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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兰度

马尼拉谍影(搬运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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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 09:45: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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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4 18: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史力克踮着脚尖跨过花园小径。自从因为踩坏花坛而饱尝过主人几番“爱的教育”后,他便开始模仿起咪咪轻捷的步伐,在旁人看来,就如同一头骡子在企图学走猫步。一大早,别墅后边突然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枪声,对于正专注于足尖艺术的史力克是个很大的干扰,吓得他差点一头栽倒在台阶上。
       新造的车马库占据了别墅东侧的院墙,屋后原有的马厩按照伯爵的命令被改建成射击房,外侧还添造了一处带凉棚的廊台。史力克现在就站在射击房的台阶前,醉人的甜酒香气和可怕的火药烟气搅和在一起在清早的空气中弥散,一个性命攸关的重大问题在他迟钝的脑子里不停地打转——要不要走上去。主人就在上边,穿的一如某个豪放不羁的船长,洁白的丝绸衬衫敞着衣领,马裤用水牛皮带紧紧地缚在腰上,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握着簧轮手枪,同市长夫妇还有一群官员们谈笑风生。大门敞开,史力克可以看见射击房里七歪八倒,缺头少腿的木刻人像。他不知道伯爵把这种他加禄人的手工艺品当作枪靶来用,可他愚钝的脑子想到的是:如果此时惹得主人不高兴,自己极有可能落得同倒在地上的那堆破烂木偶一样。
      “不,亲爱的塞巴斯蒂安,范拿诺华大人是对的,”皮拉尔上尉嚷嚷着,双腿架在茶几上,膝盖上摆了一支放过的簧轮短枪,他喝了不少酒,带着股醉意高声说道:“我不是说肝脏对人不重要。我亲手杀死过很多敌人,也有很多人在我眼前死去。不,别以为我在说黑鬼和异教徒生番。尼德兰人、法国人、萨克森人、英国人,甚至西班牙人都一样,肝脏被长矛刺破,或者被子弹打穿,会痛苦不堪,可不会立即致命。有些人看起来像是死了,其实只是忍受不了疼痛晕了过去。要了结一个人的生命与痛苦,最快也最仁慈的做法,如伯爵所说,让一颗铅弹穿透心脏,或是用钢刀卸去他的膀上的沉重负担。”
       “可是亚里士多德——”塞巴斯蒂安·台·安德拉德还想说下去。
       “丢下您的亚里士多德,放弃您的经院哲学吧,”皮拉尔一口气灌下一大杯雪利白兰地,“眼见为实,我和您谈谈自然哲学。五年前我和一个朋友斗剑,不错,那个加泰罗尼亚人曾经拥有过我的友谊。我一剑刺穿他的肝部,那家伙疼得浑身乱颤,可是没倒下也死掉,而是回手砍伤了我的胳膊。他被抬回家过了一个星期才死,而我就被发配到这儿来了。怎么?您不相信我而相信什么亚里士多德?我们还是让事实来解决您的疑惑,伯爵这儿有的是剑和手枪。”
       魏斯·兰度叫来一个本地女佣低声吩咐去给上尉添酒,等他完全醉倒后就将枪支全收起来。这类玩枪耍剑的聚会很受军官们欢迎,但搞不好没准会出事。尽管别墅就是座小型军火库,除了现代武器,临高生产的步枪、海军用霰弹枪,订制的.44口径新式左轮,一应俱全。但他从来只拿簧轮枪出来敷衍客人。
       市长夫妇坐在凉台上。魏斯注意到伊莎贝拉太太已经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他准备吩咐仆人去取些冰镇的汽水,转过身就看见他的黑奴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台阶前。
      “出了什么事?”
      “嗯——呃,”史力克终于想起该说些什么:“咪咪小姐请你去厨房看看,因为蛋——嗯,蛋糕烤坏了——”
      “咪咪,”阿尔方索拿魏斯打趣,“这是小姐的名字还是猫咪的名字?”
      “出一个埃斯库多,我打赌是一只漂亮的小母猫。”
      “而且它每个晚上都会在伯爵的床上做窝。”
      “诸位,很抱歉闲坐片刻吧,”魏斯挥挥手,作为对这一片哄笑的回应,“我去去就来,这儿的佣人实在不教人省心。”
      “我听说,伯爵殿下珍藏着一种带有轮子的连发手枪,如果能够赏脸的话,我想——”市长没能讲完他的要求,他的妻子截断了话头。
      “亲爱的,我想我们已经看够了放枪的表演,也听够了鲜血淋漓的可怕议论,”伊莎贝拉太太向丈夫投出一个厌烦的眼神,朝伯爵伸出手去,带花边的衣袖滑落到肩上,露出一条白生生的壮硕胳膊,“很多人都说您的房间是完全用中国瓷器砌成的,您能赏光满足一个可怜女人的好奇心么?”魏斯看见市长脸上透出无奈的神情,他开始露出自己招牌式的微笑。
     “您指的大概是盥洗室,恐怕过度夸饰的传言所引起的好奇,结果会令您非常失望,”魏斯轻轻握住那几根肥短的手指,“请跟我来。”
     “找个人到浴室里去帮那个伊比利亚蠢婆娘使用抽水马桶。看好她,别让她四处乱走。”魏斯对咪咪说,“现在告诉我,出了什么情况?”
     “观察哨发现西班牙人正往圣安东尼要塞运输大炮。”
       西班牙人在殖民地兴建的独栋建筑多半都带有塔楼。别墅的塔楼在整修时被加高了一层,最好的天气下,观察哨甚至能看到进出卡维特港的船只。特侦队分成两个小组,轮流在上边执行警戒任务。魏斯首先看见一名背对着他的队员,手持望远镜正在观测,另一位靠近瞭望窗坐着,窗口堆着沙袋,以便架持他手中带瞄准镜的莫辛-纳干步枪。
       魏斯举起双筒望远镜。炮台胸墙里斜搭建起了三根粗大的木杆,木杆斜立着,顶端用铁器固定在一起,从上面垂下一套滑轮组,末端挂着一个吊钩,西班牙人正指挥苦力把一个拖着绳索的绞盘安装在旁边。他对这个起重架聚精会神地研究了一会,然后又转向了炮台下的海滩。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海滩上用木板铺成了一条道路,穿的花花绿绿的殖民地士兵,聚集在木板小道旁,有些人拿着长矛,更多的则挥舞竹鞭和火绳枪用的叉棍驱赶一大群本地苦力。苦力们上身赤裸,或背或拽的绳索将观察者的目光引向他们所牵引的沉重负荷。一尊黑色的大炮,这绝不再是经过镗制改造的西班牙青铜老炮了,它比本时空澳门或马尼拉任何一个要塞或船只上的火炮都大,大概只有澳洲人在他们的波兰货轮上架设的那门炮能与之相比。黑铁炮身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外形曲线,就像一个放大了苏打水瓶。和粗大敦实的炮身相比,桁材构成的三角形托架简陋至极,下边装着四只小得可怜的铁轮子。如果不是铺了木板,如此笨拙而又极不协调的玩意准会陷入海滩的泥沙中动弹不得。
      “什么时候发现的?”魏斯问。
      “日出前,五点十五分,发现一艘船。”特侦队员说,魏斯顺着他指的方向用望远镜看去,果然一艘单桅帆船落下帆,泊在要塞西南侧的海岸附近。“此后西班牙人一直忙着铺设简易道路,一个小时前他们搭起了起重架,大炮是刚从船上卸下来的。”
       望远镜又转回正被拖曳着的大炮,士兵们呵斥着,竹鞭和叉棍不时落到苦力的头上、背上。魏斯对这残忍的一幕无动于衷。他在脑海里搜索,幼年时被父亲带去金门堡炮台游玩已经是太遥远的记忆;不过他清楚的记得,在杰克逊堡的陆军训练营时,曾经去过查尔斯顿参观萨姆特和莫尔特里要塞,那一次新兵魏斯·兰度被体量巨大的达尔格伦炮惊呆了。现在他又一次为类似的火炮和炮架所惊讶。尽管缺乏对古董军械的专业知识,魏斯起码知道那些南北战争时代的要塞大炮是为击沉装甲舰而制造的,如果艾丝美拉达号不巧被命中一发,后果很容易想象。
      “如果我现在下令,你能击毙他们中的某一个么?”魏斯突然问。
      “目标距离超过两千米,”狙击手回答,“不过在那儿占据一处阵地,就没问题。”他指的是别墅南边一片稀稀拉拉的灌木林。
       魏斯摇了摇头,塔楼这个绝佳的监视哨不能放弃。现在有点后悔当初没在鲭鱼号的货舱里加上几支巴雷特或者.50麦克米兰,哪怕有一挺M2重机枪也好。他从墙上摘下电话听筒,用力摇起手柄:“咪咪,是你吗?把大望远镜和照相机送到塔顶上来,现在就要。”
     “上帝知道这帮混蛋们什么时候开始试射。”他挂上电话,嘟囔了一句。
       伯爵重新回到射击房时,皮拉尔上尉及他的几位同僚已经完全喝醉了,七歪八倒地躺在凉椅上,鼾声大作。安德拉德正与市长热烈地谈论东方艺术与偶像崇拜的话题,时不时地能听到财政官随口引用圣奥古斯丁与阿奎那的著名论断。伯爵示意仆人拿来一张凉椅,挨着阿尔方索在凉台上坐下。
       魏斯不经意地打量着最近在马尼拉被到处谈论的这位新晋名人,绣着金线制服是新做的,将他新得到的勋章和绶带衬托得相当耀眼。阿尔方索先开口说话,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酒意。
      “伯爵,这样的喝法是你天才的杰作么?朗姆酒加冰镇果汁,喝下去爽快极了,简直像一片清凉的云雾。”
     “在家乡曾经有人说过,如果我当初改行当个酒吧掌柜,会比去跟异教徒作战还更出色。”魏斯做了个手势,命令仆人把调酒器和装有冰块的保温瓶送过来,“和我谈谈自然哲学吧,先生。”
      “自然哲学?亲爱的范拿诺华,我不是什么博士和学者。我是个靠打仗博取上帝恩宠的军人,同你一样。”
      “不,你听到皮拉尔的话了?既然如何用枪弹和剑更快的杀死一个人是自然哲学,那么如何用一颗炮弹杀死一百个人就更应该属于自然哲学的范畴啦。”
      “你是说保罗大炮?那的确是个令人愉快的东西,就像你的酒一样。只要你自己没有恰好站在炮口前。”
     “那么和我讲讲。”
     “讲什么?保罗大炮,还是铸炮的保罗?”
     “都讲讲,亲爱的阿尔方索,你知道多少就讲多少,”魏斯把一大杯鸡尾酒塞进他手中,“这些事儿可真有意思,谁不想在战场上多立些功勋呢?”
      “位于圣胡安河下游的拦河堤坝已经完工,它蓄积的水能用于推动多组水轮,每一组包括了两到四个大小不同的水轮。我观察到所有的水车都安装了驱动齿轮组,使得它们为工厂机械所传递的动力平稳且有效率······
       即使马尼拉本地的西班牙人也为殖民地政府雷厉风行的工作效率所惊讶,因为拖延和懒散才是它的正常作风。新建的火药工场最近发生了一次爆炸事故,将那些作为厂房的木棚子都付之一炬,然而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运来新木料,修复了损毁的建筑。甚至在总督的严令下,不等到厂房修复工作彻底完成,工人已重新开始投入生产。目前这个军工联合体已招募了不少于一千名华工,王家船坞的负责人公开抱怨新的军火工场吸引了太多的华人工匠,以致他缺乏足够的人手来完成王家殖民地的订单。在军工联合体中劳动的华人能拿到的薪水比在马尼拉和帕里安打零工要高出一倍,有专门技艺的工匠所得更多,但必须达到合同所规定的服务期限后才能领取。并且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严密的监视和管束,几近于囚犯······”
      “Droideka的行踪和具体住址仍然无法获知。据同他密切接触过的殖民地军官和教士称,他有时住在教堂,但更多的时候是躲进马尼拉以外的某个岩洞里隐修,或者在某个山谷里结庐而居。无疑,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开愚蠢而又好管闲事的天主教士们对武器设计和试验的干涉。我认为当前适度采取一些主动的行动非常必要,如果Droideka因为感受到某种威胁而将自己的行踪局限于马尼拉城或军火工场范围内的话,反而对我们有利······”
       江山放下厚厚的一叠译电稿,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魏斯·兰度的报告每次都是一大篇洋洋洒洒的长篇雄文,让译电处忙上个半天。他是在把报告当小说写,江山想,这家伙不去当个记者或者去写007故事真是可惜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办公楼里只能听见夜间值班人员的走动,秘书处那边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打字声。江山收拾好文件,锁进保险柜里,锁上门,然后到楼下去简单地冲了个凉。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到自己的公寓,只让生活秘书将饭菜和换洗衣物送到门岗。如果不是每天坚持五公里长跑或者在海中游上一千五百米,这样连轴转地持续工作恐怕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他关掉电灯,躺到办公室里的一张沙发床上。清凉的夜风透过纱窗拂面而来,江山却怎么也睡不着。用星球大战中的龙套作为外情活动中的代号不知是李炎还是哪名元老的恶趣味,可实际情况就是,如果把元老院麾下的陆海军视为克隆军团的话,他没有权利调动它们来消灭这个潜在威胁;更没有绝地武士可用。只能指望一名他知道底细的佣兵去对付另一个他一无所知的佣兵。
       出席联系会议的元老们也莫衷一是,让兰度带特侦队对黑尔实施暗杀;或者暂时置之不理,等完成第一阶段大陆攻略后直接派遣远征军荡平马尼拉,两种意见都有人支持。估计海圻号将马尼拉达尔格伦炮的情报照片送来后,军工部门肯定还会掀起不小的波澜。
       好像嫌局面不够乱似的,工能委也跑来插一杠子。展总监打电话来询问外勤局能否协助掩护一支小型勘探队进入菲律宾。制造总监部盯上了菲律宾群岛丰富的矿产资源,除了人尽所知的金铜矿,他们更看重镍与铬这两种菲律宾的优势矿产。化工部门一天到晚嚷嚷着要耐腐蚀的金属管道和压力容器,医疗口急需不锈钢制造新的手术器械;机械工业部门也对高性能合金钢与防腐蚀镀层材料极为渴求,甚至财经口都提出过要发行不锈钢材质的“澳洲秘银币”。不过铬与镍在海南乃至整个中国都属于稀缺性资源,只有在文昌开采独居石时获得了一些伴生的铬铁砂。化工部试验性地冶炼了少许,产量对工业化生产而言远远不足。
       这一大堆事情在江山的头脑里直打转,当他最终进入梦乡的时候,初夏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已经透出了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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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5 10:44:21 | 显示全部楼层
       帕里安,马尼拉城外的华人区,一大片竹木草顶的低矮建筑中数斗鸡场最是惹眼。在更北边的比农多还有一处主要供他加禄人使用的斗鸡场,不过要小得多,也简陋得多。帕里安斗鸡场形同关养鹦鹉的大竹笼,遍布格孔,即使从外边也大致能看见里面的动静。场内四周用木板拼成三层楼座,中央是一个圆形的斗鸡擂台。圆锥形的顶棚也是竹子编成的,为了采光和通风,上边还开了几个天窗。每逢骤雨突降,来不及关上天窗,擂台上的斗鸡和楼座上的观众便一同成了落汤鸡。尽管如此,这个大号鸟笼里每逢举行斗鸡比赛时总是一座难求。每人需要缴纳一个铜子的入场费,但能容纳五百多人的斗鸡场总是坐得满满登登,外边还站满了挤不进来的人,大群的土著、中国人、混血儿还有欧洲白人,人声鼎沸;再加上满坑满谷的公鸡,喧嚣的啼叫声此起彼伏,响彻场内场外。
       唯独斗鸡的擂台上全无动静,一名身穿绸衫的中国人在那里走来走去收集赌注,观众们抛出了大把的银币,还有整块的中国银锭,甚至装在小口袋里的一袋袋砂金。裁判将赌注一堆堆地分放在斗鸡场的砂地上,观众们热烈地讨论着前一场的胜利者,为本次谁的公鸡会赢而争相下着赌咒。
       两个他加禄鸡仔上场了。很明显他们都是斗鸡老手,几下逗弄,两只公鸡便羽毛竖直,冠子发紫,怒不可遏,大有一决生死的架势。观众席上立刻喧嚣一片,群情激昂。“再押一百比索,押那只黄的。”一个穿着船长服装的欧洲白人大喊起来,这个声音就像岸边的落下的一块巨石激起无数浪花,人们骚乱起来,你呼我应,互相伸出手或者拍着肩膀,表示要追加赌注。
       鸡仔们从鸡爪上摘下了皮套,露出装在腿胫后的锋利距铁,全场鸦雀无声。一声锣响,裁判做了个手势,双方同时放出了公鸡。这两个斗士撒开颈毛,压低脑袋,虎视眈眈地对峙了许久,突然间一跃而起,互相飞扑过去。船长发出一阵野兽嚎叫般的欢呼。两只公鸡回转身来,俯首弓身相对而立,又猛地撞在一块儿,厮杀了三四个回合,一片片鸡毛四处飞散。黄鸡从对手的头顶上一掠而过,用爪子狠狠抓了一下;与之对战的白鸡也不示弱,反扑过来,一脚就把对手蹬了个趔趄。白人船长开始谩骂,直到黄鸡重新站起,以加倍地凶猛扑向敌人,船长第一个站起来,挥动胳膊大喊大叫,同他一起对黄鸡下注的观众们也齐声喝彩。但此时已经什么都分辨不清了,战斗进入混战阶段,斗士们咬住鸡冠扭成一团,忽而这个倒下去,忽而那个又被撩翻在地,到处是沾着血迹的鸡毛腾空而起。
       最高一层台阶上,有一个弯腰驼背的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他全身都裹在一件黑色的斗篷中,不与任何人打赌。这人对不怎么关注斗鸡台上的情形,倒似乎对那个狂热的船长颇有兴致。船长正把痉挛的拳头举过头顶,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叫。黄色的斗鸡已经侧身翻倒在地,后来挣扎着站起来,一拐一拐地逃走;没几步又栽倒下去,拖着翅膀,在砂地上缓缓蠕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人群再度喧腾起来,有的笑逐颜开,有的脸色煞白,只能默默无言的将自己的赌注交给赢方。战败者的主人低着头拾起了黄色公鸡,“把它做成凉拌菜!这混蛋坑掉了我三百比索,”船长吼叫着,狂怒地挥舞着拳头,他的狂躁直到下一对公鸡武士登场后才稍见平复。
       观众们群情沸腾,因为新的两只斗鸡较前几对更高大健壮。当他加禄人给斗鸡装上距铁时,坐席上一片喧嚣,赌棍们又纷纷掏出了赌注。“三百比索,”船长把一个口袋高高举起,“一次全押给红的,它准能干死那只灰的!”观众们交头接耳变得更嘈杂了,很快在擂台周围重新垒起了一堆堆高矮不等的赌金。
       两个他加禄鸡仔放下鸡退开了,火红羽毛的斗鸡与稍矮些的银灰毛鸡立刻杀成一团,扑腾到半空。爪子刚一落地,又立即猛扑向对方,利喙猛啄,距铁闪耀,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场内暂时安静下来,大家几乎从未在斗鸡场上见到过如此凶猛的搏斗。突然,银灰鸡被击中了,火红鸡把一根距铁钎入了对方的翅膀里,两只鸡一齐倒在地上,一只拼命挣扎着要脱开体内的距铁,一只不死不休地狠啄着对方的头。
      “好哇,好哇,”船长高声喊着:“啄死它、捅死它,干掉那该死的瘟鸡!”
       两只鸡终于分开了,蹦跳起来相互冲撞,又落到地上。火红鸡冲上去企图打到对方,却被银灰鸡猛地侧身闪避过去,使大家都倒抽一口凉气。还没等冲过了头的火红鸡转过身子,银灰鸡已经攻了上来。它们凶猛地在地上滚着,然后又站起来,喙对喙地厮打,上边用翅膀猛烈地拍击,下边用腿上的距铁相互疾砍;接着又飞蹿到半空,又都落地,怒火万丈地再度展开陆战。
       观众里发出几声欢叫,但随即就被船长的怒骂压了下去。银灰鸡将对手砍出血了。火红鸡的胸脯上现出不断扩展的黑斑,红色的鸡毛落了下来。但它再次以有力的翅膀猛殴对手,直至敌人摔倒,它跳上去准备结果对手。银灰鸡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神速反应蹲下、躲闪、避开了。形势瞬息万变,火红鸡转过身来将对方打得脸朝天,两次击中银灰鸡的胸脯,地面上留下点点血迹。但银灰鸡却设法退开了,跃到半空中躲避敌袭,落下来时,击中了红鸡的脖子。
       两只公鸡现在都是鸡毛散乱,鲜血淋漓,互相用脚爪踢斗,转着圈子,低着头,寻找对手的薄弱点。船长几乎要跳起来,喷出一连串混合着西班牙语和法语的狂叫。火红鸡似乎是受到了激励,猛然发起一阵使人眼花缭乱的疾风式进攻,占据了优势。它的翅膀猛力殴打着银灰鸡,挥舞着距铁将对方刺得血花飞溅。银灰鸡照例步步后退,眼看失败在即,就在船长狂喜地叫喊时,它令人难以置信地腾空而起,落下来不偏不倚把一根距铁插入火红鸡的心口。后者栽倒下去,成为一团微微蠕动地羽毛,嘴里冒着血。
       谁也没注意第三层楼座上的黑衣人什么时候离开的。人群沉浸在一片狂热的喧腾中,继而发生了场不大不小的骚乱,那位白人船长由于过度的激动,踩断了座板,从楼座上滚了下来。他很侥幸的没有受到肉体上的损伤,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和那些被他压伤的人一齐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个小时后,船长摇摇晃晃地走进巴石河码头区的一间酒馆,要了一大杯椰子汁酿成的土巴酒,这差不多是菲律宾最廉价的酒精饮料,边喝边咒骂着命运的无情。
      “弗尔南多船长,”有人对自己打招呼。船长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年轻的中国人,头戴草帽,穿着中国人常见的对襟小褂,下身却套了一条欧洲式的水手长裤。他似乎故意将自己的陶酒杯推到船长面前。弗尔南多瞪直了眼睛,鼻子耸动着,贪婪地吸取大黄甜酒的香气。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国人竟然喝得起在马尼拉售价不菲的“大唐公主”甜酒!
      “我的主人在隔壁的包间,他要请弗尔南多先生喝几杯好的,请您跟我来。”中国人转过去起身走了,他拿起酒杯的动作很 慢。船长的眼皮跳动了一下:中国人手中,那只再普通不过的陶杯底下露出一个金光灿灿的东西。对方已经转过身,弗尔南多伸手按住了那块金币,将它慢慢地笼进袖子里。
      “管它呢,”船长自言自语说:“反正已经都输的一点不剩啦。”他丢下酒杯,抓起自己的帽子,跟着中国人的背影向酒馆后间走去。
       弗尔南多眯起了眼睛,从敞亮的酒馆外间到后边黑暗的隔间里,光亮的变化让他的眼睛很不适应。隔间里没有窗户,门在他身后关上,里边唯一的光源来自餐桌上一盏简陋的椰油灯,火苗挣扎似的摇曳着,只能照亮半张桌子。在船长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包间里咋明咋暗的微光以后,他看见一个有些驼背的人坐在桌子的后面,他的座位好像故意避开油灯的微弱亮光。
      “请坐,德·弗尔南多。”那个大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的驼背用一种刻意变了调的嘶哑声音说话。弗尔南多船长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略吃了一惊:在马尼拉知道自己祖国的人并不多,而这个神秘人物说的却是法语。
       中国人为弗尔南多端来杯盘,斟满甜酒,然后退到门口,似乎对一切谈话都不感兴趣。
      “德·弗尔南多,有个关于你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如果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弗尔南多停止狂饮甜酒的话,这个神秘人物的问题就是了,“你信仰哪一个上帝?梵蒂冈,还是胡格诺?”
       船长手颤抖了一下,没留意自己的酒泼在了桌子上。从拉罗歇尔突出重围,在巴巴利群岛替穆斯林帕夏们卖命又险些丧命于葡萄牙的炮弹;替苏拉特的英国人运货却遭到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袭击,船货两失。这些经历他从未对人提起过,至少在没喝醉的时候。在西班牙人统治的地盘上,一个胡格诺除了被送上火刑架,不会有别的结局。
       “上帝是唯一的真神。”船长慢吞吞地说。
       黑暗中的身躯在椅子中移动了一下,船长现在看到面前的这个人大半身躯都裹在黑色斗篷里,脸上带着黑色的半截面具,露出修剪得十分精致的胡须。
      “弗尔南多船长,我知道你是一名生意人,”黑衣人改用西班牙语说话了,“生意人永远只有一个上帝。”
       他举起右手,黑色的羊皮手套让弗尔南打了个激灵:仿佛面前坐着的,是一个裹在黑色躯壳中的非人类的鬼怪,黑手松开了,一把杜卡特哗啦啦地滚到桌上,有几枚撞到船长的酒杯才倒下,发出黄金的脆响。“上帝的福音是不可或缺的,我的朋友,特别是经过一场豪赌之后。”
       弗尔南多热切的眼神凝聚在这几块金币上,摇曳而晦暗的灯光下,仿佛整张桌面都跃动着灿灿金光。
      “先生,你不会无偿地弥补我的损失吧?”他拼命想咽下些口水来润滑发干的咽喉,甚至忘记了面前摆放的美酒。
      “马尼拉有条奇特的船,德·弗尔南多。能像鱼一样潜在水下航行的船。”
       包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弗尔南多喘气般的粗重呼吸:“那是总督殿下——”
      “萨拉曼卡先生雇佣你指挥那条潜水船,因为你是个足够勇敢的船长,也因为你总缺钱用,”黑衣人从牙齿缝中挤出一声轻笑,“更有趣的是,发给你的钱会变成赌博税还到萨拉曼卡先生手中,真是妙极了,船长。”
      “你需要钱,我的朋友。我同萨拉曼卡先生,马尼拉的那些教士们没有瓜葛。我只需要了解那条潜水船,”黑衣人把一个钱袋放到桌面上,解开丝带,抓出一把金币,让它们从指缝间一个接着一个地落下。每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弗尔南多的瞳孔便收缩一下,“我也是个生意人,亲爱的弗尔南多。这只不过是一桩生意,一桩生意而已。”
       黑衣人带着他的中国侍从离开酒馆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们走出酒馆就登上了一辆撑着布篷的牛车。这类牛车在马尼拉内外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辆。牛车最后停到一圈院墙围起来的仓库前,等这两人下车后便走开了。巴石河边的码头区多得是这样圆木草顶的简陋仓库。黑衣人穿过院子后门,掏出钥匙,打开挂锁,和中国人一齐走进库房。仓库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一刻钟后再打开时,黑色斗篷、面罩都不见了,下颔上粘的胡须扯掉了,背部填塞了大量棉花用来伪装驼背的普尔波万也脱掉了。范拿诺华伯爵骑上系在院子里的一匹马,从前院大门离开了。片刻之后,纪米德穿上一件中国长衫,头上戴的水手草帽也换成了瓜皮小帽,向帕里安区内的下一个联络点匆匆奔去。
       热诺利诺·帕尼奥先生近来总是觉得头痛得厉害,似乎全身的浊气都涌到了脑子里。可哪怕脑壳炸裂,他也不想去看医生,马尼拉城里唯一的一名西班牙医生只会在喝得烂醉后拿生满锈的手术器械切开病人胳膊来放血。精通医术的教士在菲律宾马尼拉倒也不算少,不过,热诺利诺·帕尼奥知道自己的头痛其实不属于医道的范畴;作为王家船坞的负责人,他的痛苦都源于一纸该死的合同:为东印度殖民地建造30艘新的巡逻快船。
      说到底,一切都该归罪于混账的日本佬,万恶的保罗·高山。那种单桅三角帆快船的图样、模型据说都出自他手,还撺掇总督用它们取代老掉牙桨帆战舰和简陋的划艇,将使殖民地舰队焕然一新。热诺利诺·帕尼奥当时也是少数极为热切的附议者之一,没有人能对如此大的订单所带来的金钱,以及完成后所能获得的嘉奖漠不关心。只是在他承揽下全部造船订单,迫不及待地下令开工后,才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大坑里。
      保罗·高山为这型看似简单的小船提出的要求堪称匪夷所思:奇特的索具,对船材尺寸质量的百般挑剔姑且不论;竟然要求在船底水线下都包满铜皮。干了二十多年船匠活计的热诺利诺从没听说过如此荒唐的事情,即便是横渡太平洋的大盖伦船,船底也不过蒙上一层涂了柏油的帆布,覆盖少许铅皮而已。热诺利诺决定给新巡逻船刷上两层木沥青,至少能保证它们足够耐用。至于铜皮,见鬼去吧,马尼拉所有铜都被收集起来供那日本天才制造他的潜水船和宝贝大炮去了。
       这还不算最离谱的。萨拉曼卡先生不知道听信了日本混蛋的什么鬼话,竟然当面向热诺利诺·帕尼奥询问新船的龙骨和肋材能否用铁来造。船厂负责人把这理解为总督在担忧他的产品是否足够坚固,他只好在关键部位的船材上加倍用料。现在库存多年的干燥木料眼看要消耗殆尽,却连工程的三分之一还未曾完成。眼看离合同规定的期限愈来愈近,最近建立军火工场却像水泵一样把有技艺的中国工匠尽数吸走,热诺利诺发现他甚至凑不足打造船钉的铁匠。
       热诺利诺·帕尼奥有足够的理由诅咒这该死的工作。就在几天前,整个马尼拉都炙手可热的社交明星范拿诺华伯爵乘坐着如白天鹅一般美丽的艾丝美拉达号大驾光临船厂。那是一个多么高贵而慷慨的人啊,热诺利诺本来能为他维修游艇,轻而易举的从他腰包里掏出大把的金币。可是这位贵人在船厂里转了一圈,对着挤得满满当当的船台船坞摇摇头,回到游艇上解缆而去。热诺利诺的揩油梦就此落空,目前只能拼命设法在期限到来前完成巡逻船的订单,他可不想被总督一怒之下打发回哈瓦那,凄惨地回到那永无出头之日的船匠生涯中去。
       雪上加霜的是,总督还命令他尽快完成整修鹦鹉螺号潜水船的工程,热诺利诺为此被迫分出部分宝贵的人手。保罗·高山的杰作享受特别优待,独自占据着船厂里唯一的有顶棚的干坞。总督倒是很慷慨地拨出不少军火厂里制造的铁件,还有用来包裹潜水船体的薄铜板,制作精良的铜钉,都是水力轧机碾制的,铜光锃亮,热诺利诺认得那全是上好的锡黄铜。可他没有得到最急需的工匠,总督倒为船厂派来几名士兵,日夜守在鹦鹉螺号停放的船坞附近,防备“一切可疑之人”。
       船厂负责人只得自己设法招募人手,本地的土著既孱弱又懒惰,而且只能做些搬运木料之类的苦力粗活。还算幸运,前天早晨居然有两名新来的中国人跑到船厂寻求工作,他们居然都穿着鞋,看来不是赤贫的中国苦力,才没有一下船就被拉进军火工场。两个中国人都穿着短褂,戴着帽子,木工和油漆的手艺马马虎虎都算说得过去。热诺利诺特别注意到他们强健的臂膀,扛起两三个他加禄人才能抬得动的木料毫不费力。看着正在拼命干活的船匠与苦力,船厂负责人似乎觉得头痛减轻了些。他迈步到办公室外,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天空,下令开饭。热诺利诺·帕尼奥先生的晚饭不是那么好吃的,要对得起这份芋头汤和水掺得不算太多的土巴酒,那帮粗野的异教徒必须得干出够分量的活计。
       夜色渐深。就像热带地区往常一样,夜空中弥漫开澄澈的雾霭,笼罩着月亮,在四周形成一圈柔和而完整的彩晕。西班牙人从来就没有制定过严格的夜间生产制度,所以当热诺利诺先生回到他凉爽舒适的住所后,监工们也纷纷溜回小屋里睡觉去了。本地苦力大多喝得烂醉,在船台下伸直躯体打着呼噜。
       船厂里少许地方还看得见微弱的亮光,那是为了方便夜间干活,用废木屑和旧船缆点着的火堆。两个中国人还在有条不紊地工作,双人拉的粗大锯条在他们手里有节奏的吱吱作响,热诺利诺先生命令他们必须将明天要用的木料准备充足。远处的有棚船坞旁边也不时地亮起一团火光,那是总督派来士兵举着火把在巡逻。
       然而时至午夜,船厂里所有的喧嚣都渐渐停止。两个身强体壮的中国人干活速度也慢了下来,似乎他们也感觉到疲倦,需要休息。中国人终于丢下锯条,走向那座黑峻峻的有棚船坞,没有人看见他们的举动;即使看到,也不过以为那俩人是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睡觉。
       两名殖民军士兵坐在船坞后边吸烟,火把烧完了,但围绕着船坞的巡逻要持续到日出以后才有人来接替,既乏味又让人觉得疲惫。顶棚下边那奇怪的橄榄形船只起初还能引起他们的好奇,但整天为这么一条船巡逻放哨,实在教人厌烦透顶。
       前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士兵警觉地抬起头,一只手抓住靠在船坞围墙上的火绳枪。他很快松开了手,原来朝这边走来的是两个下了工的中国工匠,都戴着帽子,月光照耀着他们因为满是汗水而发亮的赤裸的上身,肩膀上还搭着破旧的短衣。
       两名殖民地士兵都是从马卡贝贝招募的邦板牙人,听不懂中国话,不过他们倒是习惯了旅菲华人面对殖民地军人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那副可怜的媚态。走到眼前的中国人哈着腰,衣服抓在手里,指着士兵的方头雪茄,比划了几个点火的动作。邦板牙雇佣兵认定了这两个中国人是来借火的,他从怀中掏出火镰和火绒袋,伸到中国人面前晃了晃,又揣回口袋里,等待着中国人受到愚弄后露出失望痛苦的神情,比起在练兵场上挨军士的竹鞭,这把戏可真有趣得多。
       中国人的行动突然间变得很奇怪。邦板牙士兵惊惶地感觉到自己的臂膀被猛地扼制住了。出于本能,他想张口高呼,但对方捏在手中的破衣服已经封住他的嘴,只传出几下被堵在胸口里的喝喝声。冰冷的刀刃刺穿喉管,殖民军士兵的生命就此了断,与同伴一起倒毙在冰冷的大地上。
       受害者很快就被剥成赤条条的。两名凶手麻利地处理好军服和武器,将尸体抬进船坞。一直拖到鹦鹉螺号潜水船旁边。潜水船的维修工程刚刚开始,四周堆满了船材、木板、铜铁零件,装满焦油和沥青的木桶成列排在坞墙内壁的石阶上。一个中国人爬上甲板,打开舱盖钻了进去,动作之敏捷足以令弗尔南多船长大为惊叹。经过一番快速的检查,还扳动摇杆转了两圈,以观察螺旋桨怎样工作,记下各处要点后,他将船身上一切能够打开的舱门和开口全都打开,另一名伙伴立刻递上准备好的木桶,把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木焦油倒进船舱内。两人很是忙了一阵,各种易燃的船板和油毡,填塞船缝用的蕉麻线,一股脑儿堆放到潜水船下,堆积燃料时还为通风而仔细地留出了孔道,整桶整桶的沥青和焦油从船甲板上倾倒下来,流过船壳,浸透了堆积起来的易燃品。最后,两名破坏者从杂物中找到一叠奇特的黑色带状物,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们不知道这是浸过木焦油的鹿皮,准备用作舱门上的防水密封,但还是拿这东西裹住士兵的尸体,丢进那座特意为鹦鹉螺号准备的火葬堆。
       一名破坏者重新爬入船舱。他打开一个纸袋,露出两支铁皮小管。月光下可以看出一支漆成白色,另一支红色的粗细相同却更长出一截,末端像钢笔那样刻着螺纹,另一端用赛璐珞防水帽封住。他从纸袋中取出几个铜合金圆片,观察片刻,挑了厚薄合适的一片,小心地平放入铁管中安装妥当,最后将两只铁皮管子紧紧地拧在一起。一把特制的小钳子在白管的某个位置用力一夹,眼看铁皮凹陷下去,里边传来玻璃安瓿的破裂声和液体流动的声响,这根铁管被留在倒满焦油的船舱里。他的同伴也如法炮制,另一根铁管被放在鹦鹉螺号身下的柴火堆中。在自己工作过的木料堆和船材场,他们也留下了几根同样处理过的铁管。有条不紊地完成一切工作后,两个破坏者脱下沾满焦油的衣裤和布鞋扔进船坞,彻底除去伪装,跳进海水,向着东边游去,绕过海岬,一艘小船停泊在寥无人迹的乱石滩旁等待接应他们。
       无人注意的化学反应在铁皮管里持续进行,铜合金片受到酸液腐蚀所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响,被潮水拍打海岸的喧嚣完全掩盖了。过了近四个小时,铜片终于被蚀穿,浓硫酸渗进了红色的半截铁管,里边砂糖和氯酸钾混合成的内容物爆发出激烈的自燃反应,火焰瞬间烧穿赛璐珞封帽,喷射到已经让焦油浸透的木板上。几分钟内,鹦鹉螺号就成了一支硕大的火炬。火星四处爆裂,炽烈的火舌向上飞卷,很快船坞上的木棚子也烧了起来。整座船厂都笼罩在一片颤抖的红光里,黑影在地面上乱窜。被火灾惊醒的工人,要么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嚎叫,或是四处乱跑,拼命地喘气,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热诺利诺·帕尼奥吓得面无人色,仿佛是为了庆贺他的匆匆而来,轰隆一声,船坞的顶棚烧塌了下去,赤焰飞腾,火头升起来足有两帕索高。他大喊着让手下去救火,可是没人理睬他的命令,大家只管乱跑,互相推挤、摔倒,乱成一团。
       混乱的局面持续到圣菲利普要塞的军官带着一队士兵赶到船厂后才得到控制。热诺利诺把他的人手分成两支,一路去扑救着火的贮木场;一路直奔潜水船所在的船坞而来。那儿呈现出一幅奇怪的景象,虽然船坞里已经烧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盆,但坞首的一段低洼的通道中积有海水,火焰漫不过来,坞首的水闸没有被火势所及,依然完好。但是当热诺利诺下令开闸放进海水灭火时,人们发现保罗·高山为开启沉重闸门而制造的精巧机器似乎被故意破坏了,无论如何扳拉,闸门只是纹丝不动。匆忙找出了几台水泵,抬过来后却发现水龙带被人事先截断。就这样直到大火熄灭,“马尼拉的魔船”鹦鹉螺号仅存的部分,就是变了形的螺旋桨,和几根已经扭曲焦黑,不成样子的铜质骨架。
       船坞里的灰烬堆中清理出几块烧焦的人骨,坞首的积水里发现了一只中国布鞋。无疑,这些玩意就是两名可怜的中国工匠在人间的最后遗存。至于失踪的两个邦板牙士兵,最初以为他们开小差逃跑了,几天后从船坞附近的海里捞出了他们的长矛和火绳枪,还有裹成一团的军服,上面浸染的鲜血已经变了颜色。虽然一直没找到尸体,不过已经可以断定,他们已被蓄意纵火的凶犯谋害了。热诺利诺·帕尼奥受到最高法院的传唤,据说他遭此打击,精神已然崩溃。面对总督和法官们的讯问一概不理,除了自言自语地向圣母喃喃祷告,他再不会说别的话了。
       对船厂负责人的关注没维持多久,因为新的凶杀事件吸引住了人们。船厂失火的第二天夜晚,马尼拉白人中最狂热的斗鸡赌客弗尔南多船长,在帕里安区被刺杀了。巡夜人报告说:他们发现船长就躺在路边的一条阴沟里,他身上的酒气甚至盖过了血腥气。夺去船长生命的是插在胸口上的一把奇形怪状的曲刃匕首,马来人酷爱使用的武器。很明显的是,醉后的船长还同凶手厮打过一番,他的右手握成一个拳头,紧攥着从敌人衣服上扯下的一小块布片,一小块荷兰麻布的残片。
       荷兰恶棍雇佣马来刺客混进马尼拉进行破坏的传言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不过除了总督等少数人为之忧心忡忡,这些流言只是被大部分西班牙人为他们过分闲适慵懒的生活增添些刺激。对于东方群岛上大部分自封的伊比利亚贵族而言,船厂里烧掉一条船;酒馆前的阴沟里躺着一个被杀的赌棍,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怎么能同今晚的宴饮舞会相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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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5 10:52:25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加禄女佣站在别墅二层的起居室门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扯动门框上悬挂的绳索。门铃一响,里边连绵不断的琴声便停住了。
       伯爵站在门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他的目光扫过女佣的脸庞时,后者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主人在早上弹琴时不喜欢受到打扰,“塞巴斯蒂安先生来了,”她战战兢兢地说。
      “去浴室,安排好热水。”魏斯挥手打发走了女佣。伯爵私邸的浴室已经传出了名气,用彩瓷铺砌墙壁和地板,硕大的白瓷浴缸,无不令人瞠目结舌;更不用提能调节温度的特殊机器,比罗马喷泉还要华美的镀金热水喷头。马尼拉的权贵们当中,若能有幸受到伯爵招待,享受一场有美丽女仆服侍的芳香波浪浴,足够让他们在各种社交场合吹嘘上好几个星期。至于教士和医生的那些关于洗澡的迂腐学说,早就被当做一阵风从耳畔吹了过去,毕竟这可是连在东方都闻所未闻的“东方式享受。”
       他重新关上门,走进卧室里摇动电话:“咪咪,告知伏舰长:艾丝美拉达号要在两小时后出发。我将去甲米地船厂,还有一个西班牙官员同行。”
      “会准备好的,先生。”
       放下电话,魏斯回到起居室,继续坐到佛罗伦萨制造的双排键盘大键琴前边。思路被女仆打断以后,他只好反复弹奏着那几个虽然熟悉而又显得零碎的乐句,弹上一会儿,就在自己画出来的五线谱纸上记下几个音符。虽然大键琴弹起来远不如钢琴顺手,音色上差距更大,魏斯还是从花了不少钱从本地教堂的圣器库中买下了它。重新弹奏记谱那些旧世界里熟稔热爱的作品,是紧张的间谍工作之余他仅有的休闲。
       塞巴斯蒂安·台·安德拉德新得到一份职差。热诺利诺·帕尼奥被撤职关进了监狱之后,总督出人意料地命令公共财政官兼管王家船坞,首要任务就是监督船厂不受火灾的干扰,尽快完成新巡逻快船的订单。他当然不知道策划纵火和刺杀案的主谋眼下正陪着自己站在艾丝美拉达号的前甲板上谈笑风生。
       安德拉德可笑不出来。几分钟前他还坐在尾舱舒适的沙发上,啜饮清凉可口的莫及托酒,感谢伯爵提供如此舒适的方式送自己前往船厂,免除了在海滨大道颠簸奔驰大半天的痛苦。伯爵却把谈话的主题转移到替荷兰人为虎作伥,威胁殖民地安全的马来强盗,他越说越情绪激荡,义愤填膺,“你知道我遇上这些生番会怎么办?我会像捏臭虫一样捏碎他们!”安德拉德甚至插不上一句话就被伯爵拖出舱房上了甲板。船钟当当地发出急响,从甲板舱口下如同涌浪般地冲上来一群水手,他们制服整洁,动作虽快却丝毫不显凌乱。那个看似日本人或中国人的船长吼叫着奇怪的语言发号施令,片刻之后,船首的短炮已经卸下炮衣,装填弹药,炮手摇动着转盘,一声轰响,粗短的炮身顺着炮架猛地后退,开花的霰弹打在平静的海面上浪花翻滚,犹如沸腾了一般。
       从敲响船钟到炮弹出膛,安德拉德估计只有两三分钟的时间。伯爵手中握着一只比纽伦堡蛋小巧精致得多的怀表,财政官顺着他的目光扬起脖子看过去,帆已经落下了一部分,露出用铁箍加固的桅杆和硕大的桅盘,里边现在已经站满武装的水手,手持火枪,随时准备狙击任何可能出现的目标。
       艾丝美拉达号最近一次从博铺返回前,已经借着在海军船厂维护的机会更换了炮械。舰艏的68磅卡隆炮换成了更轻便的48磅炮,节省下的重量用于在两座战斗桅盘里添置三四式机关炮,代替了打字机。艉甲板上的24磅滑膛炮换成一门博铺兵工厂的新产品,75毫米后装线膛炮,装配在有摩擦片制退器的炮架上。这些武器或是按照魏斯的命令先拆下来藏进底舱,或者紧裹在油布炮罩下。即便只是48磅卡隆炮的一发实弹射击也足够声势惊人了。原本朝着游艇前方驶来的一队帆船,被炮击所惊吓,慌张的纷纷转舵掉头,直向马尼拉湾深处躲去。魏斯发现那几艘船大小不一,最大的似乎一二百吨,都是戎克船型,桅杆上却张挂着欧式横帆和三角帆。用望远镜看去,船桅顶端都飘荡着一面白底红色的勃艮第十字旗。
      “多奇怪的船,看起来如此有趣。”伯爵把自己的望远镜递给了财政官。
      “那是德尔加多先生的船。”安德拉德说,“他总是从中国人手中买下眼看要报废的旧船,修补一番便可以装货启运,这样做倒是很便宜,如果不计算那些随着朽烂的船板一起沉没到海底的货物的话。几年前德尔加多先生还是殖民地最富有的船东,可现在他比萨那夫里亚先生差得远啦。”
      “妙不可言的生意人,那么他的船上又会装载什么样的宝货呢?”
