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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攻略之三——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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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0-31 21:17: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chool7 于 2025-11-19 22:32 编辑

本文是我策划中的江南攻略三部曲的第三部。它是通过江南一户农民家庭的遭遇来写澳宋对江南的经济攻略。欢迎大家批评指正。以下是我此前几部同人文的链接,大家可以连在一起看:

大明精英睁眼看澳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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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论澳宋书信、公文数则 - 同人发布 - 临高启明论坛 - Powered by Discuz! (lgqmonline.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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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宋江南攻略系列
1. 大明文人视角下的镇江之战:江南攻略系列之一《京口焚城录》 - 同人发布 - 临高启明论坛 - Powered by Discuz! (lgqmonline.top)
2.文化攻略:觉醒 - 同人发布 - 临高启明论坛 - Powered by Discuz! (lgqmonline.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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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0-31 21:18: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chool7 于 2025-10-31 22:14 编辑

万事通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万事通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着人家那样辛苦的劳动,万事通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的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真是天也变了!”
万事通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样的水面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旋,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都已经簇生着小手指儿那么大的嫩绿叶。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万事通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一些。
离万事通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场。两年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壕沟。那时都说髡贼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兵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场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万事通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杭州不太平,髡贼的丝又好又便宜,把各家丝场逼得都了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场也不能开;但万事通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万事通看着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儿,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有几分快活。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这一年成了家。那时,他家正在“发”;他的父亲像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土匪营里吃过苦头,却也愈老愈硬朗。那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沾上那些澳洲人的嗜好——“紫明楼”那样的销金窟,“陈老爷家”也不是现在那么不像样的。万事通相信自己一家和“陈老爷家”虽则一边是高门大户,而一边不过是种田人,然而两家的运命好像是一条线儿牵着。当年万事通的祖父和陈老爷同被土匪掳去,同在土匪营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们俩同时从土匪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土匪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做丝生意“发”起来的时候,万事通家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这时候,万事通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所妒羡,也正像“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是以后,两家都不行了;万事通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已完结。人家都说“土匪鬼”在阴间告了一状,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的这么快。这个,万事通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迷上澳洲人的那些花样?
可是万事通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陈老爷家”的“败”会牵动到他家。他确实知道自己家并没得过土匪的横财。虽则听死了的老头子说,好像那老祖父逃出土匪营盘的时候,不巧撞着了一个巡路的小土匪,当时没法,只好杀了他,——这是一个“结”!然而从万事通懂事以来,他们家替这小土匪鬼拜忏念佛烧纸锭,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个小冤魂,理应早投凡胎。万事通虽然不很记得祖父是怎样“做人”,但父亲的勤俭忠厚,他是亲眼看见的;他自己也是规矩人,他的儿子阿四,儿媳四大娘,都是勤俭的。就是小儿子阿多年纪青,有几分“不知苦辣”,可是毛头小伙子,大都这么着,算不得“败家相”!
万事通抬起他那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河,河里的船,以及两岸的桑地。一切都和他二十多岁时差不了多少,然而“世界”到底变了。他自己家也要常常把杂粮当饭吃一天,而且又欠出了三百多块钱的债。
呜!呜,呜,呜,——
汽笛叫声突然从那边远远的河身的弯曲地方传了来。就在那边,蹲着又一个茧场,远望去隐约可见那整齐的石“帮岸”。一条小火轮船很威严地从那茧场后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迎面向万事通来了。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一齐向两旁的泥岸卷过来。一条乡下“赤膊船”赶快拢岸,船上人揪住了泥岸上的树根,船和人都好像在那里打秋千。轧轧轧的轮机声,飞散在这和平的绿的田野。万事通满脸恨意,看着这小轮船来,看着它过去,直到又转一个弯,呜呜呜地又叫了几声,就看不见。万事通向来仇恨小轮船这一类澳洲人的东西!他从没见过真澳洲人,可是他知道老陈老爷跟他们打过交道。并且老陈老爷也是很恨他们,常常说“铜钿都被他们骗去了”。现在——他想起“铜钿都被他们骗去了”这句话,就仿佛看见了老陈老爷捋着胡子摇头的神气。
那些人怎样就骗了钱去,万事通不很明白。但他很相信老陈老爷的话一定不错。并且他自己也明明看到自从镇上有了那些新奇澳洲货——什么澳洲纱,澳洲布,澳洲油,而且河里更有了小火轮船以后,他自己田里生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他父亲留下来的一分家产就这么变小,变做没有,而且现在负了债。万事通恨那些人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这坚定的主张,在村坊上很有名。两年前,有人告诉他:皇上有旨意要剿灭髡贼。万事通不相信。为的他上镇去看见那新到的喊着“剿髡”的官差们都穿了澳洲人的皮鞋。他想来这伙官差一定私通髡贼,却故意来骗乡下人。后来果然就不喊“剿髡”了,而且镇上的东西更加一天一天贵起来,派到乡下人身上的捐税也更加多起来。万事通深信这都是串通了髡贼干的。
然而更使万事通去年几乎气成病的,是茧子也是澳洲种的卖得好价钱;澳洲种的茧子,一担要贵上十多块钱。素来和儿媳总还和睦的万事通,在这件事上可就吵了架。儿媳四大娘去年就要养澳洲种的蚕。小儿子跟他嫂嫂是一路,那阿四虽然嘴里不多说,心里也是要澳洲种的。但是要养髡种的蚕需得入天地会,要入天地会先得登记土地土地都登记了,还不迟早都会髡贼霸占了去吗。所以万事通绝不惯着他们,一步不让。现在他家里有的五张蚕种,全是土种。
“世界真是越变越坏!过几年他们连桑叶都要澳洲种了!我活得厌了!”
万事通看着那些桑树,心里说,拿起身边的长旱烟管恨恨地敲着脚边的泥块。太阳现在正当他头顶,他的影子落在泥地上,短短地像一段乌焦木头,还穿着破棉袄的他,觉得浑身燥热起来了。他解开了大襟上的钮扣,又抓着衣角扇了几下,站起来回家去。
那一片桑树背后就是稻田。现在大部分是匀整的半翻着的燥裂的泥块。偶尔也有种了杂粮的,那黄金一般的菜花散出强烈的香味。那边远远地一簇房屋,就是万事通他们住了三代的村坊,现在那些屋上都袅起了白的炊烟。
万事通从桑林里走出来,到田塍上,转身又望那一片爆着嫩绿的桑树。忽然那边田里跳跃着来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远远地就喊道:
“阿爹!妈等你吃中饭呢!”
“哦——”
万事通知道是孙子小宝,随口应着,还是望着那一片桑林。才只得“清明”边,桑叶尖儿就抽得那么小指头儿似的,他一生就只见过两次。今年的蚕花,光景是好年成。五张蚕种,该可以采多少茧子呢?只要不像去年,他家的债也许可以拔还一些罢。
小宝已经跑到他阿爹的身边了,也仰着脸看那绿绒似的桑拳头;忽然他跳起来拍着手唱道:
“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
万事通的皱脸上露出笑容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上摩着,他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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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0-31 21:45:25 | 显示全部楼层
推荐一个视频,讲农民为什么不愿意改变种植作物,即使明知是良种,希望对作者有所参考和帮助
【伯爵】改稻为桑为何难?古代农民经济伦理解析_哔哩哔哩_bilibili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 ... 8f23a41837ad041dcf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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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1 23:24:20 | 显示全部楼层
日头一日暖过一日,那桑树枝桠上原本蜷缩如小指头的嫩叶,如今已舒展得有小儿手掌般大了。万事通所在的这个村子,给层层叠叠的桑林围着,远远望去,便像一大匹绿莹莹的锦缎,铺展在灰白斑驳的矮篱笆上。这光景,看在眼里,那唤作“希望”的东西,便如春草般在万事通和庄稼汉们的心底,一点一点,悄没声息地滋生、蔓延开来。
养蚕的活计,算是全盘动起来了。堆在柴房角落里吃了一年灰的家什,都给搬腾出来,刷洗的刷洗,修补的修补。那条曲曲弯弯穿村而过的小溪边,挤满了女人和半大的孩子,叽叽喳喳,嬉笑打闹着,手里忙个不停。
这些妇人孩童,脸色都算不得红润,自打开春到如今,肚里就没装过几顿饱饭,身上的衣衫也多是破旧褴褛的,论起光景,比那沿街乞讨的叫花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偏偏一个个精神头倒足,仿佛有天大的耐性,又怀着天大的想头。尽管身上的债窟窿一天大过一天,他们那简单的脑瓜里却只认一个死理:只消蚕花一熟,便什么都好了!他们仿佛已能看见,眼下这绿得晃眼的桑叶,不日就会化作雪白饱满的茧子,再丁零当啷变成响当当的银钱。这么一想,哪怕肚里饿得咕咕叫,嘴角也忍不住要往上翘。
万事通的儿媳四大娘,带着十二岁的小宝,也在这群人里头。娘儿俩刚把那些“团扁”和“蚕箪”洗刷干净,正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撩起衣角擦汗。
“四阿嫂!你家今年也看澳洲种不?”对岸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隔着小溪喊过来,是陆福庆的妹子六宝。
四大娘一听,两道浓眉立刻竖了起来,像是预备跟人吵架似的,嚷道:“莫来问我!阿爹做主哩!——小宝他爹那个死脑筋,听不得一个‘髡’字,活像见了七世里的冤家!髡贼的银钱,他倒不嫌是髡的,收得爽利!人家说了,入了那天地会,官差便不敢上门啰唣,还能借到低息银子,又有懂行的师傅来教澳洲法子,种出的粮食、结出的茧子都有人包了收,哪像如今这般吃力不讨好!”
