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节 打抱不平
终于到了预约入院的日子,尼玛伞照着钱金花的指示,叫了辆出租车,带着保温瓶和一些路上吃的干粮,便上了前往省城的高速路。
一路上的澳洲景虽让他大惊失色,但钱金花的病情却使这个临时上阵的“孙子”无暇他顾,连难得的好天气都没法让他的情绪升温。尼玛伞随身带着钱金花给他的钱,还有那些首饰。如今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这些红色的纸片毫无概念,经过许多天的实践,他已经知道怀里揣着的这笔钞票不是个小数目,在路上的时候自然也格外小心翼翼了。
以他的认知,本以为要至少一整天才能到达省城,没想到顶多一个多时辰,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从出租车上下来,看到车水马龙的街道、满是人群的医院大门,还有那些高大的白色建筑群,尼玛伞愣在了原地,差点忘了奶奶还在车上没下来。在司机的怒吼下,他赶紧过去扶奶奶下车,一把背起奶奶就往里走。周围的人见他这么个瘦巴巴的男人,背着一个瘫软无力的老人还能健步如飞,纷纷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虽然钱金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所幸今天她的神志还算清楚,还能指挥尼玛伞找到正确的窗口,办理相关手续。尼玛伞隐约觉得,这老太太看上去老眼昏花、糊里糊涂,其实心里明明白白的,也许她早就知道了驮着她的人并不是真正的赵伟。但有时候,一个人认定了要做一件事,就会一条路走到黑,像是惯性一样,没法轻易停下来。尼玛伞此刻也不再考虑其他事情了,连自家家人的安危,他都暂时抛在了一边。不过即便他想管,如今也无能为力,他连大明都回不去,更别说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李洛由李老爷了。说不定李洛由早就被主子派的其他刺客给杀了呢?
尼玛伞在17世纪就算个土老帽,来到21世纪的公共场所,更是闹出了不少笑话。他内急难耐的时候,竟打算在大庭广众下解开裤腰带,在墙角的盆栽上“浇花”。幸好有钱金花在,老太太就像在管教一个刚懂事的小孙子一样,用既严厉又慈祥的语气制止了他,引他去厕所方便,才没引来医院保安。
之后的一切还算顺利,虽然尼玛伞差点又整出些幺蛾子来,但都被奶奶一一化解。他们完成了入院手续的办理,去大夫那边瞧了病,被告知要等几小时才能进病房,便先按大夫的指示去做各项检查和化验了。
抽血完毕,尼玛伞陪钱金花坐在一排金属制的长椅上等待化验结果,他很好奇奶奶在那房间里干了些什么,为啥手臂上有个带着血迹的小孔;也很奇怪为什么要在门口放这么冰冷冰冷的铁椅子——要是在寒冷的北方给大清的主子们坐这样的椅子,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辛亏屋内的暖气开得很足,不然他宁愿站着也不爱坐在这上面。尼玛伞不由有些担心钱金花受凉,便脱下了外套给她垫在了屁股底下。
突然,走廊的尽头出现了几个身材彪悍的髡发男人,大摇大摆地朝他们的方向径直走了过来。领头的那个大汉衣襟敞开,胸口纹着一只粉皮红衣的猪妖,那猪妖头似红夷大炮,两只眼睛都长在脸一边,看起来甚是可怖。尼玛伞敏锐地感觉到这帮人来者不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却发现自己的匕首并不在那儿——一早出门时,奶奶就嘱咐他去医院别舞刀弄枪的,尼玛伞特意把匕首收在了房间的枕头下面。
果不其然,领头的男人来到了尼玛伞和钱金花身边,他一把推开尼玛伞,将自己那枚大屁股挤在了钱金花和尼玛伞中间。尼玛伞虽是包衣,但这些年也干了不少烧杀抢掠的活计,除了对主子唯唯诺诺,平日里向来飞扬跋扈,心狠手辣。此刻他顿时怒火中烧,恨不得立马剁了这厮的双手,再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然而男人说的第一句话却让他紧握的拳头松了下来。
“哟,奶奶,来看病啊,身体咋样?”赵伟满脸堆笑着对钱金花说。
“你……你是谁呀?”钱金花用虚弱无力的语气对赵伟说道。
“我是您孙子,赵伟,二狗啊!”赵伟诧异地说。
“我孙子……我孙子二狗啊……”钱奶奶说,“二狗不是在你边上吗?”
