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邓子睿 于 2025-10-6 15:56 编辑
9.27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柴油的抹布,沉沉地压在东莞县黄江哨所营区的上空。山风带着霉味与潮气,从废弃的一、二层楼那些破了玻璃的窗口钻进来,在空旷的楼梯井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听着像是谁在压抑地抽泣,小冰期的广府冬夜让人着实有些难熬。 “今晚又系你站鬼更?”接哨的老兵李贵全把南洋步枪递过来,打了个哈欠,"呢个位邪门得很,你自求多福啦。" 王阿富接过枪,看了眼黑黢黢的楼梯口:"成日话有鬼,我睇系你哋自己吓自己。" 新调来的国民军士兵王啊贵,裹紧了身上那件不算厚实的元年式棉大衣,忍不住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脚。他站的这个西面三号岗,位置有点邪性。脚下这栋三层小楼的地基,据说还是前明卫所时期的遗留。如今元老院光复两广,占据了这处山岭隘口,推平新修了营区与更靠外的防御工事。说来也是怪事,投入使用才短短两年,这红砖楼的一、二层也就彻底废弃封死了。三楼是岗哨,二楼有个通往外面巡逻通道的铁门,平时锁着,而一楼……王啊贵探头往下看了看,那扇通往营区外的厚木门,早就被工兵用粗大的角铁焊得死死的,门板上还残留着些模糊不清的标语字迹,在昏暗的马灯光影里,像一张扭曲的人脸。 哨位是两小时一换,王啊贵摊上的是0点到2点这一班,俗称“鬼哨”。倒不是因为这班哨最容易撞鬼——虽然大家都这么说——主要是这时间点,人最容易犯困,又冷又乏,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 他抱着上了刺刀的南洋式步枪,靠在冰凉的砖墙上,努力瞪大眼睛盯着黑黢黢的巡逻通道和远处更黑的山峦轮廓。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另一种声音,却渐渐清晰起来。 “嗒…嗒…嗒…” 是脚步声。很轻,但很有节奏,从楼下传上来。像是有人正不紧不慢地踩在一、二楼之间的水泥楼梯上。王啊贵立即握紧步枪,想起本地士兵常说的"鬼掹脚"。 王啊贵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没错,就是脚步声,还夹杂着一种轻微的、金属摩擦的“沙沙”声。他猛地想起老兵油子李贵全跟他闲聊时说过的话:“……三号岗那地方,邪门得很,0-4的哨,经常能听见一、二楼楼梯有脚步声,还有手摸那铁扶手的声音……你说那一、二楼都废了多少年了,门都焊死了,哪来的人?” 当时王啊贵只当是李贵全吓唬新兵蛋子,可现在,这声音真真切切地就在脚下。他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尝试着低喝了一声:“边个?” 声音在空荡的楼里回荡了一下,很快就被黑暗吞没了。而那脚步声,也恰好在此时停了下来。四周只剩下风声。 王啊贵松了口气,心想大概是风声或者老鼠弄出的动静。他刚把枪抱紧,准备换个姿势,那“嗒…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似乎还更近了些,仿佛已经上到了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口。他甚至能想象出,一只看不见的手,正一下下抚摸着那截冰冷的满是锈迹的铁扶手。 这一下,王啊贵是真有点慌了。他不敢再乱喊,只是死死盯着通往三楼的楼梯拐角,手指扣在步枪的扳机护圈上,心脏咚咚直跳。那声音持续了大概一两分钟,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王啊贵是在极度紧张中度过的,耳朵竖得老高,但楼下再没传来任何异响。直到接哨的士兵,同样是新兵蛋子的赵狗蛋,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上来,王啊贵才感觉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冷汗。 交接完口令,王啊贵忍不住压低声音对赵小狗说:“頂,頭先……頭先樓下好似有聲響噃。” 赵狗蛋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啥动静?老鼠吧?他娘滴,这破地方老鼠比猫还大。”他接过枪,嘟囔着,“快回去睡吧,困死了。” 王啊贵看他这样,也没再多说,心想也许真是自己听错了。他沿着三楼的走廊,准备从另一头的楼梯下去,回营房睡觉。经过二楼那扇锁着的、通往巡逻通道的铁门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旁的墙壁。前几天周日搞卫生,他们班负责清理这栋楼,他还记得,就是这面墙上,莫名其妙出现了几个黑乎乎的手印,像是沾了煤灰按上去的,用水都很难擦干净。当时带队的伏波军退役班长只是皱了皱眉,让人用石灰水重新刷了一遍,什么也没说。 想到这里,王啊贵心里又泛起一丝寒意。他加快脚步,下了楼,走出这栋小楼,外面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顺手把二楼出口的铁门带上,掏出钥匙,“咔哒”一声锁好。 就在锁舌扣紧的那一刹那,整个世界仿佛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声音。 风停了。虫鸣消失了。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将他紧紧包裹。