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1-10 18:22 编辑
1648年2月11日破晓。 当阳光仍慵懒地浸染着南半球的无垠碧海之时,西伯利亚的寒风已经席卷了澳宋大半个疆土,跨过了秦岭、南岭,将温软的东南风逼入近乎沉寂。 即便是在南海边缘的琼州海峡也不例外。 博浦港的晨雾,是那种掺了海盐与煤灰的咸涩。清早,天色灰蒙蒙的,像是宿醉未醒的脸。虽才辰时初刻,港区特有的喧嚣已如潮水般漫开:远处码头传来蒸汽起重机的闷吼,调度机车汽笛的嚎叫,夹杂着码头力工们有节奏的号子,还有那不知疲倦的海浪,一遍遍地拍打着石条和水泥垒成的堤岸。 气温表上的水银柱,颤巍巍地停在十五度上。这温度若放在北地,算得上小阳春了,可在这惯常燠热的琼州,尤其是在这海风无遮无拦的博浦港,便透着一股子砭人肌骨的湿冷。退役军人郑大根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却依旧挺括的伏波军旧大衣,迈着在军营里踩了十来年步点、至今仍未走样的步子,踏着湿漉漉的石板路,朝街角的“澳宋海洋商店”连锁店走去。 他是这商店的老主顾。自打从伏波军退役,凭着大陆统一战争老兵的身份和一身还算硬朗的筋骨,在港务局的仓库谋了份闲差,日子便像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而平静。这份平静,在今日这微冷的早晨,更添了几分畅快。想想看,不用像年轻时那样在枪林弹雨里钻营,也不必如眼下码头上那些后生般为几角钱汗流浃背,只需在单位的大门口坐上大半天,便能揣着几枚叮当作响的澳宋银毫换回一罐油汪汪的番茄沙丁鱼,佐以半碗雷州产的甘蔗酒。这光景,比起当年在尸山血海里啃压缩干粮,岂非已是天堂? 澳宋海洋商店连锁店的门脸宽阔,玻璃橱窗上贴着红纸剪的“澳宋商号”字样和“货真价实”的招贴。 商店内热浪翻腾,门帘掀动间,一股鲜润的咸香便扑面而来,瞬间将人裹进一片丰饶的味觉疆域。 这屋中的空气,是分层的。 底层,是新鲜渔获、咸鱼、罐头铁皮和干菜的特殊气味,是炸鱼薯条的油香扑鼻,亦有鱼骨奶汤在大锅中持续翻滚,熬出天鹅绒般醇厚的底韵,暖暖托起整个空间的味觉基调。中层,则飘荡着各色鱼鲜或清甜或肥腴的本真之气——那并非单调的鱼腥,而是被海水浸润过的清新,其间缠绕着姜丝与葱花的微辛。若细细分辨,能捕捉到清蒸鱼身上迸发出的、如云似雾的鲜甜蒸汽;也能嗅到柠檬汁液滴落于雪白鱼肉时,瞬间挥发出的那一缕清爽果酸。这气息干净而直接,宛如海洋与田园在舌尖悄然邂逅。 然而最霸道的,还是豆豉与辣椒在热油中爆出的焦香,如同无形的小钩,直挠心尖。紧随其后,是鱼身被煎至两面金黄的酥脆焦香,最终被滚烫酱汁迎头浇下,“刺啦”一声,激荡出浓郁的豉香,将一切彻底包裹。每一缕空气都饱含着酱汁的醇厚、鱼肉的丰腴与油脂的欢愉,活色生香,引人垂涎。 而最缭绕于鼻尖、久久不散的,则是出锅前那一把香菜、几滴香油所点化出的妖娆尾韵。 诸味交织,馥郁跌宕,共同绘出一幅热气蒸腾、香气流动的“鱼乐图”。 商店内,生鲜区和餐厅区的景象、气味、声响,交织成一片丰饶。而郑大根却像另一个世界的来客,头也不回,径直走向了另一边的预制食品区。 预制食品区的售货的是个脸上有几颗白麻子的年轻伙计,见是郑大根,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老郑,又是沙丁鱼?” “嗯,老规矩,番茄的。”郑大根从大衣内袋里摸出银毫,排在磨得光亮的玻璃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瞧着那伙计从货架深处摸出个椭圆铁罐,罐身红黄相间的标签上,印着一条肥硕的沙丁鱼和几颗鲜红的番茄图案,下方是端正的宋体字:“澳宋联合渔业国营食品厂出品,番茄沙丁鱼(净重:250克)”。 “这天气,喝两口正好。”郑大根接过罐头,掂了掂分量,顺手揣进怀里,仿佛那铁罐能驱散这晨间的寒意。他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转身融入港区渐渐稠密的人流中。远处,一艘冒着黑烟的蒸汽帆船正缓缓靠岸,桅杆上悬挂的星拳红旗,在灰白的天幕下格外醒目。 回到自家那间临街的斗室,屋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如他当年在军营里养成的作风。靠窗的方桌上,一把锡酒壶早已温好,旁边摆着个粗陶酒碗。郑大根搓了搓手,脸上泛着红光,像是即将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他先给酒碗斟满那琥珀色的液体,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然后,他从怀里掏出那罐沙丁鱼,放在桌上,像对待一位老友般端详了片刻。 