      “让我想想,这样的船只能在群岛间走近海航线,”财政官又举起了望远镜:“似乎是从米沙鄢开来的,船上装的应该是玉米。”
      “玉米?”
     “总督阁下的命令,”安德拉德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他下令从米沙鄢调运那里出产的玉米,还有番薯,甚至准备拿出吕宋种出的稻谷换购这些东西。”
     “见鬼,如果我发放玉米而不是面包和大米给士兵做晚餐,他们一定会造反的。玉米、番薯,那些玩意只配当马料。”
       安德拉德诚恳地赞同,“这种做法糟糕透了,真的,眼下还得派船去暹罗或者马六甲采购稻米。我们现在还不得不为那些日本人发放口粮,他们是绝计不吃玉米的。”
      “难道这里的日本人很多?萨拉曼卡先生还需要关心他们的口粮?”伯爵漫不经心地随口应声,放下望远镜,顺手招呼勤务兵:“把喝的送上来。”
      “最多时超过三千人。带着他们的家眷,在马尼拉附近聚集成几个不小的村镇,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三十年前正是他们组成义勇队与国王陛下的士兵并肩战斗,才平息了中国人掀起的大暴乱,那真是恐怖呀。”
      “这些好人们怕是愈来愈少吧。日本皇帝和执政将军已经诏令禁止人民再离开本国了,”伯爵亲手往杯中斟好掺有砂糖与果汁的朗姆酒,财政官几口便喝光了,满意地咂着嘴。
      “能服役的人还剩下一半多,他们无处可去,日本的执政者禁止他们归国。亲爱的伯爵,要知道整个马尼拉只有不到700名欧洲军人,分驻各地的军队中有很多士兵被热病和痢疾折磨得无法作战。现下还必须抽调出三个连队派驻到碧瑶去守卫金矿,得把那里的黄金挖出来才能招募更多的军队。同时也需要更多的士兵守卫军工厂和船厂,萨拉曼卡大人认为,当前唯一办法只有重新征召日本士兵,不是作为义勇队,而是在殖民地军队中编成新的连队,用火器装备训练他们。”
      “我相信总督殿下会将训导新军的任务交给当前马尼拉最优秀的日本移民。”
      “不,不是保罗,萨拉曼卡大人从来不把那人当日本人来看的,而是当作上帝派来的使者、救星。他一降临,殖民地面临的财政和安全危机好像烈日下的冰雪般地消失了,”安德拉德背靠着舷樯,努力想在随着风力加剧开始摇晃的甲板上稳住身体,酒精似乎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并且保罗先生忙得很呢,他没日没夜的工作,吃住都在工厂里,不停地向总督提出要求,更多的工匠、更多的苦力、更多的铁、铜和木材,更多的硝石。可索取了如此之多以后,他给我们看见什么成果?一场远征就耗尽了所制造出的火箭和开花炮弹。眼下平均每尊螺旋线膛大炮只能分配到两颗锥形炮弹。当然保罗先生会面对圣像发誓,更新式的机器即将完工,新炮弹将成百上千地制造出来,就像雨后树林中冒出来的蘑菇那样快!但愿从碧瑶挖出来的金子买得起那么多炮弹。”
      “那么负责督导指挥日本人连队的是——”
      “是幸运的皮拉尔上尉。啊,救命!”
       甲米地半岛已然在望。越过青黑色的岩石,可以看见海岬后边高低错落的桅杆,尚未降下的帆篷。对很多吃水较深,无法驶入巴石河的大船而言,海岬后的卡纳乔湾是个不错的避风锚地。风向此时开始改变,愈刮愈强,游艇被劲风带离了惯常的航线,舵手朝上风向转了一个罗经点,以便绕过航道中的一丛礁石。谁也没想到的是,岬角后突然窜出一艘四桅杆的大盖仑船,艾丝美拉达号猛地兜了半圈才避免了撞船的惨剧。如果不是伯爵麾下的水手反应及时架住了他,安德拉德免不了会在急剧侧倾的甲板上打个滚,那样的话对一名半岛贵族出身的殖民地官员而言,未免太有伤体面了。
      “嘿,混蛋,他们想干什么?”
       大盖仑船艉楼附近喷出了一团白烟,隆隆炮声在海浪翻滚的水面上回荡。
      “放的是空炮,大概想警告我们离得远一些。”安德拉德被水手搀扶着走过来,发现伯爵正凝视着盖仑船。它桅顶悬挂的黄红两色勃艮第十字旗耀眼夺目,比其他船只都大上一号。另一面旗帜则夸张地绣了只雄踞于城堡上的狮鹫。“是堂·萨那夫里亚先生的徽章,”安德拉德特意避开了“纹章”这个词,“这不是墨邱利号,只是他的一条商船,大概是从果阿或者科罗曼德尔海岸回来的。”
       伯爵的嘴角讥笑似地弯了下去,转过身对一名似乎是头目的水手吩咐了两句。随后在公共财政官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卡隆炮飞快地转向右舷,炮口仰起,火星随着巨响四处飞迸,48磅实心铁弹越过盖仑船艏,从涂金的涅普顿雕像头顶飞过,落到船身另一侧的海里,溅起的水柱几乎同桅杆一样高。第二炮打在游艇与盖仑船之间,水柱落下来劈头盖脸地淋在盖伦船甲板上。夹叉射击的震慑效果透过炮烟和飞散的水花显现在财政官和伯爵眼前,大群的东印度水手在盖仑船甲板上乱哄哄地窜来窜去,惊慌失措。一侧船舷的炮门慢慢掀开,但船上载货太多,炮门比平时更靠近水线,被海风激起涌浪拍击着船壳,海水随即流入了敞开的炮门,结果就是当艾丝美拉达号已经乘风远去,而盖仑船自始至终未能还击一炮。
      “您疯了吗?您这是干嘛呀?”安德拉德终于从目瞪口呆的状态里恢复过来,“方才您的炮弹只要有一发击中船舱就完了。萨那夫里亚有为殖民地承运硝石的王家特许状,那艘从印度回来的船货舱里一定塞满了硝石。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供应整个殖民地的硝石都报销了,您让总督殿下怎么办?”
      “不用担心,亲爱的塞巴斯蒂安,”伯爵依然在微笑着,“我不过是在向堂·萨那夫里亚先生表示我的友谊。况且并非只有他才能为促进王家殖民地的福祉而效力,我也可以。这一点尊敬的萨拉曼卡大人应该知道。”
       李炎走进局长办公室时,看到江山臂肘撑着桌面,手指埋在愈来愈长的头发里,似乎正在思考什么难题。阳光透过薄窗纱洒在他显得有些瘦削的身上,在墙上映出一道拉长的人影,房间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还有始终挥之不去,若有若无的石竹花香水气味。李炎忽然觉得自己顶头上司这幅样子颇像某个沉醉在爱情幻想中的艺术家,他觉得这个念头挺可笑,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哦,老李?”江山从手掌中抬起脸来,胡子拉碴,满眼憔悴之色。李炎猜想他大约又在办公室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快坐,我叫秘书煮点热咖啡过来。你要加糖么,还是牛奶?”
      “不用,就清咖啡。”李炎自己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江局,刚才展总打电话过来,远程勘探队已经把要去菲律宾的人选名单报上来了,想问问我们有什么看法,主要是安全局势方面。这事企划院和制造总监部都已经提过几次了,我觉得局里还是应该给个明确的说法。”
       江山在文件盘里翻了片刻,找出一份报告丢到桌上:“你先看一下。”
       “从马尼拉拍来的电报?”
       “化工部徐营捷实验室昨天晚上送来的,和兰度的工作有点关系。”
       李炎翻开报告一目十行地看着,时不时轻轻读出几个字:“……物理性状:白色及浅黄色粉末……不溶于水,部分溶解于乙醇……含氮量……爆炸性质:5千克落锤试验……爆速……相对铅铸扩大值97(苦味酸=100)。爆炸猛度较理论值略低,可能系对产品进行煮洗过程中,为提高安定性而加入了过量的碱所致……”
       李炎放下报告,拿起咖啡杯几口猛灌了下去。惊诧的情绪使他的手不断颤抖,咖啡撒在衣襟上、桌面、地板上到处都是,他却全无察觉。
      “前次7号邮递员送来的一小瓶样本,”江山这样称呼领受外情局任务,前往马尼拉兼任信使的东南亚公司商船,“是兰度从马尼拉城郊炮兵试验场收集到的,他在电报里说那里近期连续搞了好几次爆破试验。我就送去鉴定,结论你已经看到了。”
      “那家伙竟然拿出了高爆炸药——”
      “硝化淀粉,”江山说,“看到鉴定结果以后,我向军工口和化工的几位元老小范围地询问过。这是恐怖分子偏好的爆炸物,因为原料比较容易获得,而且用少量的硝化淀粉混合黑火药装填炮弹也能显著地扩大威力。黑尔应该是用实验室方法制作的,数量不会多。”
      “至于他在现有的条件下能把产量提高多少,一个重要的制约条件就是原料,特别是硝酸和淀粉的产量。关于后者,我们必须从当前菲律宾的农业着手。”
      “菲律宾人种的多半是水稻,这玩意淀粉含量很高么?”
      “红薯,你忘了福建的红薯就是万历年间从吕宋引进的。西班牙人还带来了玉米和木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对目前菲律宾农业状况、粮食生产的了解不多,而且不少情报是自相矛盾的。殖民当局如果要扩大淀粉作物的种植,是否有足够的条件,他们能做到哪一步?兰度毕竟以前只是个军人,不能指望他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所以勘探队需要农业领域的专家,至于勘探活动,必须在兰度的工作掩护下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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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股灾纪念章飞机wiki贡献章

发表于 2021-9-5 13:57:1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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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8 07:47:4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兰度 于 2021-9-9 07:43 编辑

       正当马尼拉的日落时分,像往常这个时节一样闷热,只是太阳已经落入了逐渐从海平面上升起的云絮里,云缝中透出的道道金光,映出巴石河宁静的水面上一片绚烂的光彩。一辆金灿灿的马车驶到河畔,停到了在一所别墅的大门前。那是一所以雅致而著称于整个殖民地的白色花园住宅。它装点在河边的树丛里,宛若镶嵌在绿荫中的珠宝,同这辆涂满金漆的马车所呈现出的浮夸风格极不相称,不过,车辕前拴着的四匹健壮的骏马还是赢得了围观者们的一致赞赏。不幸的是,只要仔细分辨,就会发现四匹马不但马种不同,就连毛色也并非完全一致。为了掩饰这点缺憾,马车主人便往每匹马额头上都系起高耸的玫瑰花结,结果愈发显得庸俗不堪。
       一个年近五旬的西班牙绅士跨着大步迈下马车,脱下插着羽毛的华丽帽子,连同手杖都丢给东印度跟班,露出了几缕贴在满是油汗的头皮上梳得十分整齐的头发。他略微整理了一下绣着金线的白绢皱领,很满意自己身上用南京缎缝制的黑外套和紧腿裤都挺括闪亮,金质的勋章配着缎带挂在前襟,已经擦过很多遍,锃明透亮。他带着聛睨一切的神气四下打量一番,然后朝站在台阶上的仆役喝道:“夫人在哪里?去向你们的主人通报堂•埃斯特万•萨那夫里亚先生来访!”
       外表被贝壳粉与石灰刷成粉白的住宅里,门厅幽深,回廊纡绕。一名健壮的黑奴带领他们七拐八弯地绕着圈子。萨那夫里亚先生恼火地发现眼前的黑鬼竟然比自己高出一头,这份不快之意影响到了紧跟在后的贴身跟班。那可怜的印度男仆原本就生得矮小,这会愈加缩成一团,蹑手蹑脚地走路,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所经过的各个房间到处都有佣人在忙碌,用花球彩带装饰墙壁和门廊;爬上爬下,擦拭着明亮的澳洲玻璃镶拼成的落地窗;或者来来去去递送着各种食物和酒。看来菲律宾殖民地最富有、最美丽的白种寡妇,卢克蕾齐娅•查尔洛男爵夫人可没少花心思筹备自己的命名日庆典。
      他们沿着回环迂绕的走廊穿过整幢建筑,走出后门,步入花园里藤蔓遮蔽的小道。这座花园巧妙地把中国式和摩尔人式的风格混合起来,颇有名气。目前那里已经聚集了诸多害怕在盛会上迟到,提前赶来的客人。女客们散布在花丛里,坐在秋千上,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不时爆出一阵娇柔的笑声。不同于太太小姐们在服饰和珠宝上争奇斗艳的,以各种高矮不同的发髻来卖弄风骚;西班牙绅士几乎全都穿着深色的普尔波万外套,浸透汗水的拉夫皱领紧紧地箍住脖子。他们围在花园里靠近河边的一座水榭旁,一个欢快脆亮的歌声伴随着大键琴的旋律从中飘荡出来。萨那夫里亚顺着那些或仰慕,或嫉妒的眼神看过去,他的目光顿时就凝住了。不仅因为女主人正在引吭高歌,更重要的是萨那夫里亚在马尼拉不共戴天的仇人,万恶的佣兵头子,所谓的撒丁尼亚伯爵此刻却端坐于卢克蕾齐娅•查尔洛夫人身前,为她弹琴伴奏。他们身边还站着五六个拿着小提琴、曼陀铃和竹笛的菲律宾人,是男爵夫人为跳舞奏乐请来的乐队,显然眼下已无事可做。
       殖民地头号富商现在除了自己的仇人谁也不看。如果有人着意观察,准会认为他眼里燃烧的火焰炽烈到足以烧毁伯爵的豪华马车,威力堪比艾丝美拉达号为恐吓涅普顿号发射的重磅炮弹——空炮事件已经成为殖民地上流圈子里最热烈的谈资,一如之前潜水船在船坞中纵火焚毁那桩疑案。只是伯爵丝毫没有理睬,他全神专注于音乐演奏,时不时地扬起脸,以微笑答应美丽的歌者递送过来的脉脉秋波。
       骤然暴起的掌声,一阵阵地欢呼喝彩,就像给萨那夫里亚当头倾下一盆凉水,让他满是报复狂热的脑袋清醒了些。一曲歌罢,女主人握住伯爵的手,请他站起身,出人不意地往他脸上轻施一吻,引起一片饱含惊叹与嫉妒的喊叫、笑声和叹息。卢克蕾齐娅的非凡美貌和万般风情一直是殖民地的白种女人嫉妒的对象,可现在轮到男人们来嫉妒了。
       某个附庸风雅的好事者写道:“伯爵挽着男爵夫人的纤手伫立于琴架旁。他伟岸刚健的躯体,潇洒动人的仪容足以令人想象出莱奥卡雷斯的阿波罗穿上了衣服的模样。”的确,魏斯今天的衣着确是引起观众骚动的一个重要原因。毕竟他们只知道穿塞满填充物的南瓜裤,系在同样塞得鼓鼓囊囊的普尔波万下摆。至于将上衣划拉出一道道滑稽的切口,以便露出五彩的衬里,帽子上插满鸟毛,再套上如同松鸡颈毛的拉夫皱领,这就算一个十七世纪上半叶的西班牙男人打扮自己的常用方式。假如他再知晓些尼德兰和法国刚流行起来的新鲜玩意,戴扑香粉的假发,披上镶花边的翻领,系着吊袜带的半截裤再扎上蝴蝶结,浑身上下挂满流苏与缎带,散发出十足的娘们味儿,那便是接下来一个半世纪的时尚。至于伯爵今天所穿着的凡立丁呢质料,仿照后世海军上将礼服设计的套装,本时空的欧洲土鳖们根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换而言之,他们看呆了。比如伊凯尔·苏维萨雷塔——曾经登上伯爵游艇的巴斯克舰长,现在告别了那艘已近朽烂的老掉牙桨帆战船,准备去指挥一艘新完工的双桅巡逻舰——双手不自觉地在新做的外套上拉扯,想除掉那些有碍男子气概的花哨多余的饰物。而萨那夫里亚则死死盯着伯爵绣着金线的袖口,衣扣上闪亮的宝石,“不,那一定都是镶嵌的玻璃。该死的骗子——”他沉浸在愤懑的念头里,直到再次听见女主人的纵声欢笑才清醒过来。
      “您的赞誉夸张得过分了,”卢克蕾齐娅吃吃地笑着。她身穿意大利式的袍裙,袒裸出诱人的肩颈,一只手攥着汗巾故作姿态掩住嘴,让花边衣袖滑下来,露出一段玉臂,足以让所有西班牙男士为之销魂。“我可做不了欧忒尔珀①。倒是伯爵殿下您,玛尔斯和俄耳甫斯所有的智慧和才能都汇集到您一个人身上。将您所作的美妙歌曲赠与我罢,《美丽的西班牙女郎》,这份礼物真是太可贵了。”
      “一曲淫荡艳俗的小调,”萨那夫里亚很想大声地挖苦。可他终究没有说话,只是闷哼了几声。
      “——恐怕我还不见得能完全配得上您的珍贵礼物,”女主人清脆的声音继续以一种故作娇媚的语调说下去:“谈不上美丽,也并不生于西班牙。”人群里开始传出些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我出生于马德拉岛,成长于波尔图,在那不勒斯结婚。直至来到菲律宾殖民地,我从未有机会踏上西班牙本土。但是托庇于腓力陛下,我足迹所踏遍的地方莫不处在西班牙的太阳照耀之下,沐浴着他的伟大和慈悲。”
       客人们交头接耳的低响变成了高声的喧哗,男宾们都摘下帽子恭敬地放到胸前高呼:“国王万岁!”趁着这份热烈的当口,伯爵宣称要演奏一首为颂扬腓力陛下而作的进行曲。他采用观众们从所未见的新鲜手法,一边弹奏大键琴,同时用琴声和手势示意身旁的小乐队跟随自己演奏。那几名菲律宾乐手显然音乐天分极高,居然完整地奏完了整首曲子。尽管一名现代听众会认为独奏和乐队的表现都十分粗糙,音色细弱黯淡,《威风堂堂进行曲》被演奏得全无威风。但宾客们的反应和情绪空前高涨,掌声跟欢呼声象雷雨似的倒下来,男宾挥动帽子,女客丢下折扇,大家都像一股潮水般地涌向演奏者,每人都想握一握伯爵的手。萨那夫里亚被夹在人流中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当他好不容易立定下来,正看见一名热烈的妇人把伯爵的手拿到唇边,两位尊贵的小姐,不顾自己的身份争抢着伯爵放在琴盖上的手帕。除了嫉妒的愤恨,殖民地头号富商愈发感到了被人们所无视的屈辱和恼怒。
       忽然,一股大风猛地刮了起来。女客们发出惊叫,按住自己的裙子,四处躲避着吹落下来的花瓣与树叶。漂浮在花园水池里的灯笼蜡烛大多被吹翻,熄灭了。一抬头便能望见黄昏时还只徘徊在地平线上的阴云现已经遮蔽了中天。很明显,天气将要变坏了,花园里的游乐无法再进行下去。
       查尔洛夫人依旧兴致勃勃,她招呼客人们回到宅子里,自己挽着范拿诺华伯爵,一手提着裙角走在前边。萨那夫里亚想跟上去,却被一群紧随着想亲近伯爵的客人挡在了后边。门廊下燃烧着的火把的光亮透过玻璃窗照进屋里,仆人们走来走去地将一支支烛台依次点燃。萨那夫里亚发现在尚未点燃蜡烛的走廊深处,玻璃窗外透进来的火把的微光照亮了一处神龛,在圣母像前跪着一个穿黑色法袍的背影,像是一个教士正在做祷告。
       那个教士会是什么人?萨那夫里亚知道已故的查尔洛男爵一家素来对本地占优势的多明我会相当冷淡。虽然查尔洛夫人主持着马尼拉的仁慈堂,可她同有耶稣会色彩的澳门募捐者关系之密切远超过本地的修会。没有时间多作猜想,甚至来不及向神龛那儿再多看一眼。转眼间拥挤的人流就推搡着他涌进了大客厅,卷入到着一片翻腾着音乐、美酒和宴乐的涡流之中。
       傍晚堆积起的云层入夜以后终于化作无边的雨幕倾泄到菲律宾殖民地的首府。而查尔洛男爵夫人的别墅就像一个活动的水系,一条条走廊犹如河道般地将人流导向大客厅,那片灯光辉煌的海洋。墙壁上密密地排满了灯火,仆人们在各处桌柜上都摆满了烛台,数百支澳洲亮烛不要钱似的点着。这种蜡烛不仅火焰明亮,而且没有其他蜡烛常见的黑烟和难闻的恶臭,所以在马尼拉售价不菲。玻璃、瓷器和银器在烛火下闪闪发亮,还有女人身上的珠宝、绸面衣裙连同男人们的勋章绶带一齐在闪亮。客人冒着大雨络绎不绝地到来,有的低声窃语,有的纵声谈笑,不同于总督和市长举办的那些拘谨礼节的宴会,每个人都想在殖民地最美丽的贵妇家里尽情享乐一番。
      “喂,嚯呦,看看来的是谁?”堂·巴西利奥高声叫嚷着,他热衷于追逐马尼拉的每一场欢宴,就像热衷于掏空所有到港船主的钱袋一般。客人的注意力都被港口税务官的喊声吸引了过去,他们看到是一个踮着脚走进大厅的人,好像生怕踩到什么不洁之物而弄脏了他锃亮的波斯羊皮短靴。除了伯爵,这人可称得上这间大厅里的最高个儿,但他的身材显得瘦长而非壮健,下摆长及大腿的丝绒外套,缀满金银刺绣的腰带,系着蝴蝶结的长袜和吊袜带都加重了他那花花公子式的纤弱感。
       来人对包括税务官在内的其他宾客不理不睬。他习惯性地甩一甩脑袋,以便自己灿烂的金发在灯火下愈加耀眼。左手捻着精心梳理的髭须,右手摆弄着一根描金的手杖。他就这样趾高气扬地穿过人群,挤到伯爵面前,伸出一只紧束着蕾丝袖带的手:“堂·欧根尼奥·加西亚·扎帕特罗,总督殿下忠心耿耿的追随者和服务者。向您致意。”像害怕被捏碎似的,他迅速将手从魏斯的手掌里抽脱出来,随即便捉住男爵夫人的纤手,恭敬地放到自己唇边。
       魏斯后退了两步,装作无意地避开正张着双臂向自己扑过来的市长太太,从仆人的托盘里取了一杯马德拉酒,踱到财政官安德拉德身旁。“那位先生是本土来的的名流吧?”伯爵以闲聊的口气询问:“也许是我少见多怪,东方殖民地极少能看到如此高雅的名士。”
      “欧根尼奥·加西亚·扎帕特罗,案卷监管官,总督府秘书,”安德拉德抿了口雪利酒,掩盖住一脸讥讽的笑容,“或者可以称之为萨拉曼卡先生的小蜜蜂。如今这个年头,每个肯屈尊前来东方的半岛人都可以自作主张的在姓名前加一个‘堂’,哪怕在故乡他只是个还不起债的可怜虫,或者从苦役船上跑下来的逃犯。”
        同安德拉德的谈话使俩人没能听清欧根尼奥对女主人的恭维话,可卢克蕾齐娅脆生生的笑声还是传过来:“——虽然很遗憾不能迎候到殿下大驾光临,可是由您捎来总督殿下的问候,实在太好了。”
      “总督殿下去哪儿了?”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带着浓重的巴斯克口音发问。这个有点傻气的质问立刻遭到欧根尼奥的回击:“萨拉曼卡大人亲自去视察甲米地的新建防御工事,即使天气恶劣,大人也决定留在军营里过夜。从马德里直至马尼拉,我能在救世主和圣母面前发誓,像萨拉曼卡大人这般为着上帝和国王的崇高事业呕心沥血的官员是绝无仅有,堪称举世难求!”总督秘书挥舞着手,开始表演他无比崇高的激情与绝对深沉的感慨,眼看是要用滔滔不绝的话语洪流淹没一切对总督不利的言论。最后还是伯爵把苏维萨雷塔舰长从窘迫不堪的境地中拯救出来,提议为表示对总督殿下的敬意,他将再度演奏《威风堂堂进行曲》。
       乐队的合奏比前一次更出色,不过观众们没有再像花园中那般表现狂热,然而气氛已经从总督秘书制造的尴尬中解脱出来。男爵夫人抓住时机宣布,将为宾客们奉上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随着她几下拍手,仆役们迅速搬开多余的桌椅,清出一片空场,搭建起简单的舞台和布景。乐手开始演奏悠扬的牧歌,演出伟大诗人胡安·德·恩西纳的《克里斯蒂诺与菲贝娅》。
       扮演修士克里斯蒂诺的演员刚上场亮相便惹起一阵笑声,观众们都看出“他”其实是个女孩子。这少女偏深色的皮肤,柔和的脸庞与峻峭的五官线条的对比,都显示出混血的特征。她那双狡狯、狎昵、顾盼流离的眼睛完全超脱出了角色,与仙女菲贝娅的调情看似拘谨,实则老道。当克里斯蒂诺最终决定屈从于爱情而放弃修行时,她装腔作势地唱道:
      修士生活,
      固然圣洁,
      只因他们,
      皆为耆老。
       一边忸捏着脱下修士的宽袍,露出被男式紧身衣包裹着的窈窕身段。欢呼喝彩和掌声顿时暴风雨般地席卷而来。
      “芙萝拉很聪明,”男爵夫人说,“是服侍我的姑娘中最机灵的一个。”
       埃斯特万•萨那夫里亚听到女主人的话,觉得等待已久的炫耀机会已经到来。“好!棒!棒哇!拿去你的赏钱!”他热烈地喝彩,一边举起钱袋丢到扮演修士的芙萝拉脚下。嗵地一声吓得女孩直退开,金币从钱袋里滚出来,满地都是亮灿灿的。客人们骚动起来,殖民地富商得意洋洋,完全没注意到男爵夫人皱起的眉头。
      伯爵摇了摇手,“没有为如此可爱的姑娘准备礼物是我的过失。夫人,如果您允许,我想弥补这项过失。”他站起身从客厅角落的花瓶里拿起几枝石斛兰,几枝茉莉,又从手上摘下戒指套在花束上,向芙萝拉抛过去。少女很灵巧地接住这贵重的花束,抱着它跑下台来,踮起脚尖在伯爵的脸上吻了一下,便扮作害羞般地躲到女主人身后,还不忘留给伯爵一个多情的眼神。
       总督秘书惊叫起来,他忘却了保持自命清高的形象,紧盯着套在花束上闪亮耀眼的戒指,“啊呀,天哪,这样大颗的钻石,至少要值好几万个皮斯托尔。”
       欧根尼奥大大高估了这枚“钻戒”的价值。对于海南的宝石资源,钟博士开发宝石钟表机芯已经打了很久的主意,科技部也花费了不少精力,但临高版24钻机械表的问世依然遥遥无期。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荫,科技部倒借此摸索出了对海南特产红锆石进行加热调色的方法,调质去色后的锆石经过精心打磨,足可以假乱真地媲美钻石。类似的锆石首饰正准备发往澳门,摆上紫珍斋澳门分店的样品柜。魏斯方才从手上取下的便是一枚这样的戒指。他用余光瞥了萨那夫里亚一眼,殖民地富商的脸色已经发青了,眼光张皇无措地在伯爵、芙萝拉和女主人之间转来转去。
       许多宾客对这场加演的对台戏很有兴致,特别是当女主人吩咐仆役把洒在地上的金币一个不落地收拾起来归还给萨那夫里亚时,殖民地头号富商的脸色由发青变成了惨白。接下来的时间,萨那夫里亚不肯去跳舞,而是埋头于牌桌上试图找回尊严。到晚宴开始时,他已经输得钱袋空空,一只金币都没剩下。
       男爵夫人的家宴比起马尼拉大部分宴会要高端时尚得多,不少宾客一边凝神观察伯爵的动作,一边笨拙地摆弄着银质餐叉。意大利人早在百多年前就习惯了用两齿餐叉吃饭,可对于西班牙人而言这还是个新鲜玩意。至于偏远的马尼拉,魏斯·兰度见过许多身份高贵的白人依然伸手从盘子里抓肉吃,用袖子擦嘴,不知手帕和餐巾为何物。菜肴流水般地端上来,有些滋味绝佳,有些让魏斯直皱眉头:厨师多此一举地在烤熟的鸭子身上贴满它生前被拔下来羽毛,至于什么炖小牛胸腺、拌羊脑髓、芹菜烩牛尾之类的名菜,魏斯一概敬谢不敏,只是不停地啜饮着香甜的马德拉葡萄酒。这酒真好极了,甚至比声名远播的雪利酒更胜一筹。
       美酒佳肴造成的效果相当迅速,到处是叮叮当当的碰杯声,隔不了一会儿嚷嚷着就为国王的健康,为女主人的美丽而干杯,酒酣耳热使得人们陷入了迷醉般的狂热。阿尔方索同他的邻座,一位漂亮的混血少妇打得火热,她的丈夫此时还远在宿务的城堡。另一位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市政议员端着酒杯径直来到卢克蕾齐娅座前,诉说自己有多么热烈地爱着她,后者报之以一声妩媚的娇笑。萨那夫里亚也凑上来,询问女主人是否满意他赠送的礼物:一对体量巨大,描绘着五彩图案的中国瓷瓶。
       为庆贺自己的晋升,阿尔方索中校灌下了很多酒,而且他深信已经赢得了那位美丽的克里奥尔人妻的芳心。他纵声大笑起来:“先生,最好是请范拿诺华殿下为您打开些眼界。在他位于玛拉塔的私邸里,整个盥洗室都用瓷砖砌成。不是这种粗糙的陶土块,”他指着男爵客厅墙壁上铺贴的葡萄牙彩绘马赛克,醉意薰薰地说下去:“是地道的中国瓷,光滑得像冰一样。洗脸池则是整个儿烧制成的大瓷盆,没有半点瑕疵,釉质光润得赛过水晶。”
      “那岂不是中国皇帝才拥有的宫廷盥洗室?”男爵夫人惊奇地问。
      “恐怕中国皇帝也没有类似的享受。如果伯爵不介意,我就接着说下去。他的盥洗室靠近瓷墙的地方,安放着一尊奇特的大瓷坛,是最高档的中国货,猜猜这美丽的瓷器派作什么用途?”
       克里奥尔少妇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换来阿尔方索再度哈哈大笑:“猜错啦,夫人。告诉你,那尊瓷坛看似奇形怪状,可是太太小姐坐在上边都会十分舒服,男人们站在前边也会非常自在。”面对女客们混合着嗔怪与好奇的目光,阿尔方索捻着髭须,似乎在为充当一个天大奇闻的解密者而得意万分。
      “而且不用担心脏污。范拿诺华殿下出恭完毕,他只消拉动一件机器的把手,那台机器就会喷出清水,转眼间把一切秽物都冲进下水道里,把瓷坛恭桶冲洗得洁净如新,比内华达山上的雪还要洁白。所以他的盥洗室里永远干净,清新。现在,萨那夫里亚先生,您觉得用瓷器作为恭桶这件事这么样?是范拿诺华殿下的日子过得太奢侈,还是中国瓷器如今已经并非那么高贵了?”
