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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程玉才
公元1631年、12月、山东东部
刚刚一场暴雪经过,将遍地的尸体掩埋住了,使得从外表上看,这片土地似乎和北国的其他每一片土地都大同小异。
一刻钟前才离开的叛军在此收获颇丰,被他们屠宰的是本县几家大户联合起来向西逃窜的队伍,家丁虽然不少,但人人都拿着满手的细软,直到叛军挥刀时这帮老财都不允许舍弃这些催命符。家丁们知道死神将至,没人再听老爷的话了,自行逃散开来,最终五百多人的队伍被四十多骑的叛军击溃,老财临死前都紧抱着的银子成了战利品,每一个叛军都面带笑容返回了营地。
每一天都有这一幕在这片土地上发生,成了家常便饭的事,澳洲人也没办法阻止。
土地已经白装素裹,从远处也可以看到有一坨黑色的东西正在蠕行。如果再靠近点,就可以发现那是一个人。绝望的世界里也依旧有人在艰难求生。
一队屺坶岛的乡勇向那托黑色快速接近,两个士兵下马看了看,发现这个男人还有气息。
“来,搭把手,把他弄到板车上去。好了这个算最后一个了,这天杀的看不到活人了,回去吧。”
这个气息微弱的可怜人终于昏了过去,在之后的几小时里,他被拉到了难民营,被灌下了两碗稀粥,在温暖的地方休息。那一刹那间,男人觉得自己到了天堂。
两天后
“又要给这些人命名啊……这回就按数字来好了吧。来我看看,嗯……程家庄的,那就姓程吧。来,你,程一。你,程二。你,程三。你,……”
于是男人又多了个称呼:程二九
程二九对这个新名字没什么抵触感,这伙奇怪的人救了自己的命,就算将自己为奴也没什么问题,而对于奴隶来说主人赐名更是一种荣耀。至于自己之前的名字,程二九也没有多少感情,丢了就丢了吧。
“你们当中有没有汉子?愿意当兵的?当了兵每月一两白银的饷按时发,一日三餐,节日有肉。会发新衣服,管暖和,冻不死你。等道路安静后随时可以回家。有没有要当兵的?想的话来这边检查。”
尽管因为兵力不足,北上支队决定从难民当中招收一些精干之人扩充队伍,承担一些基本的安保任务,但还是不打算“扫地为兵”,只招收一些体能较好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思考的,当兵的待遇对于前一刻还在与死神斗争的人来说完全是天上掉馅饼。至于战死?这帮人还怕死吗?绝大多数都靠拢过去接受检查,程二九也混在其中。最后筛选过后,只有包括程二九在内十三个汉子通过。
“恭喜你们,以后就是元老院的兵了。放心好了只要好好干,绝对少不了你们的饷。若是立了功,没准还能去海南,那可是真的人间天堂。”
招兵的人笑着说到。程二九对于那个什么海南是不是天堂不感兴趣,他只清楚自己现在身上暖和了,有力气了,可以正常思考了。
但自己的家乡还有很多人不行。
1632年、2月、黄县
程二九因为战斗时总是冲在最前面,士兵们都很钦佩他,于是他当上了一个小班长,带着二十多个弟兄在黄县境内搜寻人口。
今天没有什么收获,程二九他们只是在巡逻区内转了几圈,天就黑了,该收队回营了。
但在回营的路上,程二九却撞上了一队押运着百姓的叛军。叛军也有二十来人,百姓有五十个左右,都在缓步向叛军的营地方向走去。
程二九发现叛军时,对方也发现了他们。但双方都没有轻举妄动,毕竟人数差不多,而又都想着回营,没人想现在冲上去。
“准备战斗。”
程二九哈了口气,又搓了搓手,下达了命令。身边的士兵没有做准备的,都看向了自己的队长,眼神的意思似乎是想要一个解释。
“头儿您看,这,巡逻的时间已经过了,弟兄们都要回营了,咱就当没看见没多大点事的。要不,就走吧?”
