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xiaoxindehua 于 2020-5-17 14:39 编辑
各怀心事(2)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一个悠闲的下午,同一时间薛若望正苏鸣岗家中的会客厅里完成日常的刷脸任务。巴达维亚华人公堂的建立是红溪惨案以后的事情了,目前苏鸣岗的府邸同时也作为甲必丹的办公场所。目前巴达维亚有一名甲必丹(Kapitein),一名雷珍兰(Lientenant),一名达士(Soldaat),甲必丹和雷珍兰负责管理华侨的民刑事务,统称列台,其工作用历史书上的话,叫做“巡视同侨,调查公司之法令曾否切实在吧城履行。对**则进以一切处理华侨之忠告,对同侨则任仲裁之义务,对琐屑纠纷,有便宜处理之权限,且可用中国法律为其指导”,其权力甚大,可自设牢房,不过涉及婚嫁生死等重大事务也须请示公司。当初薛若望给自己定下的工作目标之一就是加大在巴达维亚的华人社会的影响力,扶植本地亲澳洲人士,为将来的东南亚攻略打下一个好的基础,因此他在和苏鸣岗交上朋友后就想办法弄到了一个“顾问”的身份,开始参与到“公堂”的各种事物中。
今天的事情不算很多,大概就是某甲欠钱不还、某乙要娶个13岁萝莉、某丙和某丁私奔之类。薛若望有些吃力地听着眼前的人们混杂着马来语的闽南话,强忍着哈欠做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来。他记得《海岛逸志》里曾描述甲必丹“是非曲直无不立断,或拘或打,无容三思。”不过就他本人的经历来看,苏鸣岗在处理种种纠纷时显得非常细致而耐心,但很多地方依然很有17世纪特色:比如说第一个案子中的某甲坚称自己已用实物对抵债务,而其债权人则称实物为现钱购买,某甲系诬说,进而称某甲“若敢盟神”,则自己不再讨此钱。双方于是约定次日早晨盟神,列台也就不再干涉。
等到好不容易听完某丙某丁两家人的各种哭天抢地和赌咒发誓,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薛若望本想向林六哥再问些万丹和谈的进展,不过眼看天色渐晚,想到还有两个元老等着自己招呼,便径直回了领事馆。
“你看你看,这是《列王纪》,一本波斯史诗,上面的细密画插图真是棒极了……”
“这应该是一柄马来风格的匕首……”
“这个象神啊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很沙雕……”
薛若望刚一进白天那间会客室,就听到叶白在得瑟自己的新玩具。范罢览已经派人告诉他叶白的行程,老范办事果然周全,薛若望心想,如果让叶白单独出去,指不定出什么篓子——巴达维亚附近野兽不少,前几天还出了老虎伤人的事情,一死一伤。
“时间太晚了城堡没来得及去,以后再说。”叶白终于说完了,把自己的宝贝收好,伸手抱起了一个开好的椰子,“路上还遇到过一个小酒馆,叫门诺派信徒的婚礼,想不到荷兰人还这么有幽默感噗噗。哦哟,薛大领事您可回来了。”
“那种酒馆我可建议你离远点,里面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都有。你这人也是心大,今天幸亏老范派了几个人跟着你——巴达维亚附近可有老虎……”
“小林跟我说过,我正要找你说这事儿呢!这里的老虎是原时空灭绝的爪哇虎,能不能想办法搞一个标本?回去丰富下临高自然博物馆的收藏。”
临高什么时候有博物馆了?薛若望觉得自己真是落后时代太多。不过这次他多虑了,所谓的“自然博物馆”,其实就是几位酱油元老闲来无事折腾的一个标本陈列室。
“我路上还碰到了范·迪门的夫人,那位阿姨排场可真不小……”叶白本想再八卦两句,但是看薛、萧二人一个见怪不怪,一个一脸懵逼,也没了兴致,转而专心喝椰子水。【玛利亚·范·迪门,性喜奢华,作为总督夫人时大开巴达维亚奢侈之风】
萧合州现在终于有机会插句话了:“所以那个小酒馆到底哪里好笑了?”
