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涟漪 临高,对外情报局总部大楼。巨大的开放式情报分析室内,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熬夜的咖啡因混合的独特气味。墙壁上挂满了大幅的东亚、东南亚乃至世界地图,不同颜色的图钉和细线勾勒着错综复杂的势力范围与情报流向。分析师们伏在堆满文件的案头,或低声讨论,或对着电报稿凝眉苦思,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无声的紧迫感。 情报如同潮水般涌来,又被迅速分拣、评估、归档。 “马尼拉来的密电,西班牙总督府似乎在秘密接触日本平户的荷兰商馆…意图不明,可能涉及香料航线份额…” “江南站急报!松江府几个致仕的尚书家暗中串联,以‘诗社’为名频繁聚会,疑与北方有书信往来…” “南洋开发兵团简报,婆罗洲雨林深处发现新的土著抵抗据点,装备疑似有欧洲火器…” “辽东站例行周报…嗯?辽东海滨一个废弃渔村发生剧烈爆炸?威力不小,据传火光冲天,但无人员伤亡报告?原因不明…疑似储存的火药意外殉爆?” 念报的分析师声音里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淡漠,随手将这份夹杂在众多重磅信息中的“小事件”归入“辽东-杂项”档案夹。 角落里,年轻的情报分析师张文正埋首整理一叠陈年卷宗。他的手指停在一份标注着“043935 - KIA(行动中失踪)”的档案上。师父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那个带他入行、教会他如何在阴影中行走的男人,最终却落得一个“推定死于矿难”的潦草结局,每每想起都让他心头堵得慌。 他下意识地又拿起那份刚归档的“渔村爆炸”简报。目光在地图上快速扫过——那个废弃渔村的位置…离师父失踪的合办矿场太近了!近得反常!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以打渔为生、早已废弃的村子,储存大量足以引发“冲天火光”的火药做什么?这不合逻辑!而师父,一个经验丰富、警惕性极高的老特工,会犯下“遭遇未记录矿难”这种低级错误?这更不合逻辑!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涌上心头。张文迅速整理思路,将渔村爆炸的时间、地点、威力异常点与043935失踪案的时间、地点、以及“矿难”结论的薄弱环节串联起来,形成一份简短的《关于重启043935失踪案调查及关联辽东海滨异常爆炸事件的建议》,郑重地提交给了他的直属组长。 希望的火苗只燃烧了不到半天,就在小组讨论会上被无情浇灭。 组长是个务实的中年人,脸上带着常年熬夜的疲惫和巨大的压力。“文啊,你的联想能力不错,”他拍了拍张文的报告,语气带着安抚也透着不容置疑,“但是,043935的案子,上面早就结案了。KIA,行动中失踪,程序完备。现在局里的资源,重点在江南那帮蠢蠢欲动的士绅身上,在南洋雨林里那些拿着洋枪跟我们捣乱的土王身上!甚至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眉来眼去都比一个辽东废弃渔村的爆炸重要!” 他环视了一下与会者,继续道:“退一万步讲,就算那渔村真有点什么猫腻,能是什么?后金那点家底,能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玩意儿?最新的情报显示他们还在为扩产黑火药焦头烂额呢!化学水平?那是个笑话!顶天了,也就是哪个牛录的蠢货在私藏火药时不小心点了房子。重启调查?为了一个‘可能’的意外去耗费本就紧张的人力物力?上面不会批的。散会!” 讨论草草结束。张文像被抽干了力气,默默收回自己的报告。组长的理由无可指摘,对外情报局不是侦探社,资源永远向最紧迫的威胁倾斜。师父的案子,连同那个可疑的渔村爆炸,再次被冰冷的现实打入尘埃。 下班时分。张文心情郁郁,独自走进情报局附近一家烟火气十足的路边小馆。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食不知味地扒拉着。油腻的桌面,嘈杂的人声,更衬得他内心的失落。 “拼个桌,不介意吧?”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张文抬头,看到一个穿着标准澳宋干部蓝色咔叽布制服、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子站在桌旁。他面容文质彬彬,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气质干净得不像常年在情报口打滚的人。张文下意识地点点头。 男子坐下,也要了一碗面,却没有立刻吃。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落在张文脸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张分析师?下午关于重启043935案和辽东海滨爆炸的建议,很有见地。” 