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崩坏 轮机舱主通道的节点值守点,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王海生和陈阿水背靠冰冷的舱壁,手中的武器沉重得如同烙铁。惨白的应急灯光下,两人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影。远处,船员们被驱赶着前往各自“岗位”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只剩下轮机永恒的低吼在钢铁甬道中回荡,更衬出死寂的恐怖。 “海生哥……”陈阿水终于忍不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后怕,“周会计……他……他真不像感染了的样子啊……” 王海生抱着冰冷的霰弹枪管,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通往那个堆满尸体的储藏室方向。“是……不像。”他声音干涩,“皮肤好好的,眼珠子也是黑的……就那么……砰!”他模仿了一下枪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李助理……他是不是太……太紧张了?”陈阿水犹豫着问,白天李峰开枪时那近乎疯狂的眼神让他心有余悸。 王海生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能理解吧……换谁,船上出了这么多‘那种东西’,死了这么多人,神经都得绷断……他压力太大了,怕啊!怕漏掉一个,全船都得完蛋。宁可……宁可错杀吧……”他试图为李峰的行为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语气却透着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虚弱。作为被李峰赋予武器和权力的民兵,他们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对“秩序”的依赖和对“权威”的服从惯性,让他们本能地为李峰开脱,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站在“安全”的一边是合理的。 而在那些被铁律囚禁的舱室里,压抑的愤怒和恐惧如同被点燃的油库,彻底爆发了,并且迅速转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狠戾。 “他妈的!姓李的就是个疯子!杀人狂!”一个劳力部的壮汉一拳砸在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睛赤红,“周会计招谁惹谁了?!就因为他疯了?疯了就该死?!这他妈是什么道理!” “他根本不是想救我们!他是想拿我们的命去高雄邀功!”另一个声音嘶吼道,“到了高雄,伏波军看到船上死了这么多人,还有那种吃人的病……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把我们关进检疫营?那是好的!最可能是直接连人带船一把火烧了!烧得干干净净!我们他妈的就是一堆柴火!” “对!去高雄就是送死!姓李的想当英雄,拉我们垫背!”绝望的共识迅速形成。高雄港不再是希望之地,而是元老院清洗他们的火葬场。没有人再相信李峰,更没有人愿意去高雄。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夺回自己的命运! 午休时分,借着分发干粮和水的短暂混乱,几个舱室的核心人物通过门缝和眼神,传递着一个极其危险却又点燃所有人希望的方案。方案在一个被严密监视的轮机舱角落最终被敲定: “不能去高雄!去就是死路一条!” “那怎么办?跳海?” “跳海?找死!我们开船跑!” “跑?往哪跑?到处都是伏波军的船!” “去台湾岛!不是去港口!找个靠近陆地的荒滩野岸!把船……把船凿沉!” “凿沉?” “对!沉船!制造海难!然后我们乘救生艇上岸!海上海难多了去了,元老院查不过来!上了岸,大家各奔东西,隐姓埋名!老子光棍一条,没家没业,天下之大,哪里不能活?!” 这个疯狂的计划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绝望的黑暗。凿沉这艘钢铁囚笼,制造一场天衣无缝的“海难”!乘救生艇逃生!这成了绝境中唯一的生路。大部分参与密谋的船员——主要是劳力部、轮机舱这些光棍汉或了无牵挂的人——眼中迸发出孤注一掷的光芒。他们没有家室拖累,对澳宋的认同感在死亡的威胁下早已荡然无存,只求活命!至于少数有顾虑的,在集体狂热和求生的绝对意志面前,也被裹挟着默许了。 “怎么干?李峰和他那几个狗腿子有枪!” “趁他们半夜值班松懈的时候动手!他们只有八个人,还要轮班,总有打盹的时候!” “对!我们人多!选几个胆子大的,摸掉放哨的民兵,抢他们的枪!有了枪,就好办了!” “然后直扑船长室!宰了李峰那个疯子!控制驾驶台!” “抢到船,立刻改航向!绕开高雄,直奔台湾东海岸!找地方,凿沉它!” 细节在紧张而亢奋的低语中迅速完善。袭击时间(深夜)、目标(夺枪、杀李峰)、路线(从生活区到船长室)、后续(改航、沉船、逃生)……每一个步骤都带着血腥味,却又被求生的欲望涂抹上了“正义”的色彩。参与密谋的船员,无论是出于愤怒、恐惧还是纯粹的求生欲,都默默地点下了头。