溪边的女人们都听得笑了。这时,一个壮实后生从对岸陆家的稻场上过来,三两步跨过溪上那四根木头并排搭的简易小桥。四大娘一眼瞥见,立时把“髡种”的话头抛到脑后,高声叫道:“多多弟!快来帮把手!这些扁,浸了水,沉得像死狗!”
那后生阿多也不答话,走过来,将五六只湿漉漉的“团扁”顶在头上,空着两只手,划桨似的晃着,便往家走。这阿多性子活络,高兴时,村里女人叫他帮忙搬重物、下溪捞东西,没有不应的;只今日似乎有些不痛快,只顶了这几只便算完。女人们瞧他顶着那叠箬帽也似的大“扁”,扭着腰,学着镇上女人的步态,不由得又是一阵哄笑。万事通的紧邻,李根生的新媳妇荷花,也笑着喊道:
“喂,多多头!转来!也替我捎些去!”
“叫声好听的,便给你拿。”阿多头也不回地答着,脚下不停。
“那便叫你一声干儿子!”荷花扬声笑道,她生得白净,脸盘却扁得出奇,看上去仿佛只剩一张大嘴和两条眯紧的细眼。她是镇上人家的丫鬟出身,嫁过来不到半年,那喜好与男子说笑打闹的名声,早已传遍了村子。
“不要脸的!”对岸女人堆里,有人低低骂了一句。
荷花那双细眼顿时瞪得溜圆,怒声道:“骂哪个?有胆子的,站出来骂,躲着算甚本事!”
“我骂我的,干你何事?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我便骂那不要脸的骚狐子!”
接口骂过来的,正是六宝,也是个出了名泼辣的姑娘。
两人这一搭上腔,便你来我往地对骂起来,唾沫星子横飞,还撩起溪水泼向对岸。几个好事的女人也夹在中间,有的帮这边,有的帮那边,小孩子们更是拍手嬉笑,乱成一团。四大娘到底老成些,提起自家的“蚕箪”,喊上小宝,自顾自回家去了。阿多站在廊下,瞧着六宝挨骂,反倒觉得有趣,咧着嘴笑。
万事通正掮着一架“蚕台”从屋里出来。这木架子的几条横档给白蚁蛀了,得拾掇结实。他一眼瞧见阿多倚在门边,笑嘻嘻地看女人吵架,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这个“多多头”小儿子的轻浮性子,他是晓得的;尤其见不得他和隔壁那荷花眉来眼去。那女人,在万事通眼里,就是个“白虎星”,沾上了便要败家的!
“阿多!闲着手看甚野景?阿四在后头扎‘缀头’,你去搭把手!”万事通厉声咆哮,眼珠子瞪得火红,死死盯着阿多,直到他磨磨蹭蹭进了屋,才收回目光,把“蚕台”放倒,仔仔细细检视起来。木匠活计,他年轻时是拿手的,如今老了,手指没了力气,修补几下,便得停下来喘口气,抬眼望望屋里竹竿上挂着的五张蚕种。
四大娘正在廊檐下糊“蚕箪”。去年为了省几个钱,用的是旧报纸糊,万事通至今还念叨,说是不敬惜字纸,冲撞了蚕神,去年蚕花才没好收成。今年,全家硬是省下一顿饭钱,买来了正经的“糊箪纸”。四大娘把那些鹅黄色的韧纸糊得平平整整,又依着老例,贴上三张小画片——一张是“聚宝盆”,另两张是骑马执旗的“蚕花太子”,这都是随纸附送的。
“四大娘!”万事通喘着气,从活计上抬起头,“你爹做保借来的三十块钱,统共只买了二十担叶。后日米缸又空了,怎生是好?”
那三十块钱,是二分半的月息,多亏了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从中说合,债主才肯“做好事”,只要这点利息,讲明了待蚕事过后,本利一齐还清。
四大娘把糊好的“蚕箪”拿到太阳底下晒,没好气地回道:“都买了叶!莫又像去年那样剩下一大堆——”
“胡说!”万事通喝道,“你倒先念起丧经来了!年年都能像去年?咱家统共才十来担桑叶,五张布子(蚕种),十来担叶哪里够?”
“哦,哦,你总是对的!我只晓得有米下锅,没米饿肚!”四大娘气冲冲地顶了回去。为着这“髡种”的事,她近来没少跟公公顶嘴。
万事通气得脸色发紫,两人便再也无话。
然而,“收蚕”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这二三十户的小村子,陡然间被一种巨大的紧张、决心、奋斗,还有那不敢声张的巨大希望笼罩了。人们仿佛连饥饿都忘了。万事通一家,东挪西借,竟也一天天挨了过来。其实村里哪家不是如此?去年秋收虽说还将就,可经过地主、债主、官府的层层盘剥,早已颗粒无剩。如今全指着这春蚕,所有的赊借,都指着这“春蚕收成”来还。
他们是怀着十分的希望,又夹着十二分的恐惧,来迎接这场春蚕的大决战的。“谷雨”节快到了,村里人家的“布子”都隐隐透出绿意。女人们在稻场上碰见,总是急匆匆地,带着焦灼而又兴奋的口气互相通传:
“六宝家快要‘窝种’了哩!”“荷花说她家明朝就要‘窝’了!怎地这般快!”
“黄道士测了字,说今年的青叶要卖到四块澳元一担!”
四大娘查看自家的五张“布子”,却还是黑黢黢一片芝麻点,不见绿影。她丈夫阿四拿到亮处细看,也寻不出几点绿色。四大娘不由得心急起来。
“要不就先‘窝’起来罢?这余杭种,兴许是慢些的。”阿四宽慰着妻子。
四大娘撅着嘴不吭声。
万事通哭丧着那张枯树皮似的老脸,心里暗道不妙。
幸好,又过了一日,四大娘再细看那“布子”时,竟发现有几处转成了绿色,且绿得鲜亮有光。她立刻告诉了阿四,告诉了万事通,告诉了多多头,连小宝也晓得了。她便将那五张布子贴身揣在怀里,像抱着吃奶的娃娃般,一动也不敢动地坐着。夜里,她更是把布子捂在被窝里,把阿四赶到多多头床上睡去。那密密麻麻的蚕卵贴着皮肉,痒梭梭的;四大娘心里又是欢喜,又有些害怕,那滋味,竟和她当初头胎怀着孩子,感觉胎动时差不多!