“不行。我是长官,执行命令,救出叛军掠夺的百姓。”
“可我们现在就这么,这么十几个人啊!要打起来还不知道谁打谁啊!长官你听我说,咱们就别咽不下这口气了,撤吧。明天也还有百姓可以救。”
程二九没有继续理会他,而是拿起了大刀,向前走了几步,边走边说:
“我只是想救下眼前这些贫民,至于明天、将来,我不清楚,但我就是不能现在见死不救。各位也是从鬼门关逃出来的,想活下去我不怪你们,但有愿意和我上的,跟在我后面。其余人回营报信,叫首长来救。”
说的过程中程二九也没有停步,径直用双腿劈开积雪向前方走去。叛军看到有人出来了,立刻抄起家伙作准备。程二九身后的士兵面面相觑,都拿不定主意。
“程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必须随它去。”
声起人动,一个壮汉快步从程二九走过的道路快步向前。
“程大人平时也一直照顾我,我也去。”
“这,这……程大人也替我找首长要过干鞋子。我,可我不想送死啊。”
“既然如此回去就是了。回去向首长求救,来替我们收个尸,别搞得曝尸荒野,就算对得住人了。”
队伍分开了,陆陆续续有七八个人追上程二九的步伐,剩下的都往营地方向奔去,刚刚还称兄道弟的一队人马在夕阳之下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对于来帮自己的,程二九也没心情表达感谢了。叛军都没有马,但在程二九接近的途中已经射过几次箭了,好在没有射中的。被叛军压着的百姓看到异动,也有试图逃跑的。虽然马上就被扔了回来,但还是给叛军的队伍造成了一定混乱。
程二九靠得很近了,受到命令所以并不想与澳洲人犯冲突的叛军不得不做出反应了。一个似乎是头子的叛军提着长刀向程二九面对面走来,然后拿长刀从上往下向程二九劈去。程二九同样用手中的长刀接了下来。叛军的兵器不够锋利,以至于没能砍穿程二九的刀杆。
叛军还是不想和澳洲人见血,于是没有改变刀向继续试图砍程二九,而是手臂发力向对手压去,身子也自然而然向前倾了。程二九自然能明白对方只想驱逐自己,但毫不理会,反而乘机抽出扶刀的左手,在对手的大刀劈下来之前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匕首,迅速捅进了对手的肚子。叛军瞪大了眼,一口鲜血覆盖了程二九的下把和脖子。程二九不为所动,用力转了一下匕首,然后一脚踢开了正在迅速降温的肉体。
后面的叛军因为视野被同伴的身体所挡而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同伴的身子先缓缓下落,然后又被澳洲人踹开,也明白破罐子破摔了,今天不杀掉澳洲人就不能回去了。于是追捕百姓的也放弃了原有目标,一起向程二九和已经追上程二九步伐的其余澳洲士兵冲来。
一刻钟的时间里,凛冽的东风不停袭击战士的红脸。程二九断了所有思绪,只是单纯地砍下前边那个人的脑袋,然后,再砍下一个的。叛军也不甘示弱,挥刀砍死数人,双方就这样厮杀,叛军靠着人数优势逐渐占据了上风。
“嘭!”一声破坏了诡异的寂静环境,叛军们掉头就跑。这是澳洲人的火铳在开火,其威力之大早就传遍了叛军阵营,尤其是出城维持补给线的兄弟都绘声绘色描述过这个鬼东西是怎么百米开外取人性命的。叛军丧了勇气,溃散而去,但澳洲人的骑兵没有放过他们,特侦队轻轻松松就让他们全部缴械投降了。
也许是老天开眼,逃回营地的士兵在半路上遇到随机巡逻的特侦队,正好赶上救下了程二九和其他几位战士。程二九再次上了板车,但这次脸要更红,笑的更灿烂了。
“嗯……是个好苗子。”朱鸣夏一边听报告一边点头一边说到。“这样,把这个程二九拎出来吧,先让他参加扫盲班,认字再说。之后嘛,看情况能不能培养一下吧。”
六个月后
随着时间的推进,北国的大地也逐渐暖和了起来。尽管战场上的气氛还是那么压抑,但在屺坶岛的营地里,这里正在玩沙盘对战的土著学生的氛围还是比较活跃的,至少比外头多了几分活力。
北上支队没有更多的资源来教一些好苗子,只好在扫盲后由首长尽量抽出点时间教了一些浅显的知识,然后就是复刻了一套大沙盘和一些工具,来给学生们玩,让他们在相互的对抗中学习进步。
此时学生们围着沙盘窃窃私语,沙盘相对两边的二位操盘手也有着不同的状态。程二九站得笔直,用手托着下巴,显然正在思考,而他的对手则双手撑在沙盘边上,脸上直冒汗。程二九是这些人中最优秀的,不仅在对抗中胜多败少,而且手法越来越娴熟,最近的两周里已经没人赢过他了。程二九现在的对手也是上个月比赛中的第一,当时他就是在决赛中险胜了程二九才赢得的比赛。但现在,他已经不能看到自己的胜机,甚至自己将要惨败。
不!怎么会这样?明明骰子的结果基本都达到了自己想要的,反而程二九经常因为骰子运气差而几次部队没有达到指定位置,让自己从容撤退的,怎么现在自己这么被动了?难道自己真的技不如人?
