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长首长,瞭望员报告,左舷100°发现船影。” “知道了,继续观察。”蒙德放下通话管,“舰长首长,谁发明出这个头衔的?真有趣得很。”他吐出已经嚼成渣的烟丝块——桌角的烟缸中,烟草渣在里边堆成了座小山——他靠这个来捱过无聊的航程。海军的例行任务:为往返济州的H800船队提供护航已经变得越无趣。自打郑芝龙覆灭,元老院成为整个东亚海域的新霸主后,很难想象还有哪一方的战舰敢于面对H800运输船的自卫火炮自讨苦吃。专门抽调一艘901型炮舰,特别是刚在海军船厂完成改装的掣电号进行护航,蒙德只能认为海上力量部和科技部的元老们急于验证自制电气系统、为后膛舰炮设计的弹性制退炮架、电击发装置等新装备在远航中的可靠性与有效性。可惜如今船队已踏上归程,还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家伙闯上来让他练练手。于是在整个航程里,蒙德只能把他的战斗渴望发泄到各种射击训练、船艺训练、损管演习中去,一趟航程下来全舰上下从归化民军官到水兵都被他折腾得够呛。 海军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眼下两广新统治区的治安战正打得如火如荼,尽管海军积极参与,但战绩毕竟不如陆军耀眼。各种明里暗里的风言风语也随之而起,在元老院各个圈子里流传。蒙德知道,最近这段时间,某些元老,尤其是香港船厂的负责人正在鼓吹廉价、便于建造的武装型H800取代昂贵的专用战舰。海军元老们,包括蒙德在内自然是对 “和谐轮舰队”的构想嗤之以鼻,坚决驳斥。为了加强说服力,他巴望着最好马上出现什么大明水师、朝鲜龟船,白皮洋鬼子舰队吃撑了大脑抽风上门挑衅,在舰长的严令下,瞭望哨不分昼夜紧盯着水天线,一旦发现可疑船只立即报告。掣电号绝不放过任何建立战功的机会。这不是为了我自己长脸,蒙德从摊着海图的书桌一角抓起杯柳橙汁一口饮尽——是为了海军的荣誉。 船队正在一片灰暗凄冷的雨幕中航行,海面被灰蒙蒙的雨雾所笼罩,给目视瞭望增添了不少障碍。蒙德举起望远镜看了半天,只能确认在遥远的水天线附近有一艘帆船,桅杆不少于三根,估计是艘大船。 “能看得清是什么船?”他问:“有没有悬挂表明身份的旗帜?” 值更军官回答说目前的距离上无法辨识。 蒙德从舰桥上回首眺望船艉方向。H800粗短的黑色船影在帆篷与浪花的缝隙间时隐时现,它们都升着满帆,追随着护航舰的航迹奋力前进。掣电号的锅炉只维持着低气压,也没有升起顶帆,才能勉强让行动迟缓的H800运输船跟上步伐,维持住编队。海面上看不到任何别的船只。 “锅炉立即升满火,”掣电号建造时配备的圆形火管锅炉,升火增压的速度远逊于最新式的祝融6型火炉,后者是联箱式水管锅炉,装备了谷雨和白露号战舰。蒙德已下定决心,他敏锐地感觉刚发现那艘船似乎有问题。 “给船队发信号,我将前往左舷方向检查可疑船只。让他们加强瞭望,如果发现情况立即联系。” 战斗命令还没有下,舰上的战斗气息倒像战舰烟囱里喷出的煤烟那样愈发浓郁起来。穿着油布雨衣的年轻的水兵摩拳擦掌,在甲板上都跑得噔噔响。现在这艘舰上的人员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军令部塞进来的新丁。参加过发动机行动和霸王行动的官兵,特别是轮机人员和炮手都从大舰上调离,充实到的海军珠江分遣队中去,参加东征西讨的内河治安战。很多元老军官都曾在这支“黄水舰队”中轮换服役,蒙德自己就一艘621型武装拖轮上担任过指挥官,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几十次。