张文浑身一震,警惕地看着对方:“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局里的内部讨论是保密的! “别紧张,”男子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我只是一个…对这类‘异常’事件比较感兴趣的旁观者。你的逻辑链条很清晰,质疑也切中要害。可惜,对外情报局有他们的考量重点。”他顿了顿,从随身携带的普通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便签纸,放在油腻的桌面上,推到张文面前。 “如果你真的对找出真相感兴趣,而不是仅仅满足于一份档案上的结论,”男子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可以考虑加入一个…非正式的调查组。没有薪水,没有公开身份,甚至可能没有结果。但那里,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不同的视角和资源。” 张文拿起便签纸,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宋体字: 临高市西港区邮政信箱 15号 澳宋武装力量省 15号仓库 收 “15号仓库?”张文皱眉,他从未听说过武装力量省下面有这样一个部门。听起来像个后勤单位。 “是的,写信到这个信箱,说明你的兴趣和…关于043935以及渔村爆炸的疑问。”男子拿起筷子,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面,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闲聊,“不过,张分析师,”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异常深邃,“我得提醒你。一旦写了这封信,你的人生轨迹,可能就真的…就此改变了。想清楚。” 说完,他不再多言,专注地吃完了自己的面,付了钱,对张文微微颔首,便起身汇入了门外熙攘的人流,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张文捏着那张薄薄的便签纸,感觉它重若千钧。“15号仓库”… “人生就此改变”… 师父那扑朔迷离的结局… 辽东海滨那场不合常理的爆炸…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激烈碰撞。 第二天清晨,在对外情报局那熟悉的、充斥着电报声和纸张翻动声的分析室内,张文几乎没有犹豫。他抽出一张信纸,简洁地写下了自己的疑问和请求,署上名字和内部联络代码(这是他唯一能提供的身份证明),封好信封。午休时,他避开人群,将那封信投进了街角一个普通的绿色邮筒。信落进去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仿佛真的跨过了一道无形的门槛。 当天下午,一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直属组长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找到他:“张文,刚接到人事处的通知…你…被借调了。立刻生效。” “借调?去哪里?”张文愣住了。 “伏波军后勤保障中心,第三物资调配处。”组长念出这个和情报分析八竿子打不着的部门名称,也是一脸困惑,“命令是武装力量省直接下来的,级别很高。你…什么时候搭上后勤这条线了?” 张文心中剧震!15号仓库!效率竟然如此之高!而且用“后勤保障中心”做掩护?他压下翻腾的心绪,含糊地应付了几句,迅速收拾了个人物品。 按照通知上的地址,他来到了位于临高港区边缘、一片巨大仓库群中的“伏波军后勤保障中心第三物资调配处”。那是一座外表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红砖小楼。他在空荡荡的接待处报了名字,等了约莫一刻钟,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昨天那个文质彬彬的男子走了下来,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略显尴尬的笑容:“张分析师,抱歉久等。我们…呃…办公地点有点偏。跟我来吧。” 没有介绍,没有寒暄。男子领着张文走出小楼,来到旁边一个更加僻静的卸货区。那里停着一辆…极其简陋的、甚至有些破旧的货运马车。拉车的马匹看上去也蔫蔫的。 “呃…这个…经费原因,代步工具简陋了点,见谅见谅。”男子似乎更尴尬了,手脚麻利地拉开了摇摇晃晃的车厢门。 张文带着满腹疑窦上了车。马车在仓库区狭窄的道路上颠簸前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排看起来像是存放废旧设备或长期闲置物资的巨大仓库门前。这里异常安静,几乎看不到人影。 男子跳下车,走到一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卷帘门前。他没有按门铃,也没有用钥匙,而是蹲下身,在门框底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摸索了几下,似乎在操作一个隐藏的机械装置。 “咔哒…嘎吱吱…” 一阵低沉的机械传动声响起,那扇沉重的卷帘门并未完全升起,而是在离地面约一米高的位置停了下来,露出一个需要弯腰才能进入的缝隙。 “请进。”男子侧身示意,脸上那文质彬彬的笑容在仓库深处透出的、带着灰尘味的冷风中,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张文深吸一口气,弯腰钻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空间异常高阔,堆放着一些蒙尘的、看不出用途的金属框架和木箱,空气冰冷而干燥。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这里真的不像一个存储仓库,也看不到其他工作人员。 寂静,空旷,带着一种被世界遗忘的疏离感。只有他和身后那个神秘男子的脚步声,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空洞的回响。他的人生,似乎真的在这一刻,拐入了一条完全未知的、深不见底的岔路。 货运马车的颠簸感还未完全消散,张文便跟着那个自称陈凡的年轻男子,弯腰钻进了巨大仓库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冰冷缝隙。门在身后“嘎吱”一声沉重合拢,隔绝了外界港口区的喧嚣与天光。眼前并非预想中堆满货物的场景,而是一个更加空旷、弥漫着陈旧灰尘和金属锈蚀气味的巨大空间。昏黄的油灯高高悬挂在桁架上,光线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照亮了蒙尘的废弃机械框架和一些盖着油布的、形状模糊的堆积物。空气冰冷而凝滞。 “欢迎来到武装力量省后勤序列下的…呃…特殊物资归档点,”陈凡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脸上带着一丝职业化的、略显拘谨的微笑,边走边自我介绍,“我是这里的乙级调查员,陈凡。负责一些…不太常规的物资信息核实和归档追踪工作。” 他的措辞谨慎而模糊,脚步却轻快地绕过一堆锈迹斑斑的管道,走向仓库深处一堵不起眼的砖墙。 张文心中的疑团如同滚雪球般扩大。他忍不住开口:“陈调查员,恕我直言。我在对外情报局也算待了几年,武装力量省的后勤序列大致也清楚。这个‘15号仓库’,还有‘调查员’的头衔…闻所未闻。你们到底负责什么?还有,043935…我师父的案子,你们知道些什么内幕?”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陈凡的脚步并未停顿,只是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张文急切的脸。“张文同志,有些部门的存在,本身就是‘需要知道原则’的一部分。15号仓库设立的初衷,是为了应对和归档那些…难以用常理解释、可能涉及‘超自然’因素的事件报告。” 他特意在“超自然”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研究式的冷静,“至于调查员,我们的工作更像是筛选和甄别——毕竟,十个所谓的‘闹鬼’或‘异象’,九个半最后查出来都是人为的失窃、幻觉、投毒或者干脆就是谣言。但剩下的那半个…” 他顿了顿,停在砖墙前一个看似普通的、通往地下的铁门前,掏出钥匙,“…就需要我们介入,评估其真实性和潜在威胁等级。” 他拧开沉重的门锁,一股更阴冷、带着石灰和纸张气息的空气涌出。“至于043935同志,或者说,他档案里登记的本名——符桦,”陈凡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我们了解的不比你多多少。他是对外情报局优秀的特工,在辽东失踪,被判定为KIA。但我们对他的‘失踪’地点附近,恰好发生的一些…‘异常’事件,很感兴趣。这或许是巧合,或许不是。而这,正是我们想弄清楚的。” 他没有再多说,推开了铁门,示意张文跟上。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普通水泥台阶通道,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盏光线稳定的电灯。通道不长,尽头又是一扇普通的木门。陈凡再次开门。 门内的景象让张文微微一愣。这里像是一个过度拥挤的档案室。房间不大,四壁顶天立地地堆满了厚重的、贴着不同颜色标签的金属档案箱,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房间中央只勉强塞下了一张宽大的旧式柚木办公桌,桌上堆满了文件、放大镜和几盏台灯。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黑板,上面用粉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地名、时间线、箭头和问号,中间还贴着几张模糊的地图和手绘的示意图,线条凌乱却透着一股专注。 “条件简陋,见笑了。”陈凡似乎习惯了这种反应,走到办公桌前,熟练地从一个标着“甲-柒-东瀛”的档案箱里抽出一份文件袋。“坐。”他指了指桌旁唯一一张空着的硬木椅子。 张文坐下,目光忍不住扫过黑板。一些词汇跳入眼帘:“流星…瘟疫…行为异常…消失…黑尔…” 每一个词都带着不祥的气息。 陈凡将文件袋里的东西摊在桌上。