全家人都屏着气,又是忐忑,又是兴奋地等候“收蚕”。只有多多头例外,他说:今年蚕花定然不差,可想靠这个发财,却是命里没有。万事通骂他多嘴,他照旧要说。
蚕房早已收拾停当。“窝种”的第二天,万事通拿了个大蒜头,涂上泥,恭恭敬敬放在蚕房墙角边。这是年年的规矩,但今年万事通格外虔诚,手都有些发抖。去年这蒜头卜得极准,可那“灵验”的后果,他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
如今村里家家都在“窝种”了。稻场边、小溪旁,顿时不见了女人们的踪影。一道无形的“戒严令”颁了下来:平素再好的交情,这时节也不便往来,生怕冲撞了蚕神。至多在稻场上碰见,低声交谈一两句便匆匆走开。这真是一个“神圣”的时节。
万事通家的五张布子上,终于有细小的“乌娘”在蠕动了。全家气氛霎时绷紧。这正是“谷雨”前一日。四大娘估摸着能挨过“谷雨”当天再收。布子不用再“窝”了,被小心翼翼地请进蚕房。万事通偷眼去瞥墙角那蒜头,心里咯噔一下:那上头才只有一两茎嫩芽!他不敢再看,只在心里默默祷告,盼着后天正午能多发出几茎绿芽来。
终于到了“收蚕”的正日子。四大娘心神不宁地淘米做饭,眼睛不时瞟向锅盖边冒出的蒸汽。万事通取出早备下的香烛,点燃了,在灶君神位前恭恭敬敬地插好。阿四和多多头去田里采了些野花。小宝则帮着把灯芯草剪成碎末,又把采来的野花揉烂。一切准备停当,日头也近正午了,饭锅上的蒸汽“嘟嘟”地直往上冲,四大娘猛地跳起身,把“蚕花”和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快步走进蚕房。万事通拿着秤杆,阿四捧着野花碎末和灯芯草末。四大娘揭开“布分”,从阿四手里抓过那些碎末,撒在布子上,又接过万事通手中的秤杆,将布子挽在秤钩上,然后拔下髻上的鹅毛,轻轻地在布子上拂扫——野花片、灯芯草末,连同那些小小的“乌娘”,便纷纷落到了下面的“蚕箪”里。一张,两张……五张布子都拂扫完毕。最后,四大娘又拔下那朵“蚕花”,连同鹅毛一起,插在“蚕箪”的边沿。
这真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的仪式!好比是出征前的誓师,此后便要开始一场为期月余,与恶劣天气、莫测运气以及种种未知艰难日夜不休的大决战!
“乌娘”在“蚕箪”里缓缓蠕动,看上去十分强健,那颜色也是正路的黑。四大娘和万事通他们都稍稍松了口气。可当万事通悄悄拿起那个关系着“命运”的大蒜头看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蒜头上,依旧只有三四茎瘦弱的嫩芽!天爷啊!难道真要像去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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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被万事通寄予厚望、用以占卜吉凶的“命运”大蒜头,此番却彻底失了灵验,非但未能预示灾殃,反倒像是开了个蹩脚的玩笑。万事通家的蚕宝宝,竟是出奇的好!好得叫人心里头发慌,仿佛这泼天的运气来得太猛,反倒有些不真切了。
虽说头眠、二眠那几日,天色阴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雨水哩哩啦啦,总不见个爽利晴天,气温更是反常,比“清明”边还要冷上几分,直冻得人缩手缩脚。可说来也怪,那些素来被当作娇贵“宝宝”伺候的蚕儿,此番却个个透着一股子强健的生气,吃起叶来“沙沙”作响,势头猛得很,全然不把那点阴寒湿气放在眼里。
村里其他人家的情形,也大抵不差。一种紧绷绷的、不敢完全放开的喜悦,如同四月里暖湿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弥漫了整个村庄。男人们蹲在自家门槛上抽烟,话比往常多了些,女人们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眉宇间也少了往日的愁苦。连那条穿村而过、平日里默默无语的小溪,那淙淙的流水声,在这特殊的时节里,听起来都像是朗朗的欢笑了。
唯独荷花家是个扎眼的例外。她们家今年只勉强养了一张“布子”(蚕种),本就单薄,到了“出火”(那是“二眠”后的“三眠”,因眠期特短,故有此称)时,称了称,分量轻得可怜,只得二十斤光景,眼见着是没什么指望了。待到“大眠”将近,村里有人起夜,朦朦胧胧看见她那闷葫芦似的、一脸晦气的丈夫根生,鬼鬼祟祟地抱着三“蚕箪”(养蚕的浅边竹器),走到溪边,将那里面半死不活的蚕宝宝,悄没声儿地倒进了黑乎乎的溪水里。
这件事,像一块冰凉的石子投进了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塘,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全村那些蚕事顺遂的妇人,对待荷花家,立刻格外地“戒严”起来。她们宁可多绕半里路,也绝不从荷花家那低矮的屋门前经过;若是远远地望见荷花或是她那不声不响的男人的影子,便如同白日里见了鬼魅,忙不迭地扭转身子,或是闪进岔道躲开。这些自家蚕宝宝生青滚壮的幸运人儿,心里都揣着个共同的念头:唯恐多看了荷花一眼,或是与她搭上了半句话,便会将那倒霉的晦气,像沾染瘟疫似的,招惹到自家那眼看就要丰收的蚕宝宝身上。
万事通作为村里的“消息灵通人士”,更是严词厉色。他站在自家廊檐下,叉着腰,特意提高了嗓门,训斥他那向来不太安分的小儿子阿多(村里人多叫他多多头):“你个猢狲!再敢跟隔壁那晦气东西多嘴多舌,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回头就去衙门里告你个忤逆不孝!”那洪亮的声音,分明是要让一板之隔的荷花夫妇听得清清楚楚,以此划清界限。
就连年纪尚小的小宝,也受到了四大娘严厉的告诫:不准靠近荷花家的门边,连他们家门前的泥地都不准踩,更不准同他们家的人说话,哪怕是一个字也不行。
阿多却像个聋子似的,对老头子从早到晚的唠叨和四大娘的叮嘱充耳不闻,心里还在暗暗发笑。全家人里头,就数他最不信这些神神鬼鬼、莫名其妙的禁忌。什么“白虎星”冲克,在他看来,都是吃饱了撑的瞎琢磨。蚕养得好坏,全看桑叶够不够好、伺候得够不够精心,跟隔壁那个女人有什么相干?不过,他这阵子也忙得脚不点地,实在抽不出空闲去理会这些闲事,更没那心思特意去找荷花说话。
“大眠”时分,万事通家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把蚕宝宝连箪带蚕称了称,竟有毛三百斤!这个数字让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落回实处,泛起一股狂喜。万事通全家,连那十二岁的小宝也算在内,都已整整两日两夜不曾合眼。这蚕是少见的好,万事通活了六十岁,扳着手指头数,记忆中只有两次可堪比拟:一次是他自己刚成家立业那年,另一次,便是大儿子阿四出生那一年。“大眠”后的“宝宝”们,头一天就吃掉了七担桑叶,个个生青滚壮,在箪里昂头爬动,精神十足。只是万事通全家上下,连日的劳累都刻在了脸上,个个瘦了一圈,眼眶深陷,布满了蛛网般的红丝。
然而,喜悦很快被巨大的焦虑冲淡。谁也算不准这些胃口奇佳的“宝宝”在上山结茧之前,还得吃掉多少叶子。桑叶的消耗像流水一样,家里的存货眼见着就要告罄。万事通把大儿子阿四叫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商量,那声音里满是焦灼:
“陈大少爷那边,看来是再也借不出钱来了,门槛都快被踏破了……看来,还得硬着头皮,再去求求张财发的东家?”
阿四累得眼皮直打架,脑袋里昏沉沉的,强打着精神回答道:“爹,咱家地头上大约还能紧巴巴地采下十担叶,够明天一天吃的,后天可就……”他的话没说完,上下眼皮就像有千斤重,直往下耷拉。
万事通一听这话,心头的火“噌”地就冒了上来,怒声喝道:“说什么梦话!这才是‘大眠’开叶第二天呢!明天不算,往后至少还得吃三天!少说也要三十担叶,三十担!”这数字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
这时,外头稻场上忽然人声喧闹起来,是阿多押着新到的五担叶子回来了。箩筐沉重,扁担压得吱呀作响。万事通和阿四的谈话只得中断,一齐出去帮忙“捋叶”——把桑叶从枝条上捋下来。四大娘也慌忙从闷热的蚕房里钻出来,额上都是汗。隔溪的陆家今年养的蚕不多,他家大姑娘六宝得了空闲,也过来帮手。那时节,满天星斗,微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闷热,村前村后断断续续传来吆喝与欢笑之声,那是同样在为蚕事忙碌的人家。忽然,一个从镇上回来的村民,用粗哑的嗓音嚷道:
“了不得了!叶子的行情飞涨啦!今儿下午镇上,一担已经开到四块澳元了!”
