后船楼上坐了下来,“表哥,你瞧澳洲人和弗朗机大炮对放起来多热闹,比过年放的炮仗焰火漂亮多了,啧啧——”刘德山感觉怀里多了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才发现陈华民塞过来一支澳洲千里镜,“这西洋景好看的不得了,莫要错过了。”
      “华民啊,你我今日——”刘德山连哭带喊,却被陈华民就势掩住了嘴。后者凑到他耳边轻声告诫:“表哥,眼下整条船上下都在盯着你,你既是一船之主,就得拿出做主的模样。万一真挨到了炮子儿,船货咱们能救则救,实在救不得大不了游上岸去。七尺高的汉子,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哦哦——”刘德山惊魂稍定。放炮这事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几年前澳洲兵攻打三良市那儿可是架着大炮在他院落里施放,吓得他半死。正想转过脸去念菩萨保佑,却见到邻近泊着的几条鸟船和沙船陆续燃起了灯烛和火把的亮光,从炮声的间隙中能听到船上的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一片。眼见弗朗机人带领土著官兵登上中国商船,把一个个木桶往船上搬,强迫船主和水手起锚解缆,升帆启航。同时,又有几艘弗朗机人自己的破旧小帆船正晃晃荡荡地向甲米地半岛的东端驶去。白色明亮的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甲板上堆满废木料、树枝和破旧的船缆,赤膊上身的土著水手正滚动木桶倾倒着什么,一阵阵刺鼻的木焦油和松脂的气味飘散过来,连弥漫在海风里的硝烟味都无法遮盖住它。
      “表哥莫怕,弗朗机人若来夺船放火,我们只管跳到水里上岸逃命便是,”陈华民对脸色已然发白的刘德山劝慰道:“再者小弟也从澳洲人的兵书杂志上读过火攻船的法门。第一紧要便是选船当用轻便快捷者为上,次等也须用尽量不惹眼的小船。东山居号体量尺度同弗朗机头等大兵船相比犹有过之;又满载粗重,迟缓难行。弗朗机人也是船艺精熟,老于海战的,断不会选我等大船充作火攻船。我们暂可宽心,还是冷眼旁观为上。”


       巴斯克舰长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并不知道甲米地守军正在搜集火攻船准备最后一搏。即使知道,他也会质疑如果殖民地的正规舰队都敌不过澳洲人,火攻船还能派上什么用场。但殖民地舰队的情形不怎么乐观,突前的海军准将分舰队迅速覆灭,而其他舰只正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港湾中,有的才刚刚驶离锚地。不仅升起司令旗,巴斯克人还命令鸣放空炮,逐渐收拢了一些主力战舰。尽管如此,还是有一艘巡航舰并不理睬他的信号,转头朝北向海峡方向逃去。在它身后圣地亚哥号的船骸依然在连绵不断地爆炸燃烧,火光映亮了逃跑者的船尾的铭牌:抹大拉的玛丽亚。胆怯是会像瘟疫一样传染的,很快两艘被征入舰队的葡萄牙盖伦船也相继转舵,企图逃向外海。
      “该死的婊子!” 苏维萨雷塔一口将正在嚼着的烟草啐进海里,狂怒地捶打了番座椅,又拔出摩尔式的弯刀,吓得艉船楼上的水手们连连后退寻找地方躲藏,“我要让你们尝尝开花弹的滋味!”