一种同仇敌忾、破釜沉舟的肃杀气氛在紧闭的舱门后弥漫开来。他们自动将持枪的民兵排除在了信任圈之外,视作李峰暴政的爪牙。 白昼周世昌那毫无征兆的、血溅走廊的死亡,像一桶冰冷的汽油,彻底浇灭了船员们心中仅存的、对李峰那铁腕“秩序”的最后一丝幻想和恐惧转化成的、扭曲的服从。恐惧依旧存在,甚至更深,但它不再指向虚无缥缈的“怪物”或元老院的“灭口”,而是无比清晰地、带着刻骨仇恨地聚焦在船长室里那个手握生杀大权的身影上。周会计那毫无感染迹象的尸体,他那双正常的、却永远失去光彩的眼睛,成了无声的控诉,在每个幸存者的脑海里日夜重放。 压抑的怒火在紧闭的舱门后、在眼神的短暂交汇中、在递水递饭时指尖的颤抖里,无声地传递、汇聚、发酵。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下一个被李峰以“可能感染”为由枪杀的人会是谁?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在高压和恐惧下精神崩溃?去高雄?那或许只是另一个集体火葬场的入口!求生的本能和对暴政的反抗,在绝望的土壤里破土而出,迅速野蛮生长。 计划,一个大胆而决绝的计划,在劳力部几个核心成员——那些平日里装卸货物、臂膀粗壮、对李峰封锁政策最为不满的汉子——之间秘密诞生。他们利用轮班间隙、在厕所隔间、借着轮机噪音的掩护,将每一个细节反复推敲、打磨。时间定在当天约莫22:30(,那是人最困倦、警惕性最低的时刻。由劳力部身手最敏捷的几人率先发难,目标是控制主通道节点的两个值守民兵(通常是两人一组)。行动必须快、准、狠!用浸湿布条包裹的扳手或沉重的管钳,从背后悄悄接近,一击打晕,尽量不出声响。夺下他们的武器——手枪和霰弹枪! 一旦得手,信号发出(计划是用敲击特定管道三下的暗号),预先联络好的、靠得住的船员(几乎涵盖了除李峰死忠民兵外的所有人)立刻从各自舱室冲出,由机械组的能工巧匠用自制的撬棍和偷配的钥匙(他们熟悉船上每一颗螺丝),迅速撬开应急装备室和枪柜!将里面剩余的几支手枪、备用霰弹枪和宝贵的子弹分发下去!人人有枪,才有真正的底气! 然后,兵分两路。一路由熟悉船体结构的轮机人员带领,快速控制其他几个节点通道,防止残余民兵反扑或李峰调动。另一路主力,则扑向船员休息区,目标是那些正在轮休、在睡梦中的民兵。计划并非要赶尽杀绝——“绑起来,堵上嘴!都是被迫的,罪魁是李峰!”有人低声强调,这份残存的不忍,是他们与李峰本质的区别。 最后,所有人!所有拿到武器、胸中燃烧着怒火和求生欲的船员!汇聚到船长室门口!用枪,用斧头,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砸开那扇象征着暴政的门!目标只有一个——击毙李峰!结束这场由他一手主导的、充满血腥和谎言的噩梦! 这个计划,如同在干燥的船舱里点燃的一根引线,以惊人的速度在船员之间秘密传递。没有纸面文字,只有最简短的耳语、最坚定的眼神、最用力的点头。恐惧依旧如影随形,但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对生存的渴望、对不公的愤怒、对周世昌枉死的悲愤——压倒了它。几乎所有人都认可了这个计划。沉默的认可,即是无声的誓言。连那些平时胆小怕事的老水手,此刻眼中也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凶光。要么在沉默中等死,要么在反抗中搏一线生机!没有第三条路! 夜幕再次降临,墨色的海水包裹着这艘钢铁囚笼。船上的灯光被刻意调暗,更添几分鬼魅。李峰似乎对船员间涌动的滔天暗流毫无察觉。他依旧沉浸在“铁腕带来秩序”的幻觉中。他用冷水用力搓了搓脸,强打精神,检查了各节点的报告(民兵们报上来的自然是“一切正常”),又对着航海图确认了航向和距离——高雄,还有四天。只要再坚持四天!他命令民兵保持警戒,轮班值守,尤其强调后半夜的警惕性。 22:00左右。万籁俱寂,只有轮机永恒不变的嗡鸣。主通道节点,应急灯投下惨白而有限的光晕。陈阿水抱着他那支双管霰弹枪,背靠着冰冷的舱壁,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续多日的精神高压和缺乏睡眠,让他的反应变得迟钝。旁边和他搭档的王海生,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怀里抱着的转轮手枪枪口都垂向了地面。走廊深处是无尽的黑暗,但在他们有限的视野里,空无一人,一片死寂。白天的血腥和周世昌的死带来的冲击,此刻被极度的疲惫暂时压制,只剩下麻木的坚守。他们像两尊疲惫的雕塑,立在寂静的坟场入口,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预感。 在离他们不远、被阴影完全笼罩的岔道口,几双眼睛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狼,正死死地盯着他们松懈的背影。劳力部的李强,手里紧攥着一根裹着厚布、沉甸甸的管钳,手心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身后,另外几条黑影屏息凝神,如同拉满的弓弦。远处,各个舱室里,无数双耳朵贴在冰冷的铁门上,倾听着外面死寂中的任何一丝异动,无数颗心悬在嗓子眼,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三声管道敲击的信号。 时间,在轮机单调的嗡鸣中,一分一秒地爬向那个被鲜血和怒火标记的刻度——10:30。