这话偏偏让耳朵尖的万事通听了去,心里顿时像有二十五只老鼠在抓挠——百爪挠心。四块钱一担!三十担就得一百二十块澳元,他就是把骨头碾碎了,也凑不出这许多钱来!但转念一想,只要这批蚕宝宝顺顺利利结茧,瞧这势头,少说也能采下五百多斤茧子,就算按五十块钱一百斤的平常价算,也有二百五十多块呢。刨去成本,总还能落下些。这么一算,他心里又像被微风拂过,稍稍宽了些。这时,那边“捋叶”的人堆里,又有一个小小的、带着几分怯意的声音说道:
“我……我听镇上回来的人说,东路那边,今年蚕情不大好,好多人家都倒了蚕……这么看,叶价说不定也涨不到哪里去的,等咱们的蚕上了山,叶价或许就跌了……”
万事通听出这是陆家六宝的声音。这姑娘的话像是一阵及时雨,浇熄了他心头的些许焦灼之火,让他喘了口气。
那六宝正和阿多站在一个巨大的箩筐边上,一同“捋叶”。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挨得很近,手臂时不时会碰到一起。忽然,她觉得在那些“杠条”(指带着叶子的桑树枝)的遮掩下,有一只手在她大腿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她心里像是明镜似的,知道这胆大包天的除了阿多不会有别人,脸上微微一热,忍住了笑,也不声张。蓦地,那手又像条泥鳅似的,在她胸前飞快地摸了一下。六宝浑身一颤,像过了电一般,忍不住低低地惊叫了一声:
“哎哟!”
“怎么了?六宝?”同在筐边埋头捋叶的四大娘抬起头,关切地问道。
六宝只觉得脸上像着了火,热辣辣的,幸亏夜色浓,看不真切。她偷偷瞪了旁边装作若无其事的阿多一眼,赶紧低下头,手下加快了捋叶的速度,含糊地答道:“没……没什么。许是让毛毛虫刺了一下,不碍事。”
阿多咬着嘴唇,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心里暗暗得意。这半个月来,他也是半饥半饱,睡眠少得可怜,人也瘦了一圈,但年轻的身体里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精神却依旧饱满。万事通那种无时无刻、仿佛天要塌下来的忧愁,他是永远体会不到,也懒得去体会的。他从来就不相信,单靠一次蚕花好,或是田里丰收,就能还清那似乎永远也还不清的债务,就能拥有自家那梦寐以求的田地;他深知,光靠着像老黄牛一样勤俭苦做,哪怕累到脊梁骨折断,也是翻不了身的。但他仍旧高高兴兴地做着工,他觉得这也是一种快活,就像此刻和六宝调情一样,是这漫长苦日子里难得的一点甜头,一点活气。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万事通便怀揣着沉重的心事,动身到镇上去想法子借钱买叶。临走前,他和四大娘、阿四商量了又商量,万不得已时,只好将家里那块年产十五担叶的、视为命根子的桑地抵押出去。这已是他们家最后一点像样的产业了,但为了眼看到手的蚕茧,也顾不得许多了。
叶子总算又七拼八凑地买来了三十担。当第一批十担叶子急匆匆运到时,那些强健的“宝宝”已经饿了大半个时辰了。它们尖着小嘴巴,向左向右盲目地晃动着,显出焦躁不安的样子。四大娘看得心酸不已,嘴里不住地念叨:“饿坏我的宝宝了,饿坏我的宝宝了……”叶子一铺上去,偌大的蚕房里顿时响起一片急促得令人心悸的“萨萨萨”声,那声音又密又响,仿佛夏天的急雨打在荷叶上,响得连人凑近了说话都听不真切。没过多久,那些“团扁”里便又只剩下光秃秃的叶脉,于是又得赶紧铺上厚厚的一层新叶。人们光是“上叶”这一件事,就已经忙得晕头转向,喘不过气来。但这已是最后的关头了。再咬牙撑两天,“宝宝”们就能“上山”结茧。人们是把最后一点精力都榨了出来,拼着死命地干。
阿多虽然接连三天三夜没好好睡过一个整觉,却还不见得怎么疲倦。这一夜,就由他一个人在蚕房里守上半夜,好让累得几乎散架的老头子万事通和哥嫂阿四夫妇能去草草歇一歇。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清冷,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空气里微微有些凉意。蚕房里生了一个小小的火堆,既是为了取暖,也是借着火光便于照看蚕宝宝。阿多守到二更天,给蚕上了第二次叶,便蹲在火堆边,听着那一片“萨萨萨”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吃叶声。那声音单调而催眠。渐渐地,他的眼皮像灌了铅似的合上了。恍惚中,他似乎听到门轴极轻微地“吱呀”一响。阿多的眼皮一跳,猛地睁眼看了看,四周除了蚕和月光,并无异样,便又合上眼,觉得自己大概是太累,听岔了。耳畔依旧响着“萨萨萨”的声音,但似乎其间还夹杂着一种极细微的“屑索屑索”的怪响,像是有人在轻轻走动,又像是老鼠在啃东西。猛然间,他一个踉跄,头重重地磕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下子彻底惊醒过来。恰在此时,只听得蚕房门口那扇用芦帘编成的门“啪嚓”一声响,仿佛还瞥见一个黑影极快地一闪而过。
阿多立刻跳起身,像只被惊动的猫,冲到外面一看,门果然虚掩着,开了一道缝。月光下,只见稻场上有一条人影,正快步走向溪边。阿多来不及细想,像箭一般射出去,也来不及看清是谁,便凭着年轻力壮,一把将那人揪住,用力摔倒在地。他断定这深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必是个偷桑叶的贼。
“多多头!打死我,我也是我活该!只求你……求你千万别声张!”
竟是荷花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有一股豁出去的狠劲。阿多听真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月光冷冷地照在她那张因恐惧和激动而扭曲的、扁得有些古怪的白脸上,一双细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奇怪的是,那眼神里除了慌乱,竟没有多少求饶的意味,反而像是燃着一团火。
阿多哼了一声,厉声问道:“你偷了什么?说!”
“我偷你家的宝宝!”荷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扔到哪里去了?”阿多的心往下一沉。
“扔到溪里去了!”荷花几乎是喊出来的。
阿多霎时脸色大变,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这才完全明白过来,这女人的恶意,并非偷窃财物,而是要用地那所谓的“晦气”,来“冲克”他家的蚕花好运!这是比偷东西更恶毒百倍的心思!
“你!你的心肠也太毒了!我们家跟你有什么冤?什么仇?”阿多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没有么?有的!有的!怎么没有!”那妇人说着,竟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比什么都可怕,混合着委屈、愤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我家自管蚕花不好,可从来也没存心害过谁!我们老老实实,关起门来过自己的苦日子!可你们呢?你们都是好的!怎么就把我当成了白老虎,远远看见我就别转脸?像是沾上我就会烂掉一块肉!你们谁把我当人看了?谁把我们当人看了!”她的话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阿多瞅着眼前这个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女人,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荷花的话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末了,他烦躁地摆了摆手,像是要挥开什么令人不快的东西,闷声说道:“我不打你,你……你走罢!别再来了!”
