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元老们 凉亭外比王飒想象中的还要冷。 饶是披着两件外套,王市长仍觉得寒意像是渗进了骨子里,彻人心魄。一阵海风掠过,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好在雾已经快要散了。 一个庞大的轮廓开始自这浅白色的帷帐中一点一点浮现:首先是那刀刃似的舰艏。眼见得氤氲的海雾被从中间劈成两截,王市长恍惚间竟真的产生了一柄长刀向自己——不,向整座大坞刺来的错觉。 真有够拉风的。他这样想道。 接着,朱红色的船体猛地撞碎薄雾垒成的墙,露出“蓬莱号”那高耸入云的桅杆。蓝底启明星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与之唱和的是伏波军军乐队嘹亮的歌声。从大连芳草地拉来的学生们也跟着唱了起来,他们的声音稚嫩而饱含感情,让王市长想起旧时空的那些大型朗诵比赛。 等到舷梯落下时,日头已然升高。太阳将龙头山高大的影子投照在海陆之间,像鎏金的铜案上用浓墨泼出了一幅写意画。在画轴的尽头处三个身影沐浴在阳光里,倒颇有一番庄严而肃穆的意境。 “本来今天有雨,你们一来,天气晴朗!”王市长春风满面地走上前去,“怎么,路上还好吧?” “好着呐!就是我们这位小艾同志,”为首的是邵俊杰,他开了个玩笑,“平时可得加强锻炼啊……” 单良笑了笑,两人寒喧了几句。 “您可别听邵总胡说,就一点儿晕船罢了……”脸色有些苍白的青年最后笑着伸出手,“矿业部艾乐礼,您叫我‘小艾’就行。” 这是王飒第一次和这位艾元老面对面交谈——准确来说也是两人第一次会面。他有些惊异地发现这位元老实在是有点过于年轻了——王飒知道此人是硕士还没毕业就上了贼船的。但从那张姣好到有些女气的脸上来看,说是高中生也不由得人不相信。 “青年才俊,”王市长笑着握住了对方的手,“青年才俊啊!” 一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坞上走去——那儿已经有两辆红旗马车在等着了。 王飒在交谈中有意无意地谈及旅大特区今后的蓝图,为的是从众人的反应中试探试探元老院里的风向。结果令他有点失望:邵俊杰自不必说,他对整个东北的工作充满着一种主观性很强的革命乐观精神;单良则是无可无不可,但他以一种中央巡视组的口吻反复劝诫王市长“要有大局观”、“凡事不可操之太急”——虽说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种诡异的感觉;最为让人吐血的是艾元老——这厮似乎把大连想象成了十九世纪的伦敦,言辞中大有要将这座城市“再次”建设成“东方巴黎”的野望。 任重道远啊。王市长的头突然有点痛起来了。 “这些都是初小生?” 艾元老忽然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站在了一名学生面前。那个身形瘦弱的男孩大概压根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只好怯怯地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抓着花束。 “对。本来还有高小的,”王飒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不过马上要放春假了,也不好从范校长那儿要太多学生来……” “春假?”单良也来了兴致。 “春假。这不是响应督工号召嘛……这儿冬天冷得很,”说到这儿王飒有些自鸣得意,他觉得这样的先进经验今后势必要推行到穿越帝国的每一座学校里去,“我和范校长合计着,与其把孩子们大冷天的都放回家里去,还不如由咱们组织起来,抓紧学习文化知识。总比放他们回去跳冰窟窿的强——不过过年还是放半个月假的。” “那学校供暖怎么解决?” “烧煤呗。所以我说啊,”王市长笑着拍了拍“小艾”的肩膀,“还是得依靠你们这些矿业口的同志,早点把咱东北的煤矿都给它挖出来!” 艾元老不知道刚才在想什么,此时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他傻乎乎地笑了笑,大概是表示附和的意思。 “范校长——是老范吧?”邵俊杰想了一会儿,感慨道,“他小子倒是捷足先登。” “来得早来得晚都是同志,”王市长打着哈哈,“反正咱们这儿是——怎么说来着?对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一行人对着学生们勉励了几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忽然听到艾元老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着。 “跟秀吉差不多的年纪啊。”艾乐礼的声音听上去很有些漫不经心。他从怀里抽出一张手帕,递给了面前的男孩,“擦擦鼻子吧。” 那孩子愣了一下,便飞快地接了过去。 这时候王飒才注意到,这位艾元老的身后紧紧跟着一个腰间挎刀的少年。少年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身穿一件缩小版的澳宋干部服,此时正面色茫然地望着芳草地初小生们的队伍。 胡闹!和各种敌伪力量都斗智斗勇过的王市长有点后怕。但略微一想实在是杞人忧天,且不说这么小的孩子能不能把刀成功拨出来,单就论那把刀镡上充满澳宋风格——纹着铁拳爆菊大出血——的胁差,十有八九也是没开刃的铁片罢了。 少年的出现倒是在某种程度下坐实了王市长的一些猜想。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钻进红旗马车的刹那邵俊杰有些恍惚。外面还是数九寒天般的天气,马车里竟然春意盎然起来了。玻璃窗边插着几支梅花,角落处是一把十分精致紫铜的小手炉——想来炭火生了还没多久,一股安神的清香在不大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这老王倒是挺讲究的……邵俊杰这么想着。 马车一路行驶。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这座年轻的城市正在一点点醒来。挑着海货和蔬菜的小贩们沿街叫卖,不时有主妇模样的女人从巷子里走出来和他们讨价还价;睡眼惺松的伙计们推开商铺的大门,好奇地注视着这辆据说是澳洲首长御辇的马车;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嬉闹着奔跑,看样子是去赶芳草地的早自习…… “老王你干得不错啊,”邵俊杰赞叹道,“卓有成效,卓有成效。” “哪里哪里,”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王市长心底很是受用,“都是大家的功劳。” “那片空地未来是什么规划?”单良指着不远处的一片荒原,“这么空着挺可惜的。” “未来的东北皮革制品厂准备建在那儿。你们知道的,自从出了广州那档子事儿,”王市长解释道,“殖民事务部一直想着把皮革加工业搬回北边来……” “这些房子挺好看的。”一直沉默不语的艾元老忽然说道。 王飒一怔,心说您老的脑回路未免过于清奇了点。 艾元老说的房子是那种红砖白瓦的小洋楼。这些小楼无一例外有着繁复的断裂山花,墙角上垫着白色的隅石,楼顶则是半中半洋的尖塔式。有些用作商铺的,一层的外墙便打通安上橱窗,架着飞檐的门廊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老实讲王市长不怎么喜欢这些殖民地风格明显的建筑。 “这些都是临高总建筑公司的手笔,参考了那位祁元老的艺术理念。他们好像管这个叫……”王市长想了想,“没错,叫什么‘明澳折衷’风格。” 艾元老点了点头,仍望着窗外。 在日头下大连是一座橙色的城市。阳光毫无保留地向那些红色的小楼倾泻下去,这使得整片城区好像都沐浴在暖色调的光辉之海里。 王市长忽然觉得这些房子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时候是澳宋新历1637年三月的一天。四个心思各异的元老正望着马车外的城市出神。同八年前的某个日子一样,他们还没能理解到这一天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确的: 崭新的太阳,的确是已经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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