那是一份份打印的报告、手写的观察记录和几幅粗糙的铅笔素描。“前年11月,一颗异常明亮的流星坠落在日本九州岛北部山区,”陈凡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手指点着报告上的日期和地点,“随后不久,附近几个偏远村寨接连爆发了极其诡异的‘瘟疫’。” 他拿起一张素描,上面画着简陋的村落和扭曲的人形。“报告来自我们在当地的‘观察员’。症状描述高度一致:初期高烧、呕血、神志不清;中期…极具攻击性,会无差别撕咬他人,力大无穷且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后期…整个村落彻底死寂,无一活口。最诡异的是,”陈凡加重了语气,“这种‘瘟疫’仿佛自带开关,一旦宿主全部死亡,便彻底消失,不再向外传播。没有留下任何可追踪的病原体痕迹。” 他又拿起一份报告:“我们驻长崎的一个小型工作队接到警报后,秘密潜入了其中一个事发村落。时间仅仅过去一个月。你猜他们看到了什么?” 张文屏住呼吸。 “空无一人。”陈凡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不是荒废,是消失!房屋、田地、生活痕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原地只剩下荒草和裸露的岩石!工作队进行了地毯式搜索,甚至动用了当时能找到的最好的化学检测剂,一无所获。就像…那里从未存在过村落一样。” 报告被放下,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档案纸张特有的气味无声弥漫。张文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远超他对“异常”的想象。 “事件被归档为‘不明原因群体性死亡与痕迹湮灭’,列为‘低威胁/无后续’,暂时搁置。”陈凡推了推眼镜,“直到…最近。” 他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在“流星”、“瘟疫”、“消失”等词汇旁边,用力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另一个名字——“黑尔”。 “这个叫黑尔的男人,一个活跃于日本、被幕府和部分大名视为‘奇人’也视为威胁的危险分子。我们对外情报局的同事一直在追踪他。而我们15号仓库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出现在那些‘消失村落’附近的时间和活动轨迹,与流星坠落、瘟疫爆发的时间点高度重合!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不仅目睹了,甚至可能…介入了这些事件。” 陈凡的粉笔在黑尔的名字下重重画了两道横线。“最新的情报碎片显示,黑尔可能已经不在日本。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结合符桦(043935)在辽东的离奇失踪,以及那个不合常理、威力巨大的海滨渔村爆炸…” 他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张文,“我们无法忽视其中的关联性。那场爆炸,很可能不是意外,而是…某种‘清理’。” 他走回桌边,拿起最后一份薄薄的文件:“得益于15号仓库…嗯…相对宽松的行动权限(只要不超出预算红线太多),以及我们一贯的‘勤俭节约’(他指了指这简陋的办公室和头顶昏暗的灯泡),我申请并获批组建一支小型工作队,前往辽东海滨,秘密调查爆炸现场,并搜寻黑尔或类似‘瘟疫’的蛛丝马迹。工作队级别不高,资源非常有限,可能只有三到五人,装备也是最基础的。风险…不言而喻。” 陈凡的语气变得极其严肃:“我必须坦诚相告。加入这个工作队,没有任何官方身份背书,行动高度危险且完全保密。好处只有两个:第一,或许能亲手揭开你师父符桦失踪的真相;第二,薪水会比你在对外情报局高不少——毕竟算是高危津贴。但坏处是,”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你很可能死得不明不白,甚至…死得不像个人。我们面对的是‘异常’,没有标准操作手册,没有已知的敌人行为模式。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未知的深渊。” 他直起身,语气恢复了些许平静:“当然,你有权拒绝。如果你选择离开,走出这扇门,我们会安排一次温和的‘记忆引导’程序,确保你忘记这里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你会继续在对外情报局工作,生活如常。选择权在你。” 办公室内陷入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咔哒、咔哒”的单调声响,仿佛在丈量着张文思考的时间。档案箱沉默地矗立着,黑板上的粉笔字迹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师父符桦(043935)模糊的面容、那份冰冷的KIA报告、渔村爆炸的简报、报告中描述的撕咬活人的恐怖瘟疫、被彻底抹去的村庄…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黑尔…所有的碎片在张文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旋转。 