不过这类战斗,不论是火力掩护跳帮队接舷攻击水匪的木船,还是架起卡隆炮和舰载榴弹炮轰击豪强团练据守的土围子,同真正的海上生涯比起来,实在乏味得很。 水线下闷热的锅炉舱里,司炉工的铁锹上下飞舞,一块块鸿基白煤被铲进炉膛,最后化作浓烟喷出烟囱,与厚重的雨云混搅在一起,形成笼罩在战舰上方浓密浑浊的烟云。蒙德渐渐能看楚那条船的轮廓,一艘有四根桅杆的盖伦船,船身像常见的葡萄牙船那样用沥青漆得黑糊糊的,桅杆比广东福建沿海常见的戎克船都要高,方形的篾帆上面还挂着随风鼓荡的软布顶帆。船首前桁上边垂下来四方形的艏斜杠帆,与之相应地,船艉帆是拉丁式的大三角帆。蒙德曾在大图书馆资料库里看过一些西方人拍摄的晚清中国沿海帆船的照片,他没想到这种盖伦船型,而且少见的软硬帆混用的老闸船早在明末就已出现了。 “舰长首长,前桅嘹望员报告,发现目标船只悬挂郑氏的旗号。” 就在此时,中西混搭的四桅老闸船似乎也发现了喷烟吐火,直奔自己而来的蒸汽战舰,摇摇晃晃地开始转舵。透过望远镜,蒙德看到艉甲板上不少水手正在卖力地扯动帆脚索来调整艉三角帆,目前风向有利于他们转向逃跑。 “强压通风,”蒙德向站在车钟前的值班军士喊道:“加速到前进三。” 他脚下渐渐感觉到震动,随着锅炉气压的增高,蒸汽主机的活塞和曲轴正在加快往复和旋转的频率。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随着他的命令正常运行,这些令蒙德放不下心的小伙子们表现的无可指摘。 随着时间的推移,掣电号离目标越来越近,眼力好的水兵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桅杆上高悬着郑氏水师的五彩锦鲤旗,自然老闸船上的郑家水手也认得出掣电号前桅上的蓝白星旗。眼看逃跑无望,郑家大船的甲板上突然腾起一片白烟,从甲板炮位上飞蹿一团火焰。火球直入半空,划出一道歪歪曲曲的烟迹,最后栽进海中爆炸了。 战斗旗在急促的警铃声中升上了主桅桅顶。“各炮装填榴霰弹,用瞬发引信,”蒙德命令道。这条船居然能在海战中发射火箭,实在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最好能设法俘获过来一探究竟。他对枪炮长说:“对准甲板和帆缆设施狠狠打。” 掣电号的电动绞车扯动着缆绳,降下帆篷以免可能被某一枚人品卓越的火箭击中引发火灾。一些郑家水手看见901战舰下帆掉头,愈行愈远便大声欢呼,好像髡贼的名扬天下的火轮炮船也不过如此。当然这些人的兴奋很快便转为沮丧,眼看着髡贼火轮船转到下风方向,恰好封住了己船的去路。随着一发130mm炮弹擦着他们的头顶掠过甲板,落到船身一侧的海面上炸得水花翻腾,沮丧渐渐变成了恐惧和绝望。 炮长亲自操作130主炮瞄准,他事先准备好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尽管如此,的轰鸣依然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掩盖住摩擦制退片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叫。被炮身下方的摩擦片和装在炮座轴枢内的液压活塞耗尽了后座能量,火炮随即被两组硅锰钢复进簧拉回原位。一待炮身复进到位,开闭手立刻扳动曲柄开启横楔炮闩,迅速检查闭气垫片的磨损和变形状况——为了节省铜材,130mm后膛舰炮并未像70mm步兵炮和陆军75mm野战炮那样采用铜药筒。栗色发射药装填在丝绸药包里,依靠炮尾同炮闩上可更换的磷青铜垫片配合闭气。 清膛手举起蘸满肥皂水的海绵炮帚刷净炮膛,装填手把一枚装好引信的炮弹塞进炮膛,接着是发射药包,最后开闭手重新转动楔闩上的曲柄锁闭后膛,把一枚电底火旋到底火座上。