       “伯爵不太看重瓷器,”安德拉德说,“有一回为了验证射击术,他拿出整套中国瓷餐具作为枪靶。在25瓦拉②的距离上,用手枪把那些漂亮极了的黄油碟、调味盘和汤盘一一打成碎片。要是我进行同样的射击练习,我承认要不了几次就得破产了。”
       萨那夫里亚喝多了酒,脸涨得通红,他以为找到一根挽回颜面的稻草,便大声咆哮起来:“胡说八道,完全是谎言!任何一个人,用任何手枪,绝不可能25瓦拉的射程上击中一只碟子。只有最无耻的骗子才会如此荒诞的自卖自夸。我相信即使只有25瓦拉的一半距离,他也射不中什么,哪怕目标是一张餐桌。”
      “嘿,当心哪,萨那夫里亚先生,您这是在中伤一位贵族的名誉,也许是两位。”
       殖民地头号富商完全没把警告当作回事,在整场晚会积攒的怨愤同酒气一起喷发出来:“意大利的贵族头衔只值100个杜卡特!而一张伪造的世家族谱还要不了这么多钱。”
      “这倒不假,”总督秘书又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尖刻议论:“我在那不勒斯待过好一阵子。当离开那里时,我的会客名单上已经记录了119位亲王,156名公爵、173个侯爵,至于伯爵则不下三百个。一个热那亚的掮客,或者威尼斯的赌棍,用从牌桌上赢得的钱在梅佐焦诺③买一块贫瘠的土地,那他就为自己挣到一个爵位了。真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值得大加吹嘘一番。”
      “尊敬的男爵夫人,”伯爵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说话:“我看到墙上有一副铠甲,请问这是您的家传的宝物么?”
       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客厅一端的墙壁上悬挂着男爵生前用过的武器,长剑、短戟、弯刀和各种火枪,排列成半圆形,中间用木架支撑起来一具四分之三式的骑兵盔甲,经过精心的打磨,灯火映照下,银光闪亮。
      “啊,不是。那是先夫在米兰订制的,因为加入莱翁扎骑士团的仪式上必须得穿盔甲。其余的时间里,他只会穿戴着它去参加宴会——”
      “那么我作一项特别的请求,”伯爵说话彬彬有礼,脸上却毫无表情,“请您将那副盔甲赏赐予我。”
       卢克蕾齐娅在惊愕中点了点头。伯爵拉开座椅,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上身挺得笔直。餐桌旁的旁观者发出了一阵阵惊异的低语声,特别是一些女客,当她们看到伯爵从衣摆下抽出一支形状怪异,闪着蓝黑色幽光的手枪,便一齐发出恐惧的惊叫。
       震耳欲聋的枪声淹没了一切噪音。极短的时间内伯爵连续放了四枪,最后他手腕一抬,头盔应着枪响飞了出去,哐地一声滚落在地。
      “劳驾,”枪声在客厅里回荡了许久,随着白烟渐渐飘散,魏斯说:“哪位愿意去看看命中的情况?”
      “听见了么?”查尔洛男爵夫人对身边吓得呆若木鸡的黑奴说:“按照伯爵的吩咐去做。”
       黑奴很快回到餐桌前,把头盔也捡了回来,将那上面的枪眼指给男爵夫人看:.44口径子弹击穿铁面罩,从头盔的后颈部偏上方射出,打了个对穿。宾客们此刻也震惊中回过神来,纷纷伸长了脖子。黑奴又比划着自己的心脏部位,伸出四根手指,“那里有四个洞,”他慢吞吞地说。大家都听得很清楚,一部分人的目光转向伯爵,另一部分人注视着埃斯特万•萨那夫里亚。这家伙的酒意已经消退,脸色苍白,仍然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
      “我的枪膛里还剩有一发子弹,”伯爵看着殖民地头号富商,“习惯将生命寄托于一大块铁和一小粒铅的人,思虑是周密的,说话是谨慎的,行动是果决的。同以在债券与期票上弄虚作假,投机钻营为生的人恰好完全相反。”
       萨那夫里亚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毫无疑问,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于是便扯下手套向伯爵的脸上扔去,但他的力气用错了方向,手套飞过餐桌,落进了一只汤盆里。伯爵倒毫不在意,一弯腰,捞起了那只汤水淋漓的手套。
      “我接受挑战,”伯爵说,“即使作为受到侮辱的一方,也允许你选择武器,不论手枪、马枪、匕首、长剑、军刀,甚至大炮,我都会接受,毫无异议。你听清楚了吗?什么都行,甚至扔石头也可以,虽然它很愚蠢可笑,然而对于我却不算什么,我定然可以取胜。”
      “懦夫,吹牛皮的骗子,”萨那夫里亚狂叫着,他神色迷乱,眼睛冒火,几乎丧失了理智,“祖父传给我一柄撒拉逊弯刀,我用它砍掉许多异教徒的脑袋。明天我也要用它砍下你的脑袋!”
      “那么明天早晨八点钟,在圣克鲁斯村前边的小树林,到那会我们就可以看到彼此的血管里都流着些什么货色了。”伯爵坐回到椅子上,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夫人,可以喝餐后酒了么?”
       晚宴结束以后,雨已经停了,客人们各自散去。萨那夫里亚失魂落魄地走了。伯爵亲吻了女主人,以及看到自己要参加决斗,便不停地抹眼泪的市长太太后才离开,可他并没有带走作为枪靶的盔甲。女主人回到楼上的房间,蜡烛一支支地熄灭,方才还是灯火辉煌的大客厅逐渐黯淡下来。
       等到所有客人尽数离开,有个人影从黑暗的走廊中穿出来,步入客厅。一件带兜帽的粗布黑袍裹在他身上,所以即使他手中端着烛台,旁人也很难看清他的脸。忙于打扫收拾客厅的仆人纷纷从他身边绕过,仿佛那是一个行走着的幽灵。
       黑衣人走到受过枪击的盔甲前边,把烛火凑到近旁,仔细地查看,又在地上仔细搜寻,但没有如愿以偿找到飞散的弹头,也许是被仆人清扫掉了。他从袍子里掏出一枚银比索,直径大约38毫米,将它放到左侧的胸甲上,银币完全遮盖住了四个弹孔。黑衣人凝视着魏斯·兰度的射击成绩,“射得太准了,”他轻声地自言自语,“要么那家伙枪法太出色,要么他手上准有些好东西。”
       卢克蕾齐娅·查尔洛在灯火通明的大客厅里,把一个端庄且爽朗大方的高贵夫人的角色扮演得十分成功。一待回到卧室,她便陷入到那种阴郁而肉感的情态中去了,连带二楼上这个最大的房间也充满着类似的氛围。一枝烛台半明不亮地照着整间卧室和挂有粉红色薄绫帷幔的大床,床上铺着印度细棉布做成的罩单,细密软和。房间内的靠椅上都铺着丝绒绣面的垫子,同床铺一样柔软。房间里点着熏香,既非清淡的日本线香也不是中国人喜爱的檀香,而是在君士坦丁堡的市场上才出售的,最能刺激神经,撩拨情欲的土耳其熏香。
       卢克蕾齐娅躺在房间一头的大浴盆里,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两名侍女小心翼翼地往这镀锡的红铜浴盆内加着热水,往水中撒进风干的石梓花与茉莉花瓣。
       有人走了进来。尽管女孩子脚步轻盈,可她推门的动作比平时急促了些。男爵夫人立刻便察觉了,“芙萝拉?”她轻声叫着,依然闭着眼睛。
      “夫人,”芙萝拉说,“伯爵派人给你送来了这个。”
       男爵夫人睁开眼,看到芙萝拉捧着只雕漆木匣,花纹漆面在昏暗的烛火下泛着暗红色的光。她并不急着打开木匣,“是不是伯爵亲手交给你的?他现在在哪儿?”
      “不,是他的一位——侍从送来的,”芙萝拉踌躇了一会儿,才想出一个词形容来人。
      “还有侍从?”查尔洛夫人似乎来了兴趣,“看来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了?”
      “夫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人。我认不出那是中国人还是东印度人,可伯爵一定是把他从屠夫或者匪徒中提拔出来的,习惯于杀人的活计,他盯着人看的眼神活像一把刀子在我身上戳。但他的确是坐着伯爵的马车来的,也坐着伯爵的马车离开。那样的马车在这里绝对找不出第二辆。”
       卢克蕾齐娅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微笑,但匣子一打开,她便惊叹起来,那里边装着一支小巧的手枪,精雕细刻的枪身上泛着柔和的银光,枪柄上镶嵌着闪亮的珍珠贝母。她从未见过德林杰手枪,而且这种有四支枪管的手枪是如此玲珑精致,简直如同一件玩具。
      “这可不是在你丈夫盔甲上开洞的那件武器。”一个阴沉的男声用葡萄牙语说道。
      “进来吧,保罗。”卢克蕾齐娅懒洋洋地招呼,芙萝拉将枪匣放到浴盆边的矮几上,领着另两个侍女退出卧室,并关好了房门。
       即使魏斯此时与黑尔对面而坐,也不可能一眼认出这个曾与自己同乘一船的人。东沙环礁上的绝地生存,从马六甲到中左所再到马尼拉的辗转奔波,征服碧瑶的艰苦行军与无休止的战斗,和建立军工场的繁重工作,让他至少减轻了20磅体重。强酸挥发出的蒸汽熏黑了牙齿,酸液在双手皮肤上留下灼伤的瘢痕,他的脸变得瘦削黑皴,但只要仔细看上一眼,就能发现某种热烈的激情像火焰般地正在他的眼睛里燃烧,十分符合保罗·高山为自己打造的狂信徒形象。
       黑尔掀开兜帽,卸掉教士的装束。他拿起德林杰手枪细细把玩,很快就打开铰接的枪管,研究了一番弹膛之后,便合上枪膛,把击锤向后扳下,一次次地扣动扳机,仔细倾听着击针在棘轮控制下弹出时的轻响。
       男爵夫人看见木匣里还放着一张便笺,上边是魏斯在匆匆中写下的潦草字迹。她拿起来念出了声:“马尼拉的玫瑰,查尔洛男爵夫人惠存。一个虔诚的军人,文森佐·兰度·范拿诺华敬赠。”
      “一个人几个小时以后就要面临决斗,倒还有心思赔偿给你丈夫盔甲造成的损害。”黑尔研究完了手枪,又开始摆弄起随枪附带的子弹,豌豆大小的球形弹丸,用纸壳同火帽连成一体。“滑膛枪,”他咕哝着,“华而不实的玩意,不过还是比你丈夫的盔甲有用得多。”
       至少很适合在农田里猎杀鹦鹉和麻雀,阻止它们偷吃玉米。”
      “别再提你的玉米了,”卢克蕾齐娅伸了个懒腰,全不在意自己诱人的胸脯在翻起的水花上颤动,“我已经写信去告诉田庄上的管事,除去种丁香与肉豆蔻的田地,其它土地一半种上玉米,另一半种番薯。我也不在乎查尔洛的盔甲,它除了是件陈设之外什么也不是。现在别去想那些了,”她说:“告诉我,谁能赢得决斗?范拿诺华还是萨那夫里亚,你更看好谁?”
      “这算是赌局么?”黑尔放下手枪和子弹,盖好木匣,露出了旁人难得一见的笑容,“赌注是多少?”
      “一个金币,”卢克蕾齐娅随口应道,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酷:“我赌伯爵杀死那个骗子,因为他该死。从果阿到澳门,到处都有人告诉我萨那夫里亚用伪造的塞维利亚商会的期票,已然无效的热那亚债券骗走他们的财富。我父亲在里斯本的那些朋友已经向马德里提起控诉,但结果肯定不会如他们所愿。”
       卢克蕾齐娅没有进一步说明她忧虑的原因,就像没几个人知道她大笔财富的真正来源,并非因为她丈夫在菲律宾获得了赐封,并买下大片的土地种植香料;也不是因为她拥有几张马尼拉大帆船的购销证,能合法地每年运送一批东方货物到阿卡普尔科销售。事实上,凭借着葡萄牙的出身及与耶稣会的关系,她在马尼拉主持的仁慈堂得到远东的葡萄牙商人们的普遍支持;并且她放贷的利息较低,短短几年间就吸引了不少本地的西班牙商人和皈依天主教的东印度海商。这当然会引发马尼拉其他慈善基金团体的妒忌和不满,特别是本地最早的慈善基金团体“慈悲兄弟会”,而萨那夫里亚正是此团体中唯一的非神职人员董事。在抢夺男爵夫人的生意方面,堂•埃斯特万•萨那夫里亚躲在幕后出过不少力。
      “赌一个皮斯托尔?”黑尔从怀里拿出一枚金币,放到卢克蕾齐娅手中。只瞥了一眼,她就察觉到这枚钱币的不同之处,大小、重量和质感同其它皮斯托尔无甚差别,质地确实是黄金的。可它的形状规整得出奇,边缘光滑,没有铸币常见的毛刺,金币的正反面都比普通的铸币平滑流畅,连花纹都异常的清晰。
      “你做的?”
      “从碧瑶送来的头批砂金铸了一些胚料。按照总督大人的吩咐,我在工场里,用制造黄铜零件的轧机和螺旋锻压机给他做了几个。替我干活的德国钟表匠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才刻出印模。凑巧的是,就在昨天总督殿下亲自跑到工场里监督这项工作,他看到墨西哥的铸币工匠们铸好一个钱币的时间内,我们的机器已经锻压出了20个,于是大为吃惊。”
      “萨拉曼卡殿下打算开设制币厂,在马尼拉?”男爵夫人丢开皮斯托尔金币,从矮几上一堆大大小小的瓶子里挑出一瓶玫瑰油,示意黑尔替她涂抹到肩颈上。
      “我亲爱的保护人,”他遵命行事,同时凑到她的耳畔轻声地说:“这个计划有赖于你和你的朋友们来推动,你会让那些碍事的殖民地法官和官员们闭嘴的。我向你保证,不仅总督,连洛伦佐大主教也赞同这项计划。无论是腓力国王,还是印地院,以及新西班牙的副王,对于不用再向菲律宾运送财政补助这件好事,都会乐见其成。想想那笔不菲的铸币税吧,如果你参与其中的话,我们还没把其他各方面的好处计算在内。”
       黑尔的手指粗糙而灵活,他有力的按摩和揉搓在男爵夫人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潮红色的印记。随着他的双手越过肩膀向下深入,卢克蕾齐娅的喘息声愈来愈显得粗重,“还有什么?”她挣扎着想保持头脑的清醒。
     “还有第二件事,请向范拿诺华伯爵引荐,我希望同他见面,如果他能在决斗中活下来的话。至于第三件事,那就是——”黑尔猛一弯腰,将女主人从浴盆里横抱出来。卢克蕾齐娅呻吟般地轻叫了一声,紧紧勾住男人的脖颈,任由他抱着自己向卧室另一头的大床走去。
①缪斯中掌管音乐的女神。
②一瓦拉等于0.8359米。
③Mezzogiorno,指罗马纬度以南地区,即贫穷的意大利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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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9 06:27:14 | 显示全部楼层
兰度 发表于 2021-9-8 07:47
正当马尼拉的日落时分,像往常这个时节一样闷热,只是太阳已经落入了逐渐从海平面上升起的云絮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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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9 10:00:3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兰度 于 2021-9-9 10:02 编辑

       马尼拉的普通白人市民和商人起初都不喜欢城郊新矗立起来的那座军火工厂,除了总督将通过专卖法和特别税搜刮来的金钱都投入了这项对他们毫无收益的工程以外,还有它自身的原因。工厂对远离欧洲的殖民地居民而言是一种令人畏惧的新鲜玩意,整个菲律宾没有哪个场所击中了如此众多的机器和熔炉,金属的砰砰撞击,各种工具一刻不停地钻削刨凿。连绵不断地嘈杂声使得使身处于在近十公里外的马尼拉城中的西班牙人也免不了抱怨,因为他们再也无法恢复往昔那种终日昏昏欲睡的清净。最近又有一个恐怖的传言在殖民地欧洲人的圈子里流传,那名狂热的教士保罗正在工厂中制造一种可怕的新式炸药,其威力之巨,仅需一小袋便能夷平整座城市。
      爱水三郎懒洋洋地靠着用废木料和稻草搭成的简陋哨棚,面朝通向厂区车间的大道,却对随时可能被炸成齑粉的命运毫无觉悟。这个曾经的足轻组头一半是因为信仰,一半则是抱着去海外发财的妄想来到吕宋,可惜右近大人与内藤大人先后病殁,南蛮总督对日本侨民的看重也渐不如前。经历了多年饥一餐饱一顿的苦日子,爱水三郎的发财梦早已烟消云散。不过给南蛮总督当兵放哨比自己弯腰下田的日子是舒坦多了,他盘算着,顿顿能吃饱。虽然南蛮人出手不怎么阔绰,只发给些大米、鱼干当作俸禄,再加上自己的他加禄妻子在房前屋后种植的芋头和蔬菜,凑和着养活一家四口人是没有问题了。如果下次能轮换到把守税卡之类的油水活,没准还能捞到几个小钱,到帕里安中国人开的小馆子里喝几杯椰子汁酿的土巴酒,享受一盘烧猪肉。肥腴香美的猪肉滋味似乎已经在他舌尖上萦绕。爱水三郎就这样倚靠着哨棚的木柱陷入了快乐的冥想,露出微笑,半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在被热带的太阳晒得漆黑的面庞上流淌成一条小河。
      “喂,”爱水三郎被高声的招呼猛地一惊才回过神,看到队长黑岛十兵卫正站在眼前对自己说话,这个尾张的浪士据说是因为在广南国的会安港杀了人,不得己只好逃来马尼拉。“爱水君,体面些。又在放哨的时候胡思乱想了么?”十兵卫伸出手指向前边:“有辆马车过来了。”
       如果在马德里或者塞维利亚,人们对这辆朴素到堪称粗陋的双轮马车根本懒得多看一眼。它被无精打采、发育不良的中国小马牵引着,未涂漆的原木车身上除了油布凉篷外一无所有。但在马比人贵的菲律宾,厂区里来来去去的都是运送木料和铁件的牛车。马车,哪怕乘坐最简陋的马车也是尊贵的象征。
       爱水三郎迎着马车走上前去,铁炮举在胸前,但是击铁并没有扳到待发位置,最好别惊吓到马车里的贵人,他想。南蛮人造的新铁炮很是利索,省去了既麻烦又危险的火绳。咬开蕉麻纸裹成的早合塞进铳管,往火门上塞一个圆形的小铜帽,把击铁往后一扳,一扣扳机弹丸就飞射而出。熟稔于日式铁炮的爱水三郎刚拿到这种新玩意时还挺不习惯,在练兵场上多次弄到意外走火,惹得南蛮人长官大发脾气,更没少挨队长“三宾得给”。
       出乎意料,车篷里钻出的不是什么南蛮人的老爷,而是个“印地奥人①”,虽然他如同土著乡绅样的身穿一件长及臀部,丝绸镂花的“巴龙”,学着南蛮人的样手里提着根短杖来显示派头。但凭借脸庞上被海风上刮出的一道道泛着白边的皱纹,裸露出的皮肤布满深褐色的晒斑,以及跳下马车时的一股利索劲儿,任何人都能认出这是个在海上讨生活的老手。
      “这条老海狗在汪汪叫些什么呀?” 爱水三郎感到纳闷。在菲律宾讨生活的日子里,他早就学会了他加禄语和邦板牙语,西班牙语也说得过去,还能勉强听得懂闽南话与广东话。这个菲律宾水手说的话同他所知的几种语言都挺类似,却又不能完全听懂。水手似乎对鸡同鸭讲式地交流感到不耐烦了,一伸手掏出张纸向日本士兵不停地摇晃。爱水三郎虽然认识不了几个拉丁字母,可是纸笺上印着的马尼拉城徽章图案,和用火漆盖上的鲜红的总督大印在眼前晃动了许久总算让他明白过来。他看了看已经走远的黑岛队长,又看看这贵人才能乘坐的马车,终于放下铁炮挥了挥挥手。马车摇晃着向厂区里驶去。爱水三郎回到哨棚下,很快又陷入到关于烧猪肉的白日梦中去了。
       费尔南多·马科斯靠在车篷下的座椅中,对那些日本人费劲唇舌之后,他觉得再多说一句话都费劲得很。再没有什么比同这个世界上的人费尽唇舌解释自己是谁,自己会干什么更累人了。
       另一个时空里,马科斯在各种从事非法营生的船只上的水手生涯已经持续了20多年,他一度认为自己是个天生的幸运儿。不论是所驾驶的偷渡船被韩国海警扣押拘留;还是所在的走私船遇上俄罗斯边防军的武装巡逻舰,被机关炮打得冒火喷烟险些带着他去见了海龙王,至少到最后自己都保住了性命。可做梦也无法想到,命运居然以如此别开生面的方式开了个大玩笑,把他连同鲭鱼号上的所有人都抛到至今也还没彻底搞明白的奇怪世界。当他们乘坐的救生艇被风浪掀翻而落海时,马科斯几乎以为自己要没命了,好在他同鲭鱼号上的管轮阿奎诺泡了大半天海水澡,快要丧失知觉的时候终于被一条开往中左所的安海船搭救起来。郑芝龙和他的手下们起初将这两个衣着特异,连自己的来历都说不清的菲律宾人视为荷兰人的间谍,后来又被看作是髡贼的同伙。这两名倒霉蛋被关进水牢,各种酷刑轮着上过后,郑家从上到下终于相信这他们不过是两名胡话连篇的半疯子,既不会构成危害,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费尔南多·马科斯如果听说过什么叫做“屠龙之技”,他便会感同身受地理解这个汉语中的典故是自己处境的生动写照。郑家的地盘上没有GPS或罗兰导航台供他使用,也没有柴油机或其他动力设备需要阿奎诺的照料和维修,他们对十七世纪中式帆船上的活计又一窍不通,连作为水手都不合格。这两名对郑家毫无利用价值的倒霉蛋被迫沦为最低贱卑微的奴工,在监工的鞭子下干着苦力杂活。折磨经年累月地持续着,阿奎诺日渐衰弱,最后死于疟疾。如果因为不是在中左所修建铸炮厂而被黑尔发现并赎回马尼拉,马科斯必然在不久的时间里步上他的后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气绝倒毙,遗体系上一块石头扔进海里,让鱼虾慢慢地啃成白骨。
       水轮吱吱喳喳的转动声,金属同各种钝器互相碰撞捶打的噪音愈来愈近,把马科斯从对自己前途的恐怖幻想中拉了出来。厂房敞开着木板大门,旁边靠近门墙的空地就是工厂产品的陈列室。马科斯从车篷下探头望去,几具炮管搁在那儿,黑色,粗硕的如同一只苏打水瓶的是将要装备要塞的铸铁重炮,体型较小,黄金般闪亮的是铜铸的野战炮,数量不多,看起来稀稀拉拉的。工人的素质,车间机械的运行效率都存在不少缺陷,使火炮产量的提升面临着许多困难。不过能制造出令西班牙人为之咋舌的大炮已经是个巨大的进步了,费尔南多·马科斯只是个海员,连火炮应该是前装还是后装都分不清,不过当看到以前从未见过的达尔格伦式大炮从铸炮车间里推出来时,他依然由衷地为自己的恩主赞叹欢呼。
       空场上还架着一具圆木搭建的人力起重架,这种厂区里最常见的机械是为吊装重炮设计的。不过马科斯这会儿看见的三个他加禄劳工并不是在忙着吊装大炮,而是将几个看似沉重的木板箱绑在一块儿吊起来准备放到一边停着的牛车上,比起将箱子一个个抬上牛车,这样当然省力得多也快得多。马科斯突然发现大事不妙,在黑尔的工厂里待的时间不算短了,他一眼就认出那种长形板条箱是火箭弹的专用包装。
       他大声吼叫着。驭手惊恐地拉住马,只见马科斯老爷从自己身后的车篷里一窜而出,跳下车飞奔而去,边跑边狂吼怒骂。土著劳工们被惊得不知所措,虽然听不懂马科斯情急之下蹦出的一连串菲律宾式英语,可是能让一位“老爷”如此激动和愤怒绝对是出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仿佛为了证明马科斯的暴怒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捆绑弹药箱的绳子恰巧此时断开了,木箱带着沉重的啸声砸到夯实过的地面上,碎木片裹着干硬的碎泥块四散飞蹦。
       马科斯不知道自己趴在地上多久才意识到并没有发生爆炸。他看到三个土著劳工依然呆在那里,尽管他们赤裸的上身被飞溅的碎木片扎得遍体鳞伤,有的伤口还流着血,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呆若木鸡,完全吓傻了。
       包装箱在地上摔散了架,作为衬里的锡皮也迸裂开来,露出了里边装载的火箭。因为结构简单,加工便利,保罗式火箭的产量远超过大炮和炮弹,每天都有大量的制成品从工厂里运出来。马科斯粗略地查看了一番,运气不错,只是摔断了两根火箭上的导向木杆。混凝纸压制的弹头安然无恙,倒是有些铁皮卷成的弹体上现出了撞击的凹痕。想到这些铁皮和纸壳里塞满了可怕的火药和燃烧剂,想到这场意外险些将整个工厂连同自己一起葬送,马科斯怒从心头起,捡起手杖对这三个惹祸的苦力劈头盖脸一顿痛打。三个倒霉鬼倒在地上,头破血流,哀嚎哭叫。但马科斯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手杖上下翻飞,每一记都使足了力气,如同当初郑家的监工抽打自己一样。
       这一阵喧哗闹得不轻。马科斯突然感觉到自己抓着手杖的右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他的恩主黑尔,或者叫保罗正站在身后,像往常那样穿着教士黑袍,只是没带帽子,“马科斯,先把这三个蠢货关禁闭。以后有的是时间教会他们怎么按规矩干活。”
       几个华人工头领来一小队苦力,按黑尔的吩咐把散落在地上的火箭抬回到车间去。马科斯这时发现黑尔身边还有一些西班牙人,他认出有几个是东印度舰队的军官,苏维萨雷塔舰长也在内。他们簇拥着一位衣着锦绣,相貌威严的中年军官,胸前亮灿灿的绶带、勋章,缀满流苏和刺绣的肩章都说明这是位尊贵的将军。马科斯当然无缘于殖民地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子,否则准会认出这位新到马尼拉的名人,海军准将堂·胡安科·德·巴赞侯爵。他奉王室的命令途经墨西哥到马尼拉来视察此地出现的新鲜玩意。这个消息在殖民地的上层圈子里一石激起千层浪。风头在一夜之间就变了,大多数殖民地官员都宣布自己是萨拉曼卡总督的坚定支持者,连带着性情古怪,深居简出的日本修士保罗又一次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
      “如您所见,我们这儿刚发生一点小小的意外,”黑尔对海军准将解释这场事故,他轻柔的语调和安详的态度使后者对其抱有很高的信任与好感,“这件事也有好处。您亲眼见到了按我的方法制造的火箭和弹药即便从10瓦拉的高度撞到地面也不会爆炸。安装上信管后,它们将以毁灭性的的爆炸与火焰摧毁所击中的目标,却不会给射手带来任何伤害,也不会从您的军队头顶飞越时意外地炸开。先生,我们制造的武器对于陛下的军队是可靠的,对陛下的敌人是可怖的,在这两个方面都远胜于任何现有的榴弹炮。也许由人告诉您这些武器制造困难,成本高昂,那都是无稽之谈,请随我来吧,事实将证明一切。”黑尔转过身向车间大门走去:“马科斯,为我们领路吧。”
       黑尔的参观路线明显事先经过了精心的安排,这群大热天还坚持穿着正装的西班牙军官们首先被引去参观铸锻工场,那儿被笃信天主教的土著劳工私底下叫做“火炎地狱”。三合土夯筑成的墙体包裹着高大的木柱,支撑起半敞开式的屋顶,以利于防火和流通空气。高高在上的屋顶反射着水力锻锤的砰砰巨响和鼓风水排的吼叫,混杂着烧红的铁浸到水中的的啧啧声,还有上百种近似于非人间的怪声,通通汇聚在这阴沉沉的空间里——墙与屋顶之间透进来的阳光被沸腾的热气和浓烟遮蔽了,污染了。在这昏惨惨的烟与火之间,根本辨别不出华工和他加禄土著工人,他们被熏得浑身乌黑,蚂蚁般地爬进跑出,模模糊糊,出没无常,好像鬼怪似地在行动。马科斯已经熟稔于这些场面,但他依然敬畏地看着工人们把红热的锻件抬上铁砧,红光映照着他们因灼热而痛苦的脸,他们沉默不语,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铜铁锻件。水轮带动凸轮抬高臂杆,落锤随即沉重地砸向锻件,火星纷飞,就像神话中巨人的武器那样,一锤便能让人粉身碎骨。
       马科斯已经大汗淋漓。西班牙绅士们早已摘下了帽子、假发,几个佩戴着拉夫领的家伙几乎要晕倒了。黑尔却浑然不觉,他依然引领着客人们去观看熔炉,工匠两人一组用铁钳抬起坩埚,钢水闪着夺目的白光流入砂型铸模。西班牙人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地听黑尔以一成不变的安详语调介绍此种坩埚钢可以制成最优质的刀剑和钻头。砖砌的反射炉横陈在厂棚下,活像一口巨人的棺材。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走近炉前那庞大的水力风箱,想在不断往复开合的巨大木扇风页旁吹个凉,冷不防劳工这会儿打开了炉门,白炽的热光瞬间刺穿了浓厚的烟尘,吓得伊凯尔连连后退。劳工们向反射炉里添加燃料,火焰像个毫不挑食的饕餮,从炉膛里呼呼有声地窜出来,无论劈柴、木炭还是沼泽地挖来,晒干的整筐泥煤,全都舐油似地吞食下去。虽然黑尔用伊利亚特式的诗句向海军准将大人描述了铁水出炉浇铸炮胚时壮观无比的景象,可西班牙人却急于逃离这个满是火与烟的地狱。他们在出口通道处被一具载重滑车挡了会儿,眼看着一具铸好的,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实心炮胚被吊上滑车,顺着地面铺设的硬木轨道推往下一车间。即便在沙坑里进行过冷却,庞大的铸铁炮胚依然喷射着令人难当的热气,透出股既暗又深,如同野兽眼睛般染红的光。
       一行人逃也似地离开铸锻工场。或许是得到了黑尔的吩咐,或者他早有准备,几个土著工人早已提着茶桶在外边恭候。红茶中加了少许砂糖,用井水冰镇过,喝下去感觉神清气爽。等到西班牙人刚喘过口气,黑尔又毫不停顿拖着他们继续前行。下个目标是机械加工工场,毗邻着河道与巨型水轮而建。同令人窒息的铸锻工场相比,车间里满是着新伐下来的木材的好闻的气味。菲律宾最不缺的就是木头,质地绝佳,后世在东亚某国价以万计的条纹硬木,在这里就被锯开来做成机床的支架、底座或者传动轴,甚至是铺在地上的运货轨道。充斥人们耳朵的是传动轴和齿轮吱喳碰响,车刀、钻头啃噬着金属的尖叫吵成一片,虽然有些嘈杂刺耳,却绝对比不上地狱般的铸锻工场里的噪音那样震耳欲聋。西班牙绅士们似乎恢复了点精神,围着为制炮而建的庞大的镗孔车床转着圈,发出啧啧惊叹。
       钻床、镗床周围不时地有些土著工人走来走去,手执木铲,将飞落下来的铁屑铲进筐里,准备送回去重新熔铸。马科斯知道,目前西属菲律宾殖民地所进口的七成以上的铁和近九成的铜,都消耗在这座工厂里。当然,马尼拉市民们最关心的,还是被它吞噬掉的大笔的银比索。但是萨拉曼卡总督却恰好相反:不论铁、铜还是银子,他都企图加倍投入到军火工厂这头吞金巨兽的口中,只要它产下的金蛋能为自己以及官场中的盟友带来荣耀与晋升。海军准将堂·胡安科·德·巴赞侯爵就是为这个而来的。
       侯爵从地上抓起一把铁屑,在手里搓着。洁白的绸缎手套立刻现出一大片黑色的污渍。那上边沾满了充当润滑和冷却剂的肥皂水,滑腻腻的泛着令人恶心的泡沫,浸透了手套。铁屑扎在掌心的皮肤上,坚硬而粗糙,仿佛在提醒他,它们是被更加坚硬锋锐的钢钻从母体中刨切、剥离下来的。作为资深的海军军官,侯爵大人对塞维利亚和里尔根斯的海军铸炮厂并不陌生,他也游历于法国、德意志及威尼斯,参观过那里的武器制造工场。这些机器似乎在欧洲的工场里都找得出原型。可要论及规模、精密和高效率,那些欧洲货同这位日本教士设计的奇迹之作相比,算作是小孩的玩具都勉强得很。即使是欧洲最知名的铸炮专家,有谁会相信可以用一根钻杆在实心的铁胚上硬生生地“掏出”炮膛来?
       巴赞侯爵扔下污黑潮湿的手套,又从随从一路托着的木盘中拿起副崭新的白绸手套,然而内心的激动导致他的手抖个不停,怎么也戴不上去。侯爵又把新手套有丢回木盘,“那是什么”,他叉着手,指着前边一架装有螺旋形绞刀的机床问道。
      “是制造膛线的机器。”
      “膛线——”巴赞侯爵重复了这个陌生的字眼,看得出他很感兴趣,却又竭力维持着自己庄重的表情,不让无知的疑惑从脸上透出来。
       日本教士好像突然打开了一个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开始谈起各种科学理论,从阿基米德螺旋线原理扯到行星的自转运动。海军准将听得如堕五里雾中,他模模糊糊地似乎听明白了一点:按照螺旋线和自传原理设计的膛线会将炮弹命中率提高十倍还多。如果给炮手配备望远镜的话,线膛大炮甚至能精准地击毁一里格外航行中的战舰。
       为炮手配备望远镜未免太奢侈了,这年头欧洲的望远镜造价可不便宜。但是,射程超过一里格,并且还能精确地击中一艘船的大炮,在这个时代可是太骇人听闻。
      “问题出在炮弹上,”一名炮兵军官说,“螺旋线膛大炮已经在班诗兰征讨之役中证实了它的威力。那真是天才发明的可怕武器。它只有一个缺点:只有尺寸与形状都制造得非常精密的炮弹才能与膛线相配合。这样的炮弹制造起来无疑相当困难,我们也可以在新式大炮凑合着用那些旧式的圆形炮弹,不过那样一来,就不可能达到保罗先生宣称的那种效果。
      “您说得太对了。”黑尔立刻接下这个话头,“我已经想出了办法,用精密的机器制造精密的器物,其效率远胜于依靠手工制造粗笨之物。诸位先生,请随我来观看如何用机器来制造炮弹。马科斯,带我们去前边。”
       机械加工车间的一角安置着两座靠畜力牵引的小型车床。从铸造工场运来炮弹毛坯在这里被打磨修形,车出安装引信的弹口螺纹。几个挑选出来的华工拿着特制的卡规仔细地检查成品。黑尔从通过检验的弹体中拿出一个,展示给客人们,请他们想象空心的弹头里填满了火药或是霰弹,由通过头螺旋接上去的信管控制爆发时的可怕场景。
      “螺旋线膛火炮必须同所配用的炮弹形成紧密的配合,它的全部优越性都源自于此。最基本的原则是炮弹同炮膛之间必须毫无间隙,火药爆炸产生的全部推力都用于推送炮弹,而不是像滑膛炮那样,从空隙中泄漏浪费掉。也只有弹体完全贴合住炮膛,它才能从螺旋膛线那里得到摩擦力,形成同飞行线相垂直的稳定的自旋运动。而滑膛炮呢,因为空隙的存在,从点火的那一刻起它就在炮膛里沿着不规则的路线滚动,这个毫无规律可言的滚转会从炮膛里一直延续到空气中。最后的结果就是,根本无法预见到炮弹会乱滚到哪儿落地。”
       黑尔越说越兴奋,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他极少有此刻的机会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技术领域的权威和先进性:“前装线膛炮有两个互相矛盾的原则。要快速并且不费力地将炮弹装入炮膛,就意味着两者间摩擦力不能太大,但这又违背了炮弹同炮膛之间必须毫无间隙的第一原则。要是后装式火炮就不存在这个矛盾,只消把炮弹制造的略大于膛径就成,可是我们现在还无法制造可靠的大型后膛炮。为了解决矛盾,我起先想到的办法是化学迫击炮式的炮弹——哦,您不知道什么是化学迫击炮?嗯——那是一种·······总之一种相当可怕的臼炮。炮弹就是您在甲米地海军要塞所见到的长形圆锥体,底部镶着具钢盘,钢盘与炮弹之间用一圈紫铜做成的圆环连接起来。当火药的爆炸力推动钢盘,它会向前冲压着铜环,结果质地较软的铜环便会向外膨胀贴合住炮膛。”
      “实在太奇妙了,”巴赞侯爵听得入神,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但是也太复杂了,所以起初我们的炮弹生产跟不上新铸大炮的数量。我不断地尝试改进,这里您所看到是我最近构想的成果。这颗炮弹看上去是不是有些像一颗拉长了的水滴?您瞧,我们把定心部以下的弹体切去了一层,这部分弹体将整个儿地被一种受到推力作用即能膨胀的材料包裹起来,它可比铜廉价得多。”
     “是什么材料?”