荷花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她深深地看了阿多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然后转过身,踉踉跄跄地、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阿多头也不回地跑回蚕房,心还在“怦怦”直跳。他仔细地、一箪一箪地查看那些“宝宝”,月光和火光下,它们依旧在不停地啃食桑叶,看起来好端端的,并没有显出任何异样。他并没有去多想荷花是可恨还是可怜,但荷花那一番夹杂着哭腔的控诉,却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拔不出来。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人和人之间,总有些什么地方是永远也弄不对的,是隔着厚厚障壁的,可他一个年轻农民,究竟想不明白,那是什么地方,又为什么会这样。过了一阵,这些纷乱的思绪便被眼前的忙碌冲淡了。“宝宝”们是强健的,它们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吃了又吃,仿佛永远也吃不饱!那“萨萨萨”的声音,此刻在他听来,又变成了最动听的乐章。
此后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蚕房里再没出什么事。万事通和四大娘拖着疲惫但充满期待的身子来替换阿多时,拿着那些身体渐渐发白、变得半透明、亮晶晶的“宝宝”到窗户亮处仔细照看,检查它们是否“通身透亮”。那预示着丰收的景象,巨大的快活再次胀满了他们的心胸,暂时压倒了连日的疲惫。
然而,太阳刚刚出山,四大娘提着木桶到溪边去汲水,准备烧水做饭,却看见六宝一脸严肃、急匆匆地跑过来,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道:
“四阿嫂,我告诉你个事,你可别吓着……昨夜二更过、三更不到的时候,我起来解手,远远看见那骚货……就是荷花,从你们家蚕房那边跑出来,阿多哥就跟在她后面!两人站在溪边,说了好半天话呢!你们怎么也不管管?这要是冲撞了蚕花娘娘,可怎么得了!”
四大娘一听,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水桶差点掉在地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提了水桶便匆匆回家,先慌里慌张地告诉了丈夫阿四,又赶紧去对刚刚起身的万事通说。这还了得!那晦气的东西竟敢在深更半夜偷进蚕房来了!万事通气得直跺脚,胡子都翘了起来,立刻叫来阿多,关起门来严加盘问。可阿多把脖子一梗,矢口否认,只说六宝是夜里睡迷糊了,看花了眼,或者是做了个噩梦见了鬼,根本就没这回事。
万事通将信将疑,又不好逼问得太紧,只得憋着一肚子火,悄悄去找六宝对质。六宝却涨红了脸,一口咬定自己看得真真切切,绝不会有错,还赌咒发誓起来。万事通没了主意,心烦意乱地回到蚕房,再看那些“宝宝”,它们依旧在努力吃叶,准备上山,活蹦乱跳,看不出半点遭了“冲克”的败相。
然而,万事通一家那刚刚被丰收前景填充得满满当当的欢喜之心,终究被这件事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驱之不散的阴影。他们内心深处,更愿意相信六宝的话绝不会是空穴来风。现在他们唯一的指望,便是那骚货只是在廊檐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阵,并未真正踏进蚕房,冲撞到那娇贵的蚕宝宝。可一想到那作为占卜物的大蒜头……
“可是……那大蒜头上的苗,当真只有稀稀拉拉的三四茎呀!”万事通心里暗自嘀咕,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只觉得眼前那一片雪白滚壮的蚕宝宝,也变得前途未卜起来。可不是么,蚕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吃下这许多桑叶,一路下来都顺顺当当,偏偏到了最要紧的“上山”关头,却僵死掉、变成烂茧的事,往年也是常有的。只是万事通无论如何不敢往这上头深想;他觉得,即便是心里头偷偷转转这个念头,也是极不吉利的,是会带来厄运的。他只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给蚕宝宝添叶上,但那颗心,却已经悬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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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要被元老院的价格战打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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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2 23:08:3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有点类似赵弓引那篇村子养蚕,但又不太一样,正篇的偏工艺流程,这个确实借养蚕映射一些其他的。总之,催更,期待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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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3 20:19:1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chool7 于 2025-11-3 20:21 编辑

“宝宝”都上了山,万事通他们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的,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钱像水一样流干了,人的精神也熬得灯枯油尽,可到底有没有回报,到了这节骨眼上,谁心里也没个准谱。话虽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也只好咬紧了牙关,硬撑着干下去。
“山棚”底下,热得如同蒸笼,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万事通和阿四佝偻着腰,像是两只不知疲倦的虾公,慢慢地从这边蹬到那边,又从那边挪回这边。耳朵里只听得山棚上传来一阵阵淅淅索索的细碎声响——那是蚕儿们感受到了热意,正努力往“缀头”的柴帚上爬呢。这屑屑索索的声音,是蚕宝宝们要做茧子的头一道关口。但凡爬不上去的,多半是体弱有病的,结不出好茧子来。每听到这声音,他们心里就忍不住一喜,可过一会儿,声音若是停了,心便又像秤砣似的,直往下沉。一颗心就这样被架在火上烤着,焦灼万分,却又不敢轻易抬头往山棚上张望,生怕惊扰了“宝宝”,又怕看到的不是自己想见的景象。偶尔,一点冰凉的液体滴在他们仰着的脸上,带着股淡淡的腥气——听老辈人说,蚕在结茧前,总要撒一泡尿,这尿是黄颜色的。虽然被淋了不大舒服,他们心里反倒生出一丝快活来;巴不得多淋几滴才好,这可是“宝宝”们要吐丝结茧的吉兆哩!
阿多年纪轻,腿脚利索,心思也活泛,早已偷偷地撩开围在山棚外围的芦帘角,窥探过好几回了。小小宝眼尖,瞧见了,便扭住阿多不放,连声问:“阿多哥,‘宝宝’有没有做茧子?”阿多冲他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只是笑,却不答话,吊足了小家伙的胃口。
“上山”后三天,依照规矩熄了火。四大娘再也按捺不住,趁着四下无人,也学着阿多的样,偷偷挑开芦帘角,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这一眼,她的心立刻“卜卜卜”地狂跳起来,像是要撞出胸膛似的。眼前竟是白茫茫的一片!那雪白的茧子,厚墩墩、密匝匝地挂在缀头上,几乎把柴帚的本色都盖得瞧不见了——这可是四大娘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的“好蚕花”呀!老天爷,这蚕花真是好得让人心惊!万事通全家得知这个消息,顿时被一阵巨大的欢笑声淹没了。压在心口一个多月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宝宝”们到底是有良心的,那四块钱一担的桑叶没有白吃!他们全家老小这一个月来忍饥挨饿、熬夜守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天老爷到底是有眼睛的!
类似的欢笑声,这几天在村子里此起彼伏。今年,蚕花娘娘格外保佑这个小小的村落。二三十户人家,家家都能采到七八分茧子,万事通家更是拔了头筹,估摸着,采个十二三分也是稳稳的。
村头小溪边和稻场上,又重新聚满了女人和孩子。这些人个个都比一个月前瘦削了许多,眼眶深陷,嗓子也因为连日的劳累和兴奋变得沙哑,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活和激动的神采。她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这一个月来如何像打仗一样“奋斗”,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堆堆雪白的银钱。那快乐的心里,早已飞快地盘算起来:压在当铺里的夹衣和夏衣,这回总算可以赎出来了;等到过端阳节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割条肥腴的黄鱼,给全家打打牙祭。
就连那晚上荷花和阿多闹出的那点风流把戏,也重新成了女人们嚼舌根的材料。六宝见了人便宣传荷花的“不要脸,竟是送上门去!”男人们听了,只是粗鲁地嘿嘿笑着,女人们则念一声佛,骂一句“骚狐狸”,转而又说万事通家总算运气好,没有犯什么冲克,这都是菩萨保佑,祖宗积德!
紧接着,家家户户都开始“浪山头”了。按照习俗,“浪山头”在熄火后一日举行,那时蚕已结成茧,便可把山棚四周的芦帘撤去,“浪”便是“亮出来”的意思。各家的至亲好友也都赶来“望山头”——这是来探望“山头”,带着慰问和祝颂的心意。“望山头”的礼物也自有规矩。万事通的亲家张财发,特意从镇上带了小儿子阿九赶来村里。他们带来的礼物是软糕、线粉、梅子、枇杷,还有一条咸鱼。小小宝快活得像雪地里撒欢的小狗,围着那些吃食打转。
“通宝,你是打算就把茧子卖了,还是自家做丝?”
张老头子把万事通拉到小溪边一棵歪脖子柳树下坐了,压低了声音问道。这张财发是镇上出名的“会寻快活”的人,肚子里装满了从城隍庙前露天“说书场”里听来的零碎故事,尤其对《隋唐演义》里什么“十八路反王,七十二处烟尘”,程咬金卖柴扒、贩私盐出身,最后在瓦岗寨做反王的那一套,烂熟于心。他向来说话“没正经”,万事通是知道的;所以当他问起卖茧子还是做丝,万事通并没十分在意,只随口应道:
“自然是卖茧子,省事些。”
张老头子却拍了一下大腿,重重叹了口气。忽然他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村外那片光秃秃的桑树林后面,隐约露出的茧场风火墙说道:“通宝!茧子是采好了,可你看那些茧场的大门,还关得紧紧的呢!今年茧场不开秤!——好比那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真龙天子李世民却还没出世;天下不太平啊!今年茧场关门,不做生意了!”