另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海军学兵紧张地看着同僚的动作,一边默诵着最新的海军炮术操典。他随身携带的备件包中装有牵拉绳和摩擦拉火管,一旦电发火装置出现故障失效,这就是备用的击发手段。 望远瞄准具的目镜里,硕大的老闸船在瞄准线上下晃动着,炮长紧抓着高低机手轮,不断抬高降低炮口以修正舰身横摇造成的干扰。这套“人肉自稳火控”使得海军在直瞄距离内的命中率比使用铁瞄具的前膛炮高出好几倍。然而要准确地集中1500米外的船桅还是有些困难,又一轮修正后,炮长终于扣下发射电门。弹头裹着骇人的气浪射出炮膛,在这段仅有百万分之一秒的行程中,它被膛线赋予了每分钟一万多转的自转速度。离心力驱动弹头顶端的武卫一型引信,其中的核心部件——偏心转子高速旋转起来,带动反向的底座螺柱相互拧合,逐渐解除了击针与雷管间的距离保险。这枚瞄得略低的榴霰弹狠狠撞在侧舷边缘。反作用力压垮了引信顶端的风帽,挤压着击针帽,推动击针猛一下刺穿雷管,发出恐怖的爆裂声。弹体中只装填了少量黑火药,产生的冲击波尚不足以给暹罗柚木制造的坚固船壳掏出个大洞,仅够爆开弹体,把400多颗铸铁弹丸抛射出去。这些弹丸一部分深深地嵌入了船壳,另一部分飞散越过舷墙,像阵暴风般刮倒站在舷边,手持各式家伙准备厮杀的郑家水手,鲜血飞溅。垂死者呻吟哀叫,幸存的人丢下武器哭喊妈祖保佑,到处乱成了一团。 炮术军官们举着望远镜,不顾战舰全速前进带来猛烈的迎头风夹着雨点打得人满脸生疼。强风迅速吹散炮烟,对射击观瞄、校正非常有利。郑家大炮一共只进行了三四发毫无准头的射击就沉默下来,炮手无疑已伤亡殆尽,用望远镜已经看不到甲板上还有活动的人。老闸船上高悬的郑家旗帜早就随着桅索的断裂而消失不见,桅帆尽碎,一发击中艉楼甲板爆开的榴霰弹把三角尾帆扯成了几条破布,顺带消灭了所有的舵工。船只被海浪推击着胡乱地打着转,瘫痪在海面上。 “很好。”蒙德点了点头。舰桥上的归化民官兵以为舰长首长满意于即将到手的战利品,也随之欢呼起来。其实蒙德的赞誉是针对130mm速射主炮,采用持续瞄准射击法时,平均射速超出使用重力复进炮架的75mm达尔格伦副炮至少三倍,命中弹数也多得多,这还是有缺乏经验的新手炮组打出来的成绩。可惜这套系统体积较大,结构复杂,很难运用于陆军野战炮。可靠性也存在些问题,持续射击的时间一长,摩擦片制退器便可能过热,必须喷水冷却。 炮舰放出了部分锅炉蒸汽,引擎转速也降了下来,掣电号慢慢靠向已被打断腿脚的猎物。撇缆枪砰砰地向老闸船射出几只抓钩,水兵抓住缆绳用力扯动,让抓钩牢牢固定在舷墙和甲板上。正当第一名跳帮队员攀过绳索,踩上满是雨水和血水的郑家海船,本已全无活人的甲板又有了反应,货舱盖板突然从里边被掀开,一群人挥刀舞剑杀气腾腾地冲上甲板。这拨反攻刚露头便遭痛打,掣电号上严阵以待的水兵举起步枪射击,接着桅盘里的三四式机关炮居高临下地泼洒弹雨。没有一个攻击者能冲到跳帮队员近身,蒙德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30mm机关炮弹恰好击中一个刚爬出舱的倒霉鬼,一团血红色的烟雾四散飞溅开去,那人的上半身消失了,下半身翻滚着落进货舱。 跳帮突击队迅速控制了露天甲板。领头的海兵下士踩着沾满血迹和碎肉的木梯正待下到货舱,里边篷地一声响,打出来一发火铳。下士一步跳回到甲板上,“拿手榴弹来!”他招呼着其他队员,一边摘下自己挂在胸前的黄色圆筒——六式手榴弹。 手榴弹换装是在伏波军的元老军官们强力推动下确立的项目。从第二次反围剿到发动机行动,仿造67式的五式手榴弹居功至伟,却也暴露出大量严重问题:摩擦拉火管和导火索在南中国湿热的气候下容易受潮,导致失效或早炸,在训练和作战中都引发过很多不少事故。