     “混凝纸。”
       调制好的混凝纸浆被灌入特制的模具,包裹住下半截弹体,脱模以后还需要烘干和压紧。末了工人会用刮刀修整混凝纸壳表面,逐一校准弹头外径。完成这一切后,炮弹将送入装药车间。
      “那么保罗先生,我可否冒昧地向您发出祝贺,祝贺您已经解决了新式炮弹的产量问题?”站在烘干室的炉子旁,巴赞侯爵看着干燥架上放得密密麻麻的弹头壳问道。
      “目前工厂的运行还存在些缺陷,首先,缺乏劳动力,特别缺乏能熟练操作机器的工人。所以目前我们一天大约只能制造100颗爆炸弹和开花霰弹。”马科斯倒抽了口凉气,黑尔的产量数字中包括了大量报废品,实际日产量不到三分之二。黑尔却继续镇定自若地大吹牛皮:“只要能供给足够的人手和物资,我们还可以把炮弹的产量提高3到4倍。最好是有更多的中国人,训练一个中国人操作机器所花的时间和精力比训练土著要少5倍,干活的效率则要高出5倍。如果陛下眷顾,蒙赐熟悉仪器制造技艺的欧洲工匠那可再好不过了。我们厂里只有一位来自奥格斯堡的仪器工匠,所有精密的观瞄仪器和炮弹信管都依赖于他的技艺,还会修钟表。那手艺真没得说,可问题是实在忙不过来。”
       烘干室内的温度不低,汗水又从侯爵的卷发间渗了出来。他望着木架子上的一排排炮弹,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提利伯爵每天向马格德堡发射一万八千发炮弹,就算如此他也花了五个月才使得城市陷落。整个巴伐利亚还有热那亚、威尼斯都熔化了所有的铁和铅,全部铸造厂都忙着为他的军队铸造炮弹。”
      “如果他拥有您眼下所见的大炮和炮弹,仅需耗用二十分之一的炮弹就足以毁灭异端分子的城防,大概一天就够了。”黑尔谦恭地弯下腰,扮演完了狂热的科学天才,他又回复到冷静而虔诚的教士的角色:“服务于主的事业,是我至高的荣耀。”
      “你有些急躁,马科斯,”直到目送侯爵一行人乘坐的大桨船解缆启航,顺着巴石河向下游的马尼拉驶去。黑尔登上马车,一边教训着对他马首是瞻的走私船水手,“那些个搞不清该怎么干活的榆木脑袋傻瓜死了也活该。但你会给我的客人留下错误的印象。他们到此来到这里是为了看到一座他们从所未见的工厂,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而不是某个监工可以随意打死奴隶的庄园,这在殖民地遍地都是,不新鲜,毫无价值。”
      “我真抱歉,先生,”马科斯不知所措地站着,直到被黑尔拖上马车,“工厂里老出这种糟糕的事。您要带西班牙人去看火药厂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幸好他们已经热坏了脑子,没有去。”
      “火药厂怎么了?雷汞房出事了么?”
      “不,您的学生把那里管得很好。是碾药车间,一个混合火药的转筒起了火。幸亏按照您的吩咐把混药用的加湿管同消防水龙连在一起,很快就灭了火,没发生爆炸。伤了四个人,一个是被倒下了的筒架砸了脑袋,医生认为还有救。另外三个烧伤得挺重,恐怕——”
      “也许我还赶得及去给他们涂膏油。”黑尔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在说“明天是星期五,晚饭给我准备鱼汤”一样。
      “其他的坏消息呢?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死了人?”
      “火工品加工车间损坏一台手动冲床,已经按您的规章处理了肇事的工人。格布瑟先生在发脾气,抱怨分配给他的工人笨得要命,都是些不开化的野人。引信抽测的合格率比上个月提高了些,有六成能有效发火。”
      “告诉那个不洗澡的德国佬,付给他厂里最高的工钱不仅是要他出卖手艺。如果教不好派给他的学徒,我会亲自去惩罚他。现在我最需要什么?是懂得技术的人才,比任何黄金宝石都珍贵。马科斯,你这样的人才我决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了。”
       马科斯被这番夸赞搞得忸怩不安:“不是,先生——事实上,我连中学都没毕业——”
      “至少你读过中学,马科斯,在我们眼下所处的时代这是了不起的。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会安排我们来到这里,可我知道,你过去所受的教育足以傲视西班牙当今最渊博的学者。你会读会写能算,懂得成本与效率的原理,知道统计数据,看得懂我写给你的公式和工艺流程图。我还能指望什么呢?没错,我是收了几个学生,是很聪明,但我不得不从小数点和杠杆原理开始一点点教他们,这比建成罗马还难。马科斯,你就是我的左臂右膀。没有了你我能依赖谁?你的17世纪同胞被宗教迷信蒙蔽着头脑,看到机器就当成恶魔,只会跪在地上祈祷自己不被吃掉。至于西班牙人?那些只会念《圣经》领圣餐整天大叫大嚷处决异端的神棍,还是只对捞钱和制造混血私生子感兴趣的懒鬼与蠢货们?马科斯,这个时代能让我们重写历史,做下一番伟大的事业。可起步是艰难的,你必须帮助我。”
       黑尔说完这番话便探出头向车篷外观看,丢下受宠若惊的费尔南多·马科斯坐在里边发呆。他加禄车夫听不懂英语,可见到教士老爷探出了车篷,吓得猛抽了几鞭子,马车登时横冲直撞,把一群聚拢起来准备领取饭菜的华工惊得四散而逃。
       日本佣兵吃的是兵营里的大锅灶。至于数千工人和苦力,不管是黑尔还是殖民地政府都懒得为他们的吃饭问题费脑筋。最后工厂的伙食便由帕里安的华人管理官和书记官,黄健、黄翔兄弟承包了下来。黑尔原本希望他们在工厂里建立起一座食堂,没想到黄家派来的伙头师傅听见成排的巨大机器发出喧嚣,看到一个个满载的火药桶在此运进运出便被吓破了胆,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工厂里。每天的伙食就只能在帕里安做好后,摇着船送到工厂。如果赶上天气恶劣巴石河上无法行船,运气好的话会用牛车运来干粮,运气不好的话全厂劳工都只能饿肚子。
       纪米德排在分发饭菜的行列中,身边挤满了用各种语言叫嚷喊骂的工人。魏斯·兰度费了点力气才在避免引起他人注意的前提下将他塞进黄家的送饭队伍。手中的汤瓢片刻没停下,但他的目光始终在工厂四周游转。正打量着远去的马车,他忽然听到黄家派来的一个老头子的骂声:“后生仔,莫要脱滑躲懒。”
       老头正在训斥同来送饭的两个半大孩子,他指着身后几个装满饭和汤菜的木桶,又指着远处喷出滚滚浓烟的铸锻工场:“拎过去,快去。”
       纪米德心中一动,他的头发已经蓄得够长,皮肤晒得黝黑,除了身体壮实了点,看不出同帕里安的任何一个普通华人有什么区别。他顺手把汤瓢塞给身边的一个孩子:“莫要躲懒,后生仔。”挤出人群拿起扁担,挑上木桶便朝向铸锻工场疾步走去。
       等黑尔乘坐的马车赶到火药厂,三个烧伤工人早就咽了气。尸体盖上草席,准备抬到工厂后边的集体墓地埋葬。伤亡事故从刚建厂时的每天几起到现在隔几天一起,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工人的伤亡远比不上设备与厂房毁坏状况更值得黑尔关心。为了避免发生爆炸殃及池鱼,火药厂的建筑同其它车间厂房都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建在往河口上一千多米的圣胡安河畔。因为厂房建筑几番遭烧毁炸毁又进行重建,外墙和屋顶用的都是廉价的竹篾片编成,外观上很是简陋。屋顶为防水覆着层层叠叠的蕉麻布,涂抹了木沥青和古巴树脂。地面却很考究地铺设着木板,每一道缝隙都小心地用沥青封住,以免落进火药粒。这考究整洁的地板上现在却东一块西一滩满是水渍和凌乱的脚印,工人们正忙着清除水渍,收拾起一条条扔得横七竖八的油布水龙带。
       被完全烧毁的木质混药筒只剩下一堆残骸,被整齐地码放在现场附近的墙边。这是马尼拉军火工厂里的规矩,没有保罗大人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随便处理这些残骸。原本一片狼藉的现场也被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工人基本收拾停当。
      “在这个转筒里混合的是一号黑火药?”
      “是的。”
      “按规定混药时要向筒里加水,他们忘记了?”
      “说起来真是可笑,一个工人嚷嚷着口渴,把加湿器上的古塔胶管拔下来接水喝。其他的人等不及他就直接转动了混药筒,还没转两下就冒了火。旁边桶里装的硫磺粉和木炭也引着了,烧得挺快。还好没引发爆炸。”
      “喝水的那个混蛋呢,死了还是活着?”
      “还活着。脑袋上受了些皮肉伤,流了不少血。”
      “等他伤好得差不多了,和今天关禁闭的三个傻瓜一起,每人四十鞭子。在开晚饭前当众行刑,让大家都去看。”
       宣布完对违纪者的处分,保罗大人又开始在车间里四处巡视。时不时地而用西班牙语,时而又改用生硬的闽南话对某个点头哈腰的工头发两句指示,或是训斥一番。工头们再转而用各种方言向工人发出呵斥。一阵喧闹之后,地面和消防水龙很快收拾干净,机器随着水轮重新发出轧轧声,车间里逐渐恢复了工作秩序。
       “一号火药估计会停产七八天,得看木工车间什么时候做好新转筒。”
       马科斯点头称是。
      “现在抓紧生产二号和三号黑火药。这倒也不完全算是坏事,我们的硫磺总是供应不足,暂时先节省点也好。”
       德川幕府锁国使来自日本的硫磺货源已告断绝,只能依赖于北台湾的少量供应。然而向淡水当地原住民收购加工硫磺的生意一直都由华商经手,西班牙人认为经济上很不合算,虽然萨拉曼卡总督已派出信使,命令驻扎在基隆与淡水的殖民军队以武力夺取硫磺产地,控制硫磺贸易。但远水难济近渴,黑尔只能尝试着开源节流,前者是设法用木炭煅烧黄铁矿制造硫磺,至于节流,那就是除了碾成细粒,用作枪支发射和雷管传火的一号黑药外,其它黑火药都采用硝八炭二的无硫配方。
      “把库存的一号火药全调拨去装填引信和火炮拉火管。一定要保证炮兵的装备供应,你已经听到我对侯爵殿下说过的话了,”黑尔继续对水手跟班作出指示:“在新的混药筒安装到位并开始运转之前,暂停枪支火药的供应。”
      “可是已经制造了那么多步枪。西班牙人会——”
      “马科斯,你需要继续加强专业学习。首先按我的标准,那只是滑膛枪,不能算作步枪。第二,那不算是我们制造的。我们只是对西班牙人从军械库里翻出来的旧火绳枪略作改造,换个枪机,重镗下枪膛。皮拉尔上尉倒是缠着我要给他设计新的骑兵手枪来着。不过那些都只是无足轻重的小玩意,不可能成为改变战争局势的砝码,和大炮相比它们什么都不是,火炮才是真正的战争之神。”
       走出火药生产车间,马科斯试图劝说他的恩主再去视察淀粉工场。“昨天去过,”黑尔显得不屑一顾,“我看不出今天有什么再去的必要。”
      “那班中国人要么是根本不会干活,要么就是在故意偷盗原料,我认为前一种可能性更大。把库存的玉米都糟蹋一空,搞出成堆只能充当肥料的垃圾,结果才做出来那么点淀粉,喂耗子都嫌少。现在他们又开始糟蹋我们的红薯——”
      “得啦,我知道那几个福佬原本是做葛粉的。怎么,没听说过葛粉?马科斯,你是个连日本菓子都没吃过的可怜人。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从前干的营生就包括了用红薯制取淀粉来冒充葛粉。我安排给他们的工作对他们而言是本行,当然,少不了我的指导,还有你的监督。这儿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黑尔露出故作神秘的微笑,“我发现了新的货源,来自你绝对意想不到的地方。现成的优质淀粉,足够我制造出炸平一整座城市的炸药。
①Indios,指西班牙统治下菲律宾北方的天主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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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度 发表于 2021-9-9 10:00
马尼拉的普通白人市民和商人起初都不喜欢城郊新矗立起来的那座军火工厂,除了总督将通过专卖法和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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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1 17:2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看来我们过于轻视了这日本小子。单枪匹马的还能拉起一批人,趁我们没在意,居然在菲律宾搞得这么热闹。”
       对外情报局的机要会议室仿照政保总局的样式,窗户都开在靠近天花板的的墙上,并且这会儿都紧闭着。室内的温度让人汗流浃背,但是来参加联席会议的各部门代表们全都默不作声地翻动着文件夹,阅读关于马尼拉的近期情报剪辑。即使有人发出一两句议论或开点玩笑,也因为无人回应而迅速沉默下去,屋里的气氛就像接近了冰点。
      “这个材料信不得,”王瑞相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夹,丢到面前的桌上,“别的不说,数字都对不上。小日本的所谓工厂一个月能拿出多少产品,炮弹、引信、火药的月产量数字,前前后后出现了好几个,没两个是相同的。”
      “对,因为数字都各有其出处。有的是黑尔口头报告给西班牙官员的,有的出自殖民地政府接收和调拨军火的记录,有的是依据马尼拉工厂消耗原料的报告估算出来的,报告后的注释里都列出来了。准确性值得讨论,但不能简单地一概否认。”江山说。整日泡办公室的生活使他面容削瘦,眼窝深陷,眼神倒显得越发锐利且咄咄逼人,“把这些数字对照起来看,无疑黑尔对西班牙人吹嘘的产量很有水分。不过即使挤掉水分,以17世纪的标准,这个半机械化军工厂的产量已经超过欧洲的那些手工工场。必须引起我们的重视,毕竟菲律宾离我们比欧洲近得多。”
      “产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有人表示了看法:“如果黑尔给西班牙人造的都是球形实心弹,就算他月产几千发也无所谓,但既然这小子能给滑膛炮拉膛线,能造带触发引信的开花弹,还建造过潜水艇,总之给白皮们的武备水平带来了质的飞跃,那就绝对是另一回事。”
      “飞跃?撑死了算蹦跶了两下。”王瑞相嗤之以鼻:“我不相信这小子赤手空拳地能搞出什么近代化的武器弹药。连必备的仪器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没有圆锥量规和角度规,他怎么加工出合格的圆锥形弹体?没有温度计和湿度计来测量控制温度、湿度,他怎么合成雷汞,就不怕把自个儿给炸死了?”
      “这些他都有。或者说,黑尔都弄得到。”
      “从哪儿弄?谁会为他提供精密仪器?”
      “西班牙人。当然,还有我们。”午木的语调很平和,却立即吸引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那里边包含着好奇、惊诧,或许还有一丝恐惧。
       午木显然已经做过准备,好整以暇地从卷宗袋里抽出几张纸:“政治保卫总局与海军最近联手挖出了一个潜藏在东南亚公司内部,针对元老院财产的犯罪团伙。根据初步的审讯结果,团伙组织者都是曾属于诸彩老匪帮,后来向我们投降的成员,还有多名归化民干部涉案。起初以为这个团伙主要的罪行是盗卖配给商船自卫使用的南洋式步枪、手枪、打字机以及火帽、弹药等等,后来发现各种仪器工具也是他们下手的目标,包括磁罗经、温度计、干湿计、气压表、六分仪、航海计算尺和绘图工具,甚至连螺丝起子都不放过。这些被盗物资一般都以受到风浪、海盗袭击损坏、遗失,或是在港口遭当地人偷窃的名义从设备登记表中注销掉。武器的买主有海盗,也有一些东南亚国家的王朝官员。至于仪器,感兴趣的主顾基本上是欧洲商人、船长。凑巧的是,记录显示两次在马尼拉港停泊期间,东南亚公司所属的美富、利顺与图南号商船都不幸被窃贼光顾,都丢失了航海仪器,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如同在会议室中爆开一枚炸弹,听众们先是保持着寂静,很快就激起一阵乱哄哄的议论。
      “午木同志,”有人发问了: “这么严重的案件,难道仅靠归化民就做得出来?会不会有元老——”
      “没有元老涉案!”午木斩钉截铁地回答,“所有犯罪分子均已被捕,一切都尽在我们掌握中。”
      “还有一点必须指出,大家应当知道,通过科技部的审查,我们自产的部分仪器已列在外商委的外销产品名册上,比如天平、显微镜、量规、六分仪、象限仪、水准仪、计算尺、游标卡尺、真空泵等。因为此类仪器的原型在欧洲大都已出现了。由于价格定得很高,再加上我们的产品全部采用米制单位,所以售出量并不多,所有的购买客户都有记录在案。不过这些仪器是否会几经转手落入黑尔的手中,谁也说不准。”
       议论声愈发显得嘈杂。午木看见海军参谋长李迪手舞足蹈地向左右相邻的与会者表示必须清算殖民贸易部,甚至整个执委会的“叛国罪行”。
      “除非决定进行针对性的贸易封锁,否则转手贸易是很难控制的,”江山等到会场内的分贝值略有下降才开口,“东南亚公司进行的对菲直接贸易基本都出售传统商品,运到马尼拉的是生丝、绸缎、瓷器、蔗糖和茶叶,当然作为我们的特色,还有食盐、蒸馏酒和玻璃制品,这些商品都与传统上赴菲华商运销的货物大致相同,在相当程度上挤占了他们的市场。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转去运售铜铁五金之类粗重货物,恰好赶上黑尔来到马尼拉后,西班牙人大量收购金属物资,甚至拿出白花花的银子购买铁锅和铜钱,当然还有至关重要的水银。”
      “当然,菲律宾当局不希望仅有一种供货商。所以葡萄牙人又从果阿运去大量的印度铁,还有马六甲的锡和缅甸的铜。葡萄牙人的竞争再加上贩卖铜铁粗货的利润不高,福建、广东的洋商便纷纷涌向香港、榆林、高雄及我们控制下的所有贸易港口。在那里他们能干什么?自然是大量购进我们的产品运到马尼拉去发卖。先不谈做得到与否,至少先前在不能完全确认黑尔的存在时,就实施贸易封锁是毫无道理的。毕竟对菲贸易是我们获得很多重要商品的目前唯一渠道,海军同志就经常表示需要大量的马尼拉麻制造帆缆和锚索。”
       李迪显得有点尴尬。当然没消停多久,他又开始起劲地鼓吹“大白舰队直捣马尼拉湾,杀光白皮抢资源”。
      “我们看兰度的报告。他从马尼拉港务部门获得情报说明西班牙殖民当局是在刻意引导华商运售某些特别需求的 ‘澳洲货’。比如说,近两个月来他们进口了263箱肥皂。”
     “兰度同志的影响力不小,”有人开玩笑说,“不洗澡的白皮竟然被他带动得买肥皂了。”
      “西班牙人天天洗澡也用不了那么多肥皂。机械工业部门的同志指出,浓肥皂水可以作为工业钻头和多种车刀、冲床工作时的冷却润滑剂。另外在差不多的时间里,马尼拉进口的澳洲火柴超过了600箱,恐怕绝不仅仅是为了点雪茄。各位同志现在都在部队和强力机关任职,或多或少都有点军工背景,所以应该知道那对黑尔而言根本不是火柴,而是红磷和氯酸钾。数量或许算不上太多,但至少能让他在雷管和拉火管中节约不少宝贵的雷汞。”
      “真是个够聪明的混蛋!”
      “还不止这些。最新的情报是马尼拉当局对我们生产的各种粮食制品很感兴趣,特别青睐天厨食品公司济州分厂的拳头产品——马铃薯粉条干,他们已经购入一吨多。”
      “要改善伙食?还是日本佬又整出来什么幺蛾子?”
      “除去少量作为添加剂的明矾,马铃薯粉条的成分几乎全是纯质的淀粉。根据我们此前掌握的情报,黑尔在试制硝化淀粉炸药,已经实验性地制出了少量成品。如果他能获得稳定的淀粉来源而不用自己苦哈哈地去种植薯类和玉米并亲手提炼淀粉的话,无疑使得他往量产猛炸药的道路上又迈进了一步。”
       会议室里爆发出一片惊叹、咒骂和抱怨。“我不明白,”代表的总参东门吹雨说:        “三酸两碱,制造炸药和雷汞至少需要两样,黑尔能从哪儿能搞到,难道从季退思同志那里订购?”
      “澳门的葡萄牙商人中传来的消息:有人曾在果阿的铸造场里订造了不少样式奇特的铅管、铅板和铅罐,订货完成后都被送交马尼拉。推断下来,黑尔是用这些玩意装配了一具小型铅室用于制造硫酸。原料可能是台湾北部出产的硫磺,近来马尼拉同北台湾驻军之间的联系相当频繁,平均每个月有一艘船驶往基隆、淡水运输补给,带回货物,往年每年才不过一两艘。情报显示了一项值得注意的事,基隆、淡水的西班牙人最近改变了他们的传统政策,不再用硫磺当作实物报酬支付给替他们筑城的华人民工,改为支付烟草和香料。这可能出于菲律宾总督的授意,所有的硫磺无疑都运到马尼拉去了。弄不好黑尔把我们卖去的酒瓶和玻璃碗也都改成了化工实验器材。”
       “至于硝酸,应当是使用硝石法制造的。西班牙人整船地从果阿运购印度硝石。作为回报,菲律宾总督胡安·萨拉曼卡甚至撤回了要求禁止葡萄牙人到马尼拉贸易的呈文。不过,”江山接着说:“兰度同志设法给西班牙人制造了些障碍。他按欧洲人的习惯挑起一场决斗,杀死了为菲律宾当局采购印度货物的首要的西班牙承包商,现在马尼拉的硝石进口量已呈现下降趋势。”
      “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他干嘛不干脆连黑尔一起干掉呢?”
      “总之,”东门吹雨总结道:“黑尔在马尼拉搞的军火工业其实严重依赖于外界的原料供应,以及从我们这儿弄来的仪器设备和上游产品,没有这些他就玩不转。”
      “黑尔再天才他也就一个人,要从无到有地建成一个自给自足,相互配套的工业体系,完全是天方夜谭。”
      “但决不能小看这个家伙,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看看他设计的触发引信就知道,”林深河说。魏斯设法贿赂了一些西班牙军官,以报废品的名义偷出数枚黑尔制造的炮弹引信,让海圻号专程将这些危险品送回临高拆解分析。“结构简单到可怕,除了一条阻隔簧外没有任何隔爆保险机构。关键是它用不到什么复杂工艺也不需要多少技术熟练的工匠,很适合马尼拉那个半吊子工厂的生产水平。至少它能比较可靠地发火,比起博铺厂出的制式榴1式引信,在中等硬度土地上试验的有效率只低了百分之八,表现相当不错了。至于安全性,除掉我们的产品,在17世纪又有哪种榴弹引信需要考虑安全性能?”
       会场里气氛又转向凝重。一直没有说话的许可开口了:“进口物资方面的数据,再综合其他途径的情报,基本可以断定菲律宾当局目前不具备自产生铁的能力。”他从文件中找出几张照片,“大图书馆的资料说明,菲律宾早期冶铁业与中国移民传播的技术密切相关,直到20世纪初,当地使用的炼铁高炉还是明末就已在福建出现的喇叭炉。然而根据马尼拉站的报告,黑尔的工厂或是其他地方都未曾发现类似的设备。”
      “如果渗透进黑尔工厂熔铸车间的人员没有看错的话,”许可又翻出些图片,是情报局根据纪米德的描述所作的速写画,“生铁锭和废铁从港口卸到小船上,沿河直接运到工厂码头。熔炼设备包括一个简陋的地炉,华工使用中国传统的炒铁法搅炼熟铁,为锻造和轧板机器供料。还有两座用于浇铸特殊铸件的化铁炉,在目前的欧洲很常见。铸造车间的核心是三座反射炉,按马尼拉站的描述,有些可能用于熔铸铜,但主要是用来熔炼铁的。”
      “其中有一座比较小的反射炉,经常看见工人从里边钳出烧红的泥罐,从罐中向槽模里倾倒红热的金属熔液。情报人员目击到工人在入炉前的每个泥罐中装进称量好的铁屑、打碎的小铁块、木炭粒和切断的铁条,每次都往炉门里放入12罐。我们推断这是在生产坩埚钢,工艺似乎与克虏伯的方法相近。不过产量不大。这些反射炉最主要的作用,还是对不同来源、品质差异较大的生铁进行精炼。黑尔的工厂不能自产生铁,所以他特别看重这道工序是有道理的。”
      “请注意,速写图显示的反射炉样式与在厦门岛上发现的,郑氏集团未完工的那座双室型发射炉基本一致。在厦门铸造场工地上甚至发现了可流水冷却的空心铁铸熔炉风嘴。如果黑尔在马尼拉工厂里也使用同样的风嘴,那么他的反射炉应该设计有热交换室,通过热鼓风来提高生产效率。至少在这座铸造车间里,黑尔的反射炉是最具有领先于本时代科技含量的东西,或者说,黑科技。至于其他的,湿砂型铸模,铁模铸造之类的,都算不了什么。”
      “这不成天照大神下凡了?”有人反问道,“这小日本是武器专家兼化学专家也就算了,现在又成了冶金专家?”
      “我们对他了解太少。不过既然是日本人又擅长于武器制造,猜想他可能对本国的军工技术史作过比较深入的研究,毕竟近代日本的军事工业就是从韮山和鹿儿岛建造反射炉铸造铁炮起家。从我查阅过的一些资料来看,幕末和明治初年日本的一些精炼反射炉上的确也采用了结构近似的空心水冷风嘴。”
      “菲律宾各地的金属矿产都丰富得很,会不会出现这种状况,”午木说,“黑尔为了迷惑我们,或者是为了慎重起见,一方面向西班牙总督要求进口金属,一方面在菲律宾其他地区搞土高炉炼铁炼铜,再运到马尼拉工厂进行加工。我并不是否认兰度同志和马尼拉站的工作成绩,但他们涉足的空范围最远也限于马尼拉城郊周边,免不了留下空白。”
      “我同意,”江山说,“我建议立即派遣远程资源勘探,同马尼拉站合作,对菲律宾的重要矿产地,尤其是目前菲律宾的矿产采掘和加工情况进行调查,务必掌握第一手的情报。考虑到这项任务的危险性,我请求陆海军部门的同志,特侦队的同志给予协助和支持。”
      “还有,我们已经认识到黑尔这个人的才能了。现在更需要搞清楚的是他如此殚精竭力为西班牙殖民当局效力的目的。他对我们态度是友好,还是是否企图敌对,如果是后者,怎么消除他和他带来的不利影响。为了解决此事,兰度同志需要与之设法主动接触,这也是有着一定的风险,需要大家的协助。我们要着手制定各种预案,做好从友好接触到全面战争的一切准备。”

      “这精度怎么样,散布密集度不错吧?”李一挝抚摸着冲锋枪,就像在抚摸老婆李元元的大腿一样,一边对着布满抢眼的木靶露出混合着得意和淫荡的笑容。“100米半身靶,就是用兰度的原版蝎子,也没几个点射能打到靶子上。”
       东门吹雨卸下空弹匣和弹壳收集袋,翻来覆去地查看着手中的冲锋枪,“一股子山寨范儿,像黄油枪和西班牙星杂交出来的玩意。”
      “哪里是像?分明就是个山寨杂交货。”石志奇意犹未尽地摆弄着枪,似乎还没过足瘾,“打起来感觉不错。我记得美帝的黄油枪射速不高,这枪连发起来可就快得多了,倒有点类似我当年在人武部打过的85轻冲。不过连发射击很平稳,比85容易控制。”
      “都是复进簧惹的祸。”李一挝解释说,“这枪装的是MGV-176上的复进簧,软得很,打.22时就是个子弹水龙头,这要发射威力大得多的9mm派弹那还得了。只好上双复进簧,加重枪机,就这样你还嫌射速高了。”
      “难道不能用我们自产的弹簧?”
      “材料不行,寿命根本达不到要求,除非动用储备的锡磷青铜。”李一挝比划了下枪口,“枪管也是,把那南斯拉夫枪的.22口径管子扩孔,镗到9mm,重新拉了膛线。因为担心身管壁被削薄了强度不足,只好外边再箍一层套管。这个套管倒是我们自己的产品,碳素钢,用加热炉烧到热膨胀以后套上去,箍得还挺结实。”
      “靠,还以为除了子弹,新冲锋枪是百分之百纯穿越国产呢。”
      “过两年也许能实现,”李一挝承认:“现在么,这玩意就是个拼装货,不单枪管和复进簧,扳机组件、撞针和弹匣都用的是蝎式冲锋枪的备件,不知道为什么兰度的货里备件挺多,但是都不成套,搞不懂这家伙是在为客户考虑还是准备阴他们。只有机匣——反正也就是个低碳钢冲压出来的圆筒,枪机体是我们在机床上做的,还有握把、防跳器和折叠托之类的小零碎都是自产零件。眼下先造个几十支给特侦队用用,没啥问题。”
     “难不成你们把兰度带来的MGV-176全拆了?”
     “留了两支保存,其他当然都拆了。那玩意本来就没啥大用处,还不如拿来贡献零件。”
     “比枪有希望的是子弹,”看到两位头头脑脑都有些泄气,李一挝决定找点好消息来宣布,“前天季退思还在通报会上说,高氮量硝化纤维已经试制成功,无烟火药有指望了。”
     “看化工部整天到晚喊缺钱少人的那个样,”石志奇耸耸肩膀,把烟斗塞到嘴边,  “就算搞出无烟药又能有多少?一个月能有装满100发子弹的产量不?还有弹壳,到眼下部队还在玩纸壳子弹,这玩意我们海兵在海上用不了多久便受潮了,打起仗来都是哑火。什么时候能自己生产拉制铜弹壳?”
      “弹壳根本不是问题,从后膛炮到.44左轮枪的弹药都已经用上了。步枪用的瓶形弹壳冲压起来还有点困难,9mm派弹的直筒弹壳难个毛线。问题只是我们的铜一直供应紧张罢了,石碌放着那么大的一个铜铁复合矿不去开采,不晓得那班执委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像个满心要炫耀自己新玩具的孩子那样,李一挝巴不得将第一武器设计组所有的新玩意都拿到来客们的眼前亮一亮。“那些管子呢?你们准备造狙击炮么?”石志奇用烟斗指着工作台,上边放着几根粗细长短各不相同的钢管。收纳槽里还有不少看起来很精细的零件,估计是在CNC加工中心做出来的。
      “白羽的铁拳,至于什么时候能完工要问上帝。”
      “铁拳?”东门吹雨和石志奇对望了一眼,彼此都是一脸的莫名惊诧。一个前装甲兵军官,铁杆的多铆蒸刚主义者,却突然投身到了RPG的阵营里,的确是难以想象。
      “真是瞎白乎,铁拳就算造出来又能拿去对付谁?本时空我们的敌人还会有坦克?”
      “RPG怎么是只能打坦克?我们又不打算搞空心装药破甲弹。想想看这玩意要是装上白磷燃烧弹,特侦队潜伏在岸边,一个齐射就能把西班牙人的盖伦战舰变成火炬。配上钢珠榴弹,管你什么八旗白甲关宁铁骑,一发过去统统死一大片,NB大发了。”
      “用得着么,陆海军都有自己的炮兵。”东门吹雨对这种荒诞的战术设想嗤之以鼻。李一挝仍然兴致勃勃地展示正在开发,或者说正在山寨中的投掷/枪发两用手榴弹,手持式照明/信号火箭,氯酸钾混合桐油、凡士林、木粉做成的塑性炸药,石志奇看得津津有味,好像这些玩意都是为他企图在海兵中设立的海豹突击队而准备的。东门吹雨越看越感到乏味,在他看来特侦队这支武装早晚是要解散或者被取代的。依靠小批量生产的优质材料,再动用21世纪的加工设备来为他们生产些定制版的装备纯粹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消耗同样的资源,可以爆出十多倍常规部队使用的武器了。
       他正在寻思找个由头提前回去,总参办公室里陆军关于台南和珠三角绥靖作战的报告堆成了一座小山还等着自己去处理。没想到等来了海军部的传令兵:“石首长,东门首长。海军部邀请您二位参加军舰下水典礼。”
       从博铺兵工厂到造船厂的路程并不远,海军却颇为正式地派来一辆东风马车。东门吹雨坐在马车上翻看着邀请函,里边写得很简单,邀请他们前往博铺造船厂参加1633型巡洋舰的下水典礼。
      “海军这是搞大跃进啊,前一艘1633型下水还不到三个月吧?”
       立春级的后续型,1631型巡洋舰只建成了一艘“夏至”号。除了放大排水量到1600吨级,主机改用1200马力的墨子六型三涨蒸汽机,与立春级差别甚微。似乎是对这小敲小打的改进不甚满意,1633型巡洋舰的吨位几乎比立春级翻了一倍,标准排水量2200吨,双机双轴推进。首舰“谷雨”还在舾装中,海军又迫不及待地下水了第二艘。
       东门吹雨的脑袋里翻转着一个问题:军舰的下水典礼为什么会邀请他这个同海军既不沾亲也无带故的总参秘书长来参加?
      “搞得兴师动众,弄不好就是为了几门炮,”他想。
       当黑尔为西班牙人造出前装线膛炮的消息传来后,海军元老们首先炸了锅。企划院不得不做出让步,批准75mm和130mm后膛加农炮项目上马。舰艇上、兵工厂里以及装备库房中崭新的达尔格伦炮转眼变成过时的废物。面对换装问题,李迪显现出了罕见的大度,表示海军可以把所有达尔格伦炮配齐陆用炮架转送给陆军。陆军毫不领情,青年军官们以开展治安战为借口,先下手为强地提出陆军火炮全后膛化的要求。为了装备刚成立的炮兵教导营,张柏林特地指明索要16门最新式的130mm后膛炮。虽然那批炮眼下还只是制炮车间里的一堆钢坯,海军众和陆军众间的在元老院会议上的嘴炮倒已经升级到了动手实战的边缘。
       双方私底下在执委会各部门,包括总参都少不了搞些小动作。不过总参政治部主任魏爱文是个标准的陆军党,这样一想,海军这帮人要来拉拢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
       预定下水的船台四周早已装饰一新,彩旗飞舞。甚至兵工厂为炮兵试制的观测气球也被海军借过来,灌满氢气,挂着漂亮的彩带。两个飘荡在船厂上空的大气球吸引了大部分观众的眼球。东门吹雨从观礼台上望下去,从船厂一直延伸到文澜江河口的海滩上,到处是攒动的人头。博铺船厂的下水典礼在临高已经成为一种不定期的盛大节日,只要执委会部门同意,归化民、临高本地百姓和外地客商都纷纷赶来观看“元老院治下的工业奇迹”。到处是攒动的人头,呼喊和嘈杂的议论再加上船厂机器的轰鸣,时不时地甚至会盖住高音喇叭里交替播放的《歌唱祖国》和《人民海军向前进》。
       观礼台上站着大部分执委,海军众除了在高雄和香港公干的几位全部到齐。东门吹雨还看见两名受到特别邀请的白人:东印度公司驻临高的领事莱布·特里尼正兴头十足地在速写本上挥动圣船牌铅笔。高级商务员范·德兰特隆的表现很有趣,在最初的惊骇之后,他很快镇定下来,只有捏在手里嘎吱作响的单筒望远镜显示出主人的内心绝不平静。的确,一艘超过2000吨的战舰,即便连桅杆和火炮都没装上,其船体线型和规模就足以震骇17世纪的欧洲人。
       喧闹声一直持续到文总开始讲话才渐渐平息下来,无奈钟博士主持设计的碳粒式麦克风性能有限,文总的玉音在高音喇叭里时高时低,时断时续。观礼台上的贵宾们中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
      “这算命名仪式?这船到底叫啥名都没说。”
      “你没在听么,是叫白露号。”
      “搞什么,前一艘还是谷雨,后边跟着就是白露了?还有没有点时间概念?”
       命名讲话就在这一片议论中结束了,满面春风的文总从周克手中接过银光闪亮的小斧头,砍断了从舰艏系到观礼台上的最后一根系留索。“松开滑车,”周比利对归化民工人下令。
       黑色的船体颤动了一下,正当大家担心是否会出什么意外时,船身已经顺着台架向水中滑去。顿时锣鼓喧天,船厂工人点燃了鞭炮。在在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中,舰体顺着涂满凡士林的滑道下滑地愈来愈快,白浪在艉部飞溅,直到漆成红色的船底完全没入浪花里。欢呼声顿时爆发出来,博铺港内的海军船只汽笛长鸣,高音喇叭开始播放海军合唱团在上届圣歌大赛中的获奖作品《统治吧,澳宋的旗帜》。无数五颜六色的宣传单从气球上飘洒下来,这项海军的宣传手段还意外引发了围观群众的大规模争抢,幸亏事为警戒现场先调来了大量宪兵、水兵和海警队士兵,才勉强维持住秩序,没搞出踩踏事故。
      “多美的大海,多美的巡洋舰,”下水仪式后的招待酒会上,李迪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加冰的莫吉托酒,东门吹雨觉得他已经开始说醉话了:“只要八门克虏伯式130炮,只要八门。它就可以武装起来,能把那个那个该死的黑尔和西班克们的脑袋给元老院带回来。陆军要后膛炮有啥用?他们也就剿灭几个土匪,打几个比土匪还渣渣的大明兵痞,要点迫击炮,后膛枪什么的都比130舰炮靠谱些。”
      “干掉黑尔,就凭几条铁胁木壳巡洋舰?”蒙德也端着酒杯走近来,“根本是妄想。如果情报可靠,谷雨级巡洋舰同装备了达尔格伦炮和开花弹的西班牙要塞开打只能确保互相摧毁。就算后膛炮射速快,火力上我们略占些优势,可别忘了要塞是不会沉没的,巡洋舰的木头船身只要挨上两三发开花弹可就够呛了。照我说,要对付被黑尔那家伙要塞化的马尼拉,非得上装甲舰不可。”
       李迪和蒙德热烈地谈起来,无非装甲舰多么的必要,海军目前关于装甲舰的方案多么成熟实用。这唱双簧的水平着实不高,东门吹雨想。
      “对付装甲舰的穿甲弹对黑尔来讲比造开花弹容易吧,一个实心的铁疙瘩就够了。”东门吹雨打断他俩的话头,李迪和蒙德都惊愕地看着他,“如果发动对菲律宾的军事行动,海军到底有没有预案?作战计划制定好没有。我个人认为这些问题比谈论以后造什么军舰,配备多厚的装甲更为紧迫。希望海军尽快拿出切实可行的材料供总参讨论。”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荷兰杜松子酒,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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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2 18:05:0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马尼拉,只要不下雨,接近晌午时分的天气便会逼得人们躲回屋里去,在纱帐里、床铺上消磨掉这可怕的时光。连殖民地的核心,在一片绿荫遮蔽下的总督府看起来好像也不例外,一楼的窗户被木质的护窗板遮蔽住,二楼巨大的百叶窗也紧闭着。周遭寂静一片,连门廊下的殖民军哨兵都抱着长矛,背靠门柱半打着瞌睡。
       事实上,这个菲律宾殖民地的心脏和大脑所在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得到如此清闲。这坐落在内城核心区域的一个花木繁盛,惹人注目的广场旁的官邸,是一座庞大而又看起来中规中矩的石砌双层建筑。在到处是竹楼和茅屋的菲律宾殖民地,石头建筑就是西班牙统治权力的象征。像菲律宾的大多数高级建筑那样,底层是作为贮藏室和仆役住所,二楼供主人居住生活。二层之间还有一层夹楼,胡安·萨拉曼卡总督选择在此办公,同政府官员们打交道。
       百叶窗紧闭着以抵御酷烈的阳光,使本来就采光不足的厅室里愈发显得昏暗。一盏小玻璃油灯在长条桌上摇曳着,映照出坐在桌前的总督和几位马尼拉的头头脑脑。
     “奥斯瓦尔多先生,我的困惑在于,您和您手下的办事员怎么写出如此荒唐的报告?”萨拉曼卡总督指着散在桌面上的一叠澳洲纸笺,“您不明白保罗先生所说的集硝池是什么吗?只需要挖几座池塘,把粪便、垃圾和木灰倒进去。您却要我相信这点活计需要花费2000比索,每年还得再投入500比索进去。军火工厂里的集硝池已经产出硝石了,却没有增加一个铜子的额外费用。”
      “您知道,马尼拉市政厅多年以来就面临着公费不足的困难。迫于无奈我只能雇佣那些呆头蠢脑的土人,他们当然不懂得高深的数学,”市长咂了一口澳洲水,放下玻璃瓶,悠然地说:“您可以请安德拉德先生重新核算。”
      “军火工厂,那当然了,冶炼场里剩下的木灰多的用不完。如果它能像产出木灰一样产出财富,那可就就好啦。”
      “不,您的说法太荒唐。不需要我来提醒您的身份,作为殖民地的市政长官,您和我同样对吾王陛下的殖民地负有守土之责。新式火炮弹药对我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为我们在菲律宾一直没有足够的军队。该死的尼德兰人如果想打菲律宾的主意,他们能轻而易举招募到十万中国人和日本人。现在恐怕还得加上澳洲人。”
      “即使从金钱上看,集硝池每年也能为我们缩减掉从印度购买硝石的部分开支,您不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所在吧?”