整艘船像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引线已经点燃,火星正无声地、致命地逼近火药的核心。 主通道节点,应急灯投下惨白的光晕,勾勒出王海生和陈阿水倚墙而立、疲惫不堪的身影。王海生抱着沉重的双管霰弹枪,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坠,头一点一点,意识在困倦的泥沼里挣扎。陈阿水也好不到哪里去,握着转轮手枪的手松松垮垮,枪口低垂,整个人靠着冰冷的舱壁,几乎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连续多日的高压、恐惧和睡眠不足,已经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警觉。他们像两具被遗忘在坟场入口的守夜石像,对身后阴影中无声迫近的死神毫无觉察。 就在王海生又一次控制不住地低头打盹的刹那! 一道裹着厚布、却依旧带着破风声的黑影,从后方通道的绝对黑暗中猛地窜出!那是劳力部力气最大、动作也最狠辣的李田所!他手中的沉重管钳,如同毒蛇出洞,带着积压多日的怒火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狠狠砸在王海生毫无防备的后脑勺上! “呃!”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哼声从王海生喉咙里挤出,他甚至来不及感受剧痛,眼前一黑,意识瞬间被黑暗吞噬,沉重的身体和霰弹枪一起软软地瘫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得太快!旁边的陈阿水被那沉闷的撞击和同伴倒地的声音惊醒,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惊骇而急剧收缩!他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手中的转轮手枪,同时张开嘴准备示警—— 然而,迟了! 另外两条如鬼魅般扑出的黑影根本没给他任何机会!一根裹着破布的粗木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陈阿水抬枪的手臂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手枪脱手飞出,在甲板上滑出刺耳的摩擦声。惨嚎刚出口一半,另一根木棍带着更大的力量,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捣在他的腹部!陈阿水的惨嚎戛然而止,变成痛苦的、无法呼吸的嗬嗬声,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蜷缩着倒在地上,剧烈地抽搐、干呕,再也无力反抗。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王海生被击倒到陈阿水彻底失去战斗力,不过短短几秒!李田所像一头矫健的豹子,迅速扑到陈阿水身边,一把抄起掉落的转轮手枪,又飞快地捡起王海生掉在地上的霰弹枪,扔给旁边的同伴。他自己则紧握着那根沾血的管钳,和另外两人背靠背,警惕地扫视着通道两端深邃的黑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和浓重的恐惧,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他们成功了第一步,但也是最危险的一步!枪声!陈阿水那半声惨嚎是否惊动了其他岗哨?惊动了船长室的李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声短促、尖锐、如同夜枭啼鸣的口哨声,穿透了轮机低沉的背景音,从船尾方向远远传来! 成了!另一处岗哨也被拿下了! 李田所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大半,一股狂喜夹杂着更深的决绝涌上心头!他立刻蹲下身,动作麻利地在昏死的王海生身上摸索。钥匙!打开船员集体舱室门锁的钥匙串!找到了!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快!开门!”李田所低吼着,冲向最近的一扇紧闭的集体舱室铁门。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沉重的舱门被猛地拉开! 门内,早已等待多时、如同被困野兽般的船员们,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出来!他们压抑的呼吸、急促的脚步声、眼中燃烧的怒火和求生的渴望,瞬间填满了狭窄的通道!没有欢呼,没有呐喊,只有一种沉默的、汹涌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洪流!人群在李田所等人的指引下,目标明确,如同无数股汇合的溪流,朝着船体中部——存放应急装备和枪柜的舱室——狂奔而去! 通道里只剩下急促纷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轮机舱的轰鸣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声的暴动所压制。 