装药仅有38克黑火药,致使手榴弹威力比传说中一炸两瓣的边区造好不了多少,要增加装药量,则受到木柄手榴弹自身的结构限制。 六式手榴弹最终在军队的威力大、操作方便、安全性好与企划院的节省材料、降低成本、便于生产等一系列苛刻又矛盾的要求下诞生了。发火件是山寨的俄式UZRGM引信,随着加工水平和材料技术的进步,工业部门完全能够量产这种简易可靠的翻转击针延时引信。弹体模仿美式MKⅢ手榴弹,以 200克重的高密度压制黑火药柱作为装药,为了改善杀伤效果,药柱外用绕线机缠上刻槽扁铁丝作为预制破片套。最外层是浸渍桐油的硬纸筒外壳,绝水防潮。在测试中,破片把7米处的1厘米厚松木靶板打得满是孔眼。无疑,新手榴弹的杀伤威力提高很多,对着甲的敌人也具有一定的杀伤效果。 军工口的元老还在雄心勃勃地以六式手榴弹为基础设计多用途武器,比如将其旋接连缀成爆破筒,加装抛射尾管改造成枪榴弹等等。但军队已经等待不及,一待测试结束便将其投入量产,优先装备给参与治安战的华南军部队,以及经常面对跳帮战斗的海兵队。就像眼下这场接舷战的落幕——几颗六式手榴弹落下黑洞洞的舱口,滚进货舱,一阵阵爆炸的闷响彻底终结了郑家海船上的一切抵抗。
凤山上的军官俱乐部是座砖混结构,中规中矩的二层小楼。大约军方元老们都觉得像高雄招待所那样的高脚屋所体现的建筑审美观实在太过超前,不愿在军事设施上采用这种奇葩风格。现在,在顶楼大餐间临时布置的会议室里,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泊在小港里的郑家老闸船。被掣电号拖航到高雄后,港务处组织人员对俘获船只进行了净化:清洗掉甲板上随处可见的血迹和人体组织,并进行消毒。船身斑驳,桅杆光秃,看上去一幅凄凄惨惨可怜相的郑家大船已经被拍下照片,绘成版画刊登在《临高时报》、《启明星》、《舰船知识》等相关报刊上,以配合对“英雄舰长”蒙德的报道。 会议室的一角,一台“华生”牌落地电扇正在呼呼地吹送着强风。这是机械口和电力口的元老们在刚问世的工业电扇上改进出的家用产品,虽然以旧时空的标准这玩意傻大粗笨,但胜在风力强劲,可靠实用,还具备了相当高级的功能——来回摆头。在潮湿闷热的高雄开会的元老们的确需要一台风扇给自己降降温,尤其是当他们清点研究从郑家船只上起获的战利品的时候。 “没想到这个时空,咱们这个全山寨的工业体系,做出来的山寨产品居然也成了被山寨的对象。”周比利说。他带着一群归化民技工来高雄为新建的火电站安装锅炉,恰好歪打正着地作为工业口元老出席了会议。“回头咱得上马尼拉向那个日本人讨专利费去。” “早晚的事。”林深河随口应着,一边仔细检查物料盘里的手榴弹残片,“大家看,破片断口有明显的白口化组织,说明弹体是用铁模法铸造的,利用白口铁脆硬的特点增大破片率。不过效果么,“他拨动着盘中大小悬殊的碎铁片,“只有区区21块,这还是把装药增加到60克的结果。” “木柄和拉火管全都山寨五式弹。只是黑尔搞不定石蜡熏蒸,就把防潮工艺改成了涂沥青。我们试验了十颗,仅有三颗拉发后没有成功引爆,导火索延时基本在3到6秒之间。就马尼拉工厂的技术条件来讲,如此成相当不错了。” “除了山寨也有他自己的创造,”左武卫拿起一节当中剖开的竹筒,外表同样黑乎乎地涂着层沥青,“这是从船上起获的燃烧手榴弹。你们看,中间这支细竹管里整合了拉火管,以及作为炸开药的黑火药,底部还有引火用的硫磺。竹管外的填充物是木焦油、锯末和油脂。经过测试,炸开后引燃了5米半径内的布帆、竹篾和麻船索,如果没有及时扑救,也可能直接引燃松木或杉木船板。” “要我说,黑尔挺有商业头脑,郑芝凤是他的军火主顾。