“门诺派的信徒既不喝酒也不庆祝任何节日。”
“哦。”
饿了一下午的三人都已经是饥肠辘辘,听闻晚餐已经备好便兴高采烈地直奔餐厅而去。论起食材的丰富程度,巴达维亚是远远不及临高的,不过不少当地风味的食物还是让两位新来的元老大感新鲜。待到归化民们离开,几位元老聊起天来也没了顾忌,向来消息闭塞的薛若望尤其如此。几杯酒下肚他和萧合州便唾沫横飞地指点起江山【江山:WTF】,等到那边两人义愤填膺地将某元老假公济私的琉球提案批判一番之后,一直在旁边闷声扒饭的叶白开了口:“听你们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担心这个赵元老了,历史上琉球的梅毒问题据说很严重的。”她话音一落,房间里出现了几秒诡异的沉默,然后薛若望清了清嗓子,举起酒杯:
“那我们还是祝他身体健康吧。”
“我听说克雷蒂亚这次回来是要参加她妹妹的婚礼,老邦库特不是早回国了么,怎么没把女儿带回去?”说完海南,萧合州又把话题引到巴达维亚这里的八卦上。
“私生女,不过老邦库特承认这个女儿。这种混血儿姑娘一般不和家人回荷兰,就留在本地嫁人。”薛若望答道,“话说她未婚夫还是咱们熟人,就是那个当时来临高谈判的德兰特隆。”
“禽兽啊!”正在扫荡最后一盘山竹的叶白听到这句话直接呛到,一边咳嗽一边说,“德兰特隆这人我在临高见过,瞅着得有五十了好吗!克雷蒂亚那个妹妹,听说是叫安洁莉卡来着吧,貌似还没成年呢,这也太丧失了吧!”
“叶白你眼神真不行,德兰特隆三十多岁,和未婚妻才差了不到20,在我吧已经算良心了。”薛若望心想我今天下午还见着一个娶萝莉的大叔呢,这根本就是本时空日常,“自从去了一趟临高,德兰特隆就成了巴达维亚的大红人,现在又要娶个董事的女儿,将来说不定还能进评议会。” 【原文里邦库特出场的时候大概四五十岁,职位很高,与东印度总督平级,所以我设定他早年在东印度工作过几年(为了把自己脑子一热想出来的私生女圆回去),后来回国任某个kamer的律师,当年到台湾时已经进了董事会成为bewindhebbers并成为“十七绅士”的advocaat(翻译成律师,但这个职务实际上是常务书记)】
“那他将来能当总督么?”萧合州有些好奇地问。
“至少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如果安东尼·范·迪门还是1645年死的话。不过以你吧的情况,没灾没病地活十年可不容易。”叶白哼了一声,接着说,“另外就我个人观点来说,德兰特隆的履历并不算出众:他1625年就来到东印度,但他1631年来临高的时候居然还是初级商务员。他近年来的顺利升迁恐怕还得谢谢咱们——我怀疑当时荷兰人派他来临高的时候也没有抱过高期望,不然他们就不会让一个意大利画家来当领事了。”
“好吧,看来还是要看历史的进程啊”萧合州说。
“你说得也有道理。如果将来广州也开放给荷兰人,你觉得他去广州商馆当领事的可能性有多大?”薛若望问道。他知道叶白并不总是那么不靠谱。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作为元老院中极少的既掌握荷兰语又对荷兰东印度公司感兴趣的人,叶白还是贡献过不少关于荷兰人的资料。
“有可能”叶白皱起眉头想了想,允许欧洲人在广州设立商馆这事她听说过——由于碰巧掌握了几门小语种,她不时就会被外务省抓去翻译材料,因此消息也灵通一些,“对他来说相当于再升一级,而且他也算是咱们熟人……但我总觉得荷兰人更有可能派一个浸淫亚洲国家多年的老油条,比方说…啊……Jeremias van Vliet这样的。”叶白最近正在给东南亚公司整理关于暹罗的材料,没少读此人的作品,因此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名字。
“是那个在阿瑜陀耶的基佬?”薛若望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
“他不是基佬啦,是基佬的基友,不,同事,同事。基佬是 Joost Schouten,算了不提了,我的意思是荷兰人可能愿意派一些更有经验、更熟悉亚洲国家的商人和外交官到广州任职。德兰特隆我感觉还是……拿衣服。”叶白说着翻了个白眼,她对德兰特隆的评价并非全部出于客观,原因是她曾在当年德兰特隆来临高谈判时担任翻译,宴会上德兰特隆酒后失态,给她留下了极差的印象。
此刻,科尼利斯·范·德兰特隆正在水门附近【巴达维亚城堡北面靠海那一侧的门】一家酒馆里的一个不起眼角落里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他掏出手帕抹了抹鼻子,仰头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然后挥手让老板再上两杯酒。作为一个泽兰省某位“领主”的儿子,科尼利斯向来自矜身份,很瞧不上这种充斥着粗鲁水手和士兵们的脏乱小酒馆,也就是说,当他偶尔屈尊光临的时候,还是不太希望被人认出来。