赵伟斜眼看了看尼玛伞,又看了看他怀里紧紧揣着的牛皮纸信封和布袋子,大概明白了些什么,脸上立马就变了天。
他站起身,提高音量,指着尼玛伞的鼻子骂道:“老子去上海办事才没几天,家里就来了骗子骗我奶奶的养老钱,连奶奶要留给我的传家宝都拿!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的几个跟班骂骂咧咧地起着哄,周围逐渐聚集起了围观的人群,赵伟见状掏出身份证,指指点点地展示给周围的人,大声说道:“看看,看看,赵伟,老子才是赵伟!身份证上地址,就是我奶奶家!你们说这个骗子,怎么处理?”
“快说,你到底是谁?”跟班指着尼玛伞质问道。
尼玛伞见一帮澳洲人将他围在中间,不免露怯,战战兢兢地说:“我……我不是老太太的孙子,但我是带她来看病的!”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不少人都对那身材干瘦,形容猥琐的尼玛伞嗤之以鼻——虽然赵伟的面相也好不到哪去。他的长相甚至和尼玛伞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赵伟要高大魁梧许多,肥头大耳许多。
赵伟见自己得到了群众的支持,又煽风点火道:“我奶奶有老年痴呆,这小偷就潜进我们家,骗她把全部家当都交出来,搞不好还白吃白住了好些日子,你们说吓人不吓人啊?”
“太可怕了啊……”人群中有年轻女性缩着身子小声议论道。
“这小偷实在可恶啊,这样骗老人!”有几个高大的男人互相交谈着。
“报警!报警!”有人说。
赵伟见火候差不多了,就打算切入正题。报警自然是不愿意的,毕竟他自己路数不正,干过不少混事,跟条子见面是一万个不愿意。更何况,最近他们还计划干一票大的,为此已经准备了好些日子,还特意赶到上海去了一趟。他可不想节外生枝。
于是他转变语气道:“报警我看就算了,这贼多少还有点良心,我奶奶病了还知道带她来医院。我看不如这样吧,让他把钱和东西还给我,我们就这么算了,让他马上滚蛋。大家说这样好不好?”说完,他便伸手想去拿那袋钱和首饰,却被尼玛伞一个侧身避了开来。
围观群众纷纷称赞赵伟的仁慈,痛斥尼玛伞的无耻。在跟班们的煽动下,人群中的声音越来越响。化验科的医生听到声音,很快就出来查看情况,却被赵伟的跟班硬生生挤在了人群外的墙角动弹不得。
“这钱,不能给你!”尼玛伞说,“这是老太太治病的钱!”
“治病?”赵伟听见这钱要投入治病这个无底洞,一时激动,说道:“我奶奶这病治得好吗?医生老早让她保守治疗了,你这就是盼着她早点归西,好独吞这些钱吧!”
“什么劳什子保守治疗……有病就得治才会好,没得治就得死!”尼玛伞说。现代医学他自然一窍不通,但从小到大,各种病人因为看不起病或者找不到郎中看病,就此一命呜呼的事情,他见过太多了。如今他只一心想让钱奶奶看病,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
赵伟上前一步,再次想去夺那纸袋,却又被尼玛伞敏捷地闪开了。他一怒之下,狠狠在尼玛伞脸上抽了一个巴掌,将他打倒在地后,又拳脚相加。可那瘦小的男人却忍痛死命护住那包钞票,赵伟不管怎样都找不到一点破绽,甚至连叫唤声都没有——他哪知道这男人可是受惯了主子拳打脚踢的包衣奴才,早就习惯了忍受疼痛。
一气之下,他也不管那打算叫保安的医生了,喊来几个跟班,按着尼玛伞就是一顿胖揍,打得他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钱奶奶看不下去了,拖着病重的身子,伏在地上央求道:“孙子,孙子,别打他了,他是好人,放了他吧!”她又转向尼玛伞,哭泣着对他说:“孩子,把钱给赵伟吧,奶奶不看病了,你跟奶奶回家好吗?”
