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江作战准备:在杭州
时间进入三月中旬,江南已然进入初春,钱塘江两岸的绿树再蒙新芽,冬日里黯淡的江水再度清澈起来。春江水暖鸭先知,广阔的钱塘江上没有鸭群,只有极少的几户渔人,在河岸边停靠。
江南的树是常青的,但到了冬天,凤凰山的绿意也变得黯淡起来,到了春天,也才初现春意。
在凤凰山的山顶,原有一个亭子,不大不小,刚好够赵引弓和三五好友坐在山顶,或是吟诗作对,或是畅谈国是,又或是举头西望,将脚下西湖风光尽收眼底。
时过境迁,安宁的江南也变得躁动起来,王师在南粤溃不成军,东虏在广宁劫掠,就连原在中原活跃的流寇,也一度南下,进入了南直要地。
书院的文人开始忧心,复社的士子开始叹息,就连西湖里的佳人,都眉头紧锁。常来的友人在杭州城里忧心忡忡,赵引弓也无心接待,他把山顶的亭子拆了,用高高的围墙围起来,旁人问及,他便回答:愉快安逸的往日一去不返,这座用来行竹林之乐的亭子自然也不必留下。此举虽异,却无人多言,以为他心中自有沟壑,非旁人所能理解。
这当然只是托词,这座亭子被拆掉是为了盖一座大功率无线电天线,元老院给他发来了参数和图纸,又运来了各种设备,他也不敢懈怠,立刻安排自己最信任的人——都是接受过芳草地教育和临高来的干部来办事——自从西华事发后,他便不敢轻信土著,无论多大的恩,都比不上接受了元老院系统的改造来得靠谱。
高高的天线在凤凰山竖起,粘杆处和临高来的技术员便日夜守着,每天早中晚各调试一次,这都是为了保证在需要的时候立刻投入使用。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让赵引弓焦头烂额,那就是元老院要求他在三个月内修建一个能够容纳二十万难民的收容所,这是不可能完成的,即使是以最简陋的设施来安排也做不到,即使是有之前发动机行动的废弃设施也做不到,这纯属天方夜谭,还有难民要用的粮食,一时半会也凑不到。
就在他想破脑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老爷,宗子先生要来见你。”是奉华的声音。
“好,我这就过去。”
张岱自临高回来之前就已经确信这位赵公子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澳洲人,而且大概率是元老,现在他凡有情况就来找赵引弓商榷,在他一番运作下,就连复社对他都多了几分尊敬。
今天他突然来访,恐怕也是杭州城里传出了什么风声。赵引弓忙于各种设施,许久没有外出,今天张岱来了也好,和他聊聊最近的情况,也方便未来稳定杭州城,为长江攻势争取更大的协助。
看一眼窗外,刚过正午天色就有些阴沉,好似要下雨,便叫奉华带上伞。见到张岱,他便作了个揖,“宗子兄,许久不见。”
见状,张岱也连忙回礼,“先生见外了,学生今天来,是有事相求。”
见到张岱客客气气的样子,赵引弓心里不禁觉得好笑,平日里也没有这么夸张,今天这么这般毕恭毕敬来了,布特把他调教得还挺好。但又不自觉严肃起来,收起笑容,张岱今天这样来见,只能说明杭州城里的情况已经恶化到一定程度了,具体的情况他不清楚,但自家的小厮打探来说,伏波军将至的消息在杭州城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他的身份也引来了诸多猜疑,有人说他是琼州来的假髡,有人说他真的是大宋遗族,被派来杭州准备复国,还有人说他靠着给澳洲真髡卖钩子才换来了现在的地位,但流传最广的还是他就是澳洲真髡这一说法。
他可以忽视那些最为离谱的坊间传闻,但许多风声都真实地反映了杭州的民间与官府的态度。
赵引弓将张岱带到一个偏僻安静的亭子里,又让奉华送来一壶酒一碟点心,。“宗子兄,近日有些操劳,庄里没有备上什么好酒好菜,今天就拿这些将就一下,还请宗子兄见谅。”赵引弓作了个揖,随后坐下来。
张岱看了一眼自己的侍从,示意他们离开,“怎会怎会,赵先生百忙之中还能来见学生,学生已经是感激不尽……”
听到张岱这样说话,赵引弓脸色一沉,正色道“宗子兄,你我也是老相识,如此见外,究竟是有何事?”
张岱一愣,叹了口气,沉吟片刻才开口“赵兄,最近杭州城中的传闻,你可有听闻吗?”
