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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锋芒
林外赵良简呼喊,吆喝声起,勾起心事,霎时忆起十年刀风剑雨,想到临高,想到镖局。 对面树上枝头晃晃,一枚残叶无声摇落,望着残叶飘下,廖三娘竟有些痴了。 生死时刻,本不该分神,但心神动摇,心绪如决堤江河,不能自制。 广里居住,七年头上,廖三娘去了临高,第一次见火车,第一次见电报,第一次见邮局,第一次见银行。 那天她知道,镖局的路尽了。 小火车一节车皮顶几队镖车,运力骡队不能及。 银行通存通兑,汇通天下。 邮局物流货送,网点分布。 电报呼吸可达,千里如对面。 廖三娘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临高之行所见,虽难全部理解,却大感震撼。 淘汰镖局的不是火枪,是交通和通讯。
宋人用钢铁和枕木铺路,工程量几同开掘运河,竭耗国力民膏,是隋炀帝所为,是亡国之举。 宋人神奇,从钱里生出钱,从铁里生出铁,花的越多,赚的更多,车站一串串修起,成为盘活地方的节点,顺铁路淌过银水,滋润一方方水土,每个村子墙上都涂抹标语:要想富,先修路。 妇女会上,宋人首长们慷慨激昂,胀红着脸,喷着肉眼可见的唾沫星子,大声憧憬着工业时代的黎明,他们说:铁的路,铺满了临高,也终将铺遍全国。 满清入关,改朝换代,社会的稳定带来人口增长,市场扩大促进商业发展,晋商票号兴起,大量现银流通,成就清代陕西的金融中心地位。 依托票号,镖局原本还有二百多年的好时光。 宋人到来,改变了一切,加速了镖局及一众传统产业的消亡。 原本历史,镖局消亡后,部分从业者转行经营大车店,残喘数十年。 广东的起威,也在努力适应新形势,改制保安公司,兼营车行、连锁酒店,与旧历史镖局的大车店不谋而合,殊途同归,显现出历史强大的惯性。 未来二十年,不是改朝换代,是制度更替、技术跃迁、思想革新的复合变革,是改天换日。 封建社会小作坊式企业、传统经营模式会被新形态行业取代,以镖局为代表的许多旧行业,将沦为这场翻天覆地革命的牺牲品,短暂存在后,化为史海中一粒沉沙。
赵良简用白话喊路。 镖师可以跟绿林强盗比武,跟强盗讲切口。 镖局的话管用,因为后面有刀子顶着。 镖局是人的买卖,声名是立身之本,名气靠本事搏来,卖的是艺业。 遇劫、丢镖,要真刀真枪找回,一家遇劫,镖行联盟,同仇敌忾,至死方休。 名气响了,有人认识,就有了人情,这是沉淀。 每到一地,镖师要拜山,给地方豪强下拜帖、送礼物,以示尊重,强龙不压地头蛇。 礼不必重,一两个点心匣子,几瓶宋酒,走时亮手绝活,引众人一片赞叹,道声名下无虚,这是武人的荣耀。 镖匪自此皆有一面之缘,下次再见,就是朋友。 坐寨的强盗,坐地的豪强,是朋友,朋友是水,镖局是鱼,没了水,鱼会死。 不管是贼、是镖,讲起行话,外行人一头雾水,这让说话人获得身为圈内人士的满足,身处江湖,不自觉泛起专业的自矜与骄傲。 乱世不同,一切都在快节奏更替,城头变换大王旗,今天的大王,明天可能是杆子顶上号令的首级。 乱世无法沉淀,所有人都是被裹挟狂飙的飞沙,武人的虚名被雾般吹散,没人记得。 喊镖是喊给内行人听的,乱世只有军队、反贼、流民,没有内行人,喊镖只能用白话,话后面没有刀子,话没人听。 流贼是蝗虫,会把镖师和商队啃成骨架,不是形容,是带血、带筋的真骷髅。 流贼不比武艺,比人多,人潮水般涌来,寡不敌众,于是运输不灵,镖路断绝,镖局歇业。 出城前,李儒风去各家镖局借人,镖行很久没有生意,众人踊跃。 和联盛的李局主有钱、管饱饭,这是个好差事,可惜他要的人太少。 