应急装备室外,机械组的骨干孙绍早已等候在此。他手里拿着自制的、打磨得异常锋利的撬棍和几根弯曲的铁丝。看到汹涌而来的人群,他没有丝毫废话,立刻将撬棍尖端狠狠楔入枪柜厚重铁门的缝隙! “嘎吱——嘎吱——!”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通道里回荡,令人牙酸。孙绍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虬结,用尽全身力气撬动!旁边的几个壮汉也立刻上前帮忙,用肩膀死死顶住撬棍的另一端,合力下压! “哐当——!”一声巨响!坚固的门锁和铰链在巨大的力量下终于屈服崩坏!枪柜的铁门被猛地撬开,向内弹开! 昏暗的灯光下,柜子里整齐排列的转轮手枪、双管霰弹枪,还有子弹,瞬间暴露在众人眼前!如同沙漠中的旅人看到了甘泉! “拿!”不知谁低吼了一声。人群爆发出压抑的骚动,无数双手伸向柜子!孙绍挤在前面,一边快速分发枪支,一边将成盒的子弹塞给拿到武器的人。“别抢!都有!都有!”他嘶哑地喊着,试图维持最基本的秩序。 很快,应急装备室变成了临时的军火分发点和指挥部。拿到武器的船员们,有的笨拙地给转轮手枪装填子弹,有的紧张地抚摸着冰冷的霰弹枪管,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恐惧尚未褪去,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同仇敌忾的怒火正在升腾。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人,充斥着汗味、硝烟味和粗重的呼吸。 “听着!没时间了!”李田所站在一个工具箱上,压低声音,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而坚定的脸,“按计划!张铁柱!你带一队人,去生活区!目标是还在睡觉的民兵!记住,绑起来!堵上嘴!别下死手!他们也是被逼的!动作要快!” 张铁柱用力点头,点了七八个拿着手枪的壮实船员,转身就冲出应急室,消失在通往生活区的通道黑暗中。 “剩下的人!”李田所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决绝的杀意,“跟我走!去船长室!目标——李峰!”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管钳,指向船头方向。无需更多言语,所有还留在应急室里、手持各种武器的船员——无论是紧握转轮手枪的轮机员,还是抱着霰弹枪的装卸工,甚至只分到消防斧或撬棍的其他人——眼中都迸射出同样的火焰!复仇!清算!为了枉死的周会计!为了被当成牲畜囚禁的屈辱!为了活下去! “走!”李田所一声低吼,率先冲出应急室。身后,沉默的人群如同复仇的洪流,紧握着手中有生以来第一次掌控的致命力量,带着滔天的杀意,涌向船长室大门! 轮机低沉的嗡鸣,此刻在赵德柱耳中却如同催命的鼓点。他抱着冰冷的双管霰弹枪,在通往生活区的次要通道节点来回踱步,心神不宁。白天周世昌血溅走廊的画面和船员们眼中那冰冷的恨意,像毒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一种莫名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压得他喘不过气。主通道那边太安静了……王海生和陈阿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个咳嗽声都听不见?这死寂比任何异响都更让人心慌。 “不行,得去看看!”赵德柱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慌,他咬了咬牙,端着枪,警惕地、一步一步地朝着主通道节点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狂跳的心上。应急灯惨白的光晕下,通道空无一人,只有他孤零零的身影被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钢铁舱壁上。 越靠近主通道节点,那股不安感就越发浓重。终于,他转过了最后一个弯角。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陈阿水!像一只被丢弃的破麻袋,蜷缩在冰冷的甲板上!双臂被反剪在身后,用粗麻绳死死捆住,嘴里塞着一团脏污的破布!他双眼紧闭,脸色惨白,额角还有未干的血迹,生死不知!而王海生……王海生倒在不远处,同样被捆得结结实实,一动不动!更恐怖的是,原本应该紧闭着的几扇集体船员舱室大门,此刻全都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空无一人!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赵德柱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完了……完了……”赵德柱脑子里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暴动!船员暴动了!王海生和陈阿水被解决了!人呢?人都去哪了?!枪!应急室!枪柜!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他下意识地想抬起霰弹枪,想大声呼喊警报,但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压倒了一切!