      “水天线上有火光,在左舷船尾,偏三个罗经点。”桅杆上的瞭望水手的叫喊中止住了巴斯克舰长的愤怒,伊凯尔·苏维萨雷塔丢下弯刀,转过望远镜。果然,海平面下不时窜起一团团亮光,爆炸声听起来相当遥远,显然西北位置也有澳洲人的另一支舰队存在。
      “就算还有澳洲人在那儿,也会受到炮艇队的攻击。”巴斯克人的优点在于虽然容易激动,脾气暴烈,可只要倾泻完怒火便会很快冷静下来。伊凯尔现在认定保罗设计这种炮艇是为了追逐消灭摩洛海盗的轻艇队,也足以对抗荷兰人笨重的弗汝特帆船,但绝不是澳洲汽船战舰的对手,民都洛号分队的毁灭更是证明了这一点。炮艇队至多能在自己被澳洲人尽数击沉前拖延一点时间。一旦让北面的澳洲分舰队赶来汇合,等待殖民地舰队的必然是全军覆灭的命运。
       圣多明克号上的瞭望水手所观测到的,正是炮艇队主力意外陷入的一场战斗。从睡梦中被叫醒,收到澳洲人来袭的警报,萨拉曼卡总督先是下了一道命令,将驻扎在巴石河口的剩余九艘炮艇派去甲米地增援,尤其是要保护巴赞侯爵的安全。接下来的事情乱成了一团,炮艇队的相当一部分水手并未在船上值守而是滞留在码头区寻欢买醉,结果就是作为炮艇队旗舰的吕宋号已经离开河口,伊斯潘诺拉号则因为人手不足,迟迟无法完成起锚作业。就在此时信使赶到码头上,因为总督大人又改主意了。伊斯潘诺拉号的剩余人员手忙脚乱地砍断锚索和系缆,升起帆出发去追赶旗舰,传达新的命令:炮艇队全体返航,准备抵御澳洲人对马尼拉城的进攻。但半夜刮起的东南风对返程起了巨大的干扰作用,吕宋号偏航到西北航向,离马尼拉越来越远,军官们却全无察觉,其他炮艇也不明所以地紧随其后。这支看起来气势汹汹的船队在月光灿烂的海面乘风破浪,身后留下一条条粼光醒目的航迹,无意中渐渐接近了澳洲远征军的运输船团,直至白露号打出两发130mm炮弹落在吕宋号前方。尽管距离尚远,白露号所配备的超越时代的测距仪器和火控设备发挥了超乎想象的作用,炮艇上的指挥官被左右密集溅落的炮弹水柱吓坏了,澳洲人在夜晚还能打得这么准,绝对是有魔鬼在作祟,既然魔鬼有凡人不可战胜的力量,那么临阵脱逃也就不值得谴责了。
       李启含始终记得保护运输船团是自己在这场海战中的首要职责,只是向具有柴油机动力的伏波号发出了追击信号。那些仿临高版的西班牙炮艇四散奔逃,速度迅捷,只有倒霉的伊斯潘诺拉号因为缺乏足够操舰的水手转向迟缓,还是被伏波号撵上了。68磅卡隆炮的第一轮齐射就撕碎了它的风帆桅具,船身很快在榴弹和葡萄弹的打击下支离破碎,翻身倾覆。伊凯尔·苏维萨雷塔猜对了过程但没有猜对结果:伏波号追击了一阵就返回去继续警戒船团,剩下八艘炮艇最终在天亮之后陆续回到了马尼拉城下,心胆俱裂的炮艇船长们拼命吹嘘澳洲汽船何等恐怖强大。于是艇上的保罗大炮和榴弹炮都拆卸到陆地上,水手们上岸重新编入军队,炮艇本身则凿沉在巴石河口以堵塞航道。曾经是殖民地希望的炮艇队以这种不光彩的方式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伊凯尔舰长没有时间去猜想炮艇的境遇,他所面对的局面比炮艇队险恶得多。七艘盖伦战舰渐渐追随他的旗帜聚集到一起,以突前的圣多明克号为中心,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队形,很符合这个时代欧洲海军混乱的攻击战术,至于一心一意要逃命抹大拉的玛丽亚号,以及追随她的两艘葡萄牙盖伦船已经绕过桑莱岬,直奔海峡而去。澳洲人似乎对此并不以为意,没有分出战舰前去追赶,他们好整以暇地始终保持严整的单列纵队,仿佛等待着殖民地的主力舰集结完毕,然后一举歼灭。敌人的汽船在下风方向的一侧占据了位置,如此一来既封堵住殖民地舰队全体逃往海峡的通道,又避免陷入遭到舰队炮火与甲米地要塞夹击的境地。伊凯尔舰长仔细观察到汽船舰队始终将距离保持在自己的射程极限之处,证明澳洲人对保罗大炮相当了解,并且拥有射程更远的火炮,这真是个令人沮丧的发现。
       不能再等待下去了,一旦北方的第二支澳洲舰队(他将运输船团误认为战斗舰队)摆脱炮艇队的纠缠前来增援自己的同伴,那么一切都完了。“朝下风方向转一个罗经点。”伊凯尔对舵手吩咐,尽快接敌很有必要,只有如此才能缩短射程。“克雷格!”
       巴斯克人喊过第三遍,炮长才从后甲板的舱口钻了出来。这个爱尔兰人人如其名,胸膛宽广结实,有如岩壁,不过耳朵却被大炮震得不太好使。伊凯尔并不以为意,他贴近克雷格的耳朵大声问道:“炮手就位了没有?”
        克雷格前后晃动一下了他那好像用岩石雕凿刻出来的脑袋。“弹药呢?还有拉火管?”