尼玛伞听到钱奶奶的话,心中对这个不孝的孙子更加痛恨了,瞬间怒火中烧。他顶着几个大汉的拳打脚踢,猛然一跃而起,一拳就往赵伟的脸上打去。这既快又准的一击,打得赵伟口吐鲜血,门牙摇摇欲坠——这还是尼玛伞看在钱奶奶的面子上,控制了力道的结果。
混混们感觉自己吃了瘪,立即发起狠来,两个人架住尼玛伞的双手,一个人朝他肚子上猛踢。赵伟则乘机夺走了他怀里的钱和首饰袋子,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周围的围观群众见状,都摇摆不定了起来,也不知道到底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知道的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招惹这几个凶神恶煞的流氓,纷纷让出道来让他通过。
这一幕被恰巧来到化验科的王星白一行人看在了眼里。王星白是个明眼人,方才一看就知道那名叫赵伟的混混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为自己小猪佩奇身上纹,就是什么了不得的社会人了,实则就是渣中渣,弟中弟。他打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突然想到了刚刚偶遇的蒋警官,就立马掏出手机打电话通知她过来了。
没想到他刚和蒋微讲完事情的原委,那混混头子就抢过钱和东西从人群中出来了。王星白本想出手阻拦,却见李洛由李老爷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抢先拦在了赵伟身前,猛地一脚,朝他的下三路踢了过去。
王星白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他万万没想到这老李还如此有正义感,更没想到他这一记“断子绝孙脚”竟如此犀利,堪比髡贼火器。那赵伟立马在地上缩成一团,捂着裆部疼得嗷嗷叫,手里的袋子也掉了下来。王元老赶紧捡起那袋钱和首饰,拉着李洛由往人堆里挤了进去。
如他所料,那几个跟班见情况不对,马上赶了过来,却没能立马挤进人群,收拾KO他们老大的罪魁祸首。但围观的群众在几个混混的驱赶下,也只好逐渐散去,李洛由很快就暴露在了他们的眼前。
苏菲见形势危急,立马挡在了同伴们的身前,做出了拔剑的动作——可惜她并没有佩剑,更没有六星连珠铳。王星白赶紧把她拉了回来,将两位女仆护在自己身后,回想着大学选修的散打课学到的三脚猫功夫,紧张地观察着对面那三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论舞刀弄枪,他王元老算是一名好手,要是能跟苏菲双剑合璧更是天下无敌。但徒手搏击,在澳洲人当中身材偏瘦的他就没有任何优势了。即便是一个65公斤级的散打冠军,也打不过一个80公斤级的入门选手,更何况是王星白这个菜鸟对抗几个大街上摸爬滚打的肥美流氓。
不过最终他还是没能秀出自己的花拳绣腿。蒋微及时赶到,身后跟着几个便衣。她在出示了警官证后,让警员们控制了几个混混,特别是赵伟——这个家伙本来就是蒋警官今天的目标,她来医院不为别的,就是接到线报消息,说赵伟今天会带他奶奶来这家医院看病。她本来一直盯着那陪钱金花来看病的“赵伟”,却没想到那竟是个冒名顶替的,要是抓错人让真的赵伟跑了,她可就成为局里的笑柄了。如今这么一闹,真的赵伟顺利落网,他们那案子说不定就有进展了。只是这王星白和他那奇装异服的狐朋狗友竟然见义勇为,让她十分惊讶,不禁对王星白的态度缓和了一些。
蒋微在了解了所有情况后,驱散了围观人群,又安抚了化验科的医生,很快就让警员们押着赵伟离开了,自己则留了下来——她还有点事想问问那位老人以及这个装孙子的男人。赵伟临走时与王星白对视了几秒钟,王元老觉得这感觉十分奇怪,但又说不出为什么,只好作罢。
王星白见事态基本平息,立马让小惠帮忙扶老太太起来坐下休息,自己又扶李洛由坐下压压惊。他来到钱金花身前,将那袋钱和首饰递给了她。
钱金花连连道谢,却又将东西交给了身旁的尼玛伞。尼玛伞一脸迷惑,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沉思半晌,他开口道:“我的确不是钱老太的孙子,这钱和东西,我不能拿……”尼玛伞的口音听着十分别扭,不过王星白和蒋微都对浙江以外的方言了解不多,就没多在意。
“那你是……”王星白和蒋微异口同声问道,却被钱金花的声音打断了。