取出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多功能军用匕首——刀柄上伏波军的鹰徽已有些模糊,但刃口依旧锋利。他用刀尖抵住罐头边缘的凹槽,熟练地一撬,“嗤”的一声轻响,密封的铁皮被划开一道口子。一股熟悉的、带着番茄酸味和海洋气息的香气本该扑面而来,但此刻,郑大根嗅到的,却是一种异常细腻、带着清冷感的咸腥。 他皱了皱眉,手上加力,将罐盖完全揭开。 几秒钟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声,和桌上旧座钟滴答的走动。 郑大根用力揉了揉眼睛,又凑近了些,几乎把鼻子凑到罐口。昏黄的光线下,罐头里盛着的,并非预想中浸在红色酱汁里的银色小鱼,而是一堆密密麻麻、乌黑油亮、小如珍珠的颗粒,在残缺的柠檬片和几缕不知名香草的点缀下,泛着一种近乎奢华的光泽。 “俺滴个亲娘嘞……”郑大根喃喃自语,下意识地伸出小指,蘸了一点那黑亮的颗粒送到嘴里。一股强烈而复杂的滋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极致的咸鲜过后,是难以言喻的醇厚与绵长,还带着一丝隐隐的、类似坚果的油脂香气。 这味道……这分明是……是只在元老院举办的庆功宴上,远远见过几次、听说价比黄金的鱼子酱! 郑大根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了一下。他慌慌张张地拿起被扔在一边的罐头标签,凑到窗前亮处,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辨认:“番茄沙丁鱼……净重二百五十克……生产日期……批号……”没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就是沙丁鱼罐头!他再低头看看罐子里那价值不菲的物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突突地跳得厉害。 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若是一般升斗小民,天上掉下这等馅饼,怕是早已喜不自禁,忙不迭地藏起来打牙祭或是偷偷换钱去了。可郑大根是谁?他是大陆统一战争时跟着席老总打过龙骑兵突击的老兵!是受过伏波军条例熏陶、把“爱护公物”、“勤俭建国”刻进骨子里的人!刹那间,什么口腹之欲、什么意外之财,全被一股更强烈的怒火烧得干干净净。 “败家!真他妈的都是败家子!”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酒碗里的酒液都晃了出来。黝黑的脸上因愤怒而涨得紫红,“国家的东西,就能这么胡乱装?沙丁鱼装成鱼子酱?这得糟蹋多少公款?这厂子里的人,是干什么吃的?对得起前线流血的弟兄吗?对得起元老院的信任吗?” 他越想越气,仿佛眼前这罐鱼子酱,不是美味的珍馐,而是蛀蚀澳宋基业的蠹虫。那种在战场上看到有人浪费弹药、损坏装备时才会有的痛心疾首,此刻再次充盈了他的胸膛。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把抓起那罐“沙丁鱼”,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一枚证据确凿的赃物,转身就冲出了家门,连桌上那碗温热的酒也顾不上了。 街上的冷风一吹,让他稍微冷静了些,但脚步却更加坚定。他要去报官,要去举报这种严重的渎职行为! 最近的街区警察所,设在街角一栋方方正正的两层小楼里。门口挂着黑底白字的牌子,一个穿着藏青色制服、嘴角还带着青涩绒毛的年轻值班警察正靠在门框上,呵着白气跺着脚。见到穿着旧军服的郑大根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年轻警察愣了一下,赶忙站直身子敬礼:“老同志,您这是?” “报案!俺要报案!”郑大根声若洪钟,把那个铁罐“咚”地一声顿在接待处的木桌上,“俺举报琼州食品厂,玩忽职守,严重浪费国家财产!” 年轻警察被这阵势唬住了,看了看郑大根那张因愤怒而显得格外威严的国字脸,又看了看桌上那罐怎么看都像是高级货的东西,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老同志,您……您慢慢说,怎么回事?这罐头……有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郑大根指着罐头标签,又指着罐口,“你看清楚喽!这外面写的是沙丁鱼,卖的是沙丁鱼的价钱!可这里面装的,是鱼子酱!