      “都备好了,舰长。遵照保罗先生的教导,每一支拉火管都保存得很干燥。我们等待你的命令装填火药。”
      巴斯克人拿起腰刀敲打着近旁一尊榴弹炮,那是保罗的杰作:威力巨大的海军榴弹炮,发射与酒瓶式大炮相同的50磅炮弹,只是射程近得多。“所以这玩意是指望不上的,”他说:“多余的开花弹都留给你,我只给榴弹炮留下霰弹和葡萄弹。你必须在最大射程上开火,第一轮就要发射开花弹,我们必须一开始就痛打澳洲人。”
       鼓手嗵嗵嗵敲响了战斗警报,四根桅杆上升起了所有的风帆。帆缆长想方设法,甚至往桁帆索上浇水绷紧纤维,使帆篷更利于吃风的办法都采用了,竭力让这艘庞大迟钝的主力舰走得快一些。不当值的水手全部调动起来往下层炮甲板搬运开花弹,然后再去军械库领取滑膛枪、长矛和刀斧。殖民地舰队不像本土舰队那样浪费宝贵的空间来配备专职的舰载步兵,即使配备了,面对澳洲人的远程大炮也是无用的摆设,伊凯尔·苏维萨雷塔一边思忖,边看了眼已经升到桅顶,正在猎猎飘扬的巨大的勃艮第十字旗,相邻各艘战舰也陆续升起这面白底交叉红十字的战旗,与旗舰相互呼应。仿佛是为了致敬国王麾下海军军人们的勇气,领头那艘澳洲三桅汽船上腾起团火光,一发炮弹落到了三角形的队列中间,炸起的水柱简直像桅杆那样高。
      “开炮,”伊凯尔舰长喊道:“瞄准敌人的炮口焰还击!”
       圣多明克号两层甲板之间的敞开设计换来了良好的观察视野。眼见装在枢纽式炮架上的“保罗苦衣”都装填完毕,指向了右舷的澳洲汽船,艏艉炮房中的保罗大炮也伸出了炮门,炮长克雷格站在下层炮甲板中间,举着支马尼拉兵工厂出产的单管手枪,正在注视从轻甲板上悬吊下来的一只铅锤。随着舰体的横摇,铅锤慢慢朝左摆动倾斜直到最大的角度,克雷格扣下扳机,枪声传遍了整个炮甲板,随即便淹没在大炮齐射的可怕轰鸣之中。
       沉寂片刻的海面再度为烟火笼罩。
       克雷格炮长利用战舰横摇所获得的最大仰角在最大射程上开火齐射,取得出乎意料的战果战果:虽然发射的大部分炮弹都越过了目标落在另一舷外,却有一发开花弹高高掠过谷雨号的甲板击中后桅。舰队司令部早就针对此类情况做过应对预案,从香港出发前,帆装与部分桁木都已临时卸除了,舰队纯粹使用蒸汽动力。饶是如此,弹片还是造成六七人伤亡,艉部的一座主炮刚开始射击就沉默了下来。
      “应该在战斗前给水兵配发钢盔,”许可掏出笔记本迅速记上了一句。面前的伤员正被抬上担架,手脚抽搐,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叫。许可给担架员让开道路,示意他们尽快把伤员送去甲板下的医疗室急救。先前抬走的年轻水兵在担架上就已经不动了,血从他头颅的伤口中流淌下来,浸润了一大片洒在甲板上的砂子,活像甲板上面长出一块难看的血痂。现在好像血痂下便是蹦跳奔腾的血管一样,甲板下越来越强的震颤一直传递到他的脚下。祝融六型锅炉迅速提升汽压,推动两座三涨式主机高速旋转,驱动巡洋舰带领整支舰队加速靠向敌舰。双方的炮火猛烈交错轰击,火光照在浓密的硝烟上,形成一道阻挡视线的厚重烟障。西班牙人的舰船被遮蔽在这堵墙一般的烟障后边,但其桅杆高耸于烟雾之上,还击的火光不时地模糊地透出红色,不屈不挠地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样的观察条件极其不利于远距离炮战,很明显陈海阳已经放弃了利用射程优势放风筝的战术,正在加速贴近对手,以直射炮火一举毁灭对手。
      “不许打桅杆,”一名枪炮官对炮组喊道:“顺着主桅向下瞄准,把炮弹射到西班牙鬼子的船肚子里去。”
       不许打桅杆——这是透过烟雾瞄准西班牙舰船的信标,很快在澳洲人的炮击下变得愈加光辉醒目。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注视着左舷后方的圣弗朗西斯科号,它的甲板以上烈焰熊熊,火焰呼啸着一直蹿到桅冠,帆篷、桁木、缆绳、桅索,一切能燃烧的东西都冒出火焰,绚烂夺目到让见多识广的巴斯克人想起异端分子们在圣诞夜竖起那些挂满蜡烛的枞树,噼啪燃烧的大火里还夹杂着一两声爆裂的巨响,遗弃在甲板上的火药桶燃爆了,许多水手都在凝望这艘陷入火海的三桅大盖伦船,等待它甲板下的火药库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宣告一切结束。这时候突然有颗炮弹呼啸而来,溅落到圣多明克号舵杆近旁,溅起的水花淋湿了舰长的后背。
       水手长破口大骂:“甲米地在向我们开火,朝自己人打炮,炮台上那些混蛋都是瞎眼睛的蠢驴、猪……”他的谩骂立刻噎了回去——双桅横帆船勒班陀号,一艘装有16门炮的轻快战舰越过圣多明克号船艏直冲向前,此时吃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澳洲开花弹。炮弹顺着吃水线击穿船体,炸毁了一侧舷板,飞散的弹片打穿了另一侧船壳。海水从舱口喷涌而出漫上甲板,圣多明克号上的人还能看见勒班陀号的水手蚂蚁般顺着甲板四处乱跑,不过一眨眼功夫,双桅横帆船已经从海面上消失了,连一片帆都看不见。