万事通忍不住笑了,他哪里肯信。这怎么可能呢?那些比野地里的茅坑还多的茧场,往年这时候早就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摆开了阵势,怎么会一齐都关了门不做生意?再说,朝廷不是早就和那些短毛的髡贼讲和了吗?仗都不打了,茧场里原先驻着的兵也早就开走了,还有什么理由不开秤?
张老头子见他不信,也就岔开了话头,东拉西扯地说起镇上的“新闻”,中间又夹缠着许多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秦叔宝、程咬金。最后,他才道明来意,是替他的东家催那三十块钱的旧债,谁让他是当年的保人呢。
然而,张老头子那番关于茧场关门的话,到底在万事通心里留下了一丝阴影。他赶忙跑出村去,到“塘路”上最近的两家茧场去看个究竟。果然,只见两处茧场都是大门紧闭,门前冷清清的不见半个人影;要照往年的情形,此刻早已摆开了长长的柜台,挂起了一排排乌黑锃亮的大秤,人声鼎沸了。
万事通心里不由得也着慌起来,可是等他回到家里,看见那些雪白发光、厚实硬挺的茧子,他又忍不住咧开了嘴,把烦恼暂时抛到了脑后。这样上好的茧子!怎么会没有人要?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况且他还要忙着采茧子,还要操办“谢蚕花利市”的仪式——万事通乡里的风俗,“大眠”以后要拜一次“利市”,采茧以后,也要再拜一次答谢神恩。像他们这样经济拮据的人家,往往就只举行“谢蚕花利市”这一回了。他忙着这些,渐渐又把茧场的事淡忘了。
可是,村子里的空气,却一天比一天不同了。刚刚笑了没几天的人们,脸上又重新布满了愁云。各处茧场都不开门收茧的消息,像瘟疫一样,陆续从镇上传来,从“塘路”上过往的行人嘴里传来。往年这时候,那些“收茧人”像走马灯似的在村里穿梭不停,今年却连半个“收茧人”的影子也没见着,取而代之的,是络绎不绝上门来的债主和催缴钱粮的差役。人们苦苦哀求债主,就用茧子抵债罢,可债主们把脸一板,理都不理。
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片嚷骂、诅咒和失望的叹息声中!人们便是做梦也想不到,今年“蚕花”这样好,收成这样旺,到头来日子却比往年任何一年都更加艰难。这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而且,越是像万事通家这样,蚕养得多,茧子收得好的,就越是困难,——“这真是活见鬼了!世界变了!”万事通捶胸顿足,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然而茧子是不能久放的,总得赶快想法子:不是卖出去,就是自家做成丝。村里已经有几户人家,把多年不用的丝车搬出来修理,打算自家把茧做成了丝再说。六宝家也打算这么办。万事通便也和儿子、媳妇商量道:
“不卖茧子了!咱们自家做丝!说什么卖茧子,那本来就是髡贼兴出来的规矩!”
“咱们有四百多斤茧子呢,爹,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这得请多少帮手?”四大娘首先反对了。她的话有道理。五百斤左右的茧子,可不是小数目,全靠自家人做丝,万万忙不过来。请人帮忙么?那又得花一笔现钱。阿四自然是和他老婆一条心。阿多则抱怨老头子当初打错了算盘,嘟囔着:
“早听我的話,入了那天地会,看上几张他们推广的‘髡种’,该多好!听说那茧子价钱高,还有专人上门来收,哪用像现在这样操心……”
万事通气得胡子直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又透出一线希望。同村的黄道士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说是凤凰山脚下赵老爷家的茧场,还是照常收茧的。黄道士其实也是个种田人,并非那种吃十方香火的真道士,只因懂得些阴阳五行,平日里大家都这么叫他,他一向和万事通最谈得来。万事通赶紧去找黄道士问了个详细,回头便又和儿子阿四商量,是不是把茧子运到凤凰山脚下去卖。万事通虎起了脸,像是跟谁吵架似的嚷道:
“走水路过去,有十多九的路程呢!来回就得三天!他娘的!这简直是充军发配!可是你有别的路好走吗?茧子又不能当饭吃,蚕汛前欠下的债主又逼上门来!”阿四看着堆满屋角的茧子,叹了口气,也只好同意了。他们去借了一条没有篷的赤膊船,买了几张芦席盖货,趁着那几天天气晴好,又带上了能干活的阿多。这支由万事通父子三人组成的卖茧“远征军”,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出发了。
三天以后,他们果然回来了;但船并不是空的,船里还剩下一筐茧子没有卖出。原来那十多九水路外的茧场,挑剔得异常苛刻:说是澳洲种的茧,一担能值三十五元,他们本地的土种茧,一担只肯给二十元,而且那些薄皮茧、个头小的,一律不要。万事通他们的茧子虽然是顶好的货色,却也被茧场里挑三拣四,生生剩下了这么一筐,死活不肯收买。万事通他们实打实只卖得一百一十一块钱,除去来回的盘缠吃喝,就剩下整整一百元,连偿还买青叶时所借的债都不够!万事通一路上又急又气,竟病倒了,是由两个儿子一路搀扶着才到的家。
那打回来的八九十斤茧子,四大娘别无他法,只好自家动手做丝。她到六宝家借了丝车,又昏天黑地地忙了五六天。这时候,家里的米缸又见了底。叫阿四拿着新缫出来的丝上镇里去卖,却没有人要;拿到当铺里去当,当铺也不收。阿四说了几箩筐的好话,赔了无数笑脸,总算才把清明前当在那里的一石米赎了出来。
就是这么着,万事通一村的人,都因为这春蚕的大熟,凭空添上了新的债务!万事通家因为养了五张布子的蚕,又采了十多分的好茧子,结果反倒白赔上了十五担桑叶的地和三十块钱的债!更别说这一个月来忍饥熬夜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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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3 20:24: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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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3 20:24:58 | 显示全部楼层
隋唐演义是清朝写的吧,髡贼提前给拿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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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3 20:43: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plo~sion 发表于 2025-11-3 20:24
隋唐演义是清朝写的吧,髡贼提前给拿出来了吗

明代嘉靖年间,熊大木编集了《唐书志传通俗演义》,这部书在部分版本中曾被称作《隋唐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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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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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3 22:41: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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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3 23:30:5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请教一下作者大大,您是怎么写出这么好的作品的,可否传授一些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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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1-4 23:23:47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月的最后一丝溽热也被几场透雨浇熄,万事通这场缠磨人的病,才算勉强脱了体。除了儿媳妇四大娘瞒着他,偷偷到村口那座破败的祖师菩萨座下求了两回香灰,化水给他灌下之外,万事通几乎是硬生生靠着那副穷熬出来的、愈磨愈显硬朗的筋骨,从病魔手里挣回了一条老命。