      “可怜的埃斯特万,若是听到您这番谕令准得发疯,”马尼拉的警务长应着总督的话开起了玩笑。这个来自米兰的乡绅幼子,喜欢时不时地说些粗鄙笑话以掩饰自己那副阴险贪婪的面貌,“好在他如今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啦。”
       谈话就此转移了方向。埃斯特万·萨纳夫里亚在菲律宾结下的冤家对头远多于朋友,所以他与伯爵激动人心的决斗总为人们所津津乐道。更富有戏剧性的是,决斗发生五天后,海军准将的船队抵达了马尼拉。同船而来的还有一位特殊人物,马德里高等法院派出的特别检察官,奉命调查埃斯特万·萨纳夫里亚在塞维利亚、新西班牙以及远东殖民地犯下的一系列欺诈罪行。当然,他所要调查的嫌疑人已永远沉默了。时机再恰当不过。
       甚至在市政官员们的七嘴八舌的交谈与争论中,曾经的殖民地头号富商和诈骗犯的连死法都有了多种花样。萨纳夫里亚在市长口中是被削掉了半个脑袋,王室旗官比划着伯爵如何一刀将萨纳夫里亚从前胸到后背刺了个对穿。最夸张说法来自帕里安区长胡安•阿吉拉尔,他坚称可怜的埃斯特万·萨纳夫里亚是连人带刀被伯爵整个儿地劈成了两段。
      “这下耳朵可以得到清静啦,”一位市政议员说,“再不会有人整天拉住你叽叽呱呱个不停,好像诽谤他人的名誉就是他活在世上的唯一乐事。”
      “现在谁还敢诽谤范那诺华伯爵,有人已经将他的家世追溯到了伦巴第的兰度家族。没准日后他家谱的枝叶还会继续生长,越过纪元前,直到古罗马哩。”
      “那是不可能的,你们几时曾听过那家伙说过一句拉丁语?”警务长出言反驳:“讲话都带着股托斯卡纳土腔,最多会念几篇但丁还是彼特拉克的歪诗。如果这就是那个人受过的全部贵族教育,那他的家庭教师一定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他的伯爵派头全是硬撑门面来哄骗无知又头脑简单的女人。我们真该仔细查查他的底细。”
       门外哐哐响了两声。大门推开了,显露出总督秘书欧根尼奥·加西亚·扎帕特罗纤弱瘦长的身影,脸色似乎是因为受到什么惊吓而显得发白,“范那诺华伯爵已经到来,他正在小客厅里等候,并决定先向大人奉上礼物以表敬意。”
       总督府仆役托着伯爵的礼物走进来,总督秘书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好像躺在仆人手里的是条用绸缎包裹起来的毒蛇。大家很快便认出来了,那衬在丝绸中的是柄套着鞘,装饰华丽的军刀,伯爵经常佩戴着它出席于各种场合。
      “天吶,这可不就是残忍杀死埃斯特万的凶器么?”奥斯瓦尔多市长惊呼着。可没人顾得上应和他。大家都将贵族的矜持和风度抛到一边,伸出头去观看因决斗而赫赫有名的军刀。
       其实这是一柄地道的“临高造”,专用于出口的高级外销品,以伏波军标准的军官用指挥刀——仿明治32式士官刀为原型略作修改的产物,金银镶嵌的刀装和景泰蓝装饰的刀鞘的确很抢眼,不过当刀从鞘子里抽出时,王室旗官大声地赞叹起来。他收藏了不少东方武器,自诩为行家,而这柄刀钢质绝佳,刀身上的花纹看起来比最好的倭刀和阿拉伯弯刀还要精美。西班牙人当然不知道那是酸洗+机械打磨的效果。
      “看看,这显然是异教徒锻造的武器,却沾上了基督徒的鲜血,”警务长挖苦道:“哪怕是个诈骗犯,可也毕竟是个在基督面前做祷告的诈骗犯。”
       胡安·萨拉曼卡总督对官员们的八卦一直保持着沉默。当仆人按照他的吩咐将伯爵的礼物收下拿走后,总督忽然向警务长发问:“布拉姆比拉先生,我听说范那诺华伯爵喜欢坐在他的别墅里打猎,尤其是射击猴子,您了解这件事么?”
       警察头子大吃一惊,顿时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当初他受萨纳夫里亚,还有另一些心怀叵测者的挑唆,企图弄清伯爵的来龙去脉,还有他住宅中的秘密。 费尽心机又是收买又是威吓,他终于成功控制了伯爵宅邸里的一个他加禄仆人,可惜那名仆人只传出过一次毫无价值的消息后便从此销声匿迹。直到某天伯爵宴请殖民地官员们时,在席间不经意地抱怨有个贪杯的仆役偷喝了太多的朗姆酒,以致发起酒疯来跳进海里去自杀了。
       发展线人的内部路线失败了,派去监视别墅的土著探子也没有收获。魏斯收买了周围村子里的渔民和农夫,这些可疑的陌生人白天里一出现就会被赶走。少数特别卖命的窥视者会一直潜伏到日落后才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地靠近,无一例外的,在瞭望塔上值岗,装备着夜视镜和莫辛纳干步枪的特侦队狙击手会送上一两枚弹头,作为对其工作热情和耐心的奖赏。有时魏斯也会带着他的FAL步枪来参加这“低能见度活动靶射击比赛”。殖民地官员们听到的不过是伯爵在宴会上的些许抱怨——马尼拉近郊猴子泛滥成灾。为了保护花园中的名木佳果,他不得不整个晚上都在花园里巡视,随时向爬上院墙的猴子开枪射击。
       布拉姆比拉先生自然看不到“猴子”们的遗体——他们的下场全是一样,无论中弹身亡还是重伤,最后无一例外都栓上块大石块丢进了马尼拉湾。不过在派出的探子一个又一个地有去无回后,警务长终于意识到他的对手不好惹,况且随着范那诺华伯爵的声望日渐鹊起,这种见不得光的监视和调查还是早一点收场才好。但是这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居然被最高上司给当众抖了出来,警察头子顿时感到手脚冰凉,不知所措。
      “伯爵有权利向殖民地最高法院控告您滥用国王陛下赐予的权力,如果他愿意的话。而我亦可以指控您的玩忽职守。您的所作所为,将宝贵的财力和人力挥霍到毫不相干的地方,却纵容尼德兰人的奸细在您的管辖地胡作非为。他们犯下的累累罪行已经威胁到整个殖民地,威胁到所有国王陛下臣民的安全。我倒想听听您对此有什么可说的!”
       总督的怒斥在鸦雀无声的公厅里回荡。他并非平白无故地发作。将近一个月前,一场蹊跷的火灾将帕里安最大的斗鸡场化为冒烟的废墟,那正值一天里最热闹的黄昏时分,三百多名赌客、观众,包括好些西班牙人和欧洲旅客都葬身火海。大火被扑灭前还连带着烧毁了几十家中国人的店铺。最令萨拉曼卡总督烦扰的是斗鸡赌博的税收已成为马尼拉的财政支柱之一。斗鸡场被毁,让殖民地政府每天都在损失上千比索的收入。
       斗鸡场火灾还没理出什么头绪,巴石河上的码头区又着了火。很多值钱的中国货刚从船上卸下,搬进码头仓库,里边还贮存着还有更加珍贵的澳洲货物,全被大火付之一炬。这回有人报告起火前看见了可疑人员出没。警务长胡乱抓了一大堆人,在挨个儿地勒索了一通后放走了大多数中国人,几个穷到骨头里也榨不出油来的土著被当作纵火嫌犯丢进监狱交差。没过多久,又发生了输送军资的押运队在城外遭到袭击的可怕事件。
       正当全城都被接二连三的祸事搞得人心惶惶的时刻,从福摩萨传来比较可靠的坏消息,荷兰船舰频繁出现在海岛北部,袭击补给船,甚至靠近海岸向西班牙人的城防开炮。无疑荷兰人即将发动对圣萨尔瓦多和圣多明戈城的进攻。虽然大部分在菲西班牙人并不关心那两个并没有带来很多中国商品的殖民地,不过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多少使得殖民地的军政要员们的态度有所转变,萨拉曼卡总督对荷兰人入侵、派遣奸细来充当破坏分子的警惕,似乎也并非那么不可理喻,而是一种随时可能化为现实的威胁。
      “大人,”扎帕特罗低小心翼翼地提醒,似乎打断了总督殿下发脾气也是桩可怕的事儿,“伯爵正在外边候见。”
       市政官员们很识趣地纷纷起身准备离开,包括一直瘫坐在椅子里的警务长。总督却叫住了帕里安区长:“阿吉拉尔先生,我把用粪便制造硝石的任务交给您。您可以依靠所管辖的中国人,据说他们一直有收集粪便当作肥料的传统,这对完成您的工作,解决我们目前的困难很有利。”
      “一定完成您的嘱托!”胡安·阿吉拉尔发狂似地嚷嚷,“我对耶稣基督和您发誓,以我的名誉担保,绝不挥霍陛下的殖民地国库的哪怕一个铜子儿。不过办理建设工程总得要花钱,请准许我再向中国人征集一笔社区公共基金。”
      “可以,但是记住不要压迫他们过甚。中国人对我们还有很多用处。可您得留心那些可疑的人,他们多半是尼德兰派来的奸细。一旦发现携带武器和火器的中国人,不要迟疑,立即逮捕。”
       面如死灰的警务长、心神不宁的市长、欣喜若狂的帕里安区长与其他人都走了出去。魏斯•兰度被仆人引导着从另一侧门里进来。总督看着他的黑缎子骑兵制服腰带下面果然不见了佩刀,只挂了一支短剑,剑柄上刻着几个奇形怪状的中国字。萨拉曼卡总督讶异于东方殖民地这一怪异的特征,它似乎已经被中国人和他们的生活方式、民族符号所征服了。就连殖民地的西班牙人也惯于乘坐中国轿子出入,手中总少不了一把写满中国字的泥金纸折扇。总督不喜欢这种风尚,特别是发现来客正以一种并不谦恭的眼神打量着自己,他更不痛快了。
      “文森佐先生,”总督开口就略去了魏斯的贵族爵位和头衔,他边说边指着靠近桌子末端的一把圈椅。魏斯毫不在意地坐下,至少这个位置靠近吊在天花板下的风扇。一个尼格利陀矮黑人蹲在墙角,有气无力地扯动绳子,驱使木框蒙布的扇叶来回摆动,这便是唯一的解暑手段。魏斯穿越前曾参观过的马拉卡南宫此时还只是巴石河畔的一块荒地,而在这个位面,没有任何礼节和仪式,就在这间闷热、阴暗,散发湿乎乎的腐臭气味的房间中受菲律宾最高统治者的接见,魏斯同样感到不快。
      “臭烘烘的西班牙猪猡。”他心里咒骂着,虽然脸上还挂着笑。
       总督以一种对下属官员的冷淡口气继续说下去:“我很高兴您应我的召唤拨冗前来,但我请您来是为了提醒您,菲律宾殖民地施行的是吾王陛下颁布印第亚群岛法典,以及吾国的成文法典和一部分习惯法。无论按照哪一部法律,在决斗中杀死人都不被允许,您应该知道。”
      “阁下,对一个无罪的人而言,您的话完全正确。但对一个该死的人来说,死刑执行得早或晚有什么区别?”魏斯手按着挂在腰带上的山寨版中正剑——那是他用一把上好的托莱多剑从某元老手中换来的——坦然自若地回答:“埃斯特万•萨纳夫里亚是骗子。他伪造政府文件和债券合约,不但偷窃骗取守法之士的财产还对他们敲诈勒索。他千方百计地偷逃纳税危害国家。他从事走私贸易,甚至将武器和火药出售给帝国的敌人。他还犯下了杀人的罪行,为了谋夺财产虐待杀害已经皈依上帝的菲律宾人、中国人和墨西哥人。而他本人却是个可疑的新基督徒,甚至私下里还保有犹太人卑贱的异端信仰。马德里来的王室检察官告诉我,他所收到指控埃斯特万•萨纳夫里亚的请愿书和告发信如今已堆满了他所住的房间。如此恶贯满盈的人,难道不该死么?上帝通过他所选定的任意一只手来杀死这个恶棍,难道不都是出于他神圣的裁决么?”
       胡安•萨拉曼卡总督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不禁吃了一惊,就象军人感到他所穿的甲胃上被武器猛击了一下似的。魏斯的话中至少有一点是事实:大大小小的秃鹫乌鸦现在都围绕着萨纳夫里亚的百万家财飞舞,从澳门到马尼拉的几乎每个帝国臣民都在忙着控告他,不管是看起来多么荒谬可笑的罪名,都堂而皇之地写进案卷呈到王室检察官面前。人人都想从曾经的殖民地头号富商肥得流油的尸体上撕下一块肉,总督也不例外。
      “对萨纳夫里亚的控告,必须经过王室法院的审判才能定罪。”眼看敲打对手的目的差不多落空了,总督想尽快将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他有罪,而且他已经被定罪了。您已经代表国王陛下行使了正义的权力,没收了他的不义之财。”
      “您从哪儿听到无稽之谈?政府只是扣押嫌疑人的财产等待开庭审判。”
      “谁会把暂时扣押下来的财产,比如萨纳夫里亚的商船和游艇送进王家船坞里去修缮,只是为了让受害者能够拿到焕然一新的赔偿品?这是我亲眼目睹。”魏斯回答说:“阁下,您现在只缺一场完美的缺席审判,死人是不会狡辩的。”
      “仅仅是暂时征用,殖民地对可用于作战的舰船需求非常迫切。”总督终于决定抛弃这个话题,他拉了拉铃绳唤来仆人,“去拿点喝的来。不,不要酒,拿澳洲水。”
       穿白制服的总督府仆役端进来一个木盘,装着两个用铁丝木塞封口的玻璃瓶,两只银杯。瓶身玻璃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珠,大约是刚从井水中取出的。
      “您不介意这点小小的奢侈享受吧?我个人不赞成在谈公事的时间喝酒。”总督的语气变得亲切和缓起来,“在如此炎热的地方,这般清凉享受是何等难得。或许在您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魏斯面带微笑,不置可否。他确实对“奢侈的澳洲水”不屑一顾,那只是临高司空见惯的盐汽水而已,连家境稍好的归化民工人在工歇时间都能买来消暑解渴的玩意。“愚蠢的吝啬鬼,无知的西班牙猪猡,”他腹诽着。
      “连这点小小的享受都必须节制,是因为我们有着不得已的苦衷。殖民地的财政一直以来都很匮乏,而目前又不得不在军事工程方面增加开支。我们不能耽于享乐,”总督试图转换一个话题进行反击:“所以您在这里的一些行为是不合时宜的。现在马尼拉的富人都以模仿您为风潮,从时新的衣着到华丽的马车。那些倒也还罢了,可您装饰盥洗室的方式太不合适,拿昂贵的瓷器作为恭桶,还制造专门的水泵来冲洗污物。假若整个殖民地的贵人们都如此效仿,殖民地会损失多少金钱?简直难以想象。”
      “还不仅是金钱,现在连被您用水泵冲洗掉的污物都是可贵的,我们得像英国人对待鸽子粪那样收集它制造硝石。不错,萨纳夫里亚是有罪,但我们找不到一个能代替他的代理人,能平价为政府购进印度硝石。现在我们要么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要么就只能忍受印度人的高价盘剥。也许您有办法帮助国王陛下殖民地的政府摆脱困境。我们都义务为上帝和陛下效力,这不是您对奥斯瓦尔多先生说过的话么?”
      “我当然能,”魏斯眯起眼睛,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终于变成了嘲笑,“恐怕比您想象的还要多些。”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总督错愕地说。
      “请您想一想,为什么一个中国乡村农夫蹲在泥地里喝茶用的粗瓷碗,远涉海洋运到欧洲就会被送上国王的餐桌?在马德里,再也找不到比中国绸缎更昂贵的衣料。我却见过那些盘踞在中国沿海的澳洲人用同样质地的丝绸包裹装填大炮的火药,他们每放一炮都能教一个来自阿卡普科尔或是塞维利亚的商人痛惜到死。需求带来价值,而路程使价值倍增,同样的道理,毕尔巴鄂的铁和墨西哥的铜运到菲律宾价格就堪比金银。的确,与之相比从中国运铁和水银,从印度运来硝石的路程要近得多,但就如您见识到的,这些异教徒们毫无良心,盘剥诚实善良的基督徒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事实上,您管辖的这块殖民地太过于依赖同中国人的贸易。到目前为止,菲律宾没有足以自给自足的产业,只是在中国货去往美洲和帝国本土的遥远旅程中扮演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转运者的角色。无疑,这无论对您的功绩,还是增加殖民地人民的福祉都是毫无益处的。您还打算迫使人民节衣缩食,省下每一个比索用来加强防御工程。若是引得他们怨声载道,认为殖民地不能带给他们幸福与安宁,增添大炮和战舰又能有什么意义呢?敌人并不总是来自外部。”
      “您说得很对,”总督颔首示意,魏斯指出了一种可能存在的危险。每任菲律宾总督在卸任时都要接受由继任者主持的特别法庭调查,得罪人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还有别的办法么?现在连从美洲运送补助金都成为一项危险的任务。”
      “维持一个殖民地,让它兴旺发达,最好办法是建立自给自足的产业。您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吗?您准许中国人离开帕里安从事农业和园艺,还在马尼拉郊外开办工厂。”看到总督想说什么,魏斯举起手来阻止住他,“好的工厂就是会下金蛋的鹅。这是澳洲人发财的法宝,他们开设工厂,把中国瓷器和水泵组装成恭桶,中国人情愿花十多倍的价钱购买。当然建立工厂,制造机器需要大量的金属,但是上帝难道是将菲律宾作为一块贫瘠的荒漠赐给陛下的么,您已经在碧瑶找到了黄金,在巴拉望发现了水银,难道这片丰饶的土地下就没有蕴藏着铜、铁、铅、锡,或者一切我们必需的物资么?比如您反复提到的硝石。”
      “您有这个把握?”
      “我财富的来源不是秘密,在吉兰丹发掘金矿,在靠近中国的海岛上发现过钻石矿。我的部下中有一些中国人,他们是最好的矿工技师,家族世代以采矿为生,没有谁比他们更擅长于寻找矿山,发掘矿井,他们在使用特殊的机器防止矿井被水淹没的技术上是独一无二的。只要您加以批准,我立即命令他们投入工作。”
       胡安•萨拉曼卡用手指轻轻拍打着他的座椅扶手,魏斯看出自己的说辞已经起到了作用,便停下来用盐汽水润润嗓子,静待对方开口。
      “范那诺华先生,您的提议无疑非常宝贵,”总督沉吟了片刻,“我只是向您指明一些情况。您在菲律宾所居时间不长,您可能不知道这块殖民地的内陆山区至今人迹罕至,那里是尚未驯服的野蛮人横行之处。虽然菲律宾群岛都属于陛下的殖民地,但在米沙鄢以南,到处散布着凶残的马来人海盗,杀人如麻的摩洛异教徒。军队必须首先保卫马尼拉与其他重要的城市,政府不能抽调已经捉襟见肘的兵力为您的采矿工程师提供保护。”
      “这算不上什么问题,我从事有利可图的商业,同时也是一个军人。我有一些人数不多但是足够精悍和忠诚的的基督徒士兵足以保护采矿事业。您也不必提供船只,因为我可以让我的艾丝美拉达运送采矿人员和机器。我所请求的,首先是我的人在勘测地形,寻找矿脉时,必须享有在整个殖民地合法行动的自由,无论是沿海还是内陆。他们是为着殖民地的福祉在工作,不应当受到类似于布拉姆比拉先生那般的无礼对待。我的人员有权利持有必要的武器抵抗野蛮人、异教徒的攻击,这样才能省却政府动用武力的必要。最后,在采矿工程有需求下,如果政府可以批准我就地雇佣苦力,那再好不过。”
      “很好,您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关于私人投资矿业的收益,以及法律上的条款——”
      “按照新西班牙和秘鲁总督区通行的法律,私人矿主应当向国王陛下的政府缴纳所得的两成收入作为税款。”总督拿起几薄卷册翻看了一会儿,“不过菲律宾殖民地目前尚未有私人投资开矿的先例。如果您确实发掘出政府所需的矿产,作为奖励,我有权免除您的矿业税。只要您答应将采掘出来的矿石全部出售给殖民地政府。”
      “以我们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魏斯说,“口头定价或者书面文契都可以,我都接受。”
     “您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我马上吩咐秘书去写公文,您很快就会拿到通行证。”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当魏斯起身告别时,他听见总督说:“非常感谢您的礼物,伯爵。”
     “殿下,您现在清楚了。我能够提供的,比您所想象的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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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7股灾纪念章飞机wiki贡献章

发表于 2021-9-13 00:56:32 | 显示全部楼层
兰度 发表于 2021-9-12 18:05
在马尼拉,只要不下雨,接近晌午时分的天气便会逼得人们躲回屋里去,在纱帐里、床铺上消磨掉这可怕 ...

赞美新搬运!
芳草地撞钟工友 吴驷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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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船票

发表于 2021-9-13 20:09:05 | 显示全部楼层
太棒了,前段时间在知乎看到了最终章,意想不到的最终章,不知道会不会有新的部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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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3 20:29:43 | 显示全部楼层
slovak 发表于 2021-9-13 20:09
太棒了,前段时间在知乎看到了最终章,意想不到的最终章,不知道会不会有新的部分出来 ...

这个故事已经完结了。咱承认它从设定到情节都存在不少问题,从2012年初动笔以来整整九年半,很多时候后边写的篇章都是在补前文的BUG。到今年夏天的最终章,觉得已经补无可补,那就结束吧,这个故事尽管依然很不完美,到底还是能自圆其说。所以搬运过来的时候也就顺便校勘一下文字,内容本身不会再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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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4 10:28:15 | 显示全部楼层
       西班牙战舰圣奥古斯丁号沿着甲米地半岛西侧,在广阔的马尼拉海湾里破浪前行。黄昏时分,从陆地上吹过来的风十分强劲。水手们爬上桅杆,收起下层主帆,奋力将卷起来的帆布捆扎到横桁上。虽然如此,风浪依然冲击着一侧船身,使甲板上的一切都在颠簸摇晃,这极大地妨碍了战舰上正在进行的工作——火力演习。
       圣奥古斯丁号的艉部突然被下层甲板喷出的一大股白烟所笼罩,海风将热辣的火药气味吹到艉楼甲板上,站在那儿的人都能感受到脚底传来的震动。开炮的巨响回荡在海湾四周的山头之间,没有水柱,这是一发空炮。不过谁都能看出来,即使这尊18磅长蛇炮装填的是实弹,多半也极难命中。它所瞄准的目标,一艘挂着三角帆的独桅小船正飞速地穿梭于波浪间。那快艇方才还处在战舰的左舷,转眼间消失在波谷中,又突然在右侧的海面蹿出来,似乎打算正对着舰艉疾驰过来,可就在大炮打响前的瞬间,它一转舵又躲开了。快艇的航迹好像在与战舰捉着迷藏又充满进攻性,以令人惊异的灵活规避正在向自己轰击的大炮。
     “那条小船为什么不还击,它不是新装了大炮么?为什么不开炮?还在等什么?”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舰长气急败坏地问,这位身材矮小,脾气急躁的海军军官紧紧扳住艉楼上的护舷板,圆滚滚的上半身一大半都探了出去。
      “民都洛号所搭载的最大的榴弹炮也比不上您的长炮的射程,”同样紧攀着护舷板的还有财政官兼王家船坞的负责人安德拉德,他被风浪拍打舰身造成的颠簸搞得头晕目眩,却硬撑着留在甲板上,不肯像被总督派来服侍海军准将的扎帕特罗先生那样下到艉舱里去休息。“殖民地的火药供应并不充裕,苏维萨雷塔舰长肯定会特别注意节约弹药。即使面临着真正的战斗,他也不会处于射程之外就匆忙开火。”
       加西亚·埃尔南德斯向财政官投来一个凶狠的眼神,将一艘小艇的指挥官同自己相提并论地称为舰长,埃尔南德斯舰长认为这是严重的冒犯。然而他没说出口的话被炮声打断了。民都洛号猛然从风浪里冲出来,逼近舰艉,从它的帆桅下一前一后喷出两团火光,炮烟盖住了甲板,一瞬间又被海风吹到了后边,炮艇又迅速转开了。只有战舰艉楼上的回旋炮来得及放了一响以示回击。
       埃尔南德斯舰长气得几乎要发疯,如果不是巴赞侯爵也身处这块不大的甲板上,他早就像大炮喷射霰弹般的把各种恶毒的咒骂都泼洒出来,眼下却只能强忍怒气只能冲着部下们狂挥拳头。海军准将的目光从未离开望远镜的目镜,简直可以说那已经成了他的眼睛。他纹丝不动,仿佛钉子钉在甲板上一般。战舰前后颠簸也好,左右摇摆也好,他都漠然置之。他两臂端直,这种姿势他已经习以为常,沉着冷静地一直将四处飞蹿的单桅三角帆炮艇保持在自己的视野里。艉楼甲板上另一位引人注意的人就是范那诺华伯爵,他在发展同殖民地的官员权贵的友谊方面有着特别的本领,所以他会受邀登上圣奥古斯丁号,观赏一场别开生面的演习也就也就不足为奇了。
       大家都对伯爵那种亲切随和,特别爱开玩笑的习惯感到惊奇和有趣,他甚至戴着白手套摸进炮膛里去“看看有没有灰尘”。这位高雅的意大利贵族像个孩子般地好奇,什么都爱问,从大炮铸铜的配方直到战舰主桅的高度,有些问题甚至细致到令人感到滑稽。水手们羡慕地望着他样式奇异的双排扣凡立丁呢大衣,金丝缠柄的英式海军佩剑。当他最后站上艉楼甲板却沉默了下来,舰上的军官们在他身后围成半个小圈,连舵手都都忍不住伸长脖子瞥一眼伯爵捏在手中的怀表,谁能相信钟表能制作得如此小巧,会雕镂得那样精美,表盘上镶得不知是玻璃还是水晶。银表壳和表链在太阳下闪着淡青色的光芒,简直就像一团火。
       魏斯·兰度看似凝神于怀表并不仅仅是为了看时间,更是为了掩盖住自己的表情,不对西班牙海军的炮术表现表现出过分的震惊。演习刚开始时倒挺像回事,船钟一敲响,水手长立刻命令擂鼓备战,数百名水手和炮兵从各个舱口里涌出来奔向炮位,大有倒海翻江之势,解开炮罩,移动炮位,装填火药,装引火药,把火绳杆凑上火门——一整套西班牙式的按部就班。接着刷洗炮膛,运送新的弹药,重新装填,再将大炮复位再来一轮,所有的步骤都在充斥船舱内一片此起彼落口令声中似乎很有秩序地进行。这套看上去中规中矩的流程所呈现出来的结果就是持续炮轰了差不多一小时,魏斯掐着表发现每一尊开火的大口径舰炮最多不过射击了三轮。即便把风浪造成舰体横摇和目标难于瞄准等不利因素考虑进去,对一名在三百多年后打过仗的军人而言,此等射速实在慢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事实上,这不过是本时空海上列强的正常水平,魏斯·兰度对此感到惊讶是因为囿于自己的见识,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表示不满则是因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战舰面对的是一个开了挂的敌手。
       单桅炮艇尝试变换了几次方向后,终于坚定地选择向战舰右舷发起冲击,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很有技巧地将船影隐蔽在夕阳的余晖里,斜射的阳光炫花了战舰炮手的眼睛,来自民都洛号的炮轰一声连着一声,战舰只能回以轻隼炮与回旋炮有气无力的射击。
      “上帝诅咒那条鬼船,它开炮的速度至少比我们快五倍!”
      “放的全是空炮,只需要装填一点儿火药,”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舰长很不服气,大声嚷嚷:“那样炮放过以后一只手就能把它推回去,这算得了什么?”
       海军准将突然开口了:“上校,您的炮手也只装填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火药。”
       埃尔南德斯舰长悻悻然地闭住嘴。“就算只有三分之一炮弹命中,也足够造成可怕的后果,”安德拉德得意洋洋地宣称,尽管晕船折腾得他脸色苍白,“都是恐怖的爆炸弹和燃烧弹。”
       单桅炮艇鼓着满帆直冲过来,炮身隆隆,越来越密集,几乎连为一片,震耳欲聋。魏斯估计它甲板上的两门榴弹炮每隔两三分钟就能发射一轮。现在连装在炮艇两舷的回旋炮也对准战舰开火。圣奥古斯丁号上的舰载步兵在舷樯后站成两列,滑膛枪轮番齐射,中层甲板的重炮依然在一片忙乱中不详地沉默着,但甲板和船楼上的回旋炮与轻隼炮玩命似地喷出火焰,整个舯部甲板硝烟弥漫,震耳欲聋。
      “我的天,那鬼船的炮放得比我们的火绳枪还快。”
     “就这样,干掉他们,给那些该死的东印度崽子们多喂点葡萄,再多让他们尝点鹌鹑蛋!”埃尔南德斯舰长跺着脚,狂乱地挥舞着双手,他忘记了他的炮手们正以比对手慢得多的速度放着空炮。
      “上帝保佑您可别尝到保罗大炮的葡萄弹,那些葡萄粒儿可真够分量。”安德拉德以讽刺地口吻回答。幸亏枪炮声响成一片,淹没了他的话声,否则让生性暴躁的舰长听见了,非拔剑相向不可。
      “那是在干什么?”枪声暂停的间歇中,只听见一名军士在惊呼,连一贯沉着冷静的巴赞侯爵也站不住了,用一种与他的年纪与身份都不相称的敏捷冲到舷樯边。炮艇又偏转了方向,以接近45°的夹角冲向圣奥古斯丁号。“准备撞击吗?简直是疯了?”
      “啊,不,他们在准备些新鲜玩意哪——”透过逐渐飘散的炮烟,人们能看到炮艇前甲板上,肤色黝黑的他加禄水手正用力扯动牵索,让一根原本折叠在船头的长杆子伸展出来,就像一条看似僵硬而又潜藏危险的毒蛇那样,一直探入前方的水下。
       一艘体量不足自己十分之一的小艇的撞上圣奥古斯丁号的庞大躯体,影响微乎其微,甲板上的人甚至什么也感觉不到。24磅加农炮终于向着正在后退中的炮艇喷出一口夹着火星的浓烟,可没等埃尔南德斯舰长发出欢呼,安德拉德便大声宣布:“结束了,战舰已在下沉。”
      “胡说八道,完全是一派胡言!”
      “请您明白一点:民都洛号的撑杆唯一的作用便是安放水雷。如果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战斗,既然您的大炮没能在撞击发生前摧毁装载水雷的快艇,又有什么会阻止60磅火药在船底爆炸,毁掉整条战舰呢?”
      “您说的很对,我们输掉了这场对抗演习。”巴赞侯爵打断了两人的争论,他的话有着一锤定音的效力。埃尔南德斯舰长气呼呼地站到一边吹胡子干瞪眼。“先生,以我愚见,水雷恐怕是个画蛇添足的败笔。如果爆炸弹和葡萄弹杀伤了战舰上的大部分水手和士兵,摧毁了大多数炮位。您的水手大可毫不费力地登上甲板夺取这条船。至于水雷,60磅火药不是个开玩笑的数目。它们若真正可靠地爆炸了,搭载水雷的舰艇恐怕难免也会受到波及。”
      “阁下,如果一名剑手足够机敏,刚刺中敌人躯体便立即跳着大步退开,他是不太可能受到伤害的。您瞧——”安德拉德比划了一个划桨的动作,但侯爵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炮艇正在后退是依靠他加禄水手们正在拼命摇动的某种造型奇特的曲轴,那绝不是桨,或是中国人的橹,侯爵想了想,他从不曾见过这种推进船只的装置。
     “那是保罗先生设计的螺旋推进器,他说这是从阿基米德的抽水机器上受到的启发,”安德拉德解释道:“这项杰出的设计原先用在鹦鹉螺号潜水船上。可惜,它被那些马来蛮子们毁了。”
      “的确可惜。”巴赞侯爵随口应道,不过脸上可看不出什么惋惜的表情。他转向埃尔南德斯舰长:“停止射击。发信号让他们把舢板放过来。”
       舢板靠上了船舷。乘客刚攀上绳梯,水手们便荡起桨,向炮艇的方向划回去。看来苏维萨雷塔舰长已经将他的一切责任都交待妥当。他刚踏上艉楼,正屈膝下去给海军准将致礼,后者便以一种礼貌而又不耐烦的姿态阻拦住了。
      “舰长,我以及埃尔南德斯先生都对您和您部下的勇气,过人的技艺感到钦佩,”巴赞侯爵说:“您出色地打败了圣奥古斯丁号。可是那是出乎我们意料的结果,事先并未曾想到会遇到那样的炮艇,并且在您的指挥下发挥到了极致。但圣奥古斯丁号毕竟是一艘真正的战舰,装备有40门炮,如果埃尔南德斯先生仿效荷兰人和英国人的战术:一直保持着上风位置,或者在您刚抢到上风时便用重炮轰击。仅靠民都洛号一艘炮艇,是无论如何不能取胜的。您无法进入榴弹炮的射程,也不可能穿过弹幕,把那可怕的水雷撞到我们的龙骨上。您觉得呢?总督告诉我他从这种炮艇上发现了保护殖民地的信心,但是我更愿意倾听一位真正杰出的海军军人的想法,请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不必有任何顾虑。”
       自打从男爵夫人的命名日宴会归来后,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便丢开了他那崭新的缎子礼服,模仿着范那诺华伯爵的派头弄来一条水牛皮带把薄毡质地的水手裤紧缚在腰上,细棉布衬衫的下摆也束在皮带里,袖口让炮口的火焰熏出一片乌黑。无视自己这副尊容甚至比不上一个最贫穷的商船船长,伊凯尔·苏维萨雷塔为演习得胜而显现出的骄傲的快乐毫无掩藏,连抓住帽子的手都在颤抖。
      “大人,民都洛号,还用同她一齐在甲米地船厂里建造出来的快速炮艇。您都看到了,她简直就是在水上飞。难道您相信会有那么杰出的炮手,能在四分之一里格的射程外击中一条能在水面上飞的快船么?”因为激动,苏维萨雷塔话说的既快又不免有些颠三倒四,加上不时冒出来的巴斯克方言,要想完全听明白还得费些力气。
      “圣奥古斯丁号毕竟是真正的战舰,这没错。大人。大部分荷兰船、英国船就同您的战舰所护送来的那条大帆船一样,船身因为装载着大批的货物而吃水过深,操纵迟钝,大炮最多不过圣奥古斯丁号所装载的半数。而我们的炮艇将以一对三,同时向两舷与船尾发起进攻。没有一条船能防御得了这样的攻击。也许只有伯爵的游艇例外,”舰长向范那诺华伯爵举手致意,“您的船跑得和我们一样快,而且配备得更好。”
       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舰长回到了艉楼的指挥座上,遵照海军准将的指示,转向东边,升起满帆往马尼拉驶去,准将将在河口换乘小船回城。令他脸面扫地的独桅炮艇依然伴随在战舰一侧航行。埃尔南德斯舰长憋足了劲,才克制住下令朝它开炮轰击的冲动。
      “那么,”侯爵接着问道:“我想要知道这种出色的炮艇,现在殖民地已经造成了几艘?是否都配备齐全可以立即投入战斗。”
      “第12艘刚刚完工,大人。应当赞美安德拉德先生。他想办法从果阿买来风干好的船材,把工人分成两班相互轮换,不管白天黑夜工作从不停顿。还得感谢保罗先生,他装配了一架用风车带动的锯木机器,哪怕找五十个强壮的黑人来拉锯子也绝赶不上它工作的速度。蠢货热诺利诺管着船厂的时候,整天抱怨没有足够的人手锯木头、锻铁钉。可是现在保罗先生从他的工厂里给我们送来各种船钉和船上要用的铁器,一应俱全,多得甚至我们都用不完,全是上好的铁锻造的。”
      “可惜的是目前暂时不能再建造下去了,”安德拉德插进来说,“库存的,以及果阿运来的船材已经耗尽,新砍下来的本地木材则需要花费时间风干。更麻烦的是总督又派来了新的差事,从罪犯埃斯特万那里罚没的船正停在船坞里,我们必须将它们改造成真正的大型战舰。其实如果允许我表达个人的看法,我认为将船厂的力量用于建造继续吕宋号这一级别的炮艇才是更好的选择。大盖伦战舰用于抓捕神出鬼没的马来海盗是无效的,它也无法深入到那些峡湾和浅滩里去攻击摩洛匪徒的轻艇队。假若能配备两到三支炮艇组成的快速舰队,我们便能在群岛间对付一切敌人。”
      “吕宋号,那是什么船?”