与他刚才在哨位上听到的、想象到的各种声音形成了骇人的对比。王啊贵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不敢回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通往营区的短短台阶,朝着有灯光的中队部方向狂奔而去。 几天后,一次偶然的闲聊,王啊贵才发现,有类似经历的远不止他一个。好几个站过0-4班三号岗的士兵,包括他们那个平时一脸严肃、笃信元老们说的“唯物主义”的指导员,都或明或暗地在饭堂吃饭时提到过楼梯间的脚步声和摩擦声。至于墙上的黑手印,更是几乎成了这哨所的一个保留节目,隔段时间就会出现。 “個地方呢,下面唔多乾淨㗎。”李贵全有一次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知唔知西邊巡邏通道外面座山呀?舊年夏天落暴雨,冧山泥,冧埋咗幾個人。其中就有營門口個茶檔老闆娘個細路仔,先得三、四歲咋……聽講,老闆娘冧咗個竇呢,以前就喺我哋二號崗樓下面,差唔多就係嗰度焊死咗度廢門正對正嘅位置……” 时间到了三八年的二月底或者三月初,反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又是一个冬夜,王啊贵站的是2点到4点的哨,还是三号岗。这次,他学乖了,把岗亭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窗关得严严实实,虽然有点闷,但总比灌进刀子一样的冷风强。哨所里有个小铁皮炉子,可以烧点柴火取暖,但王啊贵不习惯,只觉得烟味呛人,宁愿多穿点硬抗。 夜深沉得如同墨汁。除了风声,一片寂静。然而,站了没多久,另一种声音开始钻进王啊贵的耳朵。 是小孩的哭声。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呜呜咽咽,时断时续,仿佛就在楼下,或者……就在那扇焊死的门外面。在这荒郊野岭、废弃哨所的深夜,这哭声显得格外凄厉刺耳。 王啊贵起初以为是幻听,用力晃了晃脑袋。但哭声依旧,持续不断,像一个委屈至极的婴孩,找不到母亲的怀抱。两个小时里,这哭声几乎就没停过,哭得王啊贵心烦意乱,头皮发麻,握着枪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几次想推开窗喝问,但一想到一楼那焊死的门和外面黑黢黢的山坡,又硬生生忍住了。 终于熬到接哨的老兵刘麻子来了。交接完毕,王啊贵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忍不住抱怨道:“頂!都唔知邊個死仔包,喊足成晚,冇時停,嘈到聾咁滯!!” 刘麻子是个参加过光复两广的伏波军老兵,脸上有几颗白麻子,退役后又被复招进了国民军系统。他闻言愣了一下,一边接过枪,一边随口说:“小孩?谁家的?哭得这么厉害?我好像也隐约听见点动静,还以为听岔了。不过,咱们这营区里头,最近没听说谁带娃啊?目前就单位那个谁……前段时间生娃的那个女干事,不是早就休产假去了吗?我上周去他们单位备勤,还听他们领导说起呢。” “还有,在部队就说澳宋官话,少说土话,要注意自己的国民军形象。” 王啊贵顺口接了一句:“噢……噉可能系我听错咗……大概系喺宿舍度放产假啩……” 他说着,转身就走。留下了一脸黑线的老刘。 当他像上次一样,走出二楼铁门,习惯性地反手“咔哒”一声将门锁死时,那股熟悉的、万籁俱寂的冰冷感觉再次将他吞噬 哭声。 那持续了两个小时的、凄厉的婴儿哭声,消失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门外,只有冬夜死一样的沉寂,和远处山坡模糊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黑影。 王啊贵站在原地,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缓缓转过头,望向那扇焊死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一楼废门,又望向门外巡逻通道尽头,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的山坡。去年夏天滑坡后裸露的红土,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猛地转回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台阶,朝着中队部温暖的灯光拼命跑去,再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第二天,他特意去问了接哨的刘麻子,昨晚后来有没有再听到小孩哭。刘麻子挠挠头,说好像接班后又隐约哭了几声,后来就没了,他也没太在意。 又过了一周,王啊贵去相邻的单位执行备勤任务,碰到相熟的一个本地归化民文员,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喂大佬!你哋衙门个排生仔个婆娘呢?耐唔见人噃!” 那文员一边整理文件一边回答:“佢啊?早返咗乡下啦!上个月已经批咗假,返雷州老家放产假喇,要过咗年先返得嚟㗎。” 王啊贵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慢慢爬了上来,让他从头凉到了脚。 他想起李贵全的话,想起那焊死的门,想起门外山坡下埋着的人。 所以,那哭了一夜的孩子声,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