“孩子,你就是奶奶的孙子……奶奶只有你这么一个孙子……”钱金花泪流满面道,“这钱你拿着,首饰奶奶也交给你,奶奶相信,你不会学赵伟的样子,打算把它们卖了,奶奶相信你会把它们传给子孙后代……”
“奶奶……”尼玛伞的泪水从眼角溢出,终于亲口对她叫出这个久违的称呼。
“奶奶,我真的姓赵,名字就叫二狗,一直在街上流浪,实在饿得慌,闻见您家的饭菜,才偷偷进屋的……我对不住您……”尼玛伞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没事儿,奶奶其实早就知道了,可奶奶就是不想让你走……”钱金花说,“你姓赵,还叫二狗,那正好,以后奶奶还能叫你二狗。咱赵家有你这个好孙子,以后也有希望了,你爷爷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尼玛伞顿时泣不成声,握紧钱金花皱巴巴的手,久久无法言语。王星白一行人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感触颇多。蒋微从这对话中也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既然老太太愿意,这假孙子又不像是坏人,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多管什么了。
待到李洛由验完血,脸色煞白地从化验室走出来,尼玛伞才擦干眼泪起身。他先是俯身向几人行礼,又转向李洛由道:“今日多亏这位老爷和诸位义士相助,否则奶奶的救命钱就没了,我尼……赵二狗在此谢过!”
“不必不必,李某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荒唐事,其中最看不得的便是这种不肖子孙!此人骄横跋扈,强取豪夺,还望蒋姑娘将其拘捕后严加惩治啊。”
蒋微一阵尴尬,只得随意点了点头。王星白今天看这李老爷大显身手,倒是有种十分解气的感觉,他此刻正微笑着与苏菲讨论刚刚要是打起来,应该如何应对之类的话题。王星白的眼神和小惠相对时,却见她有些躲闪。他并没在意,只是继续和苏菲聊着天,为钱奶奶能在暮年认识这么个孝顺的“孙子”而感到欣慰。
“敢问老爷高姓大名?他日如有用得到我赵二狗的,必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尼玛伞又对李洛由说,明显是把李洛由当成了这帮人的头头。
“在下李洛由。百善孝为先,兄台对萍水相逢的老人如此照料,可谓是人中典范啊。”李洛由作揖道。
尼玛伞怔了一下,面上虽波澜不惊,心中却瞬间波涛汹涌、狂风大作——此人便是他苦苦寻找的刺杀对象李洛由?可这并不是大明,也许是澳洲人地盘上也有同名同姓之人?可他回忆起李洛由画像上的相貌特征,又结合眼前这人的发式、胡须、谈吐,再加上一种莫名的感觉,让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主子让他杀的那个明国商人。
可如今尼玛伞已经拜他为恩公,又怎能下得了手,当场害他性命呢?尼玛伞想起了被当做人质的家人,想起他只要带着李洛由的人头回到关外,就又能做他的包衣头头,又能和妻子孩子共享天伦。但当他看着钱金花一脸欣喜的样子,看着周围这几个陌生人,全都对他投来肯定的目光,尼玛伞心软了,他决定按兵不动。
“怎么了,二狗?”钱金花见尼玛伞若有所思便关心道。
“没啥事奶奶,一会就该去病房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害……奶奶有点说不出口……”钱金花看了看周围这些人说,“今天其实是奶奶的生日,身边聚起来那么多小辈,热热闹闹的可真好呀!真好……奶奶就想啊……你们大伙再陪我待一会行吗?”
王星白看了看周围几个人,李洛由朝他点点头,两位女仆自然没有意见,众人的视线便齐刷刷地转向了蒋微。她受不住这集体视奸,便甩了甩手,答应道:“行行行,就陪你们一回,给钱奶奶过个生日吧……”
王星白笑了笑,对钱奶奶说道:“其实今天也是我生日。”
钱奶奶乐开了花,身上的疼痛似乎全都消失了,使劲拍手笑道:“真好,真好!”
众人将钱奶奶安顿在病房中,便结伴下楼准备采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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