科尼利斯1600年出生在米德尔堡。在泽兰这样贸易发达的沿海省份里,富有的商人和企业家们拥有远超土地贵族们的影响力。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科尼利斯既没能在当地弄到某个公职,也没能攀上一门有利可图的亲事,经过了一段不太愉快的服役经历之后,他像当时很多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准备来东方碰碰运气。
他的运气可不算好,第一个合同期内他始终在初级商务员的位置上原地踏步。好在幸运女神终于在他的第二个合同期内光顾了他:澳洲人让他一夜成为巴达维亚的明星,科尼利斯一度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按照他的如意算盘,他应该在未来几年内位列东印度委员会委员,在任上狠狠地捞上一笔然后退休回国买个庄园养老。不过指望着被天上的馅饼连砸两次毕竟不太现实,这位高级商务员始终没能再进一步。在谋任安汶长官失败后,范·戴克的意外去世让他再次瞄准了首席商务员一职,不过这个职位再次与他无缘。
科尼利斯一边给自己灌着廉价的酒精,一边愤愤想着新任的首席商务员: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年轻,不过是有个当董事的好舅舅。他接着非常不爽地想到了自己的未来的岳父,老邦库特虽说也是身居高位,但如今却一心沉迷园艺,根本懒得为自己的这位准女婿出力。
这破公司,倒闭得了!灌下最后一口酒,他一边嘟嘟囔囔地咒骂着,一遍狠狠地把杯子砸在桌子上。盯着空空如也的杯子,科尼利斯心想,等着年底合同到期,就不在公司干了。之后呢?他忍不住接着问自己,他这几年的确发了点财,够他在故乡安度余生,不过想回国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有幸蒙总督恩准放行,回程路途艰险,常常人财两失,甚至可能更惨:人活着,钱没了——科尼利斯知道自己不少同事就是因此选择定居在东印度。更何况他马上就要娶一个本地出生的姑娘,这就更麻烦了,且不说安吉莉卡能不能适应尼德兰的气候,单是为了能带她回去就很是得费一番工夫……【为了在亚洲建立“殖民地”,VOC严格控制回国的职员数量,欧洲职员回国需要总督批准,而且理论上在东印度出生的欧洲人/混血儿不允许回国。】当然还有个他不太愿意承认的原因:他已经被澳洲货惯坏了,再让他回到真正的17世纪欧洲去生活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要是不回去的话,与其巴达维亚这个鬼地方等死,不如给自己换个东家……科尼利斯结了酒钱,摇摇晃晃地出了门,迎面吹来的带着腥味的海风让他一阵阵反胃,澳洲人那里就不错,他想,那些人至少看上去还算慷慨……我好歹也是个贸易人才,而且和他们也算是有些渊源的。
明天、明天就去给薛领事写封信,他一边对着河水呕吐一边想,然后再研究下公司的政策,看看要怎么打点一下。哦对了,还可以让自己未来的大姨子帮帮忙……
这就是科尼利斯·范·德兰特隆对这个晚上的最后一点印象。
当这位泽兰省的科尼利斯老爷被巡警发现时,他正以一个非常不雅的姿势瘫河边呼呼大睡——上帝保佑他没有滚到河里或者成为某只鳄鱼的夜宵。待到他再次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在城堡的监狱里,衣衫不整、浑身酒气,还因为淋了雨有点发烧。科尼利斯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冷汗顺着脖子开始往下流:自己的名声算是完蛋了,至于总督的反应,他根本不敢想,只是默默画个十字。
也许是看在老邦库特的份上,布鲁沃总督还是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臭脾气:只是重重地罚了他一大笔钱,并禁止他参加后天的圣餐礼——科尼利斯并不确定后者和公开鞭刑哪一个更糟糕一点。等到他狼狈地回到家,总督脸色铁青的样子依然在他脑内挥之不去,他十分清楚,自己要认真考虑一下昨晚的胡思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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