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长山岛上的李从文
李从文是大长山岛上的一个普通军户。名义上说,作为一个在东江镇屯戍的军户,李从文自然应当是大明边防体系的基石,是朝廷的支柱。但既然李从文实在大明的地界上混饭吃,就自然是不能忽视理论和现实的巨大差异。事实上,李从文作为朝廷干城,自己却是时刻饥肠辘辘,甚至可以说是衣不蔽体——身上的号衣已经是不知多少年没有换过了。 作为一个大明军户,就像所有人所知的那样,其事实上的地位就是毫无地位。驻扎在大长山岛上,李从文主要的工作就是屯垦外加即给长官当农奴。本来大长山岛就没有多少耕地,加上天气恶劣,自己耕种的几分地根本种不出几颗粮食,养活不了自己。当然,李从文既然还当兵执勤,那总归还有一份朝廷的俸禄拿——但这也是理论上的,事实上呢,饷银的大头都让上头那些他没见过的大官拿去了,小头则是他的长官,那些百户、把总之类的小军官在拿。至于他自己,饷银大约就只能解决有无的问题了。 但银子是用来买粮的,而粮食显然就不是解决有无就行的。本来东江粮食就缺,商人们运来的粮食价格奇高,据说是天津的几倍十几倍。靠留给自己的那一点可怜的饷银当然是买不来几粒米的。最终想要混过这一年,还得靠山中的越来越少的野菜,海中打上来的一点臭鱼烂虾以及朝鲜偶尔运来的一点粮食,以及最为重要的,一颗能够忍饥挨饿的强大的心。 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半饥半饱的生活,李从文对于保卫大明已经没有任何兴趣,对于军户的身份自然也没有任何的好感。他已经死去的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给他起这么一个名字。对于他来说,所谓的大明,根本没有把他这样的士兵当人来看,因为粮饷总是不够的。上头的军官们,嘴上说着精忠报国,落到实际行动中,做的就只是压迫兵丁,贪赃枉法了。有的军官,甚至自己就在和鞑子们做着走私贸易。他听说,皮岛那边还有一个专门做走私贸易的大集市。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鞑子。事实上,他爹就是和鞑子打仗时死掉的,况且时常有东江的据点被鞑子打下然后被烧杀一空的事情发生。虽说如此,但大家对打鞑子却是没有什么兴趣。自然如此,如果是保卫自己的屯堡,那大家自然是奋勇作战,但如果是要去主动出击,深入大陆去攻击鞑子的据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既然大明对他们不关心,那谁也没有兴趣去考虑大明的江山会变成什么样,大明的江山不是自己的,但命却绝对是自己的。岛上的军户们对鞑子都是这样一种有恨又怕的态度。
就像每天一样,今天也是无聊而又该死的一天,天气晴朗无云,手拿长矛,肚子里饥肠辘辘。早上吃了点薄粥——“薄”和“一点”的评价都名副其实到了过分的地步——加上一点野菜臭鱼,大概今天也不会被饿死,大概。 这个时候,如果海上出现了什么平常不该会出现的东西,就绝对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譬如说载着鞑子来烧杀的船——考虑到目前李从文还活着,这种事目前肯定还没有发生过。但如果发生了,便是正在睡觉的人大约也会直接被吓醒。 正这么想的时候,海上真的出现了一个船队,船都是少见的大船,竖着高耸的桅杆,挂着他没见过的帆装,还呼呼地冒着黑烟,李从文吓得长矛差点都没抓稳。但再害怕也得看清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李从文的眼神相当不错,他看到黑烟是从船上一个黑乎乎的似乎是铁的烟囱里冒出来的——这显然意味着船没有着火。同时他还看到船头奇怪形状的巨炮,考虑到鞑子在东江的名声,这对李从文来说是个不算太坏的消息——这样这船就不是鞑子的,鞑子没有这么大的船,鞑子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火炮,他们最多也只能搬出些小口径的火炮,红衣大炮是肯定没有的,至于这些船上比红衣大炮还要大的巨炮鞑子更是不可能有。接着他又拉响了警报,很快,上峰就命所有人集结起来,准备迎敌。 自己的长官是黄龙的人,据他所说,这些船是髡贼的船。“髡贼”这个名词他偶尔也听南来北往的商人船主说过。据说是占据琼州的化外之民,最近又占了两广,把明廷的官儿打得屁滚尿流。又听说他们善于造船,能造出铁造的船,又有使船能逆风自行的办法。还听说海上一个受了朝廷招安的大船主,不到一天的功夫,麾下几百艘船就都教髡贼给敲到了海底。最后每个见过髡贼的商人都说髡贼做事讲信用,这一点李从文在心中却有合理的怀疑,觉得髡贼没商贾们说得那么好,毕竟每一个他接触的商人都是极为奸猾的人,干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勾当。 就在这一种忐忑的心情中,髡贼的船一步步地靠近。对于长山岛上的军户们来说,未来或许是蒙在迷雾里的,但从客观的全知视角说,他们的命运却是确定无疑的。
在一片迷迷糊糊中,李从文醒了过来。 虽说醒了过来,他的脑袋却是晕乎乎的。四周似乎在有规律地摇晃,这意味着他现在在船上。 接着他记起了些之前的事情。髡贼的船靠近后开了炮,其中一炮正好打在在炮位附近值守的李从文附近,之后似乎是因此被震晕了,在之后醒来就已是在这船上了。 这么说来这就是髡贼的船了,他环顾四周,舱壁没什么装饰,但所用的木料似乎不错,自己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正坐在草垫上,身上还盖着一个薄被,他注意到这个被子是比较新的,至少比自己那个用了几十年的要好的多。 这时进来几个剃了头的人,给舱里的人分些糊糊。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髡贼了,看到自己还活着,髡贼们还给他们发些吃的,大约性命是无忧了。李从文对于自己没有舍生取义倒是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任何一个大明的底层军户大约都不会有,为国尽忠这种事于他们这样被剥削的大头兵总是毫无关联的,只要没丢命,事情总是不会变得更坏——他甚至开始有些期待能加入“澳洲人”的团伙——他听说髡贼自称为“澳洲人”——因为他有几次听粮商说过髡兵的待遇十分的好,有多好其实李从文是没有多少指望的,但肯定比给朝廷当兵的待遇要好。事实上,他知道无论给谁当兵,待遇都比在东江给朝廷当这个整天担忧自己会不会饿死的军户要强。 就在这样想的时候,他拿到了自己的糊糊,糊糊用做工不错的木碗盛着,是由不知道什么粮食煮成的,中间还飘着些不知是什么的野菜一样的东西。这碗糊糊虽不算太多,但却是能吃饱的量。给他一个俘虏吃这个,就凭这一点,他对当髡兵的待遇的预期就上了一个台阶。喝了一口,在饥饿与调味料的共同作用下,这种一般看来味道一言难尽的糊糊竟一种说不出的鲜美。 就在狼吞虎咽的吃完粥没多久后,李从文所在的船便到了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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