然而,当他第一次颤巍巍地离了那张散发着霉味和汗气的病榻,双脚踩上坚实地面时,心头却猛地一沉。两条腿竟像是踩在了浸透水的棉花堆上,软塌塌地使不上半分力气,那向来挺得笔直的腰板,此刻也如同断了主心骨,无论如何也撑不起往日的架势。“躺久了,连骨头缝里都生了锈么?”万事通心里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劲涌了上来,牙关一咬,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努力想摆出些当年壮年时的虎威来。可当他蹒跚到墙角那盛着清水的破瓦盆前,无意间瞥见水中倒影时,却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那点强装出来的气概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盆水里晃荡着的,难道是他万事通?颧骨像山崖般高高凸起,中间嵌着一个干瘪削瘦的鼻头,眼眶变得又大又深,空洞洞地陷下去,配上一头蓬乱如秋草的灰白头发,一部纠结打绺、灰黄参差的络腮胡子,喉结更是突兀得像个核桃,随着他艰难的吞咽上下滚动——这分明已是七分像鬼,三分像人了!万事通瞪大了那双此刻显得格外廓落的眼睛,死死盯着水中的影子,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心酸,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从心底直冲上来,眼眶再也兜不住那滚烫的液体,浑浊的老泪便一滴一滴,砸进了盆里,漾开一圈圈无奈的涟漪。
这可是他,倔强了一辈子的万事通,近些年来头一次落泪。想他辛辛苦苦、扒心扒肝四五十年,才挣下眼下这份虽不富裕却也齐全的家业,平生最信服、最敬畏的,无非两样:一是冥冥中掌管福祸的菩萨,二是自个儿这副能吃能做的硬朗身板。他深信,没有菩萨保佑,任你如何钻营取巧,弄来的钱财终究是浮财,落不到实处,作不了福肉;而若是没了健康,就算菩萨肯垂怜,你也没那命数去消受。在这头,他万事通认准的菩萨,便是那能招财进宝的“财神爷”。每逢初一十五,他必定要到村头小桥边那座简陋得只剩四根柱子撑个顶的“财神堂”前,恭恭敬敬磕上几个响头,四十多年风雨无阻,从未间断。可如今,这一场大病,竟将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打击,比先前茧子卖不上价钱还要沉重十倍、百倍!他只觉得,这个家就像风中残烛,怕是再也难有翻身之日了。
“唉!统共也就躺了个把月的功夫,怎么就……就脱了形了……”
他望着正蹲在泥砌灶台前,鼓着腮帮子使劲吹火的四大娘,声音沙哑地喃喃自语。
没有回应。四大娘一头乱蓬蓬的枯发几乎全埋进了灶洞,只顾“胡胡”地用力吹气。浓白的烟雾夹着草灰在狭小的灶间弥漫开来,呛得人睁不开眼,又从门窗的破隙中钻出去。可那半干不湿的茅草偏不肯痛快燃烧,只冒烟不见火苗。十二三岁的小宝从外面的稻场上跑进来,被烟气一呛,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带着哭腔嚷道:“娘,饿!肚子饿得咕咕叫!”万事通也被呛得咳了几声,抖索着一双软腿,挪到灶边,想搭把手。恰在这时,灶洞里一亮,火苗终于“轰”地一下窜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细密欢快的“必剥”声。四大娘赶紧添了几根桑树枝进去,这才抬起头来——却是满脸的泪痕,不知是被浓烟熏的,还是心里憋着别的苦楚,总之,这个向来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做事的女人,此刻也在默默垂泪。
公公和儿媳妇,泪眼对着泪眼,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灶里的火越烧越旺,赤红的火舌舔舐着灶口,将四大娘的脸映得通红。这火光虽然暂时掩盖了她脸上的菜色,却掩不住那显而易见的消瘦。偎在她身边的小宝,更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活脱脱一只饿瘦了的小猴崽。这一切,万事通此刻看得真真切切——躺在昏暗病榻上时,他也曾摸过孙子的小手,觉得孩子瘦了许多,却总不及眼下这般直观,这般刺目——一股酸楚猛地冲上鼻尖,他几乎要呜咽出声。
“呀!呀!小宝!你……你怎么瘦成了这副模样?活脱是个童子痨的影子了!”
万事通喘着粗气,挣扎着说出这句话,那双深陷的大眼睛死死盯住四大娘。
四大娘依旧没有答话,只是撩起破旧髡布衫的大襟,用力抹着脸上的泪水和烟灰。
锅盖边缘开始“滋滋”作响,喷出白色的蒸汽,带出一股南瓜特有的、甜腻中带着土腥的气味。小宝踅到锅边,凑着热气使劲嗅了嗅,小脸立刻垮了下来,撅着嘴回头对母亲抱怨:“又是南瓜!娘!怎么天天都是南瓜当饭?我要吃白米饭!我想吃白米饭!”
四大娘猛地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桑树枝,扬了扬,似乎要打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最终只是狠狠地在泥地上抽了一下,随手将树枝折断,别过脸去对着灶门,不再吭声。
“小宝,莫哭,莫闹……等你爹回来,就有白米饭吃了。你爹去你外公家了……托你外公借钱去了,借了钱就买米,给你煮香喷喷的白米饭。”万事通伸出枯瘦如柴、不停颤抖的手,抚摸着小宝的光脑袋,声音低沉地安慰着。
他这话倒不全是哄孩子。小宝的爹,阿四,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镇上找岳父张财发,确是为了借钱——无论如何要揪住那老滑头做个“中人”,好向镇上专放“乡债”的吴老爷“转借”个五块十块钱应急。可小宝却觉得这仍是空头支票。足有个把月了,他只听爷和娘天天商量“借钱买米”,可顿顿端上桌的,还不是南瓜和芋头!说到芋头,小宝倒还有几分喜欢,加点盐烧熟了,粉糯糯的,倒也香口。可这南瓜,水垮垮的,又没糖没油,怎么能天天当正经饭吃?尤其这半个月,早晚两顿,雷打不动的淡南瓜糊,吃得小宝一见就反胃。他含着两泡眼泪,委屈地望着祖父,肚子里却饿得咕咕直叫。他觉得祖父、爹、娘,都是心肠硬邦邦的人,于是越发盼望起叔叔多多头来。也许那位像野马一样自在的叔叔,又会像上次那样,偷偷塞给他几个烤得焦香的小烧饼,让他香香嘴巴。
可是,叔叔多多头已经三天两夜没着家了,小宝记得清清楚楚!
锅里的南瓜糊终于烧干了,发出“滋滋”的焦响。万事通揭开锅盖一看,小半锅南瓜已经干巴巴地结成了块,靠锅边的地方甚至起了焦黄的“锅巴”;他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心里埋怨起儿媳妇太不会过日子。蚕忙之前,家里也断过粮,也拿南瓜当饭,可那时两个大南瓜得兑上满满一锅水,全家五口人连汤带水喝个滚瓜溜圆也能顶饱;怎么自己才病倒个把月,年轻人就学着往“浪费”路上奔了?这还了得!一气之下,他那原本灰青的面皮竟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他抖抖簌簌地走到水缸边,正要舀水往锅里加,却不防四大娘猛地抢上前,手脚麻利地将那干渣渣的南瓜糊一碗一碗盛了出来,哑着嗓子喊道:
“别加水!就咱三口人,一顿吃完!晚上小宝他爹肯定能带几升米回来!——小宝,乖,这次的南瓜干,香着呢,你来多吃一碗!”
嚓!嚓!嚓!四大娘动作飞快,已经开始铲那焦香的南瓜锅巴了。万事通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捧起一碗南瓜糊,巍颤颤地挪到门口的“廊檐口”,一屁股坐在冰凉的木门槛上,慢慢地吃着,满肚子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和窝火。
眼前的稻场上,阳光一片金黄,晃得人眼花。横在稻场前的那条小河,像一条褪色的银带,静静地躺着,河水也浅了许多,岸边的几株水柳,叶子已泛出焦黄的边。河岸两旁,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连平日窜来窜去的黄狗和啄食的鸡雏也不知躲到了哪里。若是往常这个时辰,河岸上总有洗衣、淘米、刷碗的妇人和嬉闹的孩子,稻场边的树荫下,也总有刚吃过饭的男人,叼着旱烟袋,蹲在那里说闲话;再不然,各家廊檐口,也总有三五像他万事通一样,坐在门槛上吃喝谈天的人。可现在,太阳明明暖暖地照着,河水缓缓地流着,整个村庄却像一座空山,死寂得让人心慌!万事通只不过一个半月没到这廊檐口来,这生他养他的村庄竟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冷清,正如同他的小宝瘦得脱了形,让他几乎认不得了一样!