      “是双桅炮艇,大人,将民都洛号的设计放大的产物,也就是船厂建造的第12艘炮艇,刚刚进行过试航。除了顶帆外,它的两根桅杆都挂三角帆和纵帆,抢风航行起来简直就像个天使。顶要紧的是,吕宋号足够大,可以装载真正的,能打到一里格外的保罗大炮,而不像小型单桅炮艇只能装备轻便、强大但射程短得多的榴弹炮,冒着被炮火击中的危险逼近敌舰再行攻击。”
      “那真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作为王家舰队的一名指挥官,我不赞成让勇敢的军官和水手驾驶小船,携带水雷顶着炮火去撞击战舰,这比登船跳帮更加危险,简直是有去无回。要达到同样目的还不如使用纵火船。”
       太阳已经落到海平面以下。借着最后一点余晖,可以看到苍翠的陆地上,圣地亚哥堡的白色城墙已然在望。魏斯举起了望远镜,棱堡上原先的那尊42磅西班牙铜炮早被拆下来丢进了军火工厂的熔炉,取代它的是一尊黑光闪亮的保罗大炮,炮身圆滚滚地像个酒瓶,看起来好似比圣安东尼奥堡的那尊炮还要大。观察岸上的同时,他的耳朵一直保持着警觉,不放过甲板上传来的任何一句交谈。
      “他告诉我,正准备设计一种新的武器,能像大炮那样从远处发射,又可以像水雷一样炸穿船底,毁掉龙骨。”浓重的巴斯克口音表明是苏维萨雷塔舰长在发言。
      “这说的是鱼雷么?”魏斯暗自揣测着。
      “另外,螺旋推进器比船桨好用多了,它赋予炮艇额外的动力,比完全依赖风帆的船只自由得多。想要击中炮艇可难得很哪,大人。唯一的缺陷是眼下只能用硬木来制造它。就算用沥青浸泡过,浸泡在海水里也会很快腐烂。如果按照保罗先生说的,改用炮铜铸造螺旋推进器,那就会非常坚固,也许比船本身还要耐用。可惜我们非常缺乏铜,连铸炮都不够用。”
      “螺旋推进器这项发明很有意思,不过我看到它依然依靠大量的人力才能转动。也许我可以向陛下建言,制造螺旋推进船取代王家舰队里的大桨船,但不应该把它用在快速炮艇和大型战舰上。”
      “我倒是同保罗谈到这个问题。这位了不起的发明家建议我们制造一台机器来推动螺旋推进器,那样就根本不需要往船上增加多少无益的人手了。”安德拉德说:“这一机器运作的原理如同亚历山大的希罗曾经制成的汽转球,将水煮沸成蒸汽喷射出来以产生力量。不能不说这个想法绝妙透顶,值得一试。但是制造一台大型蒸汽机械需要很多精密的工具,大量的金属材料,绝非易事。保罗认为,澳洲人已经造出了蒸汽机械,他们有专门的工厂,用于制造那种强大的机器,并把那些机器装配到了车辆、航船和战舰上以驱动它们。”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向澳洲人提出购买那种机器?”
      “澳洲人决不会同意卖的,因为这机器是他们种种神奇力量的最重要的来源。除非——”
     “除非怎样?”海军准将问道。
     “打败他们,强迫他们同意。”


      “马尼拉,什么基巴烂的玩意!老子居然会头脑发热来这种鬼地方。”柳正一边抱怨一边又灌下了一杯莫吉托鸡尾酒。一股雪茄烟雾从他手指缝间袅袅升起,汇入了头顶上一片飘荡不定的青色烟云中。他架起双腿,一双赤脚就往杯盘狼藉的大餐桌边沿上一搁。
      “就是,狗日的西班牙蛮子,草泥马的都把大洋马藏哪儿去了?”方敬涵脸上倒看不出什么义愤填膺的色彩,正心满意足地剔着牙缝。当然,离开颠簸晃荡的船舱,坐在舒适的餐厅里享受完一顿有烤乳猪、香草烤鸡、八打雁牛肉汤等上好佳肴的大餐,任何人都会产生心满意足的感觉。
       柳正摇了摇空杯子,他加禄仆人立刻提着冰桶和调酒器出现到面前,倒满酒后又飞快地退到墙角。看来魏斯把这群土著菲佣调教的不错,虽然不懂得普通话,可只要一个手势他们便会马上送来需要的东西,然后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地退回墙边去等候吩咐,以恭敬而又惶恐的目光注视着餐桌边这些剪短头发,穿着奇特短褂的中国人边吞云吐雾边高谈阔论,时而纵声大笑时而破口大骂。
      “当然是被西班牙狗崽子藏进自己的狗窝里了。”柳正借着酒劲嚷道。抵达马拉塔港刚下船没多久,他就急不可待地撺掇着勘探部的一众纯男性元老去“考察考察”马尼拉的白人女性。魏斯无奈之下只得领着一队戴着假发髻的元老们去码头区,访问为各国船长和富商寻花问柳而设的高级妓院。只是本时空的“高级交际场所”,不管是原汁原味的大明风月还是伊比利亚风情都不是穿越众消受得起的,看似华丽实则毫无卫生的环境,干瘪瘦小的东印度妓女都教柳正一行大倒胃口。至于仅有的两个混血女人,单是她们身上衣服上散发出的熏香便能让一众男元老们落荒而逃。
      “元老院还在等什么?还探个屁的矿!” 柳正吼叫着挥起手:“伏波军的大炮在哪儿呢?海军牛逼哄哄的舰队在哪里?统统拉过来轰开马尼拉,一人分一个大洋马——”
      “老柳,省点劲吧,”餐桌的另一头,正在享用芒果牛奶刨冰的法石碌皱了皱眉头:“你这一声吼房子也要抖三抖。别说西班牙人,嫂子恐怕都在临高听见了。”
      “她想听就听去,我还怕她听不见呢!”柳正醉得不轻,扯开喉咙便一通咆哮,唾沫星子喷得满桌飞舞:“这婆娘真马勒戈壁的欠修理。当初干了不要脸的事怕出丑,死乞白赖硬缠住老子上了丰城号。穿越过来才老实几天,消停了没多久又开始整天对老子唧唧歪歪。老法你瞧瞧咱们勘探队平日里都劲在野地里跑断腿吃沙子,搞不好还要被什么土人袭击。她整天抱怨苦啊累啊,不就是在家哄哄孩子么,老子回临高到紫明楼去洗个澡敲个背算点鸟事?丫的居然蹬鼻子上脸,敢对老子发脾气甩白眼。行,我体谅她苦衷,不就是再买俩女仆么?我就决定买个小洋马,白皮养大了有把子力气,干活使唤再好不过。可你们听听她想干什么?三天两头跟我吵,说什么我敢去拍洋马她就敢离婚。离婚就离婚,老子怕个鸟,当元老还缺得了逼操?滚她娘的犊子!”
      “行了老柳,发什么脾气,至于吗?”眼看着柳正越骂越起劲,方敬涵等人出言解劝,“嫂子也就是说说罢了,再说老柳你孩子才多大,没了妈怎么行——”
      “都别拦我。臭婊子,老子再跟你过就是孙子,这婚非离了不可——”柳正犹自在狂呼乱叫,忽然间头一歪,左脚顺势将餐桌上的一只漱口水盂扫下了地,给昂贵的波斯地毯涂抹上一大摊水渍,却歪打正着地弄灭了掉落下来的雪茄。这番不大不小的动静吓了众元老一大跳,始作俑者却已经从椅子里滑了下来,在软和的地毯上扭动了几下,便发出如雷的鼾声。
      “这位先生醉了,送他去我的卧室里休息。”魏斯·兰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大餐厅的门口,还穿着早先出门时的双排扣海军大衣和马靴。直到打着呼噜的柳正被仆人抬出门,他才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雪利酒。
       餐桌边的气氛很快变得冷清,魏斯·兰度在大多数元老的想象中是个多少带点诡秘色彩的人物,从穿越前的雇佣兵和武器走私商的身份,到穿越后奇特的投效方式,以及第一次洋马女仆拍卖会上的狼口夺食——现在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外情局导演给耶稣会教士们看的一出戏而已。不过,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这个深居简出的人。派到菲律宾来搞勘探的元老们以皇汉居多,为了打发在海圻号上颠簸时光,没少挖苦和抨击这“来源不明、行径可疑”的洋鬼子,连任用这洋鬼子的江山膝盖上也中了好几箭。只是当这个将要在敌占区负责他们安全,掩护他们工作的洋鬼子单独同他们在一个房间里相处时——当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大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什么好。
       魏斯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的普通话还是既生硬又难听,不过好歹比以前流畅得多了:“诸位,通行证和一应官方文件已经办好了,我还搞到了总督的亲笔信。理论上说,我们拥有了在菲律宾各群岛内陆的行动自由,不会受到来自官方的阻挠。当然在吕宋岛的少数内陆山区,还有米沙鄢以南的各群岛,那里的土著是不承认西班牙人的官方地位,我们只有靠自己。不过即使是对吕宋岛的考察,我建议晚几天再开始也不迟。”
      “为什么?”
      “西班牙人在北台湾打了场胜仗,荷兰东印度公司进攻圣多明戈与圣萨尔瓦多城的行动都被守军挫败了。圣雅各布号昨天把消息带回了马尼拉。总督要举办游行和各种庆祝活动,西班牙人最热衷这些玩意,游行、演戏、舞会、斗牛、斗鸡。这期间各城镇的官僚机构都不会办公,少说也得折腾一星期左右。”
      “那也好,”方敬涵从盘子中抓起一把炸香蕉条,嚼得津津有味,“我乐得多休息几天。艾丝美拉达号是比咱们的西班牙妓女号快得多,可晃荡起来一样教人受不了。”
      “只要各位需要,我可以带你们去马尼拉城内任何我去得了的地方,”魏斯说:“即便庆典的那几天时间也不会浪费掉,你们肯定对军事测绘都相当在行。”
       新的点心、小吃,更多的酒和雪茄陆续送上来。手脚麻利的仆人迅速清理了桌上地上的狼藉。魏斯再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起身告辞,让元老们留在餐厅里继续吃喝消遣。简单地冲了个澡,他回到二楼上——客房不够用,魏斯已让出了自己的卧室。仆人们已在监视下按他的吩咐将竹床抬进书房,搭起了纱帐。起码在今晚没人会去和柳正去抢那张舒适的大床,至于床单上留下多少酒渍与呕吐物那就不是魏斯所关心的了。他掏出钥匙打开锁,室内被月光照得半明不暗,推开镶有铁条的玻璃窗,他掏出打火机,没去点灯,而是点着了一支圣船烟,沐浴在湿凉的海风中静静地吸着。
       门铃连续响了两下,隔了片刻又是一声。包括他在内只有两个人持有这间作为机密办公室使用的书房的钥匙。果然,他的副手兼马尼拉站的总管家擎着烛台走进来,把整理过的文件稿、信件和电报稿、牛肉三明治、一大壶黑咖啡堆到书桌上,收拾地井井有条。
      “甜心,待会儿去餐厅看看,那几位首长先生如果喝醉了就送他们去房间休息。别让他们把自己搞得太不像话,”魏斯拉开书桌前的藤椅坐下,“叫那些土著佣人再勤快点,卫生间要经常打扫。首长先生们喝多了可能会做出各种有趣的举动,比如在浴缸里小便什么的。等酒醒以后,他们就不觉得这是令人愉快的事了。”
       咪咪点了下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最迟不超过七天,首长先生要出发进行考察。特种队员必须抽调出来随同他们行动。伏舰长将会派一小队海军学兵来接手别墅的守卫,你得同他们搞好协调。我可不希望我们外出期间,有什么不明身份的家伙偷偷溜进来。”
       咪咪又点了下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魏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五处”的女人果然都毫无情趣和幽默感可言。
       裹着铁皮的书房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魏斯静坐了片刻,凝望着窗外停泊在小港湾里的双桅战舰。为了避免被人与著名的澳宋黑船联系起来,艾丝美拉达号在博铺的船坞里重新漆成一身纯白,使它看起来更像一艘华丽的游艇了。然而令魏斯不满的是船厂再度调整了它的武备,艾丝美拉达号的主炮现在变成了舰艏的一门24磅卡隆炮加一门75毫米达尔格伦艉炮。尽管伏尔铿少校坚信仅靠桅盘里、舷墙边加装的几门三四式机关炮就足以打烂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的几艘老爷战舰和小船。魏斯可不如他这般有信心——那些该死的保罗大炮。
       他伸手过去掀开玻璃灯罩,把烟嘴凑到灯座上,打开煤气阀门,室内顿时一片通明。马尼拉站的设备日益更新,包括从临高运来的一具木材气化炉。黄天宇的两个徒弟也被派到伯爵的别墅里负责这些设备,除了煤气灯,木煤气主要供应机械厂最新设计的一台小型煤气冰箱。这样一来,不但马尼拉站,连艾丝美拉达号上的海军官兵都沾了光,从新鲜食材到冰激凌毫不匮乏。马尼拉的西班牙人中间到处谈论着一个惊人的消息:范拿诺华伯爵不惜重金从日本和中国北方购置冰块,船运到酷热的马尼拉以供解暑享用。所谓的白人上流社会以前是用混合着羡慕与嫉妒的眼光看待他,现在则简直是膜拜了。
       魏斯拿起最上边的一份电报稿边读边吃晚餐,那是关于北台湾基隆、淡水战斗的报告摘要。外情局的动作比西班牙人快得多。当读到一则西班牙人在战斗中使用杆雷装置的叙述时,他反复地读了好几遍,然后三口两口地吞下三明治,灌下一大杯咖啡。
       至于本地西班牙闲人们送来的信帖实在千篇一律,乏味无聊,不是请求拜见,便是邀请他大驾光临某某宴会某某典礼之类。魏斯一封封地丢进废纸箱里,大部分压根无需回复。他拿着一张请柬的手突然停住了——卢克蕾齐娅•查尔洛男爵夫人,邀请他去内湖省的庄园打猎。
       他当然记得这位马尼拉社交场上的当红贵妇,他更记得安德拉德某次酒后所透露的消息:萨拉曼卡总督正在为设立造币厂而募集资金,查尔洛夫人正是筹备中的主要的股东之一,而造币车间正也准备设立在保罗主持的军火工厂里。
      “有点意思,”魏斯想着,把男爵夫人的请柬放进了标明“待处理”的文件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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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4 10:44:10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海军真好啊,高晓松心里想。第一舰队正列队驶出高雄港,舰队司令陈海阳的将旗在立春号的桅顶上迎风飘扬,它一马当先,驶在纵队前列。谷雨号靠后占位,处于舰队中列。海军最大、最先进的巡洋舰自入役以来首次参加编队远航,从三亚启程,一路南下到永兴岛和附近的七连屿,勘察那里的锚地与航道。从南海北上的航程中,舰队开始受到恶劣天气考验,航行到东沙岛附近编队遇上了七八级大风和5级大浪。不少新近被拉进海军的酱油元老军官们平时在岸上享受惯了,被折腾地只剩下趴在铺位上大吐特吐的劲头,即便在抵达高雄以后也没恢复过来。归化民官兵,特别是海盗水手和渔民出身的水兵则要表现得好的多,但受到那些一下船便躺进海军医院,在女护士怀抱中哼哼唧唧的元老海军军官们的拖累,预定进行的舰队海上战斗训练一再延期,最后在陈海阳的严令下才重新出海。
       东沙岛的那点小风小浪对高晓松来说压根儿不在话下,他虽然是海上力量部的老人,但在特务艇和巡逻艇上度过的日子远超过大型舰船,早习惯了200吨巡逻艇被风浪摇撼到几近倾覆的感觉。蚊子再小也是块肉,混进海军去担任立春号轮机长或者待霜号航海长这样的苦差,哪赶得上作为警备队司令,指挥一支支巡逻艇编队分进合击,从伶仃洋直到北部湾扫荡海盗,拿捕走私船来的风光呢?只是当自己站在这艘大过巡逻艇十多倍的崭新巡洋舰的舰桥上,他突然意识到以前那种宁为鸡口毋为牛后的想法实在太可笑,太荒谬了。当谷雨号破浪前进,越过波峰骤然向前低俯时,灰黑的海水在飞剪形舰艏两侧涌起浪头,扑到艏楼甲板上,又顺着锚链孔和舷墙两侧的排水孔流泻出去。后方的901型炮舰在青灰色的海浪中颠颠簸簸,舰艏不时整个儿地没进浪头里。帆索被风扯动着发出琴弦般的铮响。温暖的湿风把咸津津的浪花一直洒到谷雨号的舰桥上,打湿了他的脸。是的,我太他妈的喜欢这一切了,高晓松想。海风涤荡着早上舰队出航前那场暴风雨所造成的阴暗天空,碎裂的云块之间,蔚蓝色的晴空一段段地显现出来。
      “你也想换条船?”周克也走上舰桥,作为谷雨号的总装和调试工程师随舰出海,这次远航折腾得他够呛。他挥起手指向正在低头看罗经的李子平——发动机行动中,立春号表现优异,霸王行动中更是担当了绝对的战斗主力。李子平以下全舰官兵屡受嘉奖,不出意料的话将在发动机行动结束后他绝对是第一舰队指挥官的不二人选。没想到李子平却主动放弃这个机会,一再地坚持下调去指挥刚完工的谷雨号。明秋因身体原因退职后,第一舰队司令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来接任,加之这一段时间海军也没有大的作战行动,目前便由陈海阳代理。“还是来海军干吧,彼可取而代之也。”
     “要咱交出海岸警备队的位置?没问题,不过得给条大船,别的不要,白露号就成。”在一场万众瞩目的下水仪式中扮演主角以后,白露号的舰体就一直靠在博铺船厂的舾装码头边无所事事。本应配备给它的桅桁、帆缆、资材设备,新出厂的火炮都被集中起来,调用了大量技术工人抢先完成谷雨级一号舰的舾装,保证它能尽快形成战斗力。
     “眼光得放远点,海军发展的空间大着呢。到时候别说巡洋舰,战列舰也由得你挑。”
      “几万吨的战列舰?八月上船台不?” 高晓松说笑着拿起他的62式军用望远镜。战列舰,或者铁甲舰八月上船台是元老中间广泛流传的一句笑谈。
      “上!为什么不上?”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声吼道,声音不算响,倒让高晓松浑身一激灵,这话音活像是从底舱里某个储物的木桶里边发出来的。说话者的身材也颇有几分像木桶,年龄看起来不超过35岁,皮肤黝黑,胸前挂着一具令人颇为眼红的东德DF望远镜。一件已经洗得褪了色的海军作训服套在他粗壮敦实的躯体上,显得鼓鼓囊囊。
       海军中见过李启含的人不少,但没几个人会对这位性格沉闷又有些乖僻的元老留下什么印象。高晓松也拐弯抹角地听说过此人的经历:某985院校海洋环境专业的博士生,却因为与导师结下梁子,最后弄到毕不了业的地步,一气之下投奔了穿越队伍。即使穿越以后这位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酱油元老,在各部门间流窜打杂,后来乘着第一次造船工业大跃进的东风挤进了海军队伍——尽管他穿越前的海上经历仅限于乘着大学的科考船参加过两次海上实习与课题调查。不过有趣的是,李启含从未在一线战斗舰艇上服过役,他担任过蒸汽拖轮的船长,又指挥H800改造的机帆混合动力给煤舰参加了发动机行动。论及指挥蒸汽船只的经验,在海军众里也算得上资深,可他仅有的战斗经验,不过是对企图接近给煤舰的几条不开眼的海盗小艇开过火而已。
      “······不是什么时候上船台,是肯定已经上了船台,什么时候下水的问题。编队出航前,博铺那边刚刚开始铺龙骨,这事儿是文总和王工亲自负责的,我不好再说太细······”李启含兴致勃勃地同周克辩论起来。高晓松还从未想到这个寡言少语的人居然也会如此多话。他走到舰桥一侧,关于铁甲舰之类的日经口水话题早就听烦了,而阳光、暖风、正在显现出青蓝本色的海水,碾碎浪头昂然奋进的巡洋舰,这一切都是多么教人喜爱。舰队出港完毕,先是向东,接着折向东北方的开阔海域。旗后山上的灯塔、炮台,渐渐地都落在后边。旗后炮台上130mm达尔格伦炮圆滚滚的身管在望远镜目镜里乌光闪亮,十分耀眼。自从兵工厂搞出了实用的克虏伯式后膛炮,喜新厌旧的海军立刻着手清空物资仓库。在向陆军推销未果后,“过时的”达尔格伦前装炮先是被丢给石志奇组建他的两栖远征司令部直属重炮大队,各港口、基地的要塞区也相继用达尔格伦线膛炮取代了原来配备的种种杂式火炮。高晓松忽然想起巡逻时常会经过的博铺要塞区炮台,还有丰城轮上的炮位都换成这种圆乎乎的酒瓶炮,那两门阿姆斯特朗前膛炮去哪儿了?大概是已经丢进了马枭的炼钢炉。
       一串五颜六色的信号旗顺着旗绳上攀爬上谷雨号的主桅,啪啪着响应立春号的旗语。编队在澎湖水道以南的开阔海域演练几次队形变换,猛然间警铃大作,水兵们拖着水龙带在甲板上四处奔跑,模拟着巡洋舰中弹起火后的应急处置。高晓松蹲在舰桥上捆扎得整整齐齐地一卷卷吊床后,看着李子平对准传声筒大吼:“全体官兵注意!我是舰长,······迅速报告损伤情况。消防队、损管队立即出动,到舰尾就位,协助控制火势,并防堵进水部位。副舰长,立即到舰桥坚守岗位······”他的下达命令的话音不时会被汽笛急促的尖啸,传令兵和舵手大喊大叫的回话、报告所遮盖。
      “还挺像那么回事。”周克说,他也这儿按照训练规定进行隐蔽。当然长时间保持蹲姿对一个胖子而言未免痛苦了些,便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把吊床捆当作沙发椅背舒舒服服地靠着。“咱们干吗不在临高、三亚、香港搞这种演习?台湾澎湖之间的地方暗礁不少,海况又恶劣,跑这鬼地方来吓唬大明还是吓唬荷兰红毛鬼子?”
      “如果有条船正好从大员港进出,倒是可以吓唬一下荷兰人。”高晓松往旁边挪了点位置,以避开伴随着周克的大嗓门一道喷过来的口水。吓唬大明?开玩笑,随着郑家的垮台,台澎金马水域完全成了髡贼的天下,林传清的渔业支队都准备入驻澎湖了,他高晓松就是为了海岸警备队高雄支队准备前出到厦门,彻底控制台湾海峡水上治安一事而来的。现在还要吓唬大明,少说也得把舰队开到福州城下才行。
       周克毫不在意地继续喷着口水:“都是黑尔那个鬼东西干的,你有没有看外勤局的那个报告?我看了。西班牙人用他发明的杆雷艇炸翻了荷兰舰队,这下子可给我们带来一大堆麻烦,谷雨号当初订设计方案时就开了好几次会,研究是在内部装防雷隔舱还是在外边加装防雷凸出部。被我坚决否决了,木船壳板这点强度,装上那玩意也没用,要么挤占内部舱室空间,要不就破坏水下线形影响航速。你说荷兰人的那个台湾总督是不是脑子有病,好好的修他的热兰遮城再替我们多烧掉几个生番村子不就行了。去基隆、淡水抢西班牙的底盘,吃饱了撑的不是?”
      “汉斯·普特曼斯这人一贯野心勃勃。他对我们占据高雄心存芥蒂却又不敢动手,看到西班牙人在北台湾采挖硫磺有利可图,再拜霸王行动所赐本时空他又没经历原本历史上的料罗湾大败,心气儿正高着呢。澳洲人有铁船快炮不好招惹,西班牙人似乎就是个软柿子,不去捏一捏怎么甘心?”李启含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他的声音还是像从胸腔里直接里发出一样的带着嗡嗡地回响:“老周你没仔细读报告。基隆的西班牙驻军只是用安装了杆雷装置的划艇炸沉了几条荷兰火攻船,保护港内仅有的一条大盖伦船。荷兰舰队的主要损失是从城堡和盖伦船上发射的炙热弹造成的。入侵淡水的荷兰人更是自己作死,把战舰泊在淡水河中心,一边炮轰西班牙城堡一边用舢板卸载陆军,没料想被一通火箭连船带人烧了个一干二净。”
       外勤局的北台湾之战报告其实主要出自许可的手笔。普特曼斯为他的远征计划筹备了将近半年时间,他的舰队抵达北台湾海岸时,早已得知消息的澳宋海军“恰好”在那儿进行演习。荷兰人从耀武扬威的进攻到狼狈不堪的败退被全程围观。澳洲人的特务艇还好心地捞起了不少落水的荷兰水手,这些人都被带到了高雄,经过仔细讯问后才遣送回大员。
      “反正都是黑尔那小子干的好事,害的老子来这鬼地方来受罪。”周克打了一个哈欠,“怎么回事,拖靶船还没到?”
       高晓松直起身,损管演习已经结束,方才还被水兵拖着到处跑的消防水管已经收拾停当。现在正忙着清理排除甲板上的积水,在清扫过的甲板上洒上防滑用的沙子。
      “风力减小了,能见度又好,这个天气挺适合打靶。”
       李启含也站起来极目远眺,清晨时统治天空的浓厚云幕现已只剩下海平线上的几块碎云,白色的涟波反射着熔化的阳光,浪花翻涌,就像一排排鳞次栉比的火炎。他凝望着这排跳荡不定的水的火炎,即使光芒刺眼也一刻没离开水天线。“来了,”他喊道。
       高晓松举起望远镜,周克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会吧,怎么来了条帆船?嗯,还是通济号。”
       初代通济号是条400料广船,与拖风渔船——初代登瀛洲号构成了穿越众最早的海上力量。在饥饿行动中夺取的两艘西班牙大盖伦船分别继承了这两个富有纪念意义的船名。它们在博铺接受改造,改进原有的帆装,安装蒸汽动力系统,随后便奔波往返于在澳宋政权的各条繁忙航线,在胶东、浙东沿海装运难民,从越南、暹罗运来煤炭和大米。
       望远镜视野中,先显露出在主桅顶上迎风飘扬的蓝白星旗,接着是一片片洁白的帆篷从水天线后升起。通济号输送舰,即原圣瑞蒙多号虽然经过改装,拆掉了船艏像及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繁缛雕饰,不过那短而高耸的艏楼,阶梯状的两层艉楼,粗圆敦实的船身还是显现出不同于穿越众舰船设计美学的纯正欧派大航海风味。高晓松注意到主桅和后桅的下层主帆缚在桁木上根本就没张开,无疑是为了防止煤烟污染帆布,因为甲板上加装的烟囱里正冒出团团黑烟。它肯定是刚完成从山东或济州出发的运输任务,锅炉里烧的还是劣质的黄县煤。卸掉了货后,接近空载的输送舰吃水大为减少,螺旋桨贴近水面转动,在船尾拖出一道粗长的尾流,白光闪亮,非常醒目。
      “见鬼,它怎么没拖浮靶,这还打什么?”
       高晓松手指着旗舰立春的信号旗杆,周克看了好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说的是什么?我没学过旗语。”
      “大致意思就是射向以通济号为基准,向左偏转XX度。也就是让我们射击通济号尾后五链左右的海域,以它的尾流航迹代替拖靶。弹着观测员这会儿肯定在艉楼和桅盘上翘首以待了。”
       大帆船侧舷现出一点点耀眼的亮斑,信号兵在用反光板发出电码信号:“向我开炮,记住一定要打偏了。”李启含一字一顿地念出声,“真幽默。”
       他们说话的当口,立春号已经领着舰队组成单纵队,与通济号同向航行。后者一直稳定地保持着7节左右航速不紧不慢地行驶。谷雨号上拉响了战斗警报,炮手飞一样地奔上自己的岗位。一颗颗生铁铸成的教练弹从弹药库中提出来,搬运到炮位上,这种弹头的内部填充了砂子以模拟炸药的重量。水兵们抱着药包和炮弹迅速组成了运送弹药的人链等候命令。
       谷雨级的火炮布置参照十九世纪末巡洋舰的常见布局,除了艏艉甲板中线上的敞开式炮位,前后共有两对耳台,加上侧舷中部一对主炮位。8门主炮中间填补着副炮和三四式手摇机关炮。为了给前部耳台让出正前向的射界,长艏楼后半部的船壳设计得向内收起,形成刀劈斧凿般极有特色的轮廓线。这样巡洋舰对正前正后方向的目标都能集中3门主炮的火力,对任一侧的目标都能施以5门主炮的轰击。
       从舰桥上望去,艏楼上的甲炮位因为底座特别加高而显得特别显眼,那样设计为了避免击中舰艏斜桅。130mm主炮正随着炮手的操作下转向左舷,比起粗短滚圆的达尔格伦炮,后膛炮的炮管更长,烤蓝的炮身在钢质防盾前伸出来,映射着阳光,更显出一股逼人的气势。
      “130炮不是应该用蒸汽转动吗?”
      “开什么玩笑?”周克一脸不以为然:“单装炮,又没炮塔,哪用得着动力炮座?130后膛炮看着高大上的,其实比你们巡逻艇上的24磅滑膛炮重不了多少,人力一样对付。”
       立春号虎躯一震,射出首发炮弹。浓密的白烟裹着火光从左舷喷出,片刻后又是一声。当第二发炮弹激起的水柱跃到大帆船的中桅高度时,第一股溅起的水柱已经落了下去。炮声一响接着一响,这会儿溅落起的水柱比先前低了不少,很明显是75mm副炮正在开火。
      “我还以为只有我们海警队玩滑膛炮那种低档货的才搞自由射击,海军有射控指挥室,难道不来几轮高大上的齐射给我们开开眼?”
      “听他们扯犊子,人操的前膛架退炮,没炮塔也没中央火控,齐射啥呀?老老实实地各炮自行瞄准射击校正弹着才是正经,射控室顶多提供个对目标的测距值,多半还不大准。”
       李启含开口说道:“炮塔会有的,很快就会有。”周克呵呵笑了两声,并不接话。
       谷雨号正在进入开火位置。舰桥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李子平时而拿起手摇电话听取射控室的报告、时而对准传声筒向轮机舱下达操控指令。一个归化民士官站在舰桥一侧的小平台上,用六分仪瞄准三千多米外的通济号,似乎正在测量什么,高晓松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时扭过头对着固定式电话筒向舰桥下汇报数据。
      “他在用六分仪干什么?开炮前还要测定本舰方位?”
      “那个不是六分仪,是标杆测距器,林汉隆的厂里新搞出的产品,跟六分仪挺像的,只要标定了目标舰的桅杆高度便能测出距离,精度很不错,我们试验的结果是5000米距离上的测距误差只有50米。”
      “但怎么知道目标的桅杆高度?难道我们还爬到目标舰上去测量完了再游回来开炮?”
      “这是许可的事,听说海军正在编一本船只识别手册,主要潜在敌人的舰船数据,包括桅杆高度什么的上边都有。”
       “如此好货,怎么也得先拿给咱海警队的小伙子们玩玩,”高晓松心情不错,不住地拿海军开涮:“从立春号开始,巡洋舰上不早就有测距仪了?”
      “你说那种两点式测距仪?没啥用的,”周克抬起手指了指前后桅杆上的战斗桅盘, “战舰不是炮台,那玩意对正艏艉向的目标完全无法测距,包括接近艏艉的小夹角目标也都测不准,误差很大。现在也就留着当个备份,岸轰的时候大概还能派点用场。”
      “穿越时候不是还带来些58式一米测距机吗?”李启含说:“8154型上边每条都装了两台。”
      “那玩意仿制起来太困难了,”周克说,“至于原装货嘛,企划院的德行大家都知道的,早当成宝贝了。况且那种体视式光学测距仪不是什么人随便训练一下都能用的,得天生立体视觉特别强的人才成。归化民中有多少具备这种能力的我不清楚,恐怕也不会很多。”
       炮声打断了他的话。艏楼左侧冒出一团红色的闪光,然后是白烟,听惯了24磅加农炮的高晓松觉得并不觉得怎么震耳。70mm炮弹落在航迹近侧,第二发打得远了一些。无疑出于稳妥的考虑,李子平用小口径副炮先进行试射。
       澳宋两大军种打了无数的嘴仗笔仗,甚至发生了元老军官私下殴斗的恶劣事件后,终于在执委会的调解下达成了部分新式装备的分配协议。海军得到了梦寐以求的130mm后膛炮,作为补偿,75mm后膛炮优先配备给陆军。谷雨号这目前仅有的一艘全后膛化战舰便失去了预定的75mm副炮,海军只得往设计好的副炮上位塞了六门32式大队炮凑数。仅有的安慰是这些舰载大队炮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拆下来,支援登陆的海兵。
       主炮终于打响了。从甲炮位开始,从炮手猛力扯动火绳的一刻开始,浓烟、光焰、巨响压倒了所有噪音,统治着甲板上的一切。枪炮士官、运送弹药的水兵在各炮位间跑来跑去,喊着些连他们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口令和话语。艏艉、前后耳台、侧舷,所有指向左舷的5门130mm主炮一发接连一发地倾吐出可怕的火力,白烟像一堵厚墙似地围住了船舷,又不时地被耀眼的红焰所刺破。栗色火药辛辣刺鼻的烟雾扩散到舰桥上,周克咳嗽着躲到一边去抹眼泪。李启含却兴奋地举着蔡司望眼镜对准那些冲天的水柱,在炮声暂停、烟云散开的短暂间隙里高晓松还听到他在大喊:“······近弹,偏左,110米。远弹,偏右······”
      “这个开运煤船的家伙到底准备干什么?”高晓松暗想。
       盛大的海上焰火表演还没到收场的时候。待舰队全部通过了射击点后,陈海阳又挂出旗语:“向右转舵17个罗经点,匀速前进。”纵队原地转向,之前殿后的夏至号成为先导舰,开始第二轮编队射击演习。这回轮到了谷雨号的右舷炮组,同立春号那种好整以暇的炮击相比,他们打得更卖力,更疯狂,后膛炮的射速优势显露无疑。高晓松估计,谷雨号的每门主炮最少也比装备前装线膛炮的其他舰艇多发射了三到四轮。
       编队结束训练返回高雄港。李启含谢绝了周克等人拉自己去酒吧喝一杯的邀请,下船后他径直赶往海军招待所,找到自己的勤务兵。
      “昨天我让你发的电报,临高那边回电了没有?”