郑家水师一贯以投掷火药瓶作为接舷战的重要方式,山寨我们的手榴弹向郑家销售无疑是投其所好。” “那咱们还愣着干嘛,赶快回去清点下库房还剩下多少五式弹,来个廉价大倾销。”有人嚷嚷起来:“谁一次购买500箱以上再给个优惠价打折。打价格战就不信把黑尔打到内裤都输光。” “你这是在资敌——” “打住!别瞎扯了。”代表陆军出席的应愈敲敲桌子,打断越发不着边际的讨论,“海军说郑家的船发射了火箭增程炮弹,这怎么回事?” “喏,这就是你说的火箭增程弹。”林深河按了下铃,让一名勤务兵用送餐车装着一枚拆去引信,卸除装药的火箭推进会议室。“黑尔把他的火箭做了点小改进,尾部钎焊了四片尾翼来代替导向杆,使它能装进12磅炮膛里。我们发现被俘船只上的炮架是改装过的,最大仰角达到40°,目的自然是为了实现火箭的最大射程。当然我们知道,以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把身管火炮和火箭结合起来是绝对的坑爹。” 为了避免意外,对黑尔式炮射火箭测试的地点由凤山堡陆军靶场转移到一片海边空地上进行。事实证明此项决定是正确的,首发射击火箭未出膛即发生爆炸,把发射它的拿破仑炮弄得炮口开花,幸好没伤及测试人员。第二枚火箭射出炮膛便开始翻跟斗,最后一头栽进海滩边的浅水中。最后一枚倒是发射后以相当壮观的姿态直蹿云霄,可惜很快便打着旋儿从空中坠落,一举击毙拖炮的四头水牛。士兵们兴高采烈地自己动手将拿破仑炮拖回库房,同额外的新鲜肉食加餐相比,多留点汗算得了什么呢。 “黑尔真是人如其名,太TMD黑了,”李迪笑道:“我简直要为郑芝凤掬一把同情之泪。不过为什么认定这条船是郑芝凤,而不是其他的郑氏成员所有的?郑家船上的纲首、火长什么的不都被榴霰弹打死了么?难道还有幸存下来的招供?” “抓住个副纲,这家伙一听到炮响就吓坏了,躲在了尾舱下的一只木桶里。据这人交代:他早先是郑芝龙手下的一名管事,霸王行动以后投效了郑芝凤,这次是从平户返航金门途中遭遇了掣电号。”许可翻开他的笔记本,“连这条船都是郑芝凤从日本买来的。原本是条在暹罗建造的葡萄牙商船,后来被长崎的日本商人买下来跑朱印船贸易。这几年幕府锁国令越发严格,日本商人的海外贸易贸易越来越难做,才让郑芝凤钻了这个空子。清点下来,这条船上仅日本紫铜就将近二十吨。底舱还装有一吨多硫磺,幸好没被掣电号打爆。” “这么多铜和硫磺,郑芝凤要铸炮?重整军备?” 江山发言了:“我看是去卖给黑尔,抵偿一部分军火款项。而且这条船上还搭载了一批特殊的乘客:从日本招募来的三十名浪人。” “纳尼?都在哪儿?好好审一审!” “死光了。正赶着海兵跳帮登船的时候,这波人从货舱里爬上甲板来搞猪突。”江山遗憾地摊开双手,“全被突突掉,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他接着说下去:“目前除了郑森,郑家其他势力都没有日本佣兵队。郑芝凤总不会替正在同自己作对的侄子招兵买马。结合马尼拉站关于日侨连队控制权的情报,我推测黑尔是在同郑芝凤做着‘武器换人口’的交易。” “那么,那个船上的副纲交待了什么?日本人是他招来的?” “在日本招募浪士都由专门的代理人负责,他一个级别不高的管事哪知道这些?毕竟这事儿得瞒着幕府偷偷地做。这家伙的口供倒证明了郑芝凤同马尼拉之间存在直接联系,每年贸易季节都会发出好几条安海船前往吕宋,这些船上负责的纲首和火长都是郑芝凤亲自挑选的亲信。从马尼拉运回不全是军火,也有一些货物会被送到日本去发卖。” “哪些货物?”周比利问道:“黑尔那个厂子还能做出什么日本人需要的货色?” 许可继续翻着他的小本子:“根据俘虏口供,发卖到日本的吕宋货物主要有鹿皮和蜂蜡——应该与黑尔没什么关系;烟草和红糖——这就很奇怪了,照理说福建本身是产糖区,郑芝凤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地从马尼拉购买糖再运到日本去?