终于,在突围部队被骰子判定全军覆没后,对手投子认输了。败局已定,再挣扎下去只会更丢面子。结果一抬头,才发觉自己刚刚是在太认真了,以至于连周边同学异样的安静都没有察觉。朱首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这里,并且也一本正经看着沙盘的战局。
主动放弃小股部队将对手引入制高点,然后快速包围并切断敌军,消灭敌军没上山的后续部队,用长期围困使对方陷入打不得又守不得的地步,最终以逸待劳击溃敌军。朱鸣夏不由想到了马谡,好在这回消灭“马谡”的也是自己的学生。
“你是叫程二九吧?”
“在下是。”
“嗯……挺聪明的。你不用再玩沙盘了,实战练习吧。”
“是!谢谢首长栽培!”
“嗯。二九……这数字名字不会是营地的那些人给你取的吧?”
“报告首长,是的。因为我是在程家庄被救的第二十九号,所以大家就叫我程二九。”
“不要用这个名字了,这和你不配。我想想,既然你这么聪明,那么就叫……玉才吧。程玉才同志。”
“是。谢谢首长赐名。”
“不要说赐名,只是让你有个更合适的名字而已。那个,黄连长,程玉才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带啊。”
身后的黄安德当即一个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
清晨和煦的阳光从寺庙的窗户破洞中穿过,照在黄安德的脸上。他昨天听了首长的思想教育,得到了元老院将解放天下所有受苦受难的百姓的保证,此时仍处于亢奋中。
昨晚日常作战结束、各队都回营后,黄安德又召集了自己部下所有长官开会,将白天首长对自己的思想教育又复述给了手下,告诉他们自己所参与的事业的伟大,要他们自己好好领会。也有一些人听完后和黄安德一样激动,有的是激动于解救百姓,有的是激动于封妻荫子,但不管怎么说气氛都很活跃,以至于黄安德都没有注意到手下还有很平静的。
黄安德起了床,一出门就撞上了挺近队的队长程玉才,后者立刻向他敬礼。黄安德看着这个后辈,心想他怎么总是一个表情?好像永远都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昨天晚上他听完自己的思想教育后激动的表情是怎么样的来着?嗯……想不起来了。
黄安德走开后,程玉才嘴角微微上扬,表露出了一点点嘲讽的态度。他的心中正在嘲笑自己的这位黄连长,怎么那么单纯就信了澳洲人的话?
程玉才看到,澳洲人不止火器,冷兵器一样甲天下,练兵方法也自成一体,绝对远超了天下所有其他势力。甚至按照首长对现在海南岛的描述,加上这一年来自己一直在转运的人口,元老院是绝对不缺人的。也就是说,只要这个劳什子的元老院想,现在他们就能打进北京城做皇帝。
但他们却在干什么呢?在和祸国殃民的叛军做生意,在叛军和明军之间搞平衡,在助纣为虐!元老院完全有能力现在就席卷天下解放所有人,但他们却偏偏要在背后看着百姓受苦受难,然后从中发财。这样自己也没付出什么,收获却是大大的!好一生财的招!
为了一两个腐臭的铜板,就可以坐视百姓深陷苦难之中。所谓“达则兼济天下”,澳洲人却只晓得利滚利滚利滚利。
如果我也能有这些火器,如果我也能在这片大地上推行澳洲的练兵之术,如果我能拯救那些百姓……
雪与血混合在一起缓缓流动的景象再一次浮现在程玉才的眼中。这片大地绝对不能再出现这样的悲剧了,如果澳洲人无意拯救百姓,那就让我来。
再想到那个兴奋不已的黄连长,程玉才不由再度感到好笑。澳洲人也就这骗术高明了,但那些营地外的饿殍可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程玉才不能忘记他们,从进入澳洲人的营地起就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他们。他想救他们。
程玉才就这样和黄安德背对背走远,同时在他身后的也有那些又和气又威武的首长。
1633年1月
“你是说,程玉才不愿意去临高,但是想回老家?”