等不到火车和电报的到来,乱世已经先一步埋葬了镖行。 廖三娘看到那些落魄的镖师,悲哀袭来,那是一个行当的落日,身处其间,预感世间再无镖行。 廖三娘眨了下眼,霍然惊醒,对面残叶刚离枝头,下落仅一丝,时间几乎没有流动。 据说人死前,一生会凝缩在一瞬,以前不信,刚才听赵良简喊路,思绪具象,影画般一幕幕闪回,如目亲睹。 过去未来,皆在一闪念间。 原来,传说竟是真的。 武人迷信,生人体悟死境是为不详。 廖三娘右手掣出手枪,心平如镜,异常清醒,敌人动作巨细皆入眼中,此刻刀枪在手,生死由我,不问吉凶。
透过树叶间鱼鳞状的缝隙,隐约可见赵良简和人在林外放对。 赵良简三十岁前有勇力,用一条紫檀木造的十三节虎尾鞭,每节疙瘩有十二条棱线,硬如钢铁。按临高度量,鞭重三斤八两,为鞭中极重,再重手腕无法承受。 最细的金属鞭也重十斤以上,非人力所能用,只可演武,不能实战。 赵良简腰有伤,一年前开始不再用鞭,改用朴刀。 雷火鞭金属制造,重十余斤,靠步伐周旋,打放时两手合握,攻击时贴身一铳,出其不意。 雷火鞭,是赵良简对往昔岁月的追念,使用时靠花巧手段障目,然后偷袭,不是武艺,近于戏法,难言磊落。 几个呼吸,一声铳响,两人分出胜负,林外尖锐哨声响起,眼前十名伏兵同时弓起腰身,准备冲出,所有贼人的后背朝向廖三娘,似在邀请。 廖三娘事先用棉花塞住耳朵,枪声很响,直接听到会震坏耳朵。 廖三娘从树后探出身体,张开手枪机头,前踏一步,右臂平举瞄准,她臂力极强,可单手射击。 扑棱棱,一只野鸡毫无征兆的自廖三娘脚下飞起,埋伏的强盗们被身后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打个激灵,同时回头看来。
人老奸,马老滑,动物活得越久,适应环境的能力越强。 静止不动,是许多动物天生的自保本能。 猎人或猛兽靠近,年老的野鸡和野兔不会立刻逃窜,会藏起来安静的观察,等待捕食者自行离去。 无意间踩进它们的隐蔽处,小兽们才会受惊跳出逃走。所以在野外,人们总感觉小兽突然从身旁脚下窜出。 廖三娘很小心,静心对可能的发光和噪音进行管理,身体隐藏在阴影中,不佩戴首饰和反光金属,避免撞断树枝、踏响枯叶,利用树木掩护,分段搜索前进。 她做的一直很好,行动近乎完美,秘密接敌。 但野兽的本能如同高手,无法探测,野鸡扑腾着翅膀飞起,所有努力化为虚无。 短暂的愕然,刹那的对视后,离她最近的壮汉一挺腰刀,冲了上来。 廖三娘抢先开枪。 一声闷响,一股白烟腾起,柱形弹仓与枪管连接处断裂,枪管脱落,飞溅的钢铁碎片和火药气流四溢。 临高的工业产品,一致性不好,同批次产品有很大差异。 这种品控,在旧时空,许多都只能归为废品。 镖师们知道枪械保养重要,但对枪械寿命没有概念。 廖三娘的枪,是军队翻新旧枪,品质属于同期下品,转到手中前,射击次数已经远超设计参数。枪更换过枪管,此刻损坏,不是炸膛,故障不明。
双手持枪,会被火药燃气和碎片切手,庆幸是单手持枪,意外的没有受伤。 对面腰刀壮汉面对不明火光和白烟,惊恐后退一步,下意识抬左手遮脸,右手持刀回护。 廖三娘遇事不乱,不为突变所动,扔掉残枪,也退后了一步,拉开少许距离,抽出腰上带鞘双刀。左手前推刀鞘,右手后拉刀柄,二臂争力,双刀脱鞘,刀鞘前飞如箭射。 中式双刀等长,刀柄呈半圆,两刀合并,刀柄可拼成椭圆,能装入一鞘。 刀鞘撞脸,腰刀汉子回刀格挡。 廖三娘借机两手一搓,分开双刀,左右双持。 腰刀汉子连续面对爆炸和刀鞘,惊魂未定,出现片刻惶惑,不知所措。 抓住破绽,廖三娘偏身进步,两刀倾斜前指,双刀平行,呈“//”冲入。 左刀翻转斜带,接住上段腰刀;右刀前刺,两刀攻防一体。 薄薄的布片和皮肤,纸一样被戳破,右手刀尖从胸骨的剑突下方刺入敌人上腹。 