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比类眷飨恋 于 2025-6-26 09:21 编辑
临高的铁路系统早已建成多年,铁轨纵横,将城镇、工区与港口紧密相连,蒸汽的轰鸣声在每日晨昏准点响起,如同这个新世界心脏跳动的节拍。但无论时间推移到何年,这条钢铁巨兽的身影在“当地”的人们眼中,依旧是不可言说的存在——他们学会了乘坐、遵守、操作,却未必真正理解它背后所代表的那种力量。 唐定伟站在站台边,目送一列列货车呼啸驶过。风从车厢缝隙间挤压而来,卷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看着月台边那些归化民工人,他们停下手中活计,像条件反射般向列车投去目光,有人仰头,有人低语,但神情无一不带着一点戒备式的敬畏。这些人已经接受了工业,却仍未驯服内心的农业式想象。 唐定伟心里忽然泛起一种微妙的情绪。大概只有下一代——那些真正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前朝记忆、只在新时空长大的孩子——才能彻底摆脱这种“病症”。他们会用手而不是目光丈量火车,用工具而不是词汇描述蒸汽;他们或许才是这片未来土地真正的主人。 可他不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时空生活的日子,快要与旧时空中度过的年岁相持平了,甚至在许多制度与情感上,也已学会了把这里视作真正的故乡。 然而——他仍无法彻底骗过自己。 也就在这时,忽地,一股钝重的撞击从他不注意的方向袭来,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切断了他那缕沉溺于内心的游思。唐定伟一个踉跄,脚步顿时不稳。他身上包裹虽不算多,但都塞得紧实,边角硬朗,这一下撞上来,像是被某个装了实心铁块的东西狠狠顶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稳住,却还是被冲力带得晃了一下。他本就沉浸在那种微妙的乡愁中,此刻的反应也慢了半拍。若说他是个即将出发干大事的人,那么这会儿的模样倒显得有些狼狈——既无将起行者的干练,也无怀旧者的沉稳,反而像个被突兀现实敲醒的人。
“……什么玩意?”他低声嘀咕了一句,皱着眉头朝撞来的方向望去。 “对、对不起,元老同志!”一个略显稚嫩的男声带着慌张脱口而出,紧接着是一道半躬着的身影急急止住脚步。 唐定伟转过头,看见撞到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归化民实习生,也许十七八岁的模样,跟自己一般大,身上穿着清一色的新式制服,袖口还有些没拆干净的线头。他背着一个尺寸不合的帆布包,脸上汗水尚未干透,显然是一路小跑赶来才没注意脚下。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少年急促地解释,嘴角微微颤着,眼神里写满了对“冒犯元老”的惊恐,双手慌张地摆在身前,像是在等待可能到来的惩罚。 唐定伟眨了眨眼,肩上的疼痛不重,却像是被现实轻轻地捶了一下。他本能地想说“没事”,但话到嘴边却顿了顿,只是点了点头,语气淡淡地说:
“以后注意点。” 看着那个青年脚步踉跄地走远,唐定伟没有再开口。这场小小的闹剧,也就这么结束了。就算有那一层“元老”的身份在身,在这片土地上横着走也未必会有什么大事等着他,但他心底里还是对这种在火车站抛头露面的场面感到一丝说不清的害臊——就像是被人误以为在这里等人,或是在等一场什么典礼似的。 他低下头,拉紧肩上的背包带,脚步不快不慢地踏上车厢台阶。 他不是那种擅长现场应对的人——准确地说,也从未被专门培养成那种人。如果他再有点经验,就该眯起眼,把那小青年轻轻一拉,语气缓缓地问一句“跑这么急,是赶车吗?”“新分来的?是哪一批的学生?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能当校友了。”“这天气,小心别中暑了。”“你刚到临高不久吧?还习惯吗?”哪怕什么实质都不说,单是那一句“关心”,便足够让人心潮澎湃,回去逢人便讲“元老亲自和我说话”。 展现一点“鱼水情”,他们有手册,也有范例,关键时刻还可以临摹几句施耐庵或列宁的措辞。 但唐定伟做不到。他的年龄尚轻,身份却不合理的高,偏偏气质和身份之间又有一层难解的隔膜。他硬说,显得假;他不说,又显得冷。最后他什么都不做——这不是出于冷漠,而是经验的空白让他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
火车车厢的门“砰”地一声关上,将外面的烈阳与嘈杂切断在身后。他在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靠背略硬,铁质窗框在阳光下微微发烫。他放下背包时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声,不是疲惫,只是一种久违的、要走出熟悉地界的心理提醒。 这次的目的地是港口,倒不是直接去登船。他的实习调令还在走流程,批复刚下,诸项协调也尚在中层之间周转,离真正启程前往前线,还有几日空档。此行不过是去将随身携带的那批许可证件交接一下,再顺便将一部分要带去广州的行李做个中转——细碎的器材包、几本参考书,还有些在海南岛内用不上的旧样图册。 没什么可多想的,港口那边还有两件事要处理,时间不算宽裕。他看了看腕上的表,又抬头扫了眼车厢里零散的乘客——多是工人、干部、几个抱着大布袋的妇人,谁都没注意到他这边。
很好,没人关注,他喜欢这种状态。
列车加速了,铁轨的节奏变得均匀而稳,唐定伟靠着车窗闭了闭眼。就当是出趟差,不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