这下在座各位都头大了,当初吸纳当地百姓时确实许诺了等叛军被镇压之后可以自行离去的,但诸君没有料到的是像程玉才这样稳妥可以当上归化民军官的人才也会不想去临高的。
“他的报告上说他是孑然一身了,亲戚都死干净了,他自己也承认。但是他说他在陕西宁夏府还有远亲,当初自己一家在山东受难时还受过远亲的帮助,他再怎么也得回去报答一下。”
“宁夏啊……这显然就超出我们所能帮忙的范围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么违背其个人意愿和我们曾经许下的承诺强行将他架回去,要么就只能放他走了。”
“还可以把他毙了。”
“呃……”
“停停停停停,这都哪去了。我看这事我们决策不了,发报问临高吧。”
“为这点事问临高,只怕……”
“那这么个人才,你背锅?”
没人再啃声了。接着就发报给中央了。很快中央回电: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于是,前大宋伏波军上士程玉才就这样踏上了前往西北的路。
没多久,他就在途径中原时遇到了正四处招揽通晓澳学人才的李振声,当了后者的师爷。
再后来,就跟着李振声在郾城击破流寇,进了北京。
他知道自己现在当了曾经最恨的官老爷,但没有办法,想要在这片大地上推广澳学,他必须要有强大的统治机器。推翻明朝并重建一套的速度太慢了,中间不知道又得死多少人。
现在的程玉才正躺在南京应天府的一座寺庙里,双眼盯着手中把玩的小东西,那时自己在澳洲人手中得到的奖章。他依然不敢说自己选的这条路就是对的。
当他在北京听说澳洲人攻略两广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恐慌还是喜悦。澳洲人居然争天下了,这是他远远没有想到的。这次澳洲人打算打到哪里?如果真是要解放全国那岂不是说自己看错了?
程玉才还是很清楚,就自己那对澳学的三脚猫工夫,是远远比不上首长们的。如果澳洲人真的有意,或许还是让首长们来治理中国才是最好的。但程玉才还是抱有怀疑态度,觉得还是求稳一点,反正自家老爷马上就要上任两广总督了,大不了自己跟过去再看看就是了。如果澳洲人真的想通了……
算了算了,先不想这么多了。程玉才放下了把玩奖章的手,闭上眼准备休息。这段时间他太累了,朝廷不仅从京营出兵一万二千人,又在北直临时招募了两万人的民壮,还拨出西北边军数千。虽然西北边军不和程玉才等人一起沿大运河南下,但程玉才还是要负责调度三万多人的行军。这一路上哪部在哪扎营,哪部在哪吃饭,哪部在哪领补给,哪部在哪修兵器,还有粮食从哪里调,逃兵怎么追,激起民变怎么处理……这一项项重大事件每一件都超出了程玉才在澳洲人那里学到的知识。虽然主要负责的是李振声,同时还有一大批佐官,但那些人的作用全部加起来的总和没准是负的,经常还得要程玉才去善后。总算现在到南京了,可以好好休整一下了。之后又要沿长江而上,再在岳州府城陵矶登陆,然后南下武冈州,又是一番辛苦。
今日白天的会议上,由程玉才主导的参谋局费了老大口舌,才成功向李振声解释清楚从武冈攻桂林、平靖广西再反攻广东绝对不是好计划,沿途山多民少根本撑不起五万脱产部队战斗,何况还相对易守难攻。在程玉才看来,大军立刻去福建,然后进攻潮汕方向乃至进一步威胁广州才是唯一可能的解。
“玉才,或许你是对的,但你也是错的。我现在是总督。是帅,不能单纯从将的角度考虑怎么取胜。”
因为知道自己这位爱将文化水平有限,李振声说话时一直平铺直述,极少说谜语。但这一次破了例,李振声也很无奈,这些东西也只能让程玉才自己去品了。
程玉才没有办法,只得悻悻离去。晚上入眠前,又在思索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澳洲人啊……你们还真让人摸不透。
睡梦中,程玉才又梦到了遍地金黄的稻子,和正在忙碌收割的农民,远处是寺庙的钟声,以及高高飘扬着的……一面红底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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