“当然。”赵引弓迟疑了一会,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但我已多日不出山庄,只知道大概,还请宗子兄细说。”
“今日杭州城中传的沸沸扬扬,就是听闻澳洲军队要北上打江南的事情。”
赵引弓沉默不语,张岱便继续说下去。“早些时候,从广州来的海商说,大世界的码头里多了不少军舰,一路上都是伏波军在集结,除此之外他们还带来了临高的报纸。”说罢,张岱又从衣袖中掏出一叠对折过的报纸,是两个星期前的,看得出来这张报纸几经辗转所经历的磨难,这张报纸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一些字已经磨得看不清了。
头版很显眼,一行宋体加粗大字——《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开篇是“第三次反围剿以来,伪明政权虽然受到了伏波军的重创,但依然贼心不死,对元老院的挑衅越发猖狂。伪明匪军屡次翻越双方停火线,肆意袭扰元老院治下的村庄和道路,任意杀害元老院的人民,焚毁元老院的村庄。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已经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了。”
真是熟悉的文风。赵引弓看过这篇文章,起威每个星期都会送来临高方面的报刊,确保杭州站可以及时获得外界的信息。
再看看结尾,“伪明当局在错误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够远了,元老院的忍耐和克制是有限度的!”
“如果伪明当局不拿出为双方建立和平进行谈判的诚意来,元老院就会采取自己的手段和措施来保卫元老院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如果伪明当局依然对未来的形势抱有幻想,元老院就会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伪明当局的错误。”赵引弓轻轻念出声来,“我们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我们要严正警告伪明当局,如果你们仗恃元老院的忍耐和克制,得寸进尺,继续恣意妄为,必将受到应得的惩罚。我们把话说在前面,勿谓言之不预。”
看完,赵引弓才缓缓抬起头,面色凝重。
张岱见状,赶忙问到,“赵兄,你看如何,是不是要打仗了。”
赵引弓没有回答,反倒是给张岱满上一杯茶,“这是新到的彝母山乌龙茶,你尝尝味道如何。”
张岱拿起茶杯,茗了一口,“味道醇厚,可谓上品。”
“这乌龙茶,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这还请先生教我。”张岱再次恭维道。
赵引弓没有理会他的恭维,“乌龙茶不同于杭州的龙井茶,是发酵茶,这发酵茶最重要的工序就在于揉捻,通过揉捏破坏茶叶原本的结构,用茶叶中的酶将纤维素氧化,才得到的乌龙茶。”
“若是揉捏不到位,便不能充分发酵,最后得到的也就是黄茶和白茶,若是过分发酵,得到的就是红茶。只有恰到好处,才能有我们手上的乌龙茶。反事皆是如此,无论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还是杭州在未来几个月的处境。”
“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在下还是明白的。官军过了火候,这战争看来是不可避免了,”张岱回应到,“但这战争和杭州城与这揉茶叶的火候,又有什么关系?”
赵引弓反问“宗子兄,你也是去过临高的人,你觉得伏波军会是不知分寸滥杀无辜之师吗?”语气中透露着几分自信。
伏波军在广州秋毫无犯,他是知道的,但广州情况特殊,伏波军不可能在杭州继续兵不血刃夺城,若是在这里日久攻不下城,做什么气急败坏的事情也说不准,再说了,就算伏波军纪律严明,官军在守城的时候可不见得有什么对本地人的优待了,简单来说,伏波军不搞破坏,官军也会搞事情。
沉思片刻,张岱才开口,“伏波军沿途秋毫无犯,不抵抗便不镇压,屠城掠夺,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但以余所见,即使如此,杭州城也未必安全。”
“何以见得?”