他看到了陈阿水身上的血迹,看到了那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的舱门……报警?下一个被打晕捆起来甚至被打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他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手指在扳机护圈上剧烈地颤抖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陷入了彻底的、惊恐的茫然。 就在这要命的犹豫瞬间! “不许动!放下枪!”一声低沉的厉喝如同惊雷在他身后炸响! 赵德柱浑身一哆嗦,猛地回头!只见通往生活区的通道阴影里,几条手持武器的人影如同鬼魅般扑了出来!为首的正是一脸横肉、眼神凶狠的张铁柱!黑洞洞的枪口和闪着寒光的利器瞬间将他包围! “我……我投降!别杀我!”赵德柱的心理防线在看清对方人数和武器的瞬间彻底崩溃!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扔掉烫手山芋般,将沉重的霰弹枪“哐当”一声扔在甲板上,双手高高举起,声音带着哭腔,“别开枪!我投降!” 张铁柱一个箭步上前,一脚将地上的霰弹枪踢开老远,同时另外两人迅速扑上,用准备好的绳索将赵德柱的双臂反剪捆死,又用破布塞住了他的嘴。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几乎没发出什么大的声响。“扔一边去!看好了!”张铁柱对旁边一个拿着消防斧的船员命令道。赵德柱像一滩烂泥般被拖到墙角,绝望地看着张铁柱带着人,如同黑色的洪流,毫不停留地涌向他刚刚值守的那条通往生活区的通道——目标正是民兵休息的舱室! 张铁柱的队伍在通道里疾行,脚步声被刻意压低,但汇聚起来依旧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在钢铁地板上。轮机声掩盖了大部分动静。他们很快抵达了位于生活区中段、相对独立的民兵休息舱室外。门紧闭着,里面似乎没有灯光。 张铁柱做了个手势,几个人迅速散开,紧贴墙壁,枪口对准舱门。他自己则深吸一口气,猛地一脚踹向厚重的舱门! “砰!”门板剧烈震动,发出巨响,却没有被踹开。 “谁?!”里面立刻传来一声惊惧的厉喝,带着明显的颤抖!紧接着是拉枪栓的“咔嚓”脆响!不止一声!至少有四把枪上膛的声音! 糟了!里面的人没睡!而且高度警觉! “开门!是我们!有情况!”张铁柱急中生智,模仿着李峰身边某个亲信民兵的声音喊道,试图稳住里面。 “放屁!外面怎么回事?王海生他们呢?”里面一个嘶哑的声音吼道,充满了不信任和极度的恐慌,“你们是不是反了?!” “少废话!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冲进去了!”另一个船员压低声音威胁道,枪口死死指着门缝。 “冲进来试试!老子崩了你们!”里面的人显然也豁出去了,恐惧化作了歇斯底里的疯狂。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一场血腥的内讧火拼眼看就要爆发!狭窄的通道里,双方隔着薄薄一扇铁门,枪口互指,杀机弥漫!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点燃这片火药桶! “等等!都别开枪!”张铁柱突然提高音量,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急迫和某种残酷的真实,“里面的兄弟听着!你们真以为跟着李峰就有活路吗?!他今天能无缘无故打死周会计!明天就能找个理由打死你们任何一个!看看外面!船员们都反了!为什么?因为他把我们都逼上了绝路!” 里面一阵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张铁柱抓住这瞬间的动摇,语速飞快,声音里充满了煽动性的绝望:“李峰骗了所有人!你们以为到了高雄就安全了?放屁!船上死了这么多人!还有那种能把人变成怪物的‘狂犬病’!元老院会让我们上岸吗?!他们会把我们连人带船一起烧成灰!烧得干干净净!一个人都活不了!你们以为拿着枪指着自己人就能换张上岸的门票?!做梦!李峰自己都活不了!他只是在拉你们一起陪葬!” “想想周会计!想想你们自己!放下枪!跟我们干!控制住船!到了高雄,我们才有机会!才有机会活命!继续给李峰当狗,只有死路一条!被烧死的死路一条!”张铁柱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门内每一个民兵恐惧的核心。李峰的暴虐无常,周世昌枉死的惨状,还有对高雄港那挥之不去的、被“灭口”的终极恐惧……这些被刻意压抑的念头,此刻被张铁柱赤裸裸地、残忍地撕开! 门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只剩下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和枪管微微的颤抖。 终于,“哐当”一声轻响,似乎是插销被拔开的声音。 舱门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一条缝。昏暗的光线下,露出几张同样充满恐惧、疲惫和绝望的年轻面孔。