他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取代。不是为了那更高的薪水,甚至不完全是为了组织的任务。是为了那个带他入行、教会他在阴影中行走、最终却消失在更黑暗阴影中的师父。 “我加入。”张文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堆满档案的房间里掷地有声,“我要知道,我师父到底遭遇了什么。” 盛京,汗王宫深处一间弥漫着药草与皮革混合气味的暖阁内,气氛却比殿外深秋的寒风更加凛冽。几盏摇曳的牛油灯将镶铁甲胄的冰冷光泽投射在墙壁上,也照亮了在座几位后金核心权贵铁青的脸。一份来自镶黄旗包衣的密报,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炸开了压抑的沉默。 “废物!一群废物!”镶蓝旗旗主阿敏猛地一拍矮几,震得杯碟乱跳,他须发戟张,眼中喷火,“整整一个岛!那么多精挑细选的包衣奴才!还有那些好不容易从南蛮子那里弄来的宝贝家伙事儿!全他娘的炸上天了!连个响动都没听明白就没了!查!给老子往死里查!看守的牛录章京呢?砍了!岛上管事的,不管是谁,统统砍了祭旗!” 负责呈报的镶黄旗固山额真佟图赖额头冷汗涔涔,匍匐在地:“回禀贝勒爷,岛上…岛上已无活口。负责外围警戒的镶黄旗佐领尼堪回报,他们登岛时只看到一片焦土废墟,爆炸威力极大,中心区域…寸草不生,连块大点的骨头都找不着了…尼堪已按军法自领鞭刑三十…” “废物!自领鞭刑有个屁用!”阿敏咆哮着,目光扫向坐在上首、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太极。这位后金大汗面色沉静如水,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玉扳指上摩挲着,仿佛在聆听一场无关紧要的汇报。但熟悉他的人,如坐在下首的范文程,却能感受到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大汗,”一直闭目养神的代善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此事蹊跷。岛上火药库,按规制存储量不足以造成如此彻底的毁灭。这爆炸…来得太突然,太干净了。”他浑浊的老眼睁开,锐利地看向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一个人影,“黑尔先生,那是你一手调教的地方。你的‘学生们’,真会如此鲁莽,在毫无征兆下引爆整个基业?”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身影上。 黑尔,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白、却始终浆挺的深色修士袍(内衬早已换成更实用的棉甲),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他微微躬身,用流利但带着异域口音的满语回答:“睿亲王明鉴。岛上的火药,是我出于安全考虑,在核心区域秘密增设的。我曾严令我的学生们,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能启动——当‘神罚’彻底失控,威胁到‘神意’本身,甚至可能泄露出去时,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包括他们自己的生命,将其彻底‘净化’。”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座的权贵,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与不解:“爆炸发生了,且如此彻底。这只能说明,岛上确实发生了最坏的情况——一次我们未曾预料到的、灾难性的失控。我的学生们…他们履行了最后的职责。只是,尼堪佐领的士兵在登岛时过于紧张,未能识别出可能幸存的、处于极度惊恐状态的‘净化者’,导致…他们被误杀,这令我非常痛心,也使我们失去了了解真相的第一手信息。”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将“学生被误杀”的“恼火”转化为一种对“忠诚牺牲”的惋惜。 “失控?又是失控!”阿敏旁边一位年轻的贝子忍不住插话,语气充满不耐和质疑,“黑尔先生,从您带来‘神罚’至今,已经一年多了!我们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光是精锐的巴牙喇,前前后后就折损了不下七十人!三次了!三次所谓‘小范围测试’变成‘大规模事故’!我们像傻子一样等着您许诺的‘翻盘神器’,可除了看到我们自己的人发疯互咬然后死光,还有什么?这次更好,连窝都端了!您让我们如何再信?” 这番话显然代表了部分高层的心声。虽然当初黑尔在盛京小范围展示“感染者”那恐怖的力量和无畏时,确实震撼了所有人,点燃了巨大的希望。但一年多过去,希望被一次次血腥的事故和巨大的投入消磨殆尽,怀疑和焦躁如同野草般滋生。 