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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这一日,刘宗敏手下一个机灵的小头目,带着弟兄们在山道旁伏击了一小队往西安府运送杂货的商队。收获不算丰盛,除了些粮食盐巴,便是些布匹和零碎物件。在清点货物时,一个小卒从某个箱子底翻出了一卷用油布包裹、略显破旧的纸张。 “将军,您看这是啥?像是官府文书,又不太像……”小卒将纸卷递给刘宗敏。 刘宗敏大字不识几个,粗粗一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印满了字,还有些简单的图形表格,看得他头晕。“啥玩意儿,擦屁股都嫌硬!”他嘟囔着,本想随手扔掉,但想起李自成近来对南边消息的渴求,又觉得这或许有点用處,便揣进了怀里,带回山中交给了田见秀。 田见秀展开纸卷,只看了几眼,脸色就变了。他顾不上多說,立刻拿着这卷纸找到了正在查看地图的李自成。 “闯将!快看这个!这是……这是从南边来的!像是……像是‘髡贼’出的‘邸报’!”田见秀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李自成闻言,猛地抬起头,接过那叠纸。纸张的质量比他见过的任何官府文书都要细腻均匀,上面的字迹更是清晰无比,大小如一,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绝非手抄所能及。最上方几个醒目的大字——《羊城快报》,旁边还有日期,赫然是数月之前。 “《评<讨髡檄>:一纸陈词滥调,掩不住旧世界的腐朽与恐惧》……”田见秀指着头版那篇长文的标题,一字一顿地念给李自成听。 山洞里,火把噼啪作响,李自成、田见秀,还有被叫来的刘宗敏,以及其他几个略通文墨的头领,围坐在一起,如同面对一件从天而降的神器,仔细研究着这份《羊城快报》。
田见秀磕磕绊绊地念着文章内容。当念到对比前明徭役与元老院工程报酬的表格时,刘宗敏瞪大了眼睛:“啥?给官府修路不但管饭,还一天给这么多钱?这……这髡贼是傻子吗?还是钱多得没处花?” 李自成没有说话,但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张对比表格上摩挲着。他带兵打仗,深知粮饷的重要性,也更清楚征发民夫是何等的怨声载道。如果这报纸上说的是真的…… 接着,是关于“髡发易服”的辩驳,文章旁边配了一幅漫画,一个拖着长辫、满身污垢的人与一个短发整洁、精神抖擞的人并肩而立,图注直指“孰为文明”。 而当田见秀念到元老院公布的教育、医疗投入数据,并反问前明官衙岁入用于宗室禄米的比例时,连李自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虽然不清楚具体数字,但明朝藩王宗室耗费巨大,他是深有体会的。 “这……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假的?”一个头领忍不住问道,“要是真的,那南边的老百姓,日子岂不是比北边好过多了?” “真假难辨,”田见秀谨慎地说,“但你看这数据,列得清清楚楚,有前朝旧事对比,有具体钱粮数目,不像完全是瞎编。而且……他们敢这么白纸黑印出来,恐怕多少有些底气。” 李自成沉声道:“不管里面有多少水分,这伙髡贼,懂得用这些东西来说话,就不是寻常草寇能做到的。他们这是在跟朝廷……打笔墨官司,而且,打得挺狠。”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种用事实和数据攻击对方的方式,比空喊口号要有力得多。 李自成、田见秀等人反复研究着报纸上的内容和形式,越琢磨,心思就越活络,也越发意识到,这天下,远不止大明朝廷和他们这些造反的农民这两股势力。 “闯将,这报纸上的话,虽然不能全信,但有些地方,确实在理。”田见秀指着上面关于民生数据的部分,语气肯定了不少,“尤其是这对比,前明征发民夫,那是往死里用,不给钱粮还得自备干粮。这元老院修路架桥,竟然还给工钱管饭?若真是如此,南边的老百姓,怕是没那么容易跟着朝廷起来反他们。” 刘宗敏虽然对文字不敏感,但对那整齐划一的印刷和清晰的图画印象深刻:“管他说的真的假的,光是能造出这玩意儿,就不是一般人!闯将,这伙髡贼,怕是真的有点‘道行’。” 李自成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他最初的兴奋和好奇,已经渐渐沉淀为一种更为务实的盘算。他李自成造反,不是因为他天生喜欢杀人放火,而是被这世道逼得活不下去。他的目标很简单,也很直接:活下去,带着兄弟们活下去,如果能有机会推翻这吃人的大明,让大伙儿都喘口气,那就更好。 如今,南边突然冒出这么一股强大的、似乎行事规则与大明迥异的力量,他的第一反应不再是简单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是这对我和我的兄弟们,是利是弊? “你们说的都对。”李自成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这元老院,不是朋友,但也未必就是敌人。至少现在,他们扯着朝廷的后腿,对咱们是天大的好事。”