他们手里还端着霰弹枪,但枪口已经垂了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动摇。 “真……真的……还有别的机会?”一个颤抖的声音问道,带着最后一丝侥幸的求证。 “还有机会!”张铁柱斩钉截铁,指着来路,“放下枪!绑起来!我们不会杀自己人!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李峰!”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门内的民兵最后一丝抵抗意志崩溃了。几支沉重的霰弹枪“哐当”、“哐当”地掉落在舱室地板上。里面的四个民兵,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垂下了手。 张铁柱立刻带人冲了进去,迅速收缴武器,用绳索将他们反绑双手,堵上嘴。“看好他们!”他命令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没有伤亡!说服成功了!这比强行火并的结果好太多! 处理完这里,张铁柱立刻带人冲出休息舱室,汇入通道里等待的其他队员。“走!去船长室!支援李田所他们!”他低吼一声。队伍不再需要隐藏,脚步声变得更加急促和沉重,如同复仇的洪流,朝着船头方向,那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战场——船长室,汹涌而去! 轮机低沉的嗡鸣此刻被另一种更沉重、更密集的声音所覆盖——那是无数双穿着胶底鞋或光脚的脚掌,踩踏在冰冷钢铁甲板上发出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脚步声!这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决死的杀意,如同汹涌的潮水,狠狠拍打着船长室那扇厚重铁门! 门内,坐在船长椅上的李峰猛地惊醒!连日的高度紧张和肩部隐隐传来的、越来越明显的灼痛感,让他刚才竟在航海图上打了个盹。他瞬间坐直,心脏狂跳!怎么回事?!这脚步声……如此密集!如此急促!是船员闹事?集体抗议?还是……某个舱室又爆发了那种“东西”?! 他来不及细想,多年海上生涯养成的警惕性让他瞬间拔出了腰间的两把转轮手枪,咔哒两声打开保险!他并非毫无防备,但潜意识里,他依然认为这只是船员因恐惧而生的骚动,最多是冲击某个岗哨,绝不敢冲击武装的船长室!他绝没想到,枪柜已被撬开,死亡的獠牙正对准了他的心脏! “谁在外面?!干什么?!”李峰厉声喝问,声音带着一丝因惊醒而起的嘶哑和强装的威严。他猛地站起身,左手持枪指向门口,右手则谨慎地伸向门栓——他需要威慑,需要确认情况!他想象着自己打开门,用枪口震慑住那些不知死活的暴民! 就在他拧动门栓,将厚重的舱门拉开一条缝隙的刹那! “轰——!” 一只穿着厚重劳保靴的大脚,带着积压了所有屈辱和仇恨的力量,如同攻城锤般狠狠踹在门板内侧!巨大的力量完全超出了李峰的预料!沉重的铁门带着恐怖的动能,如同被激怒的钢铁巨兽,猛地向内弹开,狠狠撞向猝不及防的李峰! “呃啊!”李峰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被门板狠狠撞中,踉跄着向后猛退几步,差点摔倒在地!手中的双枪也险些脱手!门外的景象瞬间涌入他的视野——不是他预想中惊恐或愤怒的赤手空拳的船员,而是一张张被怒火扭曲的脸孔!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的是,那些手中紧握的、在应急灯下泛着冰冷幽光的——枪!手枪!霰弹枪!为首者,正是那个一脸凶悍的劳力部头子李田所! 暴动!武装暴动!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在李峰脑海!极度的震惊和瞬间被欺骗、被背叛的狂怒压倒了一切理智! “找死!”李峰目眦欲裂,求生的本能瞬间支配了他!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有多少枪口对准自己,也完全忽略了对方拥有武器的事实,只凭着一股被侵犯的狂怒,在稳住身形的瞬间,左手的转轮手枪就对着门口拥挤的人群悍然开火! “砰!砰!砰!” 刺眼的枪口焰在昏暗的船长室内骤然亮起!灼热的子弹撕裂空气! “散开!”李田所反应极快,在门被踹开的瞬间就预感到危险,猛地向侧面扑倒!他身后的船员也惊恐地四散躲避!但狭窄的门口实在太拥挤了!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一个紧跟在李田所身后、手里拿着手枪的年轻水手胸口瞬间爆开两朵刺目的血花!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打得向后飞起,重重摔在通道冰冷的甲板上,抽搐两下便不动了,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 血腥味和同伴的死亡瞬间点燃了船员们最后的恐惧和同仇敌忾的怒火! “他有枪!开枪!打死他!”李田所嘶声怒吼,第一个从地上爬起,借着门框的掩护,侧身探出,手中的转轮手枪朝着船长室内那个持枪的身影猛烈开火! “砰!砰!” 其他反应过来的船员也纷纷开火!手枪子弹呼啸着射入船长室,打在舱壁、仪器和家具上,迸溅出火花和碎片!狭窄的空间里瞬间被震耳欲聋的枪声、跳弹的尖啸和硝烟所充斥! 李峰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反击惊得头皮发麻!