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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0 23:2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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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恶魔后花园 于 2022-5-12 22:29 编辑
15.问答
“地当孔道,这个我能理解。”张枭右手的手指在桌子上轮流敲击,像是在弹琴,说道:“西江、北江都从本县流过,水网密布,支流无数。南海辖区北至花山,南至九江,直线距离超过百里;西接三水,东至广州城,商贸往来为广东之最,人乃万事之源,一人多就容易出事,特别是流动人口。只是这政务纷纭又怎么说?”
黄熙胤听到这个问题,明白这位新首长对政务不甚明了,便道:“前朝规定,除了农忙时节,知县每月均要接受上峰宣讲,如皇帝圣谕、律法、道德劝谕,其后转告宣讲于各堡耆老,乃至民众;每月带领士子祭文庙、祭天地;本县文风盛极岭南,书院颇多,三年一届的乡试亦为知县之责,又占据广州半城,会试也需出力;养济院、节妇堂自不必说;本县又有西、北两江流经,自嘉靖以来,官窑滘、芦苞涌逐渐淤积,水患频繁,常需赈济以抚民心,如能兴修水利一二,便是大大的良宦;此外,还有缉拿盗匪,征收税赋,迎来送往……”
张枭听着这一堆事情就觉得头大。明朝的官吏分置,只有少数官员才是财政供养的,县太爷还要自己养一个幕僚班底,大多数工作要靠胥吏去完成。不过元老院与明朝不一样,至少给他配备的编制人员比明朝多得多,也不需要他操心发工资的事情,再如道德劝谕、祭文庙、祭鬼神之类虚头八脑的事情也都免了。公务员考试现在有广州干部学校负责,地方治安有广东大区国民军撑着,征税有广州财税局牵头,但是这种跨部门的事情最容易推诿塞责,干好不容易,干坏了少不了背锅。至于迎来送往,现在百废待兴,元老院还没有官僚到明清两朝那种程度,设宴款待上级同事、带着官场酒肉朋友游山玩水的事情应该没多少。剩下的教育、卫生、水利乃至发展地方经济,应该是他能做出成绩的地方,而以元老院的要求,这些任务的繁重程度远不是这位黄县令能够想象的。
果然是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
“税多为何还欠呢?”张枭继续问。
“首长想必清楚,官商勾结,规避商税;诡寄飞洒,豪强之地日多,纳税之民日少。”黄熙胤道。
张枭点点头,这几种方式他在临高也见识过,明末官商勾结十分严重,一些走私船只给官府交足了钱财,就可以放行进行海上贸易。反而那些正规的船只,倘若不交钱财,会被各种理由敲诈纳税。诡寄,是自耕农、小地主将自己的田地伪报在具有免税特权的士绅名下,借以逃避赋役的一种方法。飞洒则是地主勾结官府,将田地赋税化整为零,分洒到其他农户的田地上,以逃避赋税。长此以往,官员士绅们的腰包越来越鼓,国库里的银子却是一天比一天少。
“那欠的税又怎么填补呢?”
黄熙胤道:“首长恐不知‘定弓虚税’。粤民之苦累,无过于南海之定弓。定弓之名唯南海独有。”
“哦?‘定弓虚税’又是怎么个说法?”张枭问。
“万历九年清丈南海田地,水冲崩陷,以隆庆六年本县一万五千四百余顷之额计丈,失额一千八百二十八顷。当时当事者不敢报失,不得已为取盈之计,遂以万历九年实丈田土,将八分三厘六毫认作一亩,每亩加虚税一分六厘四毫补丈失之数,此定弓之名所由来也。补足丈失之额,较于隆庆原额又多四百顷,计南海县加定弓虚税二千二百二十八顷,每岁派银七千七百八十余两,尽属无土之征,陆续抵补,尚未足额。迄今五十年来,民之赔纳虚税者三十万余金,南海之民力竭矣。”黄熙胤说罢,还不忘拖长了尾音,显得情真意切。
张枭冷笑道:“这里面名堂可真多,我看不止水冲崩陷这么简单,你们这些当官的怕是都没少拿好处吧?”
“首长错怪小民了,小民岂敢啊!”黄熙胤又紧张起来,心想自己才上任不到两年,刚刚吃上火锅唱着歌,半道上就被髡贼给抓了,哪贪得了多少银子啊。要不是自己平日里还算收敛,现在怕是早就成了澳洲人旗杆上悬吊的白骨了。
“既然你如此清高,为何不为民请命,让朝廷免了这虚税?”