       伊凯尔默不作声,满怀忧虑。曾经短暂集结在圣多明克号两翼的殖民地舰队眼下完全溃散,作为一支有组织的舰队整体上已不存在。它被歼灭的方式自打人类开创海上交战的历史以来闻所未闻,有的舰船正在燃烧,有的已经沉没,纯粹是大炮造成的毁灭。接舷战、火攻船,保罗式碰杆水雷,在天崩地裂般的澳洲开花弹前全无用武之地。圣多明克号是为数不多尚在坚持战斗的殖民地战舰,轻甲板下的保罗大炮一门接着一门的发射,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坚实的船体咯吱作响。巴斯克人在艉楼上来回踱步,一边依着脚下的震颤估算火炮射击的速度,一边忧虑地望着在海面上翻滚弥散的烟雾,后边隐约可见澳洲汽船的阴影,它们已经熄灭了那魔鬼般的光柱,却并没有中弹燃烧的迹象——难道那些怪诞的传说竟是真的:澳洲汽船的黑色船身不用木材而是用铁建造的。
       圣多明克号被击中的刹那,伊凯尔·苏维萨雷塔十分狼狈。他险些没站稳,望远镜飞脱出手,不知落到哪儿去了,只听见水手在嘈杂地呼喊:“烧起来啦,前边起火啦!”呛人的黑烟顺着甲板飘荡,舰艏已经被橙色的火团包围吞噬。这时候风向逐渐转向南方,接连刮起几股强风,尽管舵手竭力把住舵轮,庞大的战舰还是不听使唤地兜了小半圈,“前桅倒了,我们失去了船艏帆和前桅上所有的帆!”
      艏楼在炮击下土崩瓦解,打入船体的榴弹从根部炸断了前桅。原本是像堡垒一样迟钝稳固的战舰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回旋摇摆,给操作水龙试图灭火的水手带来许多麻烦。一会儿,他们发出了绝望而惶恐地喊叫。伊凯尔惊恐地望见左舷外现出一艘线条修长,黑皴皴的澳洲汽船,似乎将要从烟障后边冲出来。下一秒里,黑色的船身上腾起了一片火红的光焰,巴斯克人感到自己仿佛在海上经历了一场可怖的地震,圣多明克号几乎被震出海面,他整个儿地随之被抛了起来,仰面摔倒在甲板上。这一摔倒使舰长躲开一场致命的危险:气浪掀起的一尊榴弹炮正好越过头顶,吹走他的帽子,坠落到甲板上砸穿舷墙,碾死两个水手才滚进海里。
      没有必要再去评估战舰的损伤。透过那一片卷着火舌的烟雾,轻甲板已被爆炸掀飞,剩余的部分正断裂垮塌掉进主炮甲板弥漫的大火中,克雷格与他的部下们的命运不问可知。伊凯尔·苏维萨雷塔顺着越来越倾斜的艉楼甲板爬到绳索前,拼尽力气猛敲船钟。“快放小艇下去,”他对帆缆长喊道,后者被碎片弄得血流满面,踉跄着走开了,“传令,弃舰!逃命吧,赶快逃命吧!”

① millia。1630至1718年,1 millia等于1696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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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8 11:00:0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你小子就是兰度!代我给鬓贼捎个话,投降的,通通的不杀,这是明君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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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8 17:21:16 | 显示全部楼层
昨天到2.40才看完,害我天天野钓赶早口耽误了。
黑尔居然还没挂?可惜霍元甲的兄弟牺牲了。
伯爵不急,慢慢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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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8 22:37:4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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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30 16:37:40 | 显示全部楼层
赞美对白皮猴子的超度!一战把菲律宾收入大宋版图!早日教会大洋马们按时洗澡!不过千万不要放跑了小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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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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