他狼狈地扑向巨大的实木航海图桌后面,将其作为临时掩体。子弹“噗噗噗”地打在厚重的桌面上,木屑纷飞!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愤怒吞噬了他!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会有枪?!一定是抢了民兵的!该死的!但他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拥有更强的火力和控制力! “来啊!杂碎们!”李峰嘶吼着,凭借着航海桌的掩护,双枪交替探出射击!他受过一定的武器训练,枪法远比普通船员精准! “砰!砰!砰!砰!砰!” 每一次枪响,都伴随着船员们惊恐的躲避。一个试图从侧面窗口突入的船员被李峰一枪击中胸部,一声不哼的倒地而亡。另一个举着霰弹枪想轰击桌面的船员,被李峰精准的一枪打中面门,哼都没哼一声就向后栽倒,手中的霰弹枪摔落在地。 李峰的精准射击暂时压制了门口的火力,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一边射击一边怒吼:“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你们这是叛乱!元老院不会放过……” 他的怒吼戛然而止! “咔!咔!”左手枪的击锤撞在了空膛上!子弹打光了!他立刻缩回掩体后,试图用右手枪继续压制,同时左手飞快地摸向腰间挂着的皮质快速装弹器! “他没子弹了!快上!”李田所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致命的空击声!他看到了机会!也看到了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同伴!血债必须血偿! 就在李峰低头,左手刚刚摸到装弹器,右手枪的子弹也即将告罄的千钧一发之际! “打死他!”李田所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砰!砰!砰!砰!砰!砰——!” 门口所有还能射击的船员,无论是紧握手枪的劳力部壮汉,还是端着霰弹枪的轮机员,甚至刚刚捡起死去同伴手枪的人,在这一刻,将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复仇的火焰,全部倾泻而出!无数道火舌喷吐,密集的弹雨如同钢铁风暴,瞬间覆盖了航海图桌后的狭小空间! 李峰的身体如同触电般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刚摸到装弹器的手无力地垂下。胸腹、肩膀、手臂……瞬间被撕裂开无数个血洞!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他手中的枪无力地滑落,身体靠着沉重的航海图桌,缓缓地、不可遏制地向下滑倒。 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但更汹涌的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茫然和……一丝荒谬的委屈。眼前快速闪过的不是死亡的黑暗,而是临高港繁忙的码头,是船长李振彪信任的目光,是改航高雄时坚定的决心……他做了什么?他只是想把这艘船、这船上的人(至少是那些服从的人),安全地带到港口!他只是想用最严厉的手段,控制住那该死的、能把人变成怪物的瘟疫!他只是……只是想完成自己的责任!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船员们……他们为什么不明白?他们毁了……毁了唯一生还的希望…… 他的身体重重摔在冰冷、沾满自己鲜血的甲板上。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枪声似乎也遥远了。他张了张嘴,一股温热的液体(鲜血)涌了上来,堵住了喉咙。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带着血沫气泡的嘶哑声音,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耗尽了灵魂: “…航向…是对的……但…船…已经…沉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凝固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困惑和未竟的执念。血泊在他身下迅速扩大,浸染了散落的航海图纸,也浸染了他曾试图掌控一切的野心。 枪声停歇了。硝烟弥漫的船长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刺鼻的血腥味和轮机永不疲倦的嗡鸣。门口,李田所等人喘息着,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李峰,又看了看门口倒下的三具同伴尸体。短暂的胜利感被巨大的伤亡和更深的茫然所取代。他们赢了,杀死了暴君,但这艘载着尸体、瘟疫和无数未知的船,真的能驶向生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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