廖三娘撤步,身形向右、后横移,防备敌人反击,借转体之势,右刀横拉,刀锋切开肌肉,刺伤肝脏,划开横膈膜,斜剖开敌人腹腔。 廖三娘收刀,伤口很大,不用管他,他自己会死。 廖三娘心中默数:一个。 廖三娘对小八子隐身处道了声:“藏好,从后杀人。” 小八子半边脸在树丛后闪下,缩了回去。 说完,廖三娘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向来时方向逃去。 临高少年宫有木偶剧团,演员隐于幕后,靠口技饰演众生,叫声优。 伪装声音可用来诱敌,廖三娘感觉有趣,与演员交流,学了入门发声技巧与情感演绎。 廖三娘惊声尖叫,如同被侵犯的弱女子,叫声与冰冷的脸孔形成诡异的反差。 受女声刺激,众强盗追出,一个强盗持短矛,越众当先冲来。 廖三娘跑出几步,慢下脚步,放他接近,眼角余光瞟见后面人单手拎枪。 用枪要扎马步,以腰胯为底力,奔跑令脚步虚浮,来人呼吸急促,是个庸手。 廖三娘奔跑中忽然矮身,改变两人间的高度和距离,右手刀反手后撩,这是蒙古马刀的技法,两马对冲,如不分胜负,两马交错时,骑士会反刀后撩,这是马刀步用,所谓拖刀计。 距离拿捏精准,像尺子量过,刀尖由下而上,从大腿内侧划至裆部,先划破股部的浅层动脉,大量出血,刀尖继续上行,挑破阴囊、睾丸,钢铁割裂下阴的强烈刺激,造成疼痛性休克,身后汉子翻下白眼,向前扑倒,失去战斗力。 廖三娘左手反手握刀,拳头面在地上一撑,三肢着地,辅助双腿向前一窜,快速恢复平衡。 廖三娘毫不停留,继续前行,心中默数:两个。 第三人提刀追来,见到倒地的同伴,停了下脚步,思考是否继续跟进。 廖三娘在前面一个踉跄,发出一声惨叫,似乎马上要摔倒,身子躲到树后。 提刀人犹豫了下,终于追了过来,他绕树穿插,抄近路进行拦截。 突然他身子一顿,脑袋被什么扯住搬向后一仰。 方才拉起的钢丝横在此处,几把用鱼线系着的鱼钩垂下。 这是咯室内机关,多设置在门厅处,进入室内,不论是暗视进屋,还是由明入暗,眼睛都要适应调节,哑光下垂的鱼钩会钩住头皮、头发,是巷战法,布置得当,丛林也可用。 强盗没洗头条件,头发擀毡,散开是一片脏硬的发片,古人束发髻,脏发梳髻,结成一团,梳通不开,被鱼钩挂住,无法解脱。 鱼钩下垂长度不等,适应不同身高,这人倒运,一枚钩住发髻,一枚钩住右眼皮,前冲力量过猛,鱼钩拉扯,撕扯下整片眼睑,眼球没有遮挡的暴露着。 廖三娘自树后无声转出,双刀的刀刃朝外,左手防守,右手刀身放平,水平刺出。 刀尖顶到了肋骨,廖三娘刀柄一翘,刀尖略微改变方向,在血的润滑下,贴着肋骨的缝隙滑入,刺进心脏,刀尖传来心脏微妙的跳动。 刀尖一拧,眼前汉子的五官随刀尖拧动而收缩,痛苦表情刻入脸庞,凝成一具死体。 撤刀,随手将刀尖在尸体衣服上一反一正蹭蹭,血液粘稠,糊住刀,刀会变软,要勤加擦拭,保证刃口锋利。 临高鱼线强度不高,承受不住重量,尸体坠断鱼线倒下。 廖三娘心中默数:三个。 后面贼人已然发现不对,高声叫嚷:“这婆娘厉害得紧,不要放单,聚伙并力杀她。” 又有人喊道:“不要管那婆娘,快去与头领取齐。” 人声嘈杂,意见各异,不能指挥统一,分成两伙,各行其是。 廖三娘所在,是小块的间隙空地,周围枝杈异常密集,一条难以辨认的野路连通两端。 密集树丛穿行,衣服、身体、兵器易被绊住,成为活靶,敌人只能野路接近。 道路仅容一人,不会同时面对多人。 刚才观察,没有弓手,令她放心。 廖三娘双刀交于左手,自胸前皮带摸出一支钢镖,扣在掌心。 摸着钢镖,忽然想起老冯,微微后悔,那支手枪,原该自己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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