皇太极终于抬眼,深邃的目光落在黑尔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带着千钧压力:“黑尔先生,贝子的话虽直,却也在理。‘神罚’威力惊人,但若始终无法为我所用,反噬自身,便与毒蛇无异。你,需要给大金一个交代,一个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交代。” 黑尔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种“知耻而后勇”的凝重表情。他深吸一口气,如同变戏法般,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通体晶莹剔透的蓝色玻璃试管。试管在牛油灯光下折射出幽深而神秘的光芒,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汗,诸位贝勒,”黑尔的声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庄重,“过去的挫折,是通向最终掌控‘神罚’之路上必经的磨难。每一次失控,都让我们更了解它的脾性。而今天,我可以负责任地宣告,我们已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他高高举起那支蓝色试管,“这便是‘神罚’之力初步凝聚的象征!它不再是不可控的瘟疫,而是…可以被引导的武器!” 暖阁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连皇太极的瞳孔都微微收缩了一下。那蓝色的液体,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蕴含着毁灭的力量。 “虽然距离大规模应用尚有距离,但我们已经掌握了初步的武器化路径!”黑尔的声音充满蛊惑力,“下一次,当大金的勇士们再次南下,叩击南朝(明朝)的边墙时,‘神罚’将成为我们最隐蔽、最致命的先锋!它将在敌人毫无察觉中蔓延,瓦解他们的意志,瘫痪他们的城防!大汗,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下一次行动,我愿亲自随军,在您的注视下,让‘神罚’绽放它应有的光芒!” 他抛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承诺,同时也是一个巧妙的陷阱。他深知,后金高层对“神罚”既渴望又恐惧,绝不愿意这么早就将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是在可能引起澳宋警觉的情况下。他们更希望将其作为一张针对最可怕敌人(澳宋)的、秘而不宣的底牌。 果然,皇太极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与沉稳:“黑尔先生拳拳之心,本汗知晓。‘神罚’之力,关乎国运,不可轻用,更不可轻示于人。明朝腐朽,以我大金铁骑足可破之,无需此等神物过早显露锋芒。”他话锋一转,肯定了黑尔的“成果”,“先生能凝聚‘神罚’之力,实乃大金之幸。新建实验之所,准你所请,所需人力物力,着佟图赖全力配合。务必谨慎,务求稳妥。至于实战应用…” 皇太极的目光扫过在座众人,最后落回黑尔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待先生彻底掌控,时机成熟,当用于…斩断那南方海寇伸向我辽东的利爪之时!” “大汗英明!”众贝勒齐声应和,阿敏脸上的怒色也稍霁。黑尔得到了喘息的空间和继续研究的许可,代价是画下了一张短期内无法兑现的大饼。 黑尔深深鞠躬,掩藏起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稳住这群贪婪又短视的蛮子,只是权宜之计。 走出汗王宫压抑的氛围,深秋的寒风让他精神一振。他摩挲着袖中那支冰凉的蓝色试管——里面装的不过是加了靛蓝染料的普通蒸馏水。武器化?还差得远!那病毒的不稳定性和恐怖的传播力,在没有可靠疫苗和控制手段前投入实战,无异于自杀,甚至可能先毁灭后金自己。 他真正的计划,如同深海的暗流,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汹涌澎湃。他需要的不是取悦后金,而是时间,是让“腐肉操纵者”病毒进化出更完美的潜伏期——7到9天,足够感染者跨越重洋。他需要澳宋那该死的“全球化”进程再快一些,让他们的蒸汽船将货物、人员、以及…无形的死神,送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当瘟疫的烈焰席卷全球,当旧秩序在病毒与恐慌中土崩瓦解…那才是他黑尔的时代!他将带着筛选过的、忠诚的信徒,退回被海洋隔绝的日本列岛,在文明的废墟之上,建立起由他意志主导的、纯净的“大和”神国,实现真正的…末日后的民族复兴! 他抬头望向南方漆黑的天际,那里是澳宋的方向,眼中燃烧着冰冷而狂热的火焰。后金的怒火?不过是这盘灭世棋局中,一枚迟早要被丢弃的棋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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