接下来,更让李自成等人感到震惊甚至一丝恐惧的,是这份“报纸”本身。 “见秀,你确定……这上面的字,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不是人写的?”李自成拿起一张报纸,对着火光仔细查看,那密密麻麻、整齐划一的小字,让他感到一种非人的、精确的力量。 “闯将,绝对是印的!而且不是雕版,雕版印不出这么齐整,也没这么快。我听说……髡贼有一种叫‘活字印刷’的邪法,或者还有更厉害的机器,能成千上万地印这种东西!”田见秀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 “成千上万?!”刘宗敏骇然道,“那岂不是说,他们想让多少人看到,就能让多少人看到?这……这比派说书先生去讲,快多了,也厉害多了啊!” 李自成默然点头。他想象着,这样的报纸,如果在各个城镇乡村散发,上面的内容和道理(且不论道理对错),就会像风一样吹进成千上万人的耳朵里、脑子里。朝廷那篇文绉绉的檄文,能有几个人看到?又能有几个人听懂? “还有这纸,”李自成捻着纸张,“又薄又韧,能如此大量地用纸来印这些东西……髡贼的财力、物力,恐怕远超我等想象。” 这一刻,李自成不仅仅是通过报纸内容了解元老院的观点,他更通过“报纸”这种媒介本身,管窥到了元老院那恐怖的组织能力、技术实力和传播效率。这是一种降维打击,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对抗的“软力量”。 “找!想办法再去搞!”李自成猛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不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混合着警惕、震撼和一丝迫切学习欲望的复杂情绪,“宗敏,见秀,发动所有能发动的路子,不管是抢商队,还是买通关节,我要更多这样的报纸!不光是这一期的,以前的,以后的,我都要!” 他意识到,这些来自南方的、带着油墨味的纸片,或许比探子的口头汇报,更能让他看清那伙“髡贼”的真面目,以及这个正在剧变的世界。这不再只是关于一场战争的胜负,更是关于一种全新的、强大的秩序和力量的崛起。而他李自成,必须拼命去理解它,哪怕只是为了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找到一条狭小的生存缝隙。
他站起身,走到山洞门口,望着外面层峦叠嶂的山峰,仿佛要看清整个天下的局势。 “咱们跟朝廷,是死对头,是你死我活。但这元老院……他们跟朝廷打,是他们的事。咱们的目标是推翻大明,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报纸上说得含糊,但看样子,也不是要给朱家皇帝当忠臣。”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既然目标不同,眼下又都在对付朝廷,那咱们……未必不能借一借他们的势。” “借势?”田见秀若有所思。 “对,借势!”李自成语气肯定,“他们吸引朝廷的主力,就是帮了咱们大忙。如果……如果将来有机会,能从他们那里弄到些厉害的火器,或者学到他们练兵、造东西的一点皮毛,那就是天大的造化!” 他的思路非常清晰,充满了农民起义领袖特有的现实和灵活性。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元老院在他眼中,从一个模糊的“他者”,变成了一个可以**观察、学习,甚至可能利用的对象**。 “见秀,搞报纸的事,不能停。”李自成下令,“而且要更有针对性。不光看他们怎么骂朝廷,更要留意他们怎么治理地方,怎么管军队,怎么搞工匠作坊。这些东西,对咱们有用!” “宗敏,练兵不能松懈。咱们现在弱,就得认。但要想不被别人当枪使,或者将来有机会也能分一杯羹,自己手里得有硬家伙!” 他又想起了杳无音信的余则成,叹了口气:“余先生怕是凶多吉少了。可惜,若是他在,或许能混进去,看得更真切些。” 损失一个探子让他心痛,但也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对于元老院这样的庞然大物,硬碰硬是愚蠢的,必须智取,必须学习。 此时的李自成,心中已然描绘出一幅新的图景。他不再仅仅局限于商洛山这一隅之地,也不再仅仅将目光盯着北方的明朝官军。南方的元老院,如同一颗骤然升起的异星,其光芒虽然陌生,却可能照亮一条他从未想过的道路。 “这天下,要乱了,也要变了。”李自成对心腹们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兴奋,“乱世出英雄。朝廷是咱们的死敌,必须打倒。但这元老院……咱们得睁大眼睛看清楚,看看他们到底是狼是虎,还是……别的什么。说不定,咱们的机会,就在这‘变’字里面!” 他的反明立场没有丝毫动摇,但他对抗大明的方式和策略,却因为这几张来自广州的报纸,悄然发生了转变。他开始以一个争霸者而不仅仅是反抗者的眼光,来审视这片即将迎来更大风暴的天地。活下去,壮大起来,然后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变局中,为自己和追随他的人们,搏一个不一样的未来。至于那“髡贼”的名号,在他心中,已经渐渐被“元老院”这个更中性、也更值得警惕和研究的称呼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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