“杭州城未来的祸患有三,一曰战乱,无论伏波军纪律如何严明,炮弹总是不长眼的,杭州攻防,枪炮刀剑你来我往一遭,这城市难免会大受损坏。二乃官军,兵过如篦,官军可没有纪律严明一说,到时候,伏波军还没进城官军就先在城里面烧杀劫掠起来了。三是流民,战乱一起,百姓就少不了要逃难,只要不是围城,难民就会往杭州城里面逃,一时城里挤满了难民,盗贼乞丐也多了起来,祸乱治安不说,这难民没有生计,就少不了吃大户。”说到这里,张岱停顿了一下,他家就是世家大族江南名贵,不过他倒是不太担心,被吃大户的总是那些乡下的土财主。
“吃大户也吃不到你们老张家吧。”赵引弓哂笑道。
“这是自然,”张岱回道,“不过这流民一来,杭州百姓免不了遭殃,也无外乎是普通人还是我老张家了。”
赵引弓茗了一口茶,收起来笑容,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清楚了,那就该进入谈条件的时候了。“是天如兄让宗子兄来的吧。你去临高那会,可是受到了不少元老的欢迎,想必也是已经搭上线了,要是只想保护自己家族,那元老院自然会护你周全。”
听闻此言,张岱面色一沉,他此行的确是受张溥的指示。复社希望通过与赵引弓搭线在接下来的动乱之中获得尽可能大的好处。
见张岱不言,赵引弓心中就有了定数,又娓娓道来“既然是天如兄让你来的,那说你今天此行代表复社,也不为过了。”
我可以保护杭州的周全,但你们能开出什么样的条件?赵引弓在心中想着,想着如何用更加委婉的措辞说出口。
赵引弓缓缓道来元老院给出的接洽条件:一,杭州及周边守军不得攻击、挑衅、妨碍伏波军行动;二,杭州方面需要为伏波军活动提供便利,包括允许伏波军在杭州郊外驻军、提供伏波军所需要的粮草、药物等;三,杭州官府必须保护元老院和澳洲公民在杭州财产的安全;四,杭州官府有责任镇压杭州及周边的一切反元老院活动。在满足以上条件的情况下,伏波军将保证在明军主力没有进入杭州周边的前提下不攻打、进驻杭州城,允许杭州官府与伏波军进行接洽商讨后续事宜。
这些条件很苛刻,但并非不可以接受。杭州官府只要接受这些条件,就可以保住杭州城,保住了杭州城,也就保住了乌纱帽。这样的结果也是复社乐见的,复社在江南有太多的资产,杭州尤其如此。
张岱面色凝重,沉默不语,赵引弓也不急,不紧不慢地说“宗子兄不必着急,可回去和复社诸君细细商讨,战事虽然迫在眉睫,但不在一朝一夕。请别让旁人知道今天的事情。元老院重视复社的影响力,我们有很多东西可以谈。”
我们?张岱心中一惊,赵引弓是元老院的代理人,这是早有定论的事情,但他现在心中所想的是另一件事——张岱缓缓开口,“赵兄,有一事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赵引弓眼神一瞥,“但说无妨。”
“赵兄,你是个元老吧。”张岱说得很慢。
赵引弓一阵沉默,在心中备好说辞,“元老元老,是元老又如何,不是元老又如何。依我看,这其实没什么区别。”赵引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回避了问题,但避而不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甚至是最好的回答。
“此话怎讲?”张岱已经知道了答案,就不在追问。
“我问你,钱塘江上潮信来,却有一叶扁舟独立江中,欲逆潮而上,结果会如何?”
“螳臂当车,必将倾覆。”张岱没有犹豫。
“那换成一艘大船呢?”
张岱愣了一下,但还是做出回答“船虽大,但总比不过江潮,结果无二,依然是船毁人亡。”
“然也,历史就是涛涛大江,你我不过是江上的浮舟,纵使是王侯将相,也不过是稍大的船罢了。逆江而行,违背了历史发展的浪潮,必然是粉身碎骨,身败名裂,唯有顺势而为,方有一线生机。元老如此,归化民如此,世人皆如此。”
“那时代发展的方向是什么?”张岱追问。
“时代发展的方向就是生产力发展的方向。宗子兄在临高所见的那些事物,无论是芳草地教学还是钢铁工厂,和伪明的私塾或是小作坊比,那边更加先进?那边才是时代发展的潮流?这应该不是个很难的问题吧。”
“是……是的……”张岱听了赵引弓的长篇大论,恍然大悟。
赵引弓看了一眼外面,回头看向张岱,“宗子兄,天色不早了,杭州城外不算太平,还是清回吧。”
“是,是。”已经不早了,张岱自己也打算回去了,“我回去之后,不会告诉其他人我们谈话。”
“伏波军的条件,我们也会尽快给出回复。”
赵引弓笑了笑,说“不用太急,但是尽快就好。元老院用的是耐心,不过耐心终究是有限的。”
这话让张岱不寒而栗,看着张岱被吓到的样子,赵引弓很是满意,便说,“宗子兄,我送你吧。”
“随后两人一同下山,送至庄门,赵引弓对张岱说,“宗子兄,今年江南有大旱,还烦请宗子兄转告家中好友,多备些粮食,未雨绸缪。”
张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何时大旱?”
赵引弓哂然一笑,“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