最后也是最和黑尔有关的,铁锭。” “什么?黑尔一边从果阿和中国买铁,一边向日本卖铁,能赚到钱么?这说不通吧?” “包装成南蛮铁就成,”左武卫插进来说:“虽然还没见到实物,我估计不大可能是生铁。至于熟铁,常见的货装都是铁条和铁棒。所谓铁锭应当是马尼拉工厂制造的坩埚钢块——负责海贸的管事哪分得清铁和钢?高碳坩埚钢可比现代日本人瞎吹的玉钢好得多了去了,南蛮铁在日本又是相当名贵的制刀原料,只要包装到位,完全能从日本人那儿狠狠赚一笔。” “而且他已经在郑芝凤头上狠赚过了,就靠这么些低劣的山寨军火。说到底,黑尔生发的本钱都是他借力于西班牙总督搞出来的工厂。西班牙人才是最大的凯子。眼看富饶的菲律宾群岛就被这么一群凯子们占着,咱可真不甘心吶。”
今年的贸易季风似乎来得比往年早,趁着午后时分突然吹起的这阵强风,东山居号转过科雷吉多岛一侧的航道,正在发出号炮的西班牙灯塔哨船被它抛到船尾,很快缩成一个冒着烟的小黑点。刘德山站在艉楼上,只觉的船开得飞也似的快。转眼间两块光秃嶙峋的巨岩朝着左舷逼近过来,这就是马尼拉湾的门户“双口”——西班牙人称为马屿和修女屿;海浪飞腾之下,右舷隐约可见礁石林立,时不时探出水面,白沫飞溅,绵延不断。东山居号的船头只是略摆了几下,拐弯抹角便脱出了这片乱石阵,穿过狭窄的海峡水道,广阔的海湾就在眼前了。 “表弟,你看前头便是吕宋出名的大港,”刘德山扯着陈华民的衣袖,一只手指向水平线上露出的青翠山峰,其实距离尚远,而且火一样的骄阳在海面上反射出成片白晃晃的光芒,根本看不见什么。“佛朗机人管叫什么来着?” “马尼拉。”陈华名挥了挥手中的澳洲杂志,“表兄,这里相隔太远了,何不取那澳洲人的神器,千里镜来一窥究竟?” “表弟说的是。”千里镜乃是澳洲人的军国重器,售价颇高,市面上四五十两银子一支尚且有价无市。如此金贵的仪器自然精心保管在舱房里,轻易不拿出来动用。 刘德山正待走下艉楼,忽然看到何副纲正在罗经旁亲自操握着舵盘,脚步不由自主地又停下了。他突然对这次吕宋之行产生了一种凶吉不定的踌躇念头。要说起来还不是自己脑袋发热,从澳洲人那里尝到点甜头,免费升级的甲类航行证一到手便打起了下南洋的算盘。表弟原本打算去巴城做红毛人的生意,刘德山则同秦海澄相熟,知道秦老爷南下吕宋同佛郎机人贸易,很是生发了几笔,又从下过南洋的水手那里打听到去吕宋的行程只有巴城的一半,就竭力劝说表弟改换目的地。恰好陈华民也在香港四处打听情况,得到了不少新鲜消息:早先中国商船南下马尼拉只是单纯的销货,吕宋除了砂金、蜂蜡、苏木和肉豆蔻外没什么能在中国打开销路的土产,所以每当贸易季节结束,中国海商带着赚到的白银和极少量土产,几乎是空舱返回。现如今澳洲人发达起来,一切都变得今非昔比。各种吕宋土产货品潮水般涌入香港和高雄的澳洲商行仓库,椰干、蕉麻、烟草、木料之类粗重货物无一例外全是澳洲人急于收购的紧俏物资。商船往返都是满载,吕宋贸易的赚头比之前平添了一大半,兄弟俩最终合计停当,把首次下南洋的目的地定在马尼拉。 备货的事轻而易举便搞定了。虽然香港船头货价纸上极少刊登马尼拉的市场行情,不过运销佛郎机人喜爱的各类丝绸和瓷器总不会错的,再加上些近来颇受欢迎,销路极好的澳洲甜酒和日用杂货。此类货品在香港的商栈里简直俯拾皆是,很快就把东山居号的货舱塞得满满当当。 问题出在人身上。东山居号原先的副纲王澄绨和舵工都对前往吕宋的针路一无所知。秦老爷手下倒有几个跑过吕宋的火长,可刘德山不愿厚着脸皮去向他求讨针路——等于明着抢秦老爷的财路。另寻他人吧,眼看着下南洋的时节快到了,各家早已聘定了熟识针路的火长和水手,哪儿还有多余的人再供他们挑选?