      “有,首长。在这儿。”
       李启含拆开电报封皮,很快看完了。“你去把行李收拾起来,”他吩咐勤务兵:“我给港务办公室打个电话,查一查今天还有没有去临高的船。”
       三个小时后,他终于搭上了一艘从济州开来的H800型牲畜运输船。尽管船长为尊贵的首长安排了船尾最好的客舱,但依然能听得见下层货舱里骡马的嗥叫,闻得到马粪的熏人气味。李启含毫不在意这一切,走近舷窗,注视着在黄昏时分刚刚点亮的灯塔。运输船正在通过旗津水道,他的心思已经从白天的演习飞到博铺的造船厂。海军特地调来外形酷似西班牙大帆船的通济号作为目标舰的心思,可以说昭然若揭。远征菲律宾的行动已经不是什么遥远的计划了,一定要想办法把那艘在建的铁甲舰搞到手。穿越者首艘装甲战列舰的舰长这一伟大的荣誉,任何人都休想从他手中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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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8 10:3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终于到了啊。”
       魏斯·兰度长舒了口气,略微扭动了一下身躯,因为骑马的时间太久,胯部已经感觉麻木了。他原本光鲜的贵族派头早就变得灰头土脸,为了遮蔽旅途中阳光的炙烤,整个儿人从头到脚罩在一件已经占满灰土和泥浆,根本看不出本色的斗篷里。一切只能埋怨自己,为了让刚结束第一阶段考察,已经晕船晕到发疯的外派元老们少点抱怨,魏斯把红旗马车留在别墅任他们使用。他原计划雇一艘划艇溯巴石河而上,横渡内湖去访问男爵夫人的庄园,但他没预料到这一年的旱季来得特别早,特别厉害,巴石河上游变成了完全无法行船的小溪。伯爵大人不得不在内湖省恶劣至极的驿道上吃尽了苦头才到达这座湖畔庄园。
       男爵夫人的庄园比起她在巴石河畔的别墅来,半点欧洲色彩也没有,在茂盛的树丛中,土著佃户的农舍——用几根低矮的木桩从泥地里支撑起的茅屋星罗棋布地分散在林间,房前屋后的小块土地种满了旱稻、芋头和木薯等那些可怜的佃农们赖以果腹的作物。偶尔,树篱交错的缝隙后边会显露出阡陌纵横的田野、草地上的牛群,五颜六色的种植园——甚至还包括一些正在开花的烟草——魏斯很怀疑萨拉曼卡总督能否把专卖稽查员派到这座庄园里,并让他安然无恙地回到马尼拉。
       庄园里的核心部分——已故查尔洛男爵亲自督造的大宅纯然是菲律宾当地与中国民居混合的样式:木板建造的坡顶大屋连成一片,高低不同,错落有致,全部矗立在几十根粗大的木柱之上。男爵夫人安排在巴石河畔别墅里的仆人即使放到墨西哥城或是塞维利亚也毫不逊色于他们的同行,可摆在魏斯眼前的是纯粹的东方式风情——庄园里的男女奴仆在宽大的木阶梯下匍匐成两行迎候远来的客人,四肢着地垂头跪拜着,他们裸露的后背上满是鞭笞留下的伤疤,说明老男爵和他年轻貌美的遗孀都不是以仁慈而著称的人。
       两个矮小黑瘦的他加禄女仆领着伯爵大人走进一间内厅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男爵夫人迟迟没有现身,魏斯因为过于疲劳而变得迟钝的警惕心和注意力恢复了一点儿,他发觉这是一间看似奇怪的房间,也许是祈祷室,屋角里摆着一座神龛,木雕贴金的玛利亚和肥胖得过头的圣婴耶稣都是年代久远的产物,仪容呆滞,毫无生气;又像是客厅,因为房中的桌椅都铺着精细的印度棉布和蕉麻席垫。窗户像大多数本土建筑一样窄小,方格状的窗框里镶嵌的不是玻璃而是磨薄的贝壳,遮挡掉了大部分阳光。借着阴暗的室内光线,魏斯注意到桌上放了一本簿册,发黄的中国竹纸装订成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出于好奇,他翻开第一页扫了几眼,便惊呆了。
       学会中国话并不算太难,魏斯在澳门混迹了不长的时间就能听说广东话,澳洲人的所谓中国标准语也是一样。但汉字对他简直就是天书,在临高期间,除了练习西班牙语,时间差不多都花费在学习中文上,而《临高时报》恰恰是他学习时的主要读物之一。因此,在男爵夫人的宅邸中发现一册《临高时报》的剪报簿带来的震惊是难以想象的。
       凭借突击强化的中文阅读能力,魏斯发现所剪贴的大多是《临高时报》上的各类要闻,经济类,特别是工农业建设生产和海上贸易的新闻最多,其次是军政类,甚至包括军人生活细节的报道,搜罗的少数几篇政治评论基本上都是针对中国大陆的明帝国政府的。
       他慢慢地翻着剪报簿,一个个念头和疑问像旋风一样冲进在他的脑海,在里边疯狂地打转。《临高时报》出现在马尼拉并非不可解释,就魏斯所知道的,一些澳门的葡萄牙商人会定期购买《临高时报》,然后请懂得中文的耶稣会教士译成葡萄牙文阅读。更不要说往来于临高和香港的华商整磅地买走过期废旧的《临高时报》用于包装他们的精细货物,运销东南亚的所有繁华商港,自然也少不了马尼拉。货品装卸开拆后,充当包装的旧报纸要成为无人过问的垃圾,要么被码头附近的土著拣去充当引火物煮饭。如果派人专门去搜集这些报纸的话,轻而易举便能办到。问题是查尔洛夫人为什么要搜集这些与她不相干的东西,至于将澳洲人的新闻报道分门别类加以剪贴搜集,魏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她所能够办到的。
       也许太专注于这本剪报,或者它带来的震撼太过强大,完全吸引住了魏斯的注意。他刚刚听到室内传出的异响,就听见一个男人在他背后用英语一个字一顿地说:“放下您手里的东西,把手放到头顶上。慢一点,魏斯·兰度先生,别做那些可能造成误会的动作,否则你的脑袋会被打穿。”
       魏斯照办了。房间朝向内侧的一扇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的,屋里多了三个日本雇佣兵,他们赤着双脚,走在铺了席子的地板上几乎悄无声息,都持着锯短了枪管的南洋式步枪。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解下了他腰带上的枪套和佩剑。
      “你现在可以转过身来,先生。”魏斯慢吞吞地转过来,首先看到马科斯,手中举着一支双管击发猎枪。这支猎枪在路上一直由史力克背着,无疑那可怜的傻大个儿被缴械后也拘押在庄园某处。另一个人,尽管全身都罩在黑色的教士长袍中,用兜帽半遮住脸,魏斯还是很快就意识到他就是黑尔,这个人布置了一个陷阱,自己却不辞辛劳地奔过来跳了进去。
      “尊贵的爵爷,您请坐,”被兜帽和黑布围巾的遮挡着,在室内的昏暗光线中黑尔的表情很难看得清楚,但魏斯能肯定,这张脸上一定挂满了讽刺的嘲笑。“请把双手摆在桌上,不要做危险的花样。”黑尔饶有兴趣地研究起从他身上没收来的两支大口径德林杰手枪——为了避免澳洲式武器太过于引人注意,魏斯没有带上那支仿S&W左轮或者更现代化的枪械,德林杰手枪和双管猎枪对于打猎已经够用。他只是没想到自己成了猎物,那支能打死水牛的双管猎枪眼下就在两米开外瞄准自己的脑袋,击锤已经扳到了待发位置。
      “澳洲人就用这号垃圾货色来打发尊贵的伯爵大人,简直吝啬得不像话,”黑尔从长袍下抽出了一支南洋式左轮,“这可是他们的一贯作派,发给手下船长的就是这种没用的滑膛手枪,我只能自己动手给它拉出膛线。魏斯·兰度先生,我完全可以拿你来检验一下我的工作成果,当然未必能像你拿男爵的铠甲所作的表演那样漂亮。现在告诉我:澳洲人——就是那些和我们一起跑到17世纪来的中国人,他们为什么派你到菲律宾来,他们要你干什么?”
      “我只为自己干活。”魏斯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充满沮丧。
       黑尔用日语喊了一声,一名日本雇佣兵走近来,抡起枪托,斜着砸到魏斯的侧脸。虽然这一击尚未重到令他血流满面,但足以表明还要打,还会打上多次。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看见这个了?”黑尔抓起剪报簿向前一扔,“不过是水面上的冰山而已。澳洲人所有的报纸和出版物,不论在临高、香港、广州还是杭州印刷发行的,我都能看到,都看过。我了解他们,也了解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愚蠢丘八。但是他们以及你都不了解我。你以为我只是个日本人?不,告诉你,我是世界的公民。十年前我就能阅读毛主席的原文著作了,当然你这种白痴根本不会知道我说的是谁。现在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的骨头会被一根一根地全部打断,碾碎,我们保证把你修理到你地狱里的老爹亲自出马都认不出来!”
       魏斯没有说话。黑尔干笑了一声,把退出子弹的德林杰手枪丢在桌上。“兰度先生,你的鲭鱼号呢?”
       魏斯还是沉默着。日本雇佣兵又举起了枪托,黑尔摆摆手,阻止了他。“替澳洲人卖命没有好处。让我来提醒你,东沙岛已经成了澳洲人的海军基地,你的船不见了,被他们打捞起来运走了。底舱里装载的自动武器和子弹呢?澳洲人拿走这些宝贵的物资后向你支付补偿了吗?”
       魏斯痛苦地往后一靠,伛偻的脊背缩在椅子里,似乎被黑尔的质问戳到了痛处,打垮了他的精神。
      “澳洲人利用你,欺骗你。把你剥夺得一无所有再施舍一点残渣剩饭,将自己打扮成慷慨的圣马丁,好像是在和你分享仅有的一件大氅似的。”黑尔继续穷追猛打,“不过也许你船上那个密封箱还在我们扔下去的海域躺着,还没被那些贪婪的家伙找到。”
        魏斯缓慢地摇摇头。沉箱在运上鲭鱼号前就封装妥当,整条船上只有他和船长知道里边装着什么货物。“那没用,尽是些没用的东西,全是废物。”他的话音随着意志的消沉显得越来越低。
       “怎么,里边都装了什么?”
       “大麻烟,还有400公斤海洛因,最纯的4号货。”
       黑尔差点笑出声来,难怪这帮家伙发觉事情不妙后急着将那具沉箱丢进海里。在21世纪,毒品可以让人骤然暴富,也可以教人脑袋搬家。可惜他们到达的是把吸食鸦片与大麻都视作稀松平常的17世纪,魏斯·兰度的万贯财富转眼间就成了“没用的东西”,只配丢在海底腐烂,没有任何打捞的价值。
      “你这个可怜的废物。”他在心里说道。
       次日清晨,黑尔动身离开男爵夫人的庄园,他们乘独木舟渡过内湖。当炽烈的阳光开始灼烤大地时,这一行人马已经行进在浓荫蔽日的林间小道中了。
       马科斯痛苦地趴在马鞍上,对一名半辈子都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来说,骑马简直就是种刑罚。他只好同自己的恩主说话来分散自己的对疼痛的注意力:“您相信那美国佬么?他承认自己曾经受雇于澳洲人,却又拼命强调什么‘独立性’?”
      “一个对澳洲人无足轻重,可以被随时打发掉的临时工,这就是魏斯·兰度先生的‘独立性’。”黑尔喷出一阵冷笑,“我为什么不相信呢?那同他的雇佣兵职业本性十分相称,为了几个金币就能赌上性命,至于给钱的是耶稣会还是澳洲元老院对他而言毫无区别。并且他交待的事部分已经得到了我们情报的证明。”
       《临高时报》曾刊登了好几篇关于澳洲人在越南的矿业经营的新闻。广州发行的澳洲军事画报《突击》更是连篇累牍地介绍过越南郑阮内战中西方雇佣军势力,虽然巧妙地掩盖了澳洲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却明确提到了雇佣兵队长文森佐·兰度的名字。香港船头纸则信誓旦旦地宣称吉兰丹开采金矿导致北大年港的铁锹、十字镐等挖掘工具供不应求,价格上涨。这些文章连同耶稣会中流传的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都是外情局和临高文宣系统合作的产物,黑尔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就像他对我们交待的那样——来到马尼拉搞得满城风雨,仅仅是为了替澳洲人取得采矿权?”
      “除了这个他还干得了什么?难道你认为是他烧掉了我的潜水艇?不,他一个人根本办不到。澳洲人也许不喜欢我正在替西班牙人做的事,会派来些破坏分子,但不可能是魏斯·兰度。他蠢透了,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太过耀眼的光环,结果反而自缚手脚,让这城里所有人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澳洲人通过代理人从日本购买铜,以介入越南的内战来获取开采煤和铜矿的特权。他们为此付出了什么?一支微不足道的雇佣军和一个武装商站而已。亲爱的马科斯,你看看澳洲人正在干什么——从中国大陆连拐骗带绑架地掳走几十万人口充实他们治下的海南岛,又打着贸易中心的名义在南中国最大的都市广州建立租界,在珠江口的各个村镇讨伐敢于对抗他们的势力。没错,他们的工厂需要矿产,非常需要菲律宾的有色金属,但同他们侵吞整个中国大陆的企图比起来,这点重要性根本不值一提,不能为之耗费太多资源。那样的前提下,找个小卒子替他们出面,骗取总督的允许,在当地雇些土著去挖出矿石运到临高去,这不很符合那些吝啬、狂妄、自负的中国人的想法么?反正即使失败,也不过牺牲掉一些用梳妆镜骗来的银钱,和一个充当骗子的毫无价值的雇佣兵罢了,真是妙极了。”
      “您是说澳洲人企图统治中国?他们能不能成功?”马科斯越听越紧张,“当然,您说过他们其实都是中国人。那之后他们会入侵其它国家,比如菲律宾吗?”
       黑尔大笑起来:“这是个有趣的问题,马科斯,你不熟悉东亚的历史。中国自古以来就在统一与分裂之间循环似地挣扎。而我们来到的这个时代,它正面临着两个王朝的更迭,即将卷入一场持续半个多世纪,波及数亿人的巨大动乱。澳洲人会遇到足够多的对手,最后一个对手将会是我们,而时间恰恰有利于我们。”
       走私船水手吓得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我不——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他磕磕巴巴地说。
      “这是我的计划,也应当告诉你,因为你是我事业最重要的助手,”黑尔抬起头望着穿过树荫射来的斑驳日光,“是的,一旦澳洲人成功了,菲律宾人民将会过得比在西班牙治下更加悲惨。别忘了澳洲人将残酷的奴隶制作为一种国家制度来推行,你的同胞将会毫不怜惜地被戴上镣铐押去填矿井。我竭力博取总督的信任,恰恰是为了让西班牙人支持我们的事业。要不了两年,在日本将爆发一场声势浩大的基督徒革命。只要总督同意派出远征船队,不出半年,我就能在日本武装出一支使用新式火器的军队,彻底粉碎幕府的武士军团。日本人民,不论是否是基督徒,都会感激我们所带来的福音。到那时西班牙人已经对我们鞭长莫及了。当我们彻底已经彻底掌握一个国家的时候,澳洲人已完全被拖进中国内战的漩涡,他们还能怎么阻止我们去解放朝鲜、满洲、菲律宾乃至整个亚洲呢?
       马科斯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但是澳洲人,他们也有新式火器。”
      “没错,澳洲人带着塞满整整一艘大型货轮的工业设备来到这个世界,而我带来的只有一个脑袋和一双手。如果他们把所有的设备都开动起来制造大炮和军舰的话,菲律宾早就属于他们了。可是几年过去了,澳洲人一直龟缩那个小岛上忙着制造梳妆镜、弹簧马车、搪瓷浴缸和抽水马桶。他们被享乐主义和市场至上的资本主义原则毒害得太深,只会与目标背道而驰。马科斯,我们不会重蹈覆辙。记住,在这个混乱颠倒的时代,只有掌握武力才可能重整乾坤,大炮就是黄油,军队就是一切。最后的胜利终将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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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8 10:42:00 | 显示全部楼层
      “观察人员全部进入掩体,预备——”
       许可缩起肩膀,费了点功夫才挤进博铺靶场的掩体。这座掩体里因为塞进了好几个胖子而显得分外拥挤。他看见刚才还亢奋得手舞足蹈的李迪眼下却显得战战兢兢,这位舰队参谋长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像是在出声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的咕哝着:
      “这不是乱搞么,150mm要塞炮装到野战炮炮架上,要震塌还不完蛋了?”
      “已经完蛋了一门了,炸膛。”李启含瓮声瓮气地说,依然举着望远镜堵在观察口后边,头也不回:“每次都强装药射击,不炸膛才怪。150mm线膛炮一共就两门,都炸光了也未必能完成这个装甲抗弹测试。”
      “不过你放120个心,哪怕就是炸膛,也炸不到掩体里。”
       李迪不说话了。周克凑过来看起玩笑:“幕僚长大人今日心情欠佳。”李迪的脸色显得愈发难看,忽然听到林深河一声喝令:“发射!”他整个地哆嗦了起来。
       炮兵教导队的炮手把那根十多米长的火绳猛力一拉。阿姆斯特朗前装炮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炮轮滚上木板架成的制退斜坡,又重重地滑回到炮位上。
      “一发命中!”李启含大声喊道。周克急切地凑到观察口上,可他只能看到500米外的一小块漆得白晃晃的靶子,上边似乎什么也没有。林深河、季无声和姜野轮流凑到炮队镜前观察,这时候挂在掩体墙上的手摇电话响了,靶位附近的观察员报告射击结果:“靶板未穿透,弹头碎裂。”
      “太好了!”季无声几乎要跳起来,幸好被林深河拉住,才没一头撞上狭窄的掩体内壁,“老季,别着急,先让他们打几发再看。”
       炮手们的瞄准动作因为特别谨慎而显得比常时缓慢得多,似乎是为了刻意避开前一发射炮弹在靶板上留下的弹着点——实际上这种可能性小得足以忽略。150mm阿姆斯特朗炮又接连打了4发炮弹。林深河命令暂停射击。元老们迫不及待地冲出掩体,跳上一辆手摇车顺着专用轨道向500米处的另一头行驶过去。
       作为靶子的装甲板用长螺栓固定在一具钢架上。许可仔细观察着发现这具机械厂特制的钢架,结构很别致,上架与底座之间夹角可调,虽然现在是垂直放置的,但也可以进行各种角度的倾斜装甲射击测试。为了吸收炮弹的冲击力,固定面与装甲板之间夹有一层松木衬垫,他记起在大图书馆里读过的那些英文和日文版的海军技术史资料,无疑,这是对战舰侧舷装甲带的安装方式的模仿。
       靶板正面涂的白色漆面被炮弹打得斑斑驳驳,但对靶板本身造成的损害却只限于一些或稀或密的麻点,和几处铜钱大小的浅凹陷。教导队的士兵已经把散落四处的炮弹都捡了回来。线膛炮射出五颗150mm实心弹头眼下都呈现出共同的特征:头锥部裂开或者不同程度地破碎了,有些小碎片就落在钢架下的土地上。许可捡起一片,碎片的断面布满锋利的棱口,闪着青白色寒凛凛的光。
       季无声仔细检查了装甲的正面和背面,确认前后都没有裂纹。“各位,你们现在看到的是当前元老院治下冶金战线的最先进成果,”他带着大功告成的欣喜开始兴致勃勃地大谈特谈:“正如我们所知,冶金科技的进步同武器装备的发展是相辅相成的。装备拿破仑炮时,我们直接用灰口铁铸造球形弹。到列装线膛炮和机关炮时,为了提高装填系数,增大炮弹威力,我们研究用可锻铸铁制造炮弹并已取得开始量产。现在你们看到的是为大口径舰炮新近研发的帕利赛尔式穿甲弹。为了铸造这种炮弹我们冶金战线的同志们殚精竭虑,研制出复合金属模具,它的头锥部由可循环水冷的铁模构成,其余部分则是普通的砂型。当铁水浇入这种模具时,弹尖部的迅速降温凝结,形成高硬度的白口组织;其余部分弹体冷却较慢,成为硬度较低但不易开裂的灰口铸铁,这个部位会形成一个可以容纳炸药的铸造空腔。诸位,这种弹头能轻而易举地穿透马尼拉和巴达维亚要塞的石墙,就像拿刀子戳穿一个纸板箱,然后从里边把它给炸开。这类穿甲弹也是19世纪末欧美海军炮手对抗早期铁甲舰的大杀器。现在事实证明,它打不穿冶金战线最先进成果——高锰钢装甲。”
       一众海军元老们看看钢架上的装甲板,又看看摆在地上穿甲弹的碎片,带着半是怀疑,半是疑惑的表情听季无声接着慷慨陈词下去:“受制于我们的有色金属资源,高锰钢是目前唯一能制造的高机械性能合金钢。我们对它已经研究了一段时间,而且已取得了成果。现在南宝和田独的矿石破碎机上都用上了高锰钢颚板,使用寿命比以前的碳素钢颚板高出三倍多。”
      “一般大家只知道高锰钢是特别耐磨的材料,其实它还有个突出的特点是冲击硬化,愈打愈硬。这对我们既有利又有弊,想了很多办法才解决了轧板时的加工硬化的问题,但成板经过热处理,再用汽锤反复捶打,表面喷丸,可以获得相当不错的表面硬化效果。”
      “怪不得你要机械厂专门制造抛丸机,”姜野说:“我还以为是用作钢铁表面除锈的。”
      “工序太多,麻烦死啦,”李迪好像恢复了精神,又开始指手划脚起来,“还不如表面渗碳。而且还可以搞表面淬火么,就像德国人造虎王坦克装甲那样,拿煤气烧一下然后喷水淬火就成了。哪里还用得着什么抛丸机汽锤来伺候?”
      “高锰钢的淬火又叫作水韧处理,是热处理中最主要的一道工序,目的不是增加硬度,恰恰相反是为了提高韧性。这随便哪本大学里的材料学教材都会提到的。”季无声觉得好气又好笑:“至于渗碳,当前实用化的还是只有固态渗碳法,每块装甲板达到足够的渗碳深度的话起码要一周工时。况且没有镍和铬,即便是渗碳处理后的碳素钢板,抗弹性能也比经过加工硬化,外硬内韧的高锰钢板差得多。类似的射击试验做过不少,有充分的证据。”
       周克说:“我记得念书时候,讲材料学的教授提过可以用表面爆炸法对高锰钢进行预硬化。怎么不试一试?”
      “没有那么多炸药,”季无声两手一摊:“你就是向季退思许诺再给他发10个小洋马,化工部也变不出那么多硝化甘油。”
      “那个,我是说,”李迪方才被臊得面红耳赤,只好重新再找个话题:“这玩意挡得住更大的炮弹么?海军的装甲舰要去打马尼拉,万一黑尔造出了口径更大的线膛炮,或者更给力的穿甲弹怎么办?”
      “基本不可能,复合式水冷模具不是随便就能搞得出来的,连冷却水的流动速度都要经过精确计算。”林深河说:“至于黑尔的达尔格伦炮,从现有情报看可能是采用铸胚深钻孔再二次扩孔的工艺制造的,能达到150mm口径已经顶天了。“
      “况且19世纪末到一战前的海战史已经证明了,即使12吋口径舰炮的无被帽穿甲弹也奈何不了6吋表面硬化装甲。就算黑尔能造出穿甲弹,撑死了也不过是个灰口铁实心弹头,怕他个鸟。”
      “其实高锰钢板要造得更厚也没什么问题,”季无声说:“只是热处理麻烦些。就是现在这个规格的装甲板,以前还出现过热处理不当,结果炮弹未击穿,装甲背面倒崩裂了。不过问题总是能解决的,这次测试不正说明我们解决得很好么?”
       靶场的装甲测试持续了大半天,不同厚度的装甲板,被置于不同的倾角上逐一接受射击测试。到了晚上,李迪出面邀请海军和机械厂、钢铁厂一众元老们到东门市商馆酒楼腐败了一通。酒尽人散后,许可回到百仞城办公室,他在宴会上滴酒未沾,觉得头脑清醒得很,于是拿出笔记本整理起在博铺靶场记下的各项数据和试验结果。做完了这些,他自己动手煮上一壶南海咖啡,边喝边看完各个部门转送来的情报汇总,而后又拿出从大图书馆拷贝来的海军史资料研读起来。就这样度过一个通宵,他把这些材料分类收拾完毕,打算回到自己屋子去洗个热水澡睡一觉。
       曙色微明,许可走在百仞城办公区空无一人的道路上——没有人会这么早来上班。第一班小火车还没到站,百仞城站前也只有几个稀稀拉拉的人影,都是下了夜班的归化民职员。许可正朝车站走过去,恰好一辆红旗马车迎面驶到车站前停下。车门一开,许可就认出了从车厢里走出的那个女人是柳水心。看到许可正站在街对面,她并不吃惊,略作颔首,以一个大方而又柔媚的微笑作为招呼,转身便踏上了城铁车站前的台阶。马车掉了个头转过来,许可看见窗帘被一把拉开,江山摇下车窗喊道:“老许,上车吧。”
      “去办公室还是回家?”许可刚坐下来,江山就问。他的精神十足,完全丢掉了前一阶段工作狂单身屌丝的形象。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
      “回家。”许可打了个哈欠,他这时才感到倦意,“整个晚上都在干活,得回去补个觉。”
       两人都很默契地避免提到柳水心。“你看过马尼拉站发来的报告么?”江山问。
      “看了。倒霉的兰度,好像吃了些苦头。”
      “那也难免,任务总会有风险。”江山完全不以为意:“黑尔向兰度提出的那些要求,你怎么看?”
      “很明显,不论是否相信我们为兰度编造出的掩护身份,黑尔都在把兰度视为一个掮客,或者说一个尚可利用的贸易中间人。他想利用兰度打破临高方面正在对马尼拉实施的贸易管制,获得那些对他的军工生产不可缺乏的禁运物资。”
      天光已经大亮,博铺工业区的烟囱正向着升起来的朝阳吐出滚滚浓烟。“我在想,那个黑尔究竟能把西班牙人的武装力量提升到哪一步?“江山沉默了片刻,说道:“一旦交战,他的军工厂产品能给我们造成多大损失?”
      “螳臂当车,没用。”许可翻开笔记本,谈了一些正在建造中的装甲舰情况,特别是昨天在博铺测试的装甲板和穿甲弹。
      “大舰巨炮,真是令人神往。”江山说:“不过就算有了穿甲爆破弹,150MM炮用来啃圣地亚哥要塞的棱堡也不太够看吧。”
       许可打开公文包,取出几张在递给江山,“用它,眼下正在博铺兵工厂里拉膛线。”
      “这是达尔格伦炮?”江山吃了一惊:“多少口径?怎么这么大?”
      “280mm。殖民贸易部订造了打算拿来外销骗银子的,据说还有人提议给放到广州大世界门前去镇场子。现在总算派上正经用处了。”
       马车驶上一条沿海公路,远远地可以望见一艘挂着东印度公司旗帜的三桅船降下了帆,圆滚滚的艉部十分可笑地翘着,甲板几乎贴上了白色的水线。它的舱里大概满载着爪哇出产的大米,或者运自日本的铜锭,在拖轮牵引下像个蹒跚的老人一样摇晃着驶入博铺港。
      “你说的很对,”江山遥望着正在进港的弗汝特商船,“既然那帮家伙们不学着荷兰人那样认清形势,我们该做的就是让他们,不论是黑尔本人还是他的西班牙朋友们继续保持幻想,幻想他们的螳臂足以挡住历史的车轮。我们得依靠兰度设法把黑尔拖在那里,等舰队和远征军准备停当,就一举把这帮乌龟王八连同马尼拉城一起净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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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18 13: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后续正文剧情还是尽快转正干掉黑尔吧,这个跨时空bug能活这么救太离谱了……
明明一支舰队或者特侦队斩首的行动就能解决,怎么能允许黑尔放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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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18 13: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另:特侦队这是做了多手准备?怎么出门办事还带了红箭……这东西有谁会打或者打过,感觉是点小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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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8 13:51: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兰度 于 2021-9-18 21:29 编辑
赵川 发表于 2021-9-18 13:21
另:特侦队这是做了多手准备?怎么出门办事还带了红箭……这东西有谁会打或者打过,感觉是点小bug。 ...

见过米兰导弹的训练模拟器画面么?基本上就是射手设法把一个代表飞行中导弹的光斑+十字框保持跟踪在不断运动的目标画面上。髡贼完全可以用自带的激光笔和计算机投影搞出这样一个模拟器进行训练。SACLOS制导体制的导弹大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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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21 11: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昔日的港海巡64号巡逻艇靠在军工场巴石河码头一个单独的泊位上,这条船大体上还保留着当初在临高海警队服役时的模样,只是前后甲板上两门24磅加农炮已经丢在了厦门,打字机也不知去向。在前甲板上,那个将它抢夺到菲律宾的主谋裹在一身黑色的粗布袍子里,像尊雕像般地矗立着,等待水手们解开缆绳启航。
       活人雕像突然扭了一下头,感觉到似乎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看,他转动脖颈,眼光从兜帽下面扫过整个码头区。军工场的河岸虽然比不上下游马尼拉城和帕里安一带的码头那样舳舻相接,帆樯林立,却也并不冷清,巴石河的水面因为雨季降水而显现出一片高涨的灰黄色。长长的一列平底驳船靠在岸边摇晃。拉纤的水牛不时长声地嘶叫,混合着赶牛的他加禄人的吆喝,中国苦力的喧闹,水力起重机的吊索和木绞盘正为它们的重负发出吱吱喳喳地哀叫。码头上已经排开好几辆牛车和轨道手推车,赶牛车的他加禄人和推车的中国人都好奇地望着起重机粗大的木质吊臂悬挂着重物在空中慢慢转动,他们中极有成年劳工,也有半大的男孩子,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黑尔收回了视线,又恢复了雕像般矗立的状态。
       那个没骨头的掮客魏斯·兰度,被自己动用刑罚和恐吓教育了一番以后,再丢给几个金币,这家伙就乖乖地弄来了工厂急需的肥皂,还许诺说会买进更多的澳洲货。把那他徒有其表的欧洲绅士画皮一揭开,就露出了中国人所谓狗一样的下贱的本质,这还真是有趣啊,黑尔想着。只可惜澳洲人无论如何不允许蒸汽机售出,也不肯出售自己迫切需要的高纯度强酸之类基础化工产品,看来他们的熏心利欲暂时还没膨胀到使头脑彻底拎不清的地步。
       不过有一点他自己都没想到,最有用也是消耗最快的澳洲货竟然是酒,各种烈性酒——朗姆酒、亚力酒、大黄甜酒。除了一部分掺上水作为配给和奖赏供应给了日本雇佣兵,大部分都被日本人联队名义上的指挥官皮拉尔上尉灌进了肚皮。黑尔发现那位西班牙军官酒瘾大得惊人,只要保证烈酒敞开供应,每天除了喝就是睡。这也是好事,反正这位上尉大人已经整个儿地泡在酒精里一点点儿地慢慢烂掉,黑尔有足够的时间将整支日本雇佣兵联队都牢牢抓到自己手里。
       水手解开了系泊的船缆,甲板随着水流开始晃动起来。黑尔又扫视一眼码头上忙于劳作的人群,“升帆,”他伸手把兜帽向下一拉,“开船!”
      “喂,后生仔,当心啦,”随着工头的叫喊,一个十四五岁,赤裸着上身的华人少年灵活地躲过悬在起重臂上,朝着自己脑袋晃荡过来的一大包沉甸甸的重物。一大堆摇摇晃晃的货物最终平安地放到了平板车上,这种好事可不是每次都能遇上。就在昨天,一大捆福建运来的毛铁条挣断了捆扎的草绳,从吊钩上散落下来,当场砸死了三个苦力,还有两名重伤者在一个时辰以前刚刚咽气。
       少年看了眼正扛着火枪四处巡视的日本雇佣兵,又瞥了一眼已经离开码头,向巴石河下游驶去的快艇,便站到手推车后,俯下身子去假装检查车轮与车轴的连接有否松动,顺手将包货的麻袋片扯开了一点。这几包货物都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铜锭,从被他扯开的缝隙里透出黄澄澄的亮色。吕宋北部伊洛科人历史上就以属于开矿炼铜著称,在被黑尔的远征军所征服后,按萨拉曼卡总督的旨意,残余的伊洛科人部落必须供应大量的铜作为贡赋。这点铜的供应对军工场的需求而言当然只是杯水车薪,不过它至少说明一点,殖民当局企图在资源上尽量减少对进口的依赖。
       工头又在吆喝,第二辆车已经开始装货。对外情报局间谍霍元乙抬起腰,双手把住车杠,深吸一口气,手推车吱吱地响了几声,顺着硬木轨道向车间方向驶去。
       向军工场渗透一名潜伏间谍是魏斯·兰度的主意。纪米德从黄家饭铺伙夫的队伍中消失了,因为这个掩护身份并不能使他随意进入警戒森严的军工场自由行动,更别提深入到车间内去观察生产细节。另一个原因是,纪米德已经逐渐成为马尼拉站同各路当地情报员主要的联系者,继续让他频繁暴露在黑尔的眼皮底下未免太不谨慎了。
       “……最好是一名看起来没有没有专项手艺或技能的未成年人,在工场里他从事次要的体力劳动,比如搬运货物。必要时也可能或被抽调去参加专门工作,这有利于他自由出入于工场中的各处,设法到达并看到任何我们需要的地方……”魏斯·兰度的报告中建议道。
       对外情报局第X期情报培训班毕业生霍元乙就这样被派到了马尼拉。江山挑选这个归化民孩子是因为他是一个潮州铸匠移民的次子,打会走路时候起便在作坊里打杂帮忙,而被选入情报培训班之前,霍元乙曾被分配到机械厂实习,对金属冶铸和机械加工都比较熟悉。明末前往菲律宾的中国商人和侨民大多来自福建,但黑尔的工场里吸纳了不少原籍广东的苦力和工匠,特别是潮汕移民,霍元乙混迹于其中毫不引人瞩目。
       黄昏时分是工匠和苦力们难得的休息时间,汗流浃背,浑身黝黑的人群或蹲或坐地大嚼着掺了椰干的糙米饭。霍元乙绕过这些人走到饭摊前,要了一碗清汤——黄家供应的汤的确和水一样纯净,起码它从未被油脂污染过,当然偶尔也会从汤桶里捞出几根咸菜或者海藻。站在汤桶后的华人男孩从霍元乙手中接过木碗,以及贴在木碗底下塞过来一张薄纸片,踮起脚尖盛了碗汤递回去。
       帕里安在最近的一年里变得愈来愈繁华,各种新鲜稀奇的澳洲享受教人目不暇接,那些新鲜玩意代替了横遭回禄的大斗鸡场成为人们消遣的新去处,以至于每当晚钟响起,马尼拉王城关闭城门后,都有不少乐不思蜀的西班牙居民和欧洲旅客逗留不去,留宿在中国人的客栈、酒馆和新式妓院里。华人区现下成了马尼拉的不夜城。
       男孩悄悄溜出黄家后院,转到靠近码头的街上,从那些高矮参差的酒馆和妓院的窗子里透出的光照亮了街道。男孩小心避开路面上横七竖八躺着,或鼾声如雷,或高歌醉骂的酒鬼,闪进了一家沿河的酒馆。
       靠窗的角落坐着个青衫小帽的中国人,似乎正在自斟自饮。男孩径直走过去坐到桌子对面,从破夹衣的衬里中摸出那张叠起来的薄纸,似乎有些犹豫的把纸片捏在手掌里,只露出了一只角。
       裹在青衫小帽中的中国人放下酒杯,一串用细绳挂起来的“铅片”从他袖子里滚到桌面上。男孩瞪直了眼,立刻松开手掌放下纸片,一把抓过整串铜钱揣进怀里,站起身朝对面胡乱作了个揖,一溜小跑冲出酒馆,直奔向街头一家售卖澳洲糖食的铺子。
       中国人继续若无其事地饮酒,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结账。走出酒馆后,他熟练地绕着街巷转了几圈,直到确认身后没有人跟踪,最后走到河边登上辆一直等待在那儿的牛车。
     “一号情报员报告:Droideka于今日午前离开巢穴乘船前往下游,目的地不明。”

       离开马尼拉东南近700公里外的萨马岛近海,艾斯美达拉号回收了最后一只小艇,便起锚杨帆离开海岸,往更南方的迪纳加特岛和棉兰老驶去。魏斯·兰度指挥几个水兵将一堆防水布口袋搬下底舱,里边都装满了沉甸甸的铬铁矿砂样本。这时候勤务兵交给他一份抄报纸。
      “有啥新消息?”方敬涵恰好走上甲板。经历了热带岛屿丛林中跋山涉水的艰苦考察,再重新回到艾斯美达拉号的军官浴室里洗过热水澡,换上干净制服以后,他似乎觉得自己仿佛重生了一般。
      “没什么大新闻,马尼拉站的例行情报汇总。”魏斯摸了摸颧骨,被黑尔手下殴打造成的痕迹还未痊愈。他可不想带着一脸伤疤现身于马尼拉的交际场上,对那些大呼小叫的西班牙仕女们解释这令人尴尬的问题。“柳元老的健康似乎恢复得不错。”
      “老柳呀,他大概跟菲律宾这鬼地方犯冲。”方敬涵灌下了一大口格瓦斯,迎着海风舒服地打了个嗝,“先是在三描礼士扭了脚踝,然后又得了疟疾,这部疟疾才好又是感冒发烧。都这样了,还拼了命地不让临高派船来接他回去。拗不过这家伙,反正远程勘探队也不少他一个,暂时就先让他在你那别墅里好好躺着吧。”


      “上风方向,转一个罗经点。”苏维萨雷塔舰长坐在藤椅上命令道。他放松了一下原先挺直的腰背,享受着富有弹性的藤椅靠背,乖乖,这藤条编织的舰长座椅实在太舒服了。不过,一只藤椅怎么能和这条船上其它的新鲜玩意相比呢?譬如正按照自己的命令,由两名身强力壮的水手扳动的舵轮——新造的一票三角帆快速炮艇都备有类似的操舵装置,比起笨重的舵柄,这可真是了不起的发明。不但如此,玫瑰圣母号还抛弃了累赘的艏斜杠帆,代之以操作简便又美观的艏三角帆,三根桅杆的之间密密麻麻地悬满了称之为“支索帆”三角帆和斜桁纵帆,如此空前复杂的帆桅索具竟然用几套滑车系统就能操纵自如。一切令帆船变得尽善尽美,让海员心满意足的手段,都在三桅战舰玫瑰圣母号上一应齐备,因此它此刻虽然是逆着风弯弯曲曲地前进,但是同行的圣奥古斯丁号战舰却只能望着它艉部硕大的玫瑰圣母像拼命追赶。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再一次成为趾高气昂的大西洋舰队军官们仇恨的对象。不过谁在乎呢?只要你能拥有卡路西奥·帕尼奥督造的这条顶呱呱的船,尽管巴斯克人在这把舰长藤椅上坐了不到三天,可他确确实实地爱上这条船了,那些炮艇也是顶好的船,可是怎么能和一条真正的三桅战舰相提并论?