上好的鱼子酱!这差价有多大?你们当警察的不会不知道吧?这不是把国家的钱往海里扔吗?” 年轻警察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标签,又探头瞅了瞅罐子里,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干这行时间不长,处理过邻里纠纷、小偷小摸,可这种“便宜买贵货”的举报,还是头一遭遇到。他挠了挠头,语气带着几分为难和惊讶:“老同志,这个……会不会是……您搞错了?或者是商店给您拿错了?” “搞错?商店里就这一种标签样式的沙丁鱼罐头!俺亲眼看着他从货架上拿的!”郑大根寸步不让,“这就是他们厂里生产的时候装错了!这是严重的责任事故!你们必须去查!必须严肃处理!” 看着郑大根激动而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胡搅蛮缠,年轻警察意识到这事可能没那么简单。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按规矩办事。“老同志,您别急,先坐会儿,我……我这就向所长汇报一下。” 片刻之后,一位年纪稍长、面色沉稳的警官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听年轻警察低声汇报了几句,又亲自查看了罐头和郑大根的发票,眉头微微蹙起。他打量了一下郑大根,目光在他那件旧军衣上停留了片刻,语气缓和但公事公办:“这位老同志,情况我了解了。您这份认真负责的态度,值得我们学习。这样,我们跟您去一趟商店,先把情况核实清楚,您看如何?” 郑大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立刻点头:“好!俺跟你们去!非得让他们给个说法不可!” 于是,一行三人——怒气未消的老兵郑大根,一脸困惑的年轻警察,以及那位沉稳的警官——走出了警察所,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再次来到了这家“海洋商店”的连锁门店。 商店经理,一个穿着灰色四口袋、鼻梁上架着圆眼镜的中年人,早已被警局的固定电话通告所惊动,正忐忑不安地等在店里。见到警察和郑大根进来,他连忙迎上前,脸上堆着谦恭又带着几分紧张的笑容。 警官简单说明了来意,并将那罐“沙丁鱼”放在了柜台上。 经理拿起罐头,只看了一眼罐内的东西,额头上立刻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连连摆手,语气诚恳得近乎卑微:“误会!天大的误会!各位警官,老同志,这……这确实是我们工作的严重失误!一定是生产线上的工人疏忽,把标签贴错了!给老同志您造成了困扰,实在对不起!我们深表歉意!” 他一边说,一边赶紧从货架上取下一罐同样包装的沙丁鱼,双手递给郑大根:“老同志,这是您要的沙丁鱼,请您收下。这罐错装的……鱼子酱,我们立刻收回,并会向厂里严肃反映,追查相关人员的责任!请您千万海涵,这完全是一次意外的工作疏忽,绝无他意!我们一定加强管理,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经理的态度无可挑剔,道歉、换货、承诺整改,一气呵成。郑大根看着对方诚恳的脸,又看了看手里那罐真正的沙丁鱼,一腔怒火仿佛砸在了棉花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发作。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接过沙丁鱼罐头,转身对警官说:“同志,你们看到了?他们承认了!这事,你们得管到底!” 警官点了点头,对经理说:“既然情况属实,你们内部必须严肃处理,并将整改结果报备给我们。这位老同志维护国家财产的精神,值得表扬。” 事情似乎就这么了结了。 郑大根拿着换回来的沙丁鱼罐头,走在回家的路上。港区的喧嚣依旧,海风依旧带着咸腥。他心里的那团火,却渐渐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举报后的如释重负,有对渎职者的余怒未消,也有一丝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想起当年伏波军里唱的歌谣:“新社会,新气象……” 可这新社会里,怎么还有这等糊涂账呢?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思绪甩开,加快了脚步。家里的那碗酒,怕是早已凉透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