两人急的团团转,直到陈华民在香港遇到一位相熟的荐头,对方为他们荐来了这位姓何的火长。照荐头的说法,何火长曾经去过红毛人和佛郎机人的地界,对东西两洋的针路自然是再熟悉不过。陈华民还是放心不下,只肯聘用此人为副纲,船长依旧自己兼任。 没料到起锚开拔前的一天,澳洲人找上门来,要求东山居号捎带一队人前去吕宋。“到了马尼拉会有人接他们落脚,”航海贸易局的工作人员叮嘱说:“不要多跟西班牙人啰唣。” 陈、刘二人记起替澳洲人帮忙尝过的好处,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毕竟与上回去郑家地盘上打探消息不同,此事并无风险。捎带旅客本来就是中国贸易船的正常业务,要不帕里安内外的好几万华人是怎么来的?结果等到十多名髡发汉子扛着箱笼行李一上船,刘德山就打了个哆嗦,他可见过髡人的兵打仗杀敌,这十几号人虽然都穿着水手们的常穿的短褂,可冲着那一股子干练劲儿,浑身上下透出的那股子杀气,准是一等一的澳洲精兵。至于澳洲兵为啥要搭他的船去吕宋,到了吕宋以后去干什么,他是根本不敢再想,反正澳洲人允诺旅程结束以后,可以回到香港“报销”由此产生的各种额外花费,况且澳洲人一向赏罚分明又重信义,为他们效力决计是利胜于弊。 搭上了这么一伙煞神,船上本来洋溢着那股放洋发财的兴奋劲头都减了许多。好在这伙人只在每天早晚两次轮流上来放风,其他时间都待在前舱里的铺位,甲板上几乎看不到踪影。他们自带食水,除了借船上的锅灶搭伙煮饭,也不同船上其他人打交道。管厨房的伙计悄悄告诉二老板:澳洲人每天的伙食就是煮一种糊糊来吃,顶多往糊糊里加些切碎的洋芋和鱼干。喝水倒喝得十足讲究,水不但要煮沸凉过,还要拿几个黎檬子挤出酸汁来兑着喝。刘德山根本不信,澳洲人养兵之厚人所共知,哪可能给当兵的吃得那么寒酸? 以船长自居的陈华民才懒得分心去关注甲板下的乘客们,大部分注意力都被何副纲吸引走了。这人的做派奇怪得很,从来不背什么针路,就见他随身挂着几只牛皮匣子,时不时地从某只匣子里边掏出个扇子样的铜玩意,白天对着太阳夜晚对着星星看,再从另一个匣子里掏出本小册子翻一翻,有的时候还会拿出个能伸缩活动的尺子放到一张舆图上比划。陈华民回到自己的住舱翻出好几本《舰船知识》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澳洲人的过洋牵星秘术,纵然不识针路也能通达四海,相比之下针路什么的简直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 澳洲人的牵星秘术,再加上说的一口广东白话里还不时蹦出几句澳洲新话,这位何副纲定是澳洲人无疑,至少也是个“假髡”。连带脾气也是十足的澳洲人秉性,嫌舵工听不明白自己夹满新话的口令,干脆踢开舵工自己上去操舵。想到此处陈华民反而释然了,既然有澳洲人在掌舵驾驭着这条澳洲人造的船,自己和表兄的船货自是可保无虞。不管澳洲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反正澳洲人富甲天下,行事一贯光明正大,断不会贪图他们兄弟俩的区区一点船货。 日头西斜时,东山居号靠近甲米地半岛。以往中国商船经常下锚停泊在半岛顶端的港湾,然而现在那里停满了佛郎机人的大船,帆樯如林,有的甚至有四根桅杆,巍峨耸立。陈华民还看见几艘挂三角风帆的轻快小船在海湾中巡弋,如果不是桅顶上飘荡着佛郎机旗帜,他简直以为那就是澳洲人的巡船。 “全体主意,收主帆,保留上桅帆和中桅帆。”七八个水手马上跑到主桅那儿去扯动卷帆索,几天下来他们已经熟悉了这位新任副纲的澳洲新话。东山居号减慢了一点航速,驶过甲米地,马尼拉城渐渐靠近,轮廓变得愈加清晰:灰色的城墙、炮台赫然在目,后边能看见楼房的瓦顶和教堂巍峨的钟楼。