碗里的南瓜糊早已见了底,万事通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茫然地望着小河,望着河对岸那些寂静无声的茅草屋,一边还在无意识地啜着空碗。他也无心去琢磨村里人为何像凭空蒸发了一般,只觉得自个儿病了这一场,整个天地都颠倒了模样!首先是他自己,接着是他的家人——四大娘和小宝,最后,连这熟悉的乡土也变得认不生了。一种异样的悲戚和酸楚冲上鼻腔,他本能地放下碗,用双手捧住沉重的头颅,思绪纷乱如麻。
他记得早年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故事,说是被“土匪”“洗劫过”(他们管这叫“打先风”)的村子,就是这般死寂,没人影,没鸡犬声。两年前风声紧时,村里人也嚷嚷过“髡贼要来了”,可后来不是听说讲和了么?他病中昏沉,也没听说真有“髡贼”打过来。可眼前这荒凉景象,怎地和故事里“土匪打过先风”的村子一模一样?他又记起老辈人说过,有时“土匪”到了村子,并不杀人,而是逼着全村人跟他们一起去当“土匪”,那时留下的,也是这么一座空村。难道……难道自己这村里的人,也都跟了“髡贼”去了?别处地方闹“髡贼”闹了多年,他是知道的,可他一直以为本村都是安分守己的“好百姓”呀,难道就在自己病重昏聩那几天,“髡贼”真来过了?这……这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正胡思乱想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面前跑过。万事通惊得抬起头,只见一张扁圆脸上,一对细长的眼睛正盯着他瞧。是紧邻李根生的老婆,那个村里出了名的“白虎星”荷花!她也瘦了一圈,反倒因此显得眉眼清晰了些,那眼神里混杂着一丝同情,又带着几分惊讶。但万事通立刻想起了春蚕时节两家结下的梁子,更觉得病后头一个撞见的生脸竟是这“不祥”的女人,实在太触霉头。他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赶紧低下头,把脸藏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万事通再抬头时,荷花已经不见了,只有太阳明晃晃地晒到他脚边。他这才想起,这个时辰,从镇上回村的航船该到了,儿子阿四或许就在船上,或许已经借到了钱,买到了米。他下意识地咂了咂嘴,实在的,他也早已吃腻了那寡淡的南瓜糊,想到雪白的米饭,喉咙里不禁咽下一口口水。
“小宝!小宝!到阿爹这儿来!”
想到米饭,自然又想到那饿得皮包骨头的孙子,万事通提起力气喊了一声。这是他下病床后,头一回像健康人那样提高嗓门。没有回应。他看看天色,吸足一口气,用更大的声音再喊。出乎意料,小宝竟从隔壁荷花的家里蹦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扁圆的东西,看样子像是个小烧饼。这瘦猴似的孩子跳到万事通跟前,把手里的东西朝他脸前一扬,炫耀似的喊道:“阿爹!你看!烧饼!”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塞进了嘴里。
万事通忍不住也咽了口口水,嘴角甚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但立刻,他沉下脸,压低声音问:
“小宝!谁给你的?这——烧饼!”
“荷……荷……”
小宝嘴里塞得满满,话都说不清。但万事通已经明白了,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小宝竟然去吃“仇人”给的东西,简直是丢尽了脸!而且,荷花家居然有烧饼?这又是什么世道!万事通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跺脚,可看着孙子那可怜样,又舍不得真打。这时小宝好不容易把烧饼咽下去,得意洋洋地说:
“阿爹!是荷花给我的。荷花是好人!她有饼!”
“放屁!”
万事通气得脸涨红了,扬手作势要打。小宝却不怕,接着说道:
“她还有呢!是从镇上拿来的。她说明天还要去拿米,白米!”
万事通“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浑身直哆嗦。一个半月不知米味的他,听说别人家有米,本就眼红,更何况这米竟出自他素来瞧不起的荷花家!他铁青着脸,粗暴地低声咒骂:
“什么好东西!八成是做了强盗抢来的罢!等着瞧,总有掉脑袋的那天,这才是现世报!”
骂虽骂了,声音却不敢太高。万事通一边骂,一边拿眼瞟着荷花家方向,心里盘算着万一荷花出来对骂,该如何应对。平白诬人“强盗”,可不是小事。然而,荷花家却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不识趣的小宝又做了个鬼脸,说:
“阿爹!不是的!荷花是好人,她有烧饼,肯给我吃!”
万事通的脸色瞬间又由铁青转为灰白。他不再说话,转头看见廊檐口那架破旧水车旁靠着一根竹竿,顺手就扯了过来。小宝一看苗头不对,撒腿就跑,偏偏又一头钻进了荷花家。万事通正要追赶,蓦地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两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泥地上,竹竿也丢在了一边。就在这时,河对岸的稻场上闪出一个人影,踱过那四根木头拼成的简易小桥,朝着万事通喊道:
“恭喜,恭喜!万事通兄,今天能出来走动了!真是吉人天相!”
虽然眼前还有金星乱冒,但一听这文绉绉的腔调,万事通就知道是村里的黄道士,心里不由一喜。他俩在村里算是一对谈得来的,万事通病中,黄道士也没少来探望。村里人把他俩都看作“怪物”:万事通是恨一切带“髡”字的东西,视若仇寇;黄道士则喜欢卖弄在镇上学来的几句“斯文话”,什么“孔方兄”、“宝眷”、“尊驾”之类,村里人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像道士念咒,故而送了他“道士”这个绰号。但万事通却颇能听懂黄道士的“之乎者也”,还常对儿子阿四说,黄道士做个种田人,真是“埋没了材料”!
当下,万事通便把一肚子苦水和闷气,向着黄道士倾倒出来:
“道士啊!说出来真是气死人!我病了这才个把月,这世界就变得不成体统了!你看看,这村坊里,冷清得就像遭了‘土匪’洗劫过!隔壁那母狗白虎星,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烧饼,我家那不争气的小崽子见了就嘴馋!道士,你说说,这该不该打?”
万事通越说越气,又抓起身边的竹竿,朝着泥地“扑扑”地抽打。黄道士一边听,一边学着镇上城隍庙前那位“三世家传”的测字先生的样子,肩膀一摇三晃,点头叹气。末了,他凑近些,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天下怕是要反乱了呢!通宝兄,你可知村坊里的人都去哪儿了?——咳,他们是去吃大户,抢米囤了!前天是白棋浜的乡下人开了头,今天,咱们村的人也学样去了!令郎阿多,恐怕也在其中……不过,通宝兄,尊驾贵恙初愈,令郎的事,你只当不知也罢。哈哈,恕我多嘴,恕我多嘴!”
万事通听得真真切切,眼睛一瞪,想跳起来,却立刻像被抽了筋骨般软瘫下去,嘴唇哆嗦得厉害。吃大户?抢米囤?他心里乱糟糟的,又惊又骇:惊的是荷花那烧饼果然来路不正,自己骂得没错;骇的是自己的小儿子多多头竟也参与了这等无法无天的事,“现世报”莫非真要应验在自家头上?黄道士眯着一双细眼,有些惶恐地看着万事通的反应,连忙又找补道:
“抱歉,抱歉!尊体保重最要紧,最要紧!都怪我嘴快!眼下听说‘上头’还不想深究,暂且无妨。回头你好好告诫告诫令郎就是了!”
“咳!道士,不瞒你说,我早就看那小畜生行事不正,疑心他是当年那些‘小长毛’的冤魂投胎,专来祸害我一家!现在果然做出这等事来!——他不回来便罢,要是回来,我非活埋了这小畜生不可!道士,多谢你给我透这个信,我真是被蒙在鼓里啊!”
万事通抖着发紫的嘴唇,恨恨地说道,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见那个“小土匪”冤魂的影子在眼前晃动。黄道士没料到万事通竟“古板”固执到这地步,心里暗暗后悔自己多嘴,又听万事通道谢,便慌忙接口:
“岂敢,岂敢!舍下还有些琐事,再会,再会!万兄保重,千万保重!”
说完,像逃也似的,黄道士转身匆匆离去,留下万事通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呆。太阳热辣辣地晒在他的头顶和脖颈上,他也浑然不觉,只把从祖父、父亲那里口耳相传下来的关于“土匪”的各种骇人故事,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乱想。他又想起曾经听过往客商说起过的,崇祯四年苏州府那边农人闹出的闹漕,仿佛立刻就有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了眼前。他那一贯的逻辑又占了上风:“要是造反真有好下场,‘土匪’早就坐了天下了,哪还轮得到现在?可见这都是取死之道!”现在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这一场病之后,世界是真的变了!而这种“变”,对于他这个刚刚从小康的自耕农跌落下来、内心却仍固守着旧日幻象的人来说,想起来唯有彻骨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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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工作很忙,可能更新会不太及时,大家多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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