       玫瑰圣母号——也就是被总督下令罚没的已故前马尼拉首富埃斯特万·萨那夫里亚的私人游船墨邱利号,这条船最初建于葡萄牙治下的果阿,那里的船匠来自南亚各地,甚至遥远的阿拉伯海沿岸,再加上负责设计监造它的葡萄牙技师半途去职,最终成品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它是一条盖伦船,船体却造得比普通的盖伦船更为窄长,倒像一艘被放大加宽了的阿拉伯三桅三角帆快船,因为船厂没有储备足够的天然弯木,靠近艏艉部分大量使用了V形船肋,水线下的部分并不像同时代的伊比利亚商船那般浑圆饱满。然而混合两种不同船型带来的优点都被萨那夫里亚为了摆阔而提出的愚蠢的要求毁掉了,层层加高的艉楼、向公鸡脑袋一样高耸的艏楼,各种沉重并且华而不实的雕像,导致它的快速性能无从发挥,相反航行起来却变得很不稳定。只有在甲米地王家船厂船坞里,经过造船总监卡路西奥·帕尼奥的努力,它才赢得了脱胎换骨的新生,摇身一变为东印度殖民舰队中最强大的新锐主力。
      “我做的一切工作不过是拆除。”卡路西奥·帕尼奥说。这矮个子热那亚人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木讷的愚人样,很少有人知道他摆弄起墨线、制图板和量规的才华远远超过他那发疯的伯父引以为傲的木匠本事。按照小帕尼奥的说法,为了增加航行稳定性,他只是拆除了那些无用的鎏金雕像,大大降低了艏艉楼的高度,取消了供舰长和高级军官们漫步闲逛的艉楼回廊,之后的一切都是模仿——舵轮、帆装、索具,全是澳洲人的发明。小帕尼奥在过去的几年中多次旅行到澳门和香港,收集了各种关于澳洲船只的资料,包括亲眼的观察。如果有谁去参观小帕尼奥的办公室,会看见贴在绘图桌上方墙壁上的一幅用炭笔临摹的澳洲杂志《舰船知识》上的大幅插画——升起全部帆装的宪法号,当然在桅顶上和舰艉端飘扬的都是澳洲海军的启明星旗。
      “亲爱的保罗,你会铸造最强大的大炮。可你对造船十足是个门外汉。”跟着巴赞侯爵走出艏楼甲板下的炮房时,小帕尼奥对裹在黑袍里的朋友耳语道。刚才在炮房里,侯爵对地板上铺设的几条相互交错的半圆形锻铁轨道很感兴趣,沿着这些轨道,水手们可以把保罗大炮推向各个炮窗,朝两舷或正前方射击。卡路西奥·帕尼奥花了不少精力才阻止住保罗·高山往甲板上或船舯部加装各种六角形、八角形炮房的脑洞。他想不明白自己这位天才的朋友为何会钟情于各种丑陋怪异的船型设计,也许真像保罗所说的那样:只要装备上澳洲人称为蒸汽机的机器,不论是木筏子还是澡盆都能跑得比四桅大帆船更快。
       但小帕尼奥眼下没有蒸汽机可用。经过无数的冥思苦想他最终敲定了一个折衷方案:玫瑰圣母号的艏艉楼之间由一层轻甲板连接起来,艏艉楼甲板下各有一间炮房,容纳一尊换门架式的保罗大炮,在轻甲板之下,主桅前后容纳了两尊安放在枢纽式炮架上的保罗大炮,通过轻甲板与炮甲板之间的开放空间向两舷开火。除了马尼拉工厂新造的这四尊最大的保罗大炮,上方轻甲板的两舷还装备了十多门带有回转炮架的保罗式榴弹炮,一旦进入近距离交战,它们将对任何目标爆发出在这个时代惊人的毁灭威力。
       海军准将一行人在主桅后的炮位前停住了,它的枢纽式炮架同甲米地炮台上的回转炮架几乎完全相同。在头顶上,轻甲板上边传来“发现了目标”的呼喊,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连同命令准备战斗的鼓声嗵嗵地响起来,几个健壮的混血水手赤裸上身,随着白人军士的号令,劲头十足地推动酒瓶形的大炮转向右舷。轻甲板遮蔽了头顶上酷烈的阳光,开放的侧舷吹进来清爽的海风,如果不考虑恶劣天气下可能翻进来的涌浪,两个舯部炮位也许是战舰上最舒适的战斗位置。一名东方人模样的少年海员站在甲板敞开的边沿上,把一具澳洲造的六分仪凑在眼睛上。卡路西奥·帕尼奥知道那是保罗·高山的一名学生,正用三角法测取目标距离。除了这名少年海员,还有另一名测距员站在主桅的桅盘里做着同样的事,向舰长通报敌距。
       作为目标的靶子是几条漆色斑驳,破破烂烂的戎克船,挺着光秃秃的桅杆,七歪八倒地泊锚在一处岛礁周围。它们原本都属于船主德加多尔先生的财产,自打德加多尔先生用低廉的价格从萨那夫里亚的遗产中买下了他所中意的商船——虽然萨那夫里亚的船队全部被殖民政府没收充公,不过总督会“适当地”宣布其中的若干船只“不适宜在舰队中服役”,可以转让给私人——之后,便慷慨地将自己那些即将报废的戎克船半卖半送地交给殖民地舰队。小帕尼奥看着已经全部就位的炮手正往炮口填装圆锥体的新式炮弹,刺破火药包,往火门里装进拖着长绳子的摩擦雷管,他从怀里掏出两只事先准备的棉球塞进耳朵,忽然对面前即将被轰成渣的靶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同情——这些被时代所淘汰的中国人所造的船只,纵然能远渡重洋,也免不了毁灭的命运。那么上帝在上,我的造物也终究会在更强大的力量前化为齑粉么?小帕尼奥被这莫名的恐惧弄得颤抖起来,直至炮声和硝烟把他的思绪彻底淹没。
       玫瑰圣母号的舰长住舱里举行的晚宴与其说是热烈,不如说是拥挤而喧闹。因为艉楼在改造中被降低了高度并且还在下边布置了一座炮房,舰长住舱的高度和面积压缩了不少,某些身材高大的军官站起身时必须随时提防着一头撞上天花板。那些从圣奥古斯丁号上坐着划艇过来的大西洋舰队军官便乘机大吐起酸水,他们看够了殖民地舰队炫耀式的打靶表演,胸中满是妒忌和不忿。“一想到要把大炮从神圣的玛利亚裙子下边推出去开炮,我就感到既亵渎又荒唐。”加西亚·埃尔南德斯舰长嘴里塞着一只烤鸡腿,含糊不清地说。几个军官趁势附和,有的指责玫瑰圣母号两层甲板上下敞开的布局会导致战舰在恶劣的海况中面临危险。有的宣称保罗大炮复杂而精巧的炮架极易损坏,毫无实战价值,最多也只能用于打击脆弱的戎克船。黑尔坐在餐桌的末端一声不发,嚼着面包,喝掺了朗姆酒的清水,间或朝这些唾沫横飞的伊比利亚军官们露出微笑,就像正在观赏一群穿衣戴帽的猴子上窜下跳。
       可忠厚的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舰长忍耐不下去了,他大声提醒狂妄无知的同僚们,玫瑰圣母号虽然只装备了四门保罗大炮,尽管这些长重炮与24磅加农炮口径相同,然而它们发射的都是近80磅重的炮弹。仅仅这四门重炮,在一刻钟内便完成了7轮齐射,如此成绩还是由训练并不充分的殖民地炮手取得的。大西洋舰队有哪一艘主力舰,哪怕是旗舰康塞普西翁号和圣特蕾莎号能承受住数十枚重磅开花弹的轰炸而不崩解沉没?“我们不妨打再一个赌,亲爱的加西亚,您和您训练有素的部下能够在一刻钟内完成几轮舷炮齐射?能打完两轮么?”
       加西亚·埃尔南德斯嘴里塞满了酒肉,以致他的怒吼听起来就像一阵含混可笑的咕噜,正要抓住佩剑站起来,侯爵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喝令其不准恣意妄为。巴赞侯爵先安定住自己的部下,而后转向设计大炮的保罗教士、督造战舰的小帕尼奥和财政官安德拉德,对他们表示赞许,感谢他们为拱卫陛下的殖民地做出的贡献,接着又向伊凯尔·苏维萨雷塔表示祝贺,能指挥一艘如此杰出的战舰是所有王家海军舰长的殊荣。末了海军准将又询问代表总督前来视察演习的秘书欧根尼奥·扎帕特罗:总督是否正计划从摩鹿加撤退驻军?
       总督秘书被晕船折磨得满脸苍白,用微弱的声音回答说马尼拉当局正面临着荷兰、日本幕府以及澳洲人和摩洛匪徒越来越大的军事威胁,殖民地军队的兵力一直捉襟见肘,只能拆东墙补西墙。至少为了维持军火供应,碧瑶的铜矿——他很聪明地避免提到金矿——与北福摩萨的硫磺远比摩鹿加的丁香和肉豆蔻重要多了。总督还下令在三宝颜修筑一座要塞,为派往苏禄海的炮艇舰队提供支援,准备彻底歼灭在苏禄海与棉兰老一带横行的摩洛海盗轻艇队,待到时机成熟将会远征和乐,彻底捣毁异教徒的巢穴。可是要完成如此宏伟的计划,既需要资金,更需要军队。
      “圣奥古斯丁号和圣地亚哥号大帆船上一共运载有九个步兵中队,我会要求他们留下来服从萨拉曼卡总督的命令,”巴赞侯爵吩咐说,“那些全都是优秀的墨西哥士兵,指挥他们的军士也是最好的。”另外,圣地亚哥号大帆船还带来了足够武装一个骑兵连的马匹,尽管海运途中死去不少,但仍不失为一笔宝贵的财富。
       欧根尼奥用一副纤弱无力的谦恭姿态代表总督向海军准将致敬,感谢他所展现出的慷慨和带来的福音,同时在心中暗自盘算着眼下得到的消息如果提供给那位没在场的范拿诺华伯爵,能带给自己多少金灿灿的小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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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21 11: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芙萝拉真的吓坏了,她认得眼前的黑袍教士是女主人的常客,时不时地像幽灵那样在男爵夫人的宅邸里飘进飘出。可是现在,这个长着东方面孔的幽灵居然对自己开口说话了,他询问的口气既不粗暴也不凌厉,芙萝拉却感到那背后隐藏着一种可怖的力量,她不敢想象如果说谎或者隐瞒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是的……我在帕里安的铺子里碰见那个人,我去那里为夫人买新鲜的澳洲甜食……他给了我一个银比索……那位先生很有钱,有的时候他坐着四轮马车,大部分时候都乘坐雇来的牛车、轿子……对,他不像一般的中国人,虽然穿着中国人的长衫,可他不会梳中国人的发髻,说的话也不像,一点儿都没法听懂……求求您,我做过的,我知道的,我都告诉您了……”混血小侍女哆嗦着跪在地上。她吓得语无伦次,漂亮的脸蛋抽动着,挂满了泪水。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芙萝拉,”黑尔的语调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你可以继续跟那位有趣的先生约会,尽可能满足他的要求,然后诚实地报告你所做、所见、所闻的一切。”他从怀里取出只小口袋丢到侍女的面前,传出一阵钱币碰撞的脆响。“这赏赐你的忠诚。记住:凡心里没有诡诈,耶和华不算为有罪的,这人是有福的。”
       芙萝拉仍然跪在地上哀哭,直至男爵夫人示意她捡起钱袋,从房间里退出去。“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查尔洛夫人对于保罗·高山冒用她的名义诱捕和拘禁文森佐·兰度先生一度相当不满,纵然她现在也知道了那人不过是个冒充贵族的老兵痞。然而这点抱怨和不满不会动摇她对亲密爱侣保罗的依赖甚至是迷信。她听取保罗的建议在农庄里设置作坊里生产蔗糖,由保罗通过郑芝凤运销到日本,得利匪浅;还通过入股保罗主持的马尼拉铸币厂获得了一笔丰厚的收益。她的利益已经同这神秘的日本教士紧紧捆绑在一起,他就是她的财神、爱神,或者干脆就是上帝。
      “我的甜心,”黑尔解开粗布长袍,往圈椅中舒服地一靠,将小寡妇的手拉过来轻轻抚摸,“你不想在澳洲人身上发笔大财么?”
      “什么?圣母玛利亚在上,难道芙萝拉是在勾搭一个澳洲人?这个小骚蹄子,她竟敢一直瞒着我!”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激动,听好了:巴赞侯爵不日将会启航,经过新西班牙再回到马德里。其实他早该动身了,如果不是因为甲米地船厂满负荷运转耽搁了他的战舰和大帆船的检修的话。他已经允诺会在印地院和菲利普陛下面前推进我的事业,我必须做好准备,要为工厂购置更多的澳洲机械和原料,生产更多王家海军与陆军需要的军火。而你难道只满足于风险极高,随时会导致你破产的海事贷款,难道你不想把最好的澳洲甜酒、白瓷盥洗具卖到果阿、里斯本和那不勒斯,赚取一本万利的财富?”望着小寡妇眼中渐渐闪现出来的贪欲的光芒,黑尔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得感谢上帝通过芙萝拉把一位正牌的澳洲人送到我的掌心,简直是天赐的机会。他们对中国下手,我正好对他们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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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22 14:05:08 | 显示全部楼层
       巴拉望岛的风貌与吕宋截然不同。在吕宋岛,不论立足于马尼拉教堂的塔楼顶上抑或三苗礼士山坡,都会看到成片的错杂相间的森林和草地,村舍与田地,溪河与湖泊星罗棋布地点缀其间。绿色的海洋里不时会冒出一座教堂带十字架的尖顶,或是石砌兵营的红色瓦顶,提醒观看者欧洲人在此近百年统治留下的痕迹。
       不过看过大图书馆资料的元老们都很清楚,巴拉望岛在他们穿越前位面的历史上直至21世纪都是菲律宾最蛮荒的土地之一。自然在这个17世纪初的世界里就更加蛮荒了,除了偶尔前来收购燕窝的澳门葡萄牙商船,几名宗教热情过于高涨的多明我会传教士,简直就没有任何欧洲人踏足。虽然之前萨拉曼卡总督受到黑尔的鼓动命令把许多苦役犯押送到向巴拉望去开挖汞,但时至今日马尼拉的权贵圈子也弄不太清那儿的情况,这些苦役犯,连同看押他们的米沙鄢土著弓手已经基本被瘟疫和当地摩洛人的袭击夺走了性命。让总督和他的幕僚们忧心如焚的是菲律宾的穆斯林海盗袭击战迅速地发展成了燎原之势,如火如荼地烧遍了整个群岛的中南部地区。萨拉曼卡总督刚下令把新造的炮艇舰队调到宿务,向怡朗增派士兵和炮队,加强对米沙鄢群岛的保护,可神出鬼没的摩洛海盗又乘坐轻快的卡拉库桨帆艇袭击了民都洛和卡拉棉群岛,横扫臣服于西班牙统治的城镇乡村,抓走了成百上千的基督徒俘虏,其中大部分将被运到和乐与万丹的奴隶市场去出售。魏斯•兰度的武装游艇就在如此紧张的时局下穿过危机四伏的苏禄海,因为给他的指令是务必抢在雨季到来前完成考察任务。
       魏斯•兰度把自己对这项收集地理情报和资源勘察任务的厌烦很好地隐藏了起来。私底下他认为:待在马尼拉同总督、官员以及他们那个小圈子打交道,盯住黑尔和他的兵工厂才是自己的首要工作,而不是到这该死的 “最接近天堂之地”——魏斯想起穿越前他曾在某本旅行指南上看到这句形容巴拉望岛的怪话——汗流浃背地绘制地图,扛矿石标本。然而面临着如此紧张的局势,倘若范拿诺华伯爵不亲自出马,让已经全面戒备的西班牙驻防军官们相信一群奇装异服的黄种人驾驶着一艘武装快船不是准备抢劫而是为着殖民地福祉而来探寻矿产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江向他交代地很明白:既然这是上边安排下来的任务,那就必须百分百地完成。魏斯很清楚在澳洲人的群体中,他并非百分之百地受到其他元老信任,这一点在远程勘察队的某些元老队员的态度中已流露得相当明显。
       水手们喊着号子。在魏斯看来,其中有些还不到上中学的年龄,却穿着洗得发白的作训服,佩戴着海军练习生标志,和成年水兵一起卖力地摇动吊艇架上的绞盘。仅有200吨上下的艾丝美拉达号没有装备海军版H800上所配有的蒸汽吊车,舰载舢板全靠人力吊放到水面。先是担任护卫队的武装水兵和特侦队员顺着绳梯三下两下便跳进了舢板,接着是勘探队里的归化民学徒也爬了下去,最后勘探队的几名元老却踟蹰起来,看着七摇八晃的绳梯,又看看魏斯•兰度。对于不太熟悉海上生活的人,每次上下绳梯都会留下不太愉快的回忆,勘探队的“西班牙妓女号”上有专供元老们使用的硬木舷梯。而海军的船就不一样了,大概这条练习舰上很少有海军众以外的元老来视察,还没有养成专为元老放舷梯的习惯。
       魏斯放下望远镜。从甲板上眺望这个绿色的岛确实满目苍翠,景色宜人,成片的椰子树和海芒果树林随着微风轻轻招摇,遮蔽着海湾的岸线,形成一道秀丽的绿色屏障。也许自己的前辈们站在运输舰上凝望瓜岛或岘港时也会产生同样的感受,谁又能预知那无与伦比的热带美景后边可能隐藏着多少凶险和杀戮?再度检查过自己的装具和武器,他对着海面啐了口唾沫,攀住绳梯踩了下去。崔云红、方敬涵几个人摇摇头,也只好一个个抓着摇晃的绳梯爬到舢板上去。
       从陆地那边吹来些微风,在海面上滚动着长长的波条,但划艇里的人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划艇的装载相当重,特别是领队的长艇,除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和勘探队员,艇艏还装上了一门从甲板上拆下的哈乞开斯机关炮。两艘舢板都配备了全副防护板,可以想见在回航时满载矿石标本的舢板划行起来会何等困难。作为马尼拉站负责人他几次向临高提出申请调拨一条机动小艇,或者至少给一两台可装配在划艇上的挂桨柴油机,结果自然石沉大海毫无回应。水手们将舢板上的轻型桅杆支好,升起三角帆,还要不时地划动双桨以纠正逆风造成的偏航。
       艾丝美拉达号泊锚的这段海岸弯弯曲曲,有的地方向内陆凹进去,形成一个看似不错的避风港。但他不敢让船停到里边,因为很难辨清究竟是海湾还是潟湖。好几次魏斯甚至觉得似乎隐约看到那些延伸到海水中的红树林中有隐藏的船影在晃动。
       运气到目前为止还很眷顾他们,两条中型舢板沿着海岸线航行了两小时多点便发现了一个适合驶入的河口,而且正赶上涨潮的时候,三天后月亮就要圆了,所以潮势很猛,倒为溯河而上的桨手们省下不少力气。这条不知名的河在入海口附近有五六十米宽,河水清澈而阴暗,因为高大乔木的枝叶组成一片青绿的穹窿,穹窿之下,是葛藤与缠绕在树干上的各种爬藤植物构成的绵密帷幕,把炽烈的热带阳光分割得稀疏并且支离破碎。尽管没有阳光的直射,河面上却闷热湿潮地令人难受,热带的湿气仿佛已经于树叶和藤蔓的穹盖下凝结成云,随时准备来一场小型的阵雨。丛林里的鸟雀挥着被水汽打湿的翅膀在树梢上下蹿来窜去,搜寻着在这昏暗的乐园中呱噪不休的昆虫。时不时地,从他们头顶的树枝、藤蔓上还传出一阵让人心烦意乱的凄厉尖叫。在菲律宾待久了,魏斯对这叫声听得很耳熟,他射杀过不少在树枝和屋顶墙头上尖叫的猴子。
       船走得很慢,丛林下的河道中不可能用帆行进,再加上勘探队员不时地要求停船上岸采集标本。法石碌、方敬涵几个人在茂密昏暗的树林中进进出出,一会儿铲几锹泥土,一会儿抓着几株植物草茎争执不休。魏斯看得无趣,便喊住一名归化民勘探员——都是些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正往舢板上搬运各种植物和泥土标本——“这些是什么?有什么用处?”他拿起一支灌木标本用生硬的普通话问道。灌木枝条上长着成对的长圆形叶片,颇有几分奇特。
      “报告首长,这叫翅荚决明,”这个少年带着一种恭谨又认真的神情的答道:“老师说了,用它的枝叶能提取杀菌剂,治好各种皮癣,种子可以做成驱除寄生虫的药物。它还可以治疗胃病、发烧、哮喘和蛇毒,全身都是宝。”
       勘探人员和护卫队重新登上舢板,又开始了他们走走停停的旅程。越往上游,河水便愈来愈浅,河床里不时发现很长的水草,甚至还有些突出的岩石。水兵们发现船桨不时地触到河床,看来舢板很难再沿河继续推进了。他们只好舍舟登岸,每条舢板上都留下两名水兵看守。除了随身携带的食物和宿营装备,魏斯要求尽可能多的带上武器,连勘探队的归化民学徒都得背上备用枪支和多余的弹药。这种谨慎不是没有道理的,在密林中跋涉了一段路程,魏斯发觉空气中似乎弥散着一股淡淡的烟味,这不是火山散发出的带着硫磺味的呛人烟气,而是种带有令人作呕的香甜味的麻醉品气味。很明显,周围可能有人在活动,连鸟叫虫鸣都少了很多,只剩下一阵阵凄厉尖锐的猴子叫声。
      “该死,如果弗朗哥还活着就好了。”他想着,举起手示意护卫队提高戒备。
      “弗朗哥”是冒牌伯爵从某个西班牙官员手中买来的一只长耳猎犬,可惜在棉兰老勘探时不慎落入海中,更加不幸的还被系艇索缠住了腿,等水手将它捞上来时已经一命呜呼。
       崔永芳背着沉重的背包,边赶路边凝神聆听自己的老师、首长或者说是主人崔云红与另一位首长就红土镍矿的问题展开激烈争论——其实以他刚学了没多久的汉语水平,压根儿听不懂几个字。但这个生于喀尔巴阡山麓的金发小子知道只要自己一直如此恭敬地跟随着主人左右不离,主人就会特别高兴地捏捏他的屁股,以示晚上让自己侍寝——这位主人可比那些臭烘烘的克里米亚鞑靼人和粗暴的土耳其人温柔多了。崔云红对自己的男性生活秘书宠爱有加在众元老中人人皆知,当初他就为了同张道长竞拍这俊俏的白种男奴花光了全部元老津贴,还从相熟的元老那里借了不少钱。
      “看看,硅酸镍矿石,”崔云红摊开手,指着掌心里的几块呈现出淡黄绿色,纹路分明的小石头对几个元老说,“品位肯定比苏里高的矿样高得多,那边只有红土层,典型的高铁低镍矿。”
      “就是说巴拉望的镍矿更有开采的价值,那么最好多带点矿样回去。”于是整个勘探队便挥动铁锹大干起来。崔永芳端着水壶正要为主人送过去,忽然察觉到面前茂密的灌木丛,盛开着一片片火红色花朵的火筒树枝条轻轻晃动着。难道灌木丛后边藏着人,会有什么人?他还没来得及往下琢磨,瞬间枪声大作,把金发小秘书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不过他还是记起了自己作为侍从的职责,把水壶扔到一边,像主人手把手地教会他的那样抽出短管型1630式左轮枪,对准从树丛后边跳出,手持利刃嚎叫着冲杀过来的摩洛武士扣动扳机。
       中弹的摩洛人一个趔趄,赤裸的身上冒出了血花,奇怪是那人并未倒下,反而将手中的巴戎砍刀挥得更高,发出嘶哑的嗥叫直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崔永芳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自己的直衣领往后拖,他的呼救声让衣领勒住了,卡在了喉咙里,左轮手枪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就仿佛一个最可怕的噩梦——那张蓄满胡须,眼睛鼻子都因杀气拧到一处的脸庞竟然在自己眼前爆炸开来,活像个被大锤砸中的西瓜一般,红的血肉混着白的脑浆飞迸四裂。几块粉碎的头骨带着血淋淋的组织溅到崔永芳的身上——他并非没见过血腥场面,鞑靼人贩子和土耳其奴隶主将奴隶当众鞭笞致死或是砍下首级都是家常便饭,然而此恐怖的死法可是生来头一次见,吓得金发小秘书差点晕过去。
       崔云红扯着自己的徒弟、生活秘书兼侍从一路倒退着跑,直退到武装水兵组成的保护圈中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步伐,眼看他的宝贝秘书脸色煞白,衣服上沾了些飞溅的血迹,除了惊吓过度没有受到别的伤害,崔云红稍微缓了口气,松开了紧抓着的衣领,这才发现紧握在手中的S&W 547左轮甚至忘了上弹,更别提射击了。
       勘探队在护卫队的火力掩护下逐步朝河边退去。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火药烟气,此起彼伏的枪声震耳欲聋,却没彻底压住这些摩洛武士狂热的吼叫。这些真主的战士们挥舞着梭镖、形同柳叶的巴戎刀、既长又宽的苏禄砍刀和一种称作“康皮兰”的直剑,少数人穿着对襟上衣,缠着包头巾,更多的赤裸上身,如痴如狂地扑向不断喷出火光的枪口。步枪、霰弹枪打空了子弹来不及装填,水兵们纷纷掏出左轮手枪来抵抗。值得庆幸的是摩洛人虽然不要命,却只是是乱糟糟地从树林和灌木丛后边涌出来,没有协同指挥,更谈不上事先布置了伏击圈。看起来这只是一场意外的遭遇,也许是勘探队的活动惊扰到他们正在举行圣战前的宗教仪式,惹恼了这些已在祭祀典礼上吸足印度大麻和罂粟子,痛觉神经已被麻醉的穆斯林们。
       好在舢板泊的不远。留守在舢板的水兵也加入了射击的行列,相比起近距离激战的同僚,这四个人有时间倚靠在船帮上冷静地瞄准,霍尔式步枪弹无虚发,狂热的圣战士一个接一个挣扎着倒下。崔云红看到魏斯半蹲着,抵在肩上的伞兵型FAL步枪改装了一只类似AK74的枪口制退器,在热带森林的暗影喷出一轮轮耀眼的火光。中弹者的近乎赤裸的躯体上爆出一个个可怖的伤口,鲜血甚至喷溅到其身后的树干上,他始终用冷静的两发点射收割着生命。两名特侦队员的战术则相反,用蝎子冲锋枪交替扫射,密集的子弹水龙泼撒在身无寸甲的摩洛人身上,中弹者要么当场毙命,要么倒在地上发出像猴子般地尖叫,垂死地抽搐。三支自动武器交替掩护,再加上水兵们的射击始终持续不断,大家总算安全地撤回到舢板上,正忙着砍断系缆,用桨把船从河岸边撑开时,“左边岸上出现敌人!”一名眼尖的水兵高喊着。果然河对岸的树林中也冲出了大批摩洛人,现在船队被夹击了。
      “竖起防护板!”带队的海军士官长大声下令,他敏锐地发现冲到岸边的摩洛武士当中有人携带着弓箭。
        所幸包着铁皮的防护板及时竖立起来,船帮和护板上传来密集的噗噗声,上边扎满了箭矢和扔过来的梭镖。然而危险并未过去,一些摩洛人爬到笼罩在河道上空的巨树上,居高临下地朝缓缓行进的舢板射箭,投掷标枪。一个年轻的勘探队员发出惨叫,胳膊上中了一箭。
      “快划桨,必须赶在日落前与艾丝美拉达号汇合,决不能留在这该死的地方!”魏斯•兰度高声呼喝着,反正艾丝美拉达号的水手都已经习惯了他那时不时夹着英文单词的怪腔怪调的普通话,“射击不能停下,保持火力。方队长,叫你的学徒为士兵们装填子弹。”
       一声枪响,头顶上的树枝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忽然掉下来个黑乎乎的东西,沉闷地砸进河里,激起的水花把勘探队的元老们吓了一跳。接着又是一个,拖着恐怖的惨嚎,啪嗵一声落入河里,原来是个藏在树上投射标枪的摩洛人中弹坠落下来。这时安装在舢板上三四式机关炮也开始砰砰地向两岸上的敌人发出怒吼。“你们在发射什么弹药?”魏斯跨过几个正卧在船底板上装填霰弹枪的勘探队员,冲到艇艏的两名炮手跟前,恰好看到一发炮弹射入岸边的芦苇丛里,泥土飞散四溅,摩洛人却毫不在意地继续拥挤在河岸上,甚至将砍刀往缠腰布上一挂,跳进河水里朝船队游过来。“见鬼,别再装填实心弹,那是给你们训练用的,谁把这东西带上来了?拿人员杀伤弹来,对,就是那个涂成黄色的圆筒形炮弹!”
       30mm人员杀伤弹是新开发的箭霰弹。铅皮制成的筒形弹头出膛后立即崩裂,让内藏的50支小铁箭飞散出去。转管机关炮每分钟向目标投射出两千多枚小铁箭,效果立竿见影。被射成蜂窝样的尸体滚下河岸,在河面上留下一团团扩散开的鲜血,更多的中弹受伤的摩洛人扔下武器,扭动着血肉淋漓的肢体,倒在泥土里哀叫着,哭号着,抽搐,翻滚。“继续射击,不准停下。”魏斯对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水兵喊着,一边顺手拔下一支插在自己防护背心插板之间的箭杆。于是水兵又把空枪塞到勘探队员们手中,拿起装填好的步枪和霰弹枪砰砰开火。只有一个摩洛人成功的泅水靠近了第二艘舢板,刚攀住船帮探出水面,一发12号鹿弹便轰在他肩膀上,这个倒霉的圣战士翻身沉下去时,腰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发。
      “该死的,竟然起雾了。”当惊魂未定的考察队乘着舢板终于划入海中,雾气正随着风向的转变,沿着海面向岛屿的岸边扩散过来。黄昏的落阳已经像个红色的浮标一样,模糊地在乳色的浓雾中颤动。远处的艾丝美拉达号点燃了信号灯,在雾障中望去,只能看见几个红红绿绿的斑点。
      “雾太大,夜间不能冒险在陌生水域行船。”
      “这雾多半在四到五个小时就会散掉。”伏尔铿舰长说。
      “那就更糟了,等雾散掉一些就得打开探照灯,好在我们下锚的位置离海岸不算太近。”魏斯简单地说了几句遭遇摩洛人袭击的经过,“现在只能增派瞭望人员进行警戒,炮位上必须有足够的人手值班,其余的人马上吃饭,休息,随时准备应对战斗。”
       崔云红觉得疲乏极了。方才他拉着随船同来的元老医生雷恩为他的秘书进行了一番检查,确诊无事以后他松了口气,全身立刻笼罩在一种死里逃生后的脱力感中,往铺位上一倒便悍然入睡。睁开眼睛已是半夜,勤务兵送来的饭菜都凉透了。崔云红看看正在酣睡的生活秘书,从自己的行李包中翻出几块草地米饼,就着红茶菌吞下去,便披上衣服走出了卧舱。虽然之前不怎么待见这来路不明的雇佣兵兼走私贩子,可今天欠下他一个人情。要不是那家伙及时一枪把冲到面前的摩洛人爆了头,亲爱的小芳芳没准救不回来了。
       魏斯•兰度没待在自己的舱房里,崔云红最后在医务室里找到了他,还有同样疲惫不堪的雷恩。参加护卫队的水兵有不少都受了伤,虽然都是在用手枪和砍刀同摩洛人肉搏落下的皮肉轻伤,但清洗缝合也花去了不少时间。最糟糕的是中了一箭的归化民勘探队员,伤口虽已经过处理,箭头也取了出来,但躺在床上的病人明显已经不省人事,呼吸十分急促。
      “箭上涂了毒,”雷恩指了指丢在手术盘里,血迹斑斑的箭头,“可以断定是箭毒树液。”
      “见血封喉?”崔云红问。他想到差点受伤的小秘书,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对,就是那玩意。当然不可能像传说的那么神,什么见血封喉,七步必死,致命成分主要就是各种强心苷。这个病人的症状是很明显的强心苷中毒。”
      “你给他滴注的是什么药?”魏斯指着挂架上临高制药厂专用的广口玻璃瓶问道。
      “氯化钾。我还有点儿利多卡因,待会儿视病情发展再决定要不要注射。”
       崔云红说:“没听说制药厂做出了利多卡因。还是从旧世界带来的吧,都过期几年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雷恩摇摇头,“一支过期药不见得能送了他的命,没有这支过期药倒是有可能送命了。”
      “我得说,谢谢你今天的救命之恩。”从医务室里出来,走上通往甲板的舷梯,崔云红先把手伸过来。
       前雇佣兵满不在乎地伸出手:“原先存放鲭鱼号船舱里,被你们先打捞出来的武器当中,有箱开尖弹头的射击比赛弹是我本来留着给自己用的。果然今天很走运的用上了,而且看来用的正是地方。”
      “开尖弹头,那不是和达姆弹差不多了?不会都今天都打光了吧?”
      “怎么可能?”魏斯大笑起来:“我还给黑尔先生留了点儿。”
       两只男人的手正待基情四射地握到一起,却被哨兵的叫喊打断了:“上水有船,发现大量可疑船只!”对于这艘战舰上不久前才被袭击过的乘客们而言,可疑船只就等同于敌人。报警的船钟立刻敲响,水兵们翻下吊床,领取枪支弹药,迅速奔向自己的战斗岗位。等魏斯登上舰桥,伏尔铿舰长已经坐在了藤制的指挥座上。
       黄昏时分统治着海面的浓雾已经消散了大半,一轮热带的明月透过些似有似无的雾霭,把清冷的光亮洒在皱波荡漾的海面上。这幅恬静醉人醉人的美景很快就被澳洲工业的产物给毁了,艾丝美拉达号舰桥上突然射出了耀眼的光柱,雪亮惨白的电弧光来回扫荡着海面,把一支规模庞大的轻艇船队映照在水兵们眼前。
       归化民海军官兵大多出身于中国沿海渔民和海盗,都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些怪模怪样的摩洛人轻艇。读过大图书馆资料的元老们却知道这些艏艉上倾的蛋形小船在苏禄、棉兰老与马鲁古群岛都十分流行。它建造起来不用铁钉,龙骨和船肋之间打上孔,用棕榈树或西米树的纤维捆扎固定。船壳板之间也用木钉连接,再用巴鲁树的纤维或是椰子纤维拴紧。最令人称奇的是这在菲律宾叫做“卡拉库”的小划艇搭载人员的数量与自身的大小很不相称,最多能搭载150名桨手和乘客,因为每侧舷外还向船体外伸出两到三排木质浮体,用横梁坐板连接到船体上,这是桨手的座位也是货物甲板的地方。摩洛人常常把捕来的俘虏也安置在舷外浮体或横梁坐板上,因为一旦有俘虏挣脱了绳索试图反抗,便会立即落入水中。
       在17世纪的西班牙统治下的菲律宾,卡拉库轻艇就是凶残的摩洛海盗,野蛮的穆斯林圣战者的象征。它们帆桨并用,相当快捷,纵横往来于浅水而且密布暗礁的水道,令笨重的西班牙战舰鞭长莫及。现在,这些船排成一支弯弯曲曲,相当松散的的纵队,较大的卡拉库船升起仅有的一面帆,较小的、没有桅杆的便拼命划着桨追赶。轻艇队无疑是先前借着雾障的掩护接近了艾丝美拉达号,它们在战舰离四链多的距离上分成两路,企图形成包抄之势。突然亮起的探照灯吓了袭击者一跳,领头的几艘轻艇不知所措地停了下了。大船上射来的刺眼光柱来回转了几圈,便像它突然亮起来那样瞬间熄灭——临高自产的探照灯使用的电弧碳精棒寿命不长,要避免频繁更换消耗,就只能尽量减少使用时间——于是轻艇队又开始慢慢逼近过来。
       探照灯短暂的照射中,魏斯粗略估算海面上大约有七八十艘轻艇。其中四五艘大型的卡拉库船相当显眼,那是摩洛人中的头领显贵的座船。高耸的船艏被雕刻成一个带鹿角的蛇头,船体中部设置了第二层甲板,即使探照灯已经熄灭,借助于月光依然能看到甲板上刀矛林立,梭镖闪亮。
       又是那群好狠斗勇的摩洛圣战者。当然,巴拉望的当地部族不可能集结起如此强大的军事力量。魏斯结合发出前从马尼拉探听到的情报来推断:这支轻艇队很可能是属于苏禄的某个大督的武装,他们袭击了米沙鄢和卡拉棉群岛后,折返到西班牙势力之外的巴拉望进行修整,还打算在当地招募更多的穆斯林战士去民都洛或吕宋干一票更大的。自己这伙误打误撞上门勘探队多半是被当成了西班牙征讨军。对摩洛人而言,既然白天一鼓作气“击退”了该死的异教徒,那么乘着夜晚去把已成惊弓之鸟的敌人一网打尽,砍下异教徒的头颅来祭奠战死的英雄,夺取异教徒的船只和武器,简直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首长,可疑船只已经进入射程。”舰长提醒说。这会儿崔云红和方敬涵赶到了舰桥上,其他元老纷纷离开舱房登上甲板,紧张地注视逐渐逼近的轻艇队。
      “这些全是敌人,消灭他们。”魏斯说:“您是舰长,战斗由您指挥。我只有一个建议:尽量不要让敌人靠近我们的船,避免近战。”
       探照灯又迸射出令这个时代的人们为之胆寒的光柱,一团巨大的水柱在船队中升腾起来,这是艉甲板上的75mm达尔格伦炮放出了第一炮。炮弹落点离轻艇不算太远,几名桨手被弹片扫进了水里。
       头顶的桅盘里响起了三四式机关炮的沉重的射击声,接着安装在舷墙上的转管机关炮也嗵嗵嗵地开始扫射,海水瞬间就像沸腾了一般,把划到右舷的那艘轻艇包围在密集的水柱和浪花中,水花里升腾起一团团爆炸的火球,破碎的木片和残肢断臂四处飞散,两分钟后这艘被集火射击的卡拉库船已不存在,只剩下激荡的波浪中漂浮着几块木头,和残缺不全的尸体。
       摩洛人也开始反击。一艘两层甲板的大卡拉库船上,怪蛇船艏后边冒出了一团火光。“怎么这些土著蛮子也有火器?”方敬涵问,他显然有些吃惊。
      “没准是缴获来的西班牙火绳枪和大炮。”
      “不用担心,摩洛人最大的船上也只能装一两门回旋炮,大多是马来人铸造的。”魏斯解释说:“西班牙人说那玩意相当于一磅炮,对我们的船根本构不成威胁。”
       开炮的大卡拉库船为自己招来了恐怖的火力回击,机关炮将第二层甲板,连同挤在上边准备跳帮作战武士都撕得粉碎,很快达尔格伦炮的榴弹击中连接一侧舷外浮体的横梁坐板,炸死了一半多桨手,最后整条船分崩离析,断成了好几截。
       首领座船的毁灭没有吓退剩余的轻艇。这些勇敢的战士们,也许是被宗教的狂热所鼓动,也许是吸食了更多的麻醉品,顶着恐怖的炮火拼命地划着桨,企图接近到足以实施跳帮的距离。在火炮停下了装填的间隙,魏斯都能听到他们发出各种各样难听的吼叫,看到他们挥舞砍刀、标枪和系着绳索的铁爪挠钩。虽然出于谨慎,伏尔铿少校命令在侧舷张挂起防护用的渔网,但他并不打算打算和人数众多,气势汹汹的蛮子们打一场接舷战。
      “舰艏炮装填葡萄弹射击!”
       艾丝美拉达号舰艏的那门卡隆炮堪称对付轻艇队的大杀器,它的火力对脆弱的卡拉库船是毁灭性的。一枚24磅葡萄弹贴近水面飞散开去,把紧密排列着前进的数艘轻艇全部击中。网球大小的铸铁弹丸摧折桅杆,穿透艇壳,把龙骨和船肋撕裂成一块块碎木。四散迸射的铁球横扫轻艇甲板中的武士,以及横坐板上的桨手。大海吞没了他们的信仰、勇气和破碎的血肉之躯,什么也没留下。
       沸腾的海面渐渐平静下来。残破的卡拉库船还在燃烧,火光照耀下,失去斗志的最后几艘轻艇终于掉头逃跑了。它们不敢驶回先前藏匿的港湾,沿着海岸线向岛屿的南端划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险,战舰没有起锚追击,依然在原地停泊。拥挤在甲板上的元老们对此倒没有什么意见,方才那番精彩的射击表演为他们白天的惊险遭遇大出了一口恶气。
       直到黎明时分,艾丝美拉达号才放下舢板去“看看还有什么值得打捞的家伙”。两艘舢板带回来十三个幸存者,其中有个菲律宾人会说点西班牙语,反复向魏斯央告,声称这些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好不容易才从摩洛人的营地逃出,一直逃到海边。
      “这位尊贵的教士老爷可以为我们作证。”
      “尊贵的教士老爷”是个欧洲人,魏斯觉得他挺适合去演鲁滨逊之类的角色。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与胡子纠结在一起,衣物只剩下挂在身上的几条破布,神情委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把这些人弄干净,再给他们点吃的。等吃完就把他们全都关起来,一定要派人看守。”魏斯吩咐说:“我们也该走了,回马尼拉去。那儿的事情还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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