巴石河的入口处,航船如梭,川流不息,以东山居号满载的吃水和体量,要停泊到巴石河里恐怕颇为不易。 “我建议你们离开西班牙人的大炮远一点。”一个彪形壮汉,看起来像是那队澳洲兵的官长不知什么时候走上了甲板。刘德山还在船舷边发愣:“妈妈呀,这佛郎机人的炮可真大,看起来简直比澳洲人的大炮还厉害。”陈华民注意到澳洲官长脸上露出的鄙夷神色,便向何副纲略一颔首,后者把舵盘一转,东山居号转头向河口北岸的汤都靠过去。“注意,把上桅帆、中桅帆卷起来。转动三角帆帆索,准备收前帆和后帆!” 随着马尼拉市面的繁荣,萨拉曼卡总督又鼓励华人购买许可证到帕里安以外谋生定居,汤都连同东边的岷伦洛在这一年多时间中急速繁华起来。华人取代了土著在此开办集市,交易商品,又在附近开辟农园种植果蔬粮食,供应鲜禽活畜,连西班牙人和欧洲商船上的水手也经常来此采办食品货物。原本不起眼的村落已经发展成热闹的码头和市镇。 “收帆,卷帆!”命令被立刻执行了,水手们爬上横桁上捆好了帆索,所有的帆都落了,东山居号凭借惯性向前滑行着,缓慢地令人察觉不到它在移动。“抛锚!”沉重的四爪铁锚带着黄麻缆绳落下水,缆索和绞车吱吱啦啦地响了一阵,船彻底停住了。 陈华民松了口气。东山居号的锚地离海岸不到两里地,趸运货物相当方便,一旦出现什么意外也便于立即起锚离开。看来澳洲人操船当真是有一手。他手搭凉棚眺望了一会儿,果然没过多久,河口那边划出一艘大舢板,四个本地土著,都晒得漆黑,坐在船里奋力摇着桨。靠上东山居号的船舷,一名佛郎机官员,带着通译和两个又黑又矮的兵丁登上甲板。陈、刘二人早有准备,艉舱里备好了准备缴纳停泊税的双柱洋钱,一匹广东提花缎和两瓶“大唐公主”甜酒都摆在桌上。海关官员漫不经心地接过货单丢给通译,又往甲板上扫了几眼——他懒得下到肮脏闷热的货舱去检查。既然通译也没有表示异议,西班牙官员便马马虎虎地往货单上盖上个火漆印,点清税款,把礼物装进褡裢,带人下船离开了。 傍晚时分,从海岸吹出了阵阵凉风,在甲板上嘹望的水手发出叫喊——从南边开来一条张挂着三角帆的小艇,夕阳给它的白帆镀上层灿烂的金色。小艇灵活地避开那些慢腾腾划向汤都的小船,箭似的直驶向东山居号。最后靠近大船朝向海湾的左舷落下帆,水手用桨和舵控制着小艇,让它贴着大船慢慢地停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西洋人站在小艇舷边,用怪里怪气的中国话喊道:“请求准许登舰。” 陈、刘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放下舷梯,”澳洲官长发出命令,好像他才是东山居号的船长一样,然后对着小艇高声回话:“准许登舰。” 魏斯·兰度踏上甲板:“欢迎来到马尼拉,晚饭想吃点什么?” “最好把黑尔烤熟了放在盘子里给咱端上来,”陈思根嘿嘿笑着:“兄弟们啃了一个多星期的航海口粮,胃口早倒光了。 ” 东山居号抛锚停船以后,陈、刘两位老板连带水手们都闲了下来,他们看着这些澳洲乘客从舱下搬出自己的行李——一个个封得极严实的木箱子。摇动船舷边的绞车,小心翼翼地将箱子吊放到小艇上去,最后人也下到了小艇上,小船重新升起三角帆扬长而去。太阳已经落到水面边缘,不但把帆映照成金黄色,连整艘小艇都显得金光灿灿,看得刘德山满心欢喜,这可真是个吉利的兆头。 魏斯身上的步话机突然一阵嘈杂的呼叫,他走到小艇的船头,按下步话机的通话键。 “最新消息,出事了。”通话一结束,魏斯就对陈思根说:“柳元老去了帕里安,在那儿遇到袭击。我们必须赶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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