“首长明鉴,广州前任推官颜俊彦与小民交好,曾与之相议,颜兄遂请命,恳照恩诏《会典》明例,请豁免定弓虚粮,以舒久酿之困。”
“哦,颜俊彦?”张枭摸了摸小胡子,根据他之前整理史料的经验,颜俊彦倒是个老实人,在广州当了四年推官,跟陈子壮家族关系颇为密切。崇祯初年颜俊彦主持府试时将陈子壮的弟弟陈子升提拔为榜首,陈氏家族多人为其门生。陈子壮亦详加点评过颜俊彦的《颜彦叔先生联捷合稿》,并于1629年左右出资以家刻在广东出版。《盟水斋存牍》刊印之际,陈子壮为之写序,同时为序的还有礼部尚书韩日缵、东阁大学士何吾驺、吏部给事中卢兆龙、肇庆知府陆鏊、按察副使王应华,吏礼二科给事中李乐作引。
可惜啊,昏昏浊世吾独立,忧国此中真乏人。浑浊的大明官场容不下老实人,这会儿颜俊彦恐怕已经革职归家,种豆南山下了吧。不过据他查证,陈子壮圈子里的密友邝露,就是因为得罪了黄熙胤,才跑路广西的,连梁元柱求情都没用。以颜俊彦跟陈子壮家族的关系,与邝露的交情必然也不浅,如果黄熙胤真跟颜俊彦是好友,对邝露理应网开一面才是。所以,这老小子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还得留个心眼才是。
想到这里,张枭问到:“那虚税最后免了没?”
“回首长,原本府台大人已经同意上报朝廷力争免除虚税,奈何赶上了王尊德征临高,所需军费缺额颇多,不仅未能免除,还在各县田赋中多加了几厘。所补之田非南海一县,牵香山、顺德诸县诸邑新生之田而补之。可叹那王尊德不识大宋军威,落了个鸡飞蛋打的下场,赔了夫人又折兵。”黄熙胤不禁叹息起来。
“卧槽!”张枭心中暗暗吐槽,原来当年王尊德攻打临高的军费从这里出的,这可都是元老院的钱!
有了前面的这些背景,也就能理解南海之“难”了,张枭道:“还请黄参议继续为我讲讲这个‘难’字。”
黄熙胤心想,自己的这番应答应是令眼前这位新首长颇满意,便站起身来,说到:“粤介裔夷之交,狂寇陆梁,依山阻海,往往窃发。粤中故多巨盗,风气不靖。贾人之商于粤者,近无不饱牙侩之腹,小则倾资,大则丧命,用是向以岭南为利薮,今且为鬼国矣。曾有黎亚潮等六犯,啸党驾艇,白日杀人,打劫官差,白昼塔营杀溺三门皂之命,罄掠十七人之资。贼自清远行劫,经三水而下,莫有过而问者,直至石州担峡,而后成擒。省会之地五方杂处,异省棍徒指称名色,潜踞地方为祟,而一被告发,辄鸟兽散,官府往往不得而问焉。粤地带山襟海,峒穴最险。沙岛荒幻之地,踪迹难测,故数十年来,山有建号之妖,海有树帜之寇……”
说到这里,黄熙胤停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澳洲人也曾经是他口中的巨寇。
“怎么了?继续说啊。”张枭对黄熙胤的举止感到不解。
黄熙胤脸色有些紧张,偷偷瞄了一眼张枭的神色,发现并无异样,继续道:“民不得安于寝,商不得出诸途。环山而北,遵海而南,皆坑堑,尽鼎沸也。”
“依你之见,是何成因?”
“前朝海禁甚严,饷船出入,必由香山抽盘,必由市司投单,无朦胧停泊之理,却有洋贼千余突入内河,该官地方兵哨及市司等官,见利忘害,表里为奸,此乃盗匪与官府勾结。又有官吏参与走私,因粤中多盗,有以缉盗为名,削小民之肤,吸小民之髓,以捕衙民壮指盗唆盗,扳陷吓诈,窝宰勒索,捏诬骗害,无所不用其极。三是破产小民日多,转为盗匪。吏治日污,民生日困,望民讼而讼者日少,讳言盗而盗者愈多。推求其故,由地方官改盗为窃,规避处分,意欲舍重就轻,苟免参劾。不知民犯斩绞之罪,仅得流徙之刑,亦复有何顾忌?无怪越讳盗而盗越多。至借盗销案之谋,尤为狡诈:一起盗案,则牵数案之盗以充之;一犯到案,则累前后数案而入之。或授意胥吏诱供,或差役逼吓,在犯人均之一死,多认与少认于罪无加,不若多受几案,以免鞭笞。官吏欣然得计。不知官可免参处,贼亦可免查拿矣。尤可异者,被劫不报案,可借口为不知,一报案而委员勘验,动索夫马。欲满其所欲,则劫后无余财;不给其所求,又不据实具禀。无怪乎被劫之家,苦上加苦,吞声忍气,不肯报官也。而官正乐其不报,以为少报一案,免受一案之累。乌知官少一案之累,民间多无数劫案之累乎?”
黄熙胤的回答让张枭还算满意,州县官希望老百姓打官司,因为民事官司,官员、胥吏可以从中得到好处;而盗案是刑事案件,盗案多即意味着地方治安状况不好,不仅影响官员的声誉,甚至还可